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雨打芭蕉(十八)
警车跟救护车是前后脚到的。急促的警笛声和唉声叹气的救护车叫声在雨中混合着响成了一片。
这天晚上,正焦急寻找失踪学生的带队老师接到了自称辖区派出所的电话,通知他到派出所处理学生斗殴事件。
带队老师吓了一大跳,待确定不是诈骗电话后,就带着证件,火急火燎地赶到了派出所。
多年以后,李未回忆起这个南方冬季的晚上,印象最深的只有一个字:冷。他头发是湿的,衣服裤子是湿的,外面的雨似乎下起来没完,湿漉漉的他蹲在墙角,像一团拎不干的旧毛巾,每个毛孔都濅着潮湿阴冷的味道。这种味道一直濅透到骨头里去,让他冷得有些控制不住的哆嗦。
民警三言两语地把事件一讲,大致意思是:两伙人饭店起了冲突,互殴,人少的这队把人多的那队打趴了一个,医院躺着呢,动手的就是其中唯一的未成年人李未。当然,餐厅也掀了个底朝天,也得赔。
带队老师耳朵听着,心里又是感叹号又是问号,心说这小子看着文质彬彬的,不像那种火爆的古惑仔啊!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
老师还是多了个心眼,亲自问了李未:“人真是你动手打的?”
少年抬起苍白的脸,没有什么血色的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只在鼻子里“嗯”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
老师看着他,等着他再说点下文。等了两秒,李未张口,轻轻说了声:“对不起,老师。”他的眼里似乎有些愧疚,又似乎更多的是一种坦然。
老师忽然心头火起,狠狠地一跺脚,摆着手说:“你不要跟我讲对不起!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你知不知道这样干的后果?安?”
李未双手攥在一起,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紧张,他纤长的手指绞在一起,微微地有些发抖。他看着老师,迟疑地问道:“老师,我,还能参加高考吗?”
老师还没来得及答话,旁边民警插话了:“你现在想起来要高考了?当时打架的时候怎么不想呢?读书读傻了?还是香港电影看多了?法律常识都不懂?”
李未有些无奈的笑了一下,小声辩解了一句:“警察叔叔,是他们先动的手啊!”
民警把手上的本子一敲,道:“那你还把人打一重伤呢!你自己怎么没事?”
李未有些委屈地说:“那是,我躲得快啊!他那么胖,跑不动。”
老师急得拉了他一把,说:“这不是胖瘦的问题!”又转过头对民警陪笑说:“同志,他还是个孩子,确实不太明白事。这个平时也老老实实的,可能也是一时急了。您看,能不能给个改正的机会嘛?他本来是要保送Z大的,您看这……”
民警有些不以为然地撇了下嘴,正色说:“成绩再好有什么用啊?法律意识淡薄,混进大学不也得惹祸吗?”
李未瞅了他一眼,把头扭向了一边。
民警当然不是吃素的,立马接受到了这家伙发射过来的不屑。他对带队老师说:“你通知下他监护人过来吧!他现在还不能走,得看看人家在医院的被害方什么情况再说。”
第一百三十五章 雨打芭蕉(十九)
幸好,或许因为皮肉厚实,胖子送医没多久就醒过来了。脑袋上缝了十几针,一边眼睛有淤肿,其他并无大碍。后来鉴定为轻微伤。这是后话。
一周后,李未跟着父亲踏上了返程的火车。
两个人一路几乎都是沉默的。
火车启动的时候,李未忽然有种失落的感觉。
这个城市庞大、新潮、拥挤,他窥见其中一隅,好奇,但并不喜欢。然而就此离开,他忽然也觉得可惜。可惜什么呢?也许是Z大那颇具年代感的校园带来的文化感,也许是某些牵挂的人,也许是一扇已经打开却又匆忙关闭的门。
江海和沙菁菁已回到了深圳,继续在那家外贸公司讨个生活。
临走前,沙菁菁瞪着眼睛,死活塞了一个纸袋给李未。
说实话,除了上次给母亲的那袋特殊“礼品”外,他也真没见过这么多现金的。他知道,她肯定不止是因为所谓的“感恩”。那个袋子或许就是她的全部身家。
当时的情形,如果让已有案底、且尚在保释观察期的江海和沙菁菁坦白实情,他们恐怕就出不来了,而案子一定也不能这么轻易了结。
所以,只有以他一个清白的未成年人的身份顶下所有的过错,才有被谅解的可能。尽管,这是以牺牲他自己已经到手的前程为代价的。他也没有想那么多。
而现在,看着逐渐远去的城市,他还是感到了一些沮丧。
这个沮丧多半来源于旁边坐着的父亲。
他的确让父亲失望和蒙羞了。
而对于李卫国而言,这个曾经让他无比省心的儿子,好像变成了一颗喜怒无常的不定时炸弹。
李未的态度始终是谦和有礼又温顺乖巧的。然而,他不知道自己的哪句话被这小子听了进去,哪句话被当作了耳旁风。
原本平静如水的日子,时不常地被这小子不声不响地掀起些波澜。有时是大喜、有时是大惊、甚至大光其火。
就他一个老兵而言,儿子能走出去上个名校光宗耀祖当然好,但上不了,也不是没有别的路子可走。让他发愁的是怎么才能平息妻子那可以预见愤怒和失望,还有……
他悄悄瞥了身旁的儿子一眼,李未正望着对面的窗户出神。
李卫国心里叹了口气,生出些无奈来。这个跟他长得不那么像的小子,脑瓜里究竟在琢磨些什么,想做什么呢?
