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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未时全文阅读

作者:刀鱼儿     生于未时txt下载     生于未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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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前世今生(上)

    省府益州,百年名校南大偏安一隅,经年来,也颇出过些名士。

    而在南大,相较于颇有年代感的老红砖教学楼群,逸生楼属于新的标志性现代建筑。

    它的现代特色首先体现在“大”。

    整个建筑的结构像个超大四合院,中间是个巨大的天井。

    一层大厅铺着漂亮的暗花大理石地砖,采光很好。面对正门的整面墙上镌刻着校训,在一大堆精心摆放的绿植丛中闪耀着醍醐灌顶的光芒。

    大厅平时空着。碰到有些小型活动,这里便很方便的布置成为活动场地。

    从二层往上,长方形的回廊围了一圈,回廊外侧分布着各种功能性教室。课间时,回廊里师生们如过江之鲫似的穿梭往来,颇为热闹。

    不过,对于李未来说,这楼的特殊性在大楼外面,高高的外墙上贴着的金光灿灿的几个手写体大字“陈逸生楼”。与别人不同,对于李未,这个名字不仅代表着一个不好好说国语的南方巨贾的慷概,更勾起他一个遥远到模糊的家族记忆。

    刚来益州上学时,李未曾去舅舅家认门,

    舅舅叫魏永康,是妈妈的大哥,大她十几岁。六十年代毕业的老大学生。去边疆贡献了十年,后来调回益州,在一家大型国企当高级工程师。

    可惜他大概是早年在边疆给伤了元气,实在人不如其名。身体不好,本来没到退休年龄,已经提前办了个内退,现在大部分时间就是在练各种气功、看报、伺弄小孙子中打发了。

    吃过饭,舅舅拿出旧相册,兴致勃勃地怀起旧来。他翻到一张发黄的小幅照片,指着上面一排已看不出太大模样分别的青年,对他说:

    “喏,这就是陈逸生,现在很出名的,晓得伐?当年在上海跟你外公做过事的,还来过家里呢。我那时还小哦,倒不记得什么样了。后来他跑去了香港,发啦!这些年回来到处捐了好多钱呢。对了,你们学校也有份。最大的那个新楼,就是他给钱盖的。电视新闻都报道的,当时省里的头头们去了好几个。啧啧。你外公如果当初……”

    老先生一边轻轻摇着头,一边叹息,颇有种错过了上辈子姻缘的遗憾,又有点想用世事沉浮来指点下后生的意味。

    关于外公、外祖的传说,以及如何“恩泽”了后人,李未好歹也是知道一些的。

    外公姓魏,名承之。据说祖上本是江南人氏,大致也算书香世家。

    到他父亲魏明乾这一代,上洋学堂、留洋,跟洋人合伙开公司做买卖,都赶得刚刚好,不到三十便在上海发了家,成了十里洋场上数得着的精英人物,连带着老家的祠堂都翻修扩建,多添了好些仪式。及至魏承之作为独子出生时,一睁眼,已是金汤匙在口、站在投胎顶层的金贵公子了。

    可惜,或许是魏大公子前半生福泽太重,把后半辈子、连带着家族攒了几世的好运都给消耗光了。

第二章 前世今生(下)

    在历经了几轮政权更迭、老爹暴毙、战乱、以及各种运动之后,家财散尽。到魏公子变成魏先生,又变成魏同志,拖儿带女的跟着支援内地建设的滚滚洪流,迁到这个内地城市时,他只是一个成分不佳、见谁都和和气气、在工作服里穿着干净的衬衣假领、时常帮着抄抄板报、写写大字却永远署不上名的工厂老会计魏师傅而已。

    李未的母亲魏永敏是魏师傅最小的女儿,来时还不到四岁,对自己那个遥远的出生地几乎不记得啥。父母和几个哥哥也很少提起。但家里人那软绵绵的口音、那些固执成习惯的“讲派”,时时告诉她“阿拉上海林”这个遥远的故乡概念。

    每隔两三个月,家里会收到奶奶从上海寄来的信,开篇总是用规整的小楷写着“亲爱的承之、淑贤吾儿……”。有时,奶奶会寄来一些当地少见的稀罕物,比如几包精致的点心、漂亮的搪瓷碗、书、还有亲手缝制的带花边的背带裙。

    父亲也常回信。到她会写字后,父亲还让她也在信未歪歪扭扭的签个大名。

    魏永敏小学快毕业的时候,奶奶去世了。

    路途遥远,来回要一星期。据说那时父亲厂里因为搞会战,走不开。

    魏永敏记得那天晚上看见父亲一个人在阳台上,破天荒的抽了烟,站了很久。再后来,就没有什么上海来信了。

    魏家的讲派之一就是无论如何,娃娃都要好好读书。

    好在魏永敏兄妹几个,读书都挺上道。不过最后读到大学的只有大哥魏永康一个,还是在更远的西北,在那儿一呆就是15年。在他之后,弟弟妹妹们便像蒲公英一样,纷纷奔赴了各自的广阔天地,研究地球和动植物去了。

    益州往北、溯江而上。出了平原、地势渐起,奇峰叠岭、峡谷深幽、溶洞密布、水系众多。然进出艰难、路险且阻,颇多与世隔绝之地。

    山民居此已久,民风朴实而农耕艰难、多辅以狩猎、采摘、家畜饲养等,勉强糊口。

    其中有一地,传说三国时有将士在此操练兵马,故取名“苦草坝”,与“苦操”相谐。至近代,有乡绅上书提议改名“永安”,求永保安宁之意,遂名永安镇。

    魏永敏这颗流淌着“上海林”血液的蒲公英种子扒火车、挤汽车、蹲马车、花了三天两夜,就落在了这个距益州500公里的永安镇,哦,当时叫永安公社的世外天地里。

    猎户出身的永安公社书记李大力搓着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亲自主持了一个简短而热烈的欢迎仪式,还叫人领着他们去参观了满镇子的革命遗迹,这让一帮在路上吐的晕头转向的城里学生娃们大为意外,不禁重新生出了一番改天换地的干劲。

    第二天,大家被分配到了下面各个的生产队。魏永敏去的地方叫擂鼓城。

    擂鼓城不是一座城,而是一块石头,一块像山一样巨大的从上往下盖着的石头。

    外面的人要使出猿猴般的非人类攀登技能和飞行员的心理素质,方能堪堪的从崖壁上攀爬而进。而石头顶上是一片平地,那就是全队生活劳作的地方。

    所以,他们就像时刻在擂着一面大鼓。与天斗,咚咚咚!

