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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刀鱼儿     生于未时txt下载     生于未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章 雨打芭蕉(四)

    江风吹拂着她的长发,有一缕弯弯的头发飘到了额前,她伸手拂了一下,顺便看向兴致正高的男生们。

    说实在的,他们虽然对她客客气气,恭敬有礼,但毕竟没有太多共同语言,所以不痛不痒地聊上几句就不好继续下去了。她倒不介意。虽然当惯了酒席上的焦点,但今晚,她宁愿退到不被注意的角落,没有负担地看看别人的主场。

    山火队的男生们大几岁,又有工作经历,明显要成熟些。他们都是机电厂的子弟或职工,也算是被她祸害的一员。

    然而,她在他们脸上却看不到一点怨恨,哪怕是一点不满。这让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但又在心里感到有些愧疚和不安。

    两个月来,她忽然多了很多独处的时间,被动或主动地审视自己。

    在那之前,她好像都在一路狂奔。一边跑一边丢弃身上的枝枝蔓蔓,把自己活成一个光溜溜的树干。

    而这段时间,那些被抛弃的枝蔓又悄无声息地生长出来,让她又开始有了扎在土里的感觉。

    同乡这个词,她原本不太愿意提及。

    在南方的都市,那不就等于土吗?

    所以每次回到小城,既有家乡的亲切,也有更多格格不入的优越感。

    然而,现在,看着这群连江川都没怎么出过同乡少年,她竟然也生出一些羡慕来。

    是羡慕他们的年少无忌?还是青春有伴?

    她在心里问自己,又瞬间觉得自己这思虑真是太老年了。

    自己老了吗?

    她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目光却与正往她这边看的李未不期而遇。她不自然地笑了笑。

    李未推开缠着他的伙伴,抄起桌上的酒瓶向她走来。

    少年的脸已泛红,眼睛弯弯的,眼里却闪着光。

    他在离她两步的地方站住,面对着她,手里拎着酒瓶,说话却依然是彬彬有礼:“菁菁姐,你,还要点点儿什么吗?”

    沙菁菁有点哑然失笑。

    她原以为他是来表演吹酒瓶的,没想到是这么一句服务周到的话。

    她说:“谢谢!不用了,我都吃饱了,就站会儿,消消食。好久没这么撑了。”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就惊讶地看见面前的少年拿起酒瓶,仰头直接咕咚咕咚起来。一会儿功夫,已经下去了半瓶,他却还没有放下的意思。

    离得近的几个男生也注意到了,都纷纷停下说笑,看着这边。

    沙菁菁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抓住李未举着酒瓶的手,喝道:“行了!别喝了!喝成这样,看你待会儿回家怎么跟你爸妈交待?”刹那间,她就恢复到了家长附体的状态。

    李未倒也没有什么抗拒,他细长的手随着酒瓶垂下来,嘴唇湿湿的还挂着一些酒渍,微微地喘着气。毕竟年轻,即使偶然放纵一下,他也并不擅长于此。

    沙皮这时也窜了过来,看着他姐拉着李未的手,愣愣地问:“姐,怎么啦?”

    沙菁菁这才意识到什么,收回了自己的手,回答:“没啥。你们,都少喝点。”

    沙皮刚要说话,却被李未一把揽住了肩。

    李未目光炯炯地看着沙菁菁,说:“沙皮,打小,就坐我后头,是我兄弟。你是他姐,也是我姐,我怎么也不能害了你们。”

    沙菁菁的心扑通一下,漏跳了一拍。

    沙皮被他抓得有点吃疼,忙扭头说:“诶,那用说嘛!”

    “不,不,你不知道,”李未打断他,看着沙菁菁,继续说:“我,差点害了你,你们。我,”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忽然有些苦涩地笑了一下,说:“我也不是万能的。对不起。”

    沙菁菁觉得,他的这些话,就像他手里那啤酒瓶里的泡泡。如果不开瓶,是不会冒出来的。

    他的眼睛那么定定地看着她,却又好像在看着一个她不知道的远方,真挚而幽远。

    尽管语出突然,她还是大致听懂了李未的意思。那其实不也是她在这段煎熬的时间里反复思虑过的吗?

    她不是一个愚钝的女人,心思敏锐甚至还超过了大多数人。

    李未在自己这个案子里做了些什么,她并不都知道。但她知道,她的进出、她境遇的改变,或多或少都与他有关。

    不过,她既没有太埋怨过他,也没有太感恩过他。

    他于她,更像一个从小看大的别人家的孩子,一个她无法看透和把控、却又始终存在的孩子。

    而此时,她忽然发现,面前这个比她还要高出一头的少年,好像已经朝她打开了一条缝隙,那里面,透出的是暖色的光,是她能够触碰和向往的光。

第一百二十一章 雨打芭蕉(五)

    沙皮看看他姐,又看看紧抓着他的李未,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

    李未拿着酒瓶的手抬起来,用手背擦了下嘴,又对着酒瓶准备开灌,一只粗壮的大手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阻止了他。

    李未回头,看见江海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旁。

    江海冲他一呲牙,小声说了句“你,省省吧!”,另一只手便拽着酒瓶,直接拿了过去。然后朝着对面的沙菁菁举了举,说:“这后面,算我的。”一仰头,把剩下的半瓶一气儿干了。喝完,他嘎嘎一乐,把空酒瓶子往旁边桌上一放,简易小桌给震得晃了晃。旁边的人赶忙去扶桌上摆的瓶子杯子。

    江海笑着对沙皮说了句:“诶,把你们家老大借我使使。”说罢,便拉着李未往山火队员那边走去,一边还嚷嚷着:“嗨,看看,我把你们的学霸偶像请过来了。”

    沙家姐弟表情复杂地站了三秒,又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相视一笑。

    这天大家散得很晚。

    临走时,李未发现自己兜里的奖金还是没有花出去,因为江海已经把账结了。一个全家整年没有收入的待岗工人,却一定要跟他们这几个家境不错的学生立个硬气。

    李未笑了笑,也没说啥。他实在也不需要说啥。

    回家路上,一群男孩勾肩搭背挽在一起,嘻嘻哈哈地笑闹着。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识,相互琢磨。”

    这是那年最火的摇滚乐队刚出炉的新歌,他们却都已熟。

    嗓音带着变声末期的沙哑和稚嫩,还有些跑调。

    众人皆笑。

    另一个人却接了下去:“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装着正派、面带笑容。”

