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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刀鱼儿     生于未时txt下载     生于未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亮妹脱险

    大钟想再说点安慰的话,但好像该说的都说过好多遍了。他想了想,凑出一个新理由:“那个,你劝劝她好好养伤,派出所那边还等着她去指认坏蛋呢!”

    李未的眼睛一亮:“他们抓住人了吗?”

    大钟有些含糊的回答:“嗯,已经圈定了些目标了。放心,跑不了的。这帮杂碎!”

    对面男孩的眼角明显的跳了跳,眼神里透露出一点失望。

    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了一阵,小菊把鸡汤也热好了,大钟帮着给端上桌,鸡汤的香味扑面而来,屋子里顿时显得有些热气腾腾的温馨起来。大钟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起身告别。

    李未把大钟送出门。

    大钟拍了拍男孩依然单薄的肩膀,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别担心,你妹妹小,恢复得快,会没事的。说不定,过两天就回来了。嗯那个,要是有电话来,我一准告诉你哈!你就安心念书吧,快升中学了,功课可不能拉下哦!”

    李未抿了抿嘴,露出一个礼貌而单纯的微笑:“我知道,谢谢钟叔。”

    大钟挥挥手:“别送了,回吧。”然后转身蹬蹬地下楼去了。

    走到楼下,他忍不住又回头望了望楼上,觉得李未这孩子有点不同寻常。

    出事后,除了刚开始来找他求援时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再后来,妹妹病重,一家子忙作一团,然后又分开两地,各自守着一个伤兵。大姑娘小菊已经崩溃得不成样子,他却没有看到预料中男孩的慌张、或者悲伤,反而感受到一种不合乎他这个年龄的隐隐的克制,以及一种努力克制下的什么东西。

    之后连着一周,李未放学后就跑到菜市场给“胡老板”“实践”去了。

    胡老幺发现,这个自称“顺子”的小孩不仅算账飞快,干活还真挺有眼力见的,手脚又麻利,很快就成了他的好帮手。

    没生意的时候,“顺子”也不闲着,兴致勃勃地到处瞅,有时还四处溜达,跟个好奇宝宝似的。

    男孩还喜欢跟他唠嗑。

    胡老幺说起菜市场的八卦,他更是听得津津有味,还时常刨根问底的问东问西。

    胡老幺觉得有点搞笑,心想:“这重点学校的老师可真能折腾,天天使唤娃娃整卖菜这点鸡毛事。难道读书以后是为了卖菜吗?那不白读了吗?”

    李卫国两口子在省儿童医院衣不解带地守了五天,终于盼到亮妹给救回来一条命,脱离了危险期。

    不过,由于还需要继续住院治疗,两人合计了一下,决定让李卫国先回趟江川,留下魏永敏继续陪护。

    这天夜里快十点,李卫国风尘仆仆地推开了家门。李未和小菊已从大钟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两个人都没睡,眼巴巴地在家等着呢。

    一周不见,李卫国脸上冒出的胡茬和明显的黑眼圈,让他显得憔悴了不少。不过精神头还不错。

    李未扑过去,叫了一声“爸”,一边赶紧去接李卫国手中的行李包。

    李卫国冲他俩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顺手胡撸了一下儿子的头。这小子好像黑了点,其它倒没啥变化。“然而小菊这模样……”李卫国心里有点犯嘀咕。

第十七章 坏人名单(一)

    行李都被李未拿走了,小菊行动迟缓些,有些尴尬地站在一边,唯唯诺诺的打着招呼:“大哥,你吃饭了吗?“

    李卫国路上就啃了个干饼,现在是真有点饿了。但看看小菊这样,又忍了回去。“吃过了,你歇着吧。”

    李卫国在医院滚了十来天,本想先洗个澡。但见两人仿佛等待宣判一样地期盼神情,于是便只是草草地洗了把脸,就坐下来。他先是询问了小菊的恢复情况,然后又把亮妹的情况挑好的部分简单地叙述了一遍。末了,他摆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欣慰神情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你们两个丫头这一关算是闯过了,以后啊,说不定就该享福了。哈哈。“

    可惜他不是一个擅于伪装的人,这两声“哈哈“听来干巴巴的反而有种讥讽的味道,听得李未的眼角又跳了跳。

    然而小菊却像卸下一点包袱,竟然挺起了腰板主动请缨起来:“大哥,我这已经拆线了。要不让我去省城替小敏姐吧。她肯定也累坏了。”

    李卫国心里苦笑了一下,想:“累是累,可要是换你这楞头毛丫头去,不定又整出啥事来呢。”不过嘴里却说:“不用了,她在那儿已经熟悉了,跟医生也好配合些。再说,家里这边也离不了,你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小菊和李未听罢都一振,伸着脖子等他下文。

    但是李卫国大手一挥:“今天太晚了,都休息吧。等明天我下班回来再说。”

    三个人于是各怀心事的分头睡了。

    李卫国洗了个澡,躺到床上。熟悉而久违的床铺的味道一股脑儿裹住了他,困意和疲倦倾刻袭来,然而他的大脑却装满了心事,依然倔强的转动着,不肯停下。

    儿童医院大夫的话犹在耳边:“孩子现在性命是保住了,但是后续康复还需要比较长的时间。这个过程中可能还会出现其它的我们现在没法发现的问题,很可能会有后遗症,比如大脑发育迟缓、语言能力减弱、或者神经受损引起的肢体不协调……”

    亮妹肉嘟嘟的圆脸从眼前飘过,李卫国很难允许自己去想象,这样活泼可爱的小棉袄会从此变成一个口齿不清的傻子加瘸子的情景。

    是什么样的混账玩意儿才会因为一点点小钱就对孩子下这样的狠手呢?城里三五成群的混混常有,小偷小摸的事也很普遍。李卫国从来也没真拿他们太当回事。跟他前半生经历过的腥风血雨比起来,这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实在算不得个啥。甚至,有时还因为他们的存在显出些世俗的烟火气来。而这,恰恰是他想抓在手里,不愿再失去的东西。

    出事后,他就跟辖区派出所报过案。人武部跟公安局也算是常打交道的关联单位,虽然不是啥大案子,但人情也总得表示下的。然而,十多天过去,派出所那边竟然没啥实质进展。电话里,大钟的话也说得个含含糊糊。李卫国操心着孩子的病情,一时也没顾得上追问。但明天,他得去亲自问问到底是什么个情况。

    第二天一早,李卫国吃过早饭,早早的就出门去了。

第十八章 坏人名单(二)

    下午,胡老幺没有等来“顺子”帮摊。他心里念叨了好几遍“这小子不会就不来了吧?怎么着也得给他付点辛苦钱呢,不能让人说我占娃娃便宜哦!”

