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四、五四
一觉梦醒、窗外阳光明媚，今天原来是青年节。
在青年节琢磨琢磨一个刚刚进入青年的人物下一步要怎样，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今年春节，我蹲在南海边上，看潮来潮往，礁石上浪花飞溅，心想：不如来讲一讲某位故交的故事。于是第一次启篇开讲。
期间自己也从南到北、从东往西，竟然就一直坚持到了现在。
每日的写作渐渐成了习惯，仿佛去见一位相知的朋友，不唯长短，见一面就好。文也是，不贪多寡，保持清醒，尽力让他们活得不敷衍就好。
李未这个人，生于烈日之下，看似老成恬淡，实则活得不羁而热烈。他生活的环境，气候也多潮湿阴冷，然而截取的故事多发生在炎炎夏日。或许，只有这样，才能与他内心的温度相得益彰吧。
我原本计划直接从青年时期开始，童年只是掠过。然而开了头，却舍不得简单走过。因为这分明不是儿童文学，而是一个人在成长中与这世界的交流和博弈吧。
所谓少年之气，常令少年人骄傲而老迈者心向往之。
李未的少年时代，或许是你我曾经历或向往的一段吧。
阅文者至今不过数十人，却亦有一再冒泡力荐的书友，甚慰，也很感谢。写作本是很私人的事，读书也是。倘若我写的恰好是你肯读且喜读的，这实在已经够神奇了。
既开局，我们便一路继续。
五月花开，祝各位，节日快乐！
第九十一章 归去来兮（三十一）
他记起来，那正是沙菁菁所代表的那家香港投资公司的办公地址。
临走前，沙皮从他姐姐的房间里翻出来的名片上，也同样写着两个地址，一个是江川市办事处，地址在江川宾馆，另一个香港总部，地址就是这条弥敦道上x楼x号x室。
李未饶有兴趣地翻看着表哥的名片，指着背面一堆地址问：“嗬，在美国还有办公室啊？哥，你会经常去吗？”
表哥颇为大度地笑笑，回答：“也不算多经常。旧金山那边有常驻的同事，日常的事情他们都会打理。只是有项目需要，我才会出差过去。毕竟来回飞一趟也挺麻烦的。”
他顿了顿，又紧接着说：“不过，香港office就去得多些。我们很多业务需要从香港这边中转或代办，那边办事也很方便。”
李未“哦”了一声，频频点着头，又一脸羡慕和天真地问：“你去香港，跟他们说什么话呢？粤语还是英语？”
表哥一脸淡然地说：“啊，都可以说说啦。工作上，基本都是英语，出去逛街，跟本地人也会讲讲粤语。唉，他们有些小贩，也只会讲粤语，英文很差的啦！”
李未如有所思地看着名片：“哦，这样啊！我还以为他们都讲粤语呢。你看，这个地名，弥敦道，是不是英文翻成粤语再搞成中文的？好拗口哦！”
表哥笑了，觉得是时候展示一下自己渊博的人文地理知识了。他耐心地解释说：“这弥敦啊，是以前的一个港督，还是个犹太人，全名叫，对了，马修.内森，是他让扩建的这条路。香港人把这个“内森（Nathan）”叫做“弥敦”嘛，就拿他的名字命名了。哈哈，跟咱们普通话差得远吧？猜都猜不出来是这个词！”
李未一副恍然大悟受教的样子，连旁边的大舅舅看着自己的儿子，脸上也满是欣慰之色。
表哥停下来，看着表弟还拿着那张名片琢磨呢，便说：“小未，你现在这学习可比我当年好多了。这才高中，就直接上南大来比赛了。你好好比啊，听说大学都很喜欢要这种竞赛的学生，到时候，你就填外贸系，肯定没问题啊！说不定，以后毕业分配到我们单位，跑的地方比我还多呢！”
李未的脑子里刹那间浮现出一个自己立在繁华的美国街头数星星的场景，不禁哑然失笑。文理早已分科，他这个主攻物理的理科生怎么能混到文科的外贸系去呢？不过，他也没必要这个时候去较这个真，总之，表哥就是想画个饼鼓励鼓励自己呗，都是一片好意。
他憨憨地笑了笑，然后，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说：“欸，我想起来了。我老家有个好朋友，比我大几岁，已经毕业了，说有个公司让他去南边打工，工资开得高呢。他没去过，又怕上当受骗。那家公司总部好像就在这个弥敦道上。哥，你能不能帮忙打听一下，是不是有这么个公司哦，靠谱不靠谱？”
表哥笑道：“哈哈，老听姑妈说你是个小操心的命，果然有事都是别人的事。”
李未不好意思地说：“嘿嘿，真是我很好的朋友嘛，哥，不麻烦的话，你帮我们打听打听吧！我，我回头上舅舅家洗碗去！”
表哥和大舅都大笑起来。大舅拍着李未的背，笑道：“怕不是要来洗碗，主要是来吃饭吧！哈哈哈！欢迎欢迎，只要你拿个什么金牌银牌，天天到大舅家“洗碗”都没问题！”
第九十二章 归去来兮（三十二）
吃饭洗碗的事果然很快就安排上了。
比赛结果虽略有遗憾，但仍属皆大欢喜。江川中学代表队团体总分位列第二，拿了银牌。队员们一个三等奖、三个二等奖、而李未等两名队员获得了个人一等奖。
带队来的副校长已经有点喜极而要泣的意思，因为这个成绩已经刷新了江川中学的历史。不仅可以预料到回去后的奖励，更重要的是：也终于让这个偏远的乡土小城的老师，在省城牛校的前辈们面前实在地长了一回脸。
颁奖会后，南大招办的老师就找来了，盛情邀请了获奖的同学们组了个小团，带着大家正式把南大好好转了个遍，并请了物理系、光电系、计科系等几个重点关联学科院系的教授们来做了咨询和交流。
南大的理科楼掩映在茂密的几排大树中，是一幢长长的单体建筑。据说是苏联人帮助设计建造的。墙体灰砖外露、结构简单而整齐，楼前正中依然伫立着一尊高大的白色领袖塑像，呈现出一种冰冷的工业感和无可置疑的庄严感，与校园里主流的红砖绿瓦书院风格迥然不同。
从楼上实验室宽大的木制窗户望去，领袖白色的高大背影，在四周摇曳的枝叶下显得格外沉静。
李未想起一位教授讲的话，他说：“物理，是研究一切物质的科学。而哲学，是研究一切科学的科学。”那么，面前的这位并非学物理的伟人，他的哲学思考，从何而来呢？而我们究竟应该先研究哲学，还是物理呢？什么可以让我更快地知道这个世界在如何运转，又在如何左右我们的未来呢？
大学高树上的知了聒噪如家乡的同类。
他出神地站在窗前，思绪盘旋，良久。
参观的最后一站，当然是食堂。
