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一梦华胥 (4)
天边泛起鱼肚白,江面上的水气积聚,水天间如同挂起了一层纯白的罩纱;福船就在水雾和静谧中逆流行驶。伊凡压下思乡情绪背起乐器,一路顺着烟味找到了坐在船尾一间搭制粗陋的木板房内,嘴里还叼着烟斗吞云吐雾的船老大。
“您起得还真早啊。”
船老大似乎心情挺好咧嘴大笑,露出一口烟牙;他扯着那副沙哑的破锣嗓子回应着:“哈哈哈……你是不是睡得连自己他妈的是谁都忘了?现在可是卯初时分,马上就天光大白了。算咱们走运,在夜里还没遇见什么要命的东西。老头子已经叫冯二把你们的早饭做好了,知道餐室怎么走吧?”
伊凡并未接过话题,他看了一下身周的墙上挂放的几件罕见皮毛。
“老爷子,请问这是谁?”伊凡指着船老大左方挂着的一幅画像,画中人穿着一件官服;头上梳着一个发髻,看起来和船老大有几分神似“这是您年轻的时候吗?”
“算小哥眼拙,他可比我老多啦。”船老大呼出一大口烟,他的话匣子仿佛被伊凡打开了:“来来来,让老头子向你介绍介绍。这是老头子的先祖父——都澜,原华亭水师的水师提督,曾是我大晋朝水师的领军人物呢。
你可听说过在继圣元年,襄州汉水中击沉北漠军船的那支舰队吗?那事也有老头先祖父的一份功劳。不过他是个大酒鬼,嘿,就算在海战打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也喜欢喝上两杯!
有一次他喝醉之后差点掉进海里送了命,所以我们的家族自从那事之后都有了一条规矩叫‘有军籍的不得喝酒’。”
“老爷子身体硬朗,想必曾经从过军?”伊凡饶有兴趣地问着船老大。
船老大并无回话,他紧皱着眉头,从茶几上拿起烟袋,抽出些许烟叶。慢条斯理将其轻轻撕开,揉洒塞满烟钵。随即抽出火折,一晃而燃,慢慢从烟草的外面边缘一周开始点燃,直至烟叶全部点燃后,急急地吸了两口。
烟钵内的烟叶突然闪烁了一下,又变得漆黑,接着再燃起了火光。船老大良久轻喷出一缕呛人的浓烟,缓缓开口道:“老头子的确从过军,曾于华亭水师任过职。举报长官贪赃枉法,却因官官相卫,长官丝毫无损,而老头子却被恶意报复而借故免职。不仅辱没先祖父的威名,还连累了这一船的弟兄……”
伊凡很有兴致再听这位都姓的船老大的故事。但此时他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咕咕地叫个不停。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小哥还是先去吃点吧。”
既然船老大已下逐客令,伊凡只能告罪离开船尾,回到舱内从干草堆里拉起李秦,二人一头钻进餐室。
望着饿极的李秦窝在昏暗的角落大啖往日不屑吃的地瓜,伊凡不禁生起怜惜之意;想必李公子这趟出门所吃的苦,已够上他这小辈子的总和了。
忽然间外间风向一转,哗啦啦地下起了倾盆暴雨。附近似乎有人在唱歌,听起来有几分粗豪。实在没想到船里还隐藏着个“知音人”。
“各位弟兄,老头子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个?”船老大中气十足,破锣嗓子在船上的每个角落炸响。
“好消息?前方水里发现了苏州城那个家财万贯的张员外?”
“都老大您闺女儿飞鸽传书说生了个白白胖胖的男孙子?”
“老大要纳妾了吗?哈哈!”……甲板上传来七嘴八舌的声音。
“不,都不是!咱们被盯上啦,你们快往船尾方向看!”甲板上的船工也感觉到一丝不安,纷纷向船尾远处的黑影望去。
在深紫近黑的天幕衬托下,黑影渐渐现出了真面目:一艘黑仄仄的巨大战舰来势汹汹地从后方追赶而至,仿佛要把这艘福船撞得一截两段似的。
勉强能看出黑船的船帆已经破烂得如同蛛网,创痕和箭矢孔把船身变成了马蜂窝。也不知道此艘船原本是属于哪国的,高高桅杆上悬挂着的是黑旗。伊凡心道:来的是江匪,看来江匪袭击商船的传闻实在不是船老大的信口开河。这船老大是典型乌鸦托世呀,说话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滂沱的大雨使得水流变得更为湍急,船下方的江水漆黑一团,亦不知深浅。几个新请上船的杂工已如无头苍蝇似的乱窜,若不是有其它船工在弹压着,估计已经有人抱着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心态跳下逃生用的小艇自觅生路了。
船老大似乎还搞不清楚强弱悬殊似的,他高声叫骂着:“呸,这几条猫鱼!老都我要是怕了你们这些鬼东西,老都就不算个军人世家子弟!”
他声调突然升高,震得众人耳朵尽是嗡嗡作响:“呆子,换上黑龙旗!胖子,准备瞄准了打!兄弟们降帆,都带好兵器,准备接舷跳帮!”
一阵忙乱过后,又旧又破的小型双桅福船在逆风中一个诡异的加速,然后猛然转向!李秦在舱内已经被颠得想咒骂船老大全家:“遇着江匪,不退反进;这人该不会是个疯子?”
天色阴暗得像锅底,敌方战船几乎不见踪影。福船的航行路线很是诡异:忽左忽右,有时整个船艏都钻到浪里,船艏的小三角帆倒在左舷,而后面的条形帆又偏在右舷,主桅上则完全是空的。
李秦在甲板上提心吊胆,唯恐被乱战祸及,更被颠三倒四的行船折腾得快要呕吐。
第三十二章 一梦华胥 (5)
船老大似乎对现状十分满意,连汹涌的波浪声都掩盖不住他破铜锣般的歌声:“哦弟兄,这船上载满好酒。
哦弟兄,求你信任我双手。哦弟兄,去他妈的贫穷富有。
哦弟兄,痛饮干杯立功酒!哦嗨嗬,踏上大海里孤舟。哦嗨嗬,不杀尽贼人不许走!”
船老大唱得几句,船上的一众船工也放开喉咙跟着附和:“哦嗨嗬,别让刀枪生了锈。
哦弟兄,干罢此酒胆气壮。
哦嗨嗬,砍下贼人项上头。
哦弟兄,扬帆远航复何求。
哦弟兄,上得阵来勇无畏……”
福船居然从江匪战船的船首处绕到了它的侧后方,眼看船头就要撞上后者臃肿的船尾。李秦不禁大骂着贼老天,怎能是这样子的啊!
伴着几个杂工的尖叫,船尾处再度传来船老大的呼喊:“叫什么叫!一群没头没脑的蠢驴,爷爷学掌舵的年纪,你们还没出生咧!胖子,掌好投石机,发射!”
一名上身赤裸,肥得泛出油光的胖子拎着一把特大的木锤,狠狠砸击架在船尾抛石机前端的机梢;将摆在炮梢杆柄另一侧皮兜内的巨石猛地朝黑船方向抛出。“嘭!”木屑横飞,巨石的冲击力把黑船船侧轰出一个大洞。
“兄弟们,都抓紧呐!准备在船头登船!”船老大中气更足的大喊,船头已经对准了黑船的大洞撞去。整艘船顿时像一匹急速狂奔的骏马被突然勒住缰绳般,十几箱甲板上的货物因惯性“嗵嗵”落入水里,溅起的水花溅了众人一身。
船工们吆喝着,纷纷抛出钩爪拉扯绑定着黑船。此时福船的甲板上齐集了几乎所有的船工,每个都佩好各自趁手的武器,有的使刀、有的使铁枪,有的拿着熟铜棍。
船老大倒持着一柄插满铁钉、棍头呈枣状的狼牙棒站在阵列最前方大声喊叫“老规矩,每杀得一名江匪赏纹银半两,夺得战船每人再分纹银一两!杀人放火金腰带,弟兄们跟着我都杀呐!”说毕就带头冲向匪船。
伊凡从腰间抽出一双利刃加入战团。临行前伊凡一脸严肃地嘱咐李秦道:“李公子,上得这船算是我累及你了。你可真是万金之躯,可不是来拼命的。万非得尔,一定不能冲到前面,保存性命要紧!”
“是,在下着实记住了,伊兄你也当心!”李秦说罢,马上往福船船尾的简易木板房奔去。
甲板上杀声震天,江匪们被突然而来的反击打得惊茫失拙。抢在前面的福船船工用锋利的铁枪往前一送,毫无阻滞的破开当先几个江匪的衣甲;一名江匪被刺中咽喉,仰天倒在甲板上,用手捂住脖子,想要大喊,却只能从喉咙中发出咕咕的声音,鲜血从指缝中不断流出。
一名身着明光甲、头顶兜鍪,头目模样的人口中大喊大叫,挥着手中的钢刀,刚刚站起,福船桅杆上突然一声弦响,“噗”,那头目只觉胸前血花一闪,喊叫的声音被生生截断,他如同被一记铁锤击中似的,胸腔突然被弩箭穿透,头下脚上的仰天摔倒,明盔弹飞数尺。头目还未落地便已经断气,蹶张弩的巨大威力显露无遗。
伊凡左右手分持一把形式奇特的利刃跟着福船船工攻上匪船。他杀得几名江匪后,只见那位身法与外貌一点不相趁的船老大手挺狼牙棒与一个使双刀的江匪杀在一处。双刀江匪身手也不弱,二人刀来棒往,一时间难分胜负。
只见船老大的狼牙棒自下而上,沉猛无比地向江匪下腹囊状物挑去。江匪不敢硬接,侧身闪避;双刀大开大阖,左右并进,左一刀,右一刀向船老大的两肩砍落!
又只得又一声弦响,弩矢正中眉心,只听见“砰”地一声响,双刀江匪像一捆稻草般倒飞了出去。
船老大打得兴致正旺,忽然间对手的小命便被用强弩抢杀;不由恼怒至极,仰头向着被福船桅杆上大骂“死胖子,老头子正打得起劲,你凑什么热闹?小心老头子的狼牙棒往你屁股上抡!”
正当他骂骂咧咧之际,一名江匪冲至,手腕前翻,一道白光直斩向船老大的手臂。伊凡大叫:“当心!”向前疾冲,猛地掷出手中利刃。利刃后发先至插入江匪眼窝。说时迟,那时快,船老大一个急转身,手中狼牙棒横扫一圈后挟着猛烈的劲道砸中江匪的胸口,响起几声“喀嚓”声,将其击得肋骨全部断裂。
船老大不解恨地往尸身上再狠狠踢得两脚,痛骂道“小样儿!看你还敢偷袭老子!”踢得几脚,他发现尸首的眼窝插一兵刃,不住有鲜血涌出。船老大瞬时会意侧身向站在身后的伊凡颌首以示道谢。
战斗仅仅持续了不足一炷香的时间,已胜负已分。匪船上的匪众剩下不到二十人,几乎个个带伤,全部跪在地上叩头求饶。其余的都早已变成了卧在甲板上的尸体。
福船上的船工们身上虽沾有血迹,但奇迹的是不仅一人未亡,更均未受重伤。伊凡终于放下心来,庆幸自己是在强大的这方,并安然度过了第一次水战。
伊凡心道:“这群船工看似散乱无章,实则是相互协同作战、进退有序,想必是久经战阵操练。然而这个姓都的船老大,竟然可以在被突袭的仓促间逆转,而没有丝毫技术上的障碍;若非适才听过他所讲的故事,还以为他们是故意装扮成商旅的官军呢。”
将俘虏的一应匪众捆缚囚禁后,船老大交代船工小心探查黑船的船舱还有没有残留的江匪,另外再让木工去修复船体。值得庆幸的是,福船和匪船并没有受到什么致命的伤损。
经历一场生死血战,船老大对伊凡的仗义相救,很有好感;对伊凡、李秦二人的态度亦大为改善。
在清晨不绝的江面上,伊凡不敢大意,自愿每两时辰上甲板上轮流放哨。不过直到雨过天青,都没有新的动静,只有潮湿的空气和云层缝隙透出的朦胧。
在江面上航行至第五日的酉末时份,福船终于到达襄州地域。船只靠停在襄州城东二十里的一处私港。船老大早已听闻他们有急事,打算另觅小船将其送至襄州城内。但近日沿江均不太平,难以请得小船。
伊、李二人谢过他的招待,决定下船另租马车赶路。临别时船老大塞给伊凡一个麻布制成的钱袋,里面塞有两张会子钱。
船老大使出吓人的力道抓住伊凡的肩膀说:“这是你们上船时付的会子钱,你这个小哥很有意思,老头子很荣幸能交上像你们这么像样的朋友。”
“实在是好样的!”船老大又用力拍了一下伊凡被掐疼的部位:“老头子本名叫都枫,如有需要,来华亭码头来找老都;随时为你效劳!若是搞到小哥你说的烟草种子,老都准会派人给送到杭州去。”
突然,都枫一拍额头:“哎呦,老了记性还真不好。老都突然想起,咱俩见过。”都枫望着伊凡一面茫然的样子,接着说“就在去年夏至后,你就是那个被漠蛮掳去的小子。当时万三哥还乘着老都的船,在运河上还跟那漠蛮子干了一架将你救起。最后你还是摔入江中……”
“这就是小子跟老都您的缘分呐。”伊凡热情地给都枫一记熊抱“事情就是这样巧,在上月的冬至,小子与万三叔、扬三婶攀了亲;他俩将小子认为从侄。”
“嘿嘿,三哥、三嫂为人轻利重义,都是一等一的大好人!你这小子真是好福气啊!”都枫的神色缓缓凝重,言语恳切地说“三哥三嫂的亲生儿子尚在襁褓便被贼人掳去,用重手法害死。他俩夫妻因此事如同成为了陌生人一般。若那孩童平安长大的话,估计和小哥一样大了。
老都猜想他们虽将小哥你认为从侄,想必已将你看作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了。小哥你要好好孝顺他俩啊!”
