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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贼全文阅读

作者:扬州刺史     民贼txt下载     民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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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义救高解元(下)

    六月初二,夜不见月,阴云压顶,更是连半点星光也无,高邮在黑沉的夜色中陷入深眠,只有偶尔几声敲梆子报时的声音,偶尔打破夜的宁静,然而,总会有在深夜中无法入眠的人。

    高邮州知府叶辰今夜就无法入眠,他是永安十五年的两榜进士,为官已有十四年,这十四年,虽然也做过些亏心事,不过自认为还算兢兢业业,上下打点也甚是勤快,如今不过三十六岁就已是从五品的一方知府,眼看着前途一片光明,只是没想到,如今朝廷内外交困,更没想到臬台大人一封信彻底让自己失了分寸。那封信很短,只有十几个字:杀高绍全,保举君为扬州知府。短短十二个字,竟然就让自己猪油蒙了心,只想着怎样办成这件事,给自己换一色朱红。

    然而,高绍全岂是一般的人?堂堂江浙解元已是一等一的人物,更何况其父为帝师,宰辅天下近十年,又以死难殉社稷,实为读书人之榜样,两位兄长也都是为国尽忠,忠烈满门,更别说高氏一族簪缨世家,官居一方者就有十几人,高学士门生故旧遍及天下,自己只看到个正四品的扬州知府,竟然全然忘了其中的风险。藩台周邢的座师就是高学士,一听自己恩师的公子、遗孤如今深陷死牢,立刻亲率一班衙役和五百府兵亲赴高邮,自己除非杀官造反,不然明天就会乌纱不保,甚至一条小命也悬的很;然而放了高解元?那更不可能,臬台派来的人可就在宅子中,若是自己一有异动,立刻就是人头不保,何去何从?

    “府尊大人有什么好犹豫的?”臬台派来的南京左卫中郎将封毅抽了抽鹰钩鼻,狠狠地道:“只管一刀宰了那书生,臬台大人自会保得府尊一家大小无性命之忧。”无性命之忧,那乌纱呢?怕是不保吧?不对,叶辰浑身一个激灵,这封郎将话语中尽是威胁,意思也就是说,全家老小性命已经被他掌握在手了?叶辰如同看到鬼一般盯着那深深的法令纹下一双如狼一般的阴毒的眼,牙齿不禁哆嗦起来,咯咯的打着颤:“封….封郎将,此话何意?”封毅最是瞧不起这种有权欲又没胆子的文官,本来他是天子亲军十二卫的中郎将,堂堂正四品武官,根本无须与这些文官磨叽,不过上面的命令是配合这位胆小如鼠的知府,他又不好当面发作,只是阴着张脸皮,一双狼眼死死的盯着叶辰。

    叶辰汗流浃背,心里也明白上了贼船就没法下来了,闭上眼睛,轻咳一声:“王叔,带封郎将去那里吧。”管家王叔看了看老爷,心中也是一叹,点点头道:“郎将,请随老奴这边走。”“哼!”封毅重重的一哼,带着一干府兵离开了府衙,叶辰直到看着封毅离开,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脸色灰白,他知道他的仕途算是完蛋了,甚至一家老小都命悬一线。

    深沉的夜色中,二百余府兵和一班衙役快速的走在街道上,今夜宵禁,这在如今淮河以北流贼纵横的时候很是正常,家家户户都已灭了灯,除了偶尔有些深夜苦读的读书人,整个高邮竟难见灯火,三百余人步调一致,竟走出了一支百战精兵的杀气,连负责监视的豪杰们都心里倒吸一口凉气,“三哥,点子扎手,不好对付啊。”燕老五皱皱眉,小声嘀咕,赵三却是一扬剑眉,冷声道:“当年若不是高大学士活命之恩,我等早已是刀下亡魂,今日为了恩公遗孤,纵是一死,又如何?”一番话瞬间让那些本有些士气低落的众豪杰豪气冲天。

