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归去来兮(十六)
等了一阵,见李未还不吭声,光忙着掐手转脚趾头,魏永敏开口了:“你有什么想法,有啥考虑,也可以跟爸妈说说嘛!”
她的声音温和而亲切,李未却听来无比刺耳,这不是他妈平时对她的正常口吻,这分明是一个上级面对要处分的下级给出的临终关怀:亲切却带着疏离感。
他心里暗暗叫苦,心说“不好,这是要动真格,混不过去了。”
然而,千头万绪,他一时也琢磨不出万全之策。只好使出“拖”字诀,老老实实地说:“这,能不能让我考虑考虑?上不上警校,期终也得考吧?考完再商量好不好?”
魏永敏微微一笑:“当然,你还挺明白。上不上警校,不仅期终要考,高三、高考都得考。但是,不上警校,该警察管的事,你就不能管了。”她停了一下,一字一顿清晰地补充:“从现在开始。”
李未瞥了一眼父亲,立刻明白父亲的态度可以忽略不计了,“家里大事妈当家”的指导方针执行得非常彻底。
他有点心虚地冒险小声问了一句:“妈,是不是菁姐的事连累你了?”
他看见妈妈的脸忽然变得冰冷,说出的话也像刀子一样直戳人心。魏永敏冷冷地说:“不是谁连累了谁!是我不想在家里再养一个傻儿子!一个以后连自己妹妹都保护不了的傻儿子!”
旁边李卫国的脸终于抽了一下,变得极为难看。
在这个家里,最忌讳的词就是“傻”。那是扎在每个人心尖的刺,时时作疼,却不能拔,拔出来就是血如泉涌的不可收拾。可是现在就这么冷酷地从最在意的妈妈口里说了出来。
李未的心一缩,紧接着又是一酸,和不可抑制的内疚。
他想起几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病房外母亲对他的那个长久的拥抱。
少年意气,他一腔热血地本能地想要顾及朋友义气、护佑家人周全,却终究反成了别人的累赘。纵使他少年老成,又怎能都明白成人世界的复杂与算计呢?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父母要为他的莽撞所承担的,何止一个“傻”字带来的痛呢。
他想说句“对不起”,却说不出口。
说出来的是:“妈,你别担心了,我,不去警校,也不会当警察。”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可是,江海,他一家都在里面。我答应了要帮他,我要是食言,他可能就真没希望了。我知道,我的办法很幼稚,我没想到菁菁姐会那么快就真去自首了。她会不会有事?沙皮他们家。唉,爸、妈,我知道我现在没资格再提什么条件。可是,你们能帮他们再想想办法吗?”
他用探询的目光来回地在父母间小心又不愿放弃地溜达着。心里像有一根细细的弦,摇摇晃晃地随时会断掉。
魏永敏甚至都没有理会李卫国投来的目光,直截了当地就给出了最终答案:“你只需要确定你不想当警察,不再插手这些事。剩下的,就是去睡觉!”
旁边李卫国闭了闭眼,对儿子挤出了一个似乎会心的微笑。
一切话语都是多余。
李未老老实实地站了起来,小声应了一句:“嗯。那,我洗漱去了。”
这一晚,李未辗转难眠。而隔壁的李卫国和魏永敏却终于睡了个踏实。
第七十七章 归去来兮(十七)
后来的几天,李未果然老老实实地上学、放学、读书、参加学校的活动,没有再神鬼不知的瞎晃荡,恢复了一个在校中学生的正常状态。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几天过得是多么地如坐针毡的煎熬。
他从沙皮那里知道了:沙菁菁的确是跑去了市纪委举报,然后又被请到公安局“自首”。不过她并没有被拘起来,而是第二天就回了家,并且一直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大部分时间就窝在自己的小屋里,关着门,也不知道在干嘛。偶尔她会被叫出去了解情况,没多久又被人用公车送回来。问她什么,她也不太愿意说。
唯一确定的是:那个文质彬彬的王处已经“进去”了。至于原因嘛,肯定跟沙菁菁的“大义灭友”有关,至于那大叔是因为什么而被灭,他就不知道了。
学校走廊里,沙皮瞪着小眼睛,一脸疑惑地问:“你说,要是这不着调的事都是他俩一块儿干的,为啥我姐没事,单把他弄进去啊?是不是,你那边搞了什么关系?”他的眼睛里有疑问,更有期盼。
李未懂他的心思:自己最好的朋友鼓动着自己的亲姐姐去“自首”,总不能是光为了害她,一定会帮她做好脱身的准备的。
李未心里很虚。
他不是没有为沙菁菁打算,可是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计划,现在他自己已经在父母那里失去了话语权,哪里还能知道这许多详情呢。
唯一让他还能稍稍宽心的是,他相信父母不会真对他的恳求撒手不管。只是,他们究竟能管到什么程度,能不能管得了,他却完全没底。可是这些,他怎么跟沙皮说得出口呢?
平生第一次,他感到了一种失去控制的无力感和隐隐的不安。
他努力稳了稳神,用尽量镇定的语气对沙皮说:“要是菁菁姐她的错没那么严重,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嗯,要是你知道了啥,一定早点告诉我,我也好想办法。”
沙皮的脑袋点得像鸡啄米:“那还用说!”