招办老师特地安排食堂开了小灶，摆了满满一桌家常菜，说是：“以后如果到这儿上学，天天都能吃到家里的味道。”
同学们都很开心，李未也是。他知道，这一顿吃完，下一顿恐怕就是淮扬风味的甜腻了，要好好的享用，不能浪费了。
表哥的办事效率果然很高。他给李未带回来一份传真，里面详细罗列了那家香港公司的注册和公开经营信息。表哥怕他这毫无社会经验的中学生看不懂，又尽量用通俗的语言给他解释了一遍：
“这公司呢，你别看他名头吓人，其实也就成立两年不到吧。注册资金就一万元，港币。这个也好理解哈，避税嘛，没业务的话，搞多了也要交税的。嗯，年审呢，就一次，正常，也没啥毛病。不过看起来也没啥业务，营收很少，也没有盈利。啊，对了，这个也可能也是为了避税哈。”
李未天天被妈妈耳濡目染，也算对企业财务和金融有些基本概念，并不是完全的菜鸟。他问：“那他的经营业务到底是什么呢？名头搞得这么大，环球国际投资公司啊！”
表哥哈哈一笑，道：“这你们可就别被他骗啦！这香港跟咱们不一样，讲自由贸易，政府不管你这公司取啥天王老子的名字。只要没人用过，想叫啥叫啥！我告诉你哈，越什么环球宇宙的越垃圾，说不定就是一跟人挤一张办公桌的皮包公司。”
李未：“可能也只是用这个公司的名吧？我听说，这个老板在那边干了好些年了，应该不止这一家公司。”
表哥眉头一皱，摇了摇头说：“反正我感觉像个空壳公司嘛，可能就是为了个什么项目搞的，但没有怎么运作起来。所以，我觉得你那个朋友可能不会是这家公司要他去工作吧？他一个高中生，啥也不会，去个厂里打工还差不多，到这种公司去干嘛？”
李未：“也有可能是去给贸易公司跑腿呢？哥，能查出这个老板名下还有别的公司吗？”
表哥犹豫了一下，说：“这个呢，是公开的免费信息。我托那边同事查的。公司董事啊，股东啊什么的个人信息，要专门付费去查。这个，你看有没有这个必要嘛？”
第九十三章 归去来兮（三十三）
李未一愣，问：“那，大概要多少钱呢？”
表哥挠了挠头，报了一个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其实金额不多，主要是要用别人的外汇额度。你要是觉得一定要弄，我再去跟别人换；如果差不多呢，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李未想了想，说：“这个钱我可以出的，嗯，我在江川那边也可以直接换成美元给你。银行门口老有换的。”
表哥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我说小同学，你知道你在干嘛吗？你哪来的钱？还去换黑市？换到假的怎么办？被抓怎么办？”
李未笑笑，很认真的说：“哥，这你不用担心。我存了点钱，以前的压岁钱啦、还有这回的奖金。我爸妈同意我自己花的，他们不担心我这个。至于换钱的事，我知道他们怎么弄的，……”
表哥蹭地站起来，又弯腰一把拍在他的肩头：“得，你给我打住！钱不要你去换！也不要你出！你就跟你那小兄弟老实在家呆着吧！我去帮你们打听。钱不多呢，算哥哥我给你这回得奖的奖励，要是花得多呢，”他眼珠子一转，“我直接跟姑妈要去！”
难得公费到省城一次，又成绩斐然，江川中学校长特批了一点经费，同意领队老师带着，让队员们多呆了两天，把城里的名胜古迹转了一遍，也算是巩固了一下历史文化知识。
作为千年历史名城，益州可看的地方不少。队员们逛得意犹未尽，纷纷表示以后要考到南大来。
李未原本也要随团回。不过魏永康对李未这个外甥看得很是顺眼，就跟妹妹建议说：可以让李未住自己家，多呆一阵，在省城多逛逛玩玩长长见识。
魏永敏一想“正好！”，李未回江川少不得又要去折腾那些破官司，正好可以支得远远的，让他鞭长莫及有心无力。于是一口答应，拜托了大哥盯紧点。
而李未自己，当然更求之不得。
他跟着来接他的魏明哲，就是表哥，去跟老师请好假，又到火车站退了票，就拎着简单的行李包住进了大舅家。
李未进门，果然就轻车熟路地承包了洗碗的工作。不过，让魏永康想不到的是，这小孩并没有急着出去晃悠，而是一头又扎回了南大。
白天，表哥去上班，李未就骑着大舅的二八自行车，到南大图书馆去泡着，中午就在食堂解决，一直到晚饭前才回来。吃完晚饭，刷完碗，他就拉着表哥讨论一堆外贸的专用名词。
魏明哲开始兴致还高，觉得自己逮着机会可以为人师一回。然而到了后来，问题越来越细、越来越多，魏明哲也忍不住头大，抱怨说：“哎哟，弟弟，我这天天上班被领导检查工作，回来你这还给我回炉培训啊？这八小时以外，能不能让我消停会儿？”
李未歉疚地笑笑，说：“哥，这可怪不着我哈！谁让你之前跟舅舅给我灌鸡汤呢？我不得抓紧时间消化消化嘛！我们在学校啊，一天到晚都是数理化，没接触过这什么外贸内贸的，不像你们大城市信息多。明年选志愿，我总得先了解了解嘛。”
魏明哲笑道：“其实，这行也没那么高深哈！做生意嘛，主要还是得脑子灵、有人缘。书本上的东西看看差不多就得了，主要还是得多跑。熟能生巧嘛！像你这个脑子，跟着混两年，没问题的。”
李未：“是嘛？哥，要不回头我跟着你去实习好了。”
魏明哲哈哈一笑：“行啊！等你再大点，明年，考完了，上我们那儿来给我倒水吧！我管饭！”
第九十四章 归去来兮（三十四）
江川今年夏天较往年雨水特别多，三天两头的大雨。
听说山里不少地方泥石流成灾。
城里好一点，但雨后烈日暴晒，空气又湿又热，闷热难耐。
城东的这个大院，大铁门总是紧闭着。有人进出只开左下角的小门。不过，一天当中，进出的人寥寥。种类也就两类：一种是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另一种低眉耷眼的通常就是来探望里面人的。
阿成从小门里钻出来时，短袖T恤的后背已经湿了。
他的身后跟着脸色更加阴郁的沙爸。才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两鬓已经白了。这些多半是这个月唉声叹气给催出来的。
小门在两人身后关上。门咔嗒上了锁，
沙爸的身子微微一颤，仿佛被什么刺激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地往前走了个十来步，在一个积水坑前停住了。