说罢都枫又点着了烟钵,“噗噗噗”地吞云吐雾。眼光注视着远处早已一团漆黑的江心,似乎还在回味刚才激烈的战斗。
第三十三章 背城借一 (1)
作辞都枫,伊、李在码头边的车马行觅得一辆马车。天色已入黑,李秦直接甩给车夫几粒碎银,摸黑跳上。
马车凭着微弱的灯光向着西面的襄州一路狂奔。希望能够分秒必争地赶路、早一刻交付任务。
雨后的空气沁人心脾,天幕像被雨水洗过一样,十分明净。月明星稀,路在微弱的光线中延伸向前。渺无人烟的大路旁偶尔探出几丛杂草,滚滚的长江水在黑暗之中若隐若现。奔驰的马车是大路中视线所及的唯一旅客,跑不到三里路,马车已拐入大片的森林。
忽然间死寂被打破,远处林中大群乌鸦被异动惊起。
李秦使劲将正打盹小息的伊凡推醒,神色紧张地道:“伊兄,快起来。听见了马蹄声没有?绝对不止一匹。快起来!你看会不会是些拦路抢劫的强盗?”
“李兄,你是睡糊涂啦!这距离襄州城就那么点距离,哪来的强盗。”伊凡打着哈欠说道。
在淡淡的月光映照下,李秦辨明来者并不是些土匪强盗,而是两个身穿大晋军服的轻骑兵。他们穿过树林向马车奔驰而至,五名穿戴皮制盔甲的骑兵紧追在后,拉弓搭箭。前方的大晋轻骑兵未及开口呼救,就被一轮连珠箭雨穿透坠落马下。
皮甲骑兵看见马车慢慢拐弯调头逃离,为恐泄露行踪,抽出腰刀催马上前杀人灭口。
“伊兄,看他们的装束,应该是北漠的游骑!咱这马车跑不快,一定会被追上的,怎么办?”李秦神色一变问道。
伊凡掏出利刃白了李秦一眼,说道:“还能怎么办,江湖规矩,揍他丫的!”
“江湖上常说‘一寸短,一寸诡’;但对方人强马壮的,再仗着兵刃的长度,伊兄切莫轻敌!”李秦一脸担忧地说。
伊凡微微一笑,说道:“不用担心,若是说我在老都的船上受神仙指点,学了一招。这些虾兵喽啰伤不了我,你可信否?”说毕他将乌克丽丽的背带挂在脖上斜背,手持利刃;顺着马车转向的惯性跳落在地。拦在众骑前方,昂然屹立不动如山。
当先的一骑反应极快,两腿一夹马腹,挥动着手中的钢刀直冲过来。伊凡身形猛跃,腾空跃起,左手三棱尖匕掷出,直劈向游兵的头部。
只听见一声惨嚎,鲜血溅满衣衫;一头裁落在地,只剩一具胸前露有刃柄的尸体。
伊凡落地的同时,适逢另一骑冲至。在将被马蹄踢中的一发千钧之际,伊凡斜踏半步从战马左侧让过,反持手中利刃,朝着马脖子猛然刺入、快速拔出。激射而出的马血喷洒在伊凡脸上、衣襟上,在黑夜中显得异常渗人。
那匹战骑惨嘶一声,立刻翻侧倒毙在地将骑手抛落地在。伊凡膝盖一低,手持尖刺纵臂疾点骑手颈侧。骑手的颈动脉被刺穿,仰面朝天双手用力捂住伤口,鲜血从指缝中不绝涌出。他想要大声呼救却又无能为力,过不多时气绝身亡。
后面三骑口中“哇咔哇咔”一阵怪叫,紧跟其后挥刀砍到。伊凡默念着龙虎山天师道玄门正宗口诀“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镜,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伊凡催动真气由胸中膻中穴激荡涌出,纵身飘开数尺避开攻击。与此同时,他将手中利刃倒插回鞘,把乌克丽丽顺到胸腹之间。
漠蛮策骑已圈转而回。伊凡深深地吸一囗气,气海处的真气激涌而出,沿丹田、神阙、巨阙、玉堂、华盖、天突、云门诸穴经右臂手三阴经至中冲、少商二穴。左手虚扶乌克丽丽,右手拇食中三指微掐,猛地往下挥弦。真力迸发,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吼“杀!”
三名漠蛮骑兵突然觉得眼前一阵金星乱冒,耳朵痛得像是要裂开一样;他们的心脏猛烈跳动了一下,高举的钢刀竟然没向伊凡劈落下来。三匹战马同时亦被巨响吓得直打响鼻往侧奔开。
伊凡就地盘身一转,猛烈挥臂连击十数下,口中重复大喊“杀!杀!杀!”
这数下弦音都像是和心跳相一致,丝弦每响一声,四名骑兵的心就跟着一跳;弦声渐快,他们的心跳也逐渐加剧,只感胸口怦怦而动,便要跳将出来一样。突然三名骑手捂着左胸口,七孔流血全,数坠马摔倒在地。
第三十三章 背城借一(2)
李秦见伊凡在顷刻间击倒来敌,连忙让车夫勒停马车,跑将下来查看伤亡兵员。他抱起一个身穿晋朝兵服,身受箭伤的伤兵,向正在敌人身上补上几刀的伊凡大嚷道:“伊兄,这还有一个活着,你快来帮我一把。”
二人削断插在伤兵身上的箭枝,拔出箭头,并七手八脚抬上马车涂上止血药粉。虽然如此,鲜血依然从斥侯的触目惊心的伤口处渗出。为了根除后患,伊凡迅速将几匹马赶跑,将地上的尸体全部拉到树林里面。威逼利诱着马夫驾车往襄州方向迅速奔去。
孤独的大路上,马车沿着官道一路向西飞驰。云层增厚,风也越发阴冷。冷风呼呼地从北面刮来,轻易穿透了马车的蓬布。
马车里面却是令人汗流浃背的另一番景象:这个兵士伤势较重,情况相当不妙、脉搏衰弱。箭头轻易射穿了布质的军服,伤口周围已经开始红肿,像是特地用烧红的铁烙上去似的。
李秦使出浑身解数替伤兵止血,将大力丸研碎并灌服。过了快半个时辰之久,伤者的呼吸和心跳逐渐平稳。李秦用沾湿的丝巾捂住口鼻,用两根树枝夹起方才从斥侯伤口中取出,还残留着黑色毒液带有异味的箭头,仔细打量。他将箭头与伊凡在敌兵尸体中搜得的物事一一比对,从记忆的碎片中拼凑着。
忽然李秦好像想起些什么,全身打了一个冷颤,惊呼:“这种毒箭是漠北却敌军的斥侯惯常使用。却敌军如此明目张胆地在襄州周边活动,看来咱们要摊上大事了……”
现今大晋的襄州城屹立于汉水中游南岸,三面环水,引汉水为护城河,最宽处约有八十丈,西靠羊牯山、凤凰山。易守难攻。正所谓望山跑死马,眼看着水城门只能从南边绕过整个襄州越过羊牯、凤凰二山从襄州西门进入。
在伊凡在中学里所学的历史课本曾提及到:襄州城总长约两千余丈,城垣上设置垛堞四千多个,据江之险。虽没有帝王之都的沉重,但却借得一江春水,赢得十里风光;外揽山水之秀,内得人文之胜。
襄州古往今来便是商贾汇聚之地、兵家必争之所;自古有“铁打的襄州”、“华夏第一城池”之说。
马车沿山路而上,前方立有一个山寨,路中架设有好多由圆木削尖或是用铁枪交叉绑定的拒马。远远望去,襄州城楼上旗帜飘扬,还有身着大晋军服的兵丁在站岗,军营里飘出的几缕青烟也不像是火灾所致;或许伊李二人所想到的最坏情况并没有发生。
“繃”几百只飞鸟从山林中腾空而起。不少上弦的蹶张弩已想必已经在瞭望楼上、及森中隐蔽处瞄住马车四周。一副粗犷的声音高呼示警:“来者何人?停车!”
“我乃海宁县开国县男,太府寺同判寺李秦。奉华亭烈海王之命,前来给区知州送信的!”李秦高举信笺朝军营内大声喊道。
一阵破风声而至,数根箭矢钉至马车前数尺距离。
伊凡抛起车厢布帘,现出受伤的斥候;伸出左手扶着李秦高举信件的右手,暗运内力语无伦次地高呼:“这封乃烈海王的密函,信笺上压有代表烈海王的泥封。王爷亲自任命我俩将此信件亲手交付至襄州城的知州区御风!谁敢以武力阻拦这份机密的传递;耽误了军情,谁能负责?我等在路上救了这位被漠北却敌军射伤的兵士,他能证明我等清白!”
军营内回应着一副粗犷的声音:“把信交给兵卒送上来,本官便是区御风!”
不一会,一名小兵绕过拒马从寨内跑出。伊凡把信放在地上,高举双手倒退几步。待其跑回后不久,一名校尉装束的走出来传令:“快推开拒马。你去请营中大夫快来处理伤兵。二位,请随我来。”
李伊二人跟随伍长进入军营,走到一名长官身前。校尉礼貌地向其躬身行礼,并向李、伊二人介绍道:“这位是咱们的区知州。”
伊凡偷眼打量,眼前的这位长官身体魁梧,约三十多岁。生得浓眉大眼;身着铁制山文甲,手中摆弄着一把蹶张弩。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壮汉竟然就是襄州知州区御风,实在是颠覆了他心目中对文官的形象。
区知州抢先一步拱拱手,用粗犷嗓音说着:“感谢二位把我军的兵士给救回来。本官对刚才的事件表示遗憾,但别指望本官会因此道歉!
你们给我带来的亦非什么关于援兵的军情,而是我们那位‘威名远扬’的烈海王还想要再次征召襄州城的战马和人手,去帮他围猎雪雕!好像襄州还有多余的马匹供他指使一样!”
区知州每说完一个字,就把手中的信纸撕开一遍;直到那份信函变成一堆稀烂的碎屑,失去理智般咬牙说道:“燃灯教作乱,已在襄州周边烧杀抢掠多天。烈海王派人拿个虎符来已经抽调走两万兵将,我军林参将率军征讨,但仍不断有村庄被毁的消息。
漠蛮子已集结在北岸的樊城,本官派出多名斥候向林团练传信,让其赶回。没想到等回的就只有阁下送回的这位重伤的兵丁,以及北漠却敌军的轻骑就在附近活动的消息。
城内就只有五千兵卒,先不说北漠会不会趁机攻占此处。他大爷的要是能在北漠大军攻占此处之前能成功猎取雪雕,本官就敢带着城里的军马去攻占北漠的京都——洛阳!”
区知州眼睛严厉地瞪着伊凡、李秦,失去理智地一阵怒吼,众人均无言而对,场间突然一片尴尬的寂静。
第三十三章 背城借一(3)
伊凡毕竟对此等军国大事并无什么特别的情感,他别过头四处张望。军营内很多难民幕天席地躺下休息,前方几个大锅在熬着稀粥准备分发给众人。营中混乱不堪,靠近城墙的几处建筑看起来被整改成了军营和仓库的模样——只有傻子才相信眼下一切顺利。
一名校尉走近低声向区御风禀报道:“启禀知州大人,军营外又来了好多周边被毁村落的难民。据他们所说,村庄是被燃灯教毁的。定是燃灯教存粮不多,他们被关了两天,只进食过一餐;然后就被驱赶至此,咱们要怎样处置?”
这时他抬起头看见伊凡二人,目光顿时微妙起来。他凑到知州的旁边,用自以为非常轻柔的语气说:“万一是奸细又要怎么办?要不直接将他们赶走?”
区知州眼睛一直在观察伊凡、李秦的动静,用手捂头沉思了好一阵子。“传令下去。放他们入营,只允许在城下暂住。让弟兄们都给仔细检查一下,若是发现有携带兵刃的,直接格杀。
另外,让城里水师营的张参军做好战前准备,发现北漠军船,直接点狼烟!还有,好好招待这俩位两位贵客。万一襄州城被燃灯教漠蛮里应外合,他们可就是咱的报丧鸟!”