李未接着说:“还有,你能不能请你妈妈再去了解一下江海目前的情况呢?我想,如果案子有变化,他那边也会有所体现的。”
沙皮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许护士长的办事效率总是很高。两天后,沙皮带来的消息就让李未的头又大了一圈:江海已经被转移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他还顺便告诉了沙菁菁的近况:她被禁止离开江川,也不能自由外出和接触其他人,所以才老老实实窝在家里呢。相当于是限制居住,软禁了。
这一次,李未没有再找话安抚沙皮。他只是点了点头,轻声回答:“哦,知道了。辛苦你妈妈了。”
上课铃响,沙皮转身往自己班上跑去。李未靠在走廊上,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头,想到那些比自己大得多的成年人,自己总在为他们操心,真是一件很搞笑的事。他忽然下意识地把手伸到裤袋里,想摸出一根烟来吸吸。当然什么也没摸到。他的手焦躁地捏成了一个拳头,砸在了窗框上。
铃声已停了好一阵,能听到远近的教室里传来起起伏伏上课的声音。走廊上空无一人,除了他自己。他没有挪窝,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不知在看向哪里。良久,他才仿佛回过神来,眼里恢复了意识,眼珠子转了转,慢悠悠地朝自己班教室走去。
他推开教室门,班里安安静静的,任课老师正在黑板上写着板书。
“报告!”他叫了一声。
所有人都转过来看着他。
他冲老师抱歉地一笑,镇定地说:“对不起,我拉肚子,上厕所蹲久了。”
教室后方传来吃吃的笑声,气氛一下有点愉悦放松的味道。
老师倒是很体谅的点了下头:“回座位吧。”
“谢谢老师!”他目不斜视地回到自己座位坐下,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一切都回到常态,他还是个好孩子。
第七十八章 归去来兮(十八)
从房间这头走到另一头,横着是六步,如果竖着,是五步。差不多算个正方形。
江海已经绕著走了112圈,2464步。他走得很慢。这差不多花了他一上午的时间。
屋里阴凉,他还是热出了汗,身上宽大的短袖单衣腋窝、后背已经浸湿了。凉凉的贴在皮肤上,像一条滑腻腻的甩不掉的蛇。
他不该这样剧烈活动的。伤筋动骨一百天,他才刚过了二十天。然而,再要让他继续一动不动给躺在床上挺尸,他怕自己会就算骨头接上了身子一定也发成了霉球。
从医院转到这里,已经是第三天了。他依然看不出这是什么地方。
屋外是一个僻静的小院,几乎没有人,除了一天三顿送饭的人。
窗户上装着铁栏杆。那铁棍其实不算粗,他使点劲也可以掰弯了。可见带他来的人没真想怎么限制他。
不过,他也没去做这个尝试。
一方面不想再节外生枝,另一方面,他那些刚接上的骨头也经不得这样的折腾。倘若为了不确定的结果去冒这个险,到时候即使逃出去,而伤势加重,也很容易被逮回来。那就太不值当了。
得不偿失这种小算盘,他以前很少去打过。因为不需要。
从小到大,他并没有经历过太多挫折或打击。所谓跌宕起伏的人生都只是书里别人的故事。
父母单位效益不错,他很小就知道即使上不了大学,他也可以被招工进厂,干着一份不轻不重的活儿,挣着不多不少的工资,日子一样可以活得有滋有味让人羡慕。
他的成绩不错,但也不算多突出,考大学肯定费点劲。
好在父母从来也没对他有“必须出人头地光耀门楣”之类的期望,所以他一向过得比较潇洒。
在单位食堂做厨娘的江妈经常会带回来外面难买的食材。于是大碗吃饭、大块吃肉成了这家子的家风。没有什么是一顿红烧肉解决不了的。这倒也正好契合了他心中那快意恩仇、大碗酒肉的江湖天地。
他读过很多小说,喜欢那种情绪大开大合的现代诗歌,偶尔自己也写。学生时代他学过吉他,但后来放弃了,改敲架子鼓。因为觉得那种全身每根汗毛都要律动起来的运动才让人舒坦。
在北城,他身边总有一群同龄人跟着,有男有女。
他很拽、也很放得开。
江川是个小城,北城是个江湖,江海是个人物,一个本不拿自己当回事却被别人当回事的人物。
常常,一个人的外表和内心往往成反比。
倘若,真的经历过沧海,或许便沉静如水了。
而如今,这算不算他二十年人生中的一劫呢?当现实以更加戏剧化的方式砸到头上时,他发现:这个剧本可真他妈带劲!如果主角不是自己的话。
那些不能动弹的日子,他没日没夜地躺在床上,反复问自己一个问题:经历过这一切,我还会潇洒如故吗?这一劫,我能过吗?
按照李未的意思,他写了材料交上去后,待遇眼见着便不一样了。
先是门口双岗变成了单岗,后来有人到病房来,为他专门录了口供。再后来,他的手脚上的链子取下来了。有几次,值班的大哥居然还跟他聊起天来。再后来,他的伤势渐渐好转,他并没有被送回拘留所,而是便被转移到了这里。
第七十九章 归去来兮(十九)
房间在楼的一则很逼仄的角落里。因为角度太偏,从窗户的铁栏杆往外望去,除了一颗老槐树的一部分,几乎看不到外面什么。
他把汗湿的罩衫脱下来,光着膀子站在屋子中间。胸口上还打着石膏,多日没有洗澡,他已经闻够了自己身上那股发馊的人肉味儿。
一点点微风穿过槐树浓密的枝叶,从窗外吹进来,掠过他赤裸的肌肤,那浓重的味道似乎被吹散了些。
他望着微微晃动的树叶,心底里蹦出一句张狂的话:“这能囚禁我的身体,可能禁锢我的灵魂吗?”
这令他陡然肾上腺素激增,那自由的灵魂仿佛像一群亢奋劳作的蜜蜂,嗡嗡地围着他的脑袋盘旋,制造出一种激扬而冲动的氛围来。
然而,自由是什么呢?他自由的灵魂又将归于何处呢?他以前几乎没有想过这种问题。而现在,这个东西像着魔似的在他脑子里转悠。他盯着眼前的树叶,目光却似乎穿过枝叶伸向了远方。那是一个似乎很远很远,模糊不清,却散发着诱惑的远方。
走廊上有脚步声,江海停止了遐想,慢慢转身望向门口。
门锁响了一下,门开了,走进来两个男人。
前面那位他认识,手里拿着钥匙,是平时给他送饭的。看到江海这光膀子的病号样,他略楞了楞,继而笑道:“怎么?热成这德行了?”
江海回了他一个客气的笑容:“是啊,稍微恢复活动了一下,没办法,就这一件穿的,脱下来晾晾再穿。”
对方并没有接他的话茬,侧了侧身,让出了身后的人。
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精瘦,身板挺直,薄薄的嘴唇紧闭着,仿佛一张嘴就要泄露出天大的秘密。他眼睛不大,微微皱着眉,快速打量了一下江海,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仿佛要从他脸上发掘出点什么历史遗迹似的。
即便处在当下的处境里,江海还是很不喜欢这样被人如显微镜似地审视。他原本想直接给盯回去,但还是忍住了。他漫不经心地移开了视线,转过身子,缓缓地向床边挪去,一边以平静地口吻问:“今天又有什么指示吗?”
那两位并没有回答。开门的那位瞥了后面这位中年人一眼,明显有询问的意思。然而中年人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很专注地盯着江海。
小小的屋子里,气氛一下有点尴尬和紧张。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中年人忽然开口问:“江海,你知道你父母现在的情况吗?”