这一年春节,李卫国家里原本应该喜气洋洋的年夜饭吃得沉闷无比,即便是电视机里春晚唧唧呱呱的相声、小品,也没能唤起一家子多少开心的笑脸。大家都小心翼翼地不提什么,于是气氛就变得更加尴尬。
好在,还有个永远不谙世事又精力旺盛的亮妹。屋外的鞭炮声响起,小丫头不由分说地拖着哥哥去放炮。
黑暗里,钻天炮在妹妹的欢呼声中直冲夜空,在高点炸出一小片火花。李未凝望着被硝烟遮挡得不甚清明的夜空,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第一百三十六章 烈焰焚身(一)
这年夏天格外热,李未几乎每天下午都泡在河里,这也是他高中毕业后的这个暑假的常态。
失去了Z大的加分,又熬过了打鸡血的最后一学期,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参加了高考。
分数出来,他是全校第一,差不多也是这个小城的第一。
母亲喜极而泣,他的心里却没有太多的波澜。志愿是成绩出来前填的。他的第一志愿是省城里的南大,而不是更远的那些如雷贯耳的牛校。
校长颇为惋惜地跟魏永敏说:有BJ的招生老师说,只要他填了自己学校,就一定会录取。可惜,他没有填啊。人家也很遗憾。
魏永敏的心里憋着话,却没有说出来。当初填报志愿,是她提出的去益州。那是省内,还有大哥一家,好歹能招呼看着点。不然,谁知道跑到天远地远的外省,这小子又会折腾出个啥呢。
好在李未也并没有什么抗拒,就依了她的意思。
现在听着校长的话,再看看一脸无所谓的儿子,她终归还是有些歉疚。她拍着儿子的胳臂,有些安慰又有些讨好地说:“没事哈,咱们大学好好干,研究生再考到北大去!”
李未笑了笑,未置可否。四年后的事,听起来那么遥远,谁知道那时会怎样呢?
南大属于重点院校,通知书半个月后就寄到了。
原本魏永敏提议李未可以趁这个假期去益州凉快凉快,也可以周边旅游放松一下。但都被李未否决了。
他就呆在火热的江川,每天就上午看书,下午着魔一样的泡在河里游来游去,晒得更黑了。
Fire队已经很久没有聚会了。
老毕的中专还有一年,但他已经越来越少露面了,因为外出演出多起来了。这个假期,他基本都不在江川。
沙皮和桃子也上了本科线,正等通知呢。
江川本地没什么正经高校,他俩填报的也是外地学校,所以十有八九,也是要离开的。
桃子去了亲戚家。还呆在江川的就只剩了沙皮。
有时候,他也会加入进来,跟着李未一起在河里扑腾。但是,变化也是显而易见的。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爱呱呱叽叽说个没完了。
更多时候,他只是默默地跟在李未的后面,像是跟随,也像是陪伴。
事实上,自从寒假李未从广东回来,两人基本就是这个状态。
沙菁菁显然是告诉了所发生的事,这让沙皮震惊的同时,又深感愧疚,好像他们一家都欠着李未什么似的。
他说不清是出于感动还是别的什么,反正他是从那之后就从李未的死党变成了死忠党。当然,这是他自己心里的决定。
在真正面对李未的时候,他反而多了些禁忌和拘束,不敢再像之前那样放肆自如了。
李未也变得内敛了不少。
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就这样微妙而紧密地保持着。
这天下午,李未照例在河里泡着。十几个来回后,他速度慢了下来,朝着岸边划去。
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晃他有点眼花。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眯起眼睛仔细看时,仿佛是沙皮在岸边招手,便加快速度,游了过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烈焰焚身(二)
岸边果然是沙皮,不过不止他一个。沙菁菁扎着一个马尾,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T恤和超短热裤,露着雪白修长的腿,笑盈盈地站那儿望着他,看起来像一个学姐。
李未走上岸,趿拉着拖鞋走过去,打了个招呼:“菁菁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沙菁菁笑着说:“昨天。听沙皮说你们天天在这儿游泳,就过来了。”她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上下扫了李未一眼,说:“看你这晒得,水平得提高不少了吧?”
李未知道她是说自己黑,倒不介意,只笑了笑,回应了一句:“没事,就是玩玩。”
沙皮在旁边忍不住插话道:“他可是体校的,市里拿了冠军的!浪里白条!”那夸耀的语气,就跟是自己得的似的。
李未微微笑了一下,又皱了皱眉,说:“江川就这么大点,算不了个啥。”
沙菁菁的眼睛扑闪了一下,低头从提包里拿出一个袋子来,递给李未:“喏,给你的!看看合不合适?”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高档的袋子,李未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一边问:“这么客气?什么呀?”
沙菁菁:“打开看看。”
袋子打开,里面还有两个包装,一个是塑料游泳眼镜硬盒,印着一个S开头的英文商标,另一个是一条同样商标的游泳裤。
沙菁菁笑着说:“我去香港带过来的,这个牌子是专门做专业游泳用品的,国际上很有名的。质量不错,你用得着。”
李未拿出眼镜,那是一个黑边白底的游泳镜。手感很好,弧线很流畅,头带不是平时见过的那种粗糙的橡皮,而是一种细腻柔软的材质。
沙菁菁指着说:“这种材料叫硅胶,听说是仿造人体皮肤做的,很安全又舒服。”
李未比划了一下,调了调头带,把眼镜戴了起来,大小正合适。密封的眼镜好像把他跟周围隔离开来。透过镜片,他看到对面的女人一脸欣赏的看着自己,嘴一张一合地,说:“好看好看,多酷!”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赤裸着上身,只穿着一条湿漉漉的紧身短裤。
这里不是下饺子的泳池。大家都光着,就等于没有光着。
而现在,是自己光着,这么近距离地面对着穿戴齐整的异性长辈的目光。他觉得有些不自在,忙摘下了眼镜,一边笑着回应说:“挺合适的。谢谢菁菁姐!我一会儿就下水试试。”一边悄悄地往后挪了半步。
沙皮在旁边帮他掏着袋子,一边说:“还有游泳裤呢!看看好看不?试试!”
李未有点脸热,笑着说:“好看好看,我,这,回去再试。”
沙皮这才回过神来,回头看了他姐一眼,假装撒娇说:“姐,好偏心哦!我都没有哈!”
沙菁菁白了他一眼:“好意思说!你个学渣渣!穿个大裤衩下河捞鱼就行了。”
沙皮心里反驳着“那我好歹也考上大学了,才不知道谁是学渣呢?”不过他这话可只能闷在心里,半个字也不敢露出来。他现在已经开始长心眼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冒冒失失地口无遮拦处处惹人烦了。
李未问沙皮:“那你今天还游不?我还没够量。”
沙皮把上衣一撩,露出小半截花色裤头来,笑道:“游啊!都穿着呢!”
沙菁菁:“你们去游吧,我给你们看着东西。”
两个少年于是又兴致勃勃地往河里走去。阳光洒在他们颀长而略显单薄的身上,像镀了一层金色的光。他们发光的身体很快跃入了河里,最终与波光粼粼的水面交融在了一起,向远处流淌而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烈焰焚身(三)
后面接连两天,沙皮都来河边跟李未汇合。
他的技术当然不如李未,采用的是自创的自由泳式,即蛙式蹬腿加自由式手划。
李未曾经尝试给他纠正过来,结果发现实在太难。
这小子脚一打水身子就往下掉,然后手就开始乱抓,整个一副在垂死挣扎要溺水的样子,末了,还要呛口水,喘着气嚷:“不行不行,累死我了!”
