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灰飞烟灭（五）
大厂的夜间联防执勤点就在小巷和南街口交汇处。
晚上，几家饮食店、小卖部、台球厅、和一些小夜摊，围着街口散落着，跟周遭昏暗的巷子和棚户区相比，倒显得颇有些人气。如果有人在那些黑黢黢的巷子干了啥偷鸡摸狗见不得光的事，也终归是要走到这个口来亮亮相的。不过，最重要的是，真要出了啥招呼不住的幺蛾子，往北不到一公里就是南街口派出所，跑步过去叫个支援，来回也就十分钟。翻不了天。当然，如果要在这里来一场表演，看客也一定不少。
执勤点已经有一个队员在了，正跟旁边夜摊的摊贩闲聊呢。顾老二走过去，叫了一声“小严！”
叫“小严”的队员一回头，忙过来点头招呼：“队长，您咋来了？今天不当班嘛。”
顾队长：“去所里开个会，顺路看看。”
小严一缩脖子：“哟，晚上还开会，有行动啊？”
顾队长还没答话，旁边跟着的汉子就开口了：“瞎打听啥？有行动会跟你汇报啊？”
小严讪讪的一笑：“也是哈，”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我就一切行动听顾队指挥就得了。”
顾队长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两根，给两人一人递了一根。他平时不抽烟，但会带烟。因为用量不大，所以经常装着的都是“万宝路”这样的既洋派又彰显个性的好烟。小严两人赶忙双手接了，却捧在手上没有立刻点，知道顾队这样是有事吩咐。
果然，顾队长收起烟盒，一脸严肃地说：“今天晚上可能有上级领导来暗访视察，你俩打起精神来，给我盯住了，别掉链子！”
两人连忙点头：“明白了，顾队，您放心。”
顾队长眼睛转向街对面的台球厅，仿佛在跟两人，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要是今晚能跑出来一两只幺蛾子，让咱们给逮到。那这脸面可就涨大发了。”说罢，他微微一笑，拍了拍矮个汉子：“那你们辛苦了。我先走了，汪所还等着呢。”
顾老二走进汪山办公室的时候，汪所长跟李副部长已经就南街口的治安形势进行了热烈的探讨。屋里的氛围热烈得有些不正常。
顾老二乍一看汪山满脸红光，不禁有点意外，心里纳闷：“怎么我还没到，他两人就先喝上了？难道是，已经谈拢了？”
然而，汪山并没有跟李卫国喝半滴酒。他这红彤彤的脸纯属是脑子高速运转造成的缺氧以及，给气的。因为，李卫国已经洋洋得意的把他南街口这堆烂事帮他数落了个十之八九，还罗列了一大堆各种人证、物证、分析。末了，李卫国还笑呵呵的跟他表功说：
“老汪啊，把这堆家伙一端，你这老大难的帽子可是要彻底摘掉啰！我看哪，这最后一战，最大亮点恐怕就在你这儿了。看在我老李费心费力给收集情报的分上，到时候，别忘了市局那边给老哥捎带提两句哈。”
汪山没有想到的是，李卫国已经把底摸得这么清楚了。谁谁、什么由来、什么时候、干的啥事，都清清楚楚。
虽然早有准备，但汪山依然要一边要按计划动着手脚，一边要腾出脑子来跟亢奋的李卫国周旋。这脑细胞着实费得多了。直到拖到顾老二到来。
第三十二章 灰飞烟灭（六）
顾老二进屋一见这热烈的气氛，一时情况不明，误会大了，便嘴角上扬，双手往前一伸，握住李卫国的手，来了个略显夸张的热情招呼：
“李副部长，哎呀真是对不住，劳动您为小弟这么费心，惭愧惭愧啊！”
李卫国正说得兴起，见顾老二这一见面就表善意的举动，把他嘴里的“小弟”理解成了顾老二自己，当下戒备一松。简单一寒喧后，顺着话题就扯开了去。从当前的严打形势，说到整顿南街口治安乱局的必要性，再毫不避讳地罗列出古仨等做过的种种，一一对应将受到的刑罚等等。
顾老二越听越不对味，脸色红的白的交替出现了好几次。纵使他打定了主意今晚这就是一场戏，也万料不到这残废大兵能比他更直接，愣头愣脑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倒啥都不忌讳，是真没拿他当外人，哦不，当个人啊！
偏偏这时李卫国看他脸上阴晴不定的，以为他对自己说的抱有怀疑，便把桌上的文件袋拿过来，把里面一摞材料抖到桌上一铺：
“你看看，顾队长，你们家老三这点事全都清清楚楚搞定啦！人证、物证，齐活！报告我都准备好了，他来不来，汪所都得往上报哦！”
他拿起一份满是手印的口供举到顾老二鼻子前，“你看是不？这还能有假？”一边看向汪山：“是吧，老汪？”
汪山已经忍得有些麻木了，一看时间还早，还得熬。于是赶紧插上一句：“唉，老李，你也别光顾着说话。我跟顾队长还都饿着呢，咱们边吃边聊。”
李卫国这才仿佛缓过点神来，有些不好意思的冲他俩一笑：“哎呀，不好意思啊，我这一聊起来忘了肚子了。哈哈，先吃饭先吃饭。”
汪山出门在楼道上喊了一嗓子。一会儿，一个年轻民警端着几个大铁饭盒进来，盖子掀开，热腾腾的饭菜香气顿时弥漫了小小的办公室。三个人一时还都觉着有点饿了。
汪山招呼着围着茶几坐下。三个人一边吃一边演绎各自的角色，费嘴又费脑地东扯西拉聊了一通。没一会儿，额头都渗出了汗
汪山站起来，用手扒拉着胸口的衣服：“这天热得，到晚上都不退！”他看看两人，“要不咱们来两瓶啤酒，也降降暑？”
顾老二：“这个点了，有卖的吗？”
汪山笑道：“不用出去，咱们食堂就有存货。我叫他们去拿。”
十分钟后，几瓶冰镇啤酒摆到了茶几上。
汪山用开瓶器打开一瓶，递给李卫国：“老李，来。”
李卫国接过来，往顾老二面前一放。然后又拿起另外一瓶没开盖的，笑道：“你那太麻烦，我自己来。”说完，左手把瓶子口对着坚硬的茶几边沿，右手举掌朝着瓶口一拍，金属盖应声启开。
他仰头喝了一口，满足地吐出口气：“这天还是要喝冰啤酒才爽啊！哈哈！”大头兵的习气呼之欲出。