    府兵和衙役一路疾行,竟是奔着城门东面而去,甚而出了城门也不作停留,一路向东,赵三疑惑的看了看燕老五,燕老五一拍大腿,惊道:“好精明的狗官,竟然把恩公囚在了城东十里外的土地庙。”“土地庙?”赵三皱皱眉,看看四周默不作声的一众豪杰,他们虽然速度甚快,然而他们肯定没法赶在府兵之前赶到土地庙,高解元一介书生,怕是只要一个府兵,就能了解了他的性命,自己弟兄们到时候即使赶到也只能为恩公报仇了,他看了看燕老五:“老五,你带五十个兄弟,抄近路先赶去山神庙,抵挡一阵,我们随后里外夹击,打鹰爪孙们一个措手不及。”“是。”这些豪杰这几年来南征北战,论起战阵经验来,丝毫不逊于朝廷亲军,五十个弟兄只几个呼吸就消失在夜幕中了,赵三微微自得的一笑,朗声道:“弟兄们,我们也抓把劲,莫叫江湖兄弟们小看了咱。”“哈哈哈….”一阵爽朗的声音惊起了一群早已入眠的飞鸟。

    高邮城东十里有一处破败的土地庙,多年没了香火,很是破败,不过这几天却住近了不少行脚商人,没人知道这些行脚商人其实都是官差伪装的,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看住一个人,一个书生,一个住在隔壁东厢房的白衣书生。

    东厢房一灯如豆,俊朗的白衣书生丝毫不为周围的软禁所忧,他手中拿着本论语,另一只手不时在边上的宣纸上写一些心得,这书生自然就是江浙解元公高绍全了,本朝科举重在四书五经,今年是大比之年,也是父亲殉国三年,他丁父忧之后第一次参加会试的机会,虽然他自信以自己的实力,金榜题名并非难事,然而无论是为一展胸中抱负,还是为父复仇,他都不敢丝毫松懈。学得文武艺,售与帝王家,父亲与兄长皆以殉国,自己作为家里的唯一成年男丁,他必须撑起这个家,数百年簪缨绝对不能断绝于他之手,更何况与契丹人的血海深仇,只能在辽东找回。

    然而会试还剩两个多月,本朝科举乡试是为春闱,在每年三月初五连考五天,中试则为举人,会试是为秋闱,在乡试次年八月初八开始连考五天,中试者可参加殿试,中试者则为进士,如今已是六月初,会试还剩两个多月,本来他已打点好行李,准备赴京赶考,不想却遭了牢狱之灾,眼看着会试之期越来越近,无形中压力也越来越大。“解元公。”一个陌生的声音,高绍全剑眉一扬,抬头便看见了五个陌生人,“你们是?”高绍全手微微一紧,虽然从来没有经历过征战,不过自幼看着嗜武的二哥练武,他自然知道对方身上的杀气。“对不住了,解元公。”中间的人轻轻一叹,“救我的人来了?”高绍全并不笨,他知道自己父亲门生故旧遍及天下,也自然知道自己入狱必会有人搭救,只是没想到,杀手来的比救星还快,“不错,可惜解元公你看不到了,上路吧。”那人又道,手一扬,五人呈半扇形围住了高绍全,高绍全身后是堵墙,身陷重围之中,他反而淡定了下来,放下《论语》抱臂而立:“我不想做个糊涂鬼,你们是什么人?”“军中人。”简短的回答夹杂着五把钢刀的破风之声直向高绍全逼来。

    “横刀?你们是天子亲军?”高绍全临危不乱,一脚踹翻身前的矮几,横身避开了贴近自己脖子上的一刀,“解元公好眼力。”领头的那人抱臂观战,并不插手,不过兔起鹘落短短几个招式,领头人眉头一皱:“解元公竟然还会几招。”“平时偶尔学来。”高绍全趁对手愣神之间一掌劈开木窗,穿窗而出,方才他的位置很是凶险,只有到了开阔之地才有一线生机,他一脚站定在庭院之中,四处环视,不禁暗暗叫苦,那些看守的十余个官差皆手提水火棍,把小小的庭院围了个严严实实,今夜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高绍全心中一叹,不过即使如此,也要放手一搏。

    五个府兵慢悠悠的走出东厢房,领头人呵呵笑了起来:“解元公,给咱兄弟几个省点力,也少受点苦楚。”高绍全并不答话,稳稳的扎了马步,双臂下垂,眼神的余光看了看四周,这庭院有三个门,东门和西门都有至少五人,只有南门守卫的只有三人,看着渐渐逼来的五个府兵,他长啸一声,一脚跨向南门,南门的三人似乎有一丝慌乱,不过眼神中却有笑意,而只有东门的人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连阵型都有了一些松懈,声南击东,攻敌之弱,这是父亲交的兵法,高绍全突然一扭身子,合身扑向了东门五人,五人顿时阵型大乱,手忙脚乱之下,自然有了破绽,“不好!”府兵领头的那人顿感不妙,迅速拔刀如老鹰般扑了过来,高绍全随手抓起一个衙役,猛推向领头人,“噗”,一道血光盛开,领头人一刀直接把那衙役劈成两半,不过身形被阻,却是缓了缓,趁着这个空隙,高绍全又是两脚踢在挡在身前的两个衙役的关节之处,几年前与二哥学的招式虽然有些生疏了,不过却还是管用。