李未恨铁不成钢地拿手指头去戳他的肚皮,说:“叫你收腹,收腹啊!你挺着个西瓜肚子干嘛?”
沙皮怕痒,被戳得身子乱扭,一边笑一边叫:“不是西瓜,是哪吒,一会儿蹦出来跟你没完哈!”
李未又气又笑:“你恐龙啊?还生蛋呢?”
闹归闹,这样尝试过几次后,李未就彻底放弃了带徒弟的想法,由他去了。
于是,沙皮就总是以这种土法泳姿,掉开一大截,努力地跟在李未后头。以这样的距离,他能看到的永远是李未的大脚丫,和偶尔露出水面的小水花,他甚至听不到他的一点声音。
然而,他还是喜欢跟在后面,远望着前面一点起起伏伏的身影,就像河中央的一个航标,让他这个划小船的,看着河面又宽阔又安全,顺流而下。
两人这样游了一阵,李未回头示意沙皮往岸边去。两人便先后回到了岸上。
李未这两天戴的都是沙菁菁送的新泳镜。他摘下眼镜,找了个树荫坐下,开始捣鼓眼镜。
沙皮问:“怎么了?”
李未:“有点进水,可能皮带松了。”
沙皮:“不会吧?这不是新的嘛!”
李未笑笑,没啃声,继续调眼镜带子。
沙皮问:“你的新裤子呢?怎么没穿?不合适啊?”
李未手停了一下,回答:“好东西嘛,舍不得,留到去大学穿吧。”
沙皮一摆手:“哎呀,我姐说,那就适合夏天在外头游泳穿呢!跟别人不一样,多酷!穿坏了,叫她又买呗!她说她可以包了!”
李未的脸色有点不自在,收起了笑容,淡淡地说:“不用麻烦,我自己够用的。”说着,把泳镜戴上,试着效果。
沙菁菁送的泳裤,他已经试过了,正合适。尤其是面料贴身又舒服,摸起来很光滑,在水里阻力一定会小些。
然而,他也只是试试而已,就赶紧藏起来了。
一年来经历过一系列事件,让父母对诸如沙菁菁、江海等等名字都深感头疼。他们不愿意儿子再跟这样的麻烦人混在一起。
李未心知肚明。所以在家绝口不提,努力维持“别人家儿子”的形象,尽管这个形象已经崩塌了一次。
对李未来讲,帮江海是帮朋友,帮沙菁菁,是因为她是沙皮的姐姐。当初在广州,他情急之下,不顾两人的反对,坚持要自己去顶罪,也只是因为这一点简单的理由:总不能回去跟沙皮没法交待嘛!
既然家里反对,自己本就不想有太多瓜葛,那沙菁菁送的这些招人眼的东西,就不要拿出来晃了吧。
当然,泳镜除外。因为在河里,是真需要一副好泳镜的。
这里面的道道,自然是没法跟沙皮讲的。
他换了个话题,问:“你姐这次回来,能办好吗?”
沙菁菁是回来配合了结她之前的案子的,沙皮之前说过。
第一百三十九章 烈焰焚身(四)
沙皮摇了摇头,说:“说不好。听我爸说可能差不多,但也不敢保证一定可以。”
李未体谅地说:“那应该就能行。这种事嘛,不到最后,谁也不敢打包票的。你们别着急。”
沙皮抓起一根小树枝,轻轻敲打着地面说:“我不着急,我姐更不着急。我看她啊,都快习以为常了。反正她现在公司也不在乎这些的。”
李未看了他一眼,问:“但是她不是没法出境吗?还是影响工作吧?”
沙皮:“那倒是。不过,他们公司有别人过去,也不是都得她。”他忽然想起什么,解释说:“你这眼镜就是她托同事带回来的,也很方便。”
李未一手捏着眼镜,站了起来。他看看远方,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一侧身、一扬手,远远地扔了出去。小石子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在远处落下。李未回头,朝着还坐在原地的沙皮,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第二天,沙皮没有来。
李未一个人游了个筋疲力尽。
夏季天黑得晚,不少人是看太阳快落山时才过来河边,河里和河边渐渐热闹起来。李未走上岸边,准备换衣服走人。然后,他就发现,自己那包简单的衣服、毛巾,不见了。
他往四周看了看,确认自己没有记错地方。他挠了挠头,觉得这事有点蹊跷:谁会要他那普普通通的T恤短裤呢?就算那里头裹着一点点零钱,也不至于吧?
但,确实衣服包不见了。
他有点无奈地站在原地,琢磨了一下怎么办。虽然河边游泳的人不少,城里光膀子的男人们也不少见。但是,非要让他一个大小伙子,穿着湿漉漉的小泳裤,穿街走巷地招摇一趟,他还是觉得很不自在。
他抬头看看天,想着:要不等天黑点再回去?那样,至少没那么扎眼。
离完全天黑至少还有个把小时,他百无聊赖地想着怎么打发这时间。今天游的量已经超了,他没力气再下水去扑腾。想了想干脆捡了几块石头,在河滩沙地上胡乱地画起画来。
石块的棱角一点点推开柔软的沙子,一个人物的身形逐渐显现在沙地上。那是一个姑娘的侧影:飘逸的卷发、婀娜的身姿、嘴唇微张、手臂扬起,像在呼唤,也像在期盼。
“嗨,这头发不像啊!”一个女声忽然在背后响起,李未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只见沙菁菁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身后,正微皱着眉头,看着他的画。
李未搓着手里的石块,有些窘,下意识地想挡一下她的视线,但很快就发现完全是徒劳。他实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画这个,只是拿起石头随便一画就成了这样。虽然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但,还是有一种隐私被人撞破的尴尬。
他敷衍地答了一句:“什么,像不像?就是,自己瞎画的。”
沙菁菁没有理会他,伸手把他往边上一拨,指着地上的画像说:“这不是我吗?我现在可是直发了。”
第一百四十章 烈焰焚身(五)
李未的脸腾地红了。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一下,却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辞。面前这个女人目光炯炯、毫不避讳地盯着他,脸上带着一丝说不清什么意味的笑意。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什么口才与机巧在她面前都是小儿科,他只要一开口,背后的那点小心思就会被她轻易看穿,并且毫不掩饰地揭穿和嘲笑。
李未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沫,讪讪地笑了一下,佯装镇定地说:“这是我最近看的一本杂志里的,我就无聊,画着玩儿。嗯,你不说,我还真没发现,是有点像。”
顿了一下,他接着说:“漂亮的人好像都有点像。”
说完就在心里开骂自己傻冒,非得这么画蛇添足地来一句。
沙菁菁眉毛轻挑了一下,眼睛弯了起来,笑盈盈地问:“哦,我漂亮吗?”