    大家又笑,于是一同吼了起来:“不必过分多说,自己清楚;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夜已深,少年们的歌声、笑声在江边空旷的街头肆意飘荡,被江风裹挟着,传得很远很远。

    开学前,李未送走了江海。

    他终于还是要去南方了。

    北城的案子虽然定性,财政的窟窿却终成了烂账,无法填补。

    旧的机电厂已拆,新的也盖不起来。厂里复工是彻底没了指望。

    职工们老一点的继续扎紧腰带,时不常的去哪个部门打听打听、反映反映,希望能撒点米来。而年轻些的,则纷纷开始各谋生路。南下是很多人的想法。

    江海原本有亲戚在那边,很快便有了回信,说有厂子要人。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买了张硬座便出发了。想着过去先趟趟水。可以的话,就招呼其他的哥们也去。

    南下的列车总是人多。江海举着自己的行李好不容易挤过狭小的过道,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一抬头,却发现对面的人很面熟,也正盯着自己看。

    “你是老江家的吧?”对面的人先开了口。

    江海点头说“是”,一边掏出手帕擦汗。

    “我也是厂里的哦,比你爸晚不了几年。”对面的人说。

    江海笑道:“我说怎么面熟呢。您也去南边?”

    对面的人说:“是啊,不去怎么办?等着饿死啊?诶,你不是前阵那个,什么了?现在没事了?可以走了?”

    江海道:“不是抓了大头了嘛!也不是我们的问题。我这不算啥事。请示了的,可以走。”

    对面的人皱着个眉,表示怀疑:“那可说不定哦!听说,抓大头的警察又死了,谁知道会不会又翻出啥幺蛾子。”

    江海一愣:“什么意思?谁又死了?”

    对面的人说:“你不知道啊?就是去抓大头的那个警察嘛。有一个昨天掉河里淹死了。都说是他不小心放走了大头,才让那家伙被火车撞死的。谁知道是不是畏罪自杀呢?”

    江海觉得一股气血往上涌,脑子更加热了。他下意识地往车下看,看见李未跟他爸妈还立在站台的人流中,笑眯眯地远远看着他这边。

    他站起来,把身子尽力靠近窗口,对着窗外喊道:“李未——”

    李未看见了,朝他笑着挥了挥手。

    江海有些急了:“李未——过来——”

    李未显然是没有听见,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一脸疑惑,朝车窗这边走了几步。

    列车开始缓缓地启动了。

    江海一把扒开车窗边的人,奋力把身子探出了窗外,逆着越来越大的风,大叫道:“不要信!不要信!”

    列车越来越快,他的声音终于被淹没在车轮的轰隆和风声中。

    李未被站台工作人员拦在了黄线外,看着江海露着个头,挥着手,叫喊着什么,很快便被列车带走不见了。

    他听不见他在喊什么。

    他要去的那个地方他总听到却从来没去过。他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在哪里还能再见。他们的未来,在一片尚存希望的混沌中,像面前的这片交错的轨道,伸向远方。

第一百二十二章 雨打芭蕉(六)

    市公安局局长梁东来今天脾气有点大。

    程放昨天掉河里这事,一早就报到了他这里,他当即就气得摔了杯子,把助理小董吓了一跳。这跟他一贯沉稳的作风着实有些不搭。

    不过也难怪,他好不容易求爷爷告奶奶的请动省厅支援,费尽脑子,一番折腾,才抓住罗永福。本以为可以大有收获,却不想自己手下出了两草包,眼睁睁地竟然让姓罗的跑了!这还不算,还当场给撞死了,来了个死无对证,竹篮打水一场空。

    逼得他只好跟上头商量,把罪责都往这死鬼身上推,好歹给案子定了个性,转移了下面人的焦点。

    只是,姓罗的资产基本追不到什么了。机电厂就这么散了,北城那地也就这么荒了,成了这城市的一道可笑的伤疤。不过,这些毕竟不全是他梁东来该操心的事。他也终究也放下了。可是,现在这个程放是怎么回事?他处分的板子还没打下去呢,就吓死了?切,不至于嘛!

    他立刻让助理找另一个草包老于,回答却是“老于上周就请假回乡下老家了,说是老人重病。”

    梁东来这才红着眼睛摔了杯子,这是花样耍到他头上了啊!

    当然,气归气,问题还得处理。梁东来冷静下来,就让小董把地下的杯子渣子给清理了,重新出去给买了个一样的新杯子,同时告诫他:不许跟任何人提这杯子的事!至于程放嘛,还是交给连局去办,他会找连局听取汇报的。

    这天晚些时候,市政府一间宽大的办公室里,桌上电话响起,端坐桌后的人接起了电话:“喂。”

    那头是一个低沉的男声:“是我。货处理完了,买家没有异议。”

    桌后的人答了一声:“嗯。”便挂了电话。

    他端起桌上茶杯,呷了一口,放下,在椅子上静静地坐了一小会儿,然后,拿过桌上的一叠文件,翻看起来,一边快速地签批。文件很快就签完了。他看了看手表,站了起来。拿起签完的文件,打开屋门,走到了外间。

    这是一个连通的大套间。外间,还放着两张办公桌,这是秘书办公室。

    见他开门出来,秘书忙站了起来:“吴市长。”

    吴市长把文件递给他,问:“到开会时间了吧?”

    秘书回答:“三点半在贸促局,司机已经在楼下了。”

    吴市长“嗯”了一声,便往外走去。

    秘书抓起公文包,赶紧跟了上去。

    吴市长的脚步很稳,却不慢,秘书紧跑了几步才追上。他微微喘着气说:“听贸促局说,这次来的投资商是新加坡一很有实力的财团,已经在沿海那边投了好几个大项目,效益都很好。”

    吴市长没有答话,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嘴角掠过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高三一开学,气氛就不一样。李未几乎再没有什么空余时间去忙活别的。

    江海到达南方后,第一件事就是给他打了长途电话回来,告诉了他扒在火车车窗上朝他喊的话。“这事儿没完,李未,你们要小心!不要相信任何人!”江海以他一向的斩钉截铁的语气叮嘱说。

    李未心里很感动,嘴上却笑道:“任何人,包括你吗?”

    江海在那头不理他的茬,继续说:“这事我琢磨了一路,越想越不对啊!你想啊,省厅抓人搞了那么久,都没问题,怎么一交到市局手上就出事了啊?还有,那个什么王处,不就一处长吗?也搞不定所有事啊?他怎么就那么想要菁菁姐死啊?是不是在帮人扛事啊?还有,”

    李未打断了他的话:“海哥,你工作的事定了吗?”