    一瞬间,高绍全解决了三人,东门顿时大开,他纵身又是一跃,终于跳开了庭院,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身后也传来了府兵的怒吼声,他不敢怠慢,向土地庙的大门跃了过去,连跨几步,眼看着就要冲出了土地庙,黑暗中传来了破风的“噗噗”声,顿时暗叫不妙,这声音最是熟悉不过,正是短弩之声,想避开已全无可能,只能侧身让右臂连中三弩,血顿时染红了半件白衣。忍着剧痛,高绍全站定了身子,如今前有强敌,后有追兵,根本是无法幸免了。

    “解元公好靓的身手。”黑暗中走出来的是一身明光铠的郎将,自然就是封毅了,原来封毅领兵向土地庙的时候,以自己的六识感觉到身后有追兵,他自然迅速猜到有人想做些文章,不管是为了救高绍全,还是为了渔翁得利,为了全局考虑,他必须迅速斩杀高绍全,因此他兵分两路,自率二十个亲兵先上了土地庙,不想这文弱书生功夫却是不弱,若非自己为了安全起见,在土地庙外埋伏了十几个弟兄,怕是煮熟的鸭子都有可能飞了,至于现在,四面被围,又身中三弩,纵是勇如西楚霸王,怕也回天无力了。“封郎将!”高绍全咬牙道,他自然认识这位封毅封郎将,这封郎将本是他二哥的亲兵,因罪被贬,后来不知道打通了什么关节,又进了南京驻守的亲卫,这个人的功夫甚高,即使是二哥也难在百回合中拿下此人,自己功夫本来就不算扎实,如今又身中三弩,血迅速的流出,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已然有点虚脱了,“左右,砍了他。”昏迷之前,高绍全只听到了封毅咬牙切齿的说了一句话。

第四章 乌合之众

    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里,高绍全就安心的在大野泽中养起了伤,这些草莽出身的汉子对跌打药草甚是了解,配置的金疮药让伤口很快就逐渐愈合结疤,只是刀弩留下的伤口甚深,疤痕很可能这辈子都难以消除了,刘轨这些豪杰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疤,自然不会在意,高绍全虽是个书生,不过从小也和二哥练过拳脚,也不在乎这些疤痕,倒是刘小妹颇有点遗憾,毕竟一个好端端的白面书生从此身体上有了瑕疵,总是让有点追求完美的她有些难过。

    刘小妹闺名唤作碧君,今年不过二九年华,放在平常,这个年纪早已及笄,差不多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不过这位刘碧君刘小妹却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最爱就是纵马飞奔,还常常参与流贼们打劫漕运的活事,对于什么感情,似乎总有些缺根筋。其实刘小妹长相颇为温柔可人,不发脾气也是个小巧玲珑的小家碧玉,在大野泽中很得一些豪杰们的相思,不过刘小妹身份在那里,再加上又是个出奇的小辣椒,很多人都是只敢远观寄托相思。

    这些天,高绍全微微有些感觉到这位流贼小妹似乎对自己有些另眼相看,毕竟满山遍野的都是草莽,自己这个与她年龄相差还不算大的白面书生实在是个特例,就像一朵鲜花总会在绿叶中脱颖而出,不仅仅是刘小妹,很多大大方方的女儿家都会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常常把自己搞了个大红脸,只是碍于刘小妹在,也不敢得寸进尺,才让高绍全能保得一份安宁,然而,刘小妹…高绍全更不敢招惹,先不说她是个大名鼎鼎的匪首,单是自家有妻有儿,与妻子又是举案齐眉、伉俪情深,他就更不会有半点其他心思了。