李未真是想抽自己的心都有。
沙菁菁站在他面前,她本来身材高挑,又穿了高跟鞋,昂首挺胸地,比他矮不了多少。尤其是,李未现在有点缩着,对方逼近的笑容反而让他感到气势逼人。
李未不自觉地往后撤了一点,躲开了沙菁菁的视线。
他蹲下来,伸出一只手,用手掌在沙地上胡乱的抹了几下,画面立刻模糊凌乱了,。
“啪”,一个包在眼前掉落。
李未又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这不是自己没找到的衣服包嘛!
他赶紧拿起包包,站了起来,狐疑地看着沙菁菁,问:“这个,你怎么找到的?”
沙菁菁双手抱在胸前,慢条斯理地回答:“这不是我找到的,是我拿的!”说罢,头一歪,饶有兴趣地等着看李未的反应,
李未一愣,不知怎的竟心虚地不敢追问。
他抱着包,想马上打开看一看,又很想赶紧找出衣服换上,但却没有这么做。只是有些傻傻地笑了一下,便又找不到话说了。
沙菁菁等了一会儿,见他竟然没有要追问的意思,有些失望。不过倒也没有太在意,反而有了想进一步挑衅的兴趣。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未,目光落在他的泳裤上,问:“你怎么没穿新的呢?看看,这都小了。”
李未被盯得浑身不自在,闻言低头一看,不禁脸烧得连耳根都红了:自己的旧泳裤本来不算小,可是现在,却被绷得紧紧的,好像要撑开一样。他慌忙拿衣服包往前面一挡,侧过了身去,一边语无伦次地说:“啊,那个,没有啊。在家呢。”
就听见沙菁菁在一旁“噗呲”一声轻笑,然后一只柔软的手轻巧地抚上了他的腰摩挲了一下,随后,在他的胯上轻轻一拍,低声笑道:“好小子,还不承认!想啥呢?”
李未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一片羽毛袭击了:又痒又新鲜又蠢蠢欲动地想再干点什么。但是他什么也不能干。他绷紧了身子,抱紧了衣服包,干巴巴地说:“那个,没事,我先走了。再见。”
说罢,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沙菁菁立在原地,没有动。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远望的眼神迷离起来。
李未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她回过头,看着脚下已经模糊的画像。画中女人的头发显得更加凌乱了,几乎遮住了面容。只有高扬起的手臂,依然在等待和期盼。
第一百四十一章 烈焰焚身(六)
这天,李未的回家之路几乎可以用狼狈来形容。
他逃到一个远离沙菁菁视线的树丛,三下五除二地换了衣服。
衣服还好,套上即可。换短裤却让他急出了一身汗。
他没法让自己那倔强的一部分立刻就消停下去。亏得换上的短裤有些宽松,于是他便双手插在裤兜里撑着,莫名地在无风的夏夜搞出一个好像始终被风吹鼓起来的服装效果。就这样一路躲躲闪闪,外形奇特地回了家。
一家人摆着碗筷正准备吃饭。亮妹见他回来,高兴地叫了一声“锅——”,放下筷子就扑了过来,被李未一个闪身躲过,轻轻叫了声“别动!”,转身就钻进了卫生间,身后丢了一句话“我冲个澡!”
亮妹满怀热情地扑了个空,愣了两秒。魏永敏在桌边招呼她:“亮妹,过来坐好了。哥哥洗了澡再来吃。”
亮妹对吃永远是保持高涨的热情的,闻言便赶紧回到自己的凳子上坐好,举着筷子盯着面前冒着香气的排骨盘子,等着妈妈发出‘开吃“的指令。
魏永敏看着她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笑着吩咐道:“着什么急呀?今天这都是你喜欢吃的哈。别都吃完了,给哥哥剩点啊!“
亮妹对着排骨,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然而,李未今天这个澡冲得有点久,桌上的菜已经快吃了一半,李未才浑身冒着凉气出来。
亮妹看他慢腾腾地走过来,着急地伸手去拉他,嘴里嚷着:“锅,快点呀!你还吃不吃排骨呀?“不过手一抓到李未的胳臂,就叫道:”咦,真凉快!“
李未把她的手扒拉开,轻声地说:“哥哥不吃,你吃吧。“自己则捧起面前的一碗绿豆粥,夹了一点咸菜,埋头狠狠地喝了一大口。
亮妹欢呼一声,伸手便夹住一块排骨往嘴里送。
魏永敏在一旁问:“怎么,你洗的冷水呀?“
李未头也没抬,继续吃饭,只在鼻子里“嗯“了一声。
奶奶插话说:“嘿,这小孩子就是火力壮!在河里泡了一下午,还洗冷水。不过,也不要太贪凉哈。多吃点肉,补一补。“说着,夹了一块排骨就要往李未碗里放。
亮妹嘴里嚼着,眼睛溜圆地看着盘子剩下的排骨。
李未端起碗一避,说:“我只想喝点粥,给亮妹吧。“
奶奶一撇嘴:“这一盘子尽是她吃了。小丫头家家的,吃那么多,以后啊,都不好嫁人呢!“
李未听见“嫁人“二字,心里咯噔一下。他看了看坐在自己身旁正摇头晃脑吃得满嘴油光的小妹妹,脑子里鬼使神差地浮现出妹妹出嫁后会发生的事,心里不禁一激灵。
剩下的饭,他风卷残云地吃完了。然后站起来推说今天游得累了,便回了自己房间,把自己丢到了床上。
房门关着,房间里没有开电扇,窗外也没有风。他有一种筋疲力尽的颓废感觉。皮肤依然是凉的,身体里却像有一团火在燃烧。他闭上了眼睛,感觉身体在一点点变化,呼吸渐渐地急促起来。他抓住了床单。这恼人的夜!