有酒有菜，男人们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话题逐渐从“劝降招安”发散到了天南海北。眼看着脸都渐渐红起来，舌头也不太利落了，地上摆了一排空啤酒瓶子。汪山看看表，八点半，也是该这里散场那边登场的时候了，于是借口后面还要查岗，干了最后一瓶酒，站了起来，一边给顾老二使了个眼色。
第三十三章 灰飞烟灭（七）
“那谁，老顾，李部长今天这么掏心掏肺的为你谋划，我都嫉妒哈！这样，他这有点不稳了，你负责送李部长回去，好好送到家哈！”
转头又拉着反应速度明显已经跟不上趟的李卫国说：
“李部长，你放心，顾家这几斤几两，我清楚。明天，就让老二把古仨那兔崽子给你拎过来，听候您发落！其他那些个小虾小鬼，您就放心交给兄弟我。我保证，有你这一大堆铁证，他一个也混不过去！”
喝酒上色，不过有的人是红色，有的人是白色。顾老二就属于后一种。他挂着一张干笑惨白的脸，一边点头一边去扶李卫国。手刚摸到李卫国的腰间，就不禁一滞，眼睛迅速地望向汪山，嘴张开做了一个“枪”的口型。
汪山也一愣。然而还没等他做出啥反应，这边李卫国却“哇”地一口，喷了顾老二一脖子。顾老二直接就被这股子臭馊酒糟子恶心得封在了当场。他跟汪山足足呆了有两秒，才回过一点神来，不禁怒从心起，本能地扬手就要揍这死残废。汪山连忙拉住，使劲朝他使眼色加摇头：
“呃，那个，老顾，你去厕所洗洗，收拾一下身上。我陪李部长，在这儿再休息会儿。”
顾老二悻悻地放下拳头，捏着鼻子，一脸倒霉相地去洗手间了。
汪山扶着李卫国歪在沙发上，自己转身去找个什么东西，给李卫国擦擦。就听见李卫国在身后嘟嘟囔囔地道歉说：“对不住啊，老汪，让你见笑了。呃—”
汪山拿着块抹布一样的布条子走过来。李卫国一脸苦笑的用残缺的左手敲着自己的头，说：“我这打仗，伤了头，不行了。要不这点啤酒，还不够我，”话没说完，他就表情痛苦地掐住了太阳穴，压抑着低声呻吟了一下：“啊，头痛……”
被他这么一说，汪山自己忽然也觉得有点莫名的头大，李卫国的脸忽然变得有些模糊起来。他晃了晃脑袋，确认那是错觉，暗道：“这点量不至于。关键是今晚好戏才刚开场，后面还得打起精神呢。”
那边李卫国忽然直起身子：“老汪，麻烦你，给我倒杯茶。我这，难受，，”
汪山应了一声，转身去找空杯子去了。
待他端着一杯茶回来，却看见李卫国正斜靠在他的办公桌上，低头翻找着啥。
汪山一惊：“你找什么？”
李卫国一只手还在办公桌上堆积的文件中无目的的摸索着，嘴里念叨着：“材料呢？我带来的材料呢？”
汪山忙走过去，把他拉住，把茶杯往他手里一塞，说：“你放心，材料我帮你收好啦！一份都不少。”
李卫国捧着茶杯，喝了一口，身子有些不稳，滑坐在汪山的办公椅上，一脸诚恳的说道：“老汪，我信任你，你可得拿好啰。成败，在此一举哈！呃—”
没一会儿，洗刷完毕的顾老二回来了，脸上带着一种发泄过后的放松感。
对于不擅长演戏的人而言，违心的哭、笑、说话，那都是一份苦差事。顾老二就是这样的。他的狠来源于他的寡言与直接，而后者是与生俱来的天性。平时，即使披着个联防队长的皮，他也并没有太多的掩饰过自己的本性。沉默，原本就是一种最好的伪装。
第三十四章 灰飞烟灭（八）
南街口小小的联防执勤岗亭里，灯亮着，却没人。小严跟那个敦实的队员搬了椅子，坐在屋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屋里太热。
小严其实跟他不熟，只知道他外号叫“墩子”，总跟顾队在一起，人好像也有点像顾队似的闷闷的，不太爱说话。这不，两人都呆快两小时了，连一个能聊的话题都没找到，小严说啥，墩子都是“嗯”“没”“差不多”之类应答得惜字如金，直把小严郁闷得心里一个劲发誓“下回值班一定得先问清楚跟谁搭档，再也不跟这闷葫芦一块儿了！啥也不感兴趣！”
不过，说墩子啥也不感兴趣也不全对。小严发现，这一晚上，这家伙对自己是心不在焉，眼睛却总往街对面瞟。他顺着目光看过去，就发现了糖糖。哦，这是他后来知道的那女人的名字。
糖糖，人如其名，是一个蜂腰肥臀，蜜糖一样的女人，即使隔着一条街面，似乎也能嗅到那腰肢扭动散发出的甜得发腻的味道。从她一扭一扭地走进台球厅起，墩子的目光就鲜少移开过。
“本性难移啊！”小严在心里暗笑道，
糖虽好吃，却不宜过多。像糖糖这样的女人，在这条街上绝对算个异类。她懒散，却招人；招人，却又没有几个男人真正敢靠近。“除非，”小严心里调侃地想，“谁吃错了药，那啥上脑，不想在这片儿混了。反正，这菜，我是吃不下。怕噎着。”
他抖了抖腿，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目光从对面女人身上移开去，往四周的店铺和人流逡巡开来。还不到九点，对夏夜来说正是早场接近尾声，而夜场刚刚开始的时候。不是周末，人不算多，但也不少。卖杂货的多半闲着，东张西望的看着街面指着再来几个关门生意。而小吃摊主还忙得不亦乐乎地招呼第N轮客人。台球厅里还有空桌。几拨小子还在鏖战，不时发出几声杂音。
这时，他看见两个人影从昏暗的街灯远处走了近来。
“消失”的罗小军坐在露天台球室的角落，磕着瓜子，等着人。面前已落了一地瓜子皮，看来是等了有一阵了。过了一会儿，等得有点不耐烦，他站起来，走到墙边，挑出一根球杆，走到桌前。桌旁已有的两人都赶紧让位，一边笑道：“军哥，你终于手痒了吧？给咱露一手嘛！”
桔黄的灯光下，有些发旧的绒面上散落着残存的几颗彩球，执拗地挤在蹩脚地角度不肯落袋。
罗小军目光略略一扫，手指灵巧地捻起球杆，俯身上前，瞄准，球杆在细长的手指架上略一抽动，干脆地击打。母球应声而出，清脆的撞击声中，一枚彩球拐出角落，横过台面，准确落入了对面网袋。
“好球！军哥牛逼啊！”旁边人叫道。
罗小军不以为然的笑笑。
几杆下去，余球尽数落袋，只剩下一枚苍白的母球孤零零的在台面上滚动了一段，悬停在了袋沿边上。
罗小军嘴角浮起一个兴味索然的笑，把球杆一递：“你们玩儿，我抽根烟。”