    身子渐渐好了起来,高绍全也渐渐喜欢出来走走,刘小妹自然寸步不离、形影相随,高绍全也不在意,只要自己不去主动招惹,这位大小姐还是知道分寸的,“小妹,你们练兵场在哪里?”高绍全兴致甚好,他感觉身子骨这几天更加强健了,有点想找个练兵场试试身手,“高家哥哥,”看,书生已经成了高家哥哥了,不过这声音真的很酥软:“你想去活动活动拳脚吗?这时候恐怕不行呢,赵三哥正在练兵呢。”“练兵?”高绍全自动忽略了高家哥哥的称呼,双眼一亮,他虽不是出身将门,不过父亲与兄长多年带兵,他也曾看过一些军队战阵,队练兵并不感到陌生,甚至还有些亲切的感觉:“那我这个外人可以去看看吗?”“自然可以,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刘小妹一拉高绍全的袖子就跑了起来,“哎,别别别,我自己可以走,你引路就行了。”看着高绍全羞的耳朵根都微微有些发红,刘小妹愈发得意,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大泽之中。

    练武场在大泽深处的一座山上,此山名为梁山,其实名为山,实则只是稍稍高点的平地,场地也是非常开阔,足够上万人在此同时操戈,高绍全与刘小妹翻上梁山之巅,演兵场尽览无余,只见上万人在一声号令之下各显本事,只是武器着实驳杂了些,有的用大刀,有的用长剑,长矛、长枪也是不一而足,当然,最多的还是随手削成的木棍,上万人几人一组互相砍杀,声势颇为壮大,刘小妹自得一笑:“高家哥哥,可看到了豪杰们的万丈雄心?”“没有,”高绍全有点失望的摇了摇头:“我只看到了一群乌合之众。”“你?”刘小妹闻言大怒,一口银牙咬的咯吱响,“的确,我只看到了一群乌合之众,”高绍全并没有注意到刘小妹的怒气,他以手指点:“他们的功夫很多都远胜于普通军人,不过,若是就是这样的战阵,千余府兵可一鼓破之。”“你胡说!”刘小妹气的猛推身边人:“千余府兵可一鼓破之?那我们怎么能纵横南北,无人可抗?”“那不过是戍守各地的卫所官兵,”高绍全回头看着被气的眼中有泪水的刘小妹,认真的说道:“卫所兵不过是各地地方团练,运粮有余,打起仗来恐怕也就是一群农民,你可见过真正的精锐府兵?可曾见过天子亲军?可曾见过戍守辽东的边军?”三个可曾把刘小妹问的哑口无言,他们自起义以来,四处征战,很多时候碰到的都是一触即溃的所谓朝廷军队,这样的军队自然不会被她刘小妹看得起,只以为天下任义军纵横,从来没有想过朝廷的精兵。

    朝廷有精兵,而且为数不少,本朝以卫所军戍守内地各州县,千二百人为所,五所为卫,两三州之地往往才驻守一个卫的兵马维持地方治安,而朝廷真正的精兵大部分在边关,单单是辽东各镇就有军队十余万,宣大等边关军力亦不下于辽东各镇,这些精兵可是契丹人都不敢轻缨其锋的。天平七年,三边重镇军户起义,朝廷的卫所兵几乎是一夜之间都成反贼,时任三边总督的谭襄只是排出了边军精锐一个卫,不过五千人竟杀得原十五万卫所军溃不成军,仅仅四个月就平定三边,这还只是边军;除了边军精锐之外,还有戍守京畿重地的天子亲军,天子亲军十六卫每卫皆三倍于边军各卫,领兵将领皆为大将军,其下则是中郎将、郎将等,除此之外还有东宫六率,每率辖五个上折冲府,戍卫西京洛阳,这些精锐皆与卫所军不同,都是府兵,府兵顾名思义就是军府的军队,这些军队受朝廷供养,平时镇戍各重镇,战时则由大将军领兵出征,是真正的职业军队,刘轨刘百户就是府兵出生,凶悍远远强于普通维持治安的卫所军,可以说天下精兵单是边军就有三十余万,天子亲军十六卫和东宫六率总兵力也不下三十万,这些军队才是维持帝国稳定的真正杀器,而百万卫所军,说句不好听的话,只不过是战时临时扔下锄头、扛起刀枪的农民,战斗力自然根本不是一个档次。

    很不幸,堂堂顺天王的四十万余万大军还没有真正碰到过这样的精兵,甚至大规模的卫所军,这支义军也不敢与之逆战。刘小妹被三个可曾问的整个人都愣住了,直到高绍全走远了都没有发现。

    高绍全下了山来到了演兵场,试了试兵器架上的大刀,估摸着约有四五十斤,根本不是自己拿的动的,甚至自己也差点被绊倒,引得一众义军哈哈大笑,他也不生气,随手拿了把铁剑,长四尺有余,重约六七斤,倒是很顺手,在手中甩了甩,他摒弃身心,也不管四周的声音,一板一眼的练起了剑。

