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见性成佛(1)
这里是位于吐蕃玛布日山上的日光城,虽远在雪山上,依山垒砌,群楼重叠,殿宇嵯峨,气势在中原亦难得一见。
城内大殿中香烟缭绕,几个喇嘛正跪在殿正中一座数丈高的金身大佛前念佛颂经,侧边还有喇嘛有节奏的敲打法器。
绕过大佛,经遮雨廊穿过珠都巴殿、日木伦殿,前方是一座重檐盔顶,纯木结构的小佛堂。佛堂四周环栽着长青松柏,庭中更有一株几抱粗的百年梅花树,树干黝黑似铁、苍劲挺拔。
堂内精巧别致,堂中端坐着一位披有红色僧裙身材匀称、双眼如宝石流动精光闪闪的大喇嘛。他正是密宗第二号首领人物罗桑诺门罕。在他身前跪着高、矮、壮、瘦四位喇嘛。
为首的身体高瘦、面色黑黄脸颊深陷的喇嘛跪伏于地,双手将一手抄本高举过头,言气卑弱地说:“禀上师,这本是弟子中原得到,号称是由和国东密大法师所绘制的密宗欢喜佛画稿。弟子四人不敢藏私,特献给上师。”
罗桑诺门罕轻拂衣袖倒卷宝典,捧到手上认真端详许久,喃喃自语道:“和国人称自己是大和民族的族民,大和与倭同一读音。以致世人称其为倭人。
当年和僧海空曾在此修习佛学,回国后自号大法师以东寺作为道场弘法,妄称东密。数百年过去,他的传人竟然能归纳出此等画稿,实在难得。”
藏传转世尊者共分五等,可划分为呼图克图、诺门罕、班第达、堪布、绰尔济。诺门罕藏语乃是法王的意思。在日光城中,诺门罕的地位略低于呼图克图。
罗桑诺门罕忽地他转向墙角,对着一个躲在阴影处、身材魁梧的大汉问道:“极乐子先生,此次漠汗送予呼图克图的茶饮里混有断肠毒草,您确定不会被察觉吗?那断肠毒多久会才发作?”
呼图克图为藏地喇嘛教上层大喇嘛的封号,字意是长生不老,是为吐蕃国统治及宗教的最高领袖。
“诺门罕您请放宽心,我汗近年常着人送赠鸳鸯藤、忍冬花予吐蕃哲布尊丹巴——苍泱嘉措,用作泡茶饮用。今次调换的大茶药与忍冬花表面无异,难以发觉。饮用后一般半个时辰内发作。”
极乐子从袖袋里抽出一卷轴,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接着说:“今次我汗选送的美女都经在下调教过的,只要苍泱嘉措稍有异样,便让他归西!我汗已着匠人模仿苍泱嘉措的字迹及印鉴造出一份法旨。届时诺门罕接任摄政王,吐蕃与我漠国攻守同盟,齐分南朝万里江山!”
罗桑诺门罕嘴角轻轻上扬,低声道:“极乐子先生,久闻您的毒掌在江湖中少有敌手。不若您陪本座将此东密画稿献予苍泱嘉措?”
极乐子平摊右掌比了一个请的手势“荣幸之至,诺门罕请。”
罗桑诺门罕合什行礼,宣句佛号当先走出佛堂。将出佛堂大门之际,他对四名弟子唤道“魑魅魍魉听令,苍泱嘉措传本座与极乐子先生至镜庐佛堂面授机宜,尔等对各师兄弟传及本座法旨,闲杂人等不得进入镜湖范围一步。”
四喇嘛再次拜伏在地,齐声道“谨遵上师法旨!”
极乐子跟着罗桑诺门罕沿着小路走向山顶,穿过一丛巨柏树,映入眼帘的是一处水平如镜可鉴毛发的镜湖,湖边松柏掩映,极尽清幽雅静。湖边有一个小佛堂,房顶脊吻作龙象禽兽饰,四角垂有铜铃,每当山风吹过,铃声清脆。
二人走至佛堂前,内里传出阵阵“郑卫之声”。罗桑诺门罕轻咳一下,低声道“师兄,灵塔殿魑魅魍魉四徒从中原返宫;带来东密大法师亲绘欢喜佛图稿,师弟特前来献上。”
“罗桑!本座跟你说了多少次,本座闭关修禅时,不得打扰!你在门外守候,待本座参悟完成再说。”堂内传出苍老声音。
房内,一名头梳朝云近香髻、长得相当标致的美人。
苍泱嘉措虽修练密宗至高内功妙谛的大日伏魔禅经,练至明心见性、持法降魔的圆满境界。但毕竟年已六旬。
她好像是脱力般向前倾倒,手腕内翻,簪尖对准苍泱嘉措前额左侧的太阳穴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苍泱嘉措双手合拢成圆,刻不容缓间结成不动明王印,口中喃喃诵念金刚萨陲心咒。顷刻间,他的额侧要穴虽被簪尖准确无误击中,但却如撞上铜墙一般。
苍泱嘉措接下这杀招,怒吼一声。五指收掌成勾拳击出红阎婆罗印,当头砸向美人左颊。“呯”的巨响,美人猝不及防被击飞出去,红白之物洒了一地。
刺客虽已击毙,苍泱嘉措却突觉腹中疼痛,有如刀绞;他大口喘气,正欲运功驱毒。正在此时,佛堂大门被大力撞开,极乐子与罗桑诺门罕从外慌忙冲入。
第一章 见性成佛(2)
苍泱嘉措怒指极乐子,大声申斥道:“极乐子,你下毒在前,又指使女刺客暗害于本座,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极乐子满脸迷惘,无辜地说道“聪慧的密宗之主、转世尊者。苍泱嘉措您适才所说的话,在下实在没能明白!大漠与吐蕃乃兄弟之邦,在下哪敢加害日光城领袖——尊贵的哲布尊丹巴呢。不若由在下替尊者把脉施药?”
苍泱嘉措见极乐子一脸无辜的表情,再听他诚恳的语气,心中有些许动摇。又见师弟罗桑守在极乐子身后,只要一出手就能制住其后背诸穴,稍稍放松心防。他沉吟一阵缓声说道“此事或许有什么误会,那就有劳极乐子先生了。”说毕反转右腕示意让极乐子进行切脉诊症。
极乐子将两边衣袖捋起,以示自己并无携带兵刃。他细观苍泱嘉措脸色,见其肤色已透现青紫色;呼出的气带有一股特殊的异味。他细问道:“尊者是否觉有腹疼症状?”
得到确切的回复后,极乐子伸出右手,用食、中、无名三指按其寸口脉上的寸、关、尺三个部位。突然他眼光一闪,悄无声息地指心用力暗运毒功。
苍泱嘉措突感手腕一紧,心知极乐子在使诈;急忙凝聚全身功力,却依然无法阻挡体内真气飞泄而出!
他大惊失色,运劲挣脱,双足一点向后倒纵丈余,跃至墙边取下挂在兵器架上的金刚降魔杵,心如刀绞;痛心地向罗桑叫道:“师弟,快制住此贼!”见其仍站立不动,心念一动说道:“罗桑你我同门学艺三十余载,情如手足。万万没想到是你联合外人加害本座。是何居心?”
罗桑诺门罕原本阴沉的脸色中现出一丝狰狞,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着:“苍泱嘉措,我与你在同门修习。无论佛经、武学本座都比师兄你研习得深入,凭什么你对本座呼呼喝喝几十载?凭什么由你继承哲布尊丹巴的名号?就因为你一降生就挂着的转世尊者头衔吗?多说无益,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本座命丧于此!”