第八十章 归去来兮(二十)
江海一震,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缓缓转身,看着中年人,挺了挺背,却没有答话。
中年人的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落到他捏紧的拳头上,停了两秒,忽然放松了表情,微微一笑。他左右看了看,拿过凳子坐了下来。见江海还愣愣地站着盯着他,他下巴往床上一扬,说:“坐吧!”
江海迟疑了一下,挨床边坐下了,手却没有放松,紧紧握着自己的膝盖。他想:只要这家伙说出一句他爹妈不好的消息,这装模做样的脸就等着开花吧!
然而中年人却看着他又笑了笑,问:“你这拳头能打几个人?”
江海不想跟他废话,问:“我爸妈,他们怎么样了?”
中年人不紧不慢地说:“哦,老江说,他想你回家去。你妈当然也是这个意思。”
听起来,父母似乎已回家了。江海心里略略一宽,不过他知道,后面的话才是要点。果然,中年人看着他,慢腾腾地继续说:“他们想让我保你出去。”
江海愣住了:“你?是……”
中年人:“我是谁不重要。你早晚也会知道的。所以我说我要来看看人,值不值得我保?”
江海:“那,看过之后呢?”
中年人忽然哈哈一笑:“我看靠你自己这个拳头是打不出去的!所以不得不保啊!是吧?老叶。”他扭头问旁边站着的人。老叶会意地一笑。
江海的脸有点发烧,紧握的手尴尬地松了下来。
中年人收起了笑容,朝他伸出了两根手指,一本正经的说:“我要给你提两个要求:一个,不要乱动,养好身体;要是回头大夫来一检查,说骨头长偏了,那我可直接送回医院走人。”
江海有点哭笑不得,这算哪门子条件?怎么有点像他二舅的叨叨呢?不过人家毕竟是为他好,他还是耐着性子点了点头:“”嗯。那第二条呢?”
中年人:“第二条嘛,出去之前好好洗个澡!这都什么味儿?蚊子都快被你熏死了!”他站起来:“老叶,你盯着他洗哈!回头称称搓下的泥有几斤?”
他哈哈地笑着,也不等江海回话,径直开门走了出去。老叶瞅了一眼江海,见他脸一阵红一阵白的煞是不爽,也不解释,只笑了笑,跟着出去了,顺手带上了门。
江海兀自坐在屋里,运了好一通气。他好歹也算个走在潮流前头的时髦青年,这么被人公然嫌弃,实在是有些面子挂不住。
然而,当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咀嚼了一番刚才看似莫名其妙的对话后,忽然领会到一个事实:“就是说,我自由了?!没事了?”
他站了起来,走到门边,轻轻地握住了门把手,转了一下。
门开了,并没有锁。
走廊上没有人,安安静静的。
阳光从走廊的另一头洒进来,照亮了地板。他朝着光亮走过去,一种久违的灼热感爬上他裸露的肌肤。
他走进了那片阳光。
第八十一章 归去来兮(二十一)
他先是被老师留下来,跟队友一起,被做了一个简短的竞赛集训“战前动员”,说是三天后,他们即将回校进行封闭集训。在李未听来,这个动员的实际意思就是:就三天,想干嘛赶紧干去!
然而,他想做的每一件事好像都很重要,每件都因该排在第一位。他思忖了一下,决定先去找年纪最大的那位。
人武部的院子,他很熟,但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来过了,远远看着,有一种既熟悉又亲切的感觉。
门卫大叔没有变,看着他跳下自行车,隔着窗户就打乐呵呵地招呼:“嗬,小帅哥,又来找钟部长报到?”
李未笑着点点头:“是啊。他在吧?”
门卫大叔:“你可真会踩点,他刚回来。你看看,他那车轱辘还热乎着呢。”
李未抬头一看,院子里,大钟叔常开的那辆越野吉普正安静地停着。他认得这辆车。小时候,他曾坐着它去救受伤的亮妹和小菊姐,也曾载他去接老家来的奶奶。他看着它,好像看着一匹熟识的老马。
他冲门卫挥挥手,停好车,便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
或许是工作太忙,大钟叔比以前瘦了,但腰板依然挺得笔直。这一点,跟父亲如出一辙,大概都是当兵留下的习惯。他站在门口,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身材瘦削、身板笔直的背影。
“大钟叔!”他叫了一声。
大钟转过身来,看见是他却并不意外:“呵呵,小李未,考完试了?”
李未:“是。刚考完。我想着得先上您这儿报到。嘿嘿,就过来了。”
大钟:“什么报到!我看啊,你是来检查工作的吧?跟我还耍这一套?”
李未一边放下书包,一边笑着说:“岂敢岂敢!叔,你吓死我了。我明明是来道谢的嘛!”
大钟手一伸:“哦,那东西呢?”
李未:“啥东西?”
大钟:“礼物啊!有你这么空着手道谢的吗?”
李未倒不慌,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叔,这么大个礼物您还没看见?”他抬头挺胸地往前凑了凑,又拿右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您看,我这不是个大个的礼物?全自动机器人。叫干啥干啥,不费电,好用得很。
大钟点着头:“嗯,你这个机器人可以!电是不费,就光费饭,又能闯祸,又能厚脸皮。这功能,可真够齐全的!好用,好用得很哪!”他压低声音,身子前倾,故作神秘地问:“这么好用的机器人,我推荐给你爸使使,怎么样?“
李未很镇定地回答:“他那儿已经有好几个版本的机器人了,不缺这一个。这个,钟叔,您就留着自己用吧!终身免费,保修。“
话音刚落,他就被大钟一巴掌拍在了后背:“小崽子,胆儿肥了啊?敢跟你大钟叔这儿耍贫嘴了啊!以后还想不想在我这儿讨果子吃了?“
李未赶紧陪笑道:“想、想啊!大钟叔,我来就是想告诉您:以后您就是我的指挥员,您指哪儿我打哪儿。绝不含糊!您看,我这个态度还凑合不?“
第八十二章 归去来兮(二十二)
大钟哈哈一笑,不再跟他计较,指指椅子:“坐吧,想喝水自己倒。”
李未一眼瞥见大钟面前的茶杯已经快见底了,麻溜地拿过来先去给加了水,恭恭敬敬地送回桌上。这才又拿了个空杯子,给自己倒了白开水,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对面,等着大钟开讲。
大钟看着李未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心里暗想:“这小子还真挺会上道。”
他想起两周前李未蹲在他家门口,求他帮忙的情景,那时可真是让他有些意外,也颇有些为难。
北城机电厂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谁都知道这里头有故事,但只要不涉及自己,谁也不愿意去趟这摊浑水,谁知道会扯到谁呢?