第三章 好人卫国

    之后的两年,魏永敏就在那里度过了火热又饥肠辘辘的少女时代,活生生把自己锤炼成了可以与鼠斗、与虫眠、可以上山撵野猪、下地拍蚂蝗、逮啥吃啥、上天入地不打颤的原生态女战士。当然,这也不妨碍她时时露两手口齿伶俐能写会算作文好的本事。

    两年后,她就给调到镇上,在公社当了个打杂干事。

    公社的活儿没那么重,分配的口粮虽然还是紧巴巴,但好歹能发挥出些催长作用了。十六七岁的黄毛丫头,眼瞅着就长成了有模有样的大姑娘,青翠欲滴。一时间,围着转打主意的光棍或光棍爹娘不少,并且长得越赖的还转得越勤快。

    李书记一看不好,顿生了惜才之心,干脆直接祭出了自己根正苗红的独生子。

    小李同志,刚满十八,大名叫李卫国。跟他爹一样,生得鼻正口方一脸正气,话虽不多,但待人在实处。加上上山下田都是一把好手,还会摆弄仅有的几台拖拉机,在社里颇有些技术骨干的范儿。于是几乎没费什么劲,李卫国同志就秒杀了一众歪瓜裂枣痴心妄想的竞争者,与魏永敏建立起了革命友谊。

    春来暑往,握着城里的来信,魏永敏千辛万苦的回了两趟益州。一次是给爸爸送葬,一次是给姆妈送葬。

    魏师傅在送走小女儿后,话就更少了。常常在厂里加班到很晚。有天晚上加班回来,天黑路滑,为了躲一坑,直接骑车摔了出去,后脑勺磕在路边石头上,当时就不行了。晚上人少,在那儿躺了几个小时。等到巡夜人发现时,身子都凉了。魏家掌门大公子就这样一声没吭的走了,连个藏宝遗言都没留下。

    又过了一年,淑贤,也就是魏永敏的妈也没了。医生说是肠癌。那时医院也乱糟糟的,没怎么正经治。家里没什么人,全靠邻居周姨跑前跑后的帮忙照顾。她走得挺痛苦。走了,也算解脱了。

    哥哥们还在更遥远的地方不知要修炼到什么时候。魏永敏独自送走了母亲,捧着骨灰回来,把家里所剩不多的家什打包封箱,连着从山里背回来的一筐鸡蛋,一起交给了周姨,然后去厂里办理了公房腾退手续、交出了家的钥匙。

    她短短十八岁的人生里,从东到西,从城市到农村,从平原到深山,好像做梦似的走了很长的路。后面要怎么走,她也不知道。益州对她,或许就是个过路的地方。她想这辈子她都不会再回去了,能去的只有那大山里的写着她户口的永安镇。

    山里的日子过得很慢,但是基本能吃饱,有人疼,还有难得的尊重。她从益州带回来一些书,帮她打发了很多难捱的夜晚时光。李卫国也常来借书,顺便帮她干点活。一来二去的,两人的关系也更近了。魏永敏觉得也挺好。

    又过了大半年,有一天,李卫国忽然被他爹薅着去了趟县城。回来后,李卫国要进部队当兵的消息就传开了。李卫国跑到魏永敏屋里,连比带划地告诉了她这个“天大的好消息”,然后对着一脸先懵逼后阴晴不定的魏永敏又宣布了另一条“好消息”:“我爸同意我们结婚了。走之前就娶你过门,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我会被别人勾跑啦!”魏永敏的眼里忽然就盈满了泪水。

第四章 福星顺崽

    成婚那天,李卫国帮魏永敏把她的被褥、脸盆、书等搬到了自己屋里。公公李书记让老婆准备了几个带肉的硬菜,摆了一桌,请了几位有威望的长辈、同事。大家吃了顿饱饭、灌了自酿的高粱酒,畅想了一通卫国在部队建功立业的前景。一对新人羞羞答答的给墙上的领袖像和长辈鞠了躬。魏永敏这就算扎下根来,成了根正苗红的农家媳妇。

    一年后,李未出生了。

    李未,生于未时,故名未。

    虽是头胎,他妈生得倒快,没遭多少罪。上午开始阵痛、手忙脚乱的找到辆板车送卫生院。结果一路颠簸着,还没等到卫生院,这小子就顶着日头出来了。好在母子平安,在乡卫生院简单处理休息了一天,母子俩就被接回了家。老李书记头回当爷爷,抱着大孙子乐得合不拢嘴,张口就赐了个小名“顺崽”。

    李书记一直固执的认定:顺崽这小子就是个“福星转世”。因为自打他出世,日子就一天天好过起来了。

    先是修了五年的水库终于建成了。虽然还只是个容水不到100万方的小型水库,但不仅缓解了流经的通水河季节性泛滥的问题,也让灌溉水渠的建设加快了进度。同时带来的电力,更让山里终于有了萤火虫般的光亮。

    几件事当年就见了成效,社里收成较往年多了整一成。碗里见了吃食比啥都管用,十里八乡的很快就传开了,连带着出去说媒的媒婆腰板都直了不少。穷沟沟里的永安公社居然就成了县里的一面旗帜,三天两头往这里来人参观学习。把个老李书记的脸都笑酸了。

    魏永敏当然也闲不着。她这个军嫂、下乡青年的优秀代表兼书记直系部下,又是写宣传稿、又是跑前跑后的张罗接待解说。她本来口齿伶俐、脑子活泛。当了一阵基层小干部后,察言观色、领悟政策的本领也长了不少,讲出话来既得体又通俗易懂,现身说法更让听者肃然起敬、印象深刻。没多久,县里也知道了模范永安公社有个扎根农村的能干军嫂魏永敏。

    离永安往南60里,就是通水县城。通水归江川市管辖,还得再坐将近120里的汽车才到。而对于永安人而言,江川就是真正的城里了,在那儿,有绿皮火车可以坐到省城益州甚至BJ城。

    这年,江川市唯一的财会中专江川财政学校招生,照例给通水县里分有一批定向培养的名额。本来这种好事轮不着边远的永安公社,可永安公社近来因为成绩显著,有一位来参观过的县领导刚品尝了李书记家香喷喷的老腊肉,想起来这家还有个伶俐讨喜的媳妇。会上一提,居然大家觉得颇有代表意义,于是一致通过,破天荒分了一个名额给永安公社,还指名“建议”说最好就让那小军嫂来。

    魏永敏就这样被推荐去了江川市,进入了县后备技术干部的学习行列。

    那时李未才不到三岁。婆婆有老腰病,活动范围和干活能力都有限。魏永敏一开始很是犹豫。可李书记大手一挥:“去!顺崽就交给我跟你妈,男娃子跟着我,亏不了他的!等你学了出来,往县里一走,说不定还有大用呢,那娃娃不就也沾光有奔头了吗?”