第一百四十二章 烈焰焚身(七)
第二天下午,李未照例背着包出了门。不过却没有去河边。
城东有城里最大的新华书店,他决定去那儿呆一会。
新华书店临街,门脸挺大,方方正正的。因为是暑期,店里的顾客不少,大多是中小学生。李未穿过门口摆满各种教辅材料和商业秘笈的陈列台,和嘀嘀咕咕的孩子群,径直往里面走去。
书店的里间,是自然科学类书籍的区间,这里没什么人。李未顺着熟悉的条目,开始浏览书目。
他仔细反复地看了好一阵,才勉强找到两本跟自己目标沾边的生物学书籍。他把书抽出来,翻开书页,找到对应章节,快速地浏览过去。他阅读速度一向很快,所以很快就失望地合上了书,放回了原地。
人体的基本构造,在初中教材上已经讲过。确切的说,是出现过。然而,老师并没有仔细地讲解。
他很清楚地记得,生物老师当时在课堂上说的话:“下一章,我相信,你们好多人,在开学拿到这本书的时候,就先翻来看过了!嘿嘿,内容呢,可能背得比我还熟。那就不用我再啰嗦了嘛。下节课,我不讲,你们来提问,我来回答。”
然而,到了下节课,没几个人站起来提问。平时活跃得有点过分的课堂变得安静而尴尬。男女同桌们互相回避着目光,只有几个不识趣的急性子男生一边相互吃吃笑着,一边嘀咕着催老师快讲。
然后,生物老师就一本正经地讲起了“年轻人要如何树立正确的恋爱观”,生生把这堂生物课上成了思想品德课。
等下课铃声终于响起的时候,似乎教室里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
大家纷纷收拾起那不甚靠谱的教材,逃离了教室。
李未不记得自己当时在干什么。
作为一个公认的小学霸,他当然不会放过教材以及辅导材料上的蛛丝马迹。只是,即使他把书本内容背得滚瓜烂熟,科目考试总是满分,也始终没有弄明白其中的一些基本技术问题,比如:人究竟是怎么来的?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他自己。所以,当他看到父母时,有时琢磨到这个问题,其中的技术环节会让他觉得完全不可思议。
推而广之,把这个问题放到身边所有的人,这种实践实在也令他觉得神奇。
的确,在看不见的地方,人会以另一种面目存在着。
而那一种面目,是什么呢?
李未绕过自然科学类,踱到旁边的社会科学类的架子。
几个常见的西方哲学家的名字常年占据着重要的位置。李未知道这些人和他们的基本理论,但并没有真正读过。他现在也没有兴趣去读。
旁边还有几本关于弗洛伊德心理学的书,都不是原著,而是他人的各种解读。书名倒是都取得引人入胜。比如有一本叫《梦境密码——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学》。
李未左右瞥了一眼,伸手把书抽了出来。
从书店再出来时,已经快傍晚了。路过收银柜台,他明显地看到柜员白了他一眼。是呢,光看不买的主儿,总是不招人待见的。
不过他到也不在意,转身到书店门外的书摊上,利利落落地掏钱买了两本新出的杂志,一本是《世界知识画报》、一本是《武林传奇》。
前者是一本专门介绍国外风土人情的全彩画报,那是他几乎每期必买的。而后者,是一个专门刊登武侠小说的期刊,他偶尔会翻翻,作为放空脑子的一种途径。
两本杂志内容风格迥然不同,相同的是价格都不便宜。
书摊老板对这种目标明确、花钱痛快的顾客是很喜欢的。麻利地给他找了两本新的给他,还说了一句“下次再来哈!”。
李未接过来,转身要走,就听到一个女声忽然叫道:“拿开!我不要!”
李未扭头一看,才注意到:原来站在他旁边的一个年轻女孩正怒气冲冲地把一本情感类杂志丢在书摊上。她的另一边,一个吊儿郎当的男青年紧挨她站着,脸上一副肆意的笑。显然,女孩的这一嗓子是冲他的。
书摊老板心疼地收起女孩丢下的杂志,咕噜着:“哎呀,不要就不要,莫要这么丢嘛!搞卷啰不好卖了!”
男青年嬉皮笑脸的又往女孩身边凑了凑,说:“那我再跟你推荐一本?”
女孩往旁边一躲,生硬地回答:“不要了!我又不认识你!”
男青年还要再纠缠,女孩丢下一句:“我不买了!”然后转身就走。
她动作很快,一转身便刚好与身边正打酱油的李未碰了个满怀。
第一百四十三章 烈焰焚身(八)
李未往后退了半步,拿着杂志的那只手抬起来略挡了一挡。女孩轻呼了一声,停住脚,抬头看了他一眼。李未一脸惊喜地看着她说:“哎,是你呀!”
女孩楞了一下,看着他,想着这是谁。然后就见面前这个看起来还算顺眼的少年一侧身,隔在了她和旁边男青年的中间,冲她眨了眨眼,接着说:“你回家吧?正好顺路,好久不见,一起走吧!”
女孩会意,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跟从这个看起来风险更小的少年,先甩开后面那个流里流气的坏蛋再说。于是,她点点头,迅速上道:“好啊,走吧!诶,你们暑假还出去吗?”
两个人于是假模假样的边聊就边离开了书摊。留下男青年在身后咬着牙,半天没憋出一口气来。眼看着两人走远没戏了,他一扭头,见书摊老板正盯着他手里的杂志呢,气得把杂志往摊上一扔,嘟囔着骂了一句“什么xx玩意儿!”自顾自走了。
书摊老板赶紧拣起已被折出印的杂志,一边心疼地抚平折痕,一边狠狠地也低骂了一句:“你他妈才不是个东西的玩意儿!”
李未陪着女孩走了一阵,倒也没有多话。看得出,女孩警惕性还是比较高,李未也并不想让人误会,就隔着一人距离,默默陪她走着。
走过两个路口后,他们拐进了一条小街。这里显然是居民聚集区,街边的小店一家接一家开着,来往人不多,但也不断。
女孩在街口停下,对李未说:“就送到这里吧!前面我熟,没事的。”
李未看了看周围,似乎都是周边街坊的样子,便笑了笑,说:“好啊!你熟就行。那就到这儿吧,你自己小心,我回去了。”
说完转身就要返回。女孩急忙在后面叫了他一声:“诶!”
李未停下,看着她:“啊?”
女孩这时显然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戒备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个,麻烦你了哈,谢谢!”
李未很潇洒地一摆手:“不客气!再见!”