然而年轻人在他面前那热忱而坚定的眼神,却也让他心里涌出复杂的感慨来。纵使早过了少年意气的年龄,但谁又能不对那份单纯心生羡慕和怀念呢?何况,他自己不也还在为着自己的尚存的一点少年意气在冒险吗?
几年前那场轰动全城的案子里,他义无反顾地出手相帮李家父子时,又哪里顾忌过太多的个人得失呢?如果说,真有计较,那就是不愿失去一个看得顺眼的兄弟吧。
不过,那天打发走李未后,他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立马“出卖”小朋友,找他爹李卫国同志好好合计合计。理由嘛,也很好理解。一是得核实对对情况,二来呢,得商议解决方案;而最要紧的一点,虽然兄弟的儿子也跟自己儿子一样,但碰到关键大事,还是得先紧着人家亲老子,不能越俎代庖。不然,这兄弟也不好做呢。
让大钟意外的是:李卫国其实早就在运作中了。
他这个职位虽不是啥实权,但级别高,找到谁,多少也得卖个面子,不太好糊弄过去。所以,很快就弄清楚了案子的进展和市里各方的态度。
再者说,李卫国跟公安系统的渊源也不是一两天了。
他曾经的搭档梁东来现在是市局一把手。要细论起来,梁局能走到这一步,多少有他李卫国一点贡献在里面。南街口案子后,李卫国即使啥表扬没捞着、还给调离了系统。这些年来,也没有跟他吭过一个不字。然而,一旦开口,梁东来就不能敷衍。关于这一点,两人都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所以这一次,梁东来当然得有所表示。好在,案子虽然看起来又乱又棘手,但李卫国这次提供的弹药还是管用的。即使不能整个翻案,至少,放一两个无关痛痒的小卒子,还是够用的。
实际上,梁东来也没指望借这个案子把谁查个底掉。他知道自己还没那个能耐。真要那么干,恐怕还没等到他查人家,自己这公安局长的位置先就不保了。这么多年总结下来,他也懂得了对各方“有个交待”的分寸,火候的掌握技术也日趋成熟。而这一次,虽然前台站的是公安局,实际玩牌的还是市里。他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当李卫国找来时,他的“交待”就基本成形了。
所有人中,江海是最好重打、也最好轻放的一个。
倘若想搞个“杀一儆百”的示范效应,弄他个十年八年,也是可以的。毕竟,他动了手,被抓了现行。
不过,如果案子本身的性质有了变化,他这闹事者变成了受害者,故意伤人变成了过激反应,那么,只要江海这边态度积极,对方没有重伤,也没那么执拗。那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也就成为可能。毕竟,他并没有从头参与什么策划,只是个半道杀出的楞头程咬金而已。
第八十三章 归去来兮(二十三)
而就目前案情发展来看,江海这个小卒子,留着是个累赘,还可能激化矛盾;如果能说服说服,配合做做机电厂的善后工作,未尝不是个更好的选择。
当然,说服工作不适合老梁的人去做,大钟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大钟于是便高质量地完成了李未同学的托付。
他一边喝着茶,一边把如何解救江海的经过眉飞色舞地叙述了一遍。当然,用的是他自己的版本。
看到对面的少年一脸的专注和感激,大钟心里好笑得意之余,又掠过了一丝惭愧和不安。
他知道,编故事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就不得不继续开连载。也许编到后头,连讲故事的人都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自个儿的想象了。
而江海的命运或许从他情急之下冲进人堆时,就已不再属于他自己了。而与他君子之交的李未,也再难做个冷静的旁观者。
这个漩涡搅动着,把他的父亲、母亲、朋友,父亲的朋友、朋友的亲人等等都统统搅合进去了。谁能全身而出,谁又会深陷其中、呛水甚至溺死,谁又说得准呢?
讲到最后,大钟收起丰富多彩的表情,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语气说:“江海这小子,这回算是撞了大运哈。先撞到个一根筋的你,又撞到了那义薄云天的,你叔,我。这番倒腾,才把他给捞出来。要不然,这一进去,他后半辈子就算彻底歇菜,更别提跳什么劈里啪啦舞了!所以啊,你也得好好跟他说道说道,审时度势,少发点大少爷脾气。哦,对了,他还不算啥少爷呢!”
见李未没吭声,他又紧接着说:“我告诉你哈,我这保他出来,跟局里可是拍了胸脯的。我跟他也当面说了,咱们约法三章。他要是敢不守信用,把我这大红脸给卖啰,那可……”
李未不等他诅咒发誓地说完,赶忙应道:“放心,大钟叔,他要真那么不靠谱,我跟您一起把他给抓回来捶。嗯,那他现在在哪儿?是已经回家了吗?”
大钟身子往椅子上一靠,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昨天晚上就送回去啦,不过,应该还没几个人知道。怎么,你打算去家访一下?”
李未点点头,继而又忽然想起什么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可是,我都还不知道他家在哪儿呢?”
江海的家其实好找。
机电厂的宿舍算一个比较有名的社区。它的名气在于,房子不多,质量却不错,跟周边老破旧的居民楼一比,效益好的优越气息扑面而来,连小区周边的商铺档次都要高一点。
曾经,这个大院里的人进进出出都透着一种小富即安的气定神闲。然而,仅仅不到两年,这种气质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的迷茫、焦躁和逐渐蔓延开的绝望、愤懑,还有日益衰落带来的沮丧,犹如惊弓之鸟般的惶惶不安。
李未走进这个院子,就能明显感受到这样的氛围。
院门口旁边的大树底下,或坐或站地聚着一堆人,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其中一个穿着背心,摇着扇子的瘦高个正比手画脚地在说啥。众人有的附和,有的皱眉点头,显然这家伙是个带话题的中心人物。
有人发现了走进的李未,众人齐齐地停下来,转头看着他。眼神里分明传递出一个词:生人勿近。
有人大声问:“小伙子,你找谁?”