    魏永敏这才抹着眼泪,又满怀憧憬的走了。

第五章 山猴李未

    山里孩子命贱、性子野、身子骨皮实,也早熟,信奉实力说话。除了早早的就分担起家务,上树掏鸟、下河摸鱼、追鸡撵狗等等这些基本功外,也拉帮结伙、划地盘火并。

    三岁的小男孩本来精力旺盛、正是探索世界的狗都嫌阶段。李未虽然长得像妈眉清目秀的,但身子骨是遗传了老李家世代攀岩走壁的返祖特长。生得手大脚大,动作灵敏,很快便能跟在一帮半大孩子后屁颠屁颠的满地飞跑。

    老李媳妇除了在饭点撑着腰,拿着根竹条站在院门口,对着滚成一身泥的熊崽子横眉立目装腔作势一番外,并没有什么有效手段。小崽子还是该吃吃、该睡睡、该滚依然滚得飞快。

    魏永敏放假回来,看着滚得跟小叫花一样的儿子,实在也是又心疼又生气。有心想对公公婆婆唠叨两句,但一看见病怏怏的婆婆、累成狗的公公,到嘴边的话也只好咽回去。能做的就只是自己把娃逮着,洗刷个干净,然后把从城里带回来的玩具、小人书、好吃的玩意儿通通塞到小爪子里,让这小崽子瞬间有种暴发户幸福感。

    妈妈回来的日子里,李未就会变得安静很多。妈妈会用带着软软口音的普通话,跟他讲外面的稀罕事、会教他认字、读小人书,还有往他脸上抹雪花膏,搞得他的身上和她一样香。

    不过,这样的时候总是短暂的。没多久,妈妈又会抹着泪离开了。

    留下的小人书很快就被翻得烂熟,起了卷,玩具也被拆得个七零八落。李未又回到了天天户外运动的半野生状态。

    永安说是个镇,其实也就是山坳坳里一块小平坝。

    一条通水河九曲十八弯的从山里下来,绕镇而过,形成了一片浅河滩。

    人们沿河滩盖起两排房子,中间一条石板路,就是主街。

    千百年来,永安人就在此繁衍生息,迎来送往的走了一轮又一轮。

    每个月初二和初十六,石板路上会热闹的挤满了人,挑子,背篓。那是永安赶集的日子。

    当然,这也是让小孩子们兴奋盼望的时刻。

    不过这年三月初二,发生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惨剧。

    一个下面生产队的老汉,背了一篓子山货,走了好远来赶集。不想,刚走到街上,忽然天降一块石头,不偏不倚,正砸在他头上。这幸运儿当场头破血流升了天。

    李未跟几个小伙伴,挤在人堆里愣愣的盯着那躺在地上的男人,

    看着一众大人们慌乱的忙来忙去,一时倒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害怕,有点像,平日里看大人杀鸡宰羊的场景。旁边几个碎嘴子闲人在大声评说着:

    “怎么就那么巧呢?河对岸开山的石头,飞恁个远,恁么多人就选中了他一个!”

    “说是他刚生了娃,才来的哦。这下好啰。来一个走一个!”

    “倒霉哟——”一通长长短短的唉声叹气,在李未小小的脑袋上方飘来荡去。

    镇上出了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李书记当然很快就知道了。何况公社就在旁边小院里。

    等他赶到现场刚站定,却一眼瞧见顺崽这猴崽子居然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当即走过来,挡在他面前,一巴掌轻轻拍在小脑瓜上,声音却很唬人:

    “看什么看!大人办事,小娃子别碍事!赶紧回去告诉你奶奶,中午要吃包谷饭。快去!”

    几个小孩儿被推出人群。李未抓着脑瓜,一边磨磨蹭蹭的往家走,一边琢磨着:

    “那个人是死了吗?为什么说一个来了、一个就要走呢?跟奶奶的包谷饭又有啥关系呢?”

    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问题会时不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在心里再问一遍。

    不过,另一个问题他很快就有了答案。

    那就是,看过的小人书,还能干嘛?答案是:图案好看的剪下来做拍画,一般的可以跟别人交换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让他在一众小孩中,额外增加了不少优越感。渐渐的,他的身边也有了别的小跟屁虫。

    李未山猴子一样的日子就这样无忧无虑的又过了两年,直到有一天,猴子过河翻了车。

第六章 迷你书记

    那年夏天,酷热。

    李未照例跟一帮小孩去河滩玩打仗。玩到兴起临时加了个下河洗澡的科目。通水河在这一段水缓滩长,小孩们通常也就在靠近岸边的浅滩扑腾。

    但俗话说“久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一帮小孩扑来闹去,没留神越走越深,脚下被滑腻的鹅卵石一绊,小旱鸭子李未就跟条大泥鳅一样的哧溜了下去,翻起一点水花,却怎么也溜不上来。他本能的喊出一句很没出息的词“救命!”。可惜,凉凉的河水立刻灌进了嘴里、鼻子里。他四肢乱舞,然后就被灌了个人事不省。

    李书记接到报告,满头大汗的赶过来时,只看到他媳妇跟嚎丧似的抱着光溜溜的孙子哭得个上气不接下气。而那个倒霉催的大孙子福星顺崽,就像只漏气的青蛙湿哒哒的耷拉着脑袋,任由奶奶一通鼻涕眼泪的摇晃。

    李书记当时就腿一软,差点没跪下去。这山里的糙汉子忽然发现:远在山外的儿子、近在眼前的孙子,其实都脆弱得仿佛一根指头一戳,就能断了念想。那可是老李家的香火啊。

    说起来,老李家这香火也着实不易。

    李大力这辈原本有兄弟三个,李大力是老幺。上头还有两个哥哥。早年永安建革命根据地时,大哥才十几岁,就天天跟着队伍蹦跶。后来队伍撤退,大哥坚决要跟着去,老娘留不住,想着留下也怕被清算,于是连夜纳了双布鞋,就抹着泪送走了。这一走,就再没有音讯。二哥解放后原本在擂鼓城当小组长。结果有一回攀山道摔下来,折了一条腿,娶媳妇的事也就耽搁了。再后来碰到饥荒年份,终究没能熬过去。于是,老李家就全仰仗着李大力这柱香了。

    于是,自打顺崽在通水河灌了个水饱,李大力就彻底改变了对孙子的喂养方式,从散养直接变成了圈养,确切的说,是拔苗助长似的牵养。除了吃饭睡觉,李书记上哪儿都拎着这颗福星崽子。下地带着、开会带着、走村串户带着,就连晚上找兄弟伙抽个旱烟唠个嗑也带着。

    李未开始还蛮不情愿,但自己有错在先,河水灌了个恶心,所以也不敢太抗拒,只能老实跟着。大概魏家祖上的基因发挥了作用,他很快发现,这样一天到晚地跟着爷爷到处转,见多识广,大人世界可比一般小孩那点天地有趣实用多了。再加上李书记面子在前,小屁孩总能获得一两句文不对题的夸赞,什么“这孩子一看就聪明啊!“”将来准能干大事啊!“等等。于是他也就天天甘之如饴的跟着去了。