“明白。”校尉向知州大人敬一个军礼,突然认真地向李伊二人敬礼;然后边模仿着夜枭叫着“咕,咕咕”边快步跑开处理事务,留下李、伊两位“贵客”站在原地哭笑不得。
“报!”一斥候驾马奔至拒鹿角前,翻身下马;一路小跑到区知州身前跪下行礼“禀知州大人,营外两里的山道中发现燃灯教众约千余,正往此处而来。”
“他爷爷的燃灯教,想必已和北漠勾结!传本官号令,寨内兄弟们集结,备战!军需官快备好弩箭!守备三处水门的弟兄们都提起精神来,留神北漠水军渡江!”区御风怒骂着,交待着一条一条军令。
不够一炷香时间,军营拒鹿角前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人,他们的衣着杂乱无章,有些披头散发、连鞋都没有。军备器械也简陋得很,大多数人都是手持锄头、棍棒,更有甚者连武器都没有拾到。
“襄州的兵将听着,吾乃燃灯古佛座下金身罗汉,奉上师之命特来拯救生民,尔等速速开城投降,以免生灵涂炭!”燃灯教众阵中一位自称金身罗汉的领头人在喊话。话音一落,教众们一边踏脚一边大声呼起:“襄州烟雨起苍茫,燃灯救众水火中!”
“这群白痴,都以为造反是过家家啊,喊几嗓子就全部俯首称臣的话,我他妈的早就让北漠大汗叫本官几声爷爷啦!”区知州骂得几句,突然提高音量:“长枪手,刀盾手前排列阵,弓弩手准备!”
“喏!”一众兵士大声应喏。
“锭光如来普渡众生,擒妖伏怪。燃灯救众水火中!”一众教徒齐声诵念。
忽然城楼上有兵卒高呼:“报!北岸升起多处火头,浓烟通天,恐有异动!”
罗汉脸色一变暗自思索“不是先由咱们夺取襄州西门,举火为号才渡江嘛?也罢,他们提前渡江,吸引住襄州守军。那夺城的头功便是我的了!”
想着不久之后便能鱼跃龙门,身价百倍。罗汉不由心花怒放,他学着戏文对着襄州守军照本宣科地大声念诵:“尔等兵将冥顽不灵,再不缴械投降。吾将祭出厉鬼丧尸普渡尔等下阿鼻地狱!”
此时,襄州城西的大门忽地“哐”一声紧紧闭上。城下难民的情绪已接近崩溃,纷纷哭喊着:“放咱们进城啊……”
区知州望着已关上的城门,脸色涨红,渐而发青,颈脖涨大得象要炸开的样子,嘴里喷出刺耳的声音:“城楼上是谁他妈的下令关闭城门的?连你们都敢公然作乱是不?”
越想越气,区御风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用力地踢倒一切可踢的东西。
最后,区御风把喷怒化作一声震人心肺的怒吼:“狗日的燃灯贼人,你他娘的敢勾结漠蛮子造反呐。
小的们,既然那群狗日的把咱们关在城外;那咱们为了营里的这群老乡,为了咱们的颜面,就更得打赢这场仗!杀尽燃灯贼人后,再抢回西门!弟兄们,快擂鼓备战!”
“诺!”军营内一众兵丁齐声回应,但毕竟人数有限,起不了什么声势。
罗汉见城楼下军营内仅数百兵卒,而已方的教友是对方数倍,几近大局已定。他狞笑着大声鼓动着“各位教众瞅见了没,城楼上都是咱的教友。
过一阵,吾将祭出我佛的厉鬼丧尸,杀尽眼前兵将后。大家伙尽管往前冲。攻占襄州,咱可分得城内十分之一的财物,城中所有的漂亮女人也由功不可没的教友先挑!”
“杀!”
“杀进去!”
一众燃灯教众忘记了连日行军的疲惫,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呐喊。
眼前的襄州城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女人,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大伙的目光穿透眼前的军营及不远处的城墙,仿佛已经看见了热气腾腾、可口的饭菜、赤裸的女人及耀眼的金银珠宝。
突然军营内一阵扑鼻腥臭。营中收容的数百难民们全数倒地抽搐,哗啦哗啦呕吐脏物。
难民们继而失去常性,爬起来对着襄州官兵乱抓乱咬,营中不住发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长枪兵列阵,稳住!”一名校尉吼完一句,抽出腰刀一下把其中一个口吐白沫,张牙舞爪逼近自己那名难民的右臂砍断。
断臂难民不但没有因此倒地惨嚎,而是继续流着哈喇子,用仅有的只左手发狂地扑过来。
校尉将腰刀上一挑下一撩,捅向断臂难民的下腹。“切”地一声,腰刀已在其腰腹间对穿而出。未及将腰刀拔出,那名难民蓦地张口,白牙一闪,已向他的咽喉处咬落。
“啊!”校尉一声惊呼,还未及作出反应。他身后另一个难民已抢过一根熟铜棍。高高举起往校尉头顶砸下;将其打倒,白的红的流一地。
“放弩矢!”一轮弦响,前方一众发狂的难民身上布满白羽倒地,后面的前仆后继冲击着防线。
“教主座下的金身罗汉果然法力高强啊!”一名燃灯教众冲着回罗汉竖起大拇指奉承道。
罗汉装模作样合什回应:“此乃教主运筹之功,罗汉仅尽汗马之劳而已。”
“那咱们现在是攻进去与“丧尸”一并夹击官军嘛?”燃灯教众恭顺地问着。
“非也。‘丧尸’已然失却常性,不分敌我。咱们须静观其变,等到两败俱伤的时候,再从中取利便可。”罗汉越说越得意,不觉嘴角上扬。
“金身罗汉深谋远虑,我等佩服!”燃灯教众向着罗汉作一揖礼,高举手中铁锄对着身后的教友高呼道:“众教友听好啦,金身罗汉正施法驱使‘丧尸’袭击官军。咱们齐念法咒,襄助金身罗汉发功呐!”
众教徒闻言,齐声诵念:“锭光如来普渡众生,擒妖伏怪。燃灯救众水火中……”
第三十三章 背城借一(4)
区知州身旁亲兵余下不足数十。伊凡、李秦紧跟着区御风,在亲兵的保护下且战且退,逃到襄州西门前。
城楼上将士似乎被控制着似的,一不开得城门出来支援,二不射下箭矢为其分担压力;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知州大人在城外拼杀。
僵尸般的难民毫不惧刀枪剑矢,死命往前突;众人身上均有各种刺伤、割伤、抓伤、咬伤,防守得左支右拙,险象横生。
伊凡的乌克丽丽才施展了几次“音波功”,震倒逼近的十数名丧尸。不料寡不敌众,被多名毫不惧死的“丧尸”以付出性命的代价,近身将乌克丽丽击碎。
李秦在后方看见“丧尸”已经开始东歪西倒,大喜道“伊兄快看。那砦‘丧尸’好像已经要瘫倒了!他们都是人啊,就跟您先前服用大力丸失去常性似的。估计再撑上一段时间,咱就有救了!”
听得李秦呼喊,身上早已伤痕累累的伊凡正想再提气上前拼杀。忽觉内息一滞,真气立时涣散,气血倒行;登时喉咙一甜,吐出一口鲜血。
李秦从地上捡起一柄长剑,胡乱挥动,将仅剩的几个冲上前几个正欲加害伊凡的“丧尸”砍倒。一把扶住因身体透支而倒地的落难兄弟,泪水一下子从眼眶中涌出。他不住呼唤:“伊兄,伊兄你怎么啦……挺住啊,再多挺一会,就有救啦!”
与此同时,军营拒鹿角外领队的燃灯贼首再次叫嚣:“吾再给尔等一个最后的机会。快快缴械投降,许尔等不死!”
伊凡听得贼首所言,不禁嗤的一声,他一脸郑重地对李秦说“药效过了,我的手脚开始不听使了…外间还有千余燃灯贼人,无论是突围还是坚守,估计已无万一的侥幸。李公子是高门贵族的金枝玉叶,忍一时之辱或许还能存活。小爷向来不喜屈身于人,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今儿小爷已是赚大发了!”
李秦望着伊凡从容赴死的神情,心中涌起一股豪气。他口中喃喃说道“李秦是英卫王的单传嫡孙,又是陛下亲许的海宁县开国男,绝不能污了先祖的名声!”说毕挺起手中长剑高声叫道。“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咱们死战不降!”
区御风挺起硬弩向前大声呼喝:“弟兄们都听见了吗?咱等大晋雄兵岂能输给两位公子哥儿!老子死战不降!”
众亲兵高举兵刃一并喊话“咱们追随知州大人死战不降!”
不远处的拒鹿角已被搬开,燃灯教旗开始挥舞,一众衣衫褴褛的教徒持起手中的铁叉、木棒、直刀慢慢逼近……
时间回到戊寅年十二月初一,李伊二人离开杭州羿日。
杭州皇城中的勤政殿是当今大晋继圣天子的书房。殿内摆放的都是一排排书架,架子上放满了书,也不知几千几万本。
正中一张极大的紫檀木书桌,桌面金镶玉嵌。桌后有把椅子,上面披了锦缎,绣了一条金龙;墙上挂了不少名人字画。临窗长椅上铺着猩红洋毯,正面设着绣有金龙的靠背引枕、大条褥,椅的两边设有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窟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
殿的西边一排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的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全。
一位六十多岁,长着秃秃的眉骨,秃秃的下巴;身绣有孔雀公服的老内侍地皱着眉好声劝说着:“官家,饭菜都凉了。您的龙体为重,要不奴才让御膳房重新备膳如何?”他的声音就好像孩童一样稚细却不清脆,好像女人一样尖细却不柔媚,听起来有些怪怪的。
“不必了,宫中内库所剩也不多;让热一下便可。老伴伴不用在这侍候,先下去歇息吧。”一个国字口脸,身形高大,脸容稍许有些疲乏的中年男人正端起青花瓷茶碗,轻轻拔着茶沫说道。此人正是大晋朝的继圣天子。
老内侍刚离开没一阵,门外突然被推开。另一名内侍慌忙跑进,或是迈得太急,踢在门槛上。收脚不住,摔得鼻青脸肿。他赶忙爬起禀报道:“大家伙,皇城司秘报——烈海王用虎符抽调襄州兵将两万,杂役一万南下征讨燃灯邪教。”
继圣天子继续品着手中香茗。或许早已见惯其遇事慌乱的模样,他眉心稍皱,头也没抬地随口应道:“嗯,还有其它要紧事儿吗?”
“回大家伙的话,张杰升,张老大人另一封秘报指‘北漠大军近日集结在樊城,可能有异动’。李冰、李老大人按北地察人发回来的塘报可以引证。”
说着,内侍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天尖叫:“烈海王不遵皇命擅自调兵,此乃谋逆死罪!”
“呯,啪!”青花茶碗摔成粉碎,茶水流得一地。继圣天子脸色已经气得苍白如纸了,似乎有一股气憋在胸口无法喘出。“糊涂啊!荒唐啊!守兵能随意调动的吗?”
内侍不敢直视,跪在一旁收拾破碎的茶碗以掩饰着内心的不安。
“伴伴,快着令兵部尚书严琦,八百里加急让大军甩掉燃灯教众,即日调头回防襄州;若一时不能脱身,让骑兵先行回驰!至于烈海王的事,等此事已了,再给他算总帐!”继圣天子激动得声音颤抖,他把手一摆“你暂且跪安吧。”
十天后,崇政殿内。
“老臣兵部尚书严成恩有要事启奏陛下。”一名五十来岁,浓眉大眼,鬓角已斑斑苍白,蓝色公服前绣一仙鹤的老者不经通传,大步走进,随即跪拜叩头:“老臣不经通传……”
继圣天子上前将其双手扶起说道:“严尚书不必自责,快快请起。”他虽说得平平静静,但面上的表情现出的却是焦急的神情。
“陛下,这是刚接到由襄州发来的飞鸽传书,臣不敢擅自妄拆……”严成恩捧着一只身上染着血污已然发黑的信鸽,从鸽脚的竹筒中抽出密函递予继圣天子。
继圣天子伸手接过,看着上面的字迹,是用血写就的,写得又乱又丑“燃灯贼人勾结北漠,驱已成厉鬼丧尸的难民攻襄州西营。西门兵将叛敌,趁臣等在西营巡视之际紧闭城门。臣及英卫王之孙与布衣伊凡等背城死战,绝不负吾皇恩典!臣区御风绝笔……”
继圣天子突觉眼前一黑,向后就倒。
老内侍从后一把抱着继圣皇帝,一边用手按人中,一边大叫:“大家伙,大家伙!您快醒醒!来人呐,传御医!”