    江海被他一横杠支跑了题,有点摸不着头脑,本能地答了句:“没呢!我这,不刚到我叔这儿吗,就赶紧给你电话了。诶,那个,”

    李未依然很干脆地打断了他,用了温和而又不容商量的语气说:“你不用说了。现在你的首要任务是把工作的事先落下来,在那边站稳了。这边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要信我,就别再操心,也别再跟人说了。”

    江海在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说:“我当然信你。不过,你也要小心。还有沙皮她姐。”

第一百二十三章 雨打芭蕉(七)

    李未答应着,挂了电话。

    他当然会同步、甚至优先于自己去顾虑沙菁菁。不过,沙菁菁现在需要操心的事已经超出了他认知的能力范畴。因为她现在最麻烦的不是案子怎么结,而是婚姻要不要来个了结。这种事,他实在也没有什么可建议的,并且,也轮不到他去多嘴。

    所幸后面的几个月还算相安无事,或许大家都认为就这样可以尘埃落定了,谁也没必要再横生枝节。

    进去的几个都各自判了。最重的是受贿加杀人业务不娴熟的王处,十年。最轻的是阿成,只有两年零六个月。沙菁菁变卖了南边的房产,悉数上交做了罚款。沙爸也为这女婿好一通奔走,头发白了一半,终于算是搞了个轻判。当然,最重要的是:换来了阿成在离婚申请书上的签字。这也算是双方的一个交易条件吧。生意人,终归是好讲讲价的。

    沙菁菁还是离开了江川。即使南方已没有了家,没有工作,她也无法再适应故乡小城的生活。至于,她回到那边,该怎样过?李未并不知道,而沙皮也总是语焉不详。或许,他也并不清楚吧。

    这年的寒假,学校也一直在上课。而李未接到了年级主任苏老师交待的一个重要任务:作为学校推荐人选,去参加广州一所著名大学的冬令营。当然,所谓冬令营,就是提前录取的选拔活动。选拔竞赛虽然激烈,但胜出的几率似乎也很大。

    一家人欢天喜地把送他上了火车。本来魏永敏要陪同过去的,却被李未坚决拒绝了。第一次去往向往的南方,他想保留住独立探索的感觉。好在冬令营本来也是集体住宿、统一活动,来往都有大学老师接送,魏永敏虽有不甘,也还是同意了。

    永远在上演离别和重逢的站台上,魏永敏望着远去的火车,忽然有些恍惚。她仿佛看见许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刚满十八岁的小姑娘,背着一筐土鸡蛋,挤上车,又背着一背包父母的遗物挤下来。那时的她,抬头望山,把这个异乡的山坳坳当作了自己唯一可以有点念想活下去的地方。

    一眨眼,二十年过去了。

    有人轻轻揽了下她的肩。

    魏永敏回过神来,扭头看见李卫国宽宽的脸上温和的笑容。

    “回吧。”他说。

    她顺从依偎了他一下,然后站直了身子,点了点头,笑了笑,“嗯”了一声。

    两个人并排走出了车站。

    湿冷的风穿堂而过,他们裹了裹身上的大衣,靠得更近了些。

第一百二十四章 雨打芭蕉(八)

    冬令营的日程安排得挺紧凑。

    对于李未来说,这是他第一次来到生活习俗与家乡迥然不同的外省,第一次与来自不同省份、操着不同口音的人同吃同住同场竞争。新奇、紧张、兴奋,都是难免的。

    然而,更触动他的,还是忽然之间发现自己身边围绕着太多的聪明的同辈。无论这些人外表多么奇形怪状,他们的灵光乍现、见识谈吐,几乎每天都会惊讶到他,让他眼前一亮,感觉仿佛一下被提升了一个阶层,在感叹“天外有天、山外有山”的同时,又暗暗较劲、保持着自己在这个优质群体中的位置。

    在闭营仪式上,李未被作为优秀学员领到了一张证书。捧着证书站在台上合影的时候,他在想:“这就算是录取了吗?以后就要在这里听他们讲鸟语、吃生菜叉烧包?”

    带队老师或许看出了他的心思,只在下面神秘兮兮地笑笑,并没有说个子丑寅卯。不过答案很快就出来了。

    之后的环节是号称大学招办的老师来亲自单独谈的。

    不过说是单独谈,年轻人们很快就做了信息串联和汇总,得出的大致情况是:少部分人得到了免高考的直通票;一部分人得到了各类降分的有条件录取承诺;当然,还有一多半的人,是看着别人得票的分母。

    李未在一份招办老师给的通知上签了自己的大名,然后双手递了回去。

    对面的招办老师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眼睛在镜片后面睁得圆圆,整张脸看起来像个句号。

    他带着一种志得意满的欣慰表情收起文件,就像上天派来的某路大神收服了地界的一只小妖,对李未伸出了圆乎乎的手,一握,和和气气地说:“好好干啊,小伙子,希望下学期开学能见到你啊!”

    李未走出了房间。他手里拿到的,是一份堪称慷慨的降分承诺。

    按照这个条件,半年后,他几乎只要去参加一下高考,不出大的事故,就能够选择这个学校最好的专业。

    这是一个好消息,对学校是,对父母是,对他李未,也是。

    他拿着通知,便准备出来找个电话给家里报个喜,刚走到楼门口,就被斜刺里冲出来一个人猛地抱住。李未吓了一跳。对方却哈哈大笑:“好小子,可逮住你了!

    李未定睛一看,竟是江海,不禁也是又惊又喜:“海哥!你怎么来了?”

    江海双手紧握着他的肩,兴高采烈地晃了好几下,笑着说:“我是谁?神机妙算一掐,就知道你准在这儿!哈哈!”

    李未也笑了:“你啥时候改行当上半仙儿啦?”

    江海眼一瞪:“什么半仙?明明是大仙!”他放开李未,装作一本正经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未,然后拿腔拿调地说:“我看你这后生印堂发亮、面色发红、眼露喜色,必是有喜事临门。嗯,”他装模做样地伸出个巴掌,指头乱点一气,然后忽然提高嗓门说:“哎呀,恭喜老弟金榜题名、旗开得胜啊!”

    李未被他这通夸张表演搞得有点不好意思,也不好太扫他的兴,只好小声说:“诶,还没最后定呢!”