    李大力很快发现:顺崽这个小猴子,还很有点可塑之才的意思。

    小家伙脑瓜子转得快、记性好,学东西快,听大人讲过的事或规矩,他几乎一遍就能记住,跟个活的录音机似的。开始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听着,努力想跟上节奏、弄明白点啥。后来,有些事他也能学着帮个忙了。比如开会时搬个板凳、擦个桌子、里里外外喊人传个话啥的,倒有点像书记多了个打杂的小跟班。碰到个稍微正式点的场合还会主动去跟人握个手,常搞出点意外的喜剧效果。当然,也常有脑子跟不上趟,直接困得栽倒睡着的时候。好在,小孩不打呼噜。

    这样天天被李书记耳提面命似的熏陶着,李未的心智居然长得比身子快了些,宛如上了个乡村书记版的学前班。跟别的同年龄小孩在一起,他开始像个迷你版小大人,有些早熟老道的意思了。

    魏永敏假期再回来,惊讶的发现儿子居然变干净和“早熟”了,讲个话来有板有眼,仿佛去上学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个屁大点的小大人。

    魏永敏苦学了四年,终于以全优的成绩从财政学校毕业了。那时外面的环境已经有了很大改变。永安陆续也有一些城市青年通过各种途径回城去了。然而她的故乡依旧模糊而遥不可及。

    她先是被分配回到县里财政局干了一阵。没过多久,江川市开始组建商业银行的当地分行,急需用人。她便顺理成章的被抽调过去,成了xx银行江川市分行的创始元老。

    万事开头难,筹建工作千头万绪又没有什么参照,魏永敏一头扎进去就忙了个昏天黑地。等到人员到位、工作逐步走上正轨开展起来时,大半年已经过去了。她这才想起来,儿子该上学了。

第七章 女鬼老师(上)

    小大人李未,收拾起不多点的行囊,结束了乡村书记的实习生涯,在奶奶的眼泪和爷爷的一通鞭策中,跟着母亲,顺着泥泞的盘山公路,一路颠簸来到了江川市,住进了母亲单位的小小的集体宿舍,成为了一名城里的小学生。

    李未一直觉得,读书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这种感觉从他第一天坐在教室就有了。

    一个干干瘦瘦、但表情和蔼的女老师自称是他们的班主任。她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了个大大的“田”,然后转身问:“有没有小朋友认识这个字啊?”

    李未当然认得,公社开会天天说着田里田往的事嘛。但是初来乍到,他还本能的处于观察阶段。正犹豫着要不要回答时,前座一长脸小眼睛的男孩就一边举手一边忙不迭的大声说道:“我知道!田!”

    女老师欣慰的笑了,一边挥手朝长脸男孩点头示意,一边说:“对啦!这位小朋友回答正确。很好!我呀,就是田老师。记住了吗?下面,大家跟我一起念田——田——”

    李未有些不甘又有些哭笑不得。

    “这干嘛呢?哄小孩哪?“他在心里,学着爷爷的腔调说。

    两周后,李未被田老师指定当了临时班长,因为,她惊讶的发现:这个看上去黑黑瘦瘦话不多的小男孩,居然跟自己一样操心着班务。比如,排队出操,他会帮着让队伍站好;上课铃响他会招呼还在打闹的同学安静;下课他会主动去檫黑板、帮老师收拾教具、搬东西回办公室;做值日,他轻车熟路得像个跑堂伙计;甚至上课提问,没人搭话时,他都会主动举手发个言,让老师可以不至于冷场的继续下去等等等等。而他在这样做时,既无做作拍马之态,也没有颐指气使的让同学反感,仿佛也只是自然而然随手而为的一个生活习惯而已。

    “一个操心的命。”田老师这么下了初定义,但也觉得庆幸。一年级孩子一般少有这样现成的干部苗子。那就让他先干着试试吧。

    这一试,李未就波澜不惊的一直干到了高中毕业。

    江川其实也就是个县级市。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小学的旁边就是文化宫。

    魏永敏工作的银行上下班卡得死,她身为管理干部还得以身作则,经常加个班,一个人带娃实在也顾不过来。索性就在文化宫选了几个培训班,把李未往那儿一放,好歹也能学点东西,不至于放学后到处跑去惹祸。

    于是,李未就混在一帮大人堆里囫囵吞枣地学了一通书法绘画、吹拉弹唱。

    文化宫地不大,就一栋楼加一个小广场。

    一周总有那么一两次,小广场上会有男男女女的成对跳舞。那是文化宫交谊舞班的活动,算带一点表演和锻炼的性质吧。那是一种让李未觉得有些好笑的场景。这些大人们以一种古怪的姿势牵手、或抱在一起,伴着音乐转来转去,脸上绷着要笑不笑的严肃表情。

第八章 女鬼老师(下)

    而围观的人群中,也总是弥漫着一些神秘的气氛,像窃窃私语一般不可捉摸。一旦有某对学员踩错了点,或撞上了谁,出了个洋相,围观人群中总会传出一种心领神会的窃笑。

    不过,领头的老师不会受这些影响。

    那是一位不算年轻的女老师,姓林。她一头乌黑的长发常常盘起来,越发显得身材修长婀娜。

    有时,会有一位年纪更大些、但身段依然笔直的男老师来跟林老师搭档做教学示范。有时,林老师就直接挑选学员做临时搭挡。

    但,不管怎样搭档,林老师总是广场上最引人注目的。因为,她实在太好看了。李未甚至觉得,她比妈妈还要好看些。当然,这话,他打死也不会说出来的。

    这天傍晚,李未揣着咕咕叫的肚子,从文化宫的楼里走出来准备回家,就发现外面小广场上的气氛似乎有点什么不对。人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神清激动的议论着什么,有几个女的还红了眼睛的长吁短叹。

    李未钻进人堆,好容易才从七嘴八舌的信息中听明白了一点事情的大概:

    林老师出事了。

    她被偷了包包,然后又在街上认出了小偷,于是就找上去跟小偷要包里的证件。

    小偷笑了,说:“你这个女的胆子还大呢!”,一边伸手往她脸上一摸。小偷手指中夹着刀片,从脸到脖子一长条。亏得没有伤着颈动脉,捡回一条命。但林老师就这么给破了相。这交谊舞班怕是开不下去了。

    小偷这种物种,纵使李未只是个小孩,也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还有几分熟悉。

    他的记忆中,戏剧里的小偷就是娄阿鼠的形象。那是一部叫《十五贯》的戏里的角色。穿着黑衣,涂着白鼻子,永远佝偻着身子,贼眉鼠眼的躲在角落里,觊觎着别人家的财产。而一旦被发现,狗急跳墙之下,还会干出污蔑好人、害人性命的坏事。