    他的功夫都是二哥教的,而二哥本不是喜欢华而不实功夫的人,所学也都是一些战阵厮杀,因此这类功夫更讲究尽量多的制造杀伤,更讲究如何保证自身安全,完全没有什么花哨好看,大部分豪杰看了都不以为意,以他们的武功,一对一之下,可以轻松的在数十招之内拿下此人,倒是出身府兵的赵三等人眼中翻起了滔天巨浪,这样的功夫简单实用,一对一之下,与这些豪杰相抗根本没有悬念,然而若是百人千人乃至万人呢?若是一支不怕死的万人队呢?若是再加上风驰电掣的骑兵呢?他们可以肯定这些豪杰只有被一面倒屠杀的结局,他们出身府兵的将官自然也会这些功夫,只是碍于兄弟情面,也碍于豪杰们各有各的想法,根本无法把这些标准的军队搏杀格斗之术教下去,甚至连自己都被这些豪杰同化,渐渐的更喜欢那些腾挪格斗的功夫,甚至这些最为实用的军阵功夫反而生疏了。

    “这小子是个人才,”赵三心中暗暗点评,又加了句:“可惜心不在咱们义军这边,”不过当看到从山上跃下来的刘大小姐,赵三心中又是一亮:“要是做了咱义军的女婿,那岂不是?”一丝笑容渐渐的浮上嘴角,“三哥,你怎么笑的这么奸诈?”刘小妹歪着脑袋看着赵三,把赵三一口口水都呛了,直咳嗽。

    练了片刻,微微出汗,高绍全才放下剑来,他看着那些一脸看好戏的众豪杰,摇了摇头,轻声嘀咕了句:“乌合之众。”也不停留,转身就走。

    “小子,你骂谁呢?”一个似乎是义军十人长的豪杰跳起脚来大声道:“就是咱这你口中的乌合之众,横扫南北,官军谁敢与我们面对面的交战?”一句话引得周边豪杰大声叫好,刘小妹却是不禁脸色一红,恨恨的横了一眼那位豪杰,那豪杰看到自己倾慕的女神似乎颇为懊恼自己,想到这些天来的风言风语,更是怒发冲冠,搁下一把巨斧,颐指气使道:“小子,有卵子的就在这跟咱练练,就不信你小子能赢得了我?”“我不是你的对手,百招之内,我必败。”高绍全并不为此人所激,淡定的说了句实话,“哈,小子,你还蛮有自知之明的吗?”十人长气笑了:“那你还敢口不择言,说咱们是乌合之众?”“乌合之众就是乌合之众,”高绍全一张白脸上毫无波澜:“与我一般武艺的十人结阵与你十人对战,你就会败,更何况战阵拼死之时,你们这些功夫不过是花架子,毫无用途。”“你?”

    “吴阿四不要胡闹。”赵三淡淡的说道,那名唤吴阿四的十人长顿时委屈的嘟囔着嘴:“三爷,这小白脸看不起咱义军。”“看不看得起不是他一句话能改变的,”赵三倒是不气不愠:“高解元,你且说说什么是军阵,什么是军队。”高绍全对赵三倒是颇为全礼,先躬身抱拳行礼,才说道:“军阵之中,以杀敌为重,军队之中,讲究统一法令,令行所至,虽百死而不旋踝,明知必死亦有搏杀之豪气,是为精锐之军队。”

    就当是报恩吧,高绍全心中微微一叹,他指点着众豪杰:“你们的功夫一对一固然是大部分军人无法抵挡,但若是碰上数百上千的精锐军队,即使十倍于他们,你们也是必败,三边卫所之叛,大家都知道,声势不下于你们,而且都是经过战阵的卫所军队,对朝廷边军也是非常熟悉,然而边军一卫人马不过五千人,四个月就能彻底平定之,这就是精锐与乌合之众的区别,更何况你们甚至还不如卫所兵!”是啊,他们还不如卫所兵,别看他们纵横南北数度威胁京师洛阳,其实也不过是说的好看而已,当面对优势卫所军,甚至与己方人数相差无几的卫所军,这支义军都是绕道而行,往往要歼灭一支卫所兵,他们都需要两三倍于敌,一直以来他们都以为这是装备的差距,然而他们从来没有发现,其实最大的差距是在令行禁止四个字而已,今日面对卫所兵他们尚不可正面对决,将来他们肯定会碰到真正的精锐,譬如天子亲军、东宫六率,甚至是有大量骑兵的边军精锐,到那时候他们甚至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两条腿的步兵怎么跑得过四条腿的骑兵呢?