女孩看着他走远,眼神渐渐变得温柔起来。“真是个好人呢!还,挺帅。哎呀,怎么,忘了问一下名字呢?”
李未原路返回,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
他有点兴奋。对于急中生智、举手之劳做完的这件好事,感到有点小得意。这种愉悦甚至已经冲淡了他之前在书店的挫败和困惑。
女孩那感激的眼神,让他有一种被信任和依靠的满足感。这跟他带亮妹可不一样。那种眼神,似乎她已经开始放下戒备,愿意把自己交付出来。只是,她要交付什么,他又怎么回应,这,他可没想那么多。
他这样胡乱想着,一抬头,便看见了前面聚集了几个人。
他放慢了脚步,再一看,不禁有些诧异,原来这几个人只是一个排队队伍的尾巴,前面的人主要挤在一个偏巷里。大约有二十来人的样子,都是清一色的小青年,或者说,小伙子。
李未停住脚步,好奇地往队伍前头望了望,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顺口问了队尾的一个人:“这是买啥呢?包子?”
被问的人闻言打量了他一眼,笑道:“包子?嘿嘿,是,大肉包子,好吃!”
李未觉得他笑得有点奇怪,但人家已经扭过头去不再理会他了。
“什么包子这么好吃呢?这么多人排队买。”他想着:“要不,我也买两个回去给亮妹。那丫头就爱吃大包子。”
他看了看前面的队伍好像没动静,忍不住又问了队尾那家伙一句:“怎么不动呢?还没开始卖吗?”
那人嘴一歪,回答:“快了!马上就要开始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烈焰焚身(九)
果然没多久,队伍就开始移动起来,前面的人安静而快速地往前移动着。李未正惊叹于这家卖家卖货手脚的麻利,就已经看到了店门。那只是个开了一扇门的小门脸,门口立着块小黑板,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
今日影讯(连场)
倩女香魂
南宫之恋
生活的真谛
这是什么包子铺?分明是个小录像厅嘛!
李未不禁哑然失笑,知道前面的哥们逗他玩呢。
他倒也不生气。城里大大小小的巷子里,都分布着各种录像厅,放着各种类型的进口盗版片子,是人们主要的业余消遣之一。
他也跟同学去家附近的录像厅看过几场美国文艺片,感觉挺不错。
不过,这种时候并不多。因为大部分的录像厅放的要么是一通打打打的港片,要么就是哼哼唧唧的台湾文艺片,都不是他喜欢的路子。
经历过的小时候的那场血腥的夜晚后,他便不再愿意再看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了。而台湾片子里的那些说着娘娘腔男人,让他连带着觉得连漂亮的女主角也矫情可笑了。
看着眼前这貌似也是哼哼唧唧的爱情生活片的剧名,他第一反应是转身离开。不过,刚一转身,冷不丁跟在他身后的一人差点撞上了。这家伙不知何时排在了他的后面,见他一动,便赶紧往前凑,没想到他竟是要走。
好在李未反应快,往旁边一闪,两人并没碰上。那人也顾不得,急忙便上前,钻进了门里,递上了十块钱,然后又急急地进去不见了。
李未站住了脚步,有些好笑地往门里看了看,心说:“至于吗?一大男人看个无脑傻片,这么激动?”
把门的是个干瘪的半老头子,手里攥着一叠零钱,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问了句:“进不进?马上开始了!”
李未随口答了一句:“几块钱?”
老头飞快地打量了他一下,嘴角似乎略过了一丝微笑,回答:“最后一个位置了,半价给你,五块!”
李未有些意外,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里挪去。五块钱而已,天色还早,不想那么早回家,暂时也没有什么好去处,打发下时间,也无妨。
录像厅,其实只是里面一个小小的屋子,密密地摆着最简单的折叠椅子,比教室好像还小些,也就能容纳最多三十人的样子。
李未进去的时候,灯已经熄了,录像刚刚开始。老头把李未带到边上一个空位后,就离开了。
李未坐下,翘着腿,刚调整了一个自己舒服的姿势,开始打量四周,就看见几乎所有人都专注地盯着前方屏幕。
他漫不经心地往前看去,瞬间就呆住了。屏幕上,似有似无的背景音乐声中,两具赤裸的身体纠缠在一起,正在,干嘛?
李未只觉得脑子嗡地一下,好像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这是,什么剧?”
屏幕上的人以一种最原始和直白的举动如电闪雷鸣般冲击着他黑暗中的双瞳,他僵直在那里,好一阵才醒悟过来,然后心虚地赶紧左右扫了一眼。没有人在意他,旁边的人一脸严肃而专注。
没有人说话、笑、甚至咳嗽,观众似乎连大气也不敢喘。
只有背景音乐和角色无字的呻吟,交织在一起,仿佛就在耳边,抓挠着每个人的神经。
第一百四十五章 烈焰焚身(十)
然后连莫名其妙的音乐也停了,屏幕上的动作换个姿势继续。没有剧情、没有对白、没有过渡、简单而直接,反反复复,好像一本不厌其烦的教科书。
黑暗中哪里的椅子啪嗒一声,好像是谁摔了一跤。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循声而看。然而,无论是摔的人还是其他人都很快又重新转回到前面的屏幕上。
折叠椅的质量应该是很不好,之后总有这里那里奇奇怪怪的椅子的响动。
李未僵直地坐在那里,好一阵才从最初本能的羞愧中缓过神来,渐渐能够正视面前的影像。
他反应过来的第一个念头是:“我KAO,原来是这样!”
第二个念头是:“这是《倩女香魂》,还是《生活的真谛》?”他还记得小黑板上写的剧名,那是真的名字吗?还是老板的幌子?如果是幌子,是不是其中有什么心照不宣的暗语呢?要不,为什么大家会知道放什么呢?