    不过,李未觉得,现实中的小偷可跟娄阿鼠不太一样。

    他记得小时候在山里,见过村民们抓住偷东西的,是五花大绑的被带到镇里游街示众。

    那贼没有穿黑衣,也没有任何表情,就是瘦。不过那种情况还是很少的。他也只记得那么一次。

    然而城里人多,小偷也多。仿佛哪里都有被偷的可能。妈妈一直叮嘱他:钱一定要放在最贴身的内包里,人多的时候,一定要紧紧看住自己的包包。街上常见三五成群的小混混们游来荡去,一定要避开走,不要跟他们混,不学好。

    小混混们经常打架、偷东西,这里那里闹点事,似乎也没有要避着谁的意思。一切都在阳光下赤裸裸的张扬着,仿佛也就是城市生活的一部分,张狂而自然。

    李未想象不出破了相的林老师会是什么样子。

    他只见过脏脏的脸、长麻子的脸、风吹日晒皱巴巴的脸,没见过破相的脸。会不会像电影里的女鬼?那么好看的林老师,会真变成鬼吗?她还会跳舞吗?没有答案。事实上,李未后来就没有再见过林老师了。

第九章 英雄归来

    上学以来,一直是妈妈带着李未住集体宿舍的筒子楼。

    平时白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

    中午,娘儿俩会匆匆忙忙的赶回来吃个午饭,午休一下。

    而晚上,则是比较放松的时光。

    娘儿俩会一边吃晚饭,一边聊聊各自今天的见闻。

    李未喜欢听妈妈谈起银行的那些人和事,讲讲钱怎么转来转去的就变多了,或者说说营业厅今天又来了什么奇葩的人物。说到搞笑处,两个人一起咯咯的笑。

    魏永敏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种拒人三尺的疏离感。然而一笑起来,就像融化的雪花,温柔又亲切。

    李未喜欢看妈妈笑。有时妈妈情绪不好时,他甚至会故意装傻逗她乐,就像一个讨宠的小狗。

    脖子上挂钥匙的李未,个头已经长了不少,快有妈妈肩膀高了。

    魏永敏是个利索能干的女人,天天风风火火的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条。而这里面也有李未一半的功劳。因为,差不多有一半的家务,都是这个小子扛起来的。

    进进出出的,邻居阿姨常常开玩笑喊他“小当家的”。这让小李同学心里颇有几分受用。

    李卫国是在李未小学四年级时才回来的。

    挂着大红花、还有一胸口的奖章,只是,手上少了两根手指、耳朵也不是太好使。

    那是他在南边战场上留下的纪念。

    李未所在的小学组织了英模报告,来演讲的就是他爸。

    热烈的掌声中,他坐在台下,伸长脖子往台上看,想尽力找到些跟自己相关的联系。

    从记事以来,父亲这个形象几乎就等同于家里照片上的一个传说。

    一个跟自己长得不那么像的青年,一个活在信封上,长辈们的唠叨中,以及爷爷夜里忽明忽暗的烟斗回忆中的男人。

    英模李卫国在离家十一年后,光荣复员,分配到了江川市人武部当副部长。

    单位给分了一套三十多平米的两居,李未也跟着妈妈从单位集体宿舍搬了过来。在这个四线小城,一家三口这才算正式团聚,住到了一起。

    不过对李未来说,父亲回来后,家里最大变化不是换了大房子,而是:角色的变化。

    饭桌上,妈妈说话的对象从自己转向了父亲。

    每天下班回来,妈妈总有许多事跟父亲说。单位的、家里的,领导的、同事的、街上的、学校的、李未以前听过的、没听过的。父亲很少插话,总是耐心的听着,偶尔微笑着应和几句。

    吃完饭,一家人会出门去散散步。

    最开始是李未在中间,左右手一边挽着一个。标准的幸福三口之家模式。

    不过最初的新鲜劲过去后,话题就逐步变成了成人间的交流,李未就不怎么插得上话了。再加上他现在也大些了,对挽手这种小孩般的亲密举动也有些尴尬。于是,渐渐的,三人行就变成了两个大人走在一起,半大小子或前或后的跟着。

    再后来,李未就借口说要做作业不去了。

    家里的里间成了父母的卧室。

    外屋大些,被隔了个小隔间,放了张单人床和一个小书桌,做为李未的窝。

    晚上,卧室的门会关上。这让男孩隐隐的有些不爽,却也说不出什么,只是感觉自己好像被他们隔离开了。

    第二年,妈妈给他添了个妹妹。

    很快,又从老家永安乡下来了保姆小菊姐。家里一下子热闹而拥挤起来了。

第十章 父亲的枪

    李未现在已经不用去文化宫混时间了。

    不过家里有个闹喳喳的小不点,经常是人仰马翻的状态。

    而人武部离家很***时本来事不多,父亲分工管的又算是份闲差。他便常以写作业为名,去人武部院里找父亲,捱到下班一起回家。

    人武部的氛围和文化宫完全是两个世界,几乎没有女的,都是纯老爷们。

    父亲的同事钟叔是个热情的大嗓门,也是复员回来的。每次见他隔着老远就开他玩笑:

    “哟,李未,又来报名啊?个头不够啊。让你爸多喂点夜食嘛!哈哈!”说着,就要上来捉他的胳膊。这家伙手劲大,捏人挺疼。李未吃过亏学了乖,每次见他过来就跟泥鳅似的赶紧开溜。

    钟叔倒也不追,就只是原地乐呵:“小子,多长点肉,过来跟你叔扳手腕啊!”

    李未一边礼节性的跟钟叔笑着点头,一边麻溜的窜进了他爸的办公室。

    在李未看来,李卫国同志说不上是个多么有趣的人,甚至和当初顶着一身光环的形象颇有反差。

    他性情温和,话不多。虽然一张国字脸,生得鼻正口方一脸正气,但却总是笑眯眯的,说话也慢条斯理。跟当初在台上声情并茂演讲的仿佛是两个人。

    父亲也很少提及当兵的情形。

    李未好几次想让他讲讲精彩的战斗故事,不是被父亲各种顾左右而言它婉拒,就是简单三言两语打发敷衍过去。这样次数多了,作为一个识趣的孩子,李未也就抑制着自己的好奇心不再追问了。