    李未早早就回家了。他掏出作业认认真真的做完,然后又拿出一个本子,一边想、一边反反复复的画着。不时站起来,看看楼下,等着父亲回家。

    小菊今天似乎精神恢复了不少。特地做了两个菜,等着李大哥回来吃好后给她“布置重要任务”。

    然而,到了饭点,李卫国托人带了个话,说不回家吃饭了,有事。

    李未不知道父亲是啥时候回家的。他应该是困得趴书桌睡着了,醒来时已在床上,盖着被子,而父亲也已睡着了。

    第二天,父亲依然一早就走了,晚上还是很晚都没有回来。

    第三天,还是如此。

    第四天,是周日。

    李未的闹钟按点响了,他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一扭头,透过帘子的缝隙看见他爸的身影在门口,似乎正要出门。

    “爸!”李未一骨碌溜下床,窜到门口。“爸,这么早你要去哪儿?今天不是周末吗?”

    李卫国正准备穿鞋出去,被这小子一把拦住,略略有些偷摸干坏事被撞见的尴尬和猝不及防。他压低声音说:“嗬,单位最近有点事忙,去加个班。”

    李未没有让开的意思:“大钟叔也加班吗?”

    李卫国愣一下:“哦,不知道,不过这次的项目他没有参与。”

    李未:“那,回来吃午饭吗?”

    李卫国耐着性子:“估计不会了,单位吃。你们自己在家好好的。”

    李未垂下了眼睛,好像在琢磨什么。李卫国拍了拍他的肩,尽量温和地安抚说:“今天周末,再去睡会儿吧。”说罢,就绕过他准备去开门。

    李未忽然拉着了他的胳臂,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抬头看着他说:“爸,你等一下,我要给你看个东西。”

    李卫国停下来,儿子这两年个头窜了一些,基本有他肩高了。男孩的头发还乱糟糟的支楞着,然而眼睛却一闪一闪的亮晶晶的。他心里动了动:“着急吗?不着急等我晚上回来看好吗?”

    “着急。”李未毫不犹豫的回答。见父亲已经默许了,于是连忙拽着父亲胳臂,让他回屋在沙发上坐下。然后,他飞快地回到自己的小窝,翻出一个本子,拿过来,郑重地递了过去。

    李卫国伸手接过来。这是一个普通的牛皮封面的小学生绘画练习本。他翻开来,看见第一页画着一个什么地方的地图示意图,图上用不同的颜色标注着不同的方框、三角、小人形等符号。他挑了挑眉,再往后翻了翻,发现有几页密密的记满了文字,内容有点有点像行程单和流水账,写着“x月x日,x点,2号,左八,女。x点,3号,横4,男老。……,”李卫国抬头问:“这是啥?哪一科的作业吗?”面前的男孩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然后一字一顿地低声说:“这就是那帮家伙的活动情况,是我,侦察到的。”

    李卫国一时有点没听明白,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他几乎有点不敢置信的看看手中的本子,又看看一脸笃定的儿子,问:“你,自己“侦察”的?”

    李未颇有点自豪的点点头,然后弯下腰,把父亲手上的本子翻到了后页。后面竟然全是人物肖像画。尽管是简笔画,每个人物的面部特点依然十分生动明了。每幅画像还配着文字,说明年龄、身高、体型、甚至走路姿势、着装等等。

    李卫国几乎震惊了,他看着画像,又看看儿子,一时竟找不到话说。

第十九章 坏人名单(三)

    李未在他面前半蹲下来,指着画,以一种诚恳的目光看着父亲:“就是这些人,我跟了他们快两个星期了。他们都是一伙的。嗯,可能画得不太像,但我看到可以认得出来。”

    李卫国一页页缓慢的翻动着本子,没有吭声,心里却如刮过一阵狂风,打翻了他内心努力维持的冷静和克制。

    过去三天里,他先是在南街口派出所,听所长汪山跟他抱怨这交界的三不管地区的千头万绪不好弄,抱怨这片区里的老厂子效益不好、游手好闲的混混们层出不穷又各种千丝万缕的勾连着七爹八大姨的人情、抱怨成天打架斗殴偷鸡摸狗满天飞也出不了啥个大案立不了功、抱怨没人能出面指认作证因为大家还要继续过这糟心日子、抱怨装备不够手下太菜还得管大伙儿有口饭吃,甚至,抱怨小菊一个小保姆你抱着娃娃还去跟人家抢那点小钱干嘛。如此种种这般那般,仿佛李卫国不是受害人家属,而是个扶贫办下来的救星,有义务来帮他兜住这一缸子的陈年苦水。李卫国听得额头上的青筋蹦了又蹦,好容易才咬住牙帮子没吼出来。

    末了,汪所长抹了抹嘴角的白沫,端起茶缸子咕嘟咕嘟地灌了好几大口,朝李卫国探过头来,故作神秘地说:“老李,你放宽心,我再跟你交个底。我这里已经锁定了目标了。”他放在桌上的手做了一个攥紧的动作,露出一种成功在握的微笑,仿佛自己真长了一双能压住齐天大圣的如来神掌。“只要,那虾子再有动作被抓到,我保证不整他个十天半个月出不来!”

    李卫国的鼻孔几乎喷出火来。偏偏汪所长还突然想起来什么,问:“老李,你家那小娃娃现在出院没得?没啥事了吧?幸好娃娃小哦,恢复得快……”

    后面的话,李卫国没有听见。他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因为,再慢一点,他恐怕派出所就没有所长了。

    这之后,他去了市局。当初复员的时候,如果不是身有残疾,市局的梁副局长本来是很乐意接收他的。在李卫国心中,梁局很有点伯乐的地位。然而,梁局上省城培训去了。辗转联系后,李卫国见到了分管刑侦的连局。

    在连局办公室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中,李卫国见缝插针的把案件描绘成了致一人重伤、一人轻伤的恶性刑事案件,且为惯犯团伙作案。连局在日理万机的忙碌中,基本听明白了个大概,那就是:一个重大刑事案件案发半个月后,还没有个嫌疑人的影子,受害人是个两个现在脑子不好使的女娃娃,伤情鉴定还早着呢,可能的证人是一帮没见识胆小如鸡油滑如泥鳅的游商小贩。

    连局看着面前这个方脸汉子,眉头皱成个川字,心里暗自埋怨:“老梁这厮,自己跑去培训准备升官,还不忘给我降破案率的吗?”

    不过,他依然抓起电话,接通了南街口派出所汪山。隔着张办公桌和一堆文件,李卫国也能感受到汪山在电话线的那头唾沫横飞叫苦连天的样子。

    连局显然见惯了汪山这招,毫不客气地打断,问:“不要扯其它的,你就说有没有找到人?”