不知过得多久,继圣天子醒转过来。他想到祖辈创下基业,如今国土将再度在自己手上一片一片丧失,眼中转着泪水。
“严卿家,八百里加急快传朕旨意,速令江陵、江夏守军急急救援襄州!若然襄州沦陷敌手,朕必将烈海王推至御街当众凌迟!”说罢,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中的泪水像断线珍珠般地落了下来。
老内子在旁扶着继圣天子,低声的哭泣着,一是惶恐襄州就此失陷,二是为这位拥有天下正统的天子不值:谁能猜到堂堂的继圣天子能被朝中军阀、权贵们欺压成这样。
第三十四章 月黑风高 (1)
樊城定中门内西侧集市,身披一件已烂成絮状麻布长衣,蓬头垢面的乞丐低着头,靠墙坐着。一阵风吹来,乞丐不由抱紧了身子,借此让身体让暖和一些。
乞丐瘦弱的脸上,那双凹下去的眼睛,仿佛更深了。他眼神中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沧桑。
路上的行人从他身边走过,闻及一阵酸臭味,有的撇撇嘴,有的朝地上吐唾沫,更多的人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闻到,径直从他面前匆匆走过。
乞丐抬头望着挂在城楼上的牌匾“定中门”,他来到樊城已有数日,今天倒是第一次来到此处。听身边的老乞丐所言,十几年前此处并不叫这个名字。想必是北漠攻占此处时重新命名的,或许有平定中原的意思。
“卖梳,卖梳。老字号雷家木梳。”集市有一个少女正高声叫卖木梳。乞丐缓缓站起,拍拍裤子上的尘土,往卖梳人走去。
“要买木梳吗?”卖梳少女瓜子脸蛋,脸容较好,估莫已有桃李年华。少女正招呼着,突然闻到一股臭味,随之而来的是一位邋里邋遢,衣衫破烂不整的夷人。真乃“未见其人,先闻其味”。
卖梳少女忙用手帕捂着,皱着眉头问:“你要买木梳?雷家木梳,现金交易,不设赊贷。”
“要,您有什么好介绍?”乞丐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挂着各种梳子的竹架,神情木讷地说。
少女想着一大清早便能发市,今日定能大卖。想到此处,她堆起笑脸,口若悬河地介绍着:“来把桃木梳吧,桃木又叫仙木,有驱鬼怯邪之用处。您看这梳子齿体圆滑,做工精良,长期使用有疏通经脉、调整血气、提神醒脑,延年益寿的功效。物美价廉,只需铜钱十文。”
“我要一把檀木梳。”乞丐看了一下梳架上整齐排列的梳子,压低声说道。
少女面上稍微露出一丝惊诧的神情,马上回复正常。她清清嗓子,继续说道:“檀木梳其木质坚硬,香气芬芳永恒,色彩绚丽多变且百毒不侵,万古不朽,又能避邪,故又称圣檀梳,可保平安吉祥。此红檀木梳,售价二十五文。”
“南方火德星君,主长养万物,烛幽洞微。如世人运气逢遇,多有灾厄疾病之尤,宜弘善以迎之。”乞丐口中喃喃自语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然后不置可否继续问道:“红色太俗,可还有其它色的檀木?”
卖梳少女自觉这个乞丐真够挑的,皱着眉从梳架上取下一把小叶紫檀梳说道:“此小叶紫檀梳、乃上等优质。在各种硬木中紫檀木质地最为细密,木材的份量最重,入水即沉。紫檀木非千年不能成材,并且常言‘十檀九空,其珍贵程度可想而知。此梳卖纹银一两!”
乞丐伸手一扬,喝住:“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听不懂人话?老子适才不是说了红色太俗?”
少女虽被乞丐呛得面色一阵大变,无奈今日遇上个大主顾,不得不觍着脸再从梳架上取下一把降香绿檀梳介绍着:“降香绿檀梳,用铁梨木造就。质地紧密坚硬,更胜檀木。绿檀木制作的梳子梳头发能够滋养头发、去除异味。且绿檀木特性高贵,达官贵人都喜佩戴,民间比较少见,售价白银二两。”
“嗯,不错不错。老子有的是钱,不知店家可有黑紫檀木梳?”乞丐不依不挠地纠缠。
少女犹犹豫豫,沉吟片刻才下定决心说道:“黑紫檀木梳,咱老雷家仅有一把,乃祖传镇宅之宝。若您真心想买,不二价五十两银!先给小人现银一半作订,大爷您再随小人回宅取货。”
“好家伙,我要啦!我身上只有五文铜钱,都给你。”乞丐嘿嘿一笑,从怀里摸出五个外圆内方的铜板,托在又脏又黑的左手上递到少女面前。
少女这辈子何曾遭受此等奇耻大辱,他一双眼珠瞪得拳头大。脸上呈现了像喝了三斤烈酒般的艳红;又像一火点落在一盆猪油上,烧得红红旺旺。她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钱,恶狠狠地朝乞丐猛砸过去。
铜钱砸到乞丐的脸上、身上,再叮叮作响掉到地上。少女指着乞丐大声骂道:“滚你丫的臭乞丐,竟然敢戏弄老娘!有病就得去治,这钱给你去东城百草堂买药吃的!快给老娘滚得远远的,再不滚,小心老娘一顿乱拳打死你!”
乞丐嘴角微微咧起,不愠不火慢慢从地上拾起铜钱,向卖梳人道了个谢转身离开,受着路人的指指点点向东城走去渐渐隐没于人群里。
走不多久,乞丐来到一家老字号的药店前,门前挂一牌匾“济世堂”。未入此处,已嗅到内间传出的药香。听闻店中有各种名药,玲琅满目不乏珍奇异种;更有些还具起死回生的功效。
乞丐入得店内,只觉得浓浓并混乱在一起的药味让其几欲窒息,那是从药柜上的几百上千个小药屉里散发出来的。药店中的摆设也十分考究,桌椅被勤快的伙计擦的干干净净。墙上挂满了别人送来的谢匾。一位大夫坐在茶几旁,听闻这位大夫曾经是名御医,架子很大;他独自喝着茶,看也不看乞丐一眼。一名伙计站在柜台后招呼着顾客。
“一剂用于女士活血调经,利尿消肿的益母草汤。”乞丐掏出刚才捡到那把铜钱,摸出十三个递予伙记。
伙记把铜钱摊在手上数过,说道“最近这天比较冷,药商估摸都窝在家里。药材紧俏得很,本店的药材都快卖断货了;亦只能跟着行情涨价。益母草汤这十三个铜钱实在卖一剂赔一剂。要不您换一颗由地黄、川芎、赤芍、红花、牡丹皮、当归、苏木、茯苓配制而成的用于血瘀气滞,月事不调的活血调经丸如何?”
乞丐再数出七枚铜钱递过去“肝肾两虚,腰酸、脚麻、气喘。换颗地黄丸行不?”
“地黄丸调和阴阳,温阳补肾,扶正固本。也是贵价货,实在抱歉”伙记面有难色地说。
乞丐再数出三个铜钱,迟迟疑疑递给伙记“那么换颗白凤丸,总够了吧?我就只有这些钱呐。”
“本堂近日招收临工,负责研磨药粉,若你乐意来做,每月一两银。管饭,妥否?”
“不免有点少,每月二两银,管饭,管住。每旬东家再赏颗五福丸可否?”乞丐继续讨价还价。
伙记右手一摆,掌心向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你随我进内堂见当家的,跟他老人家面谈如何?”
进得内堂,只见堂正中供奉着一座药师琉璃光如来像。佛像左手执持药器,尊右手结三界印,尊身着宝佛衣,结跏趺坐于莲花宝台上。
据佛经记载,这药师琉璃光王佛又称消灾延寿药师佛,为东方净琉璃世界之教主。它予人良药,救治众生身心病苦;最是慈悲心肠。药堂内常有供奉;进出之人皆要拜拜,保佑自己不受病气所苦。
房中有一个药炉,炉内燃着大而急的武火。炉边有一位约二十来岁左右,鹰钩鼻、瞳里染着一丝不寻常蓝色的男子应该是位药师,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炉火变化。定睛细看,他被炉火映得须根和发根都泛着一丝红光,看起来有点渗人。
第三十四章 月黑风高 (3)
趁着夜色,方星云摸到养了几百匹战马的马厩。他抓了把干草绑在战马的尾巴和马背上,想必是干惯了粗活,不到片刻,只余一匹,其它所有的都扎上了草捆。
方星云从干草堆里翻出一个事前准备好的木桶。拔开桶塞将里面粘稠的火油洒落;用刀割断绑马缰绳,然后敲击火石点燃数支火把拎在手上,点着马厩内的干草,然后顺着战马的屁股一一扫过。
“嘶嘶嘶”受惊的战马发出声声悲嘶,撒腿冲出了马厩。数百匹良驹拖着火尾巴,在营地里四处乱窜。
“不好啦,走水啦!快来人救火啊!”养了几百匹战马纵身上马抡起一根点燃的火把丢到干草堆内,一边驱马向粮仓而去一边掐着嗓门大叫。
忽然刮起一阵北风,火借风势。四下里火头越来越大,不但是马厩附近,军仓深处数个地方都冒起了红光,熊熊大火仿佛发了疯似的,随风四处乱窜,滚滚浓烟夹杂着火花扶摇直上,几乎照亮了半边夜空。
方星云的脸上扬起满意的笑容,萧瑶及裘五哥他们已经按约定开始在四处点起火了,看来这些舍生重义的报国之士还真不容小觑。
远处工棚的工匠、囚犯被红红的烈火所惊醒。纷纷大声叫嚷着:“走水了,走水了!”数个火头在不同的地方燃烧了起来,巡夜的兵卒人数不多顾此失彼,吓得手忙脚乱。
军仓内一片混乱,长官的喝令声、传命的号角声、士兵的脚步声、囚徒们的哭喊声此起彼伏。在混乱与黑暗中,压根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手持火把驾马狂奔的方星云。
方星云举着火把指着一个正欲拦路询问的守卫大喊:“你这死懒鬼,快去打水救火!”
没等守卫作出反应,迅速转向融入阴影;那守兵仍一面茫然还在思考这生面孔到底是谁。
沿途方星云击倒照明火盆,点着干草。风高物燥,片刻的功夫,马料场、匠房、工舍、牲口圈、粮仓、器械库等数个场所全都冒起了浓烟。四下里,召集士兵的战鼓声、求救的号角响成一片。
猛然方星云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数骑向他涌来。当先一名北漠将官拔出腰刀大叫“站住!吾乃什长巴图,来者何人!”巴图身后的十名步卒也同时拔刀,围着他组成了一个箭矢阵。
“大人有令,所有人速去救火!”方星云哑着嗓子用北漠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小小一个什长,别来跟老子罗里罗嗦的,耽误了火情,老子砍了你这龟孙子!”
巴图一下子被方星云的气势压倒,唯唯喏喏应道“是!是!兄弟们快跟我救火。”说罢驾马带头前行,其它兵卒恢复队形跟在他身后。
巴图偷眼瞅了方星云一眼,觉得面生,心中不禁生疑“敢问这位兄弟,尔可带在大人手令?”
二马错蹬之际,方星云左手的火把下摆,右手从怀内拔出一把柄尾带环、刀刃向内弯曲的爪刀拢在掌心,刃尖外露。一句“给你!”将手向前伸过去,就在巴图伸手接令的一刹那,右手臂向内一收,爪刀的刃尖无声割破对方的颈侧,鲜血喷射溅出。
巴图只觉脖子一麻,脑袋一阵晕晕愕愕直接摔落马下。
刹时之间风云突变,所有士兵一时反应不及,楞在了原地。方星云趁着这一瞬,手中火把掷向前方一个士兵前胸,“喀嚓”士兵胸前肋骨断裂倒地不起。然后他一压马头借力跃起,直扑众士兵,失去了头领的北漠士兵哪里是他对手,顷刻间被他全部刺死。
方星云继续纵马前赶,沿途点火……
火光继续向前延伸,慌乱的战马就像一团团火球,踏翻挡在面前的一切,撞倒火盆,碰燃更多的干草。此刻的军仓及其周围的都腾起了火光,北漠人,从多地汇聚至此的色目人、还有众多其他部族的兵士被烧得东躲西藏。
混乱的编制,没有统一的语言造成了指挥的各种不便。没受到火焰波及的士兵想过来救援亦无法及时做出有效行动。
转瞬间,方星云已经驾马冲入军港,远远看见一队军兵团团包围着三个人……
萧瑶、唐琅、祝玡三位师兄妹一边击杀追兵。一边突入军港。火趁风力风助火势,码头上所有的船像箭一样都均已被点燃。烟火染红了天空与江面。
祝玡双手合持一柄直刀反切,将一名冲近的漠蛮兵士拦腰砍断,怒气冲冲地问:“说好停在这的船呢?”追兵已形成包围,一步一步将包围圈缩窄。
“师弟、师妹,被这么多北漠鹰犬围住,有后悔过嘛?”萧瑶脸上覆上一具人皮面具,面无表情地说道。
唐琅与祝玡为掩藏身份亦各带着一副人皮面具,二人哂然一笑:“师兄您放心,要是今日栽在此处,一定先抹去面容,绝不会连累师门。再说了,这群杂兵还能留得住咱仨?”
说罢唐琅,祝玡擎出挟着一股腥臭之气的双掌拍向挺着长枪刺来的两个北漠步卒,倾刻将其击毙。
唐祝二人先后挟起适才击毙的尸体分左右挥舞,向着从南面围近的兵士掷出。一股死鱼烂肉的臭气弥漫四周,闻者欲呕。“砰,砰”两声,兵士被毒尸掷中,立马倒下一片;包围圈有所松动。
萧瑶一个转身将手中火把向追兵投去,随即厉声大喝,往火把撒入一把毒粉,掌风一转拍出一个碧蓝的火球。火球急速滚动,火光四溅,掀起阵阵火焰撞向先头几个兵卒怀里,猛烈间火球温度飙升,火花迸射,炸开了护具;只闻得阵阵焦臭,声声凄厉。
利用这一空隙,三人纵身突出;往岸边空缺处又跑出十数步。
“众兵士听令,列长枪阵,将那群逆贼杀死!”高声发令的漠蛮军官说的是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
“得令!”一众军士齐声呼喝,齐齐挺起手中约有丈长的木枪,闪烁着精光的枪头都对着三位穷途末路的纵火徒胸腹间。枪网越逼越紧。
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群狼。萧瑶、唐琅、祝玡三人眼看事败,正欲横刀毁去自己容貌后刎颈之时。人群后突然“轰”地炸起一具红色的烟火。
在烟火发出的光芒映照下,只见一人驱马而至,他突然脚踩马蹬,凌空而起,左手在袖底轻轻一扬,一道闪光向着漠蛮军官方向抛过去。
或是他将掷出暗器时使上暗劲,闪光至军官身前突然裂成许多小刺向四面八方激射。
漠蛮军官及十数兵士猝不及防,被细刺击中。忽然觉得体内心、肝像被用小刀一刀一刀剖开似的剧痛,不由惨叫一声,身子一歪倒地不起。
祝玡心想救兵终于来了,兴奋得大叫:“师兄快看,那不是您赠给九当家的极乐刺吗?九当家来救咱们了!”