他叼着烟，慢慢地踱出去，在一个阴影下站住，看着对面的巷口。
第三十五章 灰飞烟灭（九）
他倒不是刻意隐藏怕人看见。事实上，在这种地方如果消息走露出去，不到24小时就能查出是谁。那这个多嘴的基本也就歇菜了。所以没人会傻到冒这个险。只有，那个脑子被门板夹过的黑小子，才会三天两头地在他跟前晃悠，居然还扯着一个什么邻居的谎话。真当他瞎吗？
刚开始，他不明深浅，还有点忌惮。尤其是听古仨说这小孩居然就是人武部那残废老兵的儿子，他还真不太敢碰。不过，这一天天的，小孩越来越猖狂，明摆着要一条道走到黑。
有多大个事呢？不就教训了一下一咋呼呼的乡下丫头吗？又没出人命，还没完没了？他手里那一把刀片划过多少人，在这一带，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有谁敢哼哼过？怎么到这残废这里，就不成了？何况不是已经丢了一个白大勇出去塞嘴了吗？还要怎样？全吃尽？
罗小军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笑，转头看了看后面桌旁的女人。
糖糖正懒洋洋的独自斜靠在椅子上，紧身的连衣裙禁锢着她丰满诱人的身体，这让她看起来仿佛一颗随时爆开的人体炸弹，在等待着一根嗞嗞作响的引线。
罗小军擅刀。这得益于他那灵活修长的手指，以及秀气纤瘦的外表。没有人会把这样一个文弱的年轻人和让人闻之心惊的“刀片鬼”联系起来，而对方放下戒备时，当然就是他最佳的攻击时机。不过今晚他或许都用不上，因为，女人，往往比男人更让人不设防。
罗小军承认，昨晚古仨来找他盯场子、并告诉他计划的时候，他心里甚至是佩服的。
是的，获得安全的最好办法，不仅是消灭敌人，而是让敌人从此失去存在的价值。比如，一个身败名裂、脑子坏掉的疯子加傻子，还会有人相信吗？
罗小军望向街口对面，那里有两个联防队员正无所事事的盯着自己这个方向打望。他知道，他们会是这场好戏的见证和助推者。
顾老二扶着李卫国，从派出所出来，一路跌跌撞撞的往南街口而来，这是回家的必经之路。
李卫国身材高大，一路半倚着顾老二，短短的路程，也让顾老二受了不少累。他的后背衣服已经湿透了，一只胳臂揽着李卫国的腰，另一只手不时要去拽着李卫国的手，但依然有功夫仔细观察身旁这人的状态变化。
李卫国兀自嘴里含糊的嘟囔着，一会儿是“顾队长，你真是大义灭亲的一条汉子！”，一会儿是“小菊，我不会让你冤死”。然而，他的脚步越来越乱，搭在顾老二肩上的胳臂越来越重，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一只手还抓着自己的衬衣领子，嚷嚷着“热，真热死个人！”
顾老二就知道，时候到了。
一抬头，前面一片灯光，南街口已在眼前。
李卫国忽然感到腰间一空，枪已被人抽走。搭在顾老二肩上的手也一空，他差点踉跄摔倒。“顾队长，你怎么……”话没说完，再抬头，只见顾老二已在几步开外，笑道：“不好意思，前面是我们的执勤点，我得先走一步，去查个岗。你慢点过来，这边人少，你想干啥都行哈。”
顾老二快步地穿过街口，径直走到执勤点。小严和墩子看到他过来，早起身迎住，同时又指着他身后问：“队长，这，他们在追你吗？”
第三十六章 灰飞烟灭（十）
顾老二回头一看，不禁把嘴张成了个O型。只见原本被甩开的李卫国就在他几步之外，依旧是一脸晕乎乎站不太稳的样子，一手撑腰，一手指着他，喘着气喊道：“顾队长，老顾，你等等我呀！”
顾老二瞬间有点懵，心想：这个家伙不是快不行了吗？是怎么撵上自己的？也没有听见声啊！
然后他就听见了“啊—”的一声女人的惊叫。
那个女人，糖糖，在离着他们不到十步的地方，正歪在那里，弯腰抓着自己的一只脚，鞋子脱落了，倒在一边。她精心打理过的卷发散落下来，挡住了半边脸，嘴里哼哼着。一边还努力的抬起脸来，原地蹦了两下。可是待目光与顾老二一碰，又多少显出一些狼狈和畏惧来，似乎在犹豫着还要不要继续蹦过来。
顾老二忽然有点看不懂，心里嘀咕：“这娘们到底在演什么东西？不是让她在前面就截住吗？跑到这里来是要演个更劲爆的？”
然而，就在他楞神的这几秒间，李卫国已经来到面前，大手往他肩上一搭、身子顺势一斜，竟然又牢牢傍上了他。
李卫国扭过头，用空着的那只残缺的手掌胡乱比划着，冲着旁边的小严和墩子说：“你们顾队长说话不算数哈！说要送我回家，到这儿就想把我扔了！那，可不行！”
小严正为刚看到的情形感到迷惑呢。
他明明看到顾队长跟李卫国一起扶着往这边走。
快到街口时，顾队长却忽然抛下李卫国自个跑了。
而李卫国本来还脚步踉跄地在后面跟着，没想到那个叫糖糖的女人不知怎么地忽然从旁边就窜出来，眼看着就要跟李卫国撞上，这李卫国却忽然身影一晃，就绕开了糖糖，然后几个跨步就追上了顾队长。
而糖糖原地楞了片刻，转身又从后面紧追过来，或许是心急路不平，没几步竟然把脚给崴了。
小严听李卫国这么一抱怨，方有点明白的意思，心想：“或许是队长想甩个包袱，不想理这醉鬼。没想到这李部长还不依不饶起来。呵呵。”他心里暗笑，一时也顾不上再去琢磨糖糖这个女人又撵过来作甚，便帮着顾老二向李卫国陪笑道：
“李部长你误会了。今晚说有重要任务，顾队长恐怕只是急着过来查我们岗呢。哪能就抛下你不管呢？咱们队长不是那样的人！”
说罢，眼睛望着顾老二，言下之意是：“您看，我帮您把话说了，有眼力见吧？您就顺着推就得了。”
然而，他哪里知道顾老二此刻的心思。
按照古仨他们制定的计划，原本是趁晚上会谈聚餐时将某种催情药偷偷灌李卫国服下；然后由顾老二以护送为由将李卫国带到南街口闹市区，并找借口离开；这时，由早已等候在此的糖糖接手，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一出“干部酒后乱性公开猥亵妇女”的闹剧，激起民愤；夏小军等伺机再下黑手搞他个残废升级；小严、墩子这联防队员再出马抓个正着，押回派出所，交汪山接着演一出“痛心疾首又不得不挥泪上报”的下部。