    电话那头的音量显然小了。连局听了一会儿,不咸不淡的对那头说:“没人作证又咋样?你自己门口的屎,踩了几脚还没个数?这受害人不是还有个轻伤的嘛?搞回来让人家认认是不是不就得了?这案子局里面很重视,老李也不是外人,你抓紧点办。”

第二十章 坏人名单(四)

    搁下电话,连局站起来,拿起桌上的烟盒抖了抖,抽出一根递给了李卫国,李卫国忙起身接了。连局又拿起火机给他点上,然后又给自己点了一支,吸了一口,斜斜的靠在桌子上,对李卫国说:

    “南街口那一带,确实也有他的历史遗留问题。老汪这几年过得也焦头烂额的,请调报告都打了几回,局里也没批。嗨,毕竟他还是大厂子弟,算是土著。其实换个别人,还不见得有他摆得平。你也别着急,先把娃娃治好啰。那个谁,你家小保姆,应该能认人嘛?回头让她去老汪那里看看是哪个,有一个算一个嘛。收拾收拾出出气。”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啊,老李,你也不是外人,我也给你说个实话。除非是你娃娃从此就那,啥了,哈,不然呢,这帮孙子进去也呆不了多久。过几天出来,还能干啥?说不定还在里头圈几个兄弟伙升个级变本加厉呢。唉,这事,咱也管不了那么多。我就负责抓人。你呢,成不成的,都还是尽量把娃娃弄好,姑娘家家的,那才是一辈子的事嘛。你说对不?”

    李卫国踩着棉花一样的出了市局大门。

    阳光刺眼,晃得他眼花。他不禁抬起左手遮了一下。

    阳光照在他残缺的手掌上,那一瞬间,他忽然有些恍惚。脑子里忽然“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一发迫击炮炮弹从他肩上飞出,在空中无声的划过,哑炮。而迎面扑来的炸弹在身边溅起的泥土、强光中四周残肢飞舞、鲜血四溅,瞬间糊住了他的眼。

    “嘀—”一声响亮的喇叭声,李卫国猛地一惊,抬头看见一辆吉普停在他面前,车窗摇下,大钟在驾驶室朝他招手。

    从市局回人武部要经过南街口,李卫国让大钟把他放下,一个人走进了嘈杂的市场。

    之后的两天,他基本都泡在这个地方。干的是跟李未异曲同工的事。既然是自家的事,那就自己来解决吧。他心里说。

    不过相比儿子,他这么个一脸正气的大老爷们不买东西在市场里面闲溜达实在太招眼。尽管已经尽量低调,但收获也并不算多。

    直到傍晚,他跟踪一个目标一直到了厂区宿舍。

    在一间老旧房子里,一伙人在那里呆到半夜才散,李卫国就守到了半夜。

    然后,他略感意外地发现,其中一个穿喇叭裤的卷毛青年走进了宿舍区比较新的那栋楼。那是厂里排分较高的人才能分到的房子,比如老工人、或者中层以上干部。

    之后,大钟出马,打听到了大厂工会主席老顾家有个叫“古仨”的崽子,与李卫国跟的那人有九分相似。

    这小子排行老三,打小就没让他爹省过心。好不容易技校毕业后直接进了厂,也没正经上过几天班,就在外东游西晃。不过,厂子这几年效益不好,再加上他爹的老脸,厂里也没拿他怎样。

    于是在这一带混成颇具知名度的“古仨”。据他自己说,此名颇有向港片古惑仔看齐之意。

    李卫国于是决定以这家伙为突破口,去会会,接着就意外接到了南街口派出所江山打来的电话,客气的说让他过去认人。

    考虑到小菊的精神状态,李卫国决定自己先去看看,顺便也求证一下自己的侦察结果。

    然后,他就在派出所院子里见到了几个完全陌生而呆滞的面孔。

第二十一章 坏人名单(五)

    李卫国的视线停留在面前一张素描肖像画上。尽管用的笔触仍显稚嫩,但仍能一眼看出人物特点。

    这是一个瘦削的年轻男人。短眉、凹眼、高鼻、抿紧的嘴、长而尖的下巴略略有点朝一边偏,这使得整张脸显得好像在赌气较着劲。素描的下方是一副全身简笔画,看得出这是一上身长、下身短的瘦子,尤其是下身穿着一垮垮的军绿色裤子,显得腿更短了。李卫国知道,这是最近两年在街头青年们中流行的所谓“吊档军裤”,即一种裆部故意肥大宽松至大腿中部甚至膝盖处的军绿色裤子。作为一名正经老兵,他是很看不惯这种把好好的军装穿成这痞里痞气的丑样的装扮。这种裤子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打架时不容易被对方踢裆。典型的街头混混思维。

    李卫国一边嘴角微微向上抽了抽,露出一丝鄙夷的笑容。

    “爸,”有人轻轻唤了一声。

    “嗯”,李卫国抬头,看见儿子还蹲在自己面前,一脸探询的样子,立刻回过神来,拍了拍沙发,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

    李未顺从地起身,挨着他坐下。但只放了半边屁股在坐垫上,他半扭着身子,转向父亲,一副随时听候问询和领赏的样子。

    然而李卫国问的是:“你这是没去上学?光盯这些东西了?”

    李未顿时气短,腰板不自觉地弓起来往后缩了缩,小声辩解道:“不是啊,去了的。都是,基本上都是,放学后去的。”事实上,中间有两天,为了盯得更紧,他破天荒逃了课。他本想糊弄过去,但意识到这很容易被老师对质,所以,果断决定技巧性坦白。

    李卫国当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敏锐的理解到了“基本上”这个词的实际意义。他的脸沉了下来: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知道轻重、不要大人多说的孩子,所以没管过你什么。你自己说,这干的什么事?不上学去逞这个能,你当这是在拍武侠片玩吗?要是出点什么事,你打算让我跟你妈怎么办?嫌家里伤兵不够多?”

    李未嘴唇动了动,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这画风,似乎跟他预想的有点偏差,但,也正常。他忽然有点气馁,仿佛一个憋足了劲的长跑选手,好容易冲过终点,然后被人告知“你跑错了赛道”一样的茫然、不忿和委屈。

    这时屋门响了一下,小菊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拎着买来的一袋豆浆。见这父子俩一大早端端正正的坐在沙发上说事呢,也不禁一愣。

    李卫国把本子合起来,往李未手里一放,使了个眼色,然后过去接过了小菊手里的豆浆:“你这伤还没好利索,就不要到处跑了。”

    李未捏着自己的成果,默默的走回自己的小书桌,就听见小菊在身后说:“没事呢,大哥。自从你回来,说还有任务,我这头也不痛了,手也好得快了。这几天你忙着呢,不在,我跟小未都一直等着你给布置任务呢。嗯,派出所那边有消息了吗?啥时可以去认坏人啊?可不能放过他们!”