阿成回过头，偷偷瞥了岳父一眼，从裤兜里掏出一包高级烟，抽出一根，递了过去。
沙爸也没有瞧他，一只手接过了烟，慢慢放到了嘴里。
阿成赶紧打着火机凑了过去。
然而火机还没够到烟头，沙爸又把烟给拿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阿成，问：“你说，现在怎么办？”
阿成一愣，举着火机的手停在半空中，搜肠刮肚地想怎么答话呢，火机的高温就烫着了他的手。
他本能地手一甩，火机从手上飞出去，划了个歪歪扭扭的弧线，啪地掉进了面前的水坑。泥水溅到了他质地不错的皮鞋上，留下了一坨灰色，就像盖了个不靠谱的章。
那是一只价格不菲的进口防风打火机，是他在香港买的，也是平时一直带在身边的“商务精英人士”的配套之一。
他忙弯腰查看着水坑，试着想伸手捞出来。然而手伸了伸，又停住收了回来。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岳父。沙爸一脸漠然地盯着他，完全没有要为不幸掉坑的打火机操心的半点意思，手里还捏着那支没点的烟。
阿成尴尬地吞了一口唾沫，喉头动了动，暂时放弃了捞打火机的念头，转头来应付捞老婆的事。
“咳，老爸，你让我再想想办法。我大佬，他跟我说，他不是不管，是香港那边生意离不了人，走不开哦！跟这边解释了，他们真是不太懂那边的做事方式。香港是法治社会，做事很规矩的，不是要存心跑路啦！……”
沙爸听不得这半土半洋的好女婿再叨叨这陈词滥调，手一挥，不耐烦地打断道：“别扯那没用的！你老婆都进去快一个月了，这里天都要塌了！他什么生意离不得？倒卖月球吗？”
阿成：“月球又没有产权，怎么卖呀？我们做国际贸易的，都是对美国、英国这些发达国家。人家是讲国际法的，要看实货哦！”
沙爸鼻孔喷着火，手往天上一指：“实货？那不是？那么大个太阳，买个月亮送太阳，不要本的买卖，你做不做？”
阿成顺着他指的方向往天上看了一眼，明晃晃的阳光白花花的一片，一时有些语塞。汗珠从额头上滚下来，越过他稀薄的眉毛，流进了眼睛里，他难受地闭了眼，掏出手巾来擦了擦，叹了口气。
第九十五章 归去来兮（三十五）
这地方靠近郊区，不好打车。沙爸见女婿哼唧不出个道道来，便气哼哼地绕过水坑，自顾自地往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走。
阿成见状忙跟上。
走了两步，他又停住，抬头看了看正走开的岳父背影，略一迟疑，便快步地折回，又走到水坑旁。他低头弯腰观察了一下，踮起脚，尽量靠近水坑，伸手便直接往水坑里捞去。
火机的位置比较靠里，本来呢，刚好够得着。不过他怕再搞脏皮鞋，站得稍微远了一点，够起来就有点吃力。再加上他更不想在这泥水坑里来回摸。捞的速度快了点，身子便失去了平衡，努力地晃了晃，垫着的脚一下子没站住，一只脚就本能地往前一步，结结实实地跨进了水里。
待终于站稳，他一只脚踩在水坑里，皮鞋已经彻底进水了，看着抓在手里的湿漉漉脏兮兮的打火机，忍不住骂了一句：“鹅顶勒个肺！”觉得真是今天真是霉头触大了。
那边的沙爸虽然气冲冲走在前面，但一直没听到后面动静，也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就见女婿还在六七丈外慢慢腾腾地挪。
他顿时又觉火起。索性站在原地，准备等那龟儿子近点再骂。不过，女婿越走越近，怎么一瘸一拐的呢？就这一小会儿，出了啥事？
他皱着眉头，不由得又折返了几步，迎了过去。待阿成终于挪得近点，他便不耐烦地大声问了一句：“诶，你咋啦？踩狗屎了？”
阿成一脸尴尬，走到面前，答了一句：“额，没什么，不小心踩到了水坑。”
沙爸见他手上还紧攥着个东西，脑子只转了一秒钟，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心里的愤怒终于爆发了：“格老子的！菁菁关进去这么久你不捞，掉它x个火机你当宝贝的捞！妈的，老婆还不如一破火机吗？安？你还是个男的吗？安？”
他扬起一只手，来回地指着面前的男人。恨不得把唾沫星子都飞到他脸上去。
阿成躲闪着他乱戳的手指，心里辩解了一句“这可不是破火机哦！名牌的，很贵的。”不过他还没有缺心眼到真把这话说出来，同时也觉得老岳丈把老婆跟火机搞成对立很无厘头。
他苦笑了一下试图缓解沙爸已经开始失去理智的情绪，说：“爸，菁菁是我太太，我当然要捞的啦！你先不要急嘛，今天这里面的情况，我们回去跟妈妈他们说一下，大家再一起商量一下办法，好不好？”
沙爸的唾沫星子就真飞到他脸上了：“还要回去商量？还要跟她妈说？你是想把她妈急死吗？本来就是你们搞的事，你自己不想个办法拿个主意，还跟她妈商量？商量个球哦！她让你进去替菁菁，要不要得？”
阿成毕竟是生意人，这时候脑子依然算得快：“我要是进去了，菁菁也不见得就能换出来啊！到时候谁又来救我们呢？我们都不是老板嘛！”
沙爸眼睛瞪着：“那就让老板出来啊！他来不就行了？”
阿成：“可是他那边，”他想再说“生意走不开“啥的，恐怕岳丈的巴掌都会招呼过来了。
况且，他叔究竟啥意思，他也不是不知道。
老婆在里面熬，他叔在外面熬，就是想看看谁能熬得住。或许，拖一拖，这边没有证据，也就不了了之呢？
只是，确实让老婆受罪了。唉，菁菁这个女人……他有一点走神，但很快就被人叫了回来。
“喂，你说是不是？去把你老板找回来，让他说清楚！“沙爸叫着。
阿成：“诶，是呢。我只能回去再联系他试试啰！“
沙爸：“你不要什么试试试试！干脆这样，我跟你一起去，必须得把他找回来！“
阿成张着嘴：“你跟我，回去？”
第九十六章 归去来兮（三十六）
江川没有民用机场，到广州，坐飞机，要到益州去转。
坐火车，是个小站，没有直达列车。通常都是从北方大城市始发过来的普快能停一下。而直快只有一班，是从兰州始发，到达时间是凌晨五点多。不过因为整个用时要比普快少6个小时，车厢条件也要好一点，所以票一直很紧俏。
沙爸凭着多年老供销社的关系，好歹还是搞了两张卧铺。