言毕,罗桑诺门罕亦是双足一点,整个人便如大鹏展翅般疾扑向苍泱嘉措,相隔尺许便运气发出“喝”的一声,遥遥一掌按向苍泱嘉措面门,眼看就要将其立毙当场。
苍泱嘉措适才听见师弟大逆不道的话语当即大骇,尚未从震骇中回过神,已见罗桑诺门罕凌空一掌。罗桑尚在半空,掌风已迎面扑到,凛冽中有如夹杂着一股热浪,直迫的人几欲无法呼吸,忙不敢分心连忙凝神应战。
他猛挥手中金刚降魔杵,自下而上撩出一个半圈,直奔罗桑下腹丹田、气海要害而去,欲仗着兵器之利,逼罗桑回招自救将其逼退再作呼救。
哪料罗桑诺门罕亦深知苍泱嘉措乃吐蕃密宗中地位极崇高的哲布尊丹巴;虽然临来时已吩咐自己的四个弟子严守镜湖周围,不准他人靠近此镜庐佛堂。但师兄自幼苦修多年,内功造诣极高。且密宗中本有真言伏魔法门,倘若让他缓过一口气提气呼救,惊动寺内众喇嘛,饶是以他诺门罕之尊,却也担不起这谋害哲布尊丹巴的罪名。
故而罗桑见金刚降魔杵袭来,猛一咬牙脚下不退反进,加速向苍泱嘉措扑去。右臂微微向左一转,已击出的一掌便改了方向;拍向杵身中段不受力处,竟以掌力硬接这一杵,使在旁掠阵的极乐子能借机施以偷袭。
掌杵相交,顿时只听场中“蓬”得一声闷响。罗桑诺门罕身形暴退,“登登登”连退三步,身子晃了一晃方才站定。而苍泱嘉措亦是浑身一抖同时向后暴退,他原是背墙而立,这一退却是让后背重重的撞在了墙上。苍泱嘉措的脸上青黑之气更是大盛,连连摇晃几下,虽以手中金刚降魔杵支撑着勉强站稳,但行动间呼吸已是略显急促。
罗桑诺门罕见此,大喜道:“极乐子先生,他中毒已深,还请快快出手,一同料理了这老家伙,迟恐生变!”说毕蹂身而上,与苍泱嘉措战在一处。
极乐子见状也诡异一笑,也悄无声息的游走至苍泱嘉措身侧。他本是身材高大的一条大汉,出手掌法却阴柔奇诡,破空无声,掌风起处留下淡淡的一股腥甜之气,显是掌上有毒,且每每总往苍泱嘉措侧后要害击去,让苍泱嘉措顾此失彼,无法专心与罗桑相斗。
罗桑诺门罕静气凝神,面现凝重之色,一步一步缓缓而前,紧紧逼住苍泱嘉措,每进一步便自胸前平平推出一掌,面上血色便深重一分。连出数掌后,面上已是红得发紫,一双手掌也比初时涨大了近一半,掌心亦是一片赤红。一掌推出便是一股炽热劲气四散,就连身旁的极乐子亦渐感灼热难忍,不得不退开几步,从另一侧夹击苍泱嘉措。
苍泱嘉措更是只觉此时师弟已化身一轮烈日,炙热掌风未触身便似要烧了起来,前掌推来的雄浑掌力未消,后掌跟进的劲力却越发浑厚,衔接间竟然没有丝毫空隙,便如一堵火墙缓缓压来。
苍泱嘉措自知身中剧毒,见此声势不敢硬挡,退不两步,又已被逼回墙边。此时场中苍泱嘉措被二人围攻,眼见无法抽身求救,无奈之下,只好挥舞着手中金刚降魔杵,竭尽全力与二人死斗。
那金刚降魔杵本也是密宗的一件异宝,长达七尺,通体金光灿灿如同纯金铸就,杵头上镶有各色宝石美玉,沉重无比。
苍泱嘉措本是一个又瘦又矮的老头,须发皆白、面目枯瘦,看起来干瘪的如同一阵风便能吹倒一般。但他手上力道却是出奇的大,挥舞这又粗又长的宝杵变幻自在,收发由心,有如手中拿的是一根木棒似的。
面对密宗第二号人物罗桑诺门罕及极乐子这两位在《天地风云榜》上赫赫有名的高手;苍泱嘉措只好咬紧牙关,将手中的金刚降魔杵越挥越快。在狭小佛堂内施展此般长兵器却无任何束手束脚之感,挥舞得大开大合。杵身纵横往来间带起低沉的破空之声,阵阵刚猛内力所催逼而出的罡风随着挥舞遍布身周尺许之地,死死抵挡着罗桑与极乐子的轮番猛攻。
第一章 见性成佛(3)
苍泱嘉措虽是只有招架之力,毫无还手之能,脚下步履蹒跚,口鼻处也渐渐流出黑色的血迹,可偏偏左支右绌,就是屹立不倒。无论他们如何合力猛攻,却总是无法攻破那道密不透风的重重杵墙。相持片刻,罗桑诺门罕与极乐子越打越是心惊。
打斗越久,便越有可能被人察觉,想到此关节处,罗桑诺门罕出掌越发缓慢,脸色红得已是要滴血一般,然而掌上所带的雄劲力道却越发汹涌,不让苍泱嘉措有半分开口呼叫的机会。
苍泱嘉措勉力支撑良久,渐渐毒发,愈加不支,直觉身体越来越沉重,心知此番难以幸免,趁二人不备,一声爆喝,双掌齐推,重重拍在金刚降魔杵上,金刚降魔杵立时“呼”的一声带着一阵恶风横砸向二人,罗桑诺门罕见机的快,急忙收势平平移出一尺,恰好躲过。而极乐子却正在一心猛攻,一时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将身微微一侧;飞至的杵头擦过其右肩,极乐子一声怪叫顺势翻身倒下,以卸其劲力。
他一个鲤鱼打挺瞬间跃起,左手已紧紧捂着已被鲜血染污的右肩,想必已是受了伤。苍泱嘉措于二人闪躲之际,双手急在胸前合拢,连番变幻出密宗种种手印,同时口唇翕动又急又快的吐出一串佛经法咒;霎时脸上便涌起一抹妖异的嫣红,将满面的青黑之气压下几分。随后双脚一错,弓腰曲背,双手成爪,左前右后,动作快如闪电地冲向罗桑诺门罕。
此时苍泱嘉措双目闪烁着精光,与方才奄奄一息的模样判若两人。罗桑诺门罕见其神采奕奕,身手矫健,进招之快势如奔雷闪电,哪还有方才将死之人的样子。他实在不敢轻敌,急忙右手一圈,运足内力一掌击出不让其近身。
哪料苍泱嘉措此时面对这一掌竟是不闪不避,直直的将自己的胸膛迎了上去,手上更加快几分,左手曲指成爪带着一声尖锐呼啸直直朝着罗桑天灵盖插将下去。
不待二人再有变化,只听一声轻响,罗桑的手掌正印在苍泱嘉措心口,已经震断其心脉。而苍泱嘉措击向罗桑诺门罕的爪击却已被他另一只手挡住,眼见胜负已分。
正在此时,苍泱嘉措猛的张口,“斗!”一声大喝宛如平地惊雷,首当其冲的罗桑诺门罕只觉耳边轰轰作响,眼前也是一花。原来苍泱嘉措趁一喝之际将早已含在口中的鲜血一口喷将出来直奔他双眼而去。
此时罗桑诺门罕双手均已击出,回守不及,心念一动便欲往后急纵。一步尚未退出已觉喉头一紧,苍泱嘉措一直藏在腰间的右手已搭在了他脖颈上。
苍泱嘉措一招得手,便要运劲内扣,当场击杀了这不忠不义的逆贼。谁知一时不察,后背被躲藏在旁的极乐子借机击了一掌。他脚下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中涌出染红了颌下白须,浑身软绵绵的再无半分力气。
“咳咳……”苍泱嘉措一边费力喘息,一边挣扎着冷笑道,“师弟,想不到你竟已将大涅槃手练到了第十二层境界……只可惜你今日谋害本座,足见名利熏心,日后于本门武学的根本法门——大日伏魔禅经上再难有一丝一毫的进步;也……也休想……将密宗修身正心的绝学大涅槃手练至第十三层的涅槃圆满境界……”
他用力喘着气,话风一转“本座三天后于南方降生,名字同为苍泱。师弟,你若能将本座寻回日光城。今日你犯上作乱之事,本座就把这帐一笔划掉,否则……”余声未落,头一歪已气绝归天。
罗桑诺门罕一边抚摸着自己方才被扣住的喉间,一边望着与他结伴长大的师兄,已死绝在地上遗体;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想不到这苍泱嘉措平日不显山不露水,武功却是如此之高,心中不禁后怕不已。
今日师兄先是饮服断肠草毒在前,又被女色削弱并偷袭。仍能抵挡自己与极乐子联手围攻如此之久,最后还险些与自己同归于尽。看来平日里还是低估了这老家伙,至少刚才最后那一声大吼所蕴含的金刚禅唱所显露的内功修为便远非自己能及。若非自己有心算无心,使尽种种手段;今日胜负,犹未可知啊!
他一转头看向在危急之中出手救助自己的极乐子,两人更是相对无言。急急盘坐调息,恢复气力。二人调息约莫一炷香时间,罗桑当身站起给苍泱嘉措的尸身换上干净的僧衣,并用硫磺粉将房内的血污擦拭干净。而极乐子则将女死士的尸体及从苍泱嘉措身上扒下的血衣拖至镜庐佛堂后的松林深处掩埋好。
待一切处理完成后,暮色西沉。罗桑推开佛堂大门深吸一口气,大声宣念往生咒,声音远远向山下传去。极乐子侍立在旁,不懂咒文为何意,只听得罗桑诺门罕念诵“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
不多时,大批身披红色僧裙的喇嘛从山下蜂涌而上,均跪伏在地一同诵念往生咒文“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
极乐子深吸一口气,高举事前备好的卷轴朗声道:“尊贵的密宗哲布尊丹巴——苍泱嘉措坐化成佛,临行时留有法旨,授罗桑诺门罕暂行摄政,掌金印。至寻得转世尊者教导成人坐床典礼,接任呼图克图后移交。”
罗桑诺门罕单手捂目,眼泪不住地从掌边滑落。他哽咽地说:“师兄坐化前曾言将于三天后降生于南方,名字同为苍泱;请各位师兄弟务必将其寻回。”
众喇嘛齐声道:“谨遵诺门罕法旨。”
第二章 见性成佛(4)
一个年老的大喇嘛向佛堂内跪拜三下后站起,走入佛堂检视。他见苍泱嘉措法体并无异状并查看卷轴上的字迹、印鉴。至罗桑诺门罕身边合什行礼说道:“苍泱嘉措师弟已往生极乐,罗桑师弟请勿过份伤心。”
他缓缓转过身对众喇嘛道“我谨以密宗大喇嘛的名义作证,遵从哲布尊丹巴遗命,即授罗桑以嘉措之名,掌金印,摄政吐蕃国大小事务!”
罗桑诺门罕接过代表权力的金印,受众喇嘛跪拜后,昂然站立道:“苍泱嘉措师兄不幸身逝。得苍泱嘉措师兄寄予大任,罗桑不才定必勉力为之。待寻得师兄转世肉胎,当即归还金印;还望各师兄弟多加助力!”
一众喇嘛双手合什,掌心中空。将手先放在额头处,缓缓滑落至嘴处、胸口,然后双膝下跪再趴倒,以示听命!
“契丹与本国交战多年,占得我交河、高昌、鄯善、伊州、西宁五城,现经营日久。本座在契丹国内留有眼线,近日传来情报——契丹大肆置办粮草意欲再兴兵事。本座计划以南山、龙羊峡谷为天堑,屯兵兴海;进可直攻西宁,退可据险而守。还望各位师兄弟坐镇日光城,替本座分忧。?”罗桑诺门罕说毕环视一周,看可有自荐。
跪伏在罗桑诺门罕前方的那位年老大喇嘛长身而起,说道:“罗桑师弟,大蕃国不可一日无主,就请由罗桑师弟亲自坐镇日光城,居中运筹。只要罗桑师弟信得过杜松多杰,督战兴海一事便交由我罢。”
“师兄,兴海乃前线,怎能让您以身犯险啊。”罗桑诺门罕走前几步,与杜松多杰四手紧握,恳切说道。
“荒唐,身为密宗大喇嘛哪能贪图享乐。罗桑师弟请勿多言,我意以决!”大喇嘛杜松多杰斩钉截铁,坚定地说。
“既然师兄当仁不让,那本座现敕封杜松多杰为萨迦诺门罕,节度兴海、廊州、玛沁三地钱粮将士。”罗桑诺门罕一手牵着杜松多杰的手,一手高举金印“望杜松师兄及众位师弟与本座,戮力同心,克复盛世大蕃!”