第五章 再陷囹圄

    “哎,高解元要回去了!”听着结义兄弟赵三的回报,刘轨颇为遗憾的饮了一碗酒,叹气道。“我也看出来了,他这是临走之前报恩之举,不过是不想欠咱们的恩情,”赵三点点头,他也感觉出来今天早上高绍全不同寻常的举动的含义:“可是,人才难得啊,大哥,我看小妹似乎对高解元颇有意思,若是玉成此事,我义军不亚于得一萧何。”“然而,我不会拿自己小妹的终身幸福换一个人的归顺,”刘轨挥了挥手道:“再说今日的高邮州,还回得到过去吗?”

    大野泽距高邮有千里之遥,沿途穿州过县十余个,若是快马飞驰的话,也只需要三天功夫,不过高绍全虽然归心似箭,然而大伤初愈,加上从小生活在江南之地,对于骑马毕竟有些陌生,刘轨也很体贴,特意从济州府衙要了几辆马车,由燕老五亲自护送南下,“我说秀才,你还不如留在咱这,”燕老五嘴角含着根狗尾巴草,嘀咕:“咱兄弟们天生地长,潇洒的紧,再说将来要是大哥夺了皇帝那鸟位,秀才你也是开国功臣啊!”“咳咳,”坐在马车看书的高绍全还是有点不能忍受这些人的想法,毕竟从小读圣贤书,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忠君,虽然如今不得不与这些反贼厮混在一起,虽然经过这些天来的接触,他也知道这些反贼其实只是被逼的活不下去的普通人,不过理解归理解,能不能接受就是另一码事了:“燕五哥,快到徐州境内了,小心点说话。”“哦。”燕老五突然想起现在不是在大泽,不禁尴尬的搔搔头皮,徐州可是淮北重镇,朝廷军队在此驻扎不下十万,且天子亲军十六卫之一的右威卫两万余人就驻守此城,威慑群豪,平时这些流寇甚至都不敢直视这座雄城的,燕老五颇有些尴尬,他咧了咧嘴:“秀才,对不住了,俺只能送你到这了,俺在官府可是落了籍的,到了徐州就出不来了。”

    高绍全愣了愣,他这才想起这帮流贼不少都是在官府里落了罪的,特别是像燕老五这样的巨寇,身为顺天王麾下平天将军,恐怕早已是天下闻名了,只不过之前尚在济州境内,官府也不敢去触刘轨的虎须,然而过了济州可就是朝廷控制两淮的重镇徐州了,也不能让这些豪杰们冒风险,连连拱手道:“有劳燕五哥了。”“不碍事,不碍事,秀才能理解就好,只是此次一别,山高水远,不知何日才能相逢?”燕老五叹了口气,他知道以高绍全的出身,必定很难再能与他们这些流贼相遇,即使再度相遇,也很难说是敌是友,没来由的,他想起了常看的折子戏里重耳流亡的故事,这高绍全岂不就是流亡敌营的晋文公吗?不自然的,燕老五又叹了口气:“秀才,将来若是再相见,还不知是敌是友呢。”高绍全闻听此言也是一阵黯然,他们是贼,自己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们虽然有了不错的感情,不过若是他们还做贼,自己总有一天会与他们成为敌人。

    不过燕老五毕竟是一方豪杰,自不会为儿女情长所惑,翻身上马笑道:“秀才,俺老五粗人一个,就此别过了,山水有相逢,下次再见,你若做了大官,俺老五的刀绝对不会留情!”说罢,一个唿哨,同来的十几个豪杰风驰电掣的冲向了北方,高绍全轻轻一叹,心道:这些豪杰若是为国所用,何愁天下不太平呢?烟尘中,几个老实巴交的种田汉子赶着马车向南而去。