    江海笑嘻嘻的正要再说,旁边传达室的老头在窗户里头朝他们叫了一声:“喂,靓仔,这里上班呢,别大声嚷嚷啊!出去聊啦。”

第一百二十五章 雨打芭蕉(九)

    李未冲老头抱歉一点头,回头跟江海相视一笑,拉着他便出了楼。

    楼前是几株葱郁大树,围成一片安静的绿荫。

    一出楼门,江海便站住了,拿下了李未放下他肩上的手,笑嘻嘻地说:“跟你说,还有一位大仙降临,准备接驾哈!”

    李未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大仙?”

    江海没理会他,手指放嘴里,朝外吹了一声口哨,然后又朝树荫处挥了挥手。

    顺着他的方向,李未向树荫处望去,这才发现不远处的树下,立着一个窈窕的身影。她看着这边,显然已经注意到了他们俩,却并没有移动,只是在原地静静地站着。

    李未有点困惑看了江海一眼,问:“她吗?谁呀?”

    江海看看那边没有挪动的意思,只好耸耸肩,拉着李未便往那边自行靠拢去。一边走一边说:“姑奶奶大仙呗,自己拜去。”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近前。树影婆娑,树影在女子脸上摇曳得忽明忽暗。但即使如此,李未也早已认出了她。

    “菁菁姐!你,怎么来了?”李未紧走了两步,上前热情地招呼道。

    几个月不见,沙菁菁似乎变了一个人。她穿了一件高腰的夹外套,露出里面半高领的米色毛衣来。原来长长的彩色卷发变成了直直的半长黑发,衬托着一张素颜却依然白皙好看的脸。浅蓝色的紧身牛仔裤和白色运动鞋既清爽又刚好勾勒出她修长漂亮的腿部线条。她站在那里,好像阴沉冬日里的一颗正发芽的水仙花,清新宜人,还带来一些遐想。

    李未觉得,她的气质好像都变了,变得似乎更熟悉、更近了。

    不过沙菁菁一开口,他的另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又回来了。她微微一笑,说出话却很有挑衅性:“怎么?许他来不许我来?”

    知道她是开玩笑,但李未也忙摆手:“怎么会!我是想,你不是在深圳嘛,跑一趟多麻烦!”

    沙菁菁倒不否认,点头说:“可不是!坐了两个小时车过来,到这门口又不让进,又等了快两小时。你要以后当了个芝麻官,门口是不是得排个仪仗队啊?”

    李未睁大了眼睛,看向江海:“你们在这儿等了这么久啊?怎么不叫人进去说一声?”

    江海刚要解释,就被沙菁菁不紧不慢地抢了先:“唉,谁让那老头觉悟那么高呢?非说里面重要领导正在开重要会议。也不知道是研究火星撞太阳啊?还是月亮撞地球?总之就是绝对不能打扰。这不,我就只能躲得远远的,省得碍事嘛!”

    李未听她这意思,猜测八成是她跟老头干过一仗,没干赢,所以气得跑一边凉快了。当下推了江海一把,笑着说:“你看,这下穿帮了吧?还吹自己能掐会算呢,连个死心眼老头都没算对,害得人家菁菁姐吃这亏。”

    江海一看矛头转到自己这边,也不推,连忙接着说:“是呢是呢,都怪我这功夫不到家哈。罚我请客,咱们搓一顿去!”

    李未一捶他的肩,说:“到了我的地盘,还想替我做主啊?菁菁姐来了,当然要请。地点我来定,你请客、我买单。”

第一百二十六章 雨打芭蕉(十)

    李未跟领队老师请好假,三个人便一路说笑着来到了学校附近的一间餐馆。

    这是一家经营家常粤菜的典型当地餐馆,带个院子,支着太阳伞,摆满了餐桌。他们挑了个靠边的桌子坐下,没多久,周围桌子也都坐满了。看起来人气还挺旺。

    说是两个男生请客,不过从踏进这家餐馆开始,便似乎成了沙菁菁的主场。跟服务员寒暄应答、挑桌子、点菜,他们叽里咕噜跟黑话一样的鸟语让两个男生基本跟不上趟,更别提插嘴了。

    好在两人很识趣,立刻转换角色变跟班,外交大权全部拱手相送,倒也省心。

    广州这个地方,跟深圳不同,外地人没那么多。

    服务员是个瘦瘦小小的年轻女孩,典型的本地人的样子,一路手脚麻利地招呼他们,脸上挂着客气但没有感情的笑。

    李未觉得她的笑容里甚至带着一点嫌弃。她甚至都没有太理会这两个长得还算英俊却显然很“内地”的男生,而宁愿用翻倍的热情去回应邻桌晃着金饰的本地大叔。

    李未的心里略略划过一丝不悦:这样把势利明晃晃写在脸上又保持着一种所谓职业“素养”的同辈,他以前见得并不多。

    不过好在有沙菁菁。

    李未看着服务员的气焰在沙菁菁流利的白话和指指划划中快速地褪了下去,到后来甚至变得有点谄媚讨好了,不禁颇有些解气的快意。

    认识多年,他几乎从没认真去了解过这位颇具传说性质的“长辈”,即便他曾经费劲心思帮她脱困,也并没有去研究过这个人本身。

    可是现在,看着在主场自在挥洒的沙菁菁,他忽然发现她其实还蛮有本事的,心里不禁生出一些钦佩之意来。

    菜很快就点好了。服务员麻溜地给他们上完茶,便又忙着招呼别桌去了。

    沙菁菁看着李未,微笑着说:“这边的人都务实,不喜欢听那些虚头八脑的东西。你以后呆久就习惯了。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李未没想到自己方才的那点小心思被看了出来,不禁有点脸热。他笑了笑,老老实实地说:“我们一直是集体活动,不能出校,都还没出来过呢。没想到,这地域差别挺大的,到这儿,一下子都不会说话了。唱歌学那点粤语根本顶不上用啊!”

    沙菁菁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很宽容地笑了,说:“你们现在还好多啦!我当年过来的时候,才是一抹瞎呢!咱们在家里啊,是眼睛往北看;他们啊,是往南边外面看。想的就不一样,就跟两个世界似的。语言也不同。吃的更不用说了。我呀,每次回去都要带一大罐辣酱过来。”

    李未笑道:“可不是嘛!我们这一个多星期天天吃学校食堂,我现在看见什么烧腊烤鹅就头大,哪有咱们的卤肉好吃啊!”