众喇嘛闻言,再次叩首跪拜……
第二章 旭日东升 (1)
御道东边一街之隔,正是杭州城最繁华的下瓦子。虽日落西山,下瓦子的街上仍是热闹非凡。街道两旁的摊档摆满琳琅满目的商品,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华灯初上,下瓦子邻近的中和楼内的酒香扑鼻而来,令人回味无穷。中和楼是杭州城首屈一指的酒楼,荟集众多江南一流名厨,以经营正宗杭菜而闻名。
楼内人声鼎沸,小二脸上尽是堆着憨厚讨好的笑意,招呼着在众多客人。
围坐在大厅上暗红色的木桌旁的有袒胸露背的脚夫,有身着儒服、头顶章甫冠的读书人,亦有路过打尖的商贩。客人们有些嚼着蚕豆米、有些品酒吃肉。
有几桌客人或因些许小事,争执得满脸涨红,正当其挽起衣袖欲要动手之时;只听一声醒木声响,众人一下子收敛起来,屏息静气面向堂中,渐渐安静下来。
堂中一几一椅,几旁站着一位身着灰色长袍的说书人。只见那说书人须发皆白,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
说书人抱拳向众人作了个罗圈揖,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走遍天下游遍州,人心怎比水长流。初次相交甜如蜜,日久情疏喜变忧。庭前背后言长短,恩来无义反为仇。只见堂前双结义,罕有相交到白头。”
说到此处,说书人手持醒木在桌面重重一击,咬牙切齿怒道:“话说十数年前漠汗无道失德,趁我朝出兵讨伐谋反作乱的夏宁军之时;令大元帅额日敦巴日统率三军,以大将军阿纳作先锋突袭我朝故都汴京……”
“漠蛮狗贼背信弃义!老子全家便是死在漠蛮子手上……”一位脚夫奋然而起,说到伤心之处,嚎啕大哭。
厅上众人亦用着各种方言骂骂咧咧,以发泄心中怨恨。
好不容易才等一众听客稍微安静,说书人接着道:“漠汗哈喇巴布定都洛京之后,某日,他假托梦境天书之名,欺世盗名,对外吹嘘——漠汗哈喇巴布该乃为官禄之主、众星之主、斗数之主的紫微星托世。紫微星有北斗七星围绕着四季旋转,漠汗身周的能臣勇将分以北斗七星授之。
北斗有七,即为一天枢、二天璇、三天玑、四天权、五玉衡、六开阳、七摇光。
天枢星贪狼号称北斗之首,其象征智慧;授于洛京府尹郑王呼和哈深。
天璇星巨门,在北斗之中为暗星,主官场是非。百官之首的中书令塔格塔自是当仁不让。
天玑星禄存,主管人间财富。赐予手握河北四州的冀王德勒黑。
天权星文曲,主管科甲名声、文雅风骚,任之漠国礼部尚书萧坤。
玉衡星廉贞,化气为囚星,为官禄主。因贪狼廉贞,一正一偏,一阴一阳。授于哈斯其其格郡主。
开阳星武曲,五行阴金,司掌勇武。以大元帅额日敦巴日冠之。瑶光星破军,乃以冲锋破敌的大将军阿纳所得。
漠蛮子觊觎我朝地大物博假以北斗星君降临之名,纠集军队东征西讨,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所不作。屠杀我朝百姓千万,尸横遍野,十室九空!”
未待说书人说毕,厅上的客人已在跺脚哭骂:“凭什么漠蛮子就有就有狗屁天书,劳什子星君。咱们流落北地的亲人同胞却活得如猪如狗,受尽折磨!老天不开眼啊!”
说书人见听众们情绪近乎失控;醒目一击高声道:“正当我朝存亡之际,一颗天外巨石坠于川陕四路,成都的王府内。巨石上有阴文刻就‘天府’二字。”
一众听书的客人顿时被吸引住,纷纷问询这天府是什么意思。
“天府星古称福星,主财帛、田宅。又名令星。在命盘上,天府星与北斗星主的紫微星遥遥相对;故称为南斗星主。”说书人双手抱拳向南一揖“天府巨石降世,漠蛮在大江上接连吃了几场败仗,战船俱毁!各位不需怀疑,南斗星主下凡的正是我朝继圣天子啊!”
“既然陛下乃南斗星主下凡,为何仍不率军渡江北伐,匡复万里河山?”
“打回江北,血不流干,死不休战!”厅堂上又响起各种声音。
一个满身酒气的醉汉拖着长调,嚷嚷道:“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咱们的陛下便是南个什么斗星主,亦是双……双拳难敌四手,老虎也怕群狼……”尚未说罢,醉汉一头栽在桌上,已呼呼入睡。
说书人向醉汉右手平伸,扬声道:“这位客官高见呐!漠蛮子的北斗星君中有管钱财后勤,有管官员录用,有管财,有统率三军,有冲锋陷阵。我朝单凭陛下一人,想与之抗衡稍显势单。”
才将厅堂中的聒噪声压下,说书人,用着抑扬顿挫的语调,摇头晃脑说道:“紫微斗数乃为中天三星,北斗七星、南斗六星组成。中天三星乃太阳、太阴、紫微。南斗分别是天府司命,主掌生死爵禄。天相司禄,掌管诸官。
天梁侠义,流年太岁,大小二限得遇天梁则能逢凶化吉。天同化禄主解厄、通财善算。将星七杀,能征善战,文武兼备。天机乃智慧、计数之星;有握筹布画、运筹决策之能……”
伏桌而睡的醉汉,忽地打一激灵,张开乜斜迷糊的双眼向说书人竖起大拇指,拖着懒音道:“没想到你这糟……糟老头还懂得挺多。这……这是龙虎山或是司天监的说辞?”
说书人闻言脸色不禁微红,憨然笑道:“正所谓活到老,学到老。那桃林书院的扬夫子便是住在城北。不论贵贱贤愚,老弱妇孺皆可到她堂前受教。”
“原来是扬夫子的高足啊。敬扬夫子!”醉汉高举一坛酒,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下。
说书人抱拳向醉汉拱拱手,接着道:“北斗主杀,南斗主生。如若南斗六星君齐聚我朝,必能驱除漠蛮,拔乱反正!”讲到此处,厅堂上众位客官哄然鼓掌欢呼。说书人亦借此机会,从桌上抓起一把蚕豆米扔进嘴内大口咀嚼。只觉眼前一花,抬头瞥见适才与其对答的醉汉已快步出楼。
与此同时,杭州城余杭门边的北街上挤满前往庙会的行人,处处充斥着各种欢声笑语。
月暗星明,天上点点繁星一眨一眨,就像一群孩子在银河里嬉戏打闹。扬紫倚在破旧不堪的茅屋前草堆上定神地望着夜空。
明亮的紫微星北面正是散发着诡异血红色光芒的北斗七星。
扬紫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双眸中的忧伤显而易见。她口中喃喃自语道:“北斗主杀,这十数年间自称已齐集七星能臣的北朝漠国,占得我国半壁河山,已不知屠杀我朝多少无辜子民啊”。
“姐,您是爹爹常日念叨着的‘中天星主’,您就不能统率群豪为我朝驱除漠蛮,复我大好江山?”一位身穿墨绿色长袍的少年在话语间推开柴门步进。乍一看,他头上黑线用一条发带随意束缚着,尽带书生清秀气。
“太阳星照命,若为男子必为一方豪杰。可惜啊,你姐却是生就一副女儿身。太阳星入女命,在家夺父权,出嫁夺夫权……唉!”扬紫说着,不觉忆起种种往事,难免有些许唏嘘,泪水在她俊美的脸上冲出两道溪流。
扬紫唯恐这副软弱的样子让弟弟看见,她连忙别过身,将头高高地斜昂着。突然在南边的星空上,现出一个由六颗暗淡的星星组成的“勺”状,与北斗呈南斗相对。
南边“勺”底的位置一颗明亮的流星划破夜空,瞬间的璀灿后向着西湖方向坠落。
秀气书生猛然伸手指着远方朦胧的南斗星惊呼着:“姐,您快看!南斗星寻常不是七八月才能看见的嘛?这算不算天降异象?”
“紫微斗数常言,北斗主杀,南斗主生。这南斗陨星堕落,想必是有星君下凡匡扶我皇,我朝光复有望了!小米,你快到司天监去寻宋师哥,让他派人快把星君给找出来!”
被唤作小米的绿袍书生连声应允,不顾仪态地往外狂奔。
夜空依然宁静,闪烁的点点繁星一切如旧,这颗迅速划过的流星仿佛从来没有出现似的。
第二章 旭日东升 (2)
“爹地,妈咪?”一个长着圆圆的脸蛋,忽闪着大眼睛,头发略显蓬乱的小女孩用着稚嫩简略的语言问及妈妈去了哪里。
躺在她身边的剪有板寸头,戴着眼镜,稍有些中年发福的男人神情倦怠,顺着女孩稚嫩的童音,憋着呵欠,一句一拍地哄着“婆婆她生病了,妈咪要去帮忙照顾婆婆,等妹妹睡醒了,妈咪就回来啦。”
此处孩子说的婆婆是外婆的意思。
“爹地,妈咪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躺在男人身旁的另一个同样剪着波子头,体型瘦瘦的小男孩,也跟着妹妹问。
“你当哥哥的也别说话了,快点睡觉。等明天太阳公公出来了,你们俩一睡醒,妈咪就会回来啦……”爸爸用差不多的话语哄着男孩。
好不容易才把孩子哄睡着,窗外面还传来许多声音“少林少林,有多少英雄豪杰都来把你敬仰少林少林,有多少神奇故事到处把你传扬……”;“卧似一张弓,站似一棵松。不动不摇坐如钟,走路一阵风……”
中年男人紧皱眉头,静悄悄地从两个孩子中间抽身,轻跑着关上窗户。低声骂道:“真他妹的缺德!都快三更半夜了,还把电视开这么大声,还让不让人睡啊?”