    徐州,兵家必争之地,他是江浙布政司伸向中原的一把利剑,北界黄河,南临淮河,大运河也从徐州转向西直至京师,实为京师洛阳东面的咽喉所在,历朝历代不管是北伐中原还是南下灭国,徐州都是必取的第一座雄州,天平初,天下流贼暴动不断,特别是最近几年来,顺天王刘轨据山东之地,曹操扬五扫荡河南,漕运几度濒临断绝,徐州的地位更加凸显,从天平三年以来,徐州数度增兵,短短几年间,就已从天平初的一万五千增加到如今的十万雄军,特别是天平九年,朝廷更是把驻扎在京师右威卫两万大军移驻徐州,偌大的徐州都已差不多变成一座军镇了,十二万军队分驻滕县、丰沛,右威卫驻扎萧县拱卫徐州州城,纵横山东河南河北的豪杰们甚至连路过徐州都不敢,更何况今之徐州知府的乃左都御史何炯,此人甚有清名,为官清廉,治州县有方,也曾多次在边关领兵,战阵经验丰富,徐州在他的治理下可谓是固若金汤。

    进了徐州城,就感觉到了气氛的非同寻常,一队队巡逻卫所军穿行不停,与大野泽附近的卫所军不同,这里的卫所兵铠明甲亮,也全无庄稼户的土气,倒是朝气蓬勃,甚至很多卫所兵都带着浓浓的杀气,不过笑容倒是很和善,过路的平民也并不像其他的地方的人如同见鬼一般,他们只是很寻常的让开道,甚至还亲切的与这些军汉打着招呼。

    内紧外松,治理有方,高绍全暗暗的点评,如今他孤身一人进了徐州,一袭白衫衬的他面冠如玉,儒雅的气息温润如玉,一看就是个读书人,那些军汉们瞧见他也没有传统武人那种傲气,只是微微点头致意,高绍全轻轻一笑,这两天连续赶路,看到的都是凄风冷雨,其实是州城里的百姓也衣衫褴褛,不觉让他自己对这个朝廷的未来有点绝望,不过进了徐州之后,看到的景象,让他的心无形中平静了几分,从徐州向南,不管是江南还是湖广,亦或者岭南,他知道那些未受战争侵袭的地方如今依然歌舞升平,而关中河洛地区也是一片安宁,如今战乱多在河北山东地,还有边关的鞑子,局面还远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先找个客栈歇歇脚,明天还要继续赶路,过了徐州之后,可以顺运河南下,船行甚快,正常的话,三天就能到高邮了,想起分别快两个月的妻子,想起尚在稚龄的爱儿,如今得脱牢狱的高绍全不禁觉得心里一阵火热,母亲怕是受了点惊吓,不过只要平安就好,他默默念叨着。

    然而,世事往往不会遂人心愿。

    “上房一间。”高绍全放下一锭银子,掌柜上下打量了高绍全一眼,道:“可有路引?”高绍全点了点头,掏出写着他生平籍贯的举人路引,掌柜打量了一下,立刻躬身道:“原来是举人老爷,小的给你行礼了,上房还有三间,最好的一间临着湖,举人老爷意下如何?”高绍全自然无可无不可,在殷勤的店小二领着上了三楼,这甲字二号上房倒是的确不错,熏了香,淡淡的檀香甚为清香,推开临湖的南窗,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凉风习习,正值七月末,也不显得燥热,店小二殷勤的帮他收拾行礼,高绍全随手拿出一卷论语诵读起来,这次秋闱是肯定错过了,只能三年之后了,高绍全遗憾的叹息,今年他已二十有五了,本来他弱冠之龄就已是解元,然而先是守父丧,后又是牢狱之灾,转眼就蹉跎了好几年,三年之后即使有幸金榜题名,也已是而立之年了,时不我待啊。

    话分两头,那客栈周掌柜有点奇怪的又看了看那张举人路引,念叨了句:“不是还有十天就是大比之期了吗?这举人老爷怎么在离京千里之外的徐州?”虽然奇怪,不过举人老爷又岂是他这等小掌柜管得着的事,倒是案前的那一锭银子吸引了自己的注意力,这银子是十两现银,甚是崭新,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却是少见,周掌柜可以肯定这是官银,按理说一个举人手中有官银也并不奇怪,不过春赋已上缴朝廷,只有夏税才刚刚征收完毕,这举人从哪里弄来的现银呢?翻弄着这锭官银,一行小字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小字在银锭的下方,是各州府上缴官银的凭证,那一行小字一般人是不怎么会注意的,不过周掌柜经常接触各种银锭,却并不陌生,只是,上面那行字….周掌柜细细的打量,待看清那行字之后,不禁手一抖,银子摔在了地上,他脸色苍白,冷汗刷刷的落下。

    “掌柜的,怎么了?”店小二在周掌柜面前晃了晃手,周掌柜眼神过了好久才重新聚敛了眼神,慌道:“李三,快点叫官差过来,快点!”