这天，阿成跟沙爸起得很早，简单洗漱了一下，也没有惊动家人，便出了门。
两人一路沉默地上了火车。车厢里还没有亮大灯，只有过道灯亮着。乘务员给他们换好了车牌，将他们领到了铺位前，便离开了。
阿成在行李架上放好行李，对沙爸说：“爸，你上去再睡会儿吧，今天起得早。”
他俩是上铺。沙爸看着铺位边高高的爬架，叹了口气，说：“我先坐这歇会儿，你去睡吧！”
阿成没再说啥，自己爬到上铺去躺下了。
沙爸独自坐在过道的凳子上，掀开窗帘的一条缝看了看。
外面天还黑着，站台上只有江川站的牌子亮着，连流动售货车都没出来。
列车缓缓启动，江川站和敬礼的站台工作人员逐渐远去看不见了。
再经过一排低矮的房屋、围墙，便驶入了黑暗中城市的边缘和山野。
一切都还在沉睡，只有早起的鸟儿隐约划过。
沙爸放下窗帘，转过身来，开始打量左右上下。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因为乘客们基本都还在睡觉。远远近近的有轻重不一的呼噜声。沙爸大致观察了一下，幸好不是他们这个铺位间的。
他们这个铺位已经满员。中铺睡了人，下铺虽然有个位没人，但毯子是打开的，床上还放着东西，显然是有人，估计上厕所去了。
果然，一会儿，一个男人从过道另一头慢腾腾走过来，在铺位前停住，看了沙爸一眼。
借着过道昏暗的灯光，沙爸看出这是个三十出头、平头、体态微胖的男子。
沙爸迎着他质询的目光，客气地点了个头，手指了指上面，轻声说：“这站刚上的，上铺。”
平头男子一笑，也点了点头，没说啥，径直回到空着的下铺上，把鞋一脱，躺下睡了。
过道上又只剩了沙爸一人。
这趟车，他并不是第一次坐。
作为一个常年在外跑东跑西的老采购，出差，离开、回来，再离开，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有时候，他甚至有一点错觉，觉得回到江川好像也是一趟差，只是路更熟、住得更顺、吃得更对胃口，而见的人，是更熟悉吗？他努力回想一下，好像也并不是。
他的妻子，是他辛辛苦苦追到手的。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初那个穿着窈窕护士裙的身影、那回眸一笑让他心动的一瞥。
然而，二十多年过去了，妻子变成了孩子妈、风风火火又常带倦容的老护士长。每次到家，看着她招呼这里那里的，他甚至会有一种看到招待所经理附体的感觉。
当然，他知道这些年来她的不易。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三班倒的干活，生生地把一个灵动如水的女人改造成了一只咕咕叫的护崽老母鸡。
在外面看见什么新鲜玩意儿、时髦服饰，吃的用的，他也尽量往家带。供销社效益不错，尤其在那些买电器还要凭票的年代。他家差不多算是江川最早用上新潮电器的一批。没办法，近水楼台嘛！
常有一些别的单位的头头脑脑找过来，托他搞这个票、带那个机的。
他脑子活、能来事，也懂得进退分寸，人缘就这么搭起来了。
也因为这个，他这个算不上什么排面的供销社经理在江川这块地界也结交了不少有排面的人。
第九十七章 归去来兮（三十七）
倘若不是这样，菁菁也不会趟进这摊浑水吧？
沙爸呆呆地望着空空的过道，忽然觉得有点心痛。
他极力想回忆起女儿的样子，却一片模糊。
记忆中总是一个娇俏可爱的小女孩，笑得弯弯的眼睛，红红的脸蛋，挥着手朝他跑来，一边脆生生地叫着“爸爸——爸爸——”。
那似乎还是她上幼儿园的时候。那时他只是个售货员，每天按点上班下班接送女儿。
后来，有了儿子。再后来，供销社生意越来越好，他越来越忙。家里开始有了余钱了，买的东西越来越多。
可是，女儿的样子却越来越模糊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女儿渐渐成了家里的一个乖巧而沉默的背景。
他总给女儿带回外面样式新颖的衣服、裙子。她在小城中总是穿得与众不同。
可是，他们很少交流什么。学校怎么样？同学怎么样？想干嘛？不想干嘛？几乎没有人认真问过。
直到高中毕业时，她态度坚决地拒绝去上妻子安排的卫校，甚至不惜绝食抗争。他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其实不了解女儿什么。
一个个头快赶上自己的大姑娘了，她到底想干什么呢？
出乎他意料的是：女儿竟然很乐意地就接受了自己随口一说的安排，到自己手下当起了临时工。
事实上，她可能是供销社表现最好的临时工，丝毫没有要仰仗父势偷懒的意思，倒是很为他这个当老子的争了些脸面。
他本以为，或许就这样混个一两年，顺理成章地转个正式工，她的铁饭碗就算端上了。再想法在自己认识的有排面的人里面推荐一下，说不定还能攀上个一官半职的女婿，这辈子也算可以交代了。
没想到，女儿却意不在此。她的背上好像藏着对小翅膀，趁人不备就要伸出来飞走。
所以，当她说要跟才认识三个月的阿成去南方时，他甚至都不觉得太突兀，好像是早等着会有这一天似的。
女儿就这样飞走了，跟着一个凹眼宽鼻孔的外乡男人飞走了，成了别人的老婆。
而这个男人，却在她身陷囹圄时在上铺安稳地睡着，做着他的春秋大梦。
想到此，沙爸心里不由得涌起一股既心酸又愤怒的怨气来。只是这股怨气不是对上铺的男人，而是对自己：你，一个自以为见多识广、八面玲珑的老头，怎么就把自己的女儿丢了呢？
他想到：是自己跟女婿的老板，也就是那个八竿子打得着的亲家叔叔推荐了北城机电厂的那块地。虽然是聊天时半开玩笑，听者却当了真。
再后来，也是自己牵线引荐到了市领导。凭着这层关系，菁菁成了香港公司的全权代表，一度跟几个主管部门的头头打得火热。
他还真以为自己是踩了狗屎运、招了个招财猫当女婿。
唉——，沙爸在心里悠悠地叹了口气，心想：“我这是老鼠嫁女，自投罗网哦！差点送了孩子的命！”
当专案组告诉他原规划局王处意图用食物引发先天哮喘的女儿犯病时，他几乎是懵的。
倘若不是儿子同学李未碰巧在场，及时相救，女儿就没了。