没有答案。
屏幕上的两人终于开始进入到了下一个流程。
男人也开始喘息,面孔开始变得失控,好像学校运动会上跑3000米的长跑运动员,临近终点时,既疲惫到要崩溃、又被欲望驱动着要奋力一搏,痛苦与兴奋交织在一起,呈现出一种灵魂出窍似的癫狂。
而女人,尽管依然在摇头摆臀,却似乎只是附着于他身上的一个玩偶或工具。
男人终于冲过了终点。镜头却转向了瘫软的女人。那个胸大却看起来不甚聪明的女人,贱兮兮地爬向一脸满足和懈怠的男人,继续开始下一轮的讨好。
不知怎的,李未忽然觉得有一点点的失望和难过。
影片在没来由的地方忽然停住,换成了另一个风马牛不相干的场景和角色,角色的行为却都大同小异。
影片就这样一段一段地放下去,李未的身体从最初的僵直,慢慢放松下来。尽管脑子依然绷着弦,但注意力已经开始转向了不同的技术层面,甚至有了一点研究的意味。
他十八了,青春期已经安稳地溜走了大半个身子,只剩了个小小尾巴,偶尔出来摇曳一下。
这个过程对他来说并不算难熬。
私下里,他和他的伙伴们也讲些自己道听途说甚至瞎编的八卦段子,然后故作老道地嗤笑一通。但更多的时候,他们更愿意沉浸在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面。
上到高中,小时候课桌上划的三八线已经没有了,但女生们却似乎离得更远了。她们更敏感也更矜持、更有想法,也更令人难以捉摸。
作为校园里始终木秀于林的人物,他不是不知道那些或远或近关注的目光,而他的回应也总是体面的。
比起一天天构建起来的探索世界的渴望,他实在没有太多的好奇去探究这些小女生的心事。
至于,偶尔在深夜的生理反应,他已经摸索出一套自己解决的办法。这个,也没必要跟具体哪位联系起来。
角色都是欧美人种。在这见个老外都稀奇的小城,忽然进化到能把人看得透透彻彻,既有种得了便宜的优越感,又实在有种不小心趴人窗户的愧疚。
而人种的差别,让他在初见的脸热心跳之后,也有了一种旁观者的疏离感。有点像,下乡时偶尔看见两头牲畜纠缠在一起,人们断然是不会联想到自己身上去的。
影片换着姿势继续,李未已经慢慢适应并冷静了下来。他想中途退场,又觉得太突兀,会引人注意,反而不好。于是便一直等着结束。
好在老板的小算盘打得精明,并不想为一张票钱就费太多电。
影片在角色激战中嘎然而止,屋里灯光忽然亮起,所有人都恍如被抓了现行,互相看得清清楚楚。
没有人吭声,大家默默地站起来,老老实实的走了出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烈焰焚身(十一)
这天晚上,下起雨来。到了半夜,雨势越来越大。李未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心里掠过一丝空空的惆怅。
雨后次日,通常会河水暴涨,李未当然知道这个常识,但他还是来了,只是没有带游泳包。
他站在河堤上,往下望去,河面宽了不少,平日清澈的河水有些混浊,像忙着赶场的村民,急急忙忙地奔赴着往前赶路。这样的水情当然不适合下水,所以不光水里没人,连所剩不多的河滩上也空无几人。
虽然已经下过雨,仍不凉快。
李未看看天,头顶云层压得很低,显然是还没下透。正是雨前闷热的时候。
河堤上也没有什么风,他的后背已经湿了,仍有汗珠顺着脊背往下出溜,一直流到他松松的短裤里。
然而他只是立在那里,抿着嘴,一动也不动,望着奔流的河水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叮叮当当的铃声在身后响起。李未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望后看了一眼。这一看,便不禁一愣:“诶,你,怎么在这儿?”
几步开外,一辆二八大杠的自行车停在那儿,斜跨在车上的竟然是沙菁菁。
她梳了个简单的马尾,穿一件白底碎花的衬衣,下摆随意挽了个结,看起来清爽又干练。下面却是一条牛仔热裤,露着雪白修长的大腿,衬得这款男用的自行车越发的粗犷,让人生怕自行车会不小心碰到她裸露的肌肤。
沙菁菁半俯在车身上,一只脚轻盈地点着地,笑盈盈地看着她,说:
“找你呀!这大雨下得,怕你贪玩,掉河里,游不上来。”
李未的心漏跳了一拍,喉头不自觉地动了一下。
不知为什么,这一次,他没有像以前被她调笑时那么窘迫,反而有了一点享受的感觉。
他看着她,慢慢地走近,伸手扶住了车把,然后语气淡淡地问:
“这么操心?我要是掉下去了,你会来救我?”
沙菁菁被他靠得过于近,反而有点不自在。然而只是那一瞬,她很快就扳过来了。
有李未扶着车把,她双肩轻盈一扭,直起身来,抬头挺胸地迎着他,有点挑衅地笑道:
“想救。可惜捞不着。我不会水。”
李未的手握紧了车把,依然是淡淡地说:“不会水,还玩水?不怕,伤着自己?”
沙菁菁的眼里掠过一丝惊讶。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的男孩,从来没有这样跟她说过话。那语气,仿佛阅尽风月,而一眼看透了她纠缠绵延的心思。这让她觉得有些意外,甚至对眼前的人产生了一点陌生感。
她显然没有预计到:面前这个才刚刚迈入成年的男孩,他的心智和身体都正在飞速地奔跑。
见沙菁菁一时没有接上话,李未嘴角一挑,露出了一个略带戏谑地微笑。他把头往沙菁菁的耳边凑了凑,对着她的耳朵低声问了一句:
“菁菁姐,你,是想挑逗我吗?”
少年低沉的声音入耳,把沙菁菁惊得一激灵。她猛地回头,李未的脸就在眼前,眼睛弯弯地有些许笑意,更释放着一种不加掩饰的放肆。
沙菁菁忽然觉得有些恼怒,好像本来计划得好好的小计谋被人当场揭穿,不仅扫兴,更失了占在上风的优越感。什么时候,她竟然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给“反调戏”了?
“反调戏”这个词在脑子里一出现,她又觉得好笑,这都什么事?
她身子往旁撤了撤,稍稍稳了稳神,拉下脸,冷冷地说:“小兔崽子,到年龄了吗?春梦做多了?跟姐姐这儿犯浑了?”