这一幕好戏演下来，李卫国在江川保管是又臭又傻，凭他说啥，也说不清，没人理了。
至于他家那跟屁虫一样的小子嘛，知道点东西能认人，也不能留。但他毕竟是个小孩，失去了主心骨，恐怕也翻不了多少花。待风头过后，要收拾个小孩，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嘛。
计划定得天衣无缝，人员布局妥妥当当，顾老二跟汪山陪着演了半宿，正入佳境，怎么半道忽然好像有点哑火了？糖糖这女人怎么没截住？还他妈好像出了状况要提前下场的意思？
第三十七章 灰飞烟灭（十一）
是的，顾老二纵使被突发的意外整了个措手不及，现在也反应过来，发现哪里不太对，原剧本得改了。
他略迟疑了一下，眼睛一扫，就看见了从台球厅往这边溜达的罗小军。脚步踟蹰着，似乎也在犹豫着要不要靠近。
他的肩膀还被李卫国紧紧搂着，沉重的身体靠着他，让他撑得有点吃力。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正与李卫国的目光相碰，对方虽然依旧是一副晕乎乎的样子，然而目光中分明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好像是，戏谑？顾老二心里陡然一凛：难道，这家伙根本就没吃药？甚至，根本就没醉？！
然后，他立刻想到更严重的问题：明天，那份人证物证齐全的举报材料就要上报。即使被汪山扣下一份，也无济于事，因为李卫国肯定不只这一份。尤其是，这一根筋的活人证在！
顾老二额头的青筋跳了跳，只觉得血往上涌、脑门发烫。
见他半响不吭声，李卫国颇不耐烦地一拽他的肩：“琢磨啥呢？还走不走啊？“
顾老二被拽得往后仰了仰，一眼看到正站一旁的墩子，心下一横，扭头对李卫国陪笑说：
“哎呀，李部长，老李，走啊！这就走！不过，今天说有领导来视察，我得先跟他们再交代一下。这样，墩子，你来送送李部长。你们先走，我这说几句话就来！“
一边说着，一边招手让墩子过来，把自己换了出来。墩子倒也不含糊，搀着李卫国就走。
李卫国还要说什么，墩子已经把他连扶带拽地拖出去好几步了。李卫国费劲地扭头，只看到顾老二已快步地走到一旁。他的前方，正是相向而来的罗小军，那个画册名单上的人。
两人很快便消失在昏暗的巷道深处。
罗小军不远不近地跟着，兜里握刀的手微微有些出汗。他倒不是紧张，还是热，走得有点急。
顾老大已经说得很清楚：“不是他死，就是你们进去！“想得明白的事，干起来就不会拖泥带水。他喜欢这种感觉。这次他没有用刀片，因为，要对付的是不太好靠近、甚至会激烈反抗的男人。弹簧刀，会更实用些。
巷子一侧是矮墙，另一侧是大多已关门熄灯的商铺。路面因年久失修早已坑坑洼洼，路灯昏黄不明，灯杆拖着乱七八糟的电线，在黑夜里站成一个不情不愿的歪斜姿势，仿佛不堪重负，随时要倒。
行人的影子随着灯光而拉长缩短地变化着。
躲在阴影里的人们，却没有自己的影子。
李未，就没看到自己的影子。他一直摸着墙根悄悄地跟着，努力把自己细细的身影埋在阴影里。这并不容易，因为，前面的人似乎很警惕，好几次回头张望，紧张得他一动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喘。
今晚，跟此前不同，父亲给他的任务只是约定时间到这条街来待命，并且严令他“没有命令，绝不可露面，更不许轻举妄动“。天刚黑他就悄悄地找了个屋角呆着，等着，直到看到父亲居然醉醺醺地跟敌人走了过来。他很快注意到父亲被好几个敌人围住。他看出他们明显的不怀好意。他紧紧地盯着他们，努力克制着自己心里的愤怒和恐慌，等待着父亲那一声令下。
第三十八章 灰飞烟灭（十二）
约莫再往前走了七八十米，是一个拐角。
李未看到父亲和那个矮个子的身影转过拐角不见了，前面的罗小军加快了脚步，他也紧紧地跟了上去。然而，紧接着他就听到前面传来了一声短喝。声音不大，没听清是什么，却让他立马打了个激灵。然后就看到前面的罗小军揣在裤兜里的手已经拿出来了，手里握着什么东西。金属的寒光随着脚步一闪，李未当时就心里一惊“是刀！”
罗小军已经快步转过了拐角。
李未顾不得再隐藏，四下看了一下，顺手抄起店铺门外立着的一根烧火钎子，就追了上去。
然而他刚一转过弯，脚下就被重重地绊了一下。他踉跄着往前猛冲了几步，终究没能刹住，摔了个四脚着地，铁扦子也脱了手，掉在石板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脑子里只叫了一声“倒霉！”。然而没有等他来得及多想，背后就有一股力量逼来。他本能地往旁边躲了一下，赶紧转过身来，一个迎面冲来的身体堪堪跟他错过。他看见了罗小军那张阴冷的脸。
李未吓得差点叫出来，但马上反应过来，慌忙往旁边爬去，双手在地上胡乱摸索着，竟然摸到了摔在一旁的铁扦子，当即抓在手上，反手就是一挥。
罗小军这使绊子得逞，本以为再一把小崽子就被手到擒来。没想到这小子摔了个狗啃屎依然比泥鳅还滑，竟然抓根柴火棍跟他对打起来。当下便不禁恶向胆边生，也顾不得太多，直接挥刀便刺。
可惜李未虽是小孩，却并非战斗力全无。他在一片慌乱中，举着铁扦子一通乱舞，纵使毫无章法，也令罗小军一时近不了身。毕竟，弹簧刀比铁扦子短太多，长度吃亏。
而这边李未一边拼命地挥着铁扦，一边还赶紧抽空往四周这一瞅。这一瞅就又吃了一惊：他爹正跟另外三个人也在一边对峙着呢！隐约看见李卫国正用胳臂从背后勒住其中一个人的脖子，自己背抵着墙，而另外两人围着他俩，正跃跃欲试地逼近。
李未心里一沉，脑子里就蹦出平时听的评书里的一句词“不好！”。
这时，就听到他爹忽然朝他喊了一嗓子：“别管我，快跑！去派出所报警！”
李未还没琢磨出李卫国这话的意思，就看见跟他对打的罗小军分明是笑了一下，仿佛他们不是在进行一场生死的打斗，而是一场只是“逗你玩”的游戏。