什么样天大的仇恨要走到这一步？什么样的怨恨又让他家逐渐成为众矢之的呢？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黑黢黢的上铺，那里的人无声无息。只有列车的轻轻的哐当声在耳旁有规律地响着，像一曲永不停歇的进行曲。
“没有那么容易就算了的！”他心里一字一顿地说，“这一盘，老子一定要给你扳回来！走南闯北一辈子，还能这样栽在你们这大小乌龟壳上嘛？”拳头紧紧攥着，在面前的小茶几上捶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窗外，天渐渐亮了。
第九十八章 归去来兮（三十八）
沙爸收回思绪，慢慢站起来，抻了一下腰。从提包里把自己的水杯拿了出来，往车厢接头的锅炉走去。
躺在上铺那位其实也并没有睡。
阿成有些烦躁。他这个状态其实已经有一阵了。只是常年在生意场上打磨着，表面的功夫还是过关的，不会那么轻易的流露出来。
他大佬这趟买卖，原本算盘是打得不错的。
拿着地道港商的牌子晃一晃没见过世面的内地佬，只需要一点启动资金，打理好自己的门面和地面上关键人物就行。
只要土地批文到手，就可以连同项目一同抵押给银行，低息套现出来。
项目呢，说是商业地产，其实商业是个噱头，商品房和铺面都是期房预售。这样滚动起来，只要中间链条不断，基本稳赚。
菁菁人头熟、漂亮、交际能力又强，自然是公关的最佳人选。
加上大佬开始时的慷慨作态，邀请江川市组了个团到港澳一番考察，局面很快就打开了。从主管副市长、市规划局、经贸局等，既见了世面，又拿人手短，于是一路绿灯。
其间，尽管也有机电厂的职工们闹了一阵，终究给压了下去。
他们仅仅花了极少的成本，便顺利拿到了腾退的地块。
眼看着银子要涌进钱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先是省里忽然下了收紧放贷的政策，原本已经谈的差不多的银行那边忽然犹豫不决起来。这一拖，时间就过去了半年。
之后，机电厂的那帮家伙就开始三天两头的嚷嚷闹事，搞得上下不得安宁。
银行那边愈发地谨慎了，最后索性直接回绝了。
他们几乎找遍了江川的所有银行，都无功而返。
甚至最后那家商业银行，本来做了工作，行长那里已经默。没想到下面主管信贷的副行长太不上道，竟然将送上门的钞票直接上交，搞得行长反而不好怎样了。
看看本地没指望，阿成他们赶紧返回南边想折。可惜南边虽然钱多人却不傻，尤其是江川那种不出名的十八线小城的项目。
资金没有了着落，开发的事当然更没影。
大佬和阿成商量之下，一个避去香港、一个留在了深圳，想着一边再想办法，一边避避风头。至于菁菁嘛，就留在江川继续周旋。她毕竟是本地人，又是女的，有些事她也不知道，想来那边也不会拿她怎样。
没曾想，机电厂那帮人捅出了“连土地出让金都没交”的事，闹翻了天。更没想到的是：菁菁这女人居然吃错了药跑去自首，真是傻女啊！
阿成望着好像要顶到自己鼻子的逼仄的天花板，叹了口气。
原来听说菁菁只是监视居住，也没太当个事，想过几天风头过去就没事了。
没想到，公安居然搞了个专案组，正经八百地查起案来。这下，七七八八兜了好几个进去。
那是自然啦，谁屁股是干净的呢？
老岳父火急火燎地催了好多次，大佬又叫他千万不能回。但是他左思右想，还是“一夜夫妻百日恩”，便咬牙悄悄地溜了回来。
这一见，一半欢喜一半忧，忧的是：公安好像查到的人也不少，而菁菁状况比想象的差得多；窃喜的是：居然也没有什么人太关注他，除了他那个神经兮兮的老岳父。“那就是说，”他暗暗思忖着，“他们也还没有掌握太多东西。也或者是，他们对我们还抱有期望？再或者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把大佬搞出来？”
列车哐当哐当地响着，他头顶的广播忽然响了：
“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早上好！列车广播现在开始播音……”
他扭头往下一看，外面天已经亮了。
第九十九章 归去来兮（三十九）
岳父一直没爬上来，也不在过道上，一个泡好茶的茶杯却放在小茶几，他认得，那是岳父的。多半是上接头处抽烟去了。
广播一响，车厢里就渐渐热闹起来。
他们这个隔间里，清一色都是男的。下面四个人都已经醒了，正各自做进行着不同的起床步骤。
有在床上发呆的，有正准备洗漱，有已经洗漱回来正等早餐的，而最早的一位，似乎是下铺的一个中年人，正在过道上对着窗外扭腰做早操。
过了一会儿，沙爸慢腾腾地踱回来了。看见扭腰的中年人，点了个头，客气了一句：“锻炼哪？”
中年人也客气地回了话：“躺久了，动一动。”
沙爸抬头看见阿成从上铺伸个头出来，便招呼道：“起来吧？一会儿餐车来了。”
阿成“哦”了一声，没多话，缩回头去，继续躺着。
大概是前面想得太多费脑子，他竟一下睡意袭来，一会儿就睡着了。
沙爸也没催，自己端着个茶杯，在过道坐了下来。
中年人犹自自顾自地伸胳膊伸腿的活动着，颇有养生达人之风。
一会儿，中铺的小伙子拿着毛巾牙刷回来了，对中年人笑道：“还是您起得早好！都凑现在人好多，我排队等了半天。”
中年人很淡然地一笑：“我是多年早起，习惯了。你们年轻嘛，瞌睡多，正常。”
小伙子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挑铺，昨晚我们这儿还没人打呼噜，我还真是睡得挺死的。不过，要说身体啊，您这天天锻炼，我们还真不如您。对了，夏处，咱们待会儿是去餐车，还是等他送来？”
被叫“夏处”的中年人说：“待会儿乘务员送餐过来，先看看有啥再说吧。不行再去餐车，也别浪费。”
小伙子连连点头，把毛巾牙刷放好了，就过来跟夏处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沙爸一只耳朵也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大致知道了这两人应该是一个单位的上下级关系，小伙子叫“小陈”，中年人姓夏，是个什么处长。听口音，是西北人。