    江海在一旁说:“嗬!你们食堂伙食那么好啊?这可是他们这儿的好东西,你这家伙还嫌东嫌西的!应该叫你们老师给你天天配泡菜,对吧?”

    沙菁菁和李未都笑了。

    李未说:“我还真愿意天天吃泡菜,也受不了那甜腻腻的味儿!”

    正说着,服务员拿着个小酒精炉过来,往桌子中间一放。一只手拿出个打火机,啪地一下点燃了中间的固体酒精。一锅热气腾腾的汤锅放到了炉子上。热气弥漫开来,周围湿冷的空气开始温暖起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雨打芭蕉(十一)

    “他们这叫打边炉,跟咱们那儿小砂锅有点像。不过不用砂锅,就这铁皮小炒锅,没有那么好吃。”江海指着锅子,介绍说。

    李未夹起一只虾,放到盘子里,一边剥壳一边笑道:“你们厂里伙食不好啊?那么嫌弃这儿的菜,也没见你瘦啊!”

    江海在他亲戚介绍的一个台资电子厂工作。干了半年,据说当了个小组长。他的确没瘦,好像还大了一号。

    江海说:“我们那是大厂,食堂都好几个,吃得还行的,有荤有素的。不过嘛,大锅饭,看着好看不经吃,味道是真不行,还尽长肉。还有啊,吃饭时不许说话,跟喂猪似的。自己把自己盆里的东西赶紧吃完就收拾走人。要是留一颗米在桌上,就罚款!你想想,这饭能吃得爽嘛?”

    李未睁大了眼睛,问:“这么严啊?怎么听着跟,部队似的。”他本来想说跟监狱似的,但立刻觉得不妥,就临时换了个场景。

    没想到江海倒往这上靠过去了,说:“什么部队啊!你爸当年在部队是这德行啊?这儿可没什么战友情、什么打靶拉歌的,就是干活啊。跟监狱还差不多。别看我们这么多人,相互间也不认识几个。跟你说啊,我们宿舍,八个人,都是外地的。住了几个月,我现在还没认全!你知道为啥嘛?”

    旁边的沙菁菁一直在安静地边吃边听着,这时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却并没说话。只是看着江海,等着他继续。

    李未问:“为啥?”

    江海:“因为我们三班倒啊!不是一个班,根本碰不到面。”

    李未“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头。

    江海对自己设计的这个悬念环节所产生的效果很满意,他吃了一大口菜,几下嚼来吞下,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然后又乐呵呵地说:“不过我还好。我周末就去我叔家放风了。那些没地儿去的,要么加班,要么就,嘿嘿,”他忽然想起啥,打住了话头,笑道:“不说了,可不能带坏了你这好学生。”

    李未也不追问,问:“那,你打算这么一直干下去吗?”

    江海眨巴着不大的眼睛,笑着说:“像我这样的人才,要是一直干下去,不把湾湾老板美死了!我能让他得那个便宜吗?”

    李未被他这谜一样的自信和神一样的逻辑给逗乐了,问:“那你这个天大的便宜打算让谁占呢?”

    他没注意到,旁边的沙菁菁脸似乎红了一下。

    江海这回倒是很有眼力见地注意到了,赶忙自己往回找补道:“诶,在资本家那里是占便宜,到了伯乐这里可就是,嗯,”他努力搜索了一下词,说:”雪中送炭,这个,慧眼识英雄……”

    “得了吧!”对面的沙菁菁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我这就是人善心好,见不得别人受苦嘛!捎带手提携一下,带带新人,算不了什么。”

    这下轮到李未真的惊讶了:“什么意思?你们俩,在一块儿了?”

    沙菁菁手里的筷子轻轻敲了他的手背一下,正色道:“小屁孩,说什么呢?什么在一起了?是我们公司招了个新员工!”

    李未一脸怀疑地瞪着江海。

    江海只好点头承认道:“菁菁姐说得对的!是她帮忙给引荐到他们外贸公司的。还在实习呢!师傅就是这位。我这回啊,是跟着新老板见领导来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雨打芭蕉(十二)

    沙菁菁笑道:“我可不是什么老板哈。”她扭头对李未解释:“就是一朋友公司,也是搞外贸的,也认识好多年了。我家自己那摊不是没了嘛,人家知道我能干点事,又知根知底的,就让我带了几个原来公司的过去了,负责他那边一块业务。今年行情不错,发展得还可以,本来也要再招人。江海说他想跳,就跟老板推荐了一下,让他过来了。”

    李未“哦”了一声,一脸欣慰的表情看着两人。

    江海说:“这事是多亏了菁菁姐。要不,我这一没经验二不会粤语、英语的,再跳也只能换个厂,怎么也混不到他们那圈子去的。”

    李未胳臂肘碰了他一下,瞪着眼说:“那你还不好好谢谢人家!”

    江海忙端起面前的茶杯,说:“是是。今天没酒,我这以茶代酒,敬大姐!”

    李未站了起来,拿起茶壶给沙菁菁和自己都续上水,也端起了杯子,对沙菁菁说:“我跟海哥一起吧,谢谢菁菁姐一再出手帮咱们兄弟。嗯,以前,沙皮的姐姐是咱们的姐,现在呢,海哥的师傅也是我们的师傅了。”

    沙菁菁“啧啧”了两声,摇着脑袋指着李未对江海说:“你看看你这小兄弟,这嘴上抹蜜的功夫见长啊!难怪人家名牌大学都抢着要。学霸就是学霸哈!”

    江海得瑟得好像夸的是自己,一把揽住李未的肩,洋洋得意地开吹:“那可不!这小子可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了。将来啊,再从这个学校深造出去,说不定就真当咱们领导了!我听说啊,这省里当官的,好多都是这个学校的。哈哈,咱们也算攀上个贵人了哈!”

    他说得高兴,嗓门也大起来,惹得周围几桌人纷纷侧目。

    李未有点窘,把他的手从肩上扒拉下来,小声说:“嗨,叫你敬菁菁姐,你扯哪儿去了!”

    沙菁菁看着这风格迥然不同的哥俩,也觉得有趣,心说:“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怎么能粘到一快去呢?还一副肝胆相照、惺惺相惜的样子。真就只是因为看得顺眼?尤其是李未,图这个江海什么呢?”

    不过她转念又一想:“李未跟自己那个学渣弟弟不也从小玩到大,又是图啥呢?总不能是图自己这个貌美如花的姐姐吧?”