    李未转过身来,默默的看着他爸。

    李卫国没有回答。他慢慢的走回屋,把手里的豆浆轻轻放到饭桌上,坐到了桌旁的椅子上。他看了看小菊,又看了看李未,忽然对小菊了笑,以一种近乎愉悦的语气招呼道:“是啊,派出所已经找到了那帮家伙,先大致画了个像,你来认认是不是吧。“

    他转向李未:“把画拿过来,我们一起来认认。“

    李未屁颠屁颠的把本子捧了过去。

    很快,情况就清楚了。

第二十二章 坏人名单(六)

    现在,根据小菊的指认、李未的线索、以及李卫国自己摸查的情况,已经可以确定的目标为:

    李未可指认的近期有明确行窃行为的惯犯六人,同伙4人。

    案发当日行窃小菊的惯犯一名,参与袭击的两名,其中两人经小菊指认在上述十人中,另有一名不确定。

    李卫国圈定目标中有两人在上述十人中,而古仨并不在其中。

    李卫国前日在派出所院子见的人均不在他们三人的圈定目标中。

    “那么,目标至少还要再加一个,汪所长。”李卫国心里说,嘴角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

    南街口派出所所长办公室里,汪山正在极不耐烦的听电话。不知电话那头说了啥,他直接打断对方,压低声音回怼:

    “你别跟我这婆婆妈妈的了!情况都跟你说得那么清楚了,自己不长眼瞎撞,人家这回也不是吃素的!我看吃点苦头也是该,不然不长记性!……”

    正说着,有人敲门。

    汪山瞥了一眼,没有马上应答的意思,还兀自准备接着叨叨几句,办公室门就被推开了,李卫国笑眯眯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卷纸,后面跟着个姑娘。

    汪山对着话筒说了句:“我这有事,回头再说吧。”撂下电话,他便热情招呼道:“老李,来,坐!”

    李卫国:“汪所长,我这有个重要线索跟你汇报啊!”一边把手里的纸打开来,一张张铺在了办公桌上。待看清楚纸上的人脸画像后,汪山的脸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其中一幅正是古仨。那是李未根据李卫国的描述新画的。

    李卫国回身让出了身后的小菊。小菊走上来,拿手一指,气冲冲地说:“警察叔叔,就是这个人,那天先偷了我的钱,后来,又伙着这两个打我们,把我和娃娃推到地上,还拿刀片划,娃娃那么小啊,肚肚都划破了、头也肿了,”她红了眼睛,身子颤抖着有点说不连贯了。

    第二天下午,李卫国和小菊再次来到了南街口派出所。

    这回,他们见到了画册上的一个人,正是偷钱的那个青年。他双手被反剪着蹲在角落里,抬起头来,视线跟小菊一对,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小菊不禁往李卫国身边靠了靠。

    旁边有民警喝了一声:“白大勇,老实点,笑啥子笑!”

    汪山在旁边搓着手,一脸遗憾的对李卫国说:“另外两个,我们都查了。一个是住旁边东市口的,不是我们这个辖区的。我也是专门跟那边陈所打了招呼,请他们帮忙,才好不容易找到他家。结果家里头就他妈一个,说娃儿上个星期就到外地打工去了,现在不晓得在哪里。”

    李卫国不动声色,问:“那古仨呢?”

    汪山一愣,大概是没料到居然被直接指名道姓了出来,脸色忽然有点不好看,但旋即又恢复到一种半惊喜的夸张样子:

    “嗬,老李,果然是部队培养的精英嘛。看来你也知道,就不用我啰嗦了。不瞒你说我也算大厂子弟,他爸是厂里的老人,大家都认识。我昨天专门带人到他家去了,他兄弟三个都在。问下来呢,他那天回老家,根本不在现场。有好几个人证,还有车票。所以,这个,可能是不是小菊记岔了。”他扭过头,一脸诚恳的看向小菊。

    小菊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望了李卫国一眼,犹豫着说:“那天,他们在后面推我,我抱着娃娃,也没看得很清楚。”

    汪山颇为体谅地笑了笑。

第二十三章 坏人名单(七)

    这天回家,李卫国特地绕道陪着小菊去了南街口菜市场。自出事后,她就没有再来过。最开始是李未主动承担起了买菜的任务,后来身体好一些后,也只敢在家附近的小摊上买点。

    市场上依然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然而入口处新设了一个治安岗亭。说是岗亭,其实就是一把大伞,下面摆了张桌子,两把椅子。桌子用一块红布盖住,红布外侧红底白字的印着五个字:联防执勤点。两个三十来岁戴着红袖章的联防队员正坐那儿百无聊赖的抽烟聊天。

    小菊兴奋的对李卫国说:“大哥,你看,这是派出所的同志吧?警察真来这儿站岗了!这下,小偷不敢来的吧?”

    李卫国微微一笑,没有答话。他的视线落在其中一个体态结实的联防队员身上。那人抬头,视线刚好与他相遇,目光却并没有马上移开。两人静静的对视了几秒。

    这时另一位联防队员也转过了头,一眼看见李卫国,连忙站起来走过来打招呼:“李部长好!您这是亲自来视察我们工作吗?”见对方略有迟疑,又赶紧解释了一句:“我叫白齐,是南街口治安联防支队的。我在派出所院里见过您。”

    李卫国客气地摆摆手:“哦,我就是顺路陪我家小妹过来看看,买点东西。”他指指几步外的桌子,问:“这是汪所让设的?”

    “是啊是啊,汪所说要好好整治整治这片,之前太乱了哈。我们今天是第一次上岗。暂时还没什么情况。”

    说着话,另外那位穿灰衣便装的队员也慢慢地踱了过来。

    白齐介绍道:“这是大厂联防队顾队长,今天也亲自来督察。”

    李卫国微笑着伸出手去:“辛苦顾队长了。顾主席是前辈,这一片的治安就仰仗你们父子兵了。”

    顾队长浅浅的握了一下他伸过来的手:“应该的。”

    这天晚饭餐桌上,李未听小菊眉飞色舞的讲了一通“坏人如何狼狈被抓、警察叔叔如何解放了菜市场”的故事。末了,她特地表扬了李未:“小未啊,这回可多亏了你!你那画可画得太好了!要不然,都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抓到呢!”

    李卫国笑眯眯的看着儿子,来了个总结陈词:

    “这次抓小偷,小未是立了功,算将功补错吧!两相抵消,不奖不罚。吃完饭,负责洗碗。洗了碗,抓紧时间做作业,好好准备期末考试!”