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乘务员推着个餐车走了过来，一路叫着：“早餐，包子馒头小米粥，十元一份。”
小陈忙过去看了看，回来汇报说：“包子看起来一般，不过有鸡蛋。”
夏处“嗯”了一声，没说话。
小陈察言观色地说：“要不我们等会儿还是去餐车吧。”
夏处正不知可否中，乘务员已经把餐车推到了跟前。
几个人探头一看，包子馒头有点发黄，一锅小米粥汤多米少，颜色浅得看不出是小米还是大米。只有一桶咸菜看起来还挺下饭的。
沙爸倒是司空见惯，也不挑，掏了二十元，递给乘务员：“给我来两份。”
一旁的夏处转身回到自己铺位坐下，没有吭声。
乘务员给沙爸打完饭，问：“还有要的吗？”
小陈摆了摆手：“不用了，我们一会儿去餐车吧。”
乘务员一路叫卖着继续往前走了。
这边小陈饶有兴趣地看着沙爸拿起一个包子开咬，问：“怎么样啊？”
沙爸嘴里嚼了几下，又就着咸菜喝了一大口粥，然后说：“嘿，马马虎虎吧，这肉馅有点咸。火车上这样就不错了。出门在外，讲究不了太多。”
小陈偷偷瞥了夏处一眼，咽了一口口水，转移了话题：“你看来是经常出差啊？”
沙爸：“啊，经常出。没办法。”
第一百章 归去来兮（四十）
沙爸常年在外跑采购，本是个自来熟。但一方面心里有事，另一方面也发现这夏处是个生人勿近的讲究人，便平添了一层疏远。
不过小陈显然要放松得多。于是他一边嚼着包子，一边跟这小陈客套地闲扯了几句。大概了解了对方是西北一省会城市广电口的，也是出差，要一竿子坐到广州。
过了一会儿，夏处和小陈去餐车吃早餐了。
沙爸也干完了自己的那份，抹了抹嘴，便叫醒了阿成下来吃早餐。
女儿不在身边，这原本当半个儿的女婿立在眼前，总是扎眼又扎心。沙爸也不便发作，便自己溜达到一边去了。
早餐对阿成来说也并不合胃口，他草草对付着吃了点，便连餐盒塞进了垃圾箱。
沙爸不在跟前，下铺没有人，他百无聊赖地掏出一个精致的随身听，塞上耳机，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听起歌来。
夏处和小陈从餐车回来时，就看见这广东佬正戴着个耳机摇头晃脑地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嘴里偶尔还发出几声五音不全的调调，一副怡然自乐的样子。
夏处跟小陈对视了一眼，自己跨过阿成的腿，到铺位里面坐下了。
阿成反应过来，忙摘下了耳机，冲他一笑，站了起来，招呼在过道上的小陈：“哎哟，不好意思，你们坐！你们坐！”一边准备坐到过道上去。
夏处见这人还挺机灵懂事，穿着打扮也讲究，也起了点兴趣：“坐吧，不客气。广东人？”
阿成脊背挺了挺，不紧不慢地说：“生在广东，主要在香港两头跑。”
“哦，”夏处点着头，脸色又和缓了些：“做贸易？”
阿成：“主要是进出口，也有房地产。”吹牛这个事，是商人的本能。
不过夏处对房地产这杆大旗并没有什么兴趣，他问：“广东做外贸的很多啊，你们做什么呢？”
阿成：“我们是开电器行起家的，什么电器都做啊。这些年，也做通讯器材了，内地需求量很大啊！”
那边坐着的小陈似乎对这个很感兴趣，插话道：“那你们是做行货，还是……”
阿成对这个有点入道的问题来了兴致，嘎嘎一笑：“我们可是正经贸易大行，国内这边做了七八年呢！当然都是正规手续的。我们香港总部那边做的年头更久，以前主要是出东南亚的。”
三个人就这个话题聊了一阵，阿成发现，这两人，尤其是小陈对电子产品很有些感觉，还特地问了不少一些录播产品的区别、参数等。又羡慕地拿着他的进口迷你随身听摆弄了半天。也难怪，他们是搞广电的嘛。
而夏处说话不多，比较客气，了解了一下报关手续、报价、成本、货运周期等等。
阿成心思忽然动了动，从皮包里掏出两张自己的名片，双手递了过去。
小陈双手接了，也忙把自己的名片递了过来。
阿成一看，一张制作简朴的名片上印着“甘肃省广播电视局公共服务处陈政”的字样。
第一百零一章 请君入瓮（一）
夏处用手摸了摸兜，说：“不好意思哦，我这名片刚好用完了。”
阿成很有眼色的宽容一笑：“没事啦，有陈先生的就好。”
夏处点点头：“是啊，有事找他也一样。我们一个单位的。”
小陈忙补充：“这是我们领导。”夏处谦和地摆了摆手，并没说什么。
阿成以前做销售时，也接触过广电系统客户，只是最后并没有落单。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表现得很熟络的样子说：“你们都是领导啊！电视台都归你们管。像广东台，每年引进多少香港片子，都要广电批的。”
小陈：“哦，那倒是。不过我们这边大西北，比不上你们发达地区了。我们这边版权自己引进的少，大多是兄弟省市单位转授权的。再说啦，我们部门也不管那事。”
阿成：“哦，那你们这个公共服务处管什么呢？”
小陈：“我们主要是管公共服务项目。比如说一些重点基础建设啊，行业标准啊什么的。”说着，他把手往窗外一指，说：“你看，就像外面山上那些线杆啦什么的，就是我们要做的。”
阿成往外一看，列车在山野中穿行，远远近近的山坡、田野里，不时会晃过各种电线杆子。他点着头，跟小陈核实说：“就是那种电线杆？”
小陈笑道：“不光是电线呀，也有广播信息传输的线路，基站什么的。我们就管那个。”
“哦，”阿成有点失去要聊下去的兴趣了。这些东西，跟他的生意挨不着，何况，西北那边落后啊，怕也是没啥经费。更可笑的是那个贾处，还一副自以为是的当官作派。结果，还不是一样坐普卧。切，真是井底之蛙，没见过世面的土佬！
阿成犹自在心里嘀咕着，就见他岳父晃晃悠悠地从车厢另一头回来了。他趁机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迎了上去：“爸，你上哪儿转了？去了这么久？”
沙爸淡淡地说：“就后面那几节车厢转了转。”他抬眼看了阿成一眼：“你早饭吃了？”
阿成忙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吃了吃了。我早上被这车一晃一晃的，就睡过去了。嘿嘿。哦，刚才正跟这两位聊天呢。兰州来的，广电局的领导。”