正说话间,祝玡只觉头顶响起一连串破空声。前方一众漠蛮兵士头上、胸腹突然长出一簇白毛,应声毙命。
再听得哐铛哐铛铁链撞击声,码头上轰然巨响,一具铁制船锚已被抛上岸。方星云奔至萧、唐、朱三人面前,指着铁链高声呼喊道:“这是唯一的逃生机会!快顺着铁链上船……”
经过一夜祝融的肆虐,漠蛮的军仓被烧,军粮与器械不计其数,大火也涉及汉水北岸的军港,数十艘战船被烧损毁。
第三十四章 月黑风高(2)
此时,早前在大街上卖梳的少女亦从外面走进。
少女率先说:“自我介绍一下,在下朱鸦。”她手指着药师和伙记“药师是耗子,伙记是螳螂;都是自家兄弟,不知尊驾怎么称呼?”
乞丐拱拱手“诸位兄弟有礼,初次见面我就是蝎子。”
耗子依然紧盯着炉中火焰的跳动,头也不回地说:“久闻蝎子兄弟乃宗内五毒使之首,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久闻您贵为四害使之一,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啊!若不是宗主事先说明,在下实在想不到您会屈就于这个小小药铺中。”蝎子向耗子行及一礼,不着痕迹地对其捧上一把。
“闲话休说,北漠的军队已经于此操练有一整月,想必近日必有异动。不知宗主有什么新指示?”耗子双眼盯着药炉,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蝎子沉声说道:“宗主的意思是——设法在保存此点的前提,拖延北漠出兵。”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宗主此举便未免太过小家子了。”老鼠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他望着蝎子一字一顿道:“在下从先前被宗主除名的壁虎那知晓,宗内的蝎子方星云乃阎帮的九当家——九臂夜叉阿里士,见长于诡异无常的暗器手法。”
方星云闻言双手下意思地摸在腰间位置。与此同时,分站在方星云左右身侧的螳螂与朱鸦双掌互搓,泛出隐隐绿色掌心正正对着蝎子。
耗子扬手示意让众人冷静。他稍稍将药炉炉门关窄,待炉内火焰转为文火才缓声道:“不要紧张,老实和星云兄弟坦白。在下萧瑶,这两个都是在下师门——逍遥阁的师弟。螳螂便是唐琅、朱鸦是祝玡。咱跟九当家都因各自的目的潜伏于明王宗内而已。
燃灯邪教渡江南下在鄂作乱,襄州守军被调离讨逆。若然北漠趁机南侵定必又一场兵灾浩劫、涂炭生灵。不知九当家可有些什么想法?”
“既然萧兄开门见山,那兄弟也不藏着掖着了。樊城到襄州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渡过汉水。然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兄弟认为最直接的方法无非就是毁船、烧粮。”方星云一语中的地归纳说。
萧瑶沉吟片刻道:“就算我等师兄弟早就抱有以死报国之心;但仅凭此间四人,如何能完成毁船、烧粮等大事?”
“兄弟此前已经与五哥裘无意联系上。得知燃灯妖邪于腊八清晨里应外合攻破襄州西门举火为号,以牵制住守军。
漠北精兵渡江南下,齐攻襄州三面水门。我阎帮帮众已混入码头苦力、以及漠蛮军船工中,计划于大寒前夜,漠蛮集结登船前夜纵火烧船。”
方星云走到萧瑶身前伸出右掌,手心向下“南朝能否免此兵灾战祸,在于我等此举一役也!”
由逍遥阁大弟子萧瑶为首,当先将右手覆在方星云手背之上,唐琅、祝玡效仿于前;齐声道“为国免此兵灾战祸,在于我等此举一役!”
日子已到腊月初七。樊城定中门不远处有一个军马场,放眼过去,马群只怕有千余匹之多,匹匹膘肥体壮,神骏非常。
马场旁边建有一座座军仓、西侧已经建成的军仓堆满了粮草及各种器械。东侧刚刚建到一半,可以看出此军仓规模之大;到处是一堆堆的石料和木料。
几百名戴着镣铐的囚徒在士兵的监督下和各地聚集来的工匠在辛勤的劳作。寒冷的北风呼啸而过,卷起漫天的尘土,可工作的男人们个个却是干得满头大汗。
萨二嫂的男人在十数年前攻占樊城时,第一个登上城楼,杀得三个晋国士兵被乱枪捅落,摔死在城楼下。她会写字,识算术,迁至樊城处理好男人的身后事,平日被安置在军仓里帮忙打点及下,晚上就住在军仓旁边的宅院帮忙守夜。
晌午,饭后的萨二嫂倚在宅院门口一脸花痴状望着新来的色目人工匠阿里士。
阿里士上身赤裸着,身上隆起的肌肉,硬硬实实,每一块都像坚固的石头,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熠熠发亮。
萨二嫂心里春潮荡漾着:“这个新来的工匠多精壮呐,奴家那死鬼男人过世这么久,以后奴家也要找个这样的当男人。”
是夜月黑风高,萨二嫂的房门被轻轻敲响。她打开房门,只见阿力士修了胡子身穿一袭蓝色长衫。与之前粗犷的工匠形象相较,这身打扮看上去更像一个四处游学的学究。特别是那有如阳光般的笑脸简直是让人眼前一亮。
阿里士捧着一锦盒递到她面前“萨娘子,这是我今日领了工钱给你买的长罩衫。希望你能欢喜。”
萨二嫂接过盒子时不经意摸到阿里士粗大的指节,不禁芳心一动;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说:“今天在工地上很苦吧,奴家觉得你是累了,需要进来休息一下吗?
“那便麻烦萨娘子了。”阿里士言毕跟着二嫂走进房内,只觉一股幽香扑面而来。一张绣榻放在墙角,垂着细纱。
房中只有一张椅子,二嫂侧躺在榻上用极具诱惑的嗓音说着:“奴家觉得很寂寞。你很像奴家死去的相公……”
阿里士借着烛光看着二嫂,只见她一袭青衣,面似桃花,隐约透露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妖媚,青丝披散。他不免有些尴尬,没有答话。
萨二嫂站起,从柜内端出一壶高梁酒和杯具说道:“气氛有些尴尬,不若咱们们喝点?奴家这些天都得靠这个才能睡得着觉……”
酒入愁肠愁更愁,萨二嫂一边喝着高粱酒,一边对阿里士诉说衷肠;说到伤心处不禁又大大灌上两杯。一个在异乡举目无亲的寡妇,实在是活得多么的不容易啊。
时至夜深,酒空人已醉;整瓶高粱酒几乎全被二嫂一杯接一杯地灌进自己的肚子里。她已经醉得趴在桌上,四周寂静无声,只听到均匀、轻微的呼吸。
这个阿里士便是方星云。方星云将二嫂抱到床上,帮她盖好被子;轻声掩好门窗,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他从厨房的灶头上拎起两块火石收进袖笼,走到宅院墙边轻身一纵,整个人跃起,手在墙头借力一搭已翻出墙外。
库房四周漆黑一片,偶尔看见一两个守卫提着灯笼巡逻警戒。工匠和囚徒、苦工们的夜宿的棚舍离库房比较远。
漠国入主中原之后,由上而下都信奉禅宗。禅宗又名佛心宗,源于古印度北部迦毗罗卫国的王子所创的佛教。王子见众生受生老病死等痛苦折磨,又不满当时婆罗门的神权统治,舍弃王位,出家修禅。初无收获,后经六年苦行,于腊月八日,在菩提树下悟道成佛。在这六年苦行中,每日仅食一麻一米。
后人不忘他所受的苦难,于每年腊月初八吃粥以做纪念。腊月八日便成了“佛祖成道纪念日”。百姓效仿王子成道前,牧女献乳糜的传说故事;以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红江豆、去皮枣泥等八种煮粥供佛,称腊八粥。并将腊八粥赠送给门徒及善男信女们,便在民间相沿成俗。传说吃腊八粥以后可以得到佛祖的保佑,增福增寿。
此时已然二更时分,远处伙房灯火通明,伙工还在准备着明日腊八节中供出征军士饮用的腊八粥。
第三十五章 摧枯拉朽 (1)
襄州镇抚使、武骑尉林青自前继圣戊寅年立冬接到虎符调令,速离襄州剿灭燃灯逆徒。
林青即日清点粮草,次日清晨点卯两万战兵,一万杂役出发。偶尔遇上零星散勇也是一触即溃,兜兜转转,并未打过一场大战。
斥候报知燃灯教众早已经包围随县了,林青当先挥师前往随县。
鼎州属于晋朝的荆湖北路,距襄州约三百里。古时鼎州是土家族武陵蛮的活动区域。
因北部漠蛮入侵,大量汉民南移。十数年间,武陵蛮与汉民因争夺水土而纷争不断。
继圣天子登位以来,倡议“中华大家庭,各族人民团结和睦、互帮互助”。
自此,汉、土家两族人民摒弃种族观念,一起合力聚土围城,经过不懈努力才有现在的鼎州城。
继圣天子用人不疑,将受各土家寨落推举出来的择土拔普越级升迁为知鼎州府事,负责处理日常事务。
自鼎州诞生之日起,这座在方圆百里之内算得上固若金汤的城池就一直和周围犬牙交错的土家寨落保持着错综复杂的关系。
不少有野心的土家领袖都垂涎过这座沅澧二水之间的明珠。
但是独占这座鼎州城势必在诸土家寨落及大晋朝内引发动荡,加之武陵蛮并不擅长攻陷高墙壁垒,导致此地脆弱的和平持续维持着。
不过近期形势突变,新任的施州土家寨落的寨主墨树赤叶莫名与漠北的燃灯教勾结,得了一笔大财富。
在银钱开道之下,墨树赤叶已成功获得了土家族半数以上寨落支持,成为武陵蛮的首领。墨树赤叶坚称,这片土地从古到今都是武陵蛮的,必须将汉民彻底驱赶出武陵境。墨树赤叶不断地置买刀甲,操练族勇。
从那天开始,不少原鼎州城的土家族民出城加入了墨树赤叶的军队。也有不少土家族人选择留在城中,和其余鼎州居民共同进退,哪怕和每一个鼎州居民一起战死。
自燃灯教众渡过大江,四处烧杀抢掠,周边的汉民村庄更是无一幸免……
腊月初四,燃灯教众与墨树赤叶的武陵蛮合二为一,突然出现在鼎州城西并发起攻城,强攻西门一处。
震天的喊杀声一刻不停,刺鼻的硝烟从未散去,死亡与恐惧交织在一处,为乌鸦奏响狂欢的盛宴。经过一日一夜的血战,鼎州已然成了人间地狱。濒临破碎的城墙上下染满鲜血,土汉两族军民的尸体堆砌在一起。
腊月初六清晨,鼎州西城墙上到处都是脚步匆忙的传令官、原地歇息的兵士及自发参与守城、负伤呻吟的乡勇。
一瞬间所有人安静了下来。择土拔普身着战袍,带领着身穿软甲,腰缠利刃的姬妾巡视城防。
择土拔普亲自与城墙上每一个都握手致谢。他清清嗓子朗声道:“大伙都辛苦啦!本官在此代表每一个鼎州居民对大伙的浴血奋战表示感激。本官收到由襄州来的探骑传信,襄州的大军离此不到五十里了。”
稍微停顿后,择土拔普环顾四周,突然加大了音量,用斩钉截铁的语气接着说道:”从此时此刻起,本官会和家眷都会和大伙一起用生命来捍卫着鼎州城!鼎州是咱们一手一脚建造而成的,在这里汉与土家两族人民相亲相爱,无分彼此。这里是咱们的安生服业的乐土,这里是咱们的家!
如果咱们不能将墨树赤叶的武陵蛮兵拒于城外,若然咱们撑不过今天,就算是神兵天将组成的援军亦无法拯救咱们的家园!上天保佑每一个鼎州人都能看见明天的曙光。”
说毕,择土拔普透过晨曦的雾霭,他看着城外远方墨树赤叶军的营帐略带悲凉地喃喃自语说:“若然今天日落之前襄州来的援军仍未到达,那么整座鼎州城便会是每一个鼎州居民的殉身之所……”
此时墨树赤叶的队伍从中分开。一群衣衫褴褛,并非是土家装束的兵士将所有的俘虏压到内城墙前,让他们分列跪在地上。身前是高耸的城墙,身后是锐利的刀锋。被俘的百姓们绝望地朝城楼高呼:“大人,救命!”