李未记着大钟的嘱咐,扶了扶帽沿,回答:“叔叔好!我去萧明家,我是他同学。”
对方笑了:“嗬,原来是个小孩啊!晚上看不清,长得真高。”他指指大院深处:“往里走左边第二栋。”
李未点头笑着回了句:“谢谢叔叔!我认得的。”说罢,便往里走去。人群又继续高谈阔论起来。
萧明是谁,李未并不认识。这只是大钟告诉他的一个江海的邻居,以防别人注意到他跟江海的联系。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第八十四章 归去来兮(二十四)
江海家的门上倒贴着一个大大的“福”字。李未贴近门,听了听,没有听到屋里什么声音。他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没有等他敲第二遍,门便开了。开门的是一个身材健硕、面目和善的中年女人,李未猜她应该是江海的妈妈。
李未低声说:“阿姨好!我是李未,江海的朋友。”
女人的眼睛亮了,然后一把抓住他的胳臂,把他拉了进去,然后左右看了看,飞快地关上了房门。
房门关上,女人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
她放开了抓着李未的手,退后了一步,一边上下打量眼前的少年,眼睛里带了几分好奇,一边朝里屋招呼:“快出来,贵客来了!”
回过头又赶紧引着李未到客厅沙发上坐下,又忙着转身去找杯子倒水。她宽大的身子在不大的屋子里灵活地转来转去,屋里顿时生出一种热烈的气氛来。
李未想让她别忙,刚叫了声“阿姨,不用客气”,就见光着膀子,打着石膏的江海从里屋闪了出来。
“嘿!”他看着李未叫了一声,离着他几步远站住了。
吊扇在他头顶一圈一圈地转着,扇叶的影子在他眼里忽明忽暗地划过。他看着李未,嘴角微微一歪,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眼里闪着光。
李未看着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对面的人,明显的消瘦了。
这让他看起来更加眼窝深邃、棱角分明而犀利。而他的脸色即使在屋里暖色的灯光下,依然显得有些苍白。在这个炎热的夏夜,透出一股寒意来。
“海哥!”李未轻轻叫了一声,走过去,伸出了手。江海笑了一下,也伸出了右手,紧紧一握,轻轻的晃了晃。一时间,两人竟无语了。
江海妈妈端着一杯水过来,招呼着两人:“唉,别老站着嘛!小海,你让李未坐嘛!坐下慢慢说。”
放下水杯,她又忙着端出了一盘瓜子,摆到了李未面前:“来,磕瓜子!哎,今天没有好的水果招待你呀,真是不好意思!本来想下午出去买西瓜的,门口人又多,嗯,听说今年西瓜又涨价了。”
她絮絮叨叨的,不时看看李未,又看看自己儿子,脸上带着一点讨好的笑。
江海:“妈——”
李未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问:“怎么没见你爸爸呢?”
江海妈:“他晚饭前被叫走了,说是去补充说明一下情况。”
李未“哦”了一声,然后看着江海说:“海哥,我今天来,就是来看看你怎么样了。我们队沙皮他们几个,也想来,可是不方便。以后吧。我也呆不了太久,他们托我转告的事,我得把话传到了。海哥,你现在是在保释期,后面会怎么样,还要看你的事情办得怎样哦。”
江海往后一靠,笑道:“我怎么觉得你才是大哥呢!李哥!”
李未略略有点脸发热,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海哥,有纪律,多的情况我不好讲。不过,这案子牵涉多,你,和叔叔阿姨能提供的线索越多,就越能早点查清真相,也就能早点脱身。对吧?”
第八十五章 归去来兮(二十五)
江海跟他妈对视了一眼,说:“我只是个小工人,也不是干部,他们领导的事,我哪里知道那么多?那天要不是怕我老爹出事,我也不会去掺和。咱们不是约了斗舞嘛!要是非得揪着跟我的兄弟们不放,”
他顿了一下,淡淡地说:“那不如我再进去好了。卖友求荣这种事,我实在也做不了。”
江海妈有点尴尬地打着圆场:“这个,也不是小海装大哈。确实这事呢,是厂里大家的事,要说参加,都有参加。要吃饭嘛!是不是?也不好拿着哪几个人说事。我们家进去这段时间,大伙儿也都在外头帮忙。你说我们这要是刚一出来就,……再说啦,都住一个院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要真传出去,这以后我们也没法见人哪!”
李未没有表情,只微微垂下了眼睛。
他的心忽然抽搐了一下,有些难过。
连日来竭心尽力的奔走,不惜拖累家人朋友的冒险,却原来只是被认作是一个权宜之计带着目的的棋子吗?
他抬眼看着对面大马金刀端坐的江海,想:“我到底了解他多少?他又了解我多少呢?”
这一番思忖,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些沉吟思考之色。在旁人看来,他或许就是在考虑如何应对的话吧。
江海换了一种体谅的语气说:“你别担心,我会自己去跟他们说的。我这能出来,已经够感谢你了!我不会再让你为难的。”
李未的脸上掠过了一丝苦笑。
他缓缓地说:“如果你是个普通工人,当然知道不了啥。不过,叔叔是代表。听说一直以来,开会的地点就在这里。你就算天天出去练舞,也有回家的时候。他们讨论的事,你不会都没听见吧?”
江海和江海妈两人的脸色陡然一变。
李未却没有理会他们,继续说:“机电厂拆迁这个事,成了个烂尾工程。搞得大家都没有饭吃,这里面,肯定有问题。有可能是你们的问题,也有可能是别人的问题。找不到问题,钱不到位,你们的事就只能拖着,闹一回,进去几个;再闹一回,又进去几个。今天你可以出来,下次别人不见得能出来。而且照样建不了厂,开不了工,吃不了饭。对吗?”
江海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他硬撑着说:“我们还可以去省里反映。”
李未闭了一下眼睛,问:“去哪里反映,是不是都要说清楚问题?”
江海楞了一下。
李未接着说:“现在市里、公安局,已经在着手调查了,你们为什么不抓住机会,提供线索,找出这些真正的背后问题?在这个层面就解决?”
江海有些赌气地回答:“他们能解决,不早解决了!”
李未耐着性子解释:“以前可能是证据不足,但现在已经不同了。所以才需要你们配合。”
江海脸色缓和了一些:“你怎么知道有用没用?”
李未:“不试试怎么知道?”