沙爸看向对面，夏处正端着茶杯，啜了一口，抬起头来，冲他微微一笑。
阿成拿起沙爸的茶杯，说：“我去给你加点热水去。”说罢，便朝车厢连接处走去了。
沙爸在下铺坐了下来。夏处望着阿成走远的身影，笑着说：“你这个女婿不错啊！”
沙爸嘴角抽了抽，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
夏处放下茶杯，继续说：“你闺女一定也很优秀吧？也在深圳？？”
沙爸的心扯了一下，他含糊其辞地“嗯嗯”了一下，便强行转移了话题：“去广州出差？”
旁边小陈说：“是啊，有个项目要采购一批设备，到那边外贸公司看看样子。”
沙爸心不在焉的“哦”了一声，随口问：“什么设备啊？”
小陈说：“就是录播设备，摄像机、播放机，给下面各个站用的。好多年了，终于拨了笔经费，也要鸟枪换炮好好弄一弄。所以专程跑一趟哦。”
沙爸点点头：“也是，现在摄像机这些还是那边进划算，我们单位也是从那边进的多。不过我们那地方小，走得慢，一次进不了太多。你们可能要多点吧？”
小陈问：“你们一般一次进多少？”
沙爸：“多的话也就十台二十台的。有时候，也是看单子再让他们发过来，都是老关系嘛，免得压钱。你们呢？”
小陈把背往后一靠，笑而不语，然后伸出了一只手掌，翻了几翻。
夏处站了起来，伸了伸腿，对小陈说：“我抽个烟，你去不？”
小陈忙站起来：“我也去。”然后冲沙爸抱歉的点点头，便跟着夏处走了。
迎面正碰到打水的阿成回来，大家打了个招呼，便两头走了。
这边阿成捧着茶杯回到铺位，见沙爸正闷闷地发呆，便没话找话地说：“诶，刚才碰到那两位了，你们没聊聊啊？”
沙爸回过神来，问：“搞采购的那两个？”
阿成：“什么采购？就是下铺，甘肃广电局的那两个啊。”
沙爸：“那不就是他俩嘛！出来采购的，买什么摄像机的。”
阿成一愣：“摄像机？他们要买摄像机？他们跟你说的？”
沙爸点点头：“是啊，刚刚那个小陈说的嘛。”他看着阿成一脸猫见了腥的样子，忽然明白过来，心里陡然生处一股子怨气来，咬着牙说：“都啥时候了？你还尽琢磨生意的事！有那脑子，能不能先想想怎么把你大佬弄回来去换菁菁？”
第一百零二章 请君入瓮（二）
一急之下，声音就有点大。惹得旁边铺位坐着的几位也转过头来看了几眼。
阿成有点囧，赶紧陪笑小声解释道：“这不一直都在想着嘛！”他背转过身，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对沙爸使了个眼色，拉着他就朝车厢另一头走去，一边悄声对他说：“我们到那边说，这里人多。”
沙爸半推半就地跟他来到接头处。列车正经过一个弯道，地板移来移去。沙爸靠墙站定，甩开了阿成的手，没好气地说：“说嘛，要啷个弄？”
阿成一只手撑着车厢壁，微微俯身靠近沙爸耳边，说：“您看哈，咱们们的项目弄到现在这个样子，进行不下去，不就还是因为缺钱嘛。要是资金能到位，不就没这些事，都转起来了嘛。退一万步说，就算不管项目的事，这要捞菁菁出来，摆平上上下下的，不也得打点嘛，哪样不花钱呢？大佬留在外头不过来，也是想办法在那边筹钱呢。我这段时间，把以前生意上的朋友都找遍了，不也还是想多搞点银子好活动嘛。您看看，我这头发都白了。”他低下头，手指扒拉着头顶的一撮头发给沙爸看，满脸的委屈。
沙爸脸色缓和了一些，但还是忍不住回怼了一句：“你那是少年白，本来就有的哈！”
阿成给噎了一下，吞了口唾沫，权当没听见，继续他的说服工作：“诶，这个，所以嘛，生意还是要接着做的，有钱赚不是好事嘛！”
他瞅了沙爸一眼，见他没有立刻反对的意思，就又往后撤了一下，收回支在墙上的手，插进了兜里，脸上掠过一丝鄙夷，说：“不过，我看那两个也不像什么能落单的。我前面都试过了，西北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又抠又摆谱，搞笑得很。再说他们好像只是管那些农村架杆子铺线的事，跟我们也不相干啊。”
沙爸说：“是吗？但是刚才年轻的那个，说他们这次就是去采购什么录像机的。我问他要多少，他没明说，就比划了个手势。我估摸着，可能要百十来台吧？”他伸出自己的手掌，翻了翻，若有所思地看着，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他那个领导，好像嫌他多嘴，就把他叫走了。”
阿成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那这个量也不算个啥嘛。我说他们没见过世面吧？一点小生意还搞得神经兮兮的。”
这回轮到沙爸瞪他了：“人家都是小生意，你都是搞大生意？搞得好！”
阿成无语。
列车一路向南，穿山越岭，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已跨过长江，进入了南方的田野。
车厢里人来人往，不过阿成他们这个铺位间没什么变化。
除了中铺换了人，阿成和夏处这四人都是坐到底的。在一块儿大眼瞪小眼地呆了一天，也算比较熟络了。加之，阿成和小陈都是八面玲珑、很会照顾别人心情的人。大家东扯西拉、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通，相互的了解又更近了一步，倒是很有点其乐融融的氛围了。当然，这是在各自都有所顾忌和保留之外，所呈现出的“印象”。
到了晚餐时，几个人干脆一起去餐车拼了个桌。点了几个菜和啤酒，吃开来。
原本阿成还琢磨着怎么买单的事，没想到夏处拿出西北汉子的豪爽劲，直接把账结了。当然，发票是要了的。
他一边把发票放回衣兜里，一边对沙爸说：“你这个女婿找得好啊！又有能力又会照顾人。我们这一路，也学了不少知识啊！这顿饭啊，就是学费，该交，哈哈！”
沙爸摆着手：“哎呀，贾处，你这才是年轻有为，以后前途无量啊！我们这就是跑点小生意，养家糊口罢了。没法比，没法比哈！”他转过身，指着阿成对贾处说：“等到了深圳，让阿成做东，请你们喝早茶，吃海鲜！”