一名传令兵向城内叫嚣:“择土拔普,吾乃燃灯教教主座下天兵。尔等若不出城来战,吾等将每刻钟砍杀尔治下百姓!”传令兵诵读完毕,见城上未有回应;大手一挥。负责行刑的燃灯教众举起刀斧,手起刀落,将距离鼎州城墙最近的一列俘虏全部砍倒。
城墙上一名守兵大声哭喊起来。他目睹原住在邻近村庄的老母;被刀手砍得身首异处,倒在了血泊当中。
倒下的不乏是城墙上将士的亲朋好友,众兵士难掩心伤,紧握手中弓箭带着哀求的眼神望着择土拔普,等待着知府大人的号令,为其亲友解脱苦难。
择土拔普眼神有如野兽看着待宰猎物般,他心道:“墨树赤叶所率的联军本就未经合练,如今分出精力才控制住这群在绝望与愤怒折磨着的囚徒们,阵型显得略为散乱。墨树赤叶虽骁勇善战,却是有勇无谋;绝对不会料到自己有胆量出城突击。”
想到此处,择土拔普别过头一口气发布着军令:“城中巡防交由府军统领吴沅负责,若有异动者,立斩无赦!备马,本官要亲自带领卫兵营出城冲杀!”
片刻之后,城门洞开。择土拔普率兵涌出城,在城下摆开阵势。“墨树赤叶,将被俘的村民放掉,让咱们在阵上堂堂正正地干上一架吧!”
墨树赤叶令人将俘虏们压到一边。他仰天狞笑,大声叫道:“择土拔普你今天不死也得去看大夫啦!老子现在有数千精兵,谁他娘的跟你在阵上堂堂正正地单挑啊!”说毕,他大手一挥。赤脚的武陵蛮勇士们挺起尖刀吼着“冲啊!”一窝蜂地向城下涌去。
城楼上择土拔普的爱妾见状,连忙下令放箭。箭矢如雨,射在武陵蛮兵身上,透过藤甲溅起朵朵血花。
武陵蛮似乎见惯生死,无惧箭雨数息间已与择土拔普亲兵营贴身厮杀。这样一样,城上守军避免误伤同袍,手中的弓箭已然了失去作用;只能在心中向猎神祷告,祈求知府大人能创造奇迹战胜敌人。
突然间,一支骑兵从墨树赤叶大军的背后利刃般切入,不停游走搔扰,将墨树赤叶的土家族勇冲得七零八落。一群盔明甲亮的刀盾手紧跟着骑兵杀入战场。鼎州城墙上兵士心中大石落下,高声欢呼援军终于到了!
日渐偏西,在襄州军、鼎州守卫的戮力夹击之下,形势已完全逆转。
墨树赤叶和他的残军已被团团包围。
第三十五章 摧枯拉朽 (2)
“择土拔普!尔要在这么多武陵蛮面前,在这么多牺牲勇士的鲜血上,在土家族诸神的见证之下当个懦夫吗?”墨树赤叶骑在他的战马上咆哮着:“有种的话拿起你的武器,像个真正武陵蛮一样战斗!吾墨树赤叶与尔鼎州知府堂堂正正来一场公平的对决,强者为王!”
这句话一出,无论是城头上协守的鼎州军民,还是负隅顽抗的土家族勇全都着了魔似的举起手中的武器开始大吼:”强者为王,猎神在上!以祖先之名献祭,愿灼热鲜血铺满来时的道路!光荣作证,先祖作证,猎神作证,要弱者败,更强者胜……”
“墨树赤叶,本将愿领教你的高招!”一位二十左右,银盔白马的后生将领提枪策马而出。
“嗨,爷爷可是要挑战择土拔普,尔这半大小子是谁啊?尔若是败于吾手下,择土拔普可认帐乎?”墨树赤叶不屑地瞥了林青一眼,操着一副半咸不淡的官话说着。
林青向择土拔普递了个眼色,朗声道:“家父乃广武军节度使、知枢密院事林公长乐。本将乃襄州镇抚使、武骑尉林青。择土拔普大人是本将阿舅,本将说的自能作准。”
说着,林青擎枪直指墨树赤叶喝道:“若是本将输了,襄州军士立马撤离,不再过问鼎州战事。你勾结燃灯邪教,挑起战乱,摧毁鼎州周边汉民的村庄,罪大恶极之至!若是本将侥幸赢了,定将你绑回襄州,由知州大人定断。如何?”
墨树赤叶心中暗忖:“如今敌我双方众寡悬殊,若是单挑输给这个黄毛小孩,要杀要剐自是无话可说。若然赢得一招半式,那姓林的小子应诺撤走襄州军士;自己便能带着残兵退入武陵山脉内,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想毕,墨树赤叶高举手中鬼头大刀,高声吆喝着:“哟哟依格唆喂……哟……”
此刻墨树赤叶散发出的惊人气势,瞬间盖过了战场上的一切。全数土家族人的灼热目光全都看着林青。一些襄州兵士已经开始用默默祝祷。
胜败就要看这场决斗的结果了。如果林青在此战胜墨树赤叶,肯定能获得武陵蛮及土家寨落的支持,鼎州及整个武陵山周边的和平也就指日可待了。
不过和墨树赤叶这种老油子相比,林青看起来实在是太过年轻,欠缺经验了。
襄州兵士高举手中的刀盾。用横刀规律地击打着盾面。金铁交鸣声充耳不绝,震得人浑身血脉为之沸腾声音有如春雷般的战鼓惊散满天的浮云。
墨树赤叶将鬼头大刀双手捧起,思忖着:“这把刀是阿爷传给他的。刀体背厚面阔,重三十斤,刀柄处雕有鬼头。此前征服各土家寨落,都赖于鬼头大刀斩金切玉般的锋利。想必,今日也一定不例外。”
想毕,墨树赤叶倒提鬼头大刀,驱马跑离约五十步;别转马头对正了林青,暴喝一声:“小子尔说大话也不怕嚼着舌根子的,今日便让尔见识爷爷的祖传刀法!”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林青知道这一场单挑的份量极重,所使的每一招一式必是绝招。他并未答话,将手中亮银枪稳稳端平。纵马急冲,对着墨树赤叶胸腹之间刺去。
墨树赤叶似乎亦看出了林青的枪意,催马上前,在亮银枪刺及前胸的一瞬间强行拧身挥刀。鬼头大刀在墨树赤叶胸前画出一道圆弧,重重地砸在枪头和枪身之间。这是墨树赤叶的阿爷手把手教他,并与其练习了无数次的断枪式。鬼头大刀与似是灵蛇出洞般的亮银枪相交。枪身铛的一声稍稍弯曲,卸去了劲道。剩余的刀劲已然不足将枪头砍断。
林青心知对手膂力惊人,不敢以硬打硬。连将左手提举横移,以右腕作轴使力。他手中的亮银枪仿佛被赋予生命似的,银枪前端的红缨在半空中抖了抖。枪杆呈马蹄铁状弯曲,枪尖直刺墨树赤叶后背。
这一枪变招奇快,墨树赤叶眼看便被刺于马下。突然墨树赤叶向马侧面一探身,甩镫离鞍,将身体藏到了马身的另一侧恰恰避开。
林青一招落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时,两马已错蹬而过。只能眼白白地错失这次击杀墨树赤叶的良机。若然在军阵之上,两军对冲,前排未能将敌人击落马下,自然可以留给身后的同袍。然而此时是两个人之间一对一的单挑。一击未竟,墨树赤叶和林青驾着座下战马,奔出了三十余步,各自调转了马头。
众人皆知墨树赤叶马上功夫。然而林青这有如灵蛇般的枪法亦令众人眼界大开。
看到这精彩的表现,双方兵士不由扯开嗓子为其大声喝彩,喝彩声犹如平地响起一声惊雷般。
场上二人再次催动战马,接连打得数个回合。江湖中素有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的说法,在战阵中亦然。林青经过适才交锋,他已知墨树赤叶实力不容小觑。现时形势不容自己托大,手中亮银枪招招往墨树赤叶身上要害刺去。
而墨树赤叶虽在兵器的长短上吃亏。但毕竟他倚仗着祖传刀法。每次化解林青来招后,都寻得机会回击。双方你来我往,不见胜负。墨树赤叶已窥得林青所使的枪法套路中有一明显的漏洞——或是因为年少膂力不足,每次刀枪相交之时他必会将枪往上举,长枪都会有意无意地偏离几分。只要捉准时机便能将其拦腰斩于马下。
二马相向而奔,墨树赤叶与林青同时将手中兵器现出。墨树赤叶为逼使林青露出破绽,手上故意多使几分劲力。枪尖与刀锋相交发出“锵!”的一声巨响。
林青这次却没有与墨树赤叶硬碰硬,而是暗自使有巧劲。枪尖将刀锋弹开的同时,林青猛按枪把使出招金簪拨灯;啪的一声抖出五朵枪花,虚虚实实疾点墨树赤叶头胸腹各处要害。
墨树赤叶只觉双眼一花,下意识向后一仰,勉强稳住没栽下马背。两马再次错蹬,林青空出右手抄在墨树赤叶腰带之中,用力猛扯将其拽落马下。墨树赤叶只听见“轰”地一声巨响,紧接着,钟儿、鼓儿、铙儿、钹儿在耳畔响个不停;身体仿佛冲进了一个水陆道场,四处都是梵唱金鸣。眼前却好像开了间染坊,红、橙、黄、绿、蓝,五色锦缎高高飘扬。
好不容易墨树赤叶才从混乱中缓过神来,只见一个银枪头正对着自己的眉心。
土家族人信奉猎神,强者为王是土家族千百年来的传承。自墨树赤叶被俘后,他麾下的武陵蛮们纷纷弃械投降。“胜利!胜利!胜利!”战吼声久久不散,弥漫在鼎州城上空的战火终于平息了。
第三十五章 摧枯拉朽 (3)
此战襄州军击杀作乱武陵蛮、燃灯教众共五百有余,俘虏约两千。
几万兵丁人吃马嚼耗费甚多,击溃的仅是些落队的残兵,却非燃灯邪教主力;使平时儒雅斯文,举止适度的林青一反常态,眉头紧锁。
林青心道:“离开襄州已有近三百里的路程,若没有收到上头指示回退,违抗军令可是抄家杀头的大罪。但如果再继续瞎转转下去,襄州城内空虚,被漠蛮趁机偷袭。他虽只是城中镇抚使,丧城失地的罪责也难逃……”。
正当他苦思不得其解之时,一骑马由远而近奔至。
马上跃下一名浓眉大眼,身穿紫色锦衣侍卫服、腰带上绑着一长一短两把倭刀的男子。
“我乃皇城司皇城副使莫默,见过林将军。陛下有旨,事出紧急,不敬之处望请林将军见谅!”
莫默从怀中掏出一卷黑牛角轴艳黄色绫锦的卷轴递予林青道:“襄州镇抚使、武骑尉林青听旨。陛下口谕‘破格加封林青为武义大夫、上骑都尉、定远将军,统管襄州军备大小事务。即日率军回防襄州;若被燃灯邪徒纠缠一时不能脱身,让林将军带领骑兵先行回驰!’”
“臣遵圣谕!”林青恭敬地接过圣旨,向东方拜得三拜。
谢过莫默后,林青马上传令让旗下校尉带队,后军变前军,回防襄州。
林青先点出五百骑兵,大声传令:“骑兵营各位弟兄,咱们回襄州,西行三十里再扎营做饭!”说毕,乘着夜色西奔而去。
下达军令时,林青语气虽然平缓;但他脑内却一片茫茫,只想到“襄州出大事了!一定是漠蛮子要渡江偷袭了!”
一时间林青所有的疲劳感、饥饿感、恐惧感俱飘到九霄云外;只有不停地赶路,玩命地催马奔驰。
深冬的凉风在他耳边呼啸着,听起来就像是鬼哭狼嚎一般。
骑兵急行奔驰了一整天,不觉日出又日落。夜深人静,已然看见襄州西面城墙。远远望去,隐隐襄州城楼上旗帜飘扬,还有兵卒站岗,林青轻呼一口气,心道:“终于赶回来了,或许什么事情都并没发生。”
离西门还有近二十里,他传令大伙下马做饭休息,明早入城。待至子夜,北岸扬起多处火头,冒起阵阵浓烟,远远传来西门外军营的阵阵杀声。
林青霍地站起,面对着身前几百名军中弟兄,仿佛在此刻,他仍带领着的依然是数万百战精锐。他抬高了声音对着众人吼着:“各位兄弟们,襄州城出事儿呐。咱们必须尽快赶到城西军营,这路上还隔着羊牯山、凤凰山,恐怕还有数不清的敌人。
本将军不想勉强大伙,只想问大家伙一句,尔等是愿意在此坐以待毙,眼睁睁的看着襄州城被攻占;还是跟我杀回去,守住自己的家!想回家的,抽出你们的长枪、马刀来!”
“回家!”将士们纷纷拔出兵刃,振臂高呼。
林青挥舞着右臂,呐喊道:“你们说什么?本将没听清!你们是愿意低头就死,还是跟着本将军杀回去,保护家园!”
“谁要是拦着咱回家,我直接砍翻他!”
“回家,回家,回家!”士兵们大声呼喊着,举起一片刀矛组成的森林。
一天急行三百里回到襄州,众将士其实已经相当疲累。林青简单的一句“回家”,激起了所有人为保家园而奋勇拼死的壮志雄心。心中有了目标,兵卒一洗匆忙回撤的恐惧、路上奔波的疲惫,重新燃起斗志。
五百骑兵风驰电掣地绕进凤凰山,眼前一片空旷,快到襄州城西兵营;听得前方杀声四起,兵营前密密麻麻挤满衣着与阵形都杂乱无章的人群。
一个眼利的校尉遥指前方对林青说:“将军,是燃灯教众!”