    小菊有点发愣,还想问为啥是“将功补错”,李未做错了啥。这时有人敲门。李未赶紧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大钟。见了李未,大钟咧嘴一笑,却没有进屋。而李卫国这时已经放下碗筷走了过来,一揽大钟的肩头:“走吧,下去说。”

    李未趴在阳台上,看见两人走出楼去,站到一棵树下低声说着什么。天黑,他看不清两人的表情。约莫十多分钟后,他看见父亲拍了拍钟叔的背。钟叔走了。父亲却并没有立刻上楼。他掏出烟,吸了起来。夜色中,烟头一闪一闪的微光印照着他毫无表情的脸庞。李未忽然心里一动,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似乎在什么时候见过。

    白大勇的口供没有什么新鲜东西。他承认了偷盗,但有据可查的金额太少,基本也就是个重度批评教育的量。后来勉强以故意伤害罪的从犯加盗窃定论,判了个劳教一年。

    亮妹总算恢复得不错,终于可以转回江川继续后期康复。

    魏永敏带着亮妹回到了家。再见之下,小菊自是哭得稀里哗啦,又要跟魏永敏磕头道歉,被一把拉住,两个女人又哭又笑的,把一旁的大小两个男人搞得反而有点不知所措。

第二十四章 坏人名单(八)

    转眼到了期末,李末在一通拥抱佛脚后,顺利完成了毕业及升学考试。据他自己估计,不出意外的话,考上重点中学没有什么问题。

    等待出分的这段时间,他约了同学天天去游泳。

    他依稀记得小时候曾经有一回掉进了河里差点淹死。但神奇的是,在那之后,他居然就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游泳,当然是最原始的狗刨式。

    到了小学四年级,凭着手大脚大柔韧好,他被选入了区少年业余体校的游泳队,开始了正规训练。两年下来,比赛奖项也拿了不少,也算半个浪里白条了。只是这白条嘛,有点名不副实。由于经常性户外训练,他看起来也就比非洲兄弟好认一点点。毕业前最后几个月,因为要备考,户外训练中断了一阵,他的色度变浅了不少。不过,这阵子一通拥抱阳光,色度迅速恢复,身上就剩了眼白和牙齿是白的了。

    这天下午,他照例在泳池趴着。

    浅水区人多,他们就喜欢潜在池底,一口气潜出好远去。然后冷不丁的蹿出水面,吓人一跳。

    这一次,他穿过了浅水区的各种人腿,划向了宽敞一些的深水区。蓝色的池水摇曳着,在阳光的照射下清澈而静谧,一切声响都被隔绝在了界外。李未喜欢这种感觉,仿佛置身于一个玄幻的外空世界,而这个世界只有自己,和偶尔吐出的泡泡声。

    他并着手,用力蹬了一下腿,像鱼一样向前滑出一大截,然后,就看见了前方两条扑腾的腿。那两条腿长而结实,有韵律的上下击打着池水,无声的推动身体往前移动。

    李未心里忽然起了点好胜的心理。他双手快速的划了几个大圈,同时加大了蹬腿的力度。很快,便从此人身边超过。约莫超出一个身位后,他身子一仰,腿一蹬,猛地蹿出了水面。

    离他半个身位处,一个青年慌乱地停住划动,一边原地踩着水,一边拿手抹着脸,一脸惊愕又不悦。

    李未一甩头,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牙。然后自顾自的转身往前游去。

    等等,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这个人,在哪里见过?

    青年心里暗骂了一声,很快又往前游去。他想追上这个不知好歹的熊孩子,教训一番。然而无论他怎么使劲,这小子居然一直就在他前面一个身位的地方不紧不慢地晃着。

    到了池边,男孩双手一撑,跃上池边坐下,晃着两条光溜溜地腿啪嗒着水面,溅起一通水花。

    青年冲到池边,扶着边喘着气,脸上就被水花贱了一脸。他恼怒地拿手一挡,抬起头来,就看见一个肤色黝黑精瘦的男孩正笑嘻嘻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喂,小孩,别乱打水!没长眼睛吗?”青年叫道。

    男孩并不在意,笑嘻嘻地道:“叔叔,我长了眼睛的。我认得到你,你也住东市口吧?我家在你对面楼哦。”

    青年的脸色顿时变了,闪出一丝慌乱和尴尬。

    “你个瓜(方言蠢的意思—作者注)娃子,脑壳有包吗?乱认人,我不住东市口。”说罢,狠狠瞪了男孩一眼,转身滑到旁边泳道。

    李未收起了笑容,依然啪嗒着两条腿,目送着青年爬上泳池旁边梯子,穿过人群走进了更衣室。然后,他一骨碌翻身站起来,一溜小跑地也跟了过去。

第二十五章 坏人名单(九)

    下午日头依然炙热。青年从泳池出来,戴了顶帽子,走到门口卖冰棍的小摊上,买了根冰棍,一边往左右看了看。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他也没有注意到什么特别的人。

    青年舒了口气,心中暗骂“妈的,今天碰到这么个倒霉孩子,害得老子虚惊一场”。他扶了扶被湿漉漉的头发弄湿的帽沿,拐进了旁边的小巷。不过这条路并不通往东市口。七拐八拐之后,他走进了一个居民大院,院门口有些斑驳的挂牌上印着几个大字“XX厂生活服务区”。

    这天晚饭后,李未非缠着父亲请教什么擒拿格斗技术。李卫国推脱不过,只好跟他一起出门到了楼下。父子俩于是在院里呆了好半天才回家。

    第二天上午,青年打着呵欠,趿拉着拖鞋,走出楼门,晃到旁边早餐摊,坐板凳上刚喊了声“来碗豆浆,一屉包子!”,他的嘴就在半空中张着合不上了。一个黑黑瘦瘦的男孩手里举着半个包子,正在桌子对面冲他笑呢。男孩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含混不清的对他说:“叔叔,你怎么跑这儿来啦,咋不回家住呢?”

    青年只觉得一股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脸“腾”的涨得通红,恨不能一巴掌拍死这个苍蝇一样的盯着他的臭小子。

    见他不答话,男孩毫不识趣的凑得更近了一点,使劲咽下了嘴里的东西,讪笑着问了一句让他更心惊的话:“你是古仨哥的朋友吧?来找他的吗?”

    呆了好几秒,青年终于回过神来,他努力压制着心里的恐慌和愤怒,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这小子,阴阴地反问:“你叫啥?认识古仨?”

    男孩眼白一翻:“我是顺子啊,你不记得了?”

    接着他又有点得意的嘎嘎一笑:“我爷爷说我是福星,所以取了这个名。嘿嘿,叔叔,你见了我,也要转好运啰。”他说着,把剩下的包子塞到了嘴里,鼓着腮帮子,转身走了。

    青年看着男孩一摇一晃的走不见了,琢磨起这话,忽然觉得有点受用,不过转头再想,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他食不知味的几下吃完早点,抹了抹嘴,就往院子深处一栋更新的楼走去。

    李未走出巷口,再回头,身边多了一个高大的身躯。李卫国拍了拍他肩:“你先回去,今天小菊姐要走,你帮妈看着点妹妹。我一会儿就回来,再送她去车站。”

    李未回到家,小菊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一个编织袋装得满满的,靠墙放着。他知道,那里面多半是妈妈收拾出来送给她的衣物啊、被单啊、城里吃的用的等等。昨晚已经听她们都一一说过了。

    沙发上铺了一层凉垫,妈妈正陪着小亮妹在看一本图画书。亮妹穿着一个碎花小裙子,看见了他,便舞着一双胖胖的小手,咿呀的比划着,含混不清叫了声“锅—”。口水从她嘴里流出来,弄湿了胸前的小围巾。