    李未肯三天两头的跑到人武部院里来“写作业”,虽然也有因为家里小不点闹喳喳的想躲个清净的缘故,但更深一层的企图却是“摸枪”。

    还在永安镇时,李未常跟爷爷去山里搂个兔子、打个野鸡什么的。

    那时用的是土制猎枪。每每命中猎物,爷爷一声令下,李未就跟一只小猎犬似的,挥着一把短柄砍刀龇牙咧嘴的冲过去,然后兴高采烈的拖着猎物回来。

    爷爷教过他如何使用猎枪,但并不允许他真的用。而是给他做了把结实的弹弓,让他拿着先练手。结果李未很快就在几只家鸡和小镇上倒霉的窗户那儿找到了用武之地,发挥出了百发百中的水平。

    不过父亲的枪完全不同。

    短柄的手枪装在皮质的枪套里,沉甸甸的。

    抽出来,金属枪身紧致而光滑,上膛的声音清脆而流畅,仿佛武林高手手中的一件神秘的暗器,令人肃然起敬又不禁兴奋激动。

    这天放学,李未背着书包,照例来找父亲。刚进办公室,他一眼就瞅见了桌上放着的手枪。眼睛顿时发了光。

    钟叔曾说过父亲是神枪手,有手枪“百步穿杨”的本事。不过,父亲却从来没有展示过。

    事实上,他觉得无论是枪械还是像匕首等别的武器类东西,父亲都兴趣索然,平时几乎很少碰。

    父亲大概是刚外出回来。天热,手枪连套解下来,丢在面前的办公桌上。看见李未进来,点头一笑:“放学了?”

    李未对于这种废话一样的问话敷衍的“嗯”了一声,“爸,我想喝水。”一边把书包一放,就朝桌上的枪套摸去。

    李卫国倒也没有阻拦,转身倒了一杯水,端过来,看见儿子已经麻利的打开皮套,把枪握在了手上。

第十一章 谁是敌人

    李卫国把水杯往桌上一放,叮嘱道:“小心点啊,装了弹的。”

    李未虽是个孩子,也没有实弹经验,但也并不是只菜鸟。当即一抬头,冲父亲伸出手:“今天有演习吧?有弹壳吗?”

    李卫国笑笑,慢悠悠的坐下,拉开抽屉,摸出来一把新鲜的弹壳来,往桌上一摆:”够吧?”

    李未咧嘴一乐,放下手里的枪,抓起一个弹壳,举到鼻子前嗅嗅,似乎闻到一股火药的味儿。他又把弹壳放到下嘴唇上,嘬嘴一吹,弹壳发出一声响亮的哨声。

    这阵子,学校男生中流行收集弹壳。李未近水楼台,算是个大户,颇有些自得。他一边数着弹壳往书包里放,一边带点谄媚的跟父亲试探:“爸,啥时候能让我也打枪就好了。”

    李卫国不紧不慢的把枪收回到抽屉里,不咸不淡的问:“有什么好?”

    李未一下给问住了,语塞了一下,借用了武侠小说里的话:“嗯,可以一招制敌呀。”

    李卫国哑然失笑,然后慢慢的收敛起笑容,反问:“那,谁是敌人?”

    李未有点楞,这种问题他没有想到过,更没有见过。

    李卫国朝水杯扬起下巴,示意他先喝水。看着李未咕嘟咕嘟地喝了两口,放下杯子,望回自己。李卫国伤残的左手放在桌上,他剩下的指头弯起来,敲了敲桌面,缓缓而清晰的说:“用枪,那是没有办法时才干的事。记住,用了武器,就没有退路了。”

    父亲的眼神平静如水。

    李未有点没明白,但是他紧接著就想到另一个问题:“可是,如果别人对我用枪呢?”

    李卫国的嘴唇抿了一下,以一种坚定的口吻回答:“那就打到他再也不能用为止!”然后又加了一句:”对敌人,不要有任何幻想。“

    李未看到,父亲原本温和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陌生的冷酷感,就像一块忽然变硬的馒头,咬得有点咯牙。

    这个世界上,有坏人和好人,并且总是势不两立、相互为敌。

    李未觉得自己是好人,当然与他为敌的人就是坏人。

    坏人他倒是见过不少,比如街上的混混、划人脸的小偷、对面楼里总把老婆打得哇哇叫的男人、还有一些一看就不像好人的人。这些人肯定都不是好人,可是,他们好像也不是他的敌人。

    敌人是个什么样子?

    李未只从故事中听说过,他们几乎都是灰飞烟灭的下场。

    现实生活中,真的有谁会成为他的敌人吗?

    他想象不出。也许,长大后会有,可是,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吧?

    日子或许过得很慢,但意外却总是来的猝不及防。

    父子俩就这点是是而非的讨论刚起了个头,这天回家就被家里的情形惊了个跟头。

    因为下午单位没啥事,李卫国收拾了一下,跟儿子聊了阵闲天,就提前回家了。

    两人刚走到宿舍楼门口,就听见楼上人声嘈杂,还夹杂着女人的哭声。

    两人快步地爬上二楼,却见自家门大开着。

    他们跨进门,只见屋里,保姆小菊和两个邻居女人正忙成一副兵荒马乱的样子。三人一见他俩进来,如获救星。其中一个女人大声招呼:

    “哎呀,李部长啊,快点快点!你看这些缺德事哦!”

第十二章 猝不及防

    而小菊抬头一看见李卫国,叫了声“大哥”,一脸委屈的哭得更凶了。

    李卫国上前一步仔细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气。只见小菊这披头散发的,身上满是泥点和血迹,脸肿着,裸露的胳臂明显受了伤,一条大口子皮肉翻着,还往外渗血,而床上的婴儿身上也满是血迹,蹬着小腿哭得脸都紫了,只是无声的喘着气。

    李卫国扭头对着小菊厉声道:“别哭了!你们俩,伤哪儿了?”

    小菊从没见他这种声色俱厉地模样,本能吓得想听命令立刻停止哭泣。可人不是机器,她抽抽噎噎的一时还停不下来,说不出话。这时,李未已经扑到床边,小心的掀起妹妹的衣服,然后小声的惊叫道:“爸,划了个口子,还在流血呢!”

    李卫国凑过去一看,果然,婴儿的身上,嫩嫩的皮肉被划开条一指来长的口子,还在往外出血。他吩咐李未道:“去把药箱拿来!”自己则几步冲到卫生间,用最快的速度用肥皂洗了手,然后又回到床边。这时,李未已经麻溜的从里屋把药箱端了过来。

    李卫国看着已渐渐止住抽泣的小菊,用了尽量温和的口吻问:“别怕,你还伤哪儿了?我来帮你。”

    小菊用手指指头:“摔了一跤,撞石头上了,他们,我的手臂,幺妹的身上都被划了!呜呜……”她说着,嘴一瘪又要哭,但很快就强忍住了。

    李卫国转向守在一旁的二姐:“二姐,麻烦你把娃娃抱住,我来先给她止血包扎一下。”

    二姐听了吩咐,连忙把婴儿小心抱起,一边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一边嘴里安抚着她。

    李卫国快速打开了药箱,一边又吩咐李未:“钟叔应该还没走,你赶紧去找他,让他马上开车过来,送我们去医院。”

    李未应了一声,飞快的钻出门跑了。

    不过十多分钟,楼下就响起了急促的汽车喇叭声。李未飞奔上来,帮着父亲把已做了紧急救护处理的婴儿和小菊,一起护送上了车。

    驾驶座上,钟叔一眼看见这一家大小伤兵模样,也不禁大呼小叫起来:“哎呦妈呀!这是哪个龟儿子干的?老子不捶死他!”