“干掉他们,咱们回家!三叠列阵,长枪兵分列前两排,马刀跟在后面!兄弟们跟着我,冲啊!”林青沉声怒喝,率先催动战马向敌阵冲杀过去。
当先的一百五十骑毫不犹豫与林青跑成一排向前冲击。
“冲啊!”林青挺着亮银枪,冲向零星击至的羽箭。他听见背后的马蹄声,听见犹如虎啸龙吟的冲锋鼓号声,听见耳畔呼啸的风声,听见羽箭击打在身上明光甲上的叮叮响声。
百余骑组成的阵形像箭矢般狠狠撞进了燃灯教众临时排出的方阵,撞出了一条血色长河。
林青成功冲入了敌阵,他挥舞着手中的长枪左挑右刺。
一个瘦削的燃灯教众被林青用亮银枪挑起,第二名难民一样的教众又快速扑上,寻找战马和人之间的薄弱点。
第三名教徒不顾凶险出现在他的马鞍后,举起手中柴刀就劈。战马速度已经降下来,已然无法摆脱来自背后的攻击。
第四名教众狞笑着持矛刺向马腹……
林青手中的亮银枪刺穿了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名教众的喉咙,有如毒蛇一样迅速收回再刺进另一位教徒的胸膛。然后再一记横扫千军,磕开了刺向马腹的长矛;随即,他双脚猛夹马腹,突然提速向前跃去,躲开后方的敌人。
“杀啊!”数百骑从后杀至,无情地收割着这群乱民的性命。
燃灯教浅黄色的教旗方向就在前方不远处。教旗下有一位穿着稍为光鲜的首领大声咆哮“兄弟们啊,给吾顶住!入得城去,燃灯佛许尔不堕阿鼻地狱,并赐予你们金钱,土地、大宅、女人!”
林青持枪策马,犹如天将下凡当先向着教旗冲去,战马跃至教旗下拔出腰刀挥动数下,砍翻了这杆浅黄色旗帜。
战旗一倒,教众们一片混乱。他们本来就没怎样接受过作战训练;又经连日行军,一群老弱病残的累得筋酸骨软。猛然间看到身边的教友陆续被砍翻;佛下金身罗汉生死未卜,早已毫无斗志。转眼间阵型便全散了,一个个丢了刀枪,落了棍棒,四散奔逃。
“教友们不要乱,大伙不要乱!吾乃佛下金身罗汉,受神佛庇佑,吾将刀枪不入!”罗汉气得跳着脚大喊:“敌军的气势虽猛,但人数还不及咱们两成!咱们稳住一定能赢!”
罗汉身边的教友刚开始向他靠拢,未及列阵,马蹄声又再逼近。顺着蹄声响处望见已经在阵内冲杀了一圈的林青双带着骑兵迅速兜转,枪尖遥指他的胸膛。
罗汉也被打急了,虎吼一声拎着杆铁矛便迎了上去。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既然吃了谋反叛逆这行饭,他还真没怕过死。
无奈罗汉身边的教友不怕死的只有少数几个,大多数教友见到数百匹战马结队向自己这边冲过来,立刻拔腿便逃。
“给老子回头杀过去!再有后退者,以此为例,天地不容!”他铁青起脸厉声怒喝,抡起铁矛一招“力劈华山”,矛杆由上往下击落,将退到自己面前的一名教众砸了个脑袋稀巴烂。但其他教友们却像没有知觉般绕过同伴的死尸,避开罗汉左右,继续奔逃。
“给老子站住啊!他们只有几百人!”罗汉的哭喊声很快被马蹄击打地面的声音所淹没,如雷般的铁蹄声翻滚着吞没一切挡路者。罗汉再次抬头,看到官军的骑兵排成了三叠阵形,如三把剃刀在无情地收割着生命。他看见弟兄们一个个被人从身后追上,被长枪挑飞,被横刀砍翻,数千的教众在这数百骑兵面前毫无战意,有如乱草一般被随意收割着。
不到一炷香时间,战斗已经接近了尾声。靠着分钱、分地、分大宅、分女人这类画大饼维持起来的勇气抵挡不住坚苦的训练和娴熟的配合。
襄州骑兵经历了一番苦战后,将被分隔开的燃灯教众逐一击破。
第三十五章 摧枯拉朽 (4)
随着一些悍民的战死,燃灯教众们开始大面积的逃亡。他们不再理会自己的教友死活,也不再怕被罗汉抓回去剥皮剜心献祭过去佛。在一残肢断臂的血淋淋的现实面前,他们不得不选择逃避。
林青举着亮银枪策马奔至罗汉面前。枪锋有如毒蛇吐舌,招招不离罗汉身上要害。
罗汉高举铁枪猛然砸下,林青用枪杆架住这一击,趁罗汉旧力将尽新力未至之时手持枪尾翻腕横扫,将其砸倒在地。几个跟随在后的亲兵立即下马上前将其五花大绑捆住。
不一时,数千难民一样的燃灯教众已双手抱头伏地乞降,其余的都被枪刺刀劈“超渡”至往生极乐。
此战杀伤燃灯教徒八百,俘虏近千人并擒获教会内的领导角色;官军仅轻伤五十余,无一战死,可谓一场完胜。
林青在西城门楼外找着已累瘫在地的区知州,慌忙翻身落马上前请罪“末将林青击溃进犯鼎州的燃灯武陵蛮联军。后遇皇城副使莫默,莫副使给本将传来陛下口谕,将本将破格加封为武义大夫、上骑都尉、定远将军,统管襄州军备大小事务。特率骑兵营返回救援,大军将陆续赶到。幸不辱命……”
“嘿嘿,林将军啊。你这老小子要是迟来一星半点的,老哥我今儿老鸡婆子抱大窝——彻底完蛋了!”未待林青说罢,区御风奋力站起,语无伦次地抱着林青又笑又哭。
好一阵子区知州的心情才稍微平复,扯着林青指着身后两个正瘫坐在地的年青人:“给林将军引见下,这位是英卫王之孙——海宁县开国县男,太府寺同判寺李秦,这是伊凡伊公子。他们俩都是和老哥同生共死过来,林将军往后要多照拂照拂!”
林青与伊凡、李秦见过礼,不解地对区知州发问:“大人今天以身犯险实在儿戏。卑职敢问大人,燃灯贼人来犯,何故要紧闭西门?莫非是担心贼人趁乱入城?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身为一州长官怎能……”林青平日备受这位知州大人恩待,感情亲如父子。今日差点便生死相隔,不由一时控制不住情绪,语气显得比较冲。
区御风摊掌下压,示意林青冷静。他指指城楼上的兵卒说道:“燃灯贼人来攻时,那群白眼狼叛变谋反;强行关闭大门,意欲借燃灯之手搞死老子!如今北岸亮起火头,都不知道是有什么变故;若是漠北强渡大江,以咱们现时的兵力,甭说能保住襄州,抢不抢得回西城门也……”
林青怒极,作出一个与他儒雅的外表极不相趁的动作,他恶恨恨地朝地上淬了一口唾沫朝着城楼骂道:“都是一群傻狍子!”
“两位大人请听我一言,此时攻破城门就只有一个方法。”
区御风与林青向声音出处望去,说话的是已极为虚弱、脸色苍白无色的伊凡。伊凡轻轻咳嗽一声缓缓说道:“他们只作壁上观没将咱们射成刺猬,原因有二。一则是他们的长官压根就是一头猪,只给下达了关闭城门的指令就不知道躲哪享福去了。二是两位大人品德高尚,兵卒们不忍在背后施以暗箭。”说着伊凡狡黠一笑:“用兵正所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既然眼下已另无选择,不若让我来赌赌?”
区林二人耸肩苦笑,无奈摊手示意让其试试。
伊凡从怀内掏出一枚蜡丸。李秦见状连忙开口制止:“伊兄,大力丸虽能在短期内增强自身,但药后会导致人体衰竭。你的身子还没恢复,再吃一颗的话和自残身体有什么分别?”
只听伊凡应道:“特殊时期,特殊处理。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说罢,他不顾李秦劝阻,双掌合什将蜡封搓碎,吞下药丸;闭目运气将真气引导药力游走小周天一圈。
伊凡缓过劲,深吸一口气抬头对着城楼上喊道:“各位兵大哥,燃灯逆贼犯襄意为吸引我军兵力,江北樊城已有异动,想必已准备强渡大江,不用数刻漠蛮子将会攻我襄州三处水门!你们将知州大人及林将军关在城门外,你们的行为和燃灯逆徒有何分别?漠蛮子抢占襄州,尔等有何好处?
小爷和各位兵大哥说个故事,前朝国都被北人攻占,俘虏后妃、皇子、宗室、贵戚等约数千人北撤。国都被挖地三尺,皇室的宝玺、舆服、法物、礼器等也被搜刮一空。
据不完全统计,有嫔妃八十三,王妃二十四,帝姬、公主二十二,嫔御九十八、王妾二十八、宗姬五十二、御女七十八、近支宗姬一百九十五,族姬一千二百余,宫女近五百、采女六百余、宗妇二千余,族妇二千余、歌女一千三百,贵戚、官民女三千三百余,合计近万名女子被俘虏后过着娼妓不如的日子,近半数更遭贼兵轮番强暴致死!”
伊凡所列举的每一个数字均令城楼上的兵将惊心动魄。
稍作停顿伊。伊凡继续说道:“皇室贵胄都受如此待遇。你们若是听闻谗言冥顽不灵。城破之日,你们能想像自己的妻女会被漠蛮子怎样对待?若失去襄州,失去长江天险,我朝会怎么样?
大伙儿都用心想想,两军仍没开打就先内乱阵脚变节降敌;岂不是亲痛仇快,称了敌人的意?你们这样做都他妈的是遗臭万年的每一个贼,对得住生你养你的爹娘吗?
咱们的大军已在返回襄州的路上了,你们马上打开城门同心协力击退漠蛮守住襄州,区大人保证对各位弟兄既往不咎!”伊凡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就像是吼出来一般。铿锵的话语就像一把千斤的锤子不断地敲打着众人的神经!
“不!老子是大晋的军官,老子不做卖国贼!”城门上一个守城将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痛哭流涕大呼“小的们,快开城门让区大人、林将军进城。”
伊凡刚听守城将领说罢,上方突然一片哄乱,他下意识地退后三步。“啪”地一声闷响,从城上栽下一具身着校尉衣饰的无头尸体。
“都到了这个地步,谁敢三心两意,下场就跟冯校尉一样!”城上一个身材瘦削,脸色阴沉的将军高举大刀喝骂着:“冯校尉死了,张都头顶上!漠国破军大将军亲允‘若能成功入城,官衔连升三等,襄州库房内的金银财物将平分尔。’弟兄们,咱们只要多守一时三刻,荣华富贵便在眼前了啊!”
“妈的!都这时候了还发什么春秋大梦!他砍得了冯校尉,就砍得了咱们的人头!兄弟们,咱跟冯校尉报仇……”城上叫杀声、铁器相交声、刀刃入肉声不绝于耳。
“哐,吱扭”襄州西城门缓缓从内打开。
林青翻身上马,手中亮银枪斜指,高呼:“李、王、梁三位骑兵军使率队随区大人夺回城门。其余弟兄们,跟本将军杀向都监府!打蛇打七寸,保家卫国、在此一举!”
号角声在天地间回荡“呜……呜……”区知州手持钢刀冲在前面,刚再吞服“大力丸”的伊凡边带领着兵卒高呼:“只诛首恶,不问胁从。”掩护着区知州奔上城楼。
第三十五章 摧枯拉朽 (5)
城墙上灯火通明,一群兵卒在混战着,城楼前还有十数个兵卒在围攻着一名身披山文甲的瘦削将军。那名将军武功了得已然砍倒数人,一柄大刀舞得水沷不入。
区知州勃然大怒,牛眼大的珠瞪得着瘦削将军,心头无明火按捺不住,大声吼道:“陈世良,这些弟兄都与你朝夕相处,情同手足。你何故还与他们刀剑相向?本次只诛首恶,不问胁从,请速速住手!”
陈世良横刀一挥逼开身周众人“知州大人,老陈的命是张都监救的。今日作作所为只为一命还一命罢了!”说着他无法掩饰内心的痛苦,泪珠顺着脸上皱痕流下。
突然陈世良左袖一翻抹去泪痕,虚晃大刀叫道“猎犬终须山上丧,将士难免阵前亡。老陈一生自视甚高,若无人能胜得老陈一招半式,休指望老陈会束手就擒!”
区知州一时不免踌躇,若有人能单挑放倒副将陈世良,西城门的叛军必缴械就降。可是陈世良武功了得,襄州军中仅新任的定远将军林青能与之一敌。
伊凡从区知州身后走出,微微躬身道“大人,小子学过一年粗浅功夫,今天托大来领教陈将军的高招。”
陈世良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短发少年,左右手各持一把形似匕首的短兵刃。他右手高举起大刀,左手作势比量。稍有不耐烦地白了一眼,轻蔑地说:“区大人,军中就没人了吗?怎让一个公子哥来比武啊?”