    徐州知府衙门,一身朱紫的当朝左都御史、徐州知府何炯面色凝重的打量着手边的一锭官银和那一张举人路引,官银背面的那行小字他看了几遍,终于确定这锭十两的官银正是从登州押往京师洛阳的官银,那行小字上书:山东布政司登州府监制,天平十年!这应该就是前几个月刚刚在济州被刘贼劫走的五万两税银。最近三年来,刘贼自号顺天王,占大野泽为王,附近州县皆受其糜烂,官银屡屡被劫,而最近一次被劫正是五月十五在济州劫的登州五万两税银,那五万两税银皆为十两或五十两一锭,登州府也上报称当年新造所有官银均在此次劫银中损失殆尽,而如今,这个举人手持登州府制官银,只能说明一点,此人与刘贼有所熟悉,这样一来,这案子可就不小了。

    只是,这位举人的名字,更是让何炯头疼,高绍全,扬州府高邮州人士,天平六年江浙布政司乡试第一,父为当朝内阁大学士高卞。何炯是高卞生前的好友,好友殉难辽东,他也很为老友伤心,多年来他或在边关或在朝中与高卞相扶,感情还算深厚,只是….老友的遗孤怎么会勾结匪类?何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心中默默的念道:“贤侄啊,希望你只是无意间得了这锭银子,否则,纵然是老友遗孤,国法难容啊!”念及此处,国法难容,何炯随手抓起一支令签给了右威卫郎将李诚:“把高举人请来。”李诚抱拳而去,何炯却是坐立难安,无论如何,高绍全是老友的遗孤,更何况….他翻开一个多月前扬州府的行文,上面醒目的写着一行字:伪顺天王刘贼寇高邮州,屠高邮州,江浙布政使周邢、高邮州知府叶辰、高邮卫指挥使张万安以下大小官吏皆殉难,前内阁大学士高卞府中上下二百余口皆死难。当这行文到得徐州的时候,何炯只感觉五雷轰顶,自己手握重兵,却不能护得老友全家,自己将来还有何面目见老友于地下?所以当这张举人路引出现的时候,何炯心中是万分高兴,然而如今他却甚是矛盾,一方面他希望能见老友遗孤,另一方面国法难容,他又不愿老友遗孤会勾结匪类,“希望只是误会吧,”何炯轻轻一叹:“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老友的最后一脉!”他暗暗下了决心。

    七月二十九的夜晚,刚刚躺上床榻的高绍全又一次入狱了,短短两个月时间,两度入狱,而且罪名同样是勾结反贼,高绍全实在有点如同大梦一场的感觉。

第六章 查案钦差

    京师洛阳乾元殿中,满朝公卿皆战战兢兢,不敢多言,皇帝又一次大发雷霆,辽东战事再度不利,他拍案而起:“四年,短短四年,鞑子尽吞辽东,再打下去怕是朕的河北都不保了,朕问你们有何想法,你们只知磕头,朕养着你们这些废物有何用?”“臣等万死。”“万死万死,朕不关心你们死多少次,朕只想知道,你们有什么法子?太傅在辽东的时候你们就人人推诿,现在你们还是人人推诿,怕是到鞑子打到洛阳来,你们还是想着怎么推诿责任吧?”皇帝阴阴一笑:“不对,怕是到时候你们会大开城门,恭迎新君吧?”一句诛心之言,把三公九卿、各部堂官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南夏侯、兵部尚书高元皱了皱眉,他是前内阁大学士高卞之弟,多年总督宣大,战功赐爵至南夏侯,兄长殉国之后,他接任了兵部尚书一职,本打算继续推行其兄以辽东为根基、以燕山为依托,以辽人御契丹之计划,只是自打他接手了兵部尚书一职之后,他就发现他完全无法掌控辽东,如今他这个兵部尚书完全成了剿匪尚书。今早皇上大发雷霆,他是知道原因的,孤悬辽东的广宁卫也陷落了,从此契丹兵锋已直指燕山,再进一步,那就是尽失幽云十六州,重演当年五胡乱华的悲剧了,身为兵部尚书,不管他能不能有效掌控辽东,他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左右那班文武公卿可以跪在地上称罪而不去想点实际的法子,自己身为兵部尚书却不能不有所建议,于是高元一整乌纱和官袍,出列道:“陛下,臣有本奏。”

    皇上听声音也知道是自己的兵部尚书,说起来这位兵部尚书的哥哥就是他