    李未走过去,抱起了妹妹。吊扇在头顶呼—呼—的转着,怀里的妹妹身上热哄哄的,扑在了李未的肩上,湿湿的小围巾紧贴在他衣服上。李未感到了一阵黏糊糊的凉意。

    其实,从妈妈和亮妹回家那刻起,李未就明白了:妹妹已经不是以前的妹妹了。或许,永远都回不来了。

    她大了、胖了,却笨拙了。

    眼睛虽然依旧大大的,却失去了那种灵动活泼的明亮。

    快一岁的小孩,原本已经会说的一些简单的词语,现在不仅没有进步,反而像大舌头一样,发得更加含混不清。

    然后,他们又揪心地发现,她比别的孩子更难学会走路。她总是不停摔跤、跌倒、哭闹,仿佛老李家注入的上天入地的运动基因都消失了,只堪堪留下一个酷似父亲的躯壳。

    这个残酷的事实,一手带大她的小菊当然更知道。她那好容易找回来的精气神很快就被内心的煎熬撕得粉碎。

    李家人越是大度不提,她的愧疚就越深重。

    孩子一天天地在她面前晃动,无时不刻地提醒着她那次不计后果地莽撞和愚蠢,提醒着因为这而预设的孩子昏暗的未来。而待她如长姐般的魏永敏一天天那隐忍而憔悴的模样,更像枷锁一层层地叠加在她身上,让她心惊胆战、头痛欲裂。她郁郁寡欢、整日难安。

    终于,在内心临近崩溃前,她提出了离开。

第二十六章 坏人名单(十)

    山里人的一根筋似的执拗在小菊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她说要走,就是真要走,并且是马上走。好在李未正处于放羊状态,可以当半个保姆用。

    说来也怪,李未跟亮妹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但亮妹却天然的根他有种亲近感,一看到就要抱抱,一抱抱就黏糊着往身上拱,把小哥哥搞得哭笑不得。

    李未被妹妹拱来拱去的抱得费劲,脖子上,衣服上已沾了不少口水,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来。魏永敏在一旁说:“放她下来吧,抱着怪热的。”

    李未刚作势要放下,亮妹就大声抗议地叫起来。他只好无奈地笑笑,抱着妹妹在屋里溜达起来。亮妹嘴里咬着一根指头,另一只手指向了李未的书桌。

    书桌上放着一个用空弹壳组装黏合而成的大炮模型。那是父亲前不久亲手做来送给他的,算是奖励还是什么呢?父亲没说。反正李未是如获至宝,喜欢得不行。摆在书桌上,天天看,天天擦得发亮。

    “你要这啊?”李未指着大炮问。

    亮妹咿咿呀呀的,表示“正合朕意”。

    李未:“这可不行。这是大炮,哥哥要留着打坏人的。”

    话音刚落,亮妹含在嘴里的小胖手就舞到了李未脸上,表示“你好大胆子,竟敢抗命。”

    李未歪头扯着脖子,作势惨叫:“哎呀,救命啊,亮妹造反啦!”

    亮妹一愣,旋即像拧了开关似的,咯咯大笑起来,胖嘟嘟的脸上两个小酒窝像装满了蜜,透出一股子没心没肺的欢乐。她笑得前仰后合,她的哥哥努力抱紧她的腿,不让她给晃出去了,一边心想:“妈呀,这丫头笑点也太低了,真好糊弄啊。”

    小菊听见动静从厨房走出,却没有过来,只是静静地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状的笑容,眼神近乎贪婪,仿佛要把这一幕永久地印在眼里、刻进心头。

    从江川到擂鼓城,要转两次长途汽车。顺利的话,也要八九个小时。通常,会在永安镇住一宿,第二天天亮再登梯上擂鼓城。

    小菊的消息是她走后三天,老李书记打电话告诉李卫国的。

    许是头部受伤的后遗症,也或者是精神不佳的影响,总之从不晕车的小菊到永安镇时已吐得七荤八素。待转交了城里儿子媳妇给老李书记捎的礼物,又盛情难却地被老李家婆婆留宿了一晚,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她便收拾起来,做好早饭,自己却什么也没吃就悄悄离去了。

    擂鼓城那进村的天梯就这样成了她升天之路。

    没有人看见她是怎样摔下来的。后来的村民在山脚下发现她时,人已经凉了,手里还攥着一截藤蔓。

    她到底没能再回到那个可以战天斗地的山顶上的家。

    老李书记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带着一种金属划过沙砾的质感,敲打着李卫国的耳膜,仿佛一个念着咒语的巫师:

    “她家本来说把彩礼就退回去,可他对象硬是不要,还要张罗给她补个过门的仪式,说以后就当自家媳妇了。唉—,也是个驴脾气。”

    李卫国缓缓放下听筒,把头埋在手掌中。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他用手指用力按着太阳穴。一块墓碑在眼前斜斜的立起来,上面浮雕般凸起几行字:“李金菊,1967-1987,女,永安镇擂鼓城人,……”字样像流沙一样滑走。然后,又一块刻着姓名生辰的墓碑立起来、倒下;再来一块,两块,绵绵不绝,无声无息,却胜过轰天巨响。

第二十七章 灰飞烟灭(一)

    十九岁当兵,三十一岁退役。他最火热的青春和最铁杆的战友都留在了军营。曾经,他们以为可以共生死,泰山压顶也不过是成就挥洒热血的豪迈。有胆气、有兄弟、不怕死,还怕什么?难道怕生么?

    李卫国揪着自己的头发,在心里苦笑。

    没错,恐怕还真是的。

    当战争以一种不按套路出牌的方式把死亡与生离粗暴地丢在你面前,同时还拿着你兄弟的血肉和着肮脏的污泥糊得你面目全非时,你是可以怒吼可以双眼发红可以奋不顾身把自己也抵上去也要报仇雪恨的吧?

    可是,如果你发出去的是莫名其妙的哑炮呢?那枚你本以为可以庇佑你和后来者冲上去一通快意恩仇的、根本不配上场的哑炮。一群如你当年一样幼稚而狂热的小兄弟就这样嗷嗷叫着、热血地冲出去,然后就莫名地被炸飞在空中,开成满天的烟花。

    烟花易冷,血却不会。

    那么,你怎么可以心安理得的活着?心安理得的以为他们也可以心安地离去呢?

    汝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汝而死。镇上的老先生念叨过。

    小菊,一个不过才相处不到一年的小同乡。一个勤快得让人不自在、执拗得令人生气、同时又简单得使人发笑的乡下丫头。如果不是她带了孩子又要干家务、丢了钱偏要找回来、碰到坏人偏要告诉“警察叔叔”、连累了别人偏要内疚到无脸相见,她就不会受伤、不会离开、也不会一大早摔死在那条自己最熟悉的山道上吧。

    然而,懂得羞耻的人活不了,勉强苟且也寝食难安。不知廉耻不通人性的为什么就可以呢?