    李卫国顾不上答话,只简单地拜托了二姐帮忙照看一下家里,并通知将回家的魏永敏。然后吩咐汽车一路飞驰而去。

    车在途中,小菊才絮絮叨叨的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原来,下午午睡起来,她带着婴儿出去遛弯,顺便去了旁边的菜市场买点晚上要做的青菜。没料到,选完菜,付钱的时候,发现兜里钱没了。那可是一张魏姐刚给她的五十元,是家里一周的菜钱。她本来想着过来破开换零钱的。小姑娘一个月工资才一百二,已经是村里姐妹羡慕的高工资了,一下子丢了这“巨款”,当场就有点急。

    卖菜的小贩看她可怜巴巴的,就偷偷跟她使眼色,示意小偷还在附近呢。小菊顺着指示一看,哎哟,隔着几个菜摊,一个小青年正伸着爪子掏一买菜的老太太的包呢!小菊个子不大,却有些山里人的牛脾气。她当时抱着孩子就上去了,大喝一声:“嘿!你这个贼娃子!把我的钱还给我!”

    这一嗓子吼,偷包的和被偷的都转过头来,齐刷刷瞪着她。老太太有点迷惑,而偷包的青年泰然自若,瞅了她一眼,漫不经心的转身就要走。

第十三章 披红挂菜

    青年站住,转过来,眼神凶狠的问:“你瞎叫个啥?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拿你钱了?”

    小菊正要说话,身后忽然被人推了一把。她一个趔趄,往前扑了两步,差点撞上偷包青年。小菊回头一看,身后不知啥时已围过来两个男的。一个阴阳怪气的说:“你这丫头是不是来讹钱的啊?怎么乱咬人?”

    小菊一时气得有点结巴:“我,我刚才明明看到他在摸人家婆婆的包包呢!”

    她转头过去想找个人帮她作个证。然而,却早不见那老太太的踪影。而卖菜的摊贩们,目光都回避开了。各忙各的摊,并没有人关注她。

    几个男的起哄起来,居高临下围住了她。

    怀里的婴儿大概是感受了什么,忽然扭动着叫起来。

    小菊忙哄着孩子,一边想从三人的缝隙中挤出去,嘴里嘟哝着:“我不跟你们说,我回去找警察去!”

    然后,婴儿的小胳膊就被一个男的抓住了。孩子大哭起来。

    小菊慌忙去掰那人的手。抢夺中,身后冷不丁被人又狠狠推了一把。这回她连带着婴儿一起扑倒在面前一个男的身上。小菊自己站不住,又忙着要护住怀里的孩子。慌乱中,只觉得面前的男人不知怎么将她抱住一带,她和孩子就都重重地摔倒在地。

    菜市场的地面泥泞不平,她俩磕在不知哪块突出的石板上,又稀里哗啦的带翻了旁边的菜摊。在众人的惊叫声中,滚了个七零八落、披红挂菜。

    等到她在旁边小贩的帮助下好不容易忍住痛抱着孩子爬起来时,那几个男的早已不见踪影。

    小菊强忍住泪,谢了菜贩,抱着哇哇叫的婴儿,挣扎着一瘸一拐的往家走。

    她觉得头发晕,身上哪儿哪儿都疼,接着又惊恐地发现自己和婴儿身上竟然有了血迹。

    她一时也弄不明白到底伤了哪儿,然而婴儿身上的血迹和声嘶力竭的哭声让她心惊胆战。

    她不敢想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会怎样。这个念头只是这么想想就让她害怕。娃娃还那么小,肉肉暖暖的一团,她觉得宁愿自己撞死也不能让娃娃有事啊。于是她只是紧紧的抱着孩子拼命往家赶。

    平时十分钟的路程,小菊觉得漫长得如同没有尽头。

    当她好容易跌跌撞撞地赶回到家楼门,邻居二姐正跟人在门口说话呢,见她俩这狼狈模样也吓了一跳,忙上前来问。小菊这才终于哇地哭出来。

    二姐她们一边打听着什么情况,一边慌忙帮她回到家,进屋把娃娃放下。

    她这才看到,自己和娃娃的衣服上都被血浸透了。

    三个女的正慌忙做一团时,李卫国和李未回来了。

    李未的小妹妹,长得像爹,大脸盘子,浓眉大眼,生来嗓门又大又亮,又聒噪,所以小名叫亮妹,正好是那年头流行的粤语谐音。

    兄妹俩年龄差得远,亮妹上学时,李未早已离家上大学去了,之后也几乎没有在一起生活过。所以要论起来,李未虽然也疼这个小不点,但并不算太了解这个小妹妹。

    然而,多年以后,当他回忆起青葱懵懂岁月,却觉得,或许正是这个小妹妹的一场劫难,不仅扭转了江川市的治安局面,更成为自己一直深藏在心挥之不去的少年烙印。当然,是以一种更加诡异而残酷的方式。

第十四章 菜场卧底

    江川南街口这一带,算是城东的一个热闹去处。

    附近居民区密集,两条街道在此交汇,中间一块地势平坦的坝子便自然形成了一个人头攒动的集市。

    靠东头部分是蔬菜水果鸡蛋活鱼摊贩聚集的地方。每天,各种挑担子的流动小贩和有固定摊位的商贩把这里塞得满满当当。

    胡老幺的摊位就在中间位置,买菜买鱼的都得从他这儿过。背后有几排台阶,通往一家门脸房的后门。平时基本不开,所以这台阶也算他的“地界”。往上一站,菜市场基本一览无遗,赶上有生意吆喝几嗓子,颇有居高临下的气势,效果颇好。

    所以,他宁愿每天辛辛苦苦的比别人早到大半个时辰来占位,也舍不得丢了这“宝地”。

    卖的大都是自家地里摘的应季蔬菜。

    碰上运气好,他一个人还有点招呼不过来,尤其是下午晚饭前这段采购高峰时间。

    不过今天运气不咋样,眼瞅着人渐渐少了,他挑子里的菜还剩着一小半。

    胡老幺自顾嘟嘟囔囔的埋头又拾掇了一遍菜,盘算着怎么尽快出手,就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在旁边叫了一声“大叔”。

    胡老幺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半大男孩站在他面前,正笑眯眯的看着他。

    “大叔”,男孩又叫了一声,“我是旁边小学的学生,老师让我们来做社会实践,你需要帮手吗?我可以每天下午来给您帮忙,不要钱!”