李未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无名怒火，恐惧瞬间退却。他忽然像一头发疯的小野兽挥动着铁扦疯狂地抽向罗小军，嘴里大喊着“去死吧！你们这些坏蛋！”
罗小军被他逼得倒退了好几步，手上还挨了几扦子，生疼，也是又惊又怒。
两人这样打着便靠近了另外几人。
李未这才看清，被他爹勒住脖子的，竟是古仨。而古仨竟然也在这被扼住喉咙的当口，哑着嗓子喊了一句“抓住那小子！”
李未听到了，也听懂了。“那小子”当然就是指自己。
而围着李卫国和古仨的两人显然也听懂了，立马转过身，朝他扑来。
李卫国再次大喊“快跑！派出所，不是联防队！”
第三十九章 灰飞烟灭（十三）
三打一！李未再热血沸腾，也算得过这个账来，他甚至都算不上个“一”。关键是，他会成为父亲被要挟的包袱，而不是帮手。这个事实很残酷，但也很清楚。
他一直是个早熟老成的孩子。他的早熟体现在他比别的孩子更能够察言观色、审时度势，从而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举止。所以他几乎很少表现出一般男孩子有的愤怒或过于躁动来。
家里出事后，他也恐慌、愤怒、郁闷，然而他没有太多时间和机会来表达。父母不在身边，小菊姐已经很惨，他这个唯一的健全的“男人”必须得撑住。所以他表达愤怒的方式就是悄悄地去“侦察”，找机会“报仇”。书里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愿意忍着，等着。而现在，才刚刚过了两个月。
李未只是犹豫了那么一秒钟，便撒腿往回跑。身后有杂乱的脚步跟着，但紧接着他就听到了“砰”的一声，好像一颗鞭炮在空中炸开。身后的脚步声骤停，他边跑边回头看了一眼，三个人中有一个倒下了，另外两个也站住了。
“他中枪了？”一个念头从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谁开的枪？爸爸吗？爸爸有枪？”
他飞奔着，心里却被脑子里蹦出的问题搞得激动不已。
“爸爸有枪，他就能对付。去派出所叫人，不是联防队，爸爸的命令，快啊！”
他一路狂奔，然后就在巷口撞上了一个人，顾老二。
顾老二原本装模做样的跟小严胡扯了几句，就找了个借口开溜，往巷子里走。他也是要来“盯”现场的。不想还没走到巷口，就听到一声枪响，也吃了一惊，于是攥着刚从李卫国腰上摸来的手枪，快步往巷子里赶，然后，就在巷口看见了飞奔而来的李未。
看李未这个魂飞魄散落荒而逃的模样，顾老二猜测八成是古仨他们已经得手，却被李未看见逃脱了。于是当下决定在巷口拦住这小子。巷口很窄，要拦住一个人，也只需要一个人而已。
没想到李未一看见顾老二，竟“呀呀—”大叫着，挥舞着一根棍样的东西就直冲过来。
顾老二一时难以决定要不要用枪。说时迟那时快，李未已经冲到了面前，张牙舞爪的活像个小怪兽。
顾老二本能地一避，往旁边一闪，李未就脚步不停，风一样地冲过去了，很快就跑到两三丈外了。
顾老二看这架势，追上无望，也顾也不上他，心想“先管大的”，便急急地朝巷子深处跑去。然后，他就又听到一声枪响。
连着两声枪响，在黑夜里格外响亮。连小严这样根本没摸过枪，也搞不清枪声和二踢脚声的菜鸟也注意到了。
“又没过年，大晚上的放什么炮呢？别一会儿搞得着火。”他一边嘀咕着，一边站起来东张西望，就看见一个瘦瘦的穿着运动短裤、运动鞋的男孩，风驰电掣般地从小巷里跑出来，一副不管不顾火烧屁股的样子，手里还提着一根细棍。
小严把红袖章理了理，往前走了几步，想问问什么情况。没想到，这男孩根本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一点没带刹车的，一阵风似的往派出所方向跑去了。
第四十章 灰飞烟灭（十四）
南街口派出所的院子里，正是一片人声鼎沸的热闹景象。
所长汪山，满身酒气，满面通红，正两眼发直追着几个女警满院子跑呢。
那几位女警平时只是内勤，原本不该晚上当值。不过因为最近上面要求“严打”的通知下来，需要整理和准备的材料比较多，所以才临时加个班。加班到一半，听到旁边所长办公室有“叮里哐当”摔瓶子的声音，便出来看个究竟。这一看就撞上个激情无处安放的所长大人。
汪山摆下了这场“鸿门宴”，送走了醉醺醺的李卫国，还没得意几分钟，就感觉浑身不自在。然后，他就发现自己身体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意识开始不受控制的呐喊出曾经压抑的欲望。
他压根没想到，他们原本给李卫国的“礼物”，已经被他给调换了。
其实，李卫国也不知道他们会在酒里下药。只是早打探到对方有行动，自己就先多了份防备。杯筹交替中，趁他们不注意，把喝的酒都尽量偷偷调换给两人了，而汪山就有幸中了这个彩。
此刻，汪所长这体内的火山已如岩浆滚滚，亟待喷发。女警们一挨身，正中下怀。
当下汪所长心急火燎的上下其手，而女警们则惊叫连连、躲的，拉的，乱成一团，酒瓶杯子饭盒的又摔了好几个，很快就惊动了所里其他值班民警。
大伙儿开始还以为所长只是喝多了，耍耍酒疯，所以只是拉拉劝劝，也没敢太使劲。但很快就发现，所长这酒疯耍得可目标明确，就冲着三位女同事去。不仅动作极其下流，嘴里还兀自嚷嚷着难以入耳的词句，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老成持重的正人君子模样，分明就是一**上身的臭流氓啊！
而汪所长此时药性发作，已完全失去了控制。早已忘了今晚自己跟古仨等还有下半场戏要演，自己就一门心思地追着那女人香去了。
于是，汪所长从办公室追到走廊，追出了楼。
小小的院子里，几位女警惊叫奔逃；所长大人左图右挡玩命追；几位男警一边努力拦这不着调的领导，一边还得招呼看热闹的群众。又尴尬又狼狈，直急得满头大汗。