不等区知州应答,陈世良转向伊凡哈哈狂笑着:“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你这小胳膊小腿还敢使贴身搏斗用的短兵刃,真是寿星公上吊,活不耐烦呐?”
周遭响起各种不同的声音:“我看这场比试肯定是陈世良赢,你看那大刀起码两条胳膊长,压根没法打啊。”
“呸!那旗杆还三丈多高呢,你会杠着使吗?”
“就是,适才吾亲眼看见那位公子哥一个人干倒了至少三十个‘丧尸’,武功可不弱呢!”
“有留意到这位公子哥使的是两把短匕嘛,他一定是皇城司的高手。听说现任的正副皇城使都是使双刀的……”
“小子,快报上名号,老陈刀下不斩无名之人。”陈世良一开口,四周有如炸锅般的哄闹顿时静默,兵卒们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他们二人身上。
“广南东路,佛山堡伊凡。”伊凡向陈世良作揖行礼道。
“嘿嘿,原来还真是个未见过世面的南蛮!请别让着老陈喔,接招吧!”陈世良说罢狞笑着斜身引步,手中大刀高举,一招“力劈华山”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伊凡当头劈去。伊凡不敢硬接,侧身闪开。
伊凡自小生得瘦弱,常被街坊四邻的孩童欺负。伊凡的家人常常给他灌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毁我一栗,我夺人三斗。”的思想。
此时,伊凡在腾挪闪避间向陈世良回怼道:“枉费你的名字还暗含世代忠良之意,原来就是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废柴!古人曾言‘千里马常有,泥马不常有。’今日一见,果然是古人诚,不欺我!”
陈世良闻言,杀心忽起。他手中大刀微微一抖,带起三阵刀风,向伊凡头、胸、腹连劈。
伊凡有若山中灵猴般,在毫无借力下,在空中极其古怪地一曲一扭,有惊险避将过去。
伊陈两人一个猛劈狂斩,一个左闪右躲时不住地出言挑衅“老陈,你倒是追上来啊!”
“哟,老陈你年轻轻的,怎么喜欢用脸来唬人呢!”
“老陈,你真是蝙蝠身上插鸡毛算什么鸟!”
“来啊,你过来啊!小爷现在皮痒啦,快来给小爷挠挠!”
攻防持续约半盏茶时间。场边的兵卒又继续交头接耳“那公子爷都被陈将军压制得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
“你懂不懂的,这叫避其锋芒!”
“这公子哥儿真是嘴欠,老子都想揍他啦!”
“你不懂啦,他嚷得尖酸刻薄,就是想激怒陈副将!”
在稍远处观战的区御风双脚不停地挪换,一双大手不停地搓着。
区御风再也沉不住气叫得一句:“伊公子,勿打嘴仗好好打!时不我待,切莫恋战!”
正在此刻,陈世良的大刀化为一道白带,自上而下再次对着伊凡头颅劈下,虽然还是刚猛十足,但或许是后劲不继,方位较之前已有些许走样。
伊凡微微一笑,心道“机会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伊凡快速无比向右前跨进,左手横挥以军刺的柄底击撞刀面,格开对方来势。
随即伊凡变招有如毒蛇出洞,疾转至陈世良后背。
伊凡耸身提气,全身骨骼一阵爆响。他右腕疾从袖底穿出,大喝一声“天惊石破!”
话音刚落,伊凡将体内真气通过手三阴经贯注到刃尖。锐利无比的兵刃在陈世良左肩的山文甲甲叶间隙中刺入、只露出刃柄。
瞬间的逆转令一众兵将惊讶得张口结舌,场中再次静默。
陈世良单手用刀支地。“老陈我竟然会输……咳咳咳……”他才说得一句,只觉得喉咙好像有条毛虫在爬动,扑哧一声大口鲜血喷出,污红地面。
深知自己已受重伤,再也没办法反败为胜;陈世良向区御风行一军礼,颤声道:“区大人,今日末将……咳咳……末将输得心服口服。请大人遵守‘只诛首恶,不问胁从’的承诺。勿要为难末将统带的兵士及家人!”
说毕,陈世良大刀绕颈,以自刎的方式一赎所犯的罪过。
鸟无翅不飞,蛇无头而不行。一众叛卒眼见陈世良已然引颈自尽;纷纷丢弃手上兵器,跪伏乞降。
城下一阵马嘶。过得不久,林青拖着一个披着内衫,衣衫不整、腹圆如鼓的中年上得城楼。
林青一把将其肥胖中年摔在地上,躬身向区御风行礼说道:“大人,属下幸不辱命已擒住逆首张文涛。请大人发落。”
区知州清清嗓子开口道:“张都监,朝廷委你负责本州兵卒的屯戍、训练及边防事务。你却在燃灯作乱时指使陈世良紧闭城门,意欲加害本官。有消息说你勾结漠蛮,求荣卖国。本官问你,有没有做过此等事?”
张文涛头一扬,瘫在地上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拒不回应区知州的问话。
林青一把将张文涛的衣襟拉着将其提起,正反手狠狠连扇十几个耳光,打得张文涛两腮淤紫。痛得他鬼哭神号地叫着:“林青你一个只在军中挂着虚职的纨绔子弟还敢打本官?本官家姐是烈海王的爱姬,只要本官还有口气儿,一定弄死你!噢……”话未说完,腹腔被区知州重重踹得一脚在地上滚得几圈,不敢再说大话。
“你这头猪加害长官,勾结外敌夺城叛国!烈海王只会和你撇清关系,哪还会捞你出来!”区知州脚还未收回,大声喝道“来人啊,用麻布把这逆贼的臭嘴堵上,关入大牢!待击退漠蛮后压回京都,由陛下发落!”
黎明拂晓,北岸樊城方向的火头越烧越旺,滚滚的浓烟已将天幕熏黑;襄州城内的军民终于度过这个无眠的一夜。
第三十六章 诡雅异俗 (1)
樊城军港内,熊熊的火焰正肆无忌惮地扩张着它的爪牙。一时间哭喊声,呼救声在火中交织混合扭曲着。
方星云再次掷出一把极乐刺击倒蜂涌而上的漠兵,背起一具尸体展开轻功踩着铁链便向江中疾奔。他只听得身周破风声此起彼伏,不到数息已走至铁链尽头。那是一艘长约十丈,破旧不堪的福船。
船工们过来帮忙将方星云背上已被射成“刺猬”的“挡箭牌”及铁链卸下,抛落江中。福船扬帆向东,乘风而行。
定眼一看,萧瑶、唐琅、祝玡三人已累得瘫坐在舱板上;可见适才一战是如此凶险。
一名头发花白,乱糟糟的胡子够到胸口的老头走上前。
方星云双手摸在腰间,警惕地问道:“阁下是哪位?”
老头向方星云作得一揖笑道:“都枫见过九当家。”
“嗨,原来您就是阎老大时常提到的都老爷子啊!”方星云上前用力地抱住都枫,打趣道:“像都老爷子这样出色的男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应该像漆黑中的萤火虫是那样的鲜明,那样的出众。传说中他有着忧郁的眼神,稀嘘的胡喳子,还有身上那股神乎其神的味儿……在下真是不带眼的,适才竟然没认出来。”
都枫笑着往方星云胸膛上重重捶了一拳“就你这小子还冲老头子贫嘴。”
“都老爷子您怎么来的?”
“老都载两个小哥去襄州,没想到在路上遇着江匪,和他们干了一架。在襄州某私港上休歇时见到此处火光冲天,便来看看能捞上什么便宜。没想到是捞到你这个祸害,连那铁锚跟链子都白白赔上了。”都枫取笑罢方星云,正色问道:“九当家打算去哪?您还没介绍这几位朋友呢?”
“哎,一时高兴还真忘了礼数。这三位是逍遥阁阁主天地子前辈的高足。”方星云摊掌一一对萧瑶、唐琅、祝玡作出介绍,并问道:“在下打算回杭州跟宗主汇报,不知几位兄弟去往何处?”
萧瑶望了两个师弟一眼缓缓开口道:“师父年事已高,咱们离开师门太久了,想回庐州侍奉师父他老人家;不再回宗门了。”
“若不发信回去报备的话,宗主生性多疑,恐怕会认定尔等三人弃教叛宗,被宗内众教徒所不容啊。”方星云皱着眉头道。
萧瑶率先站起,唐琅、祝玡紧跟其后,三人向着方星云深鞠一躬:“强扭的瓜不甜,强摘的花不香。得麻烦九当家多在宗主面前美言了。”
“好吧。那在下便向宗主如实汇报,说我等四人点燃樊城军仓,刚好遇上阎帮放火烧毁漠北军船。漠蛮兵士搜捕全城,尔等三人未及回撤遇伏,匿于某处养伤。”说着,方星云咧嘴笑道“以三位兄弟的武功修为,找几条身材相近,面目全非的尸体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天渐渐破晓,淡青色的天空镶嵌着几颗残星,大地朦朦胧胧的,如同笼罩着银灰色的轻纱。樊城方向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此时的天际像是浸了血似的,显出淡淡的红色。
大江上并未望见北漠军船渡江的帆影,从各地弛援而来的军马陆续入城;襄州军民紧绷一夜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
襄州知州衙门西厅,靠墙的书案上凌乱地放着几本发黄的古籍;墙上挂着一幅上面画着汉水襄州、樊城周边的地图。厅正中央摆放着一张紫檀色大方桌。
过了腊八,又歇息了两日,伊凡的脸色仍旧显得苍白。
此时伊凡与李秦二人正坐在方桌旁品茗聊天。
不经意间伊凡提及到自己虽未能寻得家人,但认了叔婶不再是独身一人。李秦突然想及——母亲过世后,自己已举目无亲,不禁神伤。
李秦对伊凡正色说道:“伊兄,你我二人意气相投。且一同经历出生入死之事,不若咱结拜成异姓兄弟如何?你较年长,当为大哥。”
伊凡婉言推却道:“李公子,您可是英卫王之后,又有官爵。咱们的身份地位差得不是一般的远喔。”
“伊兄这是瞧不起在下吗?”李秦不高兴地白了伊凡一眼道。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矫情了。”伊凡伸手拍拍李秦肩膀,用牙将左手食指咬破,把血抹在嘴边;双手平捧起茶碗向着东方,豪气念诵:“伊凡与李秦今日在此义结金兰,歃血为盟。自此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李秦微笑着重复着伊凡适才的动作,念道“李秦与伊凡今日在此义结金兰,歃血为盟。自此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说罢,伊李二人碰碗,饮尽茶水,将其摔落在地上。对拜八下,双手紧握,互道兄弟。
此时,房门被从外推开。知州区御风哈哈大笑着步进“李爵爷好歹也是个官宦子弟,怎地结义得如此儿戏啊?”
李秦连忙向区知州拱拱手,一面正经地回话”“无论在生意的合作上还是性情,大哥与下官一向都甚为投契。下官这个海宁县开国县男也是大哥谋划之功。加之大哥每每救下官于危难之中,便顺理成章了。结义亦只是彼此更好相处而已,无须拘泥于世俗形式。”
“无须多礼,都坐下说话吧。”区知州入坐后忽然想起什么,实在压抑不住心中的好奇向李秦问道:“今晨伊公子在城门前所讲的前朝秘事,那些女俘的数字,让人感觉不会是杜撰,很有说服力!不知这些数字是否出自英卫王留下的手札?”
“回大人的话,下官曾阅读过先祖手札,的确有差不多的字眼,但亦没有如此详尽的记录。”李秦说着与区御风一并均带着不解的目光望向伊凡。
“毕竟是前朝秘史,知道得太多反而不妙。”伊凡打个哈哈连忙将话题带偏“其实啊,小子看知州大人的面相就知道当今圣上雄才大略、豁达宽厚,实乃千古一帝!”
“咦,此话怎讲?”区御风眼中显露出迷茫的神情,甚至带着一丝怀疑与犹豫,那闪闪发亮的眸子正真诚的望向伊凡,希望他能解除自己心中的困惑。
“这是一个神鬼故事。”伊凡给众人倒上茶水,举起茶碗轻轻啜上一口;才悠悠说道“某日,阎魔王在枉死城坐堂,只见黑白无常压着一个长得豹头虎额铁面环眼,脸上长满虬髯、外貌极丑的大汉入殿。阎魔王随即升堂审判,问及大汉因何而死。
大汉如实作答,他名唤钟馗,长得虽丑,但却学富五车、才华出众,且武艺超群。恰逢科举考试,他告别亲人上京赴考。
钟馗在考场内写的文章字字珠玑,深得主副考官称赞将其点为第一名。皇上因听及其文采出众,便在金殿上召见他。但见其相貌丑陋,顿时心中不悦,免除他进士之称。钟馗一时悲愤就在撞死在那宫殿的台阶上。
阎魔王听得大汉所讲,经陆判查得个钟馗生前乃是才华横溢、满腹经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人物。阎魔王爱惜钟馗才华;故将其封为罚恶司判官,专捉人间魍魉鬼怪。经多年努力,钟馗便修成万应之神,要福得福,要财得财,有求必应。”
区知州听罢突然若有所思,驴唇不对马嘴喃喃自语说道:“没想到阎帮编出的神鬼故事竟然如此蛊惑民心呐,若不是此帮会一心对抗漠蛮,否则又将是另一个燃灯邪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