这边刚收住声响,微信又传来了新消息的提示声:“孩子刚入睡会满头大汗,不要太急给他们盖被子,等完全收汗了再用薄被子轻轻盖住,露出脚……晚上别睡太死,要注意孩子有没有出汗或者踢了被子……”
是中年男人的老婆发过来的信息,她照顾着老岳母还不忘两个孩子,实在是够辛苦的。他连忙打字回复:“知道了,我会照顾好两个孩子,你不用担心家里的事。阿婶的身体好些了吗?你有时间就早些歇息吧,别熬坏了身体。”
广东有某些地方的族例里,父母担心自己的儿女养不大,为祈求健康成长。让儿女上契给观音、玉帝;而让儿女称自己为叔婶。
夫妻俩在微信上聊得几句后,中年男人从床尾去拿来汗巾,给一对儿女擦拭头上的汗,心中五味杂陈:经济低迷,公司生意不好,业务量急剧缩水得只剩下原来的一两成。公司的人员越裁越少,自己估计也快要“被下岗”了。
或许是人到中年,最近这精神状态也很差,他已经连续三天遇上了“梦中梦”。在公司午休时梦见自己就在办公室里,被电话铃声吵醒,然后这个情境重复了两次,才回到办公室的电话亦在撕心裂肺地响着的现实世界。
上网百科了一下,说是过度疲劳或者是精神压力太大导致。中年男人想着,不禁哑然失笑,估计是要学会减压,或者……真得需要找个心理疏导师谈谈了。
倒腾了好一会,俩个孩子终于收了汗。男人给孩子盖好被子,自己又慢慢躺在两个孩子的中间;微信同学群里又弹出一条新消息:“各位爷,天文台预测,今晚人马座流星雨,有一起爬起来赏流星许愿的吗?”
另一条消息弹出:“狐狸,快上北侠,华山论剑快要开始啦!你身为掌门人,不上来给同门师兄弟们扑倒几个高手,能行吗?快上来啊,华山论剑完了再一起看流星雨啊……”
文字信息方显示不到几秒,同学群内又弹出一段语音;伴着绝无优美旋律,五音不全地唱着:“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让你的泪落在我肩膀。要你相信我的爱只肯为你勇敢,你会看见幸福的所在……”
群里的同学们说的“北侠”游戏,全称为“北大侠客行”。是一个以查庸所写十数本武侠小说为原型,运行二十余载的中文MUD游戏。
“北大侠客行”属于开放式沙箱游戏,玩家在游戏中通常拥有非常大的自由度。里面有数个文化各异的国家;成名的门派、帮派数十。可以投身江湖、习得武艺,他日论剑华山,成为一代宗师傲视江湖;亦可寒窗十载,一朝成名入朝为官,执宰天下;更可以投笔从戎、保家为国,位列王侯。
大学时,昵称被称为“狐狸”的中年男子就与同学们一起在机房为自己的武侠梦而在游戏里醉生梦死着。一晃眼,大学毕业不觉已有十数年,各自都从叛逆青年经历了就业、失业、再就业,结婚,生子,一步一步走至如今的不惑之年。
中年男子将手机调成静音,低声喃喃苦骂:“当家才知柴米贵,养儿方晓父母恩。三更半夜哪还有兴致上“北侠”华山论剑,看人马流星雨。都以为自个还是二十年前对着流星雨许愿的懵懂少年啊?爷有这时间还不如找周公下盘棋呢。”
借这不合时宜的消息,骂得了几句,怨气稍为舒泄。他感觉眼皮像灌了铅一样重,打算先睡一会,一会醒了再给孩子看看有没有踢被子……迷迷糊糊间,他就这样进入了梦乡。
刹那间,在人马座前蹄的位置,一颗巨大的流星猛然划破了夜空,像是玉帝正用一杆硕大的毛笔,在天空正中大大地书写了一撇,天幕上画出几道无比奇异的光芒。这道光芒并不像其他流星那样瞬间即逝,而是在天空中停留了好一会,才一点点地融化到夜空里,极不情愿地退出了天空的舞台。
眼前朦朦胧胧、如梦如幻,什么都看不清。男人只觉眼前不远处站有一人。
“请问这是哪?”男人小心并不失敬意地问道。
“对你而言,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一阵梵音灌入男人耳内。
男人焦急道:“我要回家!”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若能完成使命,便能回去。”
“那是什么使命?我怎样才能回去?”
人影缓缓伸出右手,擎指向男人身前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路便在脚下,要靠自己去走。”
男人不加思索跨步前行,不觉一脚踩空整个人往下坠去。
不知过得多久,男人双手抱着脑袋痛苦地发出一声呻吟。
他全身疼痛、艰难地睁开眼睛。眼镜去哪呢……眼镜不在鼻梁上,却也还算看得清楚。定了定神,四周却不是熟悉的家:自己躺着的不是原来那张梛棕床垫,而是一张古式实木硬板床;身边一对可爱的儿女亦不见了影踪。
迟疑了好一会,他才从床上爬起,床侧的墙边悬着一幅地图,画着东亚形状,却不是常见的纸质;那是张巨大的牛皮,隐约都还能认出来四条腿。
上面的字写得奇形怪状,地名也不对劲:朝鲜半岛的位置成了高句丽,日本换成了和国,原来的天朝雄鸡分裂成好几大块。长江以北,大多由朱砂色的线条框着,标一大字“漠”。大概宁夏的所位置标注着“夏宁军”,西南面青藏高原标有“吐蕃”;在夏宁军、吐蕃、漠国三国之间,夹着一个始于青海湖东侧的西宁城,用褐色粗线条圈延绵向西画有一大块,标示为“契丹”。西南角位于云南附近则是“大理”,紧接着的是“安南”。
长江以南的其它部份则属于一个叫“晋”的大国。从地图上看,估计按史官的说法还能叫成“北漠南晋”。
身边的一切都不熟悉。他盘腿坐在床上,双手托腮独自思索着:“《盗梦空间》中小李子曾经说过,‘我们做梦的时候,梦境是真实的。只有到醒来的时候才会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儿。从来都不记得梦从何而起,记得的只有梦中间的部分。’似梦非梦,亦幻亦真。最近睡眠质量相当差,莫非又是梦中梦?”
第三章 萍水相逢(1)
“孩子,你没伤着吧?”身后苍老而又沉稳声音道出一句,把正在深思中的男人吓得打了一个激灵。
男人将双手摆在胸前,攥紧拳头作出防御的姿势;小心翼翼地转身一看,发现两位花甲古稀生相的老者,似乎是早已站在了他背后。一个长得稍为清瘦、仪表不凡,另一个微胖,稍有富态。
“嗨,您俩走路怎么不带声音的呢,把我吓得够呛。您俩咋穿成这样啦?请问,您二老是神仙嘛?”男人惊魂甫定,轻拍着胸口对两位老者问道。
两位老者轻轻地摇摇头。
“阎王,黑白无常判官?”男人神色错愕地再问。
稍作富态的老者面色尴尬,再一次摇头说道:“你这顽皮孩童,从高处坠下,竟然昏迷片刻就活动自如,还会说玩笑话呐。咦,莫非你果真是南斗星君谪落凡尘?”
“我还会北斗神拳呢!”男人嗤了一声伸出指着自己胸膛说道:“都是奔四的人啦,讨了老婆还有一对儿女;您老人家说说,我哪长得像个孩童?”
清瘦老人一脸不悦,稍稍侧身,向其身后丢过一个眼神。男人顺着老人示意的方向探过头去,侧边桌上置着一块铜镜,里面模模糊糊,映着的却是自己二十余年前的模样:还是板寸头、身形瘦削,穿着一身黑色的休闲短衫裤。鼻梁上的眼镜连印子都没了,竟然还能看得很清楚。真见鬼……这不是高中时的自己吗?
他不禁吓了一跳,慌忙向老者作揖行礼后问道:“请问老翁,这里是什么地方?您二老是怎么称呼?我怎么会在这?”
稍胖的老者还礼道:“公子现在大晋国都杭州的鸣人堂,老夫名叫李冰,也有人称老夫为李先生。”他指着身边长得稍瘦的老者介绍道说:“这位是老夫挚友姓张名杰升;与老夫被江湖朋友抬捧成江湖宿老……呵呵,仅是年青时的胡闹事,都不足为外人道也。
前几日司天监宋监事曾经在早朝时提过天象有异,恐有影响皇族命数的异人出现。老夫本来是不信这些命理术说的,但适才南斗星坠落,你就从高处坠落于此处,想必你定是天上星君下凡吧……却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少年一脸无奈,转身往窗边走去,轻声嘀咕:“南斗你个星君啊,莫非是玩北大侠客行,玩得自己走火入魔,又在作梦了。”
他学着电视里演的古装片的礼法,双手一拱向两位老者说道:“我还有两个孩子要照顾,便先回了。下次倘若有缘,定必再来拜会两位老先生;有机会再和您两位喝杯茶,吃个包。”说毕,他突然跨到窗旁,呼地将两扇平开的木门窗推开,向窗外纵身鱼跃。以他的经验,在梦中只要找个高的地方跳下去,利用坠落感,一定可以使自己从梦中醒来。
耳边呼呼风声响,半空中少年手脚张开,保持着类似极限运动员跳伞的姿势,活像一只大蛤蟆似从十余丈高的楼上跌下,仍在街上夜游的行人惊呼着“有人轻生跳楼啊!”纷纷左右避让。
少年若是按这个姿势,只需瞬息必重重落在地面上;摔得五脏离位,一命呜呼。说时迟,那时快,在少年离地不到数步之际,一根软物在少年腰间缠上三圈,将他由下而上,倒抽而回。少年只觉一阵恍惚,双脚重新踏在实地。
张杰升——那之前少言寡语的瘦削老者,顺势将软鞭缠回腰间,伸手指着头顶上被砸破一个窟窿的房顶说道:“公子,请您抬头一望,我等二人并无半句谎言。”
直到此时,少年才发现头顶上被撞穿的窟窿约有一人大小。他想再走至窗边跳落一次,尝试能否回家,但那从高处坠下的离心感实在难受。那根软鞭就像是条活物般将他硬扯回来的拉力更令其脊背生寒。若非摔将下去,到的不是家,而去阴司地府那不更糟?少年不禁打个冷战,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莫非这里的人还有妖术?我都到哪了啊?”想着不禁吓得汗毛倒竖,手脚并用直往桌底躲去。
李冰挽着少年的手,将他从桌底拉了出来,在旁和颜悦色轻声劝说:“公子啊,有话好好说,切莫这般冲动,你从高处跳下,岂还有活命之理?三千大千世界,如果按公子刚才所说,你若真是入梦至此,三魂七魄被锁在此处,外间的躯体仍是熟睡之中。若公子自残,不仅不能就此醒来;恐怕会就此失去三魂七魄,只剩躯壳残活于世呐。”
少年实在憋不住气,有点崩溃地哭叫道:“您两位尊长别耍我行不行?您二位总不会想让我找齐查老先生的十几本天书,然后再和各门派的大宗师过招,将他们都打败。登上华山之颠过得劫难,我才能回去吧?”
李冰亦在一旁嘀咕:“劫难?禅宗四大劫难为成劫、住劫、坏劫、空劫;各大劫难分别有二十中劫。不知公子说的是为何种劫难?”