    她被自己的这点暗地开玩笑的小心思惊了一下,觉得有点脸热,赶紧心虚地瞅了对面还嘻嘻哈哈的两人,见两人压根没注意到她,便松了一口气,赶紧定了定神,笑盈盈地对两人说:“既然是要拜师傅,一杯可不够,怎么也得三杯吧?”

    江海点头笑道:“师傅说话,莫说三杯,三十杯也行啊!”

    李未在旁笑道:“海哥,三十杯?你当喝汽水呢?灌一水饱?”

    沙菁菁说:“这三杯啊,是有讲究的。等倒上,我讲给你们听。”

    她一拎茶壶,发现轻飘飘的,便放下壶,转身一抬手,叫了声:“服务员!”

    谁知话音未落,抬起的手正好碰到身后一个路过的男人身上。

    男人本能地往旁边一躲,却不想后面正跟着服务员,正单手托着满满一托盘菜。服务员本来就走得快,这一下躲避不及,男人的胳臂肘正撞在托盘上,服务员做出一个极滑稽的姿势,拼命想保持住托盘的平衡,却只是徒劳。

    于是这一堆汤汤水水就在一阵惊呼声中,稀里哗啦的飞向了对面桌去。

    有一盘直接降落在了桌面,瞬间把桌上的菜搞了个大杂烩;其它几盘则毫不客气地扑向了桌边的客人,来了个五彩斑斓的亲密接触。

    李未扭头看时,正看见一条刚蒸好的鱼,张着圆圆的嘴,躺在对面那个衣着讲究的男人大腿上。男人的嘴也张成个O型,跟鱼倒是相映成趣,煞是般配。

第一百二十九章 雨打芭蕉(十三)

    一阵杯盘碗盏的叮里当啷和惊呼后,餐厅里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看向一片狼藉的这边。没有人说话,死一样的沉寂。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那条憨态可掬的鱼先生。确切的说,是被迫捧着鱼的那个男人。

    刚出锅的鱼还是烫的。他在短暂的发呆后,很快就感受到了鱼先生火热的体温。男人张着手,跟烧了屁股一样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鱼先生裹着汤汁滚到了地上,换了个姿势侧躺着,依然张着圆圆的嘴、瞪着圆圆的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旁边的椅子腿儿。

    男人张着腿站在那里,面色极为难看。他的裤子大腿处一片油水酱汁,考究的皮鞋上还挂着两根绿绿的葱。男人两根指头捻起裤子的一角,又窘又气地指着还呆立在原地的服务员,用本地话骂道:“你个傻女!搞咩?”

    他这一声骂,惊醒了其他人。

    这一桌是个大桌,坐了七八个人,清一色的都是本地男仔,点了一桌子酒菜,刚吃不到一半。

    服务员这一跟头,不仅祸害了小半桌菜,挨得近的几个人,或多或少都被泼了些菜皮调料萝卜丝。这一下,便纷纷站了起来,骂的骂,抖衣服的、抖裤子、抖鞋子的,一时间乱成了一片。

    服务员这时终于回过神来,在一片斥责声中想起了罪魁祸首。

    撞翻她盘子的男人还站在她前面,也被这场景惊住了。

    这人戴着副金丝眼镜,一副精头巴脑的生意人模样,一见服务员看向他,立马就反应过来迅速撇清责任。

    他用了一种先发制人的语气气势汹汹瞪着服务员嚷道:“看我干什么?你自己摔的!把我的鞋子也弄脏了!”

    岂料服务员个头虽小,却不是个软柿子。她毫不客气地回道:“哎呀,先生,我这里好好端着菜,你突然撞我干什么?大家都看到的啦!”她眼睛滴溜溜四处一扫,便看到了李未他们这桌。

    李未心里暗自叫了声“不好”,就见服务员直接就盯上了面红耳赤的沙菁菁,讨好地问:“是吧?这位靓女姐姐都看到的吧?”

    沙菁菁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应答。

    旁边的男人忽然恍然大悟地指着沙菁菁说:“嘿,你还问她?就是她先撞的我,才搞成这样的。小姐,你还稳着装不知道吗?”

    这时,旁边那桌受害者们已经不耐烦地叫起来:“你们几个讲什么没用的?叫老板出来!赔钱啊!”

    餐厅经理很快就赶过来了,看这场景也皱了眉。忙先向被殃及的那桌先道歉,再回头来问服务员什么情况。

    服务员委屈巴巴地把经过说了一遍。经理还没表态,眼镜男人已经叫起来了:“哎,怎么说话的呢?关我什么事啊!是这个女的突然挥手打到我,我也是受害人啊!”他伸出脚来,说:“看看,我自己鞋也被搞脏了!名牌鞋哦,清洗费得给我出了!”

    本地仔的那桌人也都围了过来,纷纷给经理展示着自己五彩缤纷的着装,嚷着要求赔钱加免单。

    经理看着满满一桌子菜,有些肉痛地说:“这个,老板们,这个菜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这几盘,碰到的菜,全部免单,重新上。其它的,给你们打个八折。好不好?这是我最大的权限了。这事,我们服务员也不是故意的,大家包涵原谅一下,好吧?”

第一百三十章 雨打芭蕉(十四)

    捧鱼的那个男人一声冷笑,道:“呵,我们来这儿吃饭,是缺你这几盘菜钱吗?还打八折?你看清楚,这是皮尔卡丹!被这个傻女搞成这样,你打几折啊?”

    这话说得旁边几个人更加火大,一个戴着金链子的胖子“啪”地一拍桌子,叫道:“我们这几个的衣服都得赔了!妈的,这油汤油水的,全毁了!”

    一群人嚷嚷起来,把个餐厅经理和服务员围在了中间。餐厅经理一张嘴对付八张,赔笑脸已经不管用,直急得面红耳赤。小个服务员躲在经理后面,不敢吭声,眼睛却滴溜溜转着,忙着想找个救兵。撞她的眼镜男这时也发现有点形势不对,也不想掺和占便宜的事了。转身就想溜掉。不料服务员眼尖,居然从人缝中发现了。服务员拉拉正舌战群魔的经理,一指人群外头的眼镜男,叫了声:“欸,那个撞我的,他要走了!”