他看了江海一眼,把视线移开,淡淡地说:“至于你要不要出卖兄弟什么的,这是你的事。我没想过,也没人关心。大概压根就没人问过吧。”
江海有点讪讪的笑了笑。他已经听明白了李未的意思,明显是自己前面会错了意。
几个人又说了会儿话,李未便告辞出来。江海母子关上了门。
江海妈说:“这个李未,他爹妈怎么教的?怎么说话那么厉害啊?简直不像个小孩!啧啧。哪像你,整天横冲直撞的!”
江海没有答话。径直走到了阳台上,看着李未的身影从单元楼门洞里出来,一步步走远,看不见了。
他的心里忽然涌出一种难以名状的骄傲来:这样一个人,能拿他当朋友,出心出力的帮忙,这是不是说明,自己也很了不起?
他嘴角一翘,自己先笑了,觉得自己可真能给自己厚颜无底线地贴金啊!
第八十六章 归去来兮(二十六)
从机电大院出来,右拐不远处便是回家的公交车站。
天并不晚,路上的行人却不多。
车站路牌下只有两个候车的人:李未,和一个身形消瘦却腰板挺直的老人。
李未背靠着站牌杆子,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这是他从父亲打开的烟盒里偷拿的。他掏出火柴、划上、点着,晃灭了火柴,手指一弹,半截火柴棍划了四分之一个弧线,落在路沿下。
香烟的前端闪烁着缩短,他眯起眼睛,隔着袅袅的烟雾看向对街的店铺。视线顿时变得模糊不清。
一阵风吹过,烟飘向旁边。
老人用手扇了扇,瞥了他一眼。
李未抱歉地朝他笑笑,拿烟的手放下,自己往外挪了两步。
“年轻人,烟瘾不小啊!一天抽多少啊?”老人忽然开口问。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好像喉咙被什么堵住了。
李未下意识地看了看手上的烟,把手背到了背后,敷衍而客气的回道:“哦,没什么瘾,只是偶尔抽抽。”他转过头,避开老人的目光,不想再多话。
老人在他身后嗬嗬一笑,不以为然的揭穿说:“小伙子还不好意思承认?我这一辈子的烟民了,这点还看不出来么?”
李未有点烦,心想怎么碰上个硬搭话管闲事的,怎么不能让他安静消停会儿。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又敷衍地笑了笑,硬生生地转了话题:“您去哪儿?”
老人说了个站名,正好在他要去地前一个站。
李未:“哦。”
烟快烧到他的手指,他抬起手吸了一口。然后把烟蒂扔到地上,用脚踩灭了。
老人仍然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说:“你这样很浪费哦,塔山哟!一支烟都没抽几口。哪个单位的呀?家里条件不错吧?”
李未真是有点哭笑不得,怎么大晚上的,还碰上这么一位“包打听”呢?
不过他又觉得有点惊异,黑灯瞎火的,老爷子居然闻味就知道是什么牌子,果然资深同道中人啊。
李未依然没有正面回答他无厘头的问题,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怎么车还不来呢?”
没想到老人又开口了,话题依然是烟:“嗯,现在这塔山的质量也不稳定啊,怎么味道好像淡了些呢?”
李未终于忍不住回了他一句:“大爷,您也抽不少吧?”
老人似乎等他这话很久了,立马来了精神,说:“嘿嘿,快四十年啰!以前一天一包。我们当年抽的牌子你听都没听说过。不过,比起来还是塔山地道,味儿正,我后头些年都抽得多。”
李未觉得他的语气甚至有点愉悦,就像在谈论一道心仪已久的美食,而不是想数落一个陌生小子的不良嗜好。
“嗯,是的,比较起来,我也还是喜欢塔山些。”李未附和了一句。
老人点点头,看着他的裤兜,忽然说:“我看看你的这个塔山呢,跟我之前抽的是不是不一样。”
李未楞了一下,有点窘:“嗯,这个,我那是最后一根。”
老人似乎有些失望,回过头,望着来车的方向,开始嘀咕:“车该来了吧?”这之后,他就安静了。
李未舒了口气,对老人的这种一根筋又虎头蛇尾的钻研精神感到无语。
车又过了几分钟才来。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前后排坐了。
车厢里人很少。没有人说话。李未望着窗外往后退去的街景,开始琢磨刚才在江海家听到的惊人消息。
听说当初市里招商引资的审批手续就不全。
批准转地时,市规划局、市经委拿着市领导签批的红头文件找机电厂的一把手“好好地”谈了一通,才敲定了迁址的事。
而现在,大家都在传,有人拿了香港投资商的好处,搞空手套白狼,害了大家。
而已经进去的规划局王处,据说还涉及到一起命案。
谁拿了谁的好处这事,李未并不想知道。只要江海能脱身,沙菁菁、妈妈别太受牵连,这些成人世界的纷纷扰扰跟他没什么关系。
他想:江海只是一个小棋子,涉及不了真正高层的事。而妈妈,精明又有原则的妈妈,可能早把自己撇得清清楚楚。而沙菁菁?她举报的王处,命案?是什么意思?跟她有关吗?这,可是有些水深啊!沙菁菁,她究竟干了啥?知道些什么呢?
第八十七章 归去来兮(二十七)
汽车慢腾腾地开到了下一站,依然只上来了寥寥两个人。
后上来的这位是个壮实的中年男人,买完票一转身,便叫了一声:“嗬,老陈叔!”声音倒不大,却透着热忱,刚好够听见。
前排的老人抬头一看,也点头示意。
这中年男人便坐在了老陈的旁边,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起来。
李未眼睛看着窗外,耳朵里却很快听明白了他们的身份:原来两人都是机电厂的职工。
老陈早年间当过采购科科长,早已退休。中年男人比他小一辈,姓张,是个跑销售的。
两人挺熟络。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到了机电厂这两年的变故上。
老陈抱怨说:原本该厂里发的退休金已经停了快一年,家里日趋捉襟见肘,自己把烟都戒了。
“小张”似乎还在外面帮人做事,条件好点,听罢笑道:“您这是因祸得福啊,又省钱又健康。哈哈!”说罢他倒掏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根自己点了,吸了一口,对老陈说:“您看,我这天天在外面跑,就戒不了。好歹总要备着。唉,我老婆总嫌我身上烟味太重,叨叨得头大。”
老陈在烟雾中没有答话,仿佛在琢磨什么,又仿佛……李未觉得他好像在享受被烟圈环绕的感觉。
然而,对面的女售票员很不爽,叫了一嗓子:“唉,车上不能抽烟!那位同志,麻烦你把烟掐了!”