    他这要发出的,还可以是一枚叫人生不出烟火气的哑炮吗?

    有人在推他的肩,“老李!老李!”

    李卫国抬起头来,看见大钟正一头汗站在面前,头上热气腾腾的,脸上却挂着喜色。那模样,活像一只刚出笼的大包子。

    “有情况,好事,跟你说!”大钟抹着脑门上的热汗压低声说。

    大厂联防队的顾队长今晚本不带班,但依然早早就吃了饭,出来带队巡查。他最近有点心里不踏实,眼皮老跳。他觉得这八成是自己那不让人省心的兄弟闹的。

    顾家老三,人称“古仨”,打小就是院里出了名的不好惹。

    也是,谁家有个当领导的爹罩着,又有两个打架不要命的哥哥,能不横着走呢?早年间,他爸还是常务副厂长兼革委会副主任的时候,古仨是真没拿眼皮夹过谁。

    这些年老头年纪大了,蹦不动就退到二线挂了个工会主席。

    虽说只是张罗点逢年过节给职工们发发福利、搞搞活动的事。可老头身子骨不行脑子还好用,楞把个闲差当成了个肥差。

    尤其这些年,厂子里正经业务效益不行,顾主席居然还时不常地能倒腾出些额外福利来,搞得大家反倒都想巴结巴结捞点外快,补贴补贴入不敷出的死工资。

    不过,古仨倒不是特在意老头子那点油水。反正都是随便揩。

    他二哥的铁杆发小江哥,当然也算他的发小,是这片派出所所长,连带着把二哥也当上了厂联防队队长。古仨就觉得这一带,自己出去进来都必须得横着,不然头顶的金钟罩显摆不出来,那不等于烫了大背头却没马子看的糟蹋了人才吗?

第二十八章 灰飞烟灭(二)

    古仨不缺钱,因为总有人给。

    他也不太在意这钱是从哪儿来的,只要排面到位,叫声仨哥,他就笑纳收下,顺便用他那鸡爪一样的细长手指罩一罩,脑补出宋江坐堂、众好汉齐拜大哥的场景。毕竟要使钱的地方多,吃喝玩乐、女人兄弟、倒腾南边来的时髦玩意儿等等等等,都要用钱。

    他最不能忍的就是折面子。

    记得有一年,他看上一个舞蹈老师,可人家有男人,就被不咸不淡地撅了回来。他气得摔了好几酒瓶。立马有勤快的小弟出面修理了一下这不识好歹的女人。

    古仨听说那女人给破了相,再也没法出来得瑟了,躲一厂里当工人。他特地去瞅了瞅,观摩了一下“舞蹈皇后”的落难生活,还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不过,“观摩”不久后,那女人连他丈夫都一起辞职消失了,再也没露过面。

    古仨觉得遗憾。

    他喜欢漂亮的东西,也享受打破它们时的快感。如果这个残破的美人一直留在身边,时时梨花带雨的,哭诉不能跟随他的懊恼,那该多么有趣。

    不是有位什么名人说过“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嘛,所谓经典,不也大多如此。这是他那鸡飞狗跳的学校时代,记得清楚的少有的格言之一。

    所以,他今晚要亲自出席,来一场经典大戏,剧目就叫:“一个英雄的陨落”。

    顾队长背着手顺着巷子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往外走,后面跟着一个敦实的矮个青年,戴着红袖箍。

    顾队长脚上的皮鞋擦得很亮,那是他家老三特意托人从南方大城市捎来的名牌货,据说要好几百,说出去能吓死这半条街的土人。

    他跟他那整天捯饬得人五人六的弟弟不同,他低调、寡言,不爱出这风头。几百大块的名牌鞋穿着,倒也不是存心显摆,而是觉得鞋底扎实、鞋面舒服,还真特么皮实,走在这常蹦小石子的路上,是比那些个胶底鞋得劲。尤其是,瞅那儿不顺眼踢一脚,还真有股子寒光凛冽的杀气。就像电影里美式装备的国军军官出场,那一脚铮亮的长筒马靴,仿佛高手的招牌武器。当然,他倒也没琢磨过,这身装扮出场的角色通常捞不着啥好下场。

    这不怪他,他上学那会儿学校就乱糟糟的。

    他对那些文绉绉的东西本来也不感兴趣。他喜欢直截了当。

    比如,两伙人对峙,理论不下。他直接就上去一板砖就干翻了,不用废话。

    或许,正因为这样,打小这院里就没人敢惹他。连谁都不服的三弟也敬他七分。他不喜欢老三那整天花里胡哨的把戏,但小崽子从小就跟着他,有好东西也不藏着、都赶着先孝敬他,有时,甚至比对老头还多几分良心。他在心里也就存着这个弟弟的位置。

    后来长大了,老三点子多,朋友路子广,倒渐渐走到了前头,他反倒成了站在弟弟身后的人。他也不在意。

    老三和他朋友们干的那些事,他也知道个七七八八。在这个翻篇比翻书还快的年头,他承认自己有点跟不上趟。但是有个道理他看得出: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中间守着是窝囊废。老三能折腾,就饿不死。他这当哥的,站个场子,那是本分。

    当然,对他是本分,对汪山来说,那是仗义。

第二十九章 灰飞烟灭(三)

    汪山跟他哥俩,算是穿开档裤的交情。只不过,是他俩穿开裆裤,汪山没得穿。因为太穷。

    汪山一家是外乡的,不知哪年逃荒要饭到了江川。正赶着厂里扩建招工,被当时的顾主任、后来的顾厂长发善心,把他老爹收留到厂里当了个临时锅炉工,这才有了个容身的窝棚。所以,老汪家把老顾家的人当活菩萨供着。

    老汪后来得癌早早死了,小汪就顶替进了厂。小伙子机灵,能来事。一来二去的,从个保卫干事调去了派出所,直到爬上所长一职,实在也算是给老汪家祖坟上冒了青烟了。

    顾家那哥俩,老三闹腾,得瑟,汪山并不爱跟他混在一起。但是这小子大方,从小没少给他兜吃的,也不排斥带他玩儿。汪山不知道为什么这心高气傲的家伙会愿意带着他。也许因为地位悬殊太大,完全没有竞争力?还是因为他自个嘴甜腿快会来事?抑或兼而有之?他不愿深想。从他有记忆开始,饥饿感就折磨着他。他学会了忍耐,更学会了“活着才是硬道理”的道理。所以当别的小孩朝他吐口水、骂他小叫花,而顾老二冲上去一通赶尽杀绝般的胖揍,末了,顾老三还丢过来一块能齁死人的糖时,他就二话不说地跟定了这哥俩。