    男孩口齿清楚,一副很规矩讨喜的样子,把“不要钱”三个字咬得特别清楚。

    胡老幺觉得有点稀奇,学生搞什么社会实践的,他倒不是没听过。不过,什么老师会让娃娃来这乱七八糟的菜市场搞“实践”呢?

    他嘎嘎一笑,随口问道:“你哪个学校的哦?会干啥子?“

    男孩忙伸手往旁边一指,殷勤的回答:”就是旁边的实验小学。我会干好多活儿呢。理菜、算账、叫卖啊,都能干。“

    旁边的实验小学,胡老幺倒是知道,据说那是江川市最好的小学,他自己的娃娃是做梦也进不去的。当下一乐:“还会叫卖啊?那你叫一个我看看。“

    男孩仿佛是有所准备似的,倒也不怯场,绕过摊子,往胡老幺身旁一站,张口就喊起来:“新鲜莴笋,最后两把,买一把送一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烂大街的叫卖词由这清脆的童声喊出来,别有一番喜感。胡老幺,和着周围几个摊贩都笑了起来。

    大概是被这氛围所吸引,一个路过的中年妇女当真转过身来,驻足在摊位前,问:”买一把送一把呀?多少钱?“

    胡老幺被男孩先斩后奏的打了个对折,倒也并没生气。事实上,这也正是他原本琢磨着最后甩卖方式,却不想被这孩子直接给喊出来了。

    于是,他爽爽快快的给女人报了价:“就是,马上收摊了。两把只要一把的钱,划算得很哦!”

    女人很快付了钱,挑了两把菜走了。她挑菜的时候,又来了两个人问价。胡老幺正忙着收钱呢,还没来得及答话,男孩已经自来熟的招呼起来。

    很快,摊上的菜就所剩无几了。

    胡老幺笑道:“你这个娃娃还可以嘛!“

    男孩一边跟顾客说着”慢走,明天又来哈!“,一边也朝他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

    天渐渐黑了,胡老幺从一把零钱中抽出两张,想要硬塞给男孩。然而男孩却摆着手,往后一蹦,抛下一句“明天见“,转身飞快地跑了。

    胡老幺望着他跑远的背影,忽然觉得有点熟。

第十五章 伤兵小菊

    李未推开家门,就闻到一阵饭香。他叫了声“小菊姐“。

    小菊应了一声,从厨房里走出来。她头上和手臂上缠着纱布。才不到一周的功夫,她仿佛变了一个人,脸上挂着一种木讷又惶恐的神情。

    小菊也姓李,要论起来,算是李家的远房亲戚。

    来江川之前,她一直在擂鼓城。家里穷,勉强读完小学,便一直在家务农。

    跟村里其他女孩一样,丫头身子骨皮实,干活麻利,心眼简单实诚。到该嫁人的年纪了,也说了对象。听说镇上老李书记家要找个靠谱的保姆带娃娃,想着嫁人前能挣点钱还能到城里见见世面,便忙不迭地答应着来了。

    很快,这小老乡就赢得了李卫国一家子的认可。

    原本说好只是过来带娃娃。没料到这姑娘整天闲不住,哄完孩子又抢着把家务活儿也一股脑儿的干了,整天跟个发了发条的机器人似的。

    魏永敏觉得过意不去,特地给她做了两身衣服,把个丫头感动得更卖力了。

    其实,在她心里,李书记家这儿子媳妇,都是山里走出来的有本事的神人,原本就膜拜羡慕得不行。人家还都和和气气的待她,小菊姑娘就愈发死心塌的了。

    一来二去的,大家也真处得像一家人一样。

    然而,这山里丫头现在就跟霜打过的茄子似的,焉头搭脑的,整天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一周前的那场遭遇后,她和亮妹被李卫国送到了医院。

    检查之下,她虽然脚也崴了,胳臂被划伤缝了十几针、还摔了个脑震荡,但都不算大碍。处理后就回家慢慢养着了。

    然而亮妹皮嫩,被刀子划破了皮肉,伤及了小小脆弱的内脏。更糟糕的是掉下去头部受到撞击,引发颅内出血,不久就陷入了昏迷中,把个当妈的哭了个肝肠寸断。

    市医院力量有限,几天后,亮妹又被转送到省城的儿童医院。

    李卫国两口子现在都在省城心急如焚的陪护着呢,家里就留下了伤兵小菊和李未。

    小菊看着李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招呼道:“这么晚回来啊?菜都快凉了,我再给热热去。”

    李未忙拦住她:“不用了,我去吧。你歇着。”

    一会儿,李未从厨房端出来两碗米饭,两个人在桌旁坐下,就着一碗简单的烧菜吃了起来。

    李未解释说:“我们学校今天有活动,所以晚了。”

    小菊“哦”了一声,食不知味的咀嚼嘴里的饭菜。

    李未看了看她,又说:“这个星期,我做值日,都会回来得晚些。你要饿了,就先吃,不用等我。”

    小菊抬起头,眼神有些迷茫的看着他,正要开口,就听见有人砰砰的敲门声。

    李未起身去开门,叫了一声:“钟叔”,然后就把大钟让了进来。

    李卫国临走时拜托了大钟照顾家里,所以他每天下班都过来看看,顺便转告李卫国从省城里传来的消息。

    大钟眼睛往桌上瞥了一眼,心里叹了一声,笑呵呵地把手里拎着的饭盒,往桌上一放:“来来,这是你阿姨专门给你俩做的鸡汤,补身子的,热热就可以吃。”

    李未:”谢谢阿姨了!”他顿了一下,又问:“我爸今天来电话了吗?”

    大钟挠挠头:“哦,没有。估计在医院忙着,没来得及吧。”

    小菊的神色更暗淡了,她摇摇晃晃的撑起来,一只手去拿桌上的饭盒,一边低声说:“我去热热汤。”

    这回李未没有拦着,看着她慢慢进了厨房,他这才转过来看着大钟,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还有啥,可以说了。”

    大钟清了清嗓子,低声问:“她还是这样吗?”

    李未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轻轻地说:“小菊姐她一直说是自己害了亮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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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未时介绍:
一个人的成长要经历多少的脱变与阵痛?如果青春可以重来,人生可以选择,你会怎样?这是一个人跨越时间的成长和探索记录。少年李未,名门之后,却生于乡野,注定将经历不平凡的人生。当权势与梦想、利益与良知、欲望与情爱、生与死的轮换扑面而来,是什么可以引导他前行?他又将行至何处呢?生于未时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生于未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生于未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