“小张”没啥辩解,对老陈小声说了句“嗬,还挺严的。”,然后乖乖地把还剩一大截的烟给掐了。
又过了两站,老陈站起来准备下车。他忽然想起啥,对“小张”说:“我替你拿下去丢了吧!别搞人家车上一会儿又被说。”
“小张”手上还攥着那根半截烟,已经捏得不太成形了。他一欠身,递给老陈:“那就谢叔了!”
车到站,老陈身板笔直地下了车,还回头冲车上挥了下手。
车慢慢启动,李未看着窗外。他看见路灯下,老陈把手里的半截香烟凑到了鼻子下面,贪婪地吸着,那神情,就好像久逢甘露的鱼儿,那样的沉醉和满足。
李未的鼻子忽然酸了一下下,回过了头。覆巢之下,猫有猫道,狗有狗道。而如老陈这般指着退休金过日子的,将怎么活呢?
他忽然很想再见到沙菁菁,问问她,到底都折腾了个啥?
然而,直到返校集训,他也没有再见到沙菁菁。
沙皮说,她还是被人接走了。之后打过电话回来,说没事,但没有说在哪里,在干嘛。
之后,李未就陷入了从早到晚的各种公式、推论、计算、模型和演练中。
他习惯于在晚间训练后,去操场跑步。一来保持体能,二来可以放空一下脑子。
假期的学校操场几乎没有什么人。
天热,他脱掉了上衣,一圈圈跑过去。
夏季的热风吹在他逐渐挂满汗珠的肌肤上,仿佛是许多双温暖的手在簇拥和抚摸。他听到自己一声声的呼吸在耳畔起伏回响。
远处,天边一轮弯月,明亮而纯洁。
他很希望跑道是直的,这样就可以一直往前跑去,朝着那一轮明月,朝着那深邃的夜空,一路奔跑、探究下去。
第八十八章 归去来兮(二十八)
出发去益州比赛的前两天,集训队放假。
李卫国是亲自去学校把李未接回家的。这种待遇李未以前从未有过,以至于他有种被父亲从学校直接“绑架”到家的错觉。
李卫国倒不觉得,一路乐呵呵地问东问西,李未倒也尽量回答得详尽些。奈何学科集训这种事并不好玩,更不通俗,他只能拣了些什么食堂小灶饭菜如何、中途哪个同学吃多了闹了肚子等等鸡毛故事讲了一遍,至于演练过程中的心得体会,那层层推进的愉悦,面对夜空的思索,就留在心里,自个对月亮去讲了。
李卫国同志倒是听得兴味盎然。在他眼里,这大概就跟出去爬山拉练的夏令营差不多,觉得儿子这段时间在体力上可能累坏了,所以兴致勃勃地提了个建议:要带李未去野外钓鱼。
李未心里有一万个“不想去”在呐喊。这两天,他只想在家补补觉,调整一下,再想办法去打听江海和沙菁菁的进展。要是被拉去钓鱼,哪还有机会溜来溜去呢?即使别人想找他也没法找啊。
于是,他懒懒的跟父亲撒了个娇:“哎呀,我都快困死了,让我在家睡个懒觉嘛!”
李卫国说:“没事啊!睡啊!等你睡够了我们再去。到了那儿,下了勾,想睡还可以接着睡。就是让你去郊外放松放松,吸吸氧啊!我告诉你,那个地我专门去考察过,真的环境好,鱼又多,好钓!老板亲自下厨,他那个鱼做得是真好吃!保管你喜欢!食堂的饭菜嘛,总归是大锅菜,哪里比得上人家这专门搞的呢?带你去打打牙祭,补点鱼脑髓,提高智商啊!对比赛有帮助的。”
李未自有记忆来,就没见过父亲对自己有这么叨叨的时候。他扭头看着父亲一张一合的嘴,觉得那好像一条在吐泡泡的大金鱼,而一只无形的鱼钩正朝这丰满的嘴唇慢慢地靠近。
他咽了一口口水,勉强地说:“一来一回的起码得大半天,我还要收拾行李呢。再说,你们也好不容易有个周末,歇歇吧!”
李卫国皱着眉头想了想,说:“也是哈!那就在家好好休息两天吧。等你回来我们再去。”
李未松了口气,正要附和几句,就听见他爸又嘀咕道:“那我还得跟你大钟叔说一声,本来约好他一起的。”
李未一愣:“大钟叔,也去?”
李卫国:“是啊,这地儿就是他推荐的。他不就喜欢到处钓鱼嘛,去过好几次,说好得很,非拉我们去。”
李未觉得脑子有点发热:“嗯,都答应人家了,他肯定也安排准备了。不去,也不好吧?”他恨不得把自己舌头给咬一口,怎么好话歹话都是它在呱唧呢?
李卫国大手一挥:“管他呢!跟他还用这么客气啥?他想去自己去吧。我们家少爷要在家睡觉,养精蓄锐拿冠军呢!嘿嘿。”他咧嘴一笑,一个标准的四方脸转过来对着儿子,看得李未直想在这个正方形中直接划两对角线,来个大叉叉。
然而,他只能很没有底气地挣扎着说:“要是,那老板做的鱼真的好吃,我也想去尝尝。我想吃鱼都想了大半个月了。”
大方脸上眼睛立马一竖:“啊?你想吃?那就去!这还能亏待了我们的冠军吗?”
李未的心总算又落了下来,他劝道:“爸,我们还没赢呢,不是啥冠军。你这样说,我反而紧张。”
李卫国右手揽过儿子的肩膀,看着前方,微笑道:“赢不赢,有什么打紧?鱼好吃,就行了!”