李未定定地看了她几秒钟,忽然轻轻笑了,露出了一排白白的牙齿。
沙菁菁先是楞了一下,瞥了他一眼,而后也忍不住笑了。
两个人都放松下来,李未打量了一下沙菁菁和车,说:“这是你爸的车吧?去哪儿,我带你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烈焰焚身(十二)
二八大杠的车,像李未这种手大腿长的男生骑着就正好,但女生,还是坐在后面的好。
李未一边骑车穿街过巷,一边在心里琢磨着。
他原本以为沙菁菁会像其他坐后座的人那样,搂着前座人的腰,结果她并没有。她应该只是抓着自己那窄窄的后座的架子,努力收起长长的腿,保持着平衡。但这样的效果并不理想。
街道弯来弯去的,李未的车也拐来拐去,好几次车身摇摆着,差点要倾倒,亏得他适时地减速+脚点地,才没有弄得人仰车翻。
但即便如此,沙菁菁顶多也只是轻轻地惊呼了几声,仍然是紧紧抓着细细的边框,没有碰他一下。
大约十多分钟后,车子在一片荒芜的篮球场前停了下来。
李未刹住车,回头对沙菁菁说:“到了。”
沙菁菁下了车,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地方。一个看起来已经荒废的旧球场,因为连日下雨,场地中间的地缝里甚至已经长出了野草。球场后面,是一个看来也是荒废的小楼,小楼的一头是一个黄色的三角塔顶的造型,上面有一口大钟,时间多少,她看不清楚,八成已经不走了吧?
沙菁菁一边整理着自己吹乱的头发,一边有些狐疑地问:“这儿吗?干嘛的?”
李未把车在旁边支好,走过来,笑着答道:“这地方的名字可响亮了,说出来吓你一跳。”
沙菁菁一撇嘴,表示不以为然。
李未说:“我们叫它金三角。”
沙菁菁真的吃了一惊,问:“什么?”
李未对她这个反应很满意,但也不想太过,就自问自答地说:“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吗?你看那边不是有个三角顶吗?到傍晚的时候,太阳照在那上面,一面墙全是金色,很好看。所以我们就取了这个名。呵呵。”
沙菁菁也笑了,问:“你们,都谁啊?经常来?”
李未说:“沙皮、桃子他们啊,这是我们开会的地。嗯,根据地。”
沙菁菁对这自封“根据地”的说法觉得很幼稚,但也知道他是一句戏言,因此也就点头附和了一下,问:“你们倒挺会找地儿啊。那,你是要来拿什么东西吗?”
李未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看天,又看看小楼,然后说:“这以前是机电厂的职工活动中心。后来拆迁,就荒废了。平时没什么人来。”
沙菁菁听见“机电厂”三个字,心里咯噔一下,便有些不自在。
但李未没有理会这些,朝她招手说:“我带你过去看看吧!”
沙菁菁虽然不太愿意,还是跟了过去。
李未边走边说:“这楼里啊,原来设施不错的。有会议室、活动室、还有个舞厅呢!我们以前就在里面练舞,稍微收拾打扫一下就可以用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楼前。
小楼似乎比以前更破败些了,外墙角已经长出了青苔。透过开放式的回廊,能看到破损的窗户依然是开着的,屋里了无生气。
两人拾级而上,到回廊底下站住。
沙菁菁打量着这个地方,皱起了眉,说:“这怕不是稍微打扫就能用的吧?”
她看看李未,见他并没有朝里看,而是站在那里朝外望天,便问:“怎么?你今天是要来怀旧?还是来大扫除啊?”
李未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微微仰头看着越来越阴沉的天空。
“啪”,沙菁菁抬手拍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哎哟,这里蚊子真多!”手抬起来,白皙的大腿上已然有了一个发红的肿块。
李未转过头来,看着她,缓缓地说:“如果不是你,机电厂不会被拆,我们也不会到这里来练舞,江海不会出事,我们也许就不会走得那么近,你不会进去,我也不会折腾后面那些事。也许,我就去了广州,也许,我还是只知道你是沙皮的姐姐,你,就不会跟我到这儿来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烈焰焚身(十三)
他的语气和缓,像一架叙述陈年往事的时钟,有着跟他这个年纪极不相称的沧桑和冷静。
听起来轻描淡写的那些事,却如同电影回放一样,唤醒了沙菁菁并未远去的记忆,如此清晰,又如此刻骨铭心。过去这一年经历的种种,原来并未如她日常表现出来的那般满不在乎。那一个个辗转反侧的夜晚,隐藏的脆弱、不甘的挣扎、痛苦的迷惘,仿佛刹那间被眼前这个少年的几句话打开了闸门,倾泻而出,难以掩饰。
她觉得自己的身子有点哆嗦,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
她看见少年那张清秀的脸对着她,嘴角掠过了一丝难以言状的笑意。然而他的眼睛背着光,在一片阴影中深得好像一潭湖水,看不到任何表情。
她仿佛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在这样一个荒芜的地方面对着一个似乎完全看不明白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却好像一直在剖析自己,就好像自己是透明的一样。一股凉意从她脊背爬过,她的手攥得更紧了。
面前的这个刚刚勉强可以称之为男人的家伙,他害过她,又三番五次地救过她;他明明应该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却又世故机敏得令人怀疑他的内心住着一个另一个成年人;她认识他很多年了,却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她一天比一天更迫切地希望离他近点、再近点;她想看看这个躯体里到底住着怎样的人,想知道这个脑子里到底在转些什么样的鬼点子。
然而现在,她有一点后悔跟他来这里,后悔自己没有抑制住的好奇和渴望。他会干什么吗?
沙菁菁想到这里,又有一点释然:他能做什么?大不了……那不也是自己想过的吗?只是,现在这个古怪诡异的场景,实在是跟臆想中的浪漫差得太远,他不会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吧?
她的胡思乱想很快就被打断了,因为李未往前迈了一步,走出了阴影,直接站到了她的面前。他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拳头,微微一笑,盯着她的眼睛,轻声说:
“这么紧张?是想打我吗?”这一句,却是说不出的温柔。
近在咫尺,沙菁菁终于又看清了他的眼睛。那里没有恶毒、没有嘲弄,只是一种单纯的炽烈,映着一张美丽的脸庞——那是他眼里的自己。
李未的另一只手慢慢地揽上了她的腰间,低低地问:“你说,我们绕了这么一大圈,还等什么呢?”
牛仔裤腰的质地有点硬,但沙菁菁的腰却很软。李未的大手避开了粗糙的布料,移到了裤腰的上方。手掌的温度很快便传递开来,沙菁菁只觉得头有点晕。她有点晃,却又被大手稳稳地托住。她抬头看着他,感到他的鼻息扫过她的脸颊。他在等着她的回答,眼里是一种执着的热烈。
沙菁菁终于稳了稳神,松开了攥紧的拳头,一只手慢慢地抚上了他的胸膛。那里,是一颗正砰然跳动的年轻的心脏。
她看着他的脸,忽然笑了,笑得无比的娇媚。她说:“我不紧张,有人比我紧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