新任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梁东来领着人走进南街口派出所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梁东来气得鼻子都歪了，把手一挥，直接命令跟在身后的助手：“去，把他铐起来，关禁闭室！”
助手答应一声“是！”。几个人上前，几下便制服住呼哧带喘的汪山，摁在地上，反剪了手，上了拷。
汪山脸被摁在地上，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呜呜着，口水喷了一地。
助手一扭头，问旁边抹汗的值班民警：“禁闭室在哪儿？带路！”
值班民警忙领着，几个人连拖带拽地把汪山给弄走了。
几个女警公然被猥亵，见汪山被带走，这时才惊魂略定，又羞又气，有两位绷不住，不禁抱头嘤嘤哭了起来。
旁边看热闹的吃瓜群众还津津有味地一边议论、一边等着看“下回分解”的内容。
梁东来皱着眉，厉声问：“今晚谁带班？”
一个四十来岁体态宽余的警察往前畏畏缩缩地站了一下，答道：“报告，是我。”
梁东来一看，认识，这是副所长陈放。
他指了指女警，命令道：“让她们先回办公室，分别写个情况说明。你跟我来，”
话未说完，就听一个男孩的声音高喊道“报警！报警！”
第四十一章灰飞烟灭（十五）
梁东来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黑黑瘦瘦的男孩，一头冲进院子，气喘吁吁地挥手叫着“报警！我要报警！”。声音脆亮，院里的人目光齐刷刷地都朝他望过去。
副所长陈放这回总算反应快了一些。他赶紧上前招呼男孩：“小朋友，你报什么警啊？出啥事了？”
男孩快速打量了他一下，大概是对他这个体态有点不放心，问：“叔叔，你是管接警的吗？我爸被坏人围住了，很危险，你们快去救他！”
陈放心说“你爸怕不是什么混混酒鬼吧？这大晚上的，又添什么乱啊？”
他翻了翻白眼，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努力和颜悦色地对男孩说：“哦，别着急，你先喘口气，慢慢说。”回头又招呼了一个民警过来，吩咐道：“你带他先进去问下情况……”
话没说完，衣服却被男孩一把抓住了。男孩显然已没有耐心听他慢吞吞布置，连珠炮似的嚷嚷道：
“警察叔叔，我爸叫李卫国，是人武部副部长，他正跟好多坏人打着呢！他们有刀！……”
话未说完，陈放就被一把推开，梁东来双手握住男孩的肩膀，目光如炬的盯着他问：“你说什么？你爸是李卫国？你是李未？”
李未的眸子在黑夜中闪着光。他敏锐地意识到眼前人是可倚靠的自己人，便认真地点点头，问：“是。您认识我爸吗？”
梁东来：“当然。我是市公安局的梁伯伯。你爸什么情况？现在哪里？”
李未赶紧把他爸以一对多的情况三言两语地讲了一遍。
当然，他没有提到自己逃跑时听到的枪声、倒下的人，也没有说明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现场。他了解父亲一直在以某种方式暗地里“抓坏人报仇”，自己也常被赋予某项“任务”。然而父亲究竟要怎样做，并没有告诉他。他也只是以自己有限的经历和思维，自己努力观察和推测。
然而今晚的情形与以往大不相同。即使有枪，双方人数如此悬殊，他也为父亲捏着一把汗。在描述中就尽量把情况说得更危急些，巴不得警察赶紧跑去支援。
好在梁东来并不啰嗦，立刻就呼叫了支援。自己则带着助手们和李未，要了两辆摩托车，就一路呜哇呜哇的鸣叫着出门去了。
自打他从省城受训回来，从副局变成常务副局，李卫国就私下里跟他聊过南街口这摊子的事。
李卫国查得细，决心大；梁东来也正想借着“严打”，好好整治一下队伍。两人一拍即合，便暗暗筹划着要来个一网打尽。
不过，南街口这摊子实在年头久、根子深，派出所联防队都被把控着，里应外合，取证不易。他们便决定多加几把火，刺激着对方熬不住先跳。
果然，对方熬不住设了鸿门宴要下狠手。李卫国便佯装“没头脑”单刀赴会，来个引蛇出洞，抓个现行。
然而，原本依约来堵汪山的梁东来却意外看到了汪山自掘坟墓式的丑态，收拾工作变简单了。而这本该擒贼王的孤身英雄李卫国却居然在外面跟一堆人打得不亦乐乎，并且好像还很不占优势要挂掉的意思。
梁东来这心里一时也七上八下的，心说：“老李啊，你可别出啥幺蛾子，搞得老子下不来台哈！”
第四十二章 灰飞烟灭（十六）
梁东来后来有点后悔那晚让李未这孩子带路去了现场。因为，那大概是他从警以来最血腥的现场之一。对孩子，总归是不合适。
他记得车开到巷口时，已有些闲人远远的在探头探脑，却无人敢靠近。而一个叫小严的联防队员双手是血，呆立在旁直哆嗦，看起来是七魂丢了六魂。
小巷一片死寂，离巷口约七十米的拐角周围，散落着五具尸体，死得奇形怪状。
现场唯一一个会喘气的是李卫国。他浑身是血，独自靠墙立着，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待梁东来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叫了一声“老李？”，他才闷闷地“嗯”了一声。然后，就顺着梁东来扶他的手，慢慢地贴着墙坐了下去，仿佛已精疲力竭的不省人事了。
李未在一片嘈杂声中，抹着眼泪不顾劝阻拼死挤上了运他爸的救护车。浓重的血腥味穿过他满是鼻涕的鼻腔直窜入肺里，塞得他喘不过气来。急救人员忙着给李卫国检查伤口，止血，打点滴，上氧气。
摇曳的灯光下，李未缩在旁边，无助地看着面前一动不动浑身是血的父亲，仿佛像看着一具尸体。他浑身发冷，身子也控制不住的抖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大冰窟。深不见底，一直往下掉。