    时过境迁。如今,顾老二却听命在他的手下。老三时不常的把他叫作“我江哥”挂在嘴边。江山说不上谁在罩着谁。就像他对顾老二的那种感情,崇拜中甚至还带着一点依赖。

    老二是个狠角色,汪山从小就看着他无数次的只是那么肆意的一通最简明扼要的招呼,就摆平一切的畅快。那是他这种只能靠左右逢源、夹缝中求生机的人心心向往却永远也做不到的。所以,即使他当着这个本可以保一方平安的所谓所长,也要请顾老二来委屈当个联防队长。顾老二立在那里,就像根定海神针,任下面小鱼小虾也翻不出几朵花来。

    除非,碰到李卫国那种不吃素的家伙。

    汪山坐在一团烟雾缭绕中沉思着。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摆着一份文件,标题是《关于坚决贯彻“严打”精神、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通知》,落款盖着市公安局的章。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接到类似的通知了,但之前南街口这池子水也并没有翻出多少浪花来。毕竟,大厂这几千口子半下岗职工要发牢骚要吃饭、城乡结合部这一堆说不通理的流民也要活。什么都离不了治安这点事,但什么也都不只是治安这点事。如果有谁不服,他甘愿转岗让贤。他故作姿态的提了几次请调报告,都被打回来了。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谁都明白。

    然而这一次,跟以前有点不一样。

    首先是力度明显比之前强硬很多,上头的态度也有了变化,似乎有点要较真“杀一儆百”的意思。而更让人不安的是:眼前还冒出这么个人,不识相的非要给他倒腾点什么才肯罢休,让他恼火不已。

    李卫国,一个顶着什么“英模”称号的残废,就因为自家小保姆在菜市场丢了钱包摔了娃,整天跟他不依不饶的要查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嘴脸。

    更过分的是,这家伙竟然直接把古仨的画像丢在了他桌上,指认他是嫌疑人。

    事情惊动到市局,逼得他们不得不舍卒保帅,临时说服了一个小弟白大勇自首、另一个叫罗小军的,是用得着的,暂时躲避玩消失,这才算交待过去。

    本以为,此事就过了。没想到,这当兵的真是一根筋,居然偷偷的各种玩调查。不仅到各相关单位搞协查,甚至把自己屁大点儿子都派上搞盯梢,直接追到了“消失”小弟的家门口,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味。顾家兄弟已经不能再忍了。

    而更要命的是,昨天,这《严打》的通知刚下来,李卫国那边的电话就追过来了,说是有重大破案线索突破,一定能把古仨一伙一网打尽。

    汪山当时拿着听筒的手都气得哆嗦,差点没直接把话机砸了出去。“这王八残废,是要死磕啊!”

第三十章 灰飞烟灭(四)

    汪山费了好大劲才把心中那满腔怨恨暂时给按下去,换了一种平和的口吻回复说:

    “这是好事啊!不过这两天白天都有任务,腾不开啊!这事也不方便电话里讲。嗯……”他沉吟着,思考对策。

    电话那头爽朗的接过去说:“没关系啊,我知道你那任务,我们这边也接到了,配合支持。要不,后天下班后我过去找你吧,我把情况写了一个材料,给你拿过去。”

    汪山脸上肌肉一抽,闷声说:“也好,那我等你。”

    电话那边忽然想起了什么,接着说:“对了,我有个想法啊,想请你叫上大厂的顾队长也来。嗯,我是考虑啊,现在这情况,古仨是板上钉钉跑不了了。不过,我看顾队长跟他弟不一样,还挺踏实的。要是呢,能做做他的工作,让他说服他弟弟投案自首,咱们不也省事嘛,也算咱们给他一个人情。你说呢?”

    汪山一句“我呸!“差点冲口而出,“这他妈算什么人情?送牢饭的人情吗?”

    趁他楞神没答话之际,李卫国又兴致勃勃地建议道:“我跟他就只见过几面,不熟。你的部下,要不你来请他。咱俩一起配合,来做做他工作咋样?”

    汪山幽幽地吐出一口气,淡淡地回答:“我先试着问问,有信儿再回你吧。”

    拍了一下话机上的挂断键,他拨通了另一个电话。电话接通,一个冷冷的声音:“喂—”

    汪山:“八点,老地方,叫上仨。”

    那边“嗯”了一声,电话挂了。

    汪山默默地抽完了一根烟,把烟头掐灭在面前满是烟蒂的烟灰缸里,把空烟盒一揉,扔向了墙角的废纸篓。然而瘪瘪的烟盒却偏离了预定轨道,不争气的落在字纸篓的上沿,勉强停留的半秒,狼狈地掉到了筐外。汪山握拳狠狠捶了一下桌子。

    当晚,古仨就以连砸三酒瓶的方式,宣告了“灭蝇计划”的开始。

    灭蝇,就是要消灭那只自以为是英雄的老围着他叮的死苍蝇。他要看的,就是两天后这场《一个英雄的陨落》的精彩好戏。

    第二天,汪山电话告知了他跟顾二谈话的结果,对方愿意过来谈谈,时间就约在次日晚上六点半,汪山办公室。

    “我让他们到时候打包几个小菜送来,咱们就一块边吃边聊吧,气氛好点,好说话。“汪山对李卫国说。

    “行,我准时到。“李卫国爽快地回答。

    七月的江川城,无风而燥热。

    李未看着他爸难得的穿戴齐整,准备出门。“爸“,他好奇地问:”是又有演习吗?“

    李卫国笑了笑:“不是演习,就是一个接待任务。“

    李未有些失望:“那,不打枪了?“

    李卫国:“接待打什么枪?吓唬人啊?哈哈。“他看了李未一眼,又故作神秘地补充说:“不过会配枪。”

    李未兴趣索然地说:“那有什么啊?又不能带回家来玩。”

    李卫国摸了摸他的头,笑笑没说话,开门走了出去。

    摆摆样子的接待工作终于按点结束,各部门各自散去。

    李卫国回到办公室,摘下了别在腰上的皮带和皮质枪套,取出手枪,抽出弹夹,退出了子弹,把空弹夹又塞了回去。然后小心地把枪套和子弹塞进抽屉。衣服后背已经湿透了,他脱下制服,打开柜子,取出一件干净的深色便装衬衣换上,把枪别在了后腰,放下了衣摆。

    他拿起电话,拨通。“喂,”对方是个沉稳的声音。

    “是我,梁局。我现在出发了。”他说。

    “好,注意安全。”对方说。

    放下电话,他拿起桌上的一个文件袋,走了出去。

    天色正渐渐暗下来,华灯初上,零星而孤寂。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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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未时介绍:
一个人的成长要经历多少的脱变与阵痛?如果青春可以重来,人生可以选择,你会怎样?这是一个人跨越时间的成长和探索记录。少年李未,名门之后,却生于乡野,注定将经历不平凡的人生。当权势与梦想、利益与良知、欲望与情爱、生与死的轮换扑面而来,是什么可以引导他前行?他又将行至何处呢?生于未时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生于未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生于未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