张杰升被少年一顿绕口令说得稍微有点迷糊“十几本天书指的又是何物?”
少年哭笑不得:“天书不就是查老先生写的那成名的小说:‘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嘛。”
张杰升双掌虚压,示意少年放轻松,遥指墙上的地图说道:“公子估计是误会了些什么。这里是大晋,公子刚才所说的查先生,我等可是一概不知。”
第三章 萍水相逢 (2)
少年两眼发直,又惊又怕,双腿不听使唤像筛糠似乱抖。他惊慌失措地盯着眼前两位老者,声调偏高急切问道:“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要怎么才能回去?”
李冰道:“这位公子,你先别急;我等并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将你送回去。”
少年听得此言,脸一下由青变紫,全身战栗;双手怒拍桌面,大吼道:“什么?您二位跟我说了这么久,原来就是为了消遣我啊?您这不是欺侮我尊老敬贤,不会打老人家的是不?看来老虎不发威,您二位还当我是病猫啊?”
“什么老虎?病猫”少年语速太急,张杰升压根就没听到几个字迷茫地向李冰发问,李冰耸耸肩膀表示无奈。
少年一时失仪,将桌面上一枚象牙骰猛然震起,骰子在桌面上摇摇晃晃地转动。他狠狠地掴了自己两耳光,清脆的响声后就感受到脸上火辣辣的疼。他忽地跪坐在地,心中一片茫然:“《盗梦空间》里好像有类似的镜头;莫非,我会不会真在自己的梦里面啊。”
李冰忙上前止住他的手,怕他再次猛拍桌面,掴自己耳光,也怕他这副失控的样子波及旁物。“公子息怒,切勿自残!凭心而论。论私斗,你肯定也不是张贤弟的对手呐。”李冰一边说,一边轻抚少年的后背让其稍作冷静。
少年略略平复,又想起那奇妙而蕴有怪力的软鞭,就算对着这两位老人家使强也是无济于事。他急得满脸通红,连说话也略带结巴:“两位……两位尊长,小的在睡梦中莫名其妙地来到贵宝地;心智未清,言语冲撞,请多多见谅!全因家中有一对未能自理的孩儿无人照料。望两位大人有大量!”
说着,少年突然向二老拜伏在地,“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上有高堂、下有妻房,万望您俩给指点条正道让我回家吧。我给您俩位老人家给跪下啦。”
李冰和张杰升各自搭着少年的一条胳膊,连忙将他扶起,李冰和言悦色好生劝着:“按你所言从异世来到此处,足已证明公子就是天选之人。”
张老同时轻拍着少年的手,转移着话题道,“看来公子一时的躁气也去了,方才公子讨教我等称呼,现在也该让我等对公子有个叫法吧?”
少年这一张口,又收了嘴;自己原来的姓名也没甚特别。而且在此世界,若是有个什么名字相近的人物,让人误会了亦是不妙。于是沉吟细想,倒不如用自己的外文译名吧——常用的外语名字化来“伊凡”两字。“我就叫伊凡;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人尹伊,凡夫俗子的凡;您二位叫我小凡就可以。”
“伊凡,伊人入世,在凡非凡。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若你所言属实,那便是从异世来及此处,则乃天选之人。”李老拖着少年的手说道“小凡呐,此间对街武庙供奉大鹏金翅明王甚是灵验,今夜乃我朝夏至节庙会,要不我等领公子移步武庙祭拜下大鹏金翅王,顺带游玩散心。明晨我等领你去司天监,请宋监事帮忙另想办法让公子回家。可否?”
少年虽然心有不忿,但人在异乡举目无亲,只能既来之即安之先按二老所说,在两位老人家的带领下,先到武庙看看。
第四章 面香汤鲜 (1)
夏至夜、繁星灿烂,没有月光及灯火照明下的宫道是显得那么孤寂。宫道的尽头是连接后三殿和西六宫的一个偏门。门后通向南晋皇城后三宫的正殿选德殿,选德殿露台两侧分别立有两座有如巨人手掌的石台,台上分设两座鎏金大殿。金殿四面安设四扇隔扇门。圆形攒尖式的上层檐上建有古雅的宝顶。殿内分别供奉土神、谷神两座鎏金铜像,称作社稷金像。象征江山社稷尽皆掌握在皇帝手中。大晋继圣天子平日亦常在此、读书写字、召见官员;今夜亦并不例外,继圣天子独自一人正在房中书几的宣纸上写着些什么。
殿门被轻轻敲响,在外侍候的内侍黄门低声通传道:“陛下,司天监监事宋涛求见。”
“传。”
殿门被轻轻推开,一名身着绯红色官服,骨格不凡的中年人走进;步至继圣天子身前六尺处,行三跪九叩礼。“陛下圣安!”
继圣天子仍埋头案中,平静地说:“平身,朕仍在批阅奏章,宋监事无须多礼。”
宋涛再行一礼谢过继圣“回圣上,臣三天前在早朝上曾提过近日天象有异,恐有影响皇族命数的异人出现。适才南斗六星方位有一颗明星坠落于城西方向,臣与敝师妹的推测一致。正所谓北斗主杀,南斗主生,想必星君下得凡间来匡扶我皇。”
继圣天子低头沉吟片刻:“北斗主杀,南斗主生。当年,北朝集齐七星以武力占得我朝半壁山河。司天监以南斗天府星下凡为由,推举朕这个当时还在沃土千里的天府益州、闲散度日的旁枝王孙来接继先皇的皇位。朕从一个懵懂少年苦苦撑至如今已过而立,盼星星盼月亮的,终于盼来另一个星君啦。”他忽地提高声调:“来人啊!速传皇城正使老示薿、副使莫默领本班禁卫速速离宫找寻下凡星君。”
门外的内侍黄门应声而去。约莫一炷香时间,紧闭的皇城宫门大开,身着紫色锦衣的禁卫背绑配刀,跨上嘶鸣的高头大马、铁蹄铮铮鱼贯奔出。
少年被李张两位老先生一番长篇大论;心知“轻生”也不能回到自己原来世界,又找不着其它别的方法。只能抱着既来之即安之的心态,被李老拖着开始一段“异域之旅”。
从楼上的窗户往下望,鸣人堂外街上人流如鲫,街道两旁摆满小食摊,有卖麦粽、有卖角黍,更多的是在摆卖各式面食,有阳春面、干汤面、肉丝面、三鲜面、麻油凉拌面等等。
一群小孩正手捧粽食,嬉闹穿梭在闹市人群中,口中念着应节儿歌:“夏至东风摇,麦子水里捞。夏至东南风,平地把船撑。冬至始打霜,夏至干长江。冬至南风短,夏至天气旱。夏至东风摇,麦子坐水牢。”
伊凡装萌卖乖地说着:“李爷爷,您刚说今天是夏至节庙会,为何路边是摆满小食摊的呢,尤其是以面食为主?”
“小凡真好学啊,一点都不像后面那个;整日都是不苟言笑、生人勿近的嘴脸,活像是全杭州的老百姓都欠他银子似的。”李冰说罢努努嘴示意,伊凡偷偷向后一瞄,只见张杰升正板着脸、严肃地跟着他俩的身后。伊凡不禁扑哧笑出,暗道这位李爷爷童心未泯,还真好玩。
李冰用力掐了伊凡小手,示意他切勿声明,以免引得张杰升不满。他提高声调稍盖过其笑声回应道:“正所谓冬至馄饨夏至面,在江南一带夏至吃面可是应节的习俗啊。”
正当李冰解释吃面风俗之时,三人经已步出鸣人堂走至大门外。路上行人见李冰、张杰升从堂内走出,纷纷顿足行礼,念道“李先生好。”“二老晚上好。”“张大人有礼……”等话语。
鸣人堂大门右侧有株数人方可合抱的槐树,槐树下摆有一个并没有食客的面摊。摊侧竖着一面小旗,上面用草体写着“大碗牛肉面,每碗十文铜钱”。摆放的桌椅已有一段年月,凹凸不平的桌面被油渍混着灰尘弄得斑斑驳驳。
伊凡打量着四周其它排满食客的食档,上面的水牌上单一碟翡翠花生米的订价都要铜钱十文。他实在想像不了这个国都的老百姓们为何挤破头也只宁肯吃贵的,实在是人傻钱多的典型。
眼见那位正蹲在面摊旁,混身酒气的店家落寞得很。伊凡不禁想:“莫不借李张二老的威名,扯虎皮、拉大旗给这位老伯拉拢些生意呢?”想及此处,伊凡轻轻扯了一下李冰的衣袖,指了一下正蹲在摊前路旁里择菜、身形蹲得极低身着已经洗得发白布衣的店家。
“小凡,你是不是饿了啊?那咱就在这凑合着吃吧。”李冰从袖笼里掏出手帕,擦拭着桌椅并朝着店家叫唤“万三弟你又喝酒了啊?小孩儿饿了,万三弟来两大碗牛肉面,一碗素的。”
三人成品字型就坐,伊凡在候餐时认真打量了在面摊中忙碌的老伯,他年过半百,长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两只深陷的眼却深邃明亮;只见他从湿布盖着的木桶中取出一块面团,双手将面团反复捣、揉、抻、摔后将其放在面板上,用两手握住条的两端,反复用力摔打、拉长。
老伯突然两臂用力加速向外抻拉,面团变成数扣条细如丝的面条。将面条按每碗份量掐断盘成一小团,老伯随即手掌一翻,面条团打着旋转入侧边煮沸着的高汤锅内,并无溅起半点汤汁。揉面、拉面、落锅整个过程一丝呵成,有如欣赏杂技表演。看得伊凡不住拍手大声称好。
不多时,店家给捧上三大碗面。“来类,您两位的牛肉面。这是素面,爷您慢吃!”
伊凡一看这面条,还真像自己惯吃的兰州拉面——“汤清,萝卜白,香菜蒜苗绿,面条黄亮”。唯一不同的是汤底。兰州拉面的汤底是用牛骨熬成,而这面的汤底应该是用虾干虾壳熬成。估计此时牛比较稀缺,基本都为耕作用,故以海味干货熬汤来提升鲜味。
他大大喝上一口,真香啊!心头涌上一股从没试过的清新脱俗感觉:“牛肉鲜,明虾甜,混在一起的味道,竟然比鲟龙鱼更有过之而不及,正好比跟我老婆拍拖时为了省点餐费,在路边的拉面档时的浪漫感觉。”
想必伊凡也是饿极了,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赞不绝口道。“老伯,老伯!您怎称呼啊?这面是叫什么名字?实在太好吃啦!两位爷爷,我能再来一碗嘛?”