然后，他就在一片泪眼婆娑中，看见父亲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他慌忙用手抹了一下眼泪，睁大了眼睛再看，只见父亲的眼睛分明在寻找什么。他不禁哑着嗓子叫了一声“爸！”，觉得自己好像又要哭出来。
父亲的视线停下，静静地望着他，然后，竟然嘴角往上一提，露出了一个似乎有些顽皮的笑容。扎着针的右手动了动，食指和中指弯起来轻轻敲了敲担架的边，又伸直。然后，便又闭上了眼。
坊间一时传闻四起，而占主流的是“孤掌英雄遭夜袭，独战群贼杀无赦”的版本，把个李卫国描绘成个身怀绝技，武艺高超的世外高人，差不多也算个武侠小说的翻版。甚至有市民自发到医院去送水果表示景仰的。
由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梁东来牵头，主管刑侦的连局负责，成立了专案小组，限期破案。
李卫国的伤不算重。除了一些打斗造成的小伤外，最重的两处就是背部和大腿的两处刀伤，都扎得比较深。好在也并没有伤及要害，抢救也算及时，因此并无性命之忧。住院了两周后，便回家休养了。
这期间，专案组也专程上门探访，详细询问了案情。
而李未，作为重要证人，也被单独询问过两次。
调查报告很快提交了上来，梁东来默默地看完，缓缓地合上。点燃了一根烟，吸了一口，便放下，只是出神地望着卷宗封面发呆。
报告称：
汪山，原南街口派出所所长，非法向顾刚（绰号“顾老二”）提供手枪一只、子弹六发。
顾刚，绰号“顾老二”，非法持枪向李射击后，被李卫国夺枪并击毙。
罗小军，因欲绑架并杀害李未，被李卫国开枪击毙。
顾强，绰号“古仨”，在打斗中，被高大贵（绰号“墩子”）误杀。
高大贵，绰号“墩子”，被李卫国开枪击毙。
王xx，打斗中，被顾刚误杀。
第四十三章 花明柳暗（一）
报告是主管刑侦的连局牵头做的，当然事前也征求了他的意见。只是他也是事件的策划和参与者，多少也要避一下嫌，所以调查过程中也并未多问。
南街口的摊子烂不是一两天了，他并非完全不知情。现任局长还有一年就该到点退了。谁都明白，这一年，是给他接任的实习期。
对李卫国，他原本是欣赏和信任的，否则不会同意他提议的行动方案。
令他意外和不安的倒不是当晚实际行动中的偏差，这很常见。但是，这死无对证的杀气太重了些，他总觉得这其中还有被刻意隐瞒的部分，而这是他不喜欢的。
可以互为棋子，各取所需，但棋局不明，就不好玩了。
他拿起桌上电话，拨了个内线号码。
“老连啊，方便吗？报告我看了，有几个问题，想跟你再对对。”
南街口菜市场歇业了两天，然后又恢复如常。
这天是周日，胡老幺的挑子里内容换了季，装得依然是满满当当的。
自从那起全城轰动的血案后，三两结伙的“熟面孔”们几乎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了，而来逛市场的人流却增加了，甚至有外区的居民不辞辛苦地来凑热闹。拎着两把捡便宜的菜，再顺道转转案发小巷，这里那里听听闲话，离开时脸上都挂着一种心满意足的神秘表情。
客流多了，来的商贩也多了，生意场就紧俏起来。
胡老幺现在更不能偷懒。为了保住他这“宝地”，他依然得天不亮就赶来占位。不过，现在走货快，常常下午就可以收摊回家，收入也多了些。他甚至开始琢磨再增加点品类，才不辜负这档子好买卖啊。
不过，现在这档口，可没人管他在卖啥。
事实上，整个市场的人都给吸引到入场口的那片空地上去了。
那儿临时搭了个简易台子，顶上挂了一条白底红字的横幅，写着“坚决维护一方长治久安、积极举报违法犯罪行为”。
台子中间站着一排人，全都背拷着手，低着头。台上台下有多名警察把守着，维持着秩序。台子前头，一位中年警察正举着麦克风，铿锵有力的念着稿子：
“……维护一方的长治久安，保证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是我们人民警察义不容辞的职责。我们更加希望：广大市民，擦亮眼睛，积极主动地为公安机关提供违法犯罪的线索，配合公安机关的调查侦破工作。对提供重要侦破线索的，公安机关将予以一定的现金奖励。我们将坚决打击一切违法犯罪行为，……”
听到“现金奖励”，胡老幺的嘴角一咧，心里动了动。
尽管离得远，他也大致能认出台上有几张熟面孔。他想，或许这儿许多人都能数出几件他们见过的缺德事来。只是以前没人敢说，更没人敢管。那么现在……
他晃了晃头，努力把心头的那点蠢蠢欲动给摁下去。
“胡老幺，你想钱想疯了么？”他在心里骂自己，“抓是抓了，哪个晓得会搞几天呢？哪个晓得放出来会不会来报复呢？警察又不会在你门口站岗。你给老子还是老老实实卖菜，莫要东想西想。”
台子周围已经在开始发传单了。那一排人被带到台前，围观人群有些躁动。
胡老幺弯下腰，又整理了一下筐里的菜。
然后他就听到一个熟悉的清亮的声音说：“大叔，青椒多少钱啊？”
他抬起头，就看到了一双笑眯眯的眼睛。
“顺子！”
第四十四章 花明柳暗（二）
面前站着的正是“顺子”李未。
“哎哟，你这小子，从哪里钻出来的？走的时候也不打个招呼！”胡老幺大呼小叫的，一边上下打量着，一边高兴地抓住了李未的肩头。
李未今天穿了一件浅色的短袖运动T恤，头发剪得短短的，手里拿着几张传单，整个人显得格外干净而挺拔。他略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回答：
“嗯，当时学校临时安排了活动，我来不及告诉您。后来，，，”他挠了挠头，像想起什么来说：“对了，我的社会实践报告交上去，得了优。老师说，做得不错。多亏了您帮忙。嘿嘿。我今天就是来给您道谢的。”
男孩一脸真诚，眼睛里闪着光。
胡老幺乐了：“呵呵，卖菜也能得上优？好啊！能管上用就好！我说嘛，你这么聪明的娃娃，又舍得下功夫，成绩肯定不错哦！将来一定有大出息哈！到时候，我老胡给你家送菜，你不要瞧不起哦！，“