    众人被她这一声提醒,纷纷扭头去看。眼镜男已走到快走出两张桌子远了。经理恍然大悟地叫道:“欸,先生,不要走!”一边奋力地挤出人群追了上去。前面已经有两个男服务生挡在了眼镜男前面。眼镜男见状,又摆出了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对服务生嚷道:“干嘛呀?”男服务生比他高些,看起来是个驴脾气小伙儿,根本没吃他这一套,直接回道:“我们经理叫你别走!”

    说话间,餐厅经理已经追到跟前。被前面的本地仔一通围攻,他显然已经没了开始四平八稳的好脾气,冲着眼镜男毫不客气地说:“对不起,先生,这事是你引起的,你不能走!”

    眼镜男显然也急了,他往前一指李未这桌,大声嚷道:“什么我引起的,明明是那个女的引起的!管我鸟事!你找她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雨打芭蕉(十五)

    这一嚷之下,众人的注意力又刷地转到了沙菁菁身上。留在原地的女服务员这时挤开人群,来到沙菁菁面前,苦着个脸说:“靓女姐姐,你看我们也不好办,你能不能一起过来商量一下?”

    李未此前见这帮人吵个没完,虽然没法都听懂,但已觉得不妙,正在跟江海商量,想结账走人,不趟这浑水。现在一见女服务员这招式,心道“不好”,刚挡上去想接话,却不想沙菁菁“嚯”地站了起来,转身轻轻推开了女服务员,然后朝着刚被餐厅经理生拽回来的眼镜男,说:“对不住,先生,是我不小心碰到了你,但也没想到你有那么大反应啊!咱们谁都不是故意的。确实也给这桌的朋友们添麻烦了。”

    她转向了挤在一旁花花绿绿的本地仔们,嫣然一笑,然后用了极温柔的声调说:“真是不好意思,刚才我这背对着,也看不见后面是个什么情况。这位大哥说是我碰了他,我实在也是无心的。我先给大家赔不是了!你们衣服的清洗费,我来出吧。”

    她转过头对抹着汗的经理说:“大家喜欢来您这里吃饭,也是缘分嘛。你看,不管怎样,盘子毕竟这位小妹摔过去的。能不能再多给点折扣,让大家心里也好受些呢?下回,又来照顾你生意嘛!”

    餐厅经理眼睛滴溜溜地观察着众人的表情,露出一副为难又诚恳的样子说:“这个,我刚才确定也是给了最大权限了。这样吧,我去跟老板问问,看可不可以,好吧?大家等一等,等一等啊!”

    他一边朝大家拱手,一边快步地走了。

    现场暂时恢复了一些平静。眼镜男很有眼力见的消失了。几个服务员赶紧过来清理打翻的盘子。

    原本群情激愤的本地仔安静了一点,有几个回到桌前坐下,而胖子没动,站在原地看着沙菁菁,不怀好意的问:“你打算赔我们多少钱啊?”

    江海和李未这时都已站到了沙菁菁身边。江海上前一步,挡在沙菁菁面前,陪笑说:“大哥,您包涵一下!你们合计个数。我们都是学生,一定尽量赔。”

    没想到胖子一听他的外地口音,立马来了劲,他看了一下左右的同伴,直接张嘴就报:“嗬,学生啊?那就不给你们多要,我们这都是名牌货,要专门的洗衣店做,加上这来回的车钱、耽误的工钱,给你算,1000块吧!哎呀,真是便宜你们了!”

    周围几个人都笑了。然而李未三人的脸却瞬间变得很难看。

    沙菁菁咬着嘴唇正要答话,却被李未一拉,阻止了她。

    站在前头的江海口气变得冰冷起来:“大哥,我们这样的穷学生,三个月也用不了1000块,你真难为我了!能不能少一点?”

    胖子呵呵一笑,露出有些发黄的牙齿。他掏出一只烟,点上,吸了一口,朝这边喷了一口烟,问:“你们都穷成这样了,还出来吃吃喝喝?这是,刚中了彩呢?还是找话蒙我呢?”

    沙菁菁扒开江海,迎着胖子说:“他们确实是学生,拿不出这么多!您要信得过,把衣服给我,我保证洗的干干净净还给你,用不著洗衣店赚那亏心钱!”

    胖子夹着烟的手指着她,讥笑道:“嗬,原来你是想给我们几个洗衣服啊?好哇,这一来二去的,不是还傍上咱们了嘛!”

    一伙人哈哈笑起来。江海的瞳孔却开始急剧收缩。

第一百三十二章 雨打芭蕉(十六)

    沙菁菁毕竟是常在生意场上滚的,倒没太理会胖子过嘴瘾。

    她眼睛一扫桌上的其他人,瞅着几个年纪大点,没怎么被菜汤殃及的本地仔,说:“都是出来吃个开心的,劳烦各位大哥帮忙商量一下,合计个差不多的数。我虽然就是个打工妹,也一定不会赖的。”

    那几位见她这么说,没有吭声,只拿眼看着胖子那边。

    胖子见沙菁菁绕过自己搞迂回战术,很是不满。他把肚子往前挺了挺,不耐烦地说:“别扯那么多啦!直接说个痛快话,给不给?”

    江海没好气地回道:“没钱,给不了这么多!”

    胖子气得鼻子一耸,叫道:“这是要跟老子耍无赖吗?”他一指沙菁菁,说:“有钱玩小白脸,没钱赔我们?一看你就不是他妈干正经事的!”

    话到这份上,沙菁菁终于也变了脸色。

    她一把拿过自己的包包,往桌上一拍,高声道:“听好了:按照洗衣店的行情,这些衣服顶多就花300块的清洗费。我给你们500!再多一分,也拿不出来。行,就拿钱走人,大家好说好散。不行,你就报警吧!警察怎么说,我们怎么做!”

    说完,她一拉椅子,一屁股坐下,不再理会对面这堆人。

    本地仔那边给震了一下,沉默了两秒。

    胖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然而紧接着他就收住了笑容,脸色忽然变得狰狞起来,几步冲上来,伸手就要掀沙菁菁的椅子。

    江海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两人顷刻间便扭打在了一起。

    沙菁菁见状,也赶快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李未一把把她拉到身后,低声说:“快躲一边去!”然后冲上前,从后面抱住了胖子,一边叫道:“哥们,冷静点!有话好说!”

    胖子被他抱的紧,施展不开,被江海趁机得空挨了几下,气得哇哇大叫:“我x你老母,你们这帮土佬!你们他妈的,上啊!”