第八十九章 归去来兮(二十九)
第二天是周日,李未并没有赖到日上三竿才起。心里有事,总不那么容易睡得着。
之后,一家子便浩浩荡荡地赶往了郊外。
等到了汇合点一看,大钟早已全副装备地等在那里了。
山林青翠而凉爽,农家院落收拾得干净利落,一条小溪流从屋后静静流过,一只大黄狗知趣地保持着不亲不远的距离,在四周逡巡。
亮妹从下车便开始兴奋得满地跑,紧张得魏永敏眼不错地跟着,唯恐她栽倒在哪坨狗屎上。
而几个男人则兴致勃勃地讨论起在哪里下窝子等等钓鱼专业名词。
李未陪在他们后面,心不在焉地听着,琢磨着自己的心事。
一上午的时光就这样缓慢的过去。一直快到中午,李未才找着个机会单独跟大钟待了一阵,问清了现在的情况。
消息有好有坏。
好的是江海一家子总算是比较配合,也主动提供了一些有用的线索,后面处理估计是会有所考虑的。现在仍然处于保释状态。
不好的是:据说王处命案中的受害人就是沙菁菁,而沙本人又是香港投资公司的代表,也参与多起行贿。但似乎她并不了解所有事情,而她的香港老板躲在香港,拒不露面。所以,许多关键环节仍难以定论。
而沙菁菁,作为一名污点证人兼受害人兼重大犯罪嫌疑人,目前正处于强制监控中。后面会怎样,难以预料。
倘若,她背后老板始终不能到案,那么,很可能她会作为主犯之一承担主要责任。
李未基本没怎么插话,安静地听着大钟把事讲完,沉默不语。
大钟观察着他的表情,试探地问:“怎么?你不是就是想捞江海吗?现在的情况,对他来说已经是亡羊补牢的最好结果了,你还不满意?”
李未用手扒了一下身旁的树皮,面色沉郁地缓缓说:“江海是算逃过一劫。可是为了救他,我却把沙皮他们给害了。”
大钟一时有点没懂,问:“谁?”
李未:“沙皮是我的同学,从小学一年级就跟着我的。沙菁菁是她姐。是我劝她去自首的。只是,当初没想到……”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又陷入了沉默。倘若沙菁菁真是整起事件的始作俑者,或许,他心里的愧疚还会减轻一些。但如果她也只是一颗棋子,受人利用,无妄代人受过,那……
大钟看着眼前的少年,个头已经跟自己不相上下,嘴唇上也长出了一圈软软的胡茬,小时候清亮的眼睛里,这时却多了一层说不出的忧郁。
他不禁想起数年前那个夜晚,那个在小巷子里拿着一根烧火棍跟大人拼命,又被撵得奔命般狂飙的男孩。
“这个孩子,似乎总在为别人的命运而拼命奔跑。有没有想过,他自己的命运又会怎样呢?”
大钟微微摇了摇头,收起自己的思绪,一脸豁达地拍了拍李未的肩,说:“诶,你也别想多了!这个沙菁菁,她本来就是这里面的一个重要人物,又是本地人。其实她自不自首,都是跑不掉的。你劝她自己去,是帮了她,要不然,她恐怕是一点机会都没有的。这一点,她那么聪明的,肯定想得明白,不然也不会去。对吧?”
他见李未没答话,又接着说:“不过呢,现在看来她背后的老板才是大鱼,可惜溜得太快了。我们现在也够不着。要是,能想个什么法子,把这老乌龟给弄回来就好了。嘿嘿。”
他把手里得鱼竿一抖一甩,鱼线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线,远远地落在了水面,红色的鱼标在溪水中缓缓一起一伏。
“咱们看看这回能不能钓条大的哈,待会儿,好好饱饱口福。”大钟说。
第九十章 归去来兮(三十)
从江川坐火车去益州,快车要五个小时,慢车要八个小时。说起来也就半天的功夫,然而,却如同换了天地。
江川是大山环绕中一小块坝子,抬眼所及,就是山、山、山。
而益州,是平原中的一片沃土,一眼望去,李未心里只有一个字——宽。
马路是宽的。
从这头去到对面,要左右认真地看车,看灯,然后,像横跨整个游泳池一样,提着一口气,快速地横穿过去。
想像江川人一样,隔着条马路喊话聊天,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广场是宽的。
这种宽度已经快超出了李未对“广场”的定义。因为站在这头,几乎看不清远处的边界了。
广场的一边矗立着巨大的领袖塑像,底座是数十级宽阔台阶层层叠叠烘托起来的又一个小广场。
李未站在台阶上,滚滚车流和人流在脚下川流不息。
他极目远眺,广场的边界、远处庄严的建筑,与天际勾勒出一个庞大城市的基本轮廓。而仰头向上,一只巨大的手臂正高举向前,成为蓝色天幕上一个纯粹而绝对的主角。
这种无处不在的巨大感让他像快溺水的人一样,感到一种强烈的压迫和惶恐。
但同时,又从心底里生出要努力向上的生长欲望。仿佛一只不甘寂寞的蝼蚁,在面对大象的宏大时,仍然在幻想,可以有朝一日,成长为与它平起平坐的一员,伸出爪去,可以轻松地把玩那庞大又威力无穷的大象鼻子。
竞赛的地点直接设在了南大,住宿地则在学校的招待所。
南大是一所老牌的综合性大学,也算是省里的最高学府了。有故事有情怀,出专家,也出官员。
李未之前没见过什么大学,因为江川没有大学,只有几所没啥分量的中专。
不过,身处一栋栋古色古香的红砖绿瓦中,他的感受却不只是“宽”,而是,自由。
大学很支持这种竞赛,特地贴心地给队员们办了大学图书馆的临时借阅证。在一座规模甚至超过省图书馆的图书馆里,这帮少年是幸福而快乐的。
李未久未谋面的大舅舅,魏永敏的大哥魏永康,也特地抽空来招待所看望了外甥。作为一名老大学生,魏永康对这颇为上道的后辈当然少不得一番勉励。
他指着一同前来的儿子,也就是李未的大表哥,说:“你看,你哥他当初就是被耽误了,只上了个大专。进他现在这个单位,还是托了人的。可是呢,他们那里每年都指定到南大来招人。本省生源的,差不多的都要。要是个研究生,那更是抢!这就是差别啊!”
表哥在省外贸工作,算是端的一个金饭碗,据说每个月杂七杂八加起来能有好几千元,还能经常去香港、甚至国外出差,见识谈吐都有一种优越而“国际化”的味道。
李未虽然不知道自己现在研究的这堆物理道道跟什么外贸有什么关系,但表哥递给他的一张名片却引起了他的兴趣。
在那张印制考究的小纸片上,除了写明主人的中英文名字,所属单位、职务、电话传真等等外,在地址一栏,留下的是三个地址:益州办公室、香港办公室、美国旧金山办公室。
尤其是香港办公室那个奇怪的什么“弥敦道”地名,好生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