李未笑着摆摆手，正要答话，就听到一声稚嫩的呼唤“锅——“。
胡老幺转头便看见一个气质体面的女人抱着个小女娃娃正走到他们旁边。小女孩也就一岁左右，眼睛大大的，脸蛋圆圆乎乎的，正努力向李未伸出一对小胖手求抱抱。
胡老幺忽然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这个娃娃面熟。
李未抓住女孩的一只手，扭头笑着对胡老幺说：“这是我妹妹，我妈。”
女人冲胡老幺微笑着点点头，一边哄着女孩：“亮妹乖啊，哥哥买菜呢，待会儿再抱。”
李未眉毛一挑，冲胡老幺使了个眼色，对他妈说：
”这大叔我认识，人好着呢，他家菜都是当天新摘的，还便宜，咱们多买点。”
女人笑着点头，对胡老幺说：“那就都来点吧。麻烦你帮我拣一下。“
胡老幺忽然觉得脸有点发热，还有一点局促。
顾客大多喜欢自己挑挑拣拣，他常得费心思盯着他们的手，不要挑得太过份。然而即便如此，最后总还是会有不少品相差点的货被嫌弃地丢掉。
他看了李未一眼，弯腰麻利地每种抓了最好的部分，拿了个大塑料袋装了，也没称，就递给李未。一边问：“你看够不？“
女人在一旁说：“太多了，要不了这么多。多少钱啊？“
胡老幺：“不多不多，两顿就吃完了。钱，他都付过了。”
女人：“……付过了？”她疑惑地看向李未。
李未不客气地接过沉沉的袋子，也不理会他妈的疑问，推着她就走：“对对，我早给了钱了。我说大叔人好吧？都还记得。“
走出没几步，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折回来，把手里的传单往胡老幺手上一塞：
“老胡叔，听说这派出所换新所长了，抓了不少小偷呢。你跟我讲的那些故事，他们肯定愿意听。听说，还有钱赚。”
见胡老幺还一脸懵懵没反应过来似的，他又贴近了一步，故作神秘的说：“你呀，不用怕啦。听说，坏蛋头子全都被打死了，就剩小鬼了，他们自己还怕得很呢！我刚看见台上押那几个，腿都抖呢！”
胡老幺的眼睛瞪大了些，脸上的肌肉往上抽了抽：：“他们也会发抖？嘿嘿。这帮龟孙子！”
李未往后一退，笑嘻嘻地挥挥手，去追他妈和妹妹去了。
胡老幺望着他们的背影出了会儿神，忽然想起好几个月前，一个抱娃娃的年轻女子被那帮龟孙子围攻的情景。那个掉在地上的娃娃，也是这般大大的眼睛。唉，可惜……
他低下头，认真地看起手里的传单来。
第四十五章 花明柳暗（三）
南街口案件的专案汇报安排在市局会议室进行。常务副局长兼专案组组长梁东来亲自主持，市公安局局长周先旺听取了副组长兼副局长连少兵代表专案组做的汇报。
与上一版专案组内部汇报相比，这次的案情陈述内容更详尽些，补充和梳理了案发前后的诸多关联要素。听得周先旺频频点头。
连立兵说：“我们从一位重要线人那里得到了一个相当准确的嫌疑人的名单。不过，人是拘了，但证据不足。然后我们就搞了个嫌疑犯现场亮相，公开征集举报线索。没想到，效果还真不错。现场就有人出来指认，会后单独来的更多。多亏梁局给出了这么个建议。”
他笑着看了梁东来一眼。
梁东来：“案发现场的凶器情况，你再给介绍一下。”
连少兵：“好的。现场发现64式手枪两支。一只是汪山的配枪，装弹6发，击发5发。经勘测和比对，就是现场人员枪伤来源。另一只呢，是李卫国的配枪，没有填弹，也没有击发痕迹。此外，还有管制刀具4把，与现场人员刀伤也匹配。”
周先旺点点头，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转向梁东来：“这个，李卫国带枪，也是你事先批准的？
梁东来顿了一下，回答：“也不是。我们原本的计划倒也没有那么激烈，所以，没有考虑配枪。”
他抿了一下嘴，接着说：“据了解，枪是当天白天的联合任务配的。所以跟咱们系统是同一型号。据李卫国自己解释说，他本意是想带着，必要的时候拿出来吓唬一下对方，所以没有马上归还入库，但也没有装子弹。不过，实际上他也没有机会用。因为顾老二先开了枪，他只能赶紧夺枪。毕竟，他就一只手好用。那种情况下，夺枪反击是最可能活下来的办法。”
周先旺笑了笑，又敲了敲桌子：“他这个枪法倒是准，一枪一个？“
连少兵插话说：“当时情况下，一对多，罗小军又抓了他儿子，视线也不好。他也是凭本能开枪吧。我们调查过，他当兵时，就是神射手。“
周先旺：“对了，说到他儿子，不是双方都事先策划的行动，那小孩怎么在现场呢？“
连少兵：“哦，他儿子叫李未，12岁，还是小学生。据他自己说，是当天晚上妹妹非要吃香蕉，附近店都关门了，他才跑去南街口夜市买。结果，正好看见顾老二拉着他爸路过，这才跟了过去。也是凑巧。”
他停了停，看了周先旺一眼，又说：“他那个妹妹嘛，就是被罗小军那几个打伤，留了后遗症的那个娃娃。脑子，不太好了。”
周先旺听罢，沉吟了片刻，又轻轻敲了敲桌子。
李未的录取通知书早下来了，没有悬念的录取到了市重点江川一中。录取率不到10%，也是不易。按当地惯例，升学这种喜事总得张罗着吃一顿。但李家没工夫整这些。
李卫国伤未痊愈，还在家养着。魏永敏得上班，亮妹要有人看。李未成了家里的重要劳力。每天从早忙活到晚，连去游泳的次数都少了。
好在他从小家务也做惯了，倒也没觉得怎样。真正让他难受的是爸爸和妈妈的冷战。
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得到消息的魏永敏匆匆赶到医院，见到父子俩的那一刻，她几乎是崩溃的。
李卫国苏醒后，魏永敏跟他单独有过一次谈话。
李未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啥，只记得母亲出来，看着自己，然后一把紧紧地抱住，抱了很久，抱得他都有些尴尬了。然后，母亲什么也没说，就带他回家了。从那天起，母亲就仿佛跟父亲赌气似的，开始了一场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