阿成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说：“老头，海鲜很贵呢！不知道赚不赚得回来您就吹啊！真不是您自己掏钱不肉疼！”
第一百零三章 请君入瓮（三）
不过他自己说出来的话更夸张：“最好吃的早茶还是在香港。有机会到香港来，一定来找我哦！我带你们到维多利亚港，边看夜景边吃海鲜，那才有意思呢！”
对面小陈的脸上已经一脸羡慕向往的神情，他扭头对贾处说：“对呀，什么时候咱们组个考察团也上香港学习学习嘛！”
贾处倒是很淡定，说：“这个迟早的事！不过，”他顿了顿，说了句实话：“我们这种身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要提前报批，护照都不在自己手上。要过去，手续要麻烦一些。嘿嘿。”
阿成倒是松了口气，为了省点肉包子打狗冒不出泡来的这种招待费，拜托这俩土佬还是去不了的好。
第二天午后，列车临近广州站。列车员提前来换了车牌。众人也纷纷整理行李、衣着，准备下车。
小陈腰间的BB机响了起来，他取下看了看，递给贾处说：“办事处那边说车已经到车站了，问我们多久到？”贾处看了一眼BB机上的内容，拿过旁边的提包，掏出一个大哥大移动电话来，打开电源，拉出了天线，递给了小陈：“给他们回个话吧，省得人家着急。”
这一下，铺位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小陈佯装镇定地接过沉重的大哥大，认认真真地按了号码，拨了过去。电话通了，小陈站起来，走到床边，把大哥大放到耳边，大声说：“周主任啊？您好您好！我是陈政。对对，我们就要进站了，还有十几分钟吧。嗯，嗯，好的好的，麻烦你们了。那我们出站口见！”
挂断电话，小陈发现，左右的人都在看着他，一脸的艳羡和好奇。
他把电话还给贾处：“他们人已经到了，在出站口等。”
贾处点点头，放好电话。转过头来，就看到了过道凳子上，阿成一脸灿烂的笑容。
车行到站。阿成他们与贾处等热情告别，然后径直赶往长途汽车站，继续转车去了深圳。
车到罗湖站，阿成的助理阿信早已等在那里。
阿成和沙菁菁的家就在罗湖。小区虽说不上多么豪华，也算是中上档次的人气公寓。关键是下手早，入手并不贵，而现在已经升值不少。
阿信把老板和老板的太上皇岳父送到家，又领了几件新任务，便告辞了。
当晚，阿成和沙爸两个人商议了一下，决定第二天先到公司，了解下这段时间情况后，再酌情联系大佬。
这一夜，沙爸躺在比火车硬卧柔软宽敞得多的床上，却难以入眠。他一直在想：那两位现在在干嘛呢？明天会怎样？他们的计划到底是什么呢？管不管用呢？
而隔壁阿成倒是睡得踏实了。
伪装这事说来容易，其实累人。饶是对阿成这样常年在生意场上混成人精的，依然也会觉得劳心劳力。
暂时脱离了缠人的老岳父，穷形怪状的同路人，一躺到熟悉的床上，他的倦意便如潮水般涌来，霎那间淹没了他的全身。明天，乃至后天，再后天的计划早已定好，现在，他独自一人，终于可以先什么都不管，踏踏实实地睡一觉了。
第一百零四章 请君入瓮（四）
阿成的贸易公司在靠近罗湖口岸的一个写字楼里。楼的一二层是电子产品商铺，楼上是写字楼，多以贸易、财会咨询服务等类别的公司为主。
阿成的公司并不大，但前台装修得还比较气派，背景墙上“香港嘉诚环球国际商贸有限公司”的鎏金大字在灯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阿成走进公司大门时，前台小姐正打着哈欠，没精打采地查看着几封信件。
她蓦然看见老板出现，先是吓了一跳，有些心虚又慌乱地站了起来，一躬身：“罗总好！您回来啦？”
阿成姓罗，大名罗福成。他鼻子“嗯“了一声，并没有注意到前台小姐僵硬的动作和笑容，也没有停留，径直往里走去。沙爸，阿信紧紧跟在他身后。
阿成的办公室在公司最里面，位于楼层的端头，270度的观景窗户，视野极好。
当初他买下这个写字间时，大佬特地从香港请来一个风水先生给做了指点。
果然，搬进来后，他们的生意就越做越大，野心也越来越大。大佬经常洋洋自得地夸耀是自己风水选得好。
直到开始运作江川的地产项目，他们的这好风水就开始转向了。
说来也奇怪，非但地产项目不顺，连看家吃饭的贸易业务也起了波折，接连折了好几个大客户，货压了不少，尾款又迟迟收不回来。眼看着账上现金周转越来越困难，阿成这成功商人的形象也越来越难以维持。
阿成在他的老板椅上坐下，便吩咐助理阿信去叫副总过来。阿信迟疑了一下，说：“林总这两天没来，说是家里有事。“
阿成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问：“什么事啊？什么时候回来呢？“
阿信：“嗯，他也没说。“
阿成心里问候了一声林某的母亲。他知道，这家伙八成是看公司不景气存了异心。这家伙原本是市外贸公司的，有些人脉。当初也是费了些劲才挖了过来，工资开得比一般人都高，业务提成也不少。没想到，这小子是喂不饱的狼。风光时“老大长老大短“的，一看公司情形不对，立马就改风向，琢磨自个儿奔前程了。
不过阿成不想让阿信看出啥来。难得还有个顺手的伙计跟着，他可不想再刺激人家，能用一天是一天吧。
阿成淡淡地答了一声“知道了“，便打发阿信出去了。
屋里就剩了翁婿两个，阿成拿起电水壶，开始煮开水，准备泡茶。
沙爸就在这闹哄哄的煮水声中开了口：“阿成，你能不能跟我交个底，你现在到底还能盘出多少资金来？”
开水壶轰轰地响着，阿成没有立刻回答，只低头摆弄茶具。沙爸也没有追问，两人一时陷入了有点难堪的沉默。
水终于烧好了，阿成拿起水壶，手法娴熟地开始沏茶，随着茶香漫出，他终于开了口：“前面有几单客户换人了，尾款拖得有点久。现在呢，一般的单子还是可以接，不过大的单子，如果要垫资、压款的话，就不敢接了。”
他倒了一杯茶，递到沙爸面前，抬头看了一眼对方一脸凝重的样子，又笑了笑，半开玩笑地安慰说：“您放心，这房子是咱们买的，不会被撵走的。家里那套房也没有贷款。这些基础的东西，我们还是有保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