张杰升冷冰冰地向店家颌首,嗯了一声以示同意。
“我姓万,父辈也是卖牛肉面的,不识字。据我娘说,我是在湘西降生,所以名字叫万湘。因为这卖的便是牛肉面,乡亲们一回生、二回熟,都叫我牛肉面大伯。”大伯搓着手带着湖南口音有点腼腆地回答“不会编个什么好名字呢,这面也就叫牛肉面。我家的面条做得比较实在,就是做街坊街里生意的,料足量够一碗只卖十文。不像隔壁卖的五香花生、翡翠豆腐随便一小碟儿就得十文的。
伊凡心中盘算着古时一两银合十钱、一千文。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明知故问道:“大伯,您这面摊的生意如何?”
面摊大伯用搭在肩膀上的麻巾往头上胡乱擦拭,随即憨厚地笑道:“马马虎虎罢了,一天下来刨除本钱,大约能有半钱银盈利。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勉勉强强能糊口。”
第四章 面香汤鲜 (2)
伊凡对着李张二老说道:“爷爷,一碗货真价实的汤,能支撑起一碗面。面条是肉身;牛肉香菜蒜苗萝卜等是衣服。做面的师傅能赋予面条灵魂。这位大伯估计是个行家内手,要不我给出个主意。您两位看能否帮下这个大伯改善一下生意呢?”他在二人点头同意后,接着说“万大伯您以后就固定在此设档,这样会增加回头客人。水牌上的价钱要改下,净面十文、大虾、牛肉等杂料各式二十文一份。
另外咱们得先重新做一个招牌来吸引食客,不若就叫‘一碗香牛肉面’吧。小子我不会写此处的文字,不知是由李爷爷还是张爷爷代笔呢?”伊凡表现得相当成熟,说的话与他的年龄并不相符。
“公子,我这满份量的本来只卖十文,您看客人就没几个的,咱一下子翻着倍地涨价,会有人来吃吗?”万湘脸有难色地问。
伊凡扬手止住万大伯的话语说道“咱把招牌打响,面香不怕巷子深,我保证从今儿开始,您家面店的生意一定能赚得盆满钵满,您赚钱后只需多惦记这两位爷爷的功德便可。”
李冰乐呵呵地对着伊凡说说:“小凡乐于行善,果真心地纯良。那你出点子,爷爷定必出力,咱们帮忙让万三弟的生意做好。”
他身体稍偏转向灶头方向“万三弟,你这有没有文房四宝?”待见得万湘一脸尴尬的神色,忙把脸别过去对张老说:“此处没有笔墨纸砚的,为兄实在爱莫能助;贤弟能否勉为其难露地一手?”
张杰升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缓步走至离巨槐约一丈的位置,从腰间解开软鞭。街上行人见这位早已致仕的张大人在槐树前手持兵器,不禁立足观看。
只见张杰升右手持着鞭柄手腕轻轻一抖往后猛甩,鞭子登时卷成十多个大大小小的圈子随即快速抽回。
啪地一声响,只见古木的树身约六尺高的位置现出个笔格遒劲、入木三分的“一”字。软鞭不住地抽响,不多时,树身上已由上至下现出“一碗香牛肉面”六字。
正当众人以为张杰升收功,正要鼓掌叫好之时。张杰升手中软鞭突然变得如长枪般笔直,又好像是一支超长的刻刀,刷刷刷地在树干上雕着落款“鸣人堂张杰升,书于继圣丁丑夏至夜。”
在乌黑的槐树皮衬托下显得张杰升笔走龙蛇的字体更为醒目。众人目睹张杰升这手绝技,不禁高声称好!
伊凡看在眼中,心中暗赞:“能将软鞭使成这样,就算是查庸小说里也难以找到一位有此等功力的。这位张杰升的武功真是世间罕见啊!”
想到此处,伊凡连忙趁热打铁地让万大伯切了些牛肉粒分予在摊位旁边玩耍的孩童;让他们到各大街唱着童谣,肆无忌惮地用鸣人堂两位老爷爷的名号打着广告:
“雨过金城关,白马激霤回。几度黄河水,临流此路穷。
拉面千丝长,惟独一碗香。美味难再期,回首故乡远。
日出念真经,暮落白塔空。焚香自叹息,只盼牛肉面。
入山非五泉,养心须净空。山静涛声急,瞑思入仙境。”
街上的行人亲眼目睹着张杰升神乎其神的武功,并听着小孩们诵唱的小曲不禁一片哗然,纷纷表示要吃“一碗香”牛肉面。
“小孩,你唱的这面是在哪的啊?下瓦子行在会子库的金掌柜问着正在唱歌的孩童。
“不就是武庙前的牛肉面摊嘛。听那位穿着奇装异服的哥哥说,鸣人堂的张老先生对那牛肉面赞不绝口,特赐名为“一碗香牛肉面”,还在旁边的树上题了字呢。据店家所说那面油脂较多,李冰李老先生的岁数比较大,吃了对身体不利。就算他花钱吃也不给卖予他。弄得李老先生只能干咽口水……”孩童解释着。
“这神呐,这世道竟然还有花钱买不到的东西,得试试!”金掌柜马上吩咐店里的帮工“去给我买两碗那个什么‘一碗香’牛肉面回来!什么?吃的人太多,只能限购每个人只准吃一碗?那你排队给我买一碗回来!”
“胖嫂,你赶着去哪啊?”经营杂货铺的聂老头儿问着在路上狂奔的点心摊店主。
“哎哟,聂老啊,大嫂不是去武庙万大伯那买面吃嘛,刚才听说这面条有多好吃呐!”胖嫂头也不回地边跑边说。
“哟,胖嫂家的点心在杭州可是鼎鼎大名的,据说陛下微服出宫最爱吃她做的小笼包呢。这回竟然是抢着去买面了啊,阿芸啊,就别做夜宵啦,我们都到老万那凑个热闹”。聂老头儿冲着厨房对他正准备洗菜做饭的女儿喊。
“张大娘,您知道有个啥一碗香不?”
“不就是武庙前万大伯的面摊嘛,刚还听说每人只限购一碗,生意火得不得了,迟了去就卖光呐呀……”
“一碗香”面摊刹时间被慕名而来的食客包围着,吵吵嚷嚷地要吃上一碗。他们“爷孙”三人付过面资告别店家走向武庙,李老不解地问“小凡,老万的面条刚才低价亦无人问津。为何适才你让张贤弟露了一手,编了首歌谣让嘻戏的孩童传唱便能扭转乾坤?”
伊凡笑道:“羊群没有领袖,平时在一起亦是盲目地左冲右撞。若是某头羊发现了一片肥沃的绿草地,并在那里吃到了青草,那后来的羊群便会一哄而上,争抢那里的青草;全然不顾前方是否有虎视眈眈的虎狼,或者旁边还有更好的青草。
万大伯的面做得本来就是一道美味,加上张爷爷这位名人所作题字、孩童的歌谣众口铄金;激发他们的从众心理导致盲从。”
李张二老听得直点头称赞:“嗯,凡儿说得甚是有理!你这孩童真是别出心裁,非同凡响。”
第五章 索命无常 (1)
杭州西湖边的武庙是一处听不见诵经念佛的庙宇净地,庙堂不大,顶上的琉璃瓦金碧辉煌,屋脊上雕刻了许多栩栩如生的各式明王擒妖像。信徒们排着长长的队,只为在那由紫檀木雕琢而成的像高约九尺,宽约七尺,鹰头人身,头顶如意珠,手持画戟的大鹏金翅明王像前三叩大拜,以祈求平安。
听李老介绍,伊凡才得知此大鹏金翅明王是印度禅宗八部众的迦楼罗王,是战神的化身。传说迦楼罗王每天要飞翔万里之遥,吞食五百条小蛇。大晋朝拥有数十万教徒的第一大教派叫明王宗,教义里的主神就是大鹏金翅明王。自从大晋被北方漠蛮侵占江北之后,百姓自发离弃崇尚“前世因、今世果”,为成就来生功德,隐忍过活,已成漠蛮国教的禅宗。他们改信明王宗,都希望朝廷痛定思痛,王师北上匡复河山!
伊凡听着李老所说,不禁陷入沉思之中:“在自己的世界里,武庙是供奉南宋抗金名将岳飞的。岳飞被秦桧、张俊等人以“莫须有”罪名诬陷为反叛朝廷,陷害至死。他遇害后,狱卒冒着杀头的危险,背负其遗体,越过城墙,草草地葬于九曲丛祠旁。
当时朝廷禁止百姓祭拜岳飞,百姓们信奉岳飞乃大鹏金翅王转世,私奉大鹏金翅明王为圣,偷偷祭拜。直至二十余年后宋孝宗下令给岳飞昭雪,寻得其遗体厚葬于杭州栖霞岭下。他大一暑假时到杭州旅游,武庙好像亦在西湖附近,依稀记得庙内立有岳飞像,像上方悬挂岳飞手书“还我河山”的横匾。看来,这里和自己的现实世界还是有非常大的差别的。
爷孙仨晃悠一阵转至偏殿,一群乡里在围观着什么;李老猎奇心起拖着伊凡挤了进去。只见内头置放着一个盛放着细沙的木盘,侧间立有一个木架,架上绑有一支乩笔。一位身着绿袍手执玉萧,看起来风流飘逸年青人正站立在乩台旁招揽着生意“迎请紫姑,扶乩问卜。”
伊凡看着这个绿袍少年,突然想起他自小在电视剧、电影里面常常看见的香港“一代神婆”罗兰老奶奶翻着白眼扶着乩笔,口中念念有词地念道:“有请祖师显灵,起乩……”战战抖抖地推动着乩笔给信徒占字问卦的情形;他忍不住咧开嘴角,展露出笑容。
他不经意的举动顿时吸引住绿袍年青的注意,他上下打量伊凡,连忙上前“先生,您额有朝天骨,眼里有灵光,仙人转世、神仙下凡,区区终于等到您了,区区给您扶乩占上一卦可好?”
“实在抱歉。我初至此地,未通世故,适才看见先生的乩台想起一位认识已久的堪舆师,绝非故意取笑。”伊凡满面歉然,学着众人的姿势拱手作揖行礼道。
“非也非也,区区只想为先生占得一卦,并无异念。”
伊凡想及此人是骗弄钱财的江湖术士,他在那身奇装异服上翻弄着口袋,尴尬地说“先生,您也看见了,我没钱。”
绿袍年青作得一揖,连忙解释:“风水佬骗你十年八年,算命佬骗你三五十年,美女骗足你一辈子。先生不用怀疑,小弟乃东海千岛湖上桃源村桃林书院陶了了。
小弟恩师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琴棋书画,甚至农田水利、经济兵略等亦无一不晓,无一不精。小弟学艺未成,仅学得些许奇门遁甲、占卦之术,献丑给先生占一卦,哪敢提报酬二字。”
伊凡听得陶了了所说的东海千岛湖上桃源村,心中想起《射雕》里那位无所不晓,无所不精的黄老邪。口不择言道“请问先生的师父可是桃花岛上姓黄的那位药师?”
“非也非也,家师姓扬,正是那位名扬天下的扬夫子。先生怎地称呼?”
伊凡笨拙地向陶了了抱拳行礼说道:“我叫伊凡,人尹伊,平凡的凡,初临贵境。烦请陶先生帮忙向神明发问,指点我一条回家的路。”
“请先生稍待片刻。”说罢,小年青走回乩台前,点燃一柱紫檀香;手扶乩笔双目紧闭、口中念念:‘迎请紫姑神下凡,特请为伊凡占求回家线索’。乩笔在沙盘中缓缓颤动,不多时,沙盘现得一个约尺余大的“侠”字。
陶了了张开双眼,左手拈指念着口诀:“官星透露财星藏,粟陈贯朽富家郎。良田万倾都是命,石崇豪富数所当。正官正印财归库,平生是个大财主。谷仓两库人人借,荣华富贵享天福。
先生,紫姑神所赐这字乃应您心中所问。区区刚以星数命理占得您近日将一路向西,短时内命途多舛,但若能跨过此劫,必有时来运转。官运亨通、富贵荣华且不说,只要按着紫姑神指引,必能圆您心中所想。”
第五章 索命无常 (2)
未待伊凡细细问明,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纷纷跪拜在地喃喃叫道“拜见宗主。”
“小凡,此乃明王宗羿太风羿宗主,切勿失礼。”张老在旁介绍道。
“本座才至杭州俗务缠身,并未曾拜访两位老前辈,实在失礼。不想在此有幸见得两位,明日必备上厚礼上门赔罪。”羿宗主穿过人群,来到李冰、张杰升前面抱拳行礼。
寒喧几句后,羿宗主不经意间发现乩台沙盘中写有的“侠”字,突发兴趣对着二老身旁穿着式样奇特衣物的少年说着:“乩台上的字可是为你而占的啊?能说说你心底对这个字的见解吗?”
伊凡有样学样抱拳施礼,引用梁启超先生对侠字的诠释不卑不亢说道:“见过宗主。我认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小者,为民为邻。”
羿宗主从腰间解下一件紫黑色,由上等紫檀木雕成的鹰头人身大鹏金翅明王雕饰塞至伊凡手中;正色说道:“哈哈哈哈,不计较个人安危得失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公子果真少年英侠啊;此为本座平日佩戴的饰品,经过本座加持,能使清心明神,挡煞驱邪。现赠予给你,望能谨记今日之言,实现心中所想。”
伊凡心念一动:“无事献殷勤,都不知道他是大方,还是另有什么想法的。”虽是这样想,但仍看在李张二老的份上,礼貌地将饰物双手捧住,合掌作礼“谢过宗主。”
聊得一阵,外间已响起二更更鼓之音,众人便一并离开武庙。刚走至庙门处,嗖地一支羽箭有若电掣风驰般射向羿宗主;离其面门约莫一尺的位置突然左转击向后方伊凡的右眼。李老眼明手快,左手食中指并拢成剑状,指尖忽地射出一缕罡气,将羽箭撞偏数寸擦着伊凡的耳边整根没入庙门,只露出箭翎。
“有刺客!”
“保护宗主!”
一时间,街上游人受惊四处闪避,护卫们团团围住羿宗主往庙内撤。又十数支羽箭射至,张杰升抽出软鞭左右挥舞,纷纷将其击落。突然又有数团黑影袭至,张老不假思索,手中长鞭有如龙蛇狂舞;砰砰数响,来物被击爆,前方顿时一片雪白。
“是石灰粉!快紧闭双眼!”张杰升合闭双眼,手腕快速翻动。长鞭圈转向前交叉挥舞以防备敌人在前方偷袭……
过不多时,张李二老睁开双眼之时,身后的伊凡早已被掳走,不知所踪。
卖牛肉面的万大伯今天是遇上贵人了,一个少年带着鸣人堂的两位宿老吃过他祖传的海鲜牛肉面后不仅赞不绝口,并给他重新制定售价,并帮忙招揽食客。他今晚的收入比平时摆上一个月的收入还要多,已故的父母从小教导他“饮水要思源”,领了人情就必须还。
虽已将面食售清,但他仍等在庙外。远远望见几位恩人步出武庙,正欲上前亲口向其道谢。突然十数支流箭从各个方位射至。张杰升抽出长鞭挥舞挡格,突然一片雪白,遮挡着视线。模糊间,只见那位少年公子被一名黑衣人从后制住,展开轻身功夫拔地而起,往东北方飞奔。
万湘顺手将一块面团塞入怀内,提气急追。黑衣人扛着一少年,内力消耗较大,追得两里有余,离贼人只有数步距离,只需要数个起落便能赶至。
突然,眼前数十颗寒星袭至。万湘从怀中摸出一块面团,暗运内劲将手中面团有如暴雨般激射而出。听得“突突”声响,面团与暗器相击纷纷跌落地面。
黑暗中不远处依稀有一个人影站定,语气颇为恭敬地说道:“阎帮副帮主,号称‘索命无常’的万三爷。今日一见,果真闻名不如见面,不愧是江湖上少有的使暗器名家。”
万湘脸色一紧,大喝:“来者何人?”他气行周天,体内发出有如炒豆时的劈劈爆裂声响,随时准备上前厮杀。
黑影一边说一边缓缓步近,黑衣黑裤,脸上戴有一具诡异的人皮面具:“晚辈方星云,与万三爷平日无仇无怨,无谓争得你死我活的。万副帮主十数年前金盆洗手大隐于市已然不理江湖事,何以今日又再来趟这趟浑水呢?”
“老头子的爹娘常说‘得人恩果千年记’,这位少年公子与老头子从未谋面就给出谋献计,带旺面摊生意。现他被尔等掳去,老头子哪能袖手旁观?识相的,就给老头子闪边去,否则……”
“受人钱财,自然得替人消灾,这是行上的规矩。前辈与先师乃是旧相识,请受晚辈一礼再出招赐教吧。”说话间,方星云已走到万湘不足三尺的位置,重新站齐,双手抱拳,低头躬腰行礼。
突然间一支弩箭从方星云后背悄无声息地弹射而出,径直射向万湘胸膛。万湘双手扣着的面团脱手而出,飞快射向弩箭,呼地一下拔地而起,半空中一个倒翻筋斗,将内力注入余下的面团内,使其化为数十枚向前击去。
当万湘双脚着地之时,四周依然是一片黑暗,耳边只听得夜鸮的“咕咕”叫声,好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糟糕中,中计啦……”想到离开江湖这缸浑水里的时间长了,竟然被这宵小戏弄于股掌之间,万湘怒吼一声,掌心运劲狠狠地砸在身旁的树干上,深呼吸几下压抑怒火,缓缓往鸣人堂方向走去。
过不多时,枯叶萧萧、跌落在地。
第六章 紫姑神算 (1)
是夜,杭州西湖边上的鸣人堂会客室内放着一张八仙桌,桌旁品字型坐有三人。三人之中有大侠、也有漠北政权张榜通缉,生死不论的大魔头、也有不是大侠不是魔头的前公门中人。无论是哪一位,都曾冠绝一时,都有数个长长而惊心动魄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曾很深远地影响了一代江湖新人。
他们都曾经轰轰烈烈掀起满江湖的风雨,他们都已经退出江湖,他们的侠影魔踪很长时间在江湖中仍是一个传说。但是今晚,一个初来乍到的少年,竟然在他们身边被强行掳走。三人纵横江湖数十载,黑白两道哪有不给几分薄面的;今日竟然栽在此处,连对手是何方神圣都茫无头绪,这是活生生的打脸啊!
房门被轻敲两下,在得到主人许可后,有两个身穿紫色锦锻的禁卫进入。一个稍为年长的生得浓眉大眼,眉目间散发着一股剽悍气息;另一个面目俊秀,腰带上绑着两把倭刀。
二人立定行礼齐声道“后学晚辈,皇城司老示薿、莫默见过张大人、李大侠、万三爷。”
李冰、万湘站起拱手回礼,张杰升稍稍欠身,从嗓子眼里发出嗯的一声。
万大伯左手一伸,指着桌上刃口泛着蓝光的弩矢及数十把飞刀“万某刚才和贼人交过手,此人招式颇为阴损,使暗器的功力不在老头子之下。暗器的式样及所喂的毒可谓寻常,不知两位大人能否看出什么门道?”
老示薿双眉紧蹙,本就浓密的眼眉几乎连成一体,他稍尴尬说道:“回万三爷的话,我等暂时并无头绪。”
李冰接过话头:“贼人因何事掳走小凡?他至此处还不足一个时辰,不可能跟人结得仇怨呐。”
皇城副使莫默躬身回话:“回李大侠,司天监宋监事夜观星象说得‘南斗六星方位有一颗明星坠落。北斗主杀,南斗主生,想必是南斗星君下得凡间来匡扶吾皇。’。依在下猜测,估计是有内鬼传出消息,才有此次掳人事件。”
张杰升首先按捺不住,突然站起,左掌往桌上猛地一拍“这里是我大晋都城,天子脚下竟然还有人嚣张得在咱仨身边掳人。
要是个普通人被掳走也就算啦,这回被掳是司天监宋监事跟陛下口中念叨的南斗星君下凡!你们俩接掌皇城司这么久都干嘛吃的?是不是安乐茶饭吃久啦,已经忘记为师手中的毒龙鞭是怎么抽你们的?”
张杰升致仕前任职皇城使。时任的两位皇城使——老示薿,莫默均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虎虽老余威犹在,经他这样一吼,二人不免想起当日被师父操练时的情景。师父管教极严,只要稍有出错就会被那根如同活物的毒龙鞭抽打。他俩师兄弟纵使每每使出浑身解数意欲闪避,亦均被打遍体鳞伤。二人想到此处不禁打个哆嗦,出得一身冷汗。
张杰升又猛拍一下桌子,喝道:“当日怎么教你们的?谁得益最多,谁嫌疑最大!马上给老夫滚出去,追查有没有车船连夜离杭的,多带弟兄去截住。”
老、莫二人恭身应着,转身离开。李老望着两个后起之秀战战兢兢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叹气道:“张贤弟啊,你也把他们逼得太紧了吧。”
“老哥哥,怎样教徒弟咱先别讨论。现在小凡被掳走,此事传了出去,不仅仅咱们丢脸丢到姥姥家去。重要的是,他可若真是个什么星君下凡,那是要牵涉皇家气运啊!万一被北方漠蛮给捉了,那就是国家大事了!那两个小屁孩子不靠谱,小弟也得去寻寻。”
“嗯,为兄跟你一并去,多个人多个照应。”李冰说罢,转身对万湘抱拳说:“万三弟,这孩子是在我兄弟俩身边弄丢的,咱要去把他找回来。咱俩的家就麻烦你帮忙照看下,若有小凡的消息,请万三弟设法通知一下。”
第六章 紫姑神算 (2)
时至夜深,草房内摆放着一张方桌,桌面仍亮着点点灯光。桌旁坐着一个身披麻杉的中年妇人,凝目瞧着地下一根根的无数竹片。她正自潜心思索,虽听得有人进来却不抬头;冷言冷语地说:“哎呦,我就说是谁不敲个门就进来,这么没家教的。原来是万大爷呐,真是稀客。这些年您老人家吃得香,活得好啊?怎么今晚喝得满身酒臭,还认得路踩入这家门?”。
万湘未答话,自顾自坐在妇人身边,一言不发定神地看着晃晃悠悠跳动着的灯火。
妇人目光仍然没有离开竹片,继续冷言冷语地说道:“十多年了,咱们从不曾像此刻安静地相处过。”
万湘不以为仵,开口道:“嗯,是的。你还记得咱们是怎样认识的吗?”
妇女语气放软,缓缓说道:“当然记得,那天你受了重伤,是我爹爹把你救回家。或是药酒灌多了,你身上的味便像是今天,满身都是酒臭。妾身每天都要给你煎药,送到床前一勺一勺喂你吃;久而久之就相好上啦。”
“那还记得咱们是怎么样成亲的吗?”万湘定定地盯着妇女的双眸,继续发问。
妇女忆起往事,脸上露出哀怨“当然记得,你伤好说帮派的事务繁多,就要走啦。那个时候,我的心就像被刀绞一般。所以我见着你就要找事儿吵架,对你动手。我记得啊,每次吵闹,你都输给我。时间长了,就觉得如果成亲了,就可以把你留下来,所以就自自然然成亲了咯。”
“那你还记得我们的孩子是怎样出生的嘛。”
妇人转过身来望着万大伯那双如潭的眼睛,缓缓地说:“因为成亲后,你仍然因为江湖事经常不沾家,我见着你就要找事儿吵架,对你动手。这样的时间长了,就觉得会不会咱们有了孩子,就可以把你绑在身边,那就有了狐儿……狐儿胖嘟嘟的,印堂正中有一颗痣,爹爹当时还说他是天命之人。”
万湘用力捂着自己的左胸,脸色中露出痛苦的表情。过得一阵,待得痛楚稍退后再问:“那是什么事让咱们分开的?”
“狐儿出生后,你老是说帮内事多,依然不沾家。那天狐儿刚好满周岁,咱母子俩一心盼着你却久久不见回来。用过午饭,我就昏昏沉沉睡着了;醒来发现狐儿并不在身边。狐儿被绑走了,贼人留下一字条说要你放弃阎帮副帮主的职司,退出江湖。”
妇人想到伤心事,猛然站起带得桌面上的灯火在桐油中有如波涛中的孤舟,忽明忽暗地挣扎着。她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五官挤成一团,整个脸庞涨成紫红色显得格外狰狞。她疯狂地挥舞着手臂,近乎癫狂地对万湘进行掌掴,情绪失控地大声咆哮“我在你面前哭过!跪过!求过!你终究就是不舍得放弃权位,眼睁睁的看着咱们的狐儿给别人整死啦!”
万湘被打得耳边嗡嗡直响,双颊顿时肿胀起来。他并没作出任何招架,任由着妇人在宣泄着积压多年的怒火。过得一阵,等妇人动作稍缓才张口说话:“我错了,大错特错!当日,我自以为能用武力将狐儿解救出来。谁知当我将他救出时才发现,狐儿已被贼人用重手法截断带脉。娘子啊,你精通医道又岂能不知带脉为督、冲、任三脉之源;是人体的先天之根,后天之本。带脉断了,就好比无源之水,无根之本。”
他眼眶不禁流下两行热泪,哽咽着继续说“我将自己的内气灌输给他为其续命,遍寻江浙的名医都药石无灵。狐儿精神很不好,最后几天是一直睡着,我从早到晚都抱着他。我中年得子,看着独子死在自己的怀里,感受到他的身体越来越冷……”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断肠处。妇人似乎感受到她夫君的情感,双手轻抚着万湘被打得泛紫肿胀的面庞;指尖轻触仍然湿热的泪痕。痛心得泪如泉涌地说“你不是因为丢了权势而怨我,这十几年都躲着我?为什么不把这事告诉我?自己给躲起来啦?”
万湘久经风霜的脸上流露出悲戚、愧疚的神情,带着哭腔道:“我枉为人父,枉为人夫;料想你会打心底地恨我。若不能手刃仇人,实在没颜面见你。自那天起,我离开阎帮,担着面摊一直明查暗访,直至昨日才知道咱的大仇人叫龙八四,外号关西鬼王;数年前已被鸣人堂的张杰升击毙;我终究没能亲手为咱的孩儿报仇。”
“唉,不如意事常八九,又岂能尽如人意。”妇人定神看着万湘,原本的一头乌发已泛起白霜,古铜色的脸上满是岁月刻上的皱褶,眼眶深陷下去;想必这些年来,他日夜备受内心的煎熬,吃了不少苦。她温柔捧起万湘那双满是老茧,粗糙无比的双手。
万湘握紧妻子的双手,细细地打量着她。相隔十多年,身材仍然是那么苗条,脸庞仍然那么漂亮,唯一有变化的那头秀发已夹杂有数根银丝。他静默了好久,突然下定决心,掷地有声地说道:“紫姑,你听我说。有一个孩子在武庙前被掳走了,此事牵连甚广,你帮我把他找出来;等此事一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被唤为紫姑的妇女正是被尊称为扬夫子的扬紫。扬紫紧盯着万湘双眼,她的泪水在眼眶打转,牙齿把下嘴唇咬出一行血印,用微弱并颤抖的声音说“他是你在外面的孩儿?”
“不是你想的那种!”万湘用力握住扬紫的手,高声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万湘要在外面跟其它女人勾三搭四,定必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第六章 紫姑神算 (3)
扬紫的口气稍有松动“若不是你的孩子,你紧张什么。”
“今天被掳走的少年据鸣人堂李张二老所述,乃南斗星君下凡。先不说大晋朝国运兴衰与我等有何干系。那个孩子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他印堂正中亦有一颗黑痣,长得跟咱的孩儿一模一样。若是狐儿没出事,约莫也有这么大呐。自从狐儿过世后,我的心就像一直扎着根刺儿,吃不安心、睡不安稳。这少年是在我面前被绑走的,我已经有十数年活在内疚之中了,我还有多少个十数年啊?紫姑,你就当是帮我了却这桩心事吧!”
扬紫稍作沉吟,目光转向桌面上的油灯,桌上共摆放着十六盏油灯,北面七盏排成一个类似汤勺型,代表北斗七星,灯火亮得发红隐隐透出一份肃杀的气息。北斗天枢、天璇两星延长线遥指着代表着北极星,灯光昏黄如豆。
桌子南面亦摆放着六盏类似勺状排列的油灯,代表首星天府的油灯明亮耀眼。只见“勺”底外侧天机位置的油灯,火光扑朔,眼看就要马上熄灭;而其它的灯并未点亮。她合上眼喃喃说道:“是天机啊……灯灭如人死,想必他的处境并不乐观。”
万湘听得妻子道出天机二字,料想她会以天机为由不便透露,焦急地劝说道:“坊间所言紫姑神算,旁人不明就理以求能先知诸事拜祭紫姑神。殊不知,紫姑二字原指的是你本人啊。你就破一次例,勉为其难帮帮我吧!无论事情成功与否,我都会回来和你厮守终生,好吗?”
扬紫抱着万湘,良久才叹出一口气,说道“我是太阳星入女命,在家夺父权,出嫁压夫权,终究对你有碍……”
万湘用力搂着妻子,坚定地说“我就一个卖牛肉面的,哪还能有什么权势可被你碍的!只要你不嫌我这又穷又丑的老头,咱们就一起过日子!”
扬紫笑了,从心底笑了出来。她轻轻推开万湘弯腰捡起地上的竹片,口中念念有词:“三界之上,渺渺大罗。唯有元始,浩劫之家。化生玉陛,云层峨峨。朝礼金阙,玉清大罗。道生一炁,日月分波。一如诰命,风火驿传。”
念罢,她将竹片高高抛起“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鬼有鬼道,神有神途。有请诸神指明天机方向。”
竹片纷纷跌落在地,扬紫看了一眼卦象,掐指细算。算得片刻,正色对万湘说道:“水洊至,习坎。意思是,贼人会通过水路将他运向北方,前方或无数艰难险阻。”
扬紫还未解释完卦象,突觉整个人双腿离地,被万湘抱起转了一圈。刚一站稳,左边脸就被大大地吻了一口,随即只觉得眼一花,屋内又只剩她一人,隐约听到“我一定会回来的!这回再也不走呐,娘子等我!”她刚用不屑的声调嗤了一声,又感觉幸福马上就要回来了,不禁用手捂着嘴像个小姑娘一般吃吃地笑,
扬紫此时笑起来的样子是多么幸福,多么动人啊。她两片薄薄的嘴唇在笑,长长的眼睛在笑,腮上两个酒窝也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