    其他本地仔一拥而上。

    有的拽李未,有的拖江海。两人也拼命挣脱抵抗,撞得桌椅乱七八糟,一时间乱作一团。

    院子里的客人之前见事不妙,本已走了大半。现场只剩了个服务生远远看着。见这伙人忽然乒里乓啷地打起来了,吓得赶快跑到里面去报信。

    沙菁菁见李未、江海两人被围在里面,落了下风,急得大喊:“打人啦!打人啦!”一边也冲到里面去,对前台服务员大喊:“打人啦!快报警呀!”

    餐厅经理本来在里头装样子避风头呢,这时也被慌里慌张的服务员给叫了出来。他一边让服务员打电话报警,一边搓着手对沙菁菁抱怨道:“你看看,这都是你惹的事!哎呀,我们这一天算是白干了!”

    沙菁菁顾不得跟他掰扯,盯着服务员报完警,就赶紧求餐厅经理叫人过去劝架。她说:“你们再不过去,损失可就大了!东西全摔了啊!”

    经理扒门口看了一下外面,跺着脚说:“惨了惨了,真的是要都摔了,你们都得赔哈!”

    服务员挤成一团在里面看着,并没有谁要出去拉一拉的意思。

    沙菁菁一跺脚,一咬牙,抓着个空啤酒瓶子就又冲了出去。

    出门一看,她倒楞了,

    只见院子里,桌椅已撞得七倒八歪,盘啊碟的摔得更多了。

    江海和李未两个人,一人举着把椅子,背靠背地站在中间,衣服头发都扯乱了,江海脸上,已经明显带了伤。五六个本地仔们手里也拿着各种家什围成一圈。胖子眼睛已经肿了,手里抓着两个吃饭的不锈钢叉子,嘴里犹自不干不净地骂着。

番外

    不知是否该写在这里。

    前几天去看望了李未的父母。

    二人年事已高,但其父仍挺直着腰板,依然主厨、保持着自己是条汉子的隐忍和一家之主的担当。

    客厅摆满照片,却没有李未。房间里也找不到一点点他的痕迹。

    然而,空气里每个分子都是他的气息,弥漫在我们每个人中间,挥之不去。

    临走时,老人坚持送我下楼。

    我隔着车窗,看他们携手相依,站在路沿上跟我挥手。

    这个城市,已经不是之前的城市;人,依然是不能忘却的人。

    现实,永远比小说更残酷、更戏剧、更欲罢不能。

    这个深夜,我忙着为现实中的故事争取一个happyending。

    我希望,一直不曾远离的你,可以看到,可以感受到,可以给予我们坚持的力量。

    晚安!明天继续。

第一百三十三章 雨打芭蕉(十七)

    双方就这样对峙着,围着人无法靠近,中间的人也脱不了身。

    沙菁菁想靠前帮忙,又怕帮了倒忙,正拎着个酒瓶子左顾右盼时,忽然天上一道闪电划过,众人皆抬头看天。

    天空早已阴沉得像要从头顶直压下来。紧接着一阵闷雷滚过,风起,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噼啪地打在院子四周栽种的宽大芭蕉页上。

    不期而至的雨打乱了众人的节奏,本地仔们一时有点犹豫,到底该去避雨,还是继续干仗呢?这时,沙菁菁跨到院子里,高声叫道:“别打了!下雨了!警察马上就到!”下雨跟警察有什么关系,大家一时也没想明白,但说的好像都是事实。围着的本地仔们看看天,又互相看看,中间的两个人虽然举着椅子保持着“非礼勿近”的姿势,但也并没有要进攻的意思。大家紧张的手便略微有了些松动。

    然而,胖子眯着肿起的眼睛,转身看见几步开外的沙菁菁。他一抹脸上的雨水,用叉子指着沙菁菁骂道:“你个傻x女,警察你个头!”一边说着,一边舞着叉子直扑过去!

    沙菁菁见状连忙躲闪。

    胖子扑了个空,愈加恼怒,一伸手,把一张身边挡着的不大的桌子直接掀了。桌上的东西劈里啪啦倒在地上。

    沙菁菁猝不及防,被这些东西一绊,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趁这功夫,胖子已经赶上抓住了她的衣服后领,往后使劲一扯。

    沙菁菁只觉得被一股大力带着往后倒去。她脚步打滑,双手乱舞,身子很快就失去了平衡。

    就在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了眼前划过一张肿胀呲牙的脸,她看到自己手里攥着的啤酒瓶子飞快地在这个肥厚的头上敲了一下,发出沉闷的一声响,然后,就是自己嗓子里发出的一声尖叫。

    她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江海和李未几乎不约而同地挥着椅子砸向了挡在前面的人。

    被砸中的人哎哟一声闪开。

    两人几步便冲到了沙菁菁和胖子跟前。

    “菁菁姐!”李未叫着,一边伸手去扶地上的沙菁菁。

    沙菁菁躺在横七竖八的椅子腿中间,有些吃疼地努力欠身,感觉屁股被摔成了八瓣,腰也不知磕哪儿了,钻心地疼。

    李未努力把她扶着坐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沙菁菁两眼直盯着前方,嘴巴张成了O型。李未往后一看,正好看见胖子手捂着头,血从指缝里流出来,他摇晃着,另一只手指着沙菁菁,挣扎了两步,似乎还要扑过来。但立刻被江海推开了。于是他就晃晃悠悠地倒了下去,又带起了一片稀里哗啦。

    雨越下越大。几个本地仔冲过来,看着李未他们,又看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胖子,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楞了片刻,一个本地仔小声问:“肥哥死了?!”

    另一个上前查看了一下,回头骂道:“你他妈才死了!”

    李未这时已扶着沙菁菁站了起来,他强压着内心的狂跳,说:“他只是昏过去了,你们快把他抬进屋去吧。叫救护车。”

    事已至此,大家已没有再干仗的意愿。

    本地仔们七手八脚地把胖子抬进了餐厅里。

    只剩下李未他们三个站在院子里。

    三人面面相觑,雨水已打湿了头发,芭蕉叶子噼啪作响,在死寂的院子里听得分外刺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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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未时介绍:
一个人的成长要经历多少的脱变与阵痛?如果青春可以重来,人生可以选择,你会怎样?这是一个人跨越时间的成长和探索记录。少年李未,名门之后,却生于乡野,注定将经历不平凡的人生。当权势与梦想、利益与良知、欲望与情爱、生与死的轮换扑面而来,是什么可以引导他前行?他又将行至何处呢?生于未时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生于未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生于未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