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肥冬瘦年 (1)
大雪,标志着仲冬时节正式开始。黄河流域一带已渐有积雪,而在更北的地方,则已大雪纷飞了。此刻的江南则才刚刚迈入冬季。
杭州城西李宅内室,李秦双手捧起几个重约二钱,从云南换人换马三百里加急送来的小萝卜掂量着。他满脸疑惑地对着正伏案写着什么的伊凡问道:“伊兄,在下已吩咐王管事将这云南小萝卜在城郊大量种植。同时也分出些许份量送至任鹏飞府后厨,让人切片用于泡酒、炖肉煮汤。耗费了这么多人力物力,不知这小东西有何作用?”
“还有您这个大药师不知的药材?这玩意叫玛咖、有抗疲劳、补充体力、改善睡眠、延缓调查更年期综合症状。也有活跃生育能力、增强记忆等功效;而且是男女通用的。
李公子可派人去宣传其功效,等这次种下的玛咖收成后,晒干切片泡酒出售,自然能大赚。切记要分工序处理,不要让下面的人窃得秘方。”伊凡认真地握着自已倒腾出来的竹制蘸墨笔,边练习书写,边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五福丸已经配制成功,也已经由萧医师成功送进总兵府。按伊兄所言,这玛咖和五福丸的药效均对人有益无害。将这些送给任鹏飞,不是与咱们想要做恰恰相反吗?”
“先前我与李公子约法三章。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问的不要问。李公子按我的法子去实施就可以,说出来就不灵了。”伊凡双眼盯着李秦,无波无澜地接着说“任鹏飞家的三娘、五娘最近有托萧医师在坊间采办春药吗?”
李秦被看得冷汗涔涔,不由一阵紧张地说“伊兄料事如神,萧医师共购入三种。分别是:合欢散、喜春散、金枪不倒方。”
“嗯,烦请李公子传话进去,让每次的份量加大一倍。再过数天就是冬至了,到时防卫会有所松懈,我便让他去阎魔王那卖咸鸭蛋。”说罢伊凡将竹笔搁在笔架上,大大伸了个懒腰“终于写好了,李公子来帮瞅瞅这字如何?”
“伊兄写的楷书与常人写就法度森严、结构严谨大不相同。怎么说呢,伊兄用这竹笔写的字清秀俊朗,让在下体会到另一种美感。”
“李爵爷,你最近应酬多了。不仅变得话唠了,还越来越虚伪。学坏三日,学好要三年啊!您先忙,我去找肥大妈找点吃的去。”伊凡轻拍李秦肩膀,笑着走出。
纸上的字体乃这世上独一无二,由左至右的简化字;与坊间的俗体字有些许相似。李秦拿起纸张,看着伊凡写就的诗句,努力辨认念诵道:“《大雪》陆游——大雪江南见未曾,今年方始是严凝。巧穿帘罅如相觅,重压林梢欲不胜。毡幄掷卢忘夜睡,金羁立马怯晨兴。此生自笑功名晚,空想黄河彻底冰。”
李秦闭上双眼,感受着诗中意境:“未曾见过江南的大雪纷飞,今年却遇到了严寒冰冻。雪花如孩童般相互追逐,轻巧穿过垂帘缝边,树林梢顶仿佛已不敌重重的雪压。在毡帐里连夜掷骰赌博,无心睡眠;晨早在雪地中策马狂奔,不羁放荡。自己博览群书,才艺高超,怀有冰封黄河的雄才大志;却是迟迟未能获取功名……”
“原来伊兄还是因为其义父病逝,服丧期不能参加八月举行的解试而无法释怀。记得本次杭州解试的解元叫扬宓,好像是桃林书院扬院长的儿子。伊兄诗词歌赋、经义政事,机关算术无一不精;若然参与解试,说不准还真能得中解元呢。”想到此处,李秦下定决心喃喃自语道“伊兄与我非亲非故,还豁出命去挡住极乐子为我和世叔断后。单冲着这份情谊,难道就不能去为伊兄去求一个恩贡生的资格吗?”
第二十八章 肥冬瘦年 (2)
冬月十四夜漫天飞舞的雪花纷纷扬扬,路上行人稀疏。
酉末戌初,杭州城北茅草房的房门被轻轻推开,房内当中的长桌上亮着的十数盏油灯,被寒风一激左右摇晃不定。
代表南斗星天机星的油灯烛芯蓦地爆开,发出清脆的声响;迸出的火星竟诡异地将旁边的代表天同星、太阴星的油灯点亮。
在旁的扬紫目睹着这突变,左手抄起放置在桌面的龟壳,右手一把往内塞入五个铜钱。双手紧握龟壳低声诵念“元、亨、利、贞”;顺手轻扬,五个铜钱排列而出。
扬紫目光一扫,解读完卦象;随即站起微笑着走至门边,用夹着一丝暖意的音调对着归家的丈夫说道:“今天回来这么早,外面可冷呐?”
“明儿便是冬至了,想必都忙着准备冬节的事吧,生意不怎么好,便早些回来了。”万湘走入屋内,一眼看见桌面上的新燃亮的灯火,不禁好奇地问:“夫人,这两盏油灯新亮的?”
“嗯,刚亮上的。”扬紫轻挽万湘臂弯说。
“请容为夫眼拙,这四灯并列,这是代表着什么啊?”
“这盏代表着天机智星,就是伊凡。这三盏分别代表太阴北极、天同福星、天梁荫星。”扬紫指着油灯解释着“这四星并列于紫微斗数里称为‘机月同梁格’。我适才用六十四卦金钱课算得:天梁荫星、天同福星、太阴北极等三星已向伊凡那孩子身边聚拢了。”
万湘呵了口热气到手上,轻轻搓着:“小凡因立冬夜那场刺杀,挤进风云榜末位。夫人先前每天去为那孩子拔毒疗伤,身子虽已无大碍,但一入江湖深似海,过的便是刀头舐血的日子了。不知夫人能否帮这孩子算一卦?”
扬紫颌首应允走至桌边。她握起龟壳划道弧线微微用力,将铜钱兜入摇晃数下后撒出。“寅申四曜命加临,祖宗根源定有成。刀笔之中宜作力,荣华发旺在公门。”
万湘往桌面瞄了一眼,紧张地问道:“怎样了?”
“卦象是说他能逆势造命,辅佐皇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扬紫说着,眼珠一转嘿嘿笑道:“夫君,古语有道‘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不若咱们要个孩子?”
万湘听得妻子直白的话语,脸色不禁微泛红色应道:“为夫先去洗洗。”
扬紫伸出食指在脸上刮了三下,咯咯笑道:“老不羞在想什么呐。了了晌午过来,说明天是冬节。邀请咱一家子明天到李府一同吃顿团圆饭。到时咱们去收个义子回来。”
大晋继圣戊寅年冬月十五,是日冬至。冬至是祭天祭祀祖的日子,皇帝在这天要到郊外举行祭天大典,百姓在这一天要向父母尊长祭拜。外出务工的人们到了这时节都要回家过冬节。南方风俗多重冬至而略年节,所以在民间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
午后,杭州西李宅内,朵朵、蓉珊跟着陈管事挑赤豆做糯米饭。
李秦、伊凡、花瑶、方星河及恢复自由身留在楼外楼帮忙打点“蔷薇”生意的萍嫣都在殿中喝茶品茗、闲话家常。
“诸位,有贵客到矣。请容区区给您大伙介绍下。”陶了了边领着三人走进正厅边说道。
他稍稍侧移半步,手掌向上抬至肩膀高度,上臂自然下垂,拇指叉开指着一个身着绿衣,肌如白雪的美貌少妇“这位是区区的恩师,桃林书院扬夫子。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琴棋书画,甚至农田水利、经济兵略等亦无一不晓,无一不精……”
“有你小猴子这样介绍人的吗?”扬紫挥手止住了了,微微一笑道“桃林书院扬紫,虚长诸位几岁罢了,都叫我扬紫即可。”
众人不敢造次,纷纷上前行礼:“见过扬夫子。”
了了欠身指着一个脸容饱经风霜的长辈,说道:“这位是区区的师爹,万氏湘公。乃……”话未说完,伊凡已哈哈大笑,走过去极为热情地来了个拥抱乐道:“万大伯,一年多没见,您的气色更胜去年啊。”
万湘原为阎帮副帮主,一向比较严肃。哪里受过如此“热情”的见面礼,咳了两声,说道:“当日在漠北的船上没能救着公子,心里愧疚至今。先前胖嫂传话,说公子已安然回得杭州,咱夫妻二人开心得很啊。”
“哎,这都怪小子。回杭后一直忙着,没能登门答谢!那晚是您从极乐子手上救回小子的吧?还劳烦扬夫子专程前来为小子拔毒疗伤。救命大恩,小子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啊!”伊凡说着立正站好,深深向万湘伉俪鞠了一躬“对了,小子还馋着万大伯做的牛肉面,回头您能屈尊给给小子做两大碗嘛?”
万湘、扬紫谦让几句。了了最后指着最后一位身穿墨绿色长袍的少年,嘿嘿笑道:“伊兄,这是区区曾提过,一同玩大的的小师叔,单名一个宓字。小师叔跟区区一样都喜欢到捣弄机关。师叔因幼时体质较弱,仅能喂服小米粥,所以他的小名便叫小米。对了,小米师叔还是这次杭州解试中解元呢。”
伊凡拱手行礼道:“古人曾言‘人不可貌本,海水不可以斗量。’今日见得小扬先生,果真少年英才啊!久闻解元郎精通机关术;待明年会试结束,您又有空的话,来帮咱们改良器械可好?”
“伊公子谬赞,了了的心思压根没放在解试上,排行还有第二呢。故排名乃时也运也,非在下之所能也……”扬宓一番自谦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待笑声敛下,扬宓作个罗圈揖接着说道:“家父老是批评在下玩物丧志,所以在下才来到杭州投靠家姐的。来时已得到家姐答允,只要在下和了了不耽误会试,都可以随时来工坊帮忙。”
扬紫轻咳一声止住小米的话语:“小米,了了还没有介绍主人家呢;不可失礼!”
陶了了接过话头,接着介绍道:“师父、师爹,这位是力抗漠北大军,保存我朝半壁河山的英卫王之孙李秦李公子。这位是伊凡、伊公子学究天人,体贯古今,若非伊公子义父病逝,此回解试定能一举成名。”说着,了了再转向花瑶“这位是楼外楼的上厅行首花大家,亦是‘蔷薇’的当家。”
众人一一行礼,扬紫偷眼打量伊凡。或者是内伤未愈,脸色仍带苍白,一对眸子明亮有神。他额中双眉之间有一黑痣,确实像极自己逝去多载的儿子。
扬紫越看越欢喜,眼珠一转提议道“今儿是大过节的,素有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的说法。不若咱们一起动手包饺子可好?”众人欣然叫好。
第二十八章 肥冬瘦年 (3)
不一时,正厅已准备好面粉,细切好的鲜肉、白菜、香菇等物。万湘先将面粉和成面团。把面团搓成长条,然后揪成一个个小面团。把它们揉得圆圆的沾上面粉,用擀面杖擀成薄薄的饺子皮,然后用勺挖一勺馅放在饺子皮上,捏紧饺子皮。再用两手夹着饺子的边缘使劲掐,就包好一个饺子。
大伙们除了万湘、扬紫、伊凡三人会包饺子外,李秦身世显赫,花瑶、萍嫣久在风尘烟花之地。陶了了、扬宓深受儒家影响;方星河家中的风俗与中原大相径庭,自然是都没进过厨房,均从未亲手包过饺子。几人不会个中窍妙,都整得脸上、衣服粘满了面粉,活像戏里的白面丑角。做出的饺子实在不敢恭维。要么是馅塞太多,鼓得像个大胖子。要么馅放得太少,松松跨跨地只剩一张皮。要么就是没给捏紧,还没煮就已经咧开大嘴巴……
扬紫看见众人的滑稽模样微微一笑,再一次演示元宝饺子的包法。只见她把饺子皮平放于掌心,放入适量馅。对折成半圆形,捏牢中间分别将左右半边饺皮顺序封口并封牢。然后把饺子两端向中间弯拢,将饺边相互捏牢,使半圆形的边微微向上翘。
伊凡在旁望着桌边的几个“大少爷”、“大小姐”经扬紫演示后仍手忙脚乱的样子不禁失笑说道:“我教大家伙做馄饨吧。在我们家乡有这样一个传说,北方匈奴经常骚扰边疆,百姓不得安宁。当时匈奴部落中有浑氏和屯氏两个首领,十分凶残。
百姓对其恨之入骨,于是用肉馅包成角儿,取“浑”与“屯”之音,呼作“馄饨”。恨以食之,并求平息战乱,能过上太平日子。因最初制成馄饨是在冬至这一天;所以在冬至这天,家家户户都有吃馄饨的习俗。”
伊凡左手抓起皮子,右手拿筷子稍沾点肉馅,刮在皮子中间,然后沾水在皮子边沿粘合捏紧;再用虎口挤压面皮,呈鱼尾样式便做好一只。
众人有样学样,做好满满几筛子馄饨。
万湘亲自下厨,不一会捧出好几大盆杂菜肉汤的饺子、馄饨。他突然瞄见妻子唇边狡黠的微笑,端起汤勺分别给众人盛上饺子。
大伙吃着自己亲手包出的劳动成果,都觉得别有一番滋味。正在此时,扬紫高举茶杯朗声说:“古人有云,十年修得同船渡,冬至夜咱围在一起吃顿饺子过个年,也是有很深的缘分,也就是一家子人呐。我跟三哥比你们年长一辈,膝下并无儿女侍候左右。今日想借此良机‘撞天亲’认个养子养女;若哪位有缘,我和万大叔将视他为己出,将一世所学的本事予以传授。不知诸位可有嫌弃?”
桃林书院扬紫名声在外,虽只说得寥寥数语,句句发自内心,真情流露。万湘虽性情内敛,衣着朴实,但能得到扬夫子倾心追随,定非平凡之人。深知能结这天亲,实为天大的福气;众人哈哈大笑连声应允,都问如何“撞天亲”?
扬紫笑着说:“方才包饺子之时,我在其中一个里放了枚铜钱。你们若是谁先吃到,那自然就认着这门天亲了。”
“姐,若是您跟姐夫吃到铜钱怎办?或者若是我吃到呢?”扬宓小心地发问。
“小米你跟了了从小玩儿大,若你吃到铜钱,就让了了顶上呗。要是我夫妻二人随到铜钱,那也是天意,不可强求。”扬紫笑着回应道。
伊凡突然站起向万湘伉俪作得一揖:“万大伯、扬夫子。请容小子说句败兴致的话。先前小子于恭州已认了老爹。数月前他得急病逝世,如今尸骨未寒的……”
李秦见气氛静默,忙打圆场做一个请的手势说道“伊兄别说扫兴说话,若真随中你了,夫子自有办法解决。快凉啦,都起筷吧。”大伙闻言提筷起动。
只听得“哎哟”一声,只见伊凡托着腮吐出一枚外圆中方的铜钱。
扬紫莞尔一笑“这是天意。伊公子既然有苦衷,那三哥与你叔侄相称,你往后唤我夫妻为三叔、三婶可好?”
伊凡想及李张二老在立冬夜与他闲聊,提及到万湘夫妻的独子被贼人截断带脉而死,万大伯当日在漠国船上拼命救助;又见得扬紫让步,实在不忍拒绝。在众人贺喜声中,向万湘、扬紫二人斟茶跪拜认亲。
膳后,小米被了了领去参观车缝工坊。万湘夫妻则起身告辞,伊凡亲自送出大门,侍候两位登上马车,目送其离开。
马车绕过众安桥转向北,外面拜神祭祖所燃放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万湘终于憋不住内心的困惑,开口问:“夫人,不是说好要认个义子嘛。怎么?”
“小凡的义父刚病逝,若方才将他逼得太紧只能有反效果。听了了说,小凡是广府人。广府某些地方为祈求孩子健康成长,孩子出生后是会过继给神佛;他们只称呼父母为叔婶。”扬紫说罢嫣然而笑。
万湘看着妻子俊美的面庞上有如刚偷吃糖果少女般的笑意,不禁从后轻轻抱着她低声道:“咱们从今天开始又有儿子了。扬紫,谢谢你!”
第二十九章 神鬼莫测 (1)
酉时三刻,李秦以给伊凡诊脉为由,二人回到内室。李秦向伊凡递上一个十数寸的锦盒,语气恳切地低声说道:“伊兄,盒内是按您要求铸造的兵刃。无论事情能否完成,请保全性命回来!”
伊凡唇角泛起微笑打开锦盒,现出一对刀身呈棱状型,正反各有一道血槽的三棱尖匕。这兵刃是他以仇矛为原型绘制,李秦花费重金请名匠图稿打造而成;具剪、锯、锉、砍等多种功能。
纺锤型的刀柄,乌黑色的刀具由多种金属合金锻压打造而成,锋利得吹毛断发。刀刃边缘上涂有由李秦配制的毒液,使之隐隐散发着幽绿色的光芒。毒性能产生额外的伤害,同时亦降低中毒者的战斗能力。
伊凡将两柄带鞘尖匕插入腰间,拱手与李秦作别;披上正面黑色,反面是灰鼠毛色的双面斗篷,穿过暗门,踩入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往清波门南山侧的任府方向而去。
初更未及二鼓、伊凡远远蹲在总兵府的府门前十数丈的阴影处,迎面一排四颗粗大的楠木柱子,支撑着府门上宽大的房檐,房檐上盖满金黄色的琉璃瓦。门前两只高大的石狮,一动不动地立在府门两侧,威严地注视着每一个经过府门的人。
两扇朱红的大门上各镶嵌着横七纵七共四十九颗黄铜门钉,被灯笼的烛火映得闪闪发亮。正面门楣上高挂匾额“任府”两个镏金大字,端端正正地写在匾额中央。
天空一片阴沉,估摸是准备下雪了。再不行动,恐怕会在积雪上留下脚印泄露行踪。
眼前大门洞开着,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隔着院墙听见府里传出一阵吹吹打打的声音,听来是在演戏。
伊凡用钩绳从外墙攀爬入内,在墙头观察了好一会。只听到二进院内一片吵闹,侍卫们正在喝酒赌钱。一阵阵吆喝声、惊叹欢呼声、咒骂声、哄笑声和噼哩啪啦的声响,汇成一片,搅在一起。应该是一帮人在赌得兴起发出的声响。时至冬节,看来是众兵丁领了赏钱后偷懒聚赌。
“来来来,今天我做庄,快下注!”
“我下一两银,买大!”
“我跟两百钱也是买大……”
“我买小!”
然后听到一阵“叮叮”的骰子在碗里跳动的声音“一二三,六点小!”一时有人欢喜,有人谩骂。
“王白胡,怎地今晚没看见任大人的呢?平日他不都爱跟兄弟们玩几手?”一把粗犷的嗓声说。
“嘿嘿,大娘今晚要在佛堂吃斋礼佛;都指挥使大人估计在后院和几位姨娘练功夫呢。”一人操着公鸭嗓道着。
“咦?几位姨娘还会功夫的吗?”
公鸭嗓发出一阵淫笑说“嘿嘿嘿,我和你说啊,三娘、四娘、六娘、七娘原来都是楼里、阁里的当红倌人;床第功夫深厚着呢……啧啧。”
“兄弟是初来的,不知就里,多谢白胡兄长指点!好奇再问句,不知大娘、二娘还有五娘是何等身世?”
“大娘乃吴县郡主,是嘉禾郡王的千金。二娘、五娘是陪嫁过来的丫环。都指挥使大人一共娶了十八房,坊间都称都指挥使大人叫任十八;除了适才提到的七位夫人,其余的都是任大人在各地霸占回来的美人。
这些事咱兄弟几人知道就成,别往外乱嚼舌根子。要是让大娘知道啦,准让乱杖打死。来来来,咱继续赌!”粗犷的嗓声说罢连忙止住话题。
收起钩绳,伊凡在墙头的屋檐阴影下隐匿好。从怀中掏出地图对比了一下位置,顺着墙沿捏手捏脚地蹲行向内宅而去。行不多时,听得下方传来任鹏飞的声音。伊凡伏耳在瓦上细听“黄掌柜,先前让你降价打压荣宝斋的所谓贡酒,进展如何?”
“回任大人的话,进展不太顺利。自楼外楼不在我楼置买白羊酒,任大人嘱咐白羊酒降价五成以夺回市场。小人照办了,但街坊们并不买帐。街坊们来楼中用膳宁可自带蜜柑酒、亦不选用白羊酒。”一个中年男子回话道。
“不是已经和你说过,来中和楼只准喝白羊酒,自带酒水恕不接待?”
“小人是按您说的去办了。但自公布‘自带酒水恕不接待’之后,来中和楼用膳的街坊不足往日二成。”黄掌柜战战兢兢道:“况且最近连苏州听雨轩、嘉兴烟雨楼、建康秦淮小筑都停用咱们的白羊酒。近一个多月以来,中和楼收入锐减近千两之多。您看,是否需要去信让嘉禾郡王知晓?”
“呸!嘉禾郡王是本官的老岳父,中和楼是吴县郡主的嫁妆。这点小事先不要惊动嘉和郡王他老人家啦!本官待明日便叫些人去把荣宝斋给砸了,看那海宁县开国县男还敢嚣张!”任鹏飞说着,忽闻内室传来几声女子轻咳声。
第二十九章 神鬼莫测 (2)
任鹏飞立马会意,忙对黄掌柜说道:“时间不早啦,黄掌柜回吧。本官还有些事情要去处理……”
黄掌柜不敢多言,行礼告别。任鹏飞待黄掌柜走出宅子,边搓着走,边叫嚷“美人们,老爷来了!”他走入内室,响起一阵莺莺燕燕,一阵嗲声。
伊凡顺着声响爬至房顶,轻轻移开些许瓦片,往里偷窥。任鹏飞先前还在李宅义正辞严讥讽“蔷薇”是淫秽服饰;谁知室内一片春光,内里众人均身着“蔷薇”内衣。
任鹏飞挺着个大肚子穿着条裤衩坐在一张宽大的榻上,左右各搂抱着两个只穿着三点式内衣的美娇娘,后面还有一个披着薄纱身材若隐若现的艳妇在轻轻按捏着,还有一个穿着后颈绑绳深V状连体内衣的美女端着一碗汤水向他走去。
伊凡顿觉鼻腔一热,心道:“虽然我把这些性趣内衣带到这个世间,还真没想到能流行得这么快。这四个长得黄蜂腰、蟑螂肚、竹竿腿,不愧是当红的倌人呐。姓任的死色鬼果然艳福不浅呐!“
身着连体开叉内衣的美女前胸露出雪白的胸脯嗲声嗲气说“老爷,这三鞭酒是妾身托人辛苦找来再配以海马、鹿茸、人参、肉桂、沉香、龙骨、阳起石、覆盆子等药材浸泡而成的。已经泡了好长一段时间啦,专治腰膝酸疼、足踝无力,您快尝尝!”
“哈哈,三娘果然是够意思!”任鹏飞接过三鞭酒咕噜咕噜几口喝光。
几位姨娘见状纷纷撒娇道:“老爷,这不公平啊!您怎么只宠着三娘啦?”。
“没有没有,你们几个都是老爷的最爱。”任鹏飞对着身旁几位上下其手,弄得一众美女吃吃作笑。
披着薄纱的女郎接过话头娇嗔道:“既然老爷如此说着,那把我等姐妹三个准备的都尝尝?否则,哼哼,今晚休想跟咱们同床!”
“那是自然!快点端上来,回头老爷跟你们大战三百回合,哈哈哈哈!”任鹏飞大笑着向众美女招着手道。
“老爷,这是合欢散,可以增加床第之欢,嘻嘻嘻。”轻纱女子说道。
“老爷,这是百草堂新研制的五福丸,能壮阳补肾。”
“老爷老爷,还有奴家呢……。”
“哇哈哈……哈哈,几位爱妾深得我心啊……这段时间大娘老是不让我过来,今晚咱们好好快活快活……”任鹏飞淫笑着,来者不拒。
室内一阵浪语秽词,伊凡将瓦片轻轻放回原位,心里咒骂:“好花都让猪拱去了!”天阴沉沉的,伴在北风中洒下冰渣般的‘雪花’,打到瓦面上沙沙作响。
过得不一时,只听得下面一阵喧闹
伊凡把瓦片再次掀开,窥探内里。任鹏飞俯在四娘身上大力喘气,只见二女在奋力拉着,却拉不动丝毫;另一女披上薄纱推门出去喊人。
不到半柱香时间,一个约三十多岁生得歪鼻斜眼,脸色灰败,直如鬼怪一般的当先冲入来,口中不断大骂:“你们这群狐媚子,要是老爷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非要把你们乱棍打死不可!”
轻纱女子跟在后面唯唯诺诺,不敢顶嘴;估计前面那个母夜叉就是家中的大娘。
只见大娘用右手拔出头上发簪,欲对准任鹏飞的屁股刺去。伊凡心中大叫不妙:“他以前听过杭州保叔塔的典故,传说有一小叔在行房事时,突然一声惨叫,紧接又听见小叔媳在哭。住在对屋的嫂嫂知道情况不妙,随即拿了切鞋底用的锥子,冲进房内,对准其小叔的屁股刺去,小叔子猛然一惊,缩身翻下床来,才得以活命。
小叔夫妇为了报答嫂嫂救命之恩,特修筑佛塔并令名保叔塔用以纪念。这任鹏飞得了马上风已危在旦夕,绝不能功败垂成!”
伊凡伸手在瓦面上一摸,搓下一块薄冰,运用陶了了近日教得击金钱镖的手法对着大娘右肘的手三里穴打去。
正如古人所言要射靶心,必定要往上加以修正。若然瞄的是靶心,最终必定脱靶。
伊凡初学乍练,暗器手法不纯熟。冰块由瓦间隙中从上而下斜着打落。不偏不倚打在大娘身后的轻纱女子右脚腘窝内侧的阴谷穴。
轻纱女子一时站立不稳失足前跌,双手往大娘的腰间一推。母夜叉猝不及防向前扑去,手中的发簪突变方向直捅四娘喉间。
“啊!四娘被大娘给杀啦!”
“来人啊,救命啊!大娘把老爷给压死啦!”
室内再次一片混乱,伊凡无奈地耸耸肩认真铺好瓦片;趁外宅的家兵未闯入,快速逃离现场。雪越落越大,漫天的雪花飞舞着,树枝上、屋顶上,地面慢慢积起白茫一片。
三鼓未至,伊凡再度回到李宅。
细雪初停,天色渐渐破晓、朦朦胧胧的,如同笼罩着银灰色的轻纱。
李秦已在一座大型园林宅院的偏殿候着,殿堂顶部的屋脊全部是用精致的砖雕和琉璃浮雕,两侧装饰有花样繁多斗姿争妍的花卉图案和色彩绚丽、造型奇特的五色神像,顶部立有众多的人物和各种走兽的彩色塑像,形象逼真,生气勃勃。
殿内装修得古色古香,金碧辉煌。窗外的风景宜人,几名美人正在堂中表演着歌舞。这里只得一席,席间已经摆放满各式蔬果酒肉。
不一时,马季盛从正门进入,他挥手止住将要行跪拜礼的李秦说:“昨晚起始经过,你可知晓?”
“回世叔,伊凡昨晚初更未至离开宅院;未及三鼓返回。一直未与侄儿私下密谈,不知是否办砸了?”李秦战战兢兢地回答。
“不,办得实在是太好了。昨晚杭州府衙接报,任鹏飞殁于家中。皇城司、刑提司等都连夜派人去查过并给出初步的推论,任鹏飞酒色过度,当晚过量使用强肾壮阳药物及春药,死于马上风。
府内大娘被三娘所推,失手错杀四娘。三娘、六娘、七娘因恐被大娘报复卷款潜逃。昨夜的雪落过之后不久便消融,无法查获踪迹,刑提司已然发文通缉。”马老爷坐下捧起一杯杭菊花啜上一口继续说:“任鹏飞一死,他在杭州的兵权和商铺都被各军阀权贵虎视眈眈着,已然打乱原来的共荣共辱的关系;此举大大有利于咱们的大计!
一会让皇城司传话至刑部‘任鹏飞欺男霸女,私纳十一房民女为妾,影响极深。玩忽职守遗失钱塘门上的床弩一门。
出卖朝中要员行迹,致皇城使老示薿被行刺。数罪并罚,抄没其所有家财。
至于任鹏的大房夫人吴县郡主过失杀人,念其父嘉禾郡王为国尽力;免其死罪,流刑一千里,役一年,期满发回原籍。其余女眷,支点银钱让其各自回家好好过日子吧。
秦儿啊,伊凡此人心思细密、计无遗策,神鬼莫测;你往后要多加亲近!”
晚间,当伊凡听李秦转达马老爷的赞赏之词,不禁无奈地一阵苦笑耸肩,喃喃自语道:“事件之中出现了以常理无法判断到的变数,从而导致了神仙也无法预判的局面,此局称之为神仙局。”
第三十章 莼羹鲈脍(1)
漠国至庆十五年秋,中州一带大旱、蝗灾不断。眼见寒冬将至,漠国君臣未能作出及时的赈济,导致大批难民南逃。
是日,樊城文昌门外码头旁已聚集数千衣着破烂、骨瘦如柴、蓬发垢面的难民,他们背着各色包袱,拖儿携老;目光中都透着绝望的颜色。
当先一个领头的,正和船家吵着:“咱们都是北面的流民,连场的灾祸下来,官府又不发粮赈灾。我带着他们一路南下,只求船家大发善心能将我们渡到江南,咱们就只有这一条活路啦。”
船家说什么也不答应,众难民气极大骂:“咱们都是大晋遗民,我等给您凑船钱还不行吗?崔老大领着咱们南下,家当在路上几乎全已耗尽,再拖下去实在活不过这个冬天。您就发发善心吧!”
忽地,码头外一阵梵音响起。大批民众边念道“恭迎燃灯教主圣驾。”边跪伏在地,喃喃诵道:“锭光如来普渡众生,擒妖伏怪,救众生逃离水火……”
一位头顶毘卢帽,身披袈裟气度庄严、民众称呼为教主的法师走至,他身后跟着两个腰缠一双戒刀的头陀。他口宣佛号,合什道:“不知诸位檀越何事争执?”
领头人对教主上下打量,一面不悦将适才与船家的对话重复说了一次。
教主和颜悦色说道:“昨日因,今日果。晋朝先皇哲圣天子失去大好河山,不思匡复,遗留尔等在此。何解尔等还要冒着杀头的危险强行渡江南归呢?”
“漠国大汗占据江北已十数载,强行将种族行成三六九等;将我等汉人划为最底层的、受尽欺凌的贱民。连年灾情,漠汗并没有给咱们分发过一颗谷粮的赈济。这明摆着将咱们逼上绝路啊!既然此处不留我等活路,那咱们只能想办法南归!”崔老大挥动上臂激动地说。
“《涅槃经》讲:‘业有三报,一现报,现作善恶之报,现受苦乐之报;二生报,或前生作孽今生报,或今生作孽来生报;三速报,眼前作业,目下受报。’
尔等今日所受之难,皆因之前罪孽。尔等就算涉险渡江,到江南后又能如何?没田没地,没屋没粮。最后不还得给别人打临工,为奴为婢嘛?”教主诵读一段《涅槃经》的经文,向众人分析着南渡之后将会出现的困境。
一众难民人听罢茫然失措,纷纷望着站在最前列的领头大哥,等他进一步的指示。领头人眉头紧锁,沉思良久向教主行礼,语气稍稍放低道:“我等如今身处绝境,穷途末路;请大法师指点一条明路。”
“那是自然,漠汗近日发榜招募兵丁,尔等已没生路,不妨可作此考虑。”
“漠蛮占我国土、淫我妻女、杀我兄弟、抢我金银,待我等猪狗不如!枉你自称大法师!竟敢教我等大晋遗民认贼作父,残害同胞?”领头人呸地声狠狠向教主脸上啐一口唾沫,卷起衣袖正欲上前就打。
教主侧身闪开唾沫,迎着领头人来势,急拂衣袖。
突然一股劲风夹杂着似麝非麝的浓香猛扑领头人面门,将其摔出数步之外。领头大哥喉口一堵,不知有什么物事飞入囫囵吞下。他跪在地上双手叉颈,喉间不住发出吼吼的怪叫声,不断向外呕吐肮脏物。突然间,领头大哥有若癫狂般向前疾冲,张口向教主咽喉咬去。
教主急退数步,避开攻击。他身后的头陀连忙从腰间抽出戒刀,分持左右手,一并上前拱卫。
“按戒律,戒刀只供用于割切袈裟。打废他双手双脚即可,不得杀生!”教主一面阴沉地嘱咐道。
“遵法旨”沙弥各使一招左右开弓,手中戒刀上下翻飞大开大阖,左一刀,右一刀向领头人的双肩、双膝砍落!只听得四声刀锋入肉脆响,已将领头人四肢分别被齐齐卸去。
教主合什一脸慈悲状食中二指合并、其余三指收拢,指着领头人对一众难民说道“尔等请看,此人执念太深已被饿鬼附体,怪不得他要将尔等难兄难弟拖入永受痛苦的无间地狱。”
说毕他以中指与拇指相抵,竖起食指,比出一个降魔印手势,对着众难民说道:“数年前,咱们有田有地,先不说是否能大鱼大肉,起码叫生活安定,无虑无忧。宁夏军平叛,晋朝皇帝尽出昏招以致兵败,失去半壁山河。江北的土地任由北蛮侵占,尔等的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钱物被掠夺,尔等的妻女惨被蹂躏。
端坐在朝堂的龙椅上那姓马的,任凭着尔等过着被奴役、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他龟缩在杭州不思进取,众位贵胄过的仍然是锦衣肉食。南朝天子有理过尔等吗?”
众人一阵沉默,突感一缕梵音有如针般直刺入耳,头脑中浮现自己在北地亲人被奸淫屠杀的惨状,自己忍辱偷生所过的猪狗不如般苦日子。许多难民经已感怀身世失声痛哭。
“尔等会认为,这是上世作的孽,今世偿还吗?”教主声音不高,但他说的每一个字却能使在场的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人群中齐齐迸发出一声“不!”
“如今南下的机会正在尔等面前,只有仇恨才是最好的巨轮,搭载尔等至大江南岸!与其被奴役,不如提起钢刀,砍倒南人,自己翻身当主人!愿接受招募为兵丁、杂役的,先来领取干粮;待至南边,尔等尽管放手杀,放手抢,所得的都为尔等所有。尔等告诉本座,敢不敢南下去杀人?去抢掠?”教主挥动着右臂,作着动员。
难民们都被教主的情绪所感染着,有若丧失理智似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像饿狼般极度亢奋的凶光。他们纷纷挥动自己的右臂用力捶胸,高声呐喊“敢”!
“很好!这只饿鬼冒犯本座……”教主左手食指微伸,指了下仍在地上蠕动、张口乱咬的崔老大,不尽不实地低声道。
“嗷!”众难民连声怪叫,像失去常性一般涌到崔老大身边对其拳打脚踢。
教主像是并未看见眼前的混乱,他掏出一个锦囊递予身旁一个稍高的沙弥道:“罗汉,这批民众就由尔亲自带领。渡过大江便开拆锦囊,依计行事。”待罗汉接过,教主继续说“尔去准备一下,稍后出发,去吧……”
第三十章 莼羹鲈脍(2)
任鹏飞死于马上风翌日,皇城司副使莫默便将其欺男霸女、鱼肉乡民,勾结贼人刺杀皇城正使的罪证转交刑部。
由刑部、大理寺、皇城司三司会审,历时十数天最终判令抄没其家财。经过一轮明争暗斗后,朝堂内部的权力斗争悄然结束。
因李伊二人在此次事件中出了不少力,马老爷将中和楼一应物业,包括酒坊私底下赠予李秦,以作奖赏。中和楼占地甚广,灰瓦青砖、雕梁画栋,陈设富丽堂皇、古朴典雅乃杭州酒楼之首;楼侧又设有酿酒工坊。
此奖赏可比霜降时,继圣天子给李秦的海宁县开国县男,食邑八百户、实封三百户的封赏要高得多。
雪后初霁,冬日的阳光透过并不明亮的纸窗,映入房间,照在满是药材的几案上。李秦泡了杯汤色泽橙红透亮的青柑茶,架腿而坐,悠悠忽忽地啜一口茶;细细地感受着茶口感细腻醇厚,回味着清爽而带有甜味的口感。他坐在窗边,感受着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
忽然李秦嗅到一阵肉香,抬头只见伊凡已领着像个肉墩子般,腰间系着麻布围裙的厨娘肥大妈与一位捧着瓦罐的少女走入。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长发看似随意的绾成,只斜斜配了一支荆枝制作的髻钗,清秀的面容不施粉黛却如朝霞映雪。
见有生人,李秦自觉坐姿甚是失礼,连忙站起略略整理衣冠对伊凡说道:“伊凡你一大早又让肥大妈弄了些什么好吃的啊?这位姑娘是?”
伊凡指着少女介绍道:“这位是吴姐儿,肥大妈的独女。我看啊,吴姐儿长得天仙一般,都不知道肥大妈是从哪给拐回来的。”
“嗨,伊公子便是取笑了。”肥大妈向李秦行了一礼道:“主子,她是小人的闺女如月。陶先生在工坊招的佣工越来越多,小人一时忙不过来,便让如月来帮忙烧菜作饭。伊公子挂念家中吃食,得空也教小女几手烹饪的本领。刚倒腾出一道红烧肉,特意送来给主子品尝。”
李秦夸张地抽动鼻子,从如月手上接过瓦罐,揭盖夹起一块放入口中,咀嚼几下出自本心地说:“光闻这香便已垂涎三尺,没想到这红烧肉做得如此美味,这是什么肉啊?”
“爵爷可是一见了吴姐儿是个美女,便流哈喇子吧。”伊凡肆无忌惮的调笑使得如月顿时满脸羞涩,透着点点晕红。
缓得一会,伊凡接着解释道:“原材料是富贵人家都不爱吃的五花猪肉。撒上冰糖块,加料酒生抽,姜片、八角、香叶腌制,先把肉蒸好。后将肉连汤倒入锅中,大火收汁,使汤汁粘稠,撒上葱花装饰即可。”
正当李秦啧啧称赞之时,木门突被敲响。敲门的正是李宅主事陈三,或是走得太急,他微微喘气说:“主子,中和楼那边出了点事,厨子们都在楼内大堂闹着情绪呢,为首的马义要求主子将他们的工钱提高两成,否则将所有厨子通通带走。”
伊凡从袖笼中掏出一方手帕递予陈三,示意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并开口问道:“请问陈三叔,这个马义还能煽动其他厨子罢工,他是个什么人啊?”
“伊公子有所不知,中和楼原为嘉禾郡王的产业。吴县郡主嫁作前殿前司都指挥使任鹏飞时,以中和楼作为陪嫁。
那马义原为嘉禾郡王府的厨子,陪吴县郡主来杭后便在中和楼担任主事一职。
因任鹏飞死后数罪并发,被抄没其所有家财。吴县郡主错手杀死任鹏飞小妾,嘉禾郡王以中和楼为其赎罪辗转到主人手中。想必马义是自恃人脉,作出此等打狗欺主的事。”陈三只言片语将事情始末陈述了出来,言毕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向着李秦惊呼道:“主子,没几个时辰便到午饭时间。若不将厨子稳住恐会影响楼里的生意啊。”
李秦沉吟一阵向伊凡拱手道:“此举乃马义设局让在下迫于形势忍气吞声为厨子们加工钱。若然开得此头,怕往后马义还会不住使绊。伊兄你素有急智,来帮在下支个招儿吧。”
“我有个坏毛病,便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敬人者人亦敬之;不敬人者,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不就是倚仗着能做得几道小菜便有恃无恐罢了。”伊凡嘴角挑起一抹讥讽,笑道“咱便与他们打个赌,与之比比厨艺如何?若是咱赢了,让他们知道何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陈三多口问道:“伊公子说要和楼里的厨子较艺,可是请得厨艺高超的师傅压阵?”
“没呢,真要比的话我算半个,加上肥大妈和吴姐儿。劳驾陈三爷让楼里的采办多准备些鸡、鱼、牛奶、各式蔬菜;得好好跟他们比比才行。”伊凡漫不经心地说。
陈三适才听伊凡说得言之凿凿,满以为胜算在握。谁知伊凡有意让赛,心中起得疙瘩,不满地说:“啊!肥大妈只是宅中的厨娘,怎能跟楼里的师傅比呐。若然输了怎么办?”
伊凡摊手道:“若是咱们技不如人,让楼中的厨子们赢了,自然遂他们的愿,都给涨工钱。辛苦李爵爷去把贵世叔及鸣人堂李张二老请来见证见证。”
陈三看着伊凡表现得像个局外人似的,心中犯起嘀咕:“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楼里厨子闹情绪,这伊公子还要嫌事不够大似的,压根不知道是在想啥的。”但看见主子对其一副听之任之的神情,陈三只好领命拱手去了。
第三十章 莼羹鲈脍(3)
渐渐西斜的日头在中楼门前一个石制日晷上投下影子已指向未时的刻度上。伊凡领着肥大妈和如月在中和楼陆管事的引路下步入大堂。
入门只见一众厨子三五成群分坐着。伊凡当先向众人拱手作了一罗圈揖,笑道:“诸位有怪莫怪,兄弟来迟了!”
“陆管事,这是谁啊?咋不跟大伙们介绍介绍?”一个身穿色绸袄,国字脸、鼻直口方的中年男人神气十足地说道。
“哎哎,这是新接手本楼的伊当家……”
未待陆管事说毕,伊凡再次作得一揖说道:“我姓伊,人尹伊,单名一个凡字。
久闻中和楼云集了杭州第一流的名厨,致力于传承与创新厨艺,以制作、经营地道的浙菜而声扬大江南北,慕名光临达官贵人不胜枚举。这杭州城里的老百姓每每提起中和楼更是无不津津乐道。前几天我一听说中和楼放盘,便高价将其接下了。”
伊凡说话间瞥了那个着杏色绸袄的男人一眼,笑意不改地接着说道:“这位定是众所周知的中和楼生招牌,杭州十大名厨之首的马义马师傅了。”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马义看着伊凡人畜无害的样子一时不好发作,只好拱手回礼道:“谬赞了。既然伊当家至此,那我等兄弟要求将工钱提高两成的事?”
伊凡略有为难地应道:“工钱倒是好说,不过马师傅啊,我这才接手你们就给我闹这茬;传出去怕会让街坊们对诸位留一个恶奴欺新主的坏印象。常言人活脸面树活皮,兄弟有个两全其为的想法——对外说是开展一场厨艺比试。诸位师傅赢了便是顺理成章增涨工钱。不知诸位意见如何?”
“噢,伊当家是要怎么个比法?”马义盯着伊凡满腹狐疑地问。
伊凡指着身后的肥大妈和如月说道:“我这边出宅中两个厨娘,加上本人凑够三人。从申初开始,与楼里三位大厨,就汤、鸡、鱼等进行任选一种进行比试。
其实中和楼中,诸位都是杭州城内有名的大厨。厨艺非凡,随便派出一个便能独当一面,此次比试只是走过场罢了,诸位可是要高举贵手啊!”
马义见这位新当家挺会做人,给足自己面子,眼珠一转开口道:“虽然我等厨艺均是杭州数一数二,但咱们可不能满于现状,固步自封。还请当家广发邀请帖,邀请各大名流。在尝到更多美味佳肴之余并对菜式进行评选,使我等厨艺能更精益求精。那便依东家所言比上一比吧。但只是对贵府的厨娘,为避免被说胜之不武,马某主动请缨、一人出阵便可。”
伊凡见马义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心道:“嘉禾原义是一禾两穗,两苗共秀,三苗共穗等生长茁壮异常的禾苗。亦常被引用为政治清明,天下太平的征兆。嘉禾郡王领地嘉兴又因地域广袤,屯田千里而被称之禾城,合称嘉禾。
嘉兴地广田多,被誉为江南粮仓。曾有嘉禾一穰,江淮为之康;嘉禾一歉,江淮为之俭的讲法。连年的丰收,使得嘉禾郡王府上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马义能在王府里担任大厨,其已是声名在外的名厨;自是有几把刷子,实力不容小觑。马义谈笑之间又给我挖了一个大坑。坊间称其为笑面虎,果不虚言。”
想到此处,伊凡从怀中掏出几张盖有行在会子库印章的会子钱,笑道:“马师傅不吝赐教,实乃荣幸之至。既然打赌,自然得有赌注。我拿五十两出来作为彩头,不知马师傅可有赌兴?”
马义偷眼向伊凡身后望去,见是两个女的。一个是中年油腻大妈,另一个十七八岁。他仿佛胜券在握,撩起衣摆露出羊脂玉制成的饰物得意扬扬道:“当家的盛情,咱们却之不恭,我便拿这块玉佩作赌。不过以本人掌厨二十载所修得的造诣,基本上没有输的可能。若是连个名不见经传的厨娘都比不过的话,想必我都没颜面留在杭州城呢。”
“那请马师傅稍作休息,我先到厨房准备准备,咱们回见。”
未末,一辆马车徐徐在楼外楼前停下。早已恭候多时的李秦恭敬地托着刚从车厢内踏出的马季盛的手,将其搀扶下车。
李秦将马季盛招呼入楼便跑向厨房张罗上菜事宜。
堂中用四张八仙桌拼成的长几案。几案旁坐着的李张二老见马季盛入来,连忙起身行礼道声“见过马老爷”。
马季盛抬眼望去鸣人堂李冰、张杰升两位老人家都是相识。他拱手回礼让其重新就座,饶有兴趣说道:“适才马某听到一众厨子在楼内闹事便立刻赶来。来及此处才知伊公子与几位名厨杠上了,要进行一个厨艺比试。二老认的这位孙子可真够闹腾的。”
三人正说着,只听得李秦拖长声音吆喝着:“各位客官,上菜呐……”
第三十章 莼羹鲈脍(4)
两位传菜丫环不一时便将两盆菜放置在几案上,参与此将比试的四位厨师亦站在几前,楼中的厨师列队分站其后。
“这是马义师傅所做的红烧草鱼,请诸位尝尝。”李秦仔细地将第一盆的鱼将鱼刺剔出,各分勺一块至众人瓷碗内。
张杰升提起筷子夹起鱼肉喝得一口称赞道:“香辣爽口,色鲜味浓。不知马师傅是怎样烹制这条鱼的?”
马义得到赞赏,下巴稍稍扬起朗声回话:“先将草鱼去脏并清洗干净。在鱼身上切井字,涂上盐稍稍腌制。点火热锅并倒入油,待油至六成热时,将整条鱼放入锅中炸至两面金黄色捞出沥干。
再倒入葱末、姜末、蒜末、香菇丝、肉丝翻炒,加入盐、霜糖、草鱼、胡椒粉、香油等味料,稍焖一会儿,勾薄芡出锅即可。
此红烧草鱼肉嫩而不腻,可以开胃、滋补。经常食用有养颜之功效,适合身体瘦弱、食欲不振的人食用。”
马季盛将口中鱼肉细细咀嚼咽下,捧起茶杯喝得一口开水缓缓说道:“红烧草鱼乃属川菜,在杭州能吃到川菜虽说新鲜,但也是中规中矩,不算很好也谈不上差便是。”
“马老爷嘴可真刁,定是吃惯山珍海味。”李冰一言逗得众人哄笑。
李秦两掌摊开下压,待稍稍安静下来后他走到第二盆菜前,用汤勺给各人分得几勺后接着说:“请各位品尝此道由伊凡公子及家中厨娘肥大妈、如月烹得的莼羹鲈脍。”
“这莼菜羹里不仅有鲈鱼脍,还混有火腿丝、鸡丝。老哥哥您参禅修佛多年,要不让小凡给您做一份素羹?”张杰升见李冰捧起汤碗,不禁低声提醒道。
李冰摆摆手应道:“无碍,佛法中有一个叫随缘性。小乘佛法允许教徒吃眼不见杀、耳不闻杀,不为己所杀的三净肉。如今老夫只吃肉边菜并不犯禁。”说着,他小心地勺上一口莼菜羹放进嘴中细细品味。良久李冰才开口道:“羹由薯粉和蛋清调和而成,状似湖水涟漪;汤羹香淳润滑、鲜美可口。老夫觉得这道莼羹鲈脍与马义师傅的红烧草鱼相较,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马老爷您觉得呢?”
“莼菜与鸡丝、火腿同烹。莼菜翠绿鲜醇,清洌爽口,火腿绯红,鸡脯雪白,混搭得色彩鲜艳,滑嫩清香,汤纯味美;这菜做得比御厨还讲究,的确不错!”马季盛捋捋胡子望着伊凡问道:“马某一向听得伊公子能文能武,多才多艺,没料到还会下厨啊。你且说说这菜名有一个什么故事?”
“马老爷过誉了,这道菜乃宅中肥大妈及她女儿如月烹制。小子仅是口述烹调方法而已。”伊凡谢过众人赞赏后,开口道:“小子来杭后曾见过一个叫季鹰的老伯,北地沦陷后他忍辱负重在洛阳当属官多年。
去年秋天,季老伯在洛阳感受秋风阵阵,似乎带有故乡江南泥土的芬芳。他心中突然产生了强烈的思乡之情。回忆起家中老母曾给他做过的莼菜羹和鲈鱼脍等佳肴美味。于是季鹰毫不犹豫地到辞了官,乘船顺着向东奔流的黄河水出海,不惧绕行千里,回到晋地。
小子听得季老伯口述,一时心血来潮想得此菜式。亦愿此菜能传至江北,日后我晋大军北伐之时,让更多身在漠营心系大晋的游子回归正道!”
马季盛高声称好,当下称赞道:“伊公子这句话实说到马某的心坎上啦!这道‘莼羹鲈脍’色、香、味俱全,均比马义师傅做的红烧草鱼优胜,比试当属伊公子胜出!”
伊凡再次拱手谢过马老爷,别过身对马义说道:“先前与马师傅打赌,马师傅的原话是:‘以本人掌厨二十载所修得的造诣,基本上没有输的可能。若是连个名不见经传的厨娘都比不过的话,想必我都没颜面留在杭州城呢。’”
“你设局坑我!”马义脸色剧变,擎出右手剑指伊凡高声道。
伊凡白了马义一眼,冷冰冰地应道“只有强奸,并无逼赌。赌约是你自己说出的,在场诸位师傅都亲耳听闻。如今比试由我侥幸胜出,马师傅许下的赌约自然是要实行的。这小小的酒楼,怕是容不下你这尊‘厨神’呐。咱们好聚好散,烦请马师傅到帐房领取三个月工钱,另谋高就吧。”
“嘉禾郡王吃过这道红烧草鱼都大加称赞,你这个马老爷是哪根葱,哪颗蒜啊!我不服!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日伊当家执掌中和楼,要将我撵走是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弟兄们都乐意跟我出去闯一番事业不?”马义当场咆哮。
尝过伊凡、马义所做的菜式,众厨师都知莼羹鲈脍与红烧草鱼相比,确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今日马义是挑动此次事件的罪魁祸首,如今技不如人却要撒赖。众厨师心生不忿,一致保持着沉默。
与此同时,马季盛此生绝少听得他人忤逆他的主意,顿时气得眉毛胡子都抖动起来,右手用力一拍几案骂道:“嘉禾郡王来到马某面前亦要客客气气说话呢!就凭你这个家生奴也敢对马某怒吼?”
霎时间马义被眼前这个马老爷身上散发出的震慑,整个人呆住,被陆管事拉扯了下去。
见得马义被拉出大堂,伊凡对着一众厨子朗声说道:“马义在楼内扯着嘉禾郡王的大旗欺凌霸道,借采办食材之名中饱私囊。今日之事想必亦是马义胁逼诸位罢,既然马义已离开,那便不再追究。诸位的工钱不高是事实,从即日起本楼上下的工钱均上涨一成。”
话音刚落,大堂里像是炸开锅似的。伊凡待众人兴奋劲略过,接着说:“除了上涨工钱,每旬均给予诸位一天的轮流休沐的假日,诸位在享受休沐的同时,仍保持正常工钱待遇。”
才稍稍静得半分的大堂再一次沸扬起来。毕竟他们几近是全年无休,这个可是天大的消息啊!
“哎,大伙怎么都这样急性子呢,听我说完啊。”伊凡双掌下压接着说道:“除上述两点,每年年底本楼会从全年的纯盈利的收入里给诸位分发业绩奖,上不封顶!本楼一年内赚得越多,那诸位便分得越多……”
一时间大堂里谢恩声不绝于耳。
“这楼名为中和,中和取自不偏不倚,折中调和。既然如今新人事,新作风,不妨改个名字。”伊凡说着望向窗外,只见外间正下着微微细雨,窗外不远处植有一株梧桐树便顺口道:“往后这儿便叫桐雨楼。”
忽然,门外人声响起。伊凡拍掌招呼道:“客人到了,诸位快去准备准备。肥大妈、如月也留下帮忙……”
待众人散去,马季盛上前笑道:“没想这事到了伊公子手上,却有点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感觉。不知伊公子适才将楼名改成桐雨是为何意?”
伊凡手指窗外梧桐,缓声解释:“小子适才见得雨落梧桐,想及一句‘桐风日夜吟,桐雨洒霏霏’。加之‘凤凰非梧桐不栖,家有梧桐凤自来’的说法。一时情起萌生此名。”
“甚妙,那你小子还不快多做一盆莼羹鲈脍。马某立刻入官面圣,给你求幅天子墨宝……”
第三十一章 鱼信雁书 (1)
中和楼的牌匾换成当今继圣天子亲笔写就的桐雨楼后,生意较之前更为红火得多。蔷薇服饰及荣宝斋的生意亦趋向稳定。转眼已到小寒,一年间最寒冷的日子到来了。
独在异乡为异客,离近年节已不足一个月,身边众人准备年货都是欢欢喜喜的,思家的情绪将伊凡吞没。虽然他在这段期间忙于与桐雨楼诸位伙计、厨子签订雇佣协议,教肥大妈、如月多道新菜;但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
连伊凡也自言自语道:“嗨,这几天除了冬至那天包了一顿饺子。每天不是忙这样便是忙那样;每天几点一线的生活并不是自己所要追求的,难道就没有些更有意思的大事件发生么?”
机遇的微风便在不经意间吹来。当日晌午,伊凡与李秦二人盘算好近日的利润,刚迈出桐雨楼的大门时。一只不怀好意的邋遢小手伸向李秦腰间钱袋。
眼尖的伊凡揪住小手威吓道:“小姚,这是第几次了?你从李公子那摸走的钱都足够买大半年口粮了。你以为李公子在楼里说说书,能赚多少钱呢?还是说你真想被送去官府尝尝那杀威棍的厉害?”
当然伊凡也只是动动嘴皮,毕竟小姚还只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乞丐。
小姚出乎意料地并没有立即挣脱伊凡的手逃跑,反而朝他们做了个鬼脸:“老子是惯喝劣酒、妙手空空的真英雄好汉子!谁要偷钱了,老子是来送信的。”
才豪言壮语说上两句,小姚就捏着发红的手腕,哭丧着哀求道:“伊爷您能不先把手松开,好疼……”
说毕,小姚确实吃不了痛摊开手掌,现出一封皱巴巴的信笺:“刚才一个自称老人家的叫老子给你们这群吹牛皮的送信。还给了老子十个铜板买吃的!哪像你们这两只又臭又抠的白眼狼!”
未待说罢,小姚一眼瞄到伊凡的脸色,连忙将把信丢向李秦,急急跑出大门消失在傍晚暮色的街角。隐约仍能听见他恶毒的咒骂声在渐渐消散。
封套上一片空白,什么也没写、亦没有压上记认的印章。任凭伊凡、李秦二人想破了脑袋,依然想不出是哪位老人家会给他俩这一封奇怪的书信;只好拆开信封,查探究竟。
信笺的字写得笔力劲挺,龙蛇腾跃;内容却极短:“势局忽变,不便传话。现有一重要委托,如有兴趣,明晚戌时前至华亭水师营外南十里的烈海王爵府邸。邀请的人可不止你们。事关重大,不宜详述。”信纸的背后附着精致的小地图及一纸由皇城副使亲手书写的推荐状,上面寥寥几笔“卑职推荐伊凡至贵府上处理要务。”下款留有皇城司莫默五字及皇城司的火漆印鉴。
李秦握信的手不禁一抖,轻声对伊凡说:“伊兄,信中字迹乃世叔的,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
伊凡琢磨着李秦的话,虽不明所以,但仍感觉此事不容易办,或许会有点意思。李秦担心其世叔马老爷,他又怕贸然与世叔联系会造成不便,当即表示要跟伊凡一同前往华亭。
他俩立马回家,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即交代好花瑶、萍嫣、陶了了、陈管事、朵朵等人处理好“蔷薇”的生产销售及“荣宝斋”及“桐雨楼”的大小事务。
交待好众人之后,伊凡背起由工匠们赶工造出的四弦乐器乌克丽丽,腰间绑好匕首;与李秦一起持着提前准备的文书,沿着官道马不停蹄经一日一夜奔驰终于到达杭州以北约四百里华亭镇北边的军营。
经多次检查入得军营,驱马再走得一盏茶时间,来至一座朱门红墙的大庄院。下得马来,伊凡感觉被颠得七荤八素。心中一阵大骂:“这什么破年代,杭州到上海不就两百公里的路儿嘛,开个小车上高速才两个小时的路,要坐个高铁也就不到四十分钟。这回换了快二十匹马还踏着马镫蹲了快一整天,就跟要了条老命似的。小爷我这回是招谁惹谁啦,还要遭这样的罪,这马老爷还真会整蛊人的!”
虽然心里是咒骂着,但伊凡也庆幸在谷内被老爹逼着苦练的扎马步,总算是没白练。当日若是没练好此基本功,坐在马背上颠上一整天,大腿内侧的肉准被磨烂。
伊凡刚往大门的方向走上两步,发现李秦仍覆在马背上满头大汗并未下得马来。他转过身上前关切问道:“李公子啊,您是怎么啦?是闹肚子了嘛?”
李秦好不容易在伊凡搀扶下才下得马,咬着牙忍痛说道“伊兄…在下的大…大腿……大腿根……全给磨破了……”
第三十一章 鱼信雁书 (2)
将至王爵府邸闭门谢客的戌末时分。二人按照约定赶到,王府宅门依然灯火通明。守门的兵丁神色傲慢,态度坚定地拒绝给伊李二人通报,让其明天请早。
兵丁们虚张声势地横起闪亮着寒光的铁枪,暗中却偷偷对着身穿华服的李秦做出要钱的手势。伊凡一阵恼火,这些见钱眼开的奴才真是不识好歹,心里盘算着要不要给他们教训。
李秦在旁边一再劝说“古语有云宰相门前七品官,对付这些守门就一定要大方之类。”的话语。伊凡权衡再三,深吸几口气稳定下情绪;最终还是没有掏出兵刃大打一场。毕竟自己是过来办事的,而非撩事斗非。实在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再说。
正当伊凡心中还在掂念着信中所说的丰厚报酬,李秦手里已经准备好了一小袋铜钱准备双手奉上。没想到钱礼还没到守卫手上,原本紧闭的大门忽然大开,走出一位看起来约五十多岁,相貌平平,看似是个饱读诗书老者。
老者扬手一把装钱银的袋子从门房手中夺过,收进自己的袖笼内。这位老者比守卫还要稍高一些,声音充满镇定和说服力:“请允许本人为这两个不长眼、野蛮无知的的下人向两位贵客致歉,还请谅解!本人乃王爵府上的管事,姓洪。二位可以称呼本人为洪八叔。时间已经不多了,你们快跟我去进见吧,请务必保持安静。”
两个守门兵丁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好像刚刚吃掉了一整只死苍蝇,其中一个擦了擦汗,忍不住张开嘴辩解道:“洪……”
洪管事换上了另一种不容置辩,强硬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狮狼在嘶吼:“马上滚去领三十军棍!要是明天老夫再看见你们两只蠢驴能没事儿一样站在这里,就把你们剁碎了去喂王爷的獒犬!听见了嘛,还不快滚?”
伊凡、李秦二人略带同情地看着这两个呆若木鸡的可怜虫被其他兵丁用布块将嘴巴堵住架走。将皇城副使的推荐状递予洪管事,老者展开信笺稍作阅览,即在前方带路走进大门。
王爵府的一进宅内装潢雅致,走廊两边放着几盆漂亮的蟹爪菊花;孩童胳膊壮的蜂蜡撒下令人愉悦的明亮光线,偶尔三三两两的仆人及垂头丧气,被打得脸青鼻肿的江湖侠客从众人身边悄声经过。
伊凡开始注意到走在前面的洪八叔,他的骨格相当粗壮,手上残留着老茧的痕迹。而这个衣着像老学究却又沉重魁梧的人穿着硬梆梆的皮靴,在大理石的地板上行走却像猫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想必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洪管事领着二人边走边解释:“在如两位贵客所见,这年头可靠的人手实在难得。老夫相信二位会在王爷面前证明自己的价值的。请往这边走。在晚上的这个更点,王爷讨厌被些不速之客和仆人们的琐事打搅,请尽量保持安静。
这里是我大晋国海防领袖的居所。每天都会有想要拜访烈海王的各种各样人物,来实现他们的雄心壮志。要么希望王爷可以对他们宽宏大量,或者干脆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排起队来能排到黄浦江的对岸。
而老夫的工作,便是将他们挡在王爷的眼睛和耳朵的范围之外。皇城司的报告上不吝词句地赞扬了你俩对吾皇的忠诚和勇敢,想必二位还是可以信任的。”
很快,洪管事领二人走进一间空旷的演武场,雪白的墙和地面毫无装饰痕迹,地板上刻有巨大的“烈”字标记,场中有三个分别着有都头装束的侍卫正昂然站立着。
“哐”,背后的大门轻轻一声锁上了,洪管事面上露出狡诘的微笑。他双手一摊:“正如二位所见,王爵府上的防御设置总是有点…过分敏感。虽然皇城司莫副使对伊公子的武功大加赞许。但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老夫仍是希望能亲眼见识一下。放心,这些家兵都皮粗肉厚的,请不要手下留情!再补充一句,不要在此弄出人命。”。
“吼”侍卫们挺起兵器摆开队型。伊凡定睛看着场上三人,站在最前方是个身材瘦长高挑的都头,使的是一柄铁制长枪,枪头下端还缀着一束红樱随风飘动着。
第二排的都头体格健壮,倒拖着一把装有长柄的双刃大剑,约莫就是传说中的斩马剑。最后阵尾的都头使的是一柄点钢直刀,眼神精光外露。以兵器作推断的话,想必这个是对敌合战抵抗骑兵所用的军阵。
伊凡将包袱交给李秦,让其先到场边候着;他从怀里掏出一颗由李秦对原“大力丸”的配方加减药物,改良制成的“大力丸”。捏碎蜡封,将内里的药丸吞下,只觉得一阵暖流从腰腹流遍全身。
他深知以现时自己的功力;不露兵刃、不杀伤人命,以一人之力那是万万不能攻破这个战阵。至于服药后会不会突然又变成人形怪兽,这便不是自己需要考虑的问题。
“吼”长枪向前挺动,寒星般的枪芒不住地在伊凡的胸腹间圈转着。斩马刀、直刀在后面跟上,随时补位合击。
持枪都头向前跨上一步,手中铁枪红樱舞动直刺伊凡的心胸。伊凡侧身一让,持枪侍卫这一招扑了个空,立足不稳向前跌去。斩马剑都头跟进平推,看似平缓实则迅速,猛向伊凡的右腿撩去。而跟在最后持直刀的都头身形瞬间向前,长刀寒光闪闪,快速割向伊凡的左手!
伊凡足不点地,往后窜开数尺,躲了开去,他双手掌影上下翻飞,同时向持枪都头连击八招。只听见啪啪几声轻响,持枪都头胸前穴道连连被拍中,惨叫着像滩软泥般塌了下去。
然后伊凡身形飘忽,轻轻转身一纵,闪开斩马刀横劈。左手虚招,右掌直立,错步飘出,灵犀一动,随心意攻出的一招直接击中侍卫的小腹!只听见“砰”地一声,使斩马剑的都头兵器脱力,整个人像一捆稻草般向后倒飞而出,伏地不起。
直刀都头瞅中伊凡空当,快速挥舞兵器,幻起一片刀花罩向他的左腰。当的一声,却觉得似乎击中了铜墙铁壁,真震得肩膀发麻!
都头收刀跳出圈外,躬身行礼:“阁下年纪轻轻已练成禅宗铁布衫、龙虎山金光咒这类的硬身气功。鄙人自认不如,真心佩服。多有得罪,请见谅!”
第三十一章 鱼信雁书 (3)
与此同时,两位倒地的都头鲤鱼打挺跃起,抱拳作揖道:“谢公子不伤之恩,公子适才均击中我等二人要害,但却中途收力,此等情操实在让人佩服!”
伊凡向三人回礼道:“多谢几位兄台手下留情。”说毕他用右手轻轻抚摸一下腰,心中兴幸:“妹的!还好把这一对尖匕分绑在左右腰间上。否则今天别说能唬着他了,玩不准腰都被劈闪了。”
其实此处也有误会,实则伊凡只是击中持枪及持斩马剑的都头的要害部位。虽认位极准,但他并未练就内力外发,劲力并不能透过都头身上的盔甲。两位“受伤倒地”的都头或许惜身如金,或许是上过战场的,见惯出招必如狮子搏兔。今日遇着伊凡,还以为他是不忍出手伤人,故诈伤让其获胜而已。
场边的洪管事鼓起响亮的掌声:“很好,伊公子的武功果然名不虚传。恭喜两位,你们也许就是王爷一直在等的人选,请随老夫来吧。”
三人一路无话,径直走到五进宅院,四周种满一种在大晋朝的上流社会中实在说不上流行,只在大理怒放的山茶花,花朵在初春的寒风中仍散着一股浓烈的香气。院内装点尽是金银的豪华,透出更多穷奢极欲的气息。走廊地板居然全部铺上不知价值几何、柔软斑斓的各种各色动物毛皮。
洪管事想必已经多次做过王府的向导,对宅内一景一物解释起来异常熟稔,沿路解释各种珍品的出处。洪管事突然察觉到伊李二人的沉默,转头一瞥似乎读出二人脸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焦虑,沉声说道“放心,王爷坚持使他狩猎的收获得到最充分的展示。这里的地毯都经过良好的养护,而且有专人保持养护清洁。”他如数家珍:“至于那些,都是王爷凭借对来访的尊贵女士们的印象留下的画作。”
洪管事说得是走廊两旁的墙面挂满着至少几十幅风格各异的女士工笔肖像画,还有好几幅是女性的裸体画像。笔风应该是出自同一人,虽然技术粗糙,但天赋已展露无遗。
李、伊二人心神不定跟在洪管事后面又穿过几道门后,只见洪管事停下来指了指另一边,低声说:“王爷的房间到了。老夫只能送你们到这儿。
自古有云‘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老夫多提点你们一句,得当心,那是王爷最喜欢的一只獒犬,它对陌生人并不友善。千万不要想着武力能解决的问题!老夫可不希望到这关头,发生些让王爷不愉快的事儿。到这更点,它或许、应该有点饿了。还有,王爷喜欢展示他所拥有的一切,包括他的爱姬;所以,无论你们待会看见什么,千万不要大惊小怪!听明白了么?”在得到肯定后,洪管事转身缓步离开。
伊凡和李秦顺着洪管事所指的方向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若是日后他俩告诉别人那只比小牛犊子还大一圈,浑身黑毛,眼珠子蓝得发白的猛兽居然是头狗的话,准会被当成疯子。
说真的,隔着数丈远似乎也能听到它伸着紫色的舌头大口喘气。令人不得不好奇烈海王的胆子得有多大才敢放着只“怪物”在自己的卧室前撒欢!
原先还坐在门边,混身黑毛的恶獒发现陌生人靠近,就像疯了似的;呲牙咧嘴,口涎乱飞,满身的毛跟着竖起,瞪着血红的眼睛,随时准备扑上来穷追猛咬。
李秦混身不住战抖问:“这肯定是王爷给出的难题。伊兄,怎么才能通过?”
“我功夫不咋地,但运气还是爆棚的。嘿嘿,看我的!”伊凡抑住心中涌起的一阵暗喜,一边低声和李秦说着话,一边从包袱里掏出中午打尖时买来打口祭的肉脯。
他用右手拿着肉脯,轻轻摇晃着对獒犬说:“小狗狗,咱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啧啧……啧啧……”然后用力将肉脯往长廊另一则用力抛去。牛犊子般大小的獒犬马上被肉脯吸引,追着肉脯抛向的位置狂奔而去。李伊二人借机推开了房门,进入了内间。
这个内间实在是宽敞得浪费,临窗大塌上铺着猩红洋毯,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坑的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
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窟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地下面西一排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的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香。
烈海王穿着看起来就很舒适、一瞅就知道是‘蔷薇”丝质睡衣正躺在铺满自漳州产柔软的天鹅绒大床上。
二人急速收回目光,尴尬地四处张望。他们看到在内宅的另一边,几十只各色猛兽的头颅栩栩如生地仍在展示着生前最凶狠时刻的神态,整齐地挂在墙上。结合之前所见走廊地板上铺有的各种各色动物毛皮;二人很快便能想到王爷的嗜好狩猎。
“你们看,本王的猎物都很不错吧!”烈海王浓眉大眼,脸上带有微醺醉意,不可一世兴奋地向面前的陌生人夸耀着“但本王觉得还少点什么。嗯,就是雪雕,银白的那种。”
烈海王从床边的桌面端起一只银杯,大口啜饮下内里盛着的烈酒,继续说道:“你们将此封密函送至襄州知州区御风的手上。记住,信必须亲自转交,如果发生什么意外泄露了,你们知道什么下场!”王爷的面孔沉下去,那样子让伊、李二人不寒而栗。
“好了,如你们所见,本王还有‘要紧事’要做……”不等烈海王说完,二人慌忙行礼告辞,端着密函“逃”出王府……
离开王府后,伊凡二人拿出密函仔细打量。信封是非常厚实的牛皮纸做成,用火漆封得严实。正面一个黑底金色的“烈”字。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看来都非同小可。虽然并不喜欢跑腿,但是一则马老爷的信写得神神秘秘,二则对方可是堂堂的王爷,得罪他准没好事。
二人只好带着几分无奈,收好信件。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或许就是管事支付给数额不斐的会子钱。反正生意已经交给萍嫣、陶了了等人打理,在杭州闲着还是闲着;此行就当是出外当公费旅游、游玩散心呗。
第三十二章 一梦华胥 (1)
两人骑马赶路回到华亭镇时已过午夜。城门紧闭,进城无望。二人疲惫不堪,李秦大腿内侧新伤未愈而再次擦出血污。
继续赶路也不是个办法,伊凡打算安置李秦留待城外的农夫家中,等天明租辆马车返回杭州养伤。二人七嘴八舌争得脸红脖子粗。最终决定驱马到华亭镇外的码头,找寻船只沿着长江逆流而上,运气好的话应该能在五天后的日出前赶到襄州。
正如伊凡常说的一句口头禅“运气好,连城墙都挡不住。”在经历了一次不愉快的酒馆斗殴,收拾掉几拨尾随的毛贼并救上一位落水的醉汉之后,二人居然真在半夜的码头上找到了一艘兴许能载上他们,将要发往襄州的货船,。
看上去是该坐在家弄孙为乐年纪的船老大正指挥着几个伙计往船上装补给。乱糟糟的胡子够到胸口,脸上因为日晒褪皮严重。还没走近他,就已经感受到强烈的烟草味。
伊凡当先上前行礼说:“这位老伯有礼,我等二人有急事要到襄州一趟;这位兄弟又受伤了,经不住路上折腾。听闻您的船亦是要到襄州,未知能否行个方便?”
船老大吐出一口烟雾,不假思索地伸出一只摊开的手掌,用沙哑的嗓音嚷嚷着:“载你们去襄州不是不可以,但价钱没得商量,每人纳白银五两,先交钱后上船。”听这副声音,一定是被烟给熏的。
“十两银在华亭都能买地置房产了,您这是在趁火打劫嘛!您要这么多银子换成铜钱是要拿来当压舱石来着?”李秦将这两天所受的苦累与憋屈都发泄出来了。
“老头子知道你们俩在码头上都惹出了什么事!先不管你们是否因为撩是生非,要趁夜逃离出华亭。先把老头子的话听好了,你们以为襄州是什么地儿?繁花似锦的烟花地?你们想去那鬼地方自寻短见还是要去从军打漠蛮子,老头是管不着。
但老头子这船上还运着满满一舱货物啊!还有啊,你们可能没听说过,这阵子襄州段的江中时常闹江匪,前些天才沉了一艘从苏州来贩绢宫扇那个雷员外的商船,死了三十多号人啊。雷员外还有他那群倒霉的伙计都被江匪砍了喂江里的王八呐!
换了别人,估计早就吓破了胆子,留在港口躲在窑姐们的怀里找安慰呐!好了,废话少说,到底坐不坐?老头子还没看见钱哪?”老船老大咧嘴露出一口烟牙大声说!
“您老就不能再考虑便宜一些?”李秦不依不饶地纠缠着问。
“你们以为老头子真的很喜欢让些不相干的人上船是不是?老头子还担心你俩是江匪的同党呢!”船老大转身,给背后瘦高船工就是一巴掌:“你这瘟鬼,老子让你把那根绳子给我解开,不是打死结,笨得跟驴似的!再不好好干,就让你以后都别上这船!”
“老伯请息怒,咱付钱。”伊凡轻拉李秦一把,从袖笼里掏出钱袋,从里面摸出一张十两的会子钱微笑着双手递上。赔笑着转换话题说着“据我所闻,我朝并无烟草种植,不知您从哪搞回来的烟草?要是您能帮忙搞上一批烟草种子回来,咱可以商量下合伙大量种植。正所谓物以稀为贵,定必商机无限呐!”
“您说的烟草种子啊?老头子是从来没听说过。这烟草是老头一个远房表弟从海外东北方的倭国运回来的,说是可以醒脑提神。老头可以给你们捎句话,辛苦费嘛,老头再要十两银!您也知道大海茫茫、风浪无情;只怕赚的银子还没命花呢。”
李秦听闻这个混身臭兮兮老头又要讹十两银,急得想上前理论,却被伊凡紧紧拉住。伊凡再次递上一张十两会子钱,笑道:“老伯要能有烟草种子,烦请送来杭州西大街荣宝斋,就说是李公子和伊公子委托您的;事成之后,定将再奉上一笔丰厚的辛苦费。”
经过付船费的小风波,船老大却一点没将伊李二人当作金主对待,让他们跟着船工干着些粗重的活儿。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两个苦哈哈亦只能乖乖地帮忙往货船搬上杂货、干粮和淡水等物。
整天的劳顿,加上睡眠不足和大力丸脱力的后遗症。使得伊凡哈欠连连,提不起劲。甲板上堆放着了装满净水及各式工具、装货的箱子,以及大袋大袋的根茎类蔬菜。伊凡费了不少力气才把伤势未愈、累瘫在码头的李秦拖上船去。折腾了小半夜,将近黎明时分,双桅船终于起锚、扯帆驶离码头,逆流而上。
一个看起来还没成年的水手走近李伊二人,毫无礼貌地对他们说:“都老大让我转告你们‘没有更多的空舱房了,货仓里面可以垫点干草,你们就凑合下吧。’”说罢他不由分说地把二人赶下了甲板。
李秦对此叫苦不迭,恐怕这是他这辈子混得最不像人样的旅程。毕竟他俩已经一整天没合眼,随便找了个相对舒服的位置靠下,不一会响亮的呼噜声已此起彼伏。
第三十二章 一梦华胥 (2)
伊凡发觉自己坐着舢舨漂流于茫茫大海之上,前方远远有一名白须白发,身着白色长袍的老者手持瑶琴,乘坐着一叶轻舟。老者长得像极那位与他有“父子之情”,已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老爹——云涛。
碧海孤舟,更衬得他神人气度,仙风道骨。一阵狂风刮来,海面上波浪滔天;数丈高的浪头随时拍下,船毁人亡。
老爹左手平托瑶琴,右手向正拍来的巨浪随意一挥。“铛”的一声琴响,一把由弦音幻化而成的无形大刀劈向巨浪。无形大刀竟将巨浪砍为两截,扁舟有惊无险地慢悠悠地继续向前在海上漂流。
但见老爹唇角轻动,所说的一言一语清晰地在伊凡耳边响起:“凡儿,这是我派秘学音弦剑,你须好生熟记。往后无论做什么事,都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当你感觉到坐立不安的话,就一定要注意!如果忘记了为父告诉你的任何一个细节,你将不复存在!”
又一个巨浪卷来,将舢舨击沉。伊凡被巨浪卷入海底……他双手奋力拍打,双脚乱蹬。可他却一直往下沉。在海水里,伊凡眼睛用力睁开,眼前一团漆黑看不清任何东西。他想把头伸出海面吸气,周遭却被冰冷的海水包围着;喉咙里的那种感觉像是被死神狠狠地掐住,无法呼吸。脑子里什么也想不起来,他的双手在拼命乱抓,想在汪洋中寻找一块可以救命的木板,可是他的周围连一根稻草都没有。
伊凡没有办法呼救,他想张开嘴巴喊救命,并没有呼出任何声音,只有一股咸苦被挤进口腔,喉咙那种要被撕裂的感觉。不知挣扎了多久,终于力竭合上双眼。
忽然,眼前一阵光亮。伊凡突然回过神来,自己双手正捧着一具乐器。他已身处在杭州西湖边上宝石山旁的楼外楼内;花瑶正坐在他的正对面。他突然想到自己正要做些什么,连忙将乐器递予花瑶说道:“花小娘子,我送您一件新玩意。”
“借问伊公子,这木制梨状,上装四弦、形似琵琶、内里却是空心的乐器,到底是什么啊?”花瑶抚着这具“木梨”问。
“这是一个发明于西方极远,叫葡萄牙的小国,却在东方夏威夷小岛上流行的四弦拨弦乐器。它叫乌克丽丽。夏威夷语里面的意思乌克是礼物,丽丽是到来的;合起来就是是‘到来的礼物’。”伊凡边说边拎起一个乌克丽丽左手按弦,右手拔弄弹奏出“咪啦索啦咪啦索啦,雷啦索啦雷啦索啦,多啦索啦多啦索拉”的声响。他跟着所弹奏的节奏轻轻哼唱着:“你知道,就算大雨让这座城市颠倒,我会给你怀抱。受不了,看见你背影来到,写下我度秒如年难捱的离骚。就算整个世界被寂寞绑票,我也不会奔跑。逃不了最后谁也都苍老。写下我时间和琴声交错的城堡……”
一曲终了,花瑶脸蛋微红,眼神泛起一丝异样。
“我给您唱歌,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伊凡略带轻佻地嘻皮笑脸说着“花娘子您能把上回对付任鹏飞的‘魔音灌耳’教我行不?”
“好,好啊…其实就是对人造成听觉上的暗示罢了。就如咱们的歌声、乐器弹奏声使其引起幻觉,令起到种种正面又或是负面的影响……”花瑶将“魔音”的原理慢慢解释出来。
“这个乌克丽丽送给你,我不通乐理、不晓歌赋;会弹的曲实在不多,花娘子您多研究研究,回头教我可好?”伊凡进一步厚颜无耻地再问:“你的小名是什么啊?”
花瑶把头压得更低道,红着脸支支吾吾地答道:“诺,嗯…家姐总是唤奴家叫豆豆。”
伊凡突然感到气氛好像有些什么不对,他马上转换话题。“我突然想到一个笑话:‘有一个极南极远的大陆。那里极其寒冷,常年都是冰雪覆盖。南极大陆里有一种动物叫企鹅,游泳很厉害,但不会飞,走路就像这样’。”
模仿企鹅走路姿势的伊凡逗得花瑶噗嗤一笑后接着说:“有个探险者不畏严寒,不惧艰辛坐船去到南极遇上一群企鹅;他问第一只企鹅:‘你每天都干什么?’企鹅说:‘吃饭,睡觉,打豆豆!’”
“可是,这种动物会说话吗?”花瑶不解地问。
“只是说个故事,把企鹅拟人而已,您继续听就是啦。”伊凡继续讲下去“探险者接着又问第二只企鹅,那只企鹅还是说:‘吃饭、睡觉、打豆豆!’他带着困惑问其他的企鹅,答案都一样,就这样一直问了九十九只企鹅。当走到第一百只小企鹅旁边时,探险者问它:‘你每天都做些什么啊?’那只小企鹅回答:‘吃饭,睡觉。’”
“咦,为什么它不说打豆豆的呢?”花瑶不解地问。
伊凡挥手止住她的发问继续说:“那人惊奇的又问:‘你怎么不打豆豆?’小企鹅撇着嘴巴,瞪了他一眼说:‘我就是豆豆!’哈哈哈哈!”
话未说毕,伊凡却被自己逗乐忍不住大笑起来。只见得花瑶一脸怒容,双手倒持着乌克丽丽的琴柄,狠狠地向他头上砸下。
第三十二章 一梦华胥 (3)
“呯”!伊凡眼前漆黑,一阵恍惚。他睁开眼来,发现前方数丈远有两位老者相隔数丈,与自己成三角站立。左前方的身穿布衣手持七弦古琴是老爹云涛。他骨瘦如柴,脸上肌肉都凹了进去,直如一具骷髅。跟其精气衰竭而亡的当夜的容貌一模一样;但此时老爹的双目却精光流动、炯炯有神。
右前方的是一个看起来约四十多岁,生得满面浓髯,环眼豹鼻但却蓬头垢面,胡言乱语,摇头晃脑,精神错乱身着白色长袍,手持一个秦筝。
二人一言不发,浓髯中年汉右手三指一挥,铿铿锵锵的弹了起来。秦筝本就声调凄楚激越,现弹得更是清厉。
伊凡不懂丝竹,但这筝声每一音都和他的心跳相一致。那铁筝响一声,伊凡心一跳,筝声渐快,他的心跳也逐渐加剧,只感胸口怦怦而动,极不舒畅。
突然之间,型似骷髅般的云老爹在琴上急拔一下,琴音铮声大响;瑶琴乐音连响五下,伊凡不由自主的连退五步。接着又是一声大响,伊凡脸色雪白,血液从他鼻孔涌出;显然是已被琴音震伤内脏,快要支持不住了。
伊凡看着两位长者比拼,不由往前伸出了右手,又感觉什么也没有抓住。眼前景象倏然一黑,无数秋叶纷纷落下,惊恐失措的乌鸦不住啼叫让人感到一阵痛彻心扉的悲伤。
感到心窝猛然抽搐,伊凡脸色唰的一下变白,他好像看见自己的妻子拖着儿女的背影,看见她们慢慢远离。伊凡眼里噙满泪水,捂着胸口在冰凉的地上蜷缩。
伊凡感觉胸口疼痛得已经快承受不住了,自己的生命力在悄悄流逝,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最爱的妻子、乖巧的儿女,那是我最不能失去啊!我爱你们,是爱得如此的深!要是失去你们,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琴筝的乐音相激了不知多久,伊凡渐渐从昏迷中回复意识,他紧咬下唇,印出一口血印勉强让自己清醒;挣扎着爬起,口中喃喃道“我是在作噩梦,快起来。”
伊凡无视身上的剧痛、无视血水从他嘴角嗒嗒地滴落在前衣襟上、地上;他连声恶吼着“起来!起来!起来!起来!”突觉气海处一阵灼热,苦修的玄门真气在体内一向波澜不惊,此时却如山崩地裂般激涌而出;沿着丹田开始,顺神阙、巨阙、玉堂、华盖、天突、云门诸穴经右臂手三阴经至中冲、少商二穴。
福至心灵,伊凡捡起掉落地地上的乌克丽丽;左手按弦,右手拇食中三指捏紧。借势将积聚于指间的真气以拔弦的手法挥出,在弦丝上用力一拔乌克丽丽四弦发出“唆哚咪啦”的响声。
弦音未尽,伊凡只觉所受压力锐减,心头突然有一丝清凉。他张口大力呼吸,体内真气源源不绝地依循着这条通道快速流转。
伊凡依样画瓢再次用力拔弦……用尽全身力气暴吼“我要活下去!”
“轰”眼前的影像瞬间爆开,四周回复黑暗。
伊凡醒来时天色仍很昏暗,窗外下起了蒙蒙细雨。李秦还在旁边干草堆内熟睡着,头发、衣服上都沾有禾草,显得极为狼狈。这个贵公子竟也有如此不着重仪态的时候,想必实在是累极了。
为避免吵醒李秦,伊凡将名唤乌克丽丽的四弦乐器挂在背后,挣扎着爬出船舱上得甲板。甲板上有不少的船工,有的在拉扯着风帆,有的在清扫甲板。
伊凡仔细打量这艘船只,这是一艘长约十丈,船首尖、船尾宽、两头上翘、首尾高昂,两舷向外拱,两侧有护板由一艘破旧的福船改造的的双桅商船。
“是梦?但心窝部位仍然有一阵撕裂的痛楚,气海到手三阴经的脉络处的真气运行就算梦中般的通畅且奔腾不绝。”他的头一阵一阵晕,随手拿了船舷边挂着的木桶打了一小桶水洗脸,让自己稍微清醒。他抚摸着放在身旁的乌克丽丽,回忆起适才那个令人心慌的梦境,陷入深思:离家一年多了,确实是想家了!孩子们肯定都长高了,或许都不认得自己了。
伊凡从背上解下乌克丽丽轻轻抚弦边弹边唱:“你说世界很大,总有展翅的地方。那是游乐场,那里有梦想。
我说世界再大,没有你在的地方,不过是寂寞,寂寞的流浪。
可是一步一步走,人生还是要向前走。
走啊走啊,走到哪儿了。那条回家的路已远去了。
想啊想啊,想起你了。只怕不够时间,看你的黑发变成白发。”
一曲终了,伊凡合上已包含泪水的双眼。心中默默念叨着对亲人无尽的思念:“儿子啊,爸爸在这里弹着跟你学的乌克丽丽呢。爸爸已经在想办法回家,你是男孩子,要好好保护着妈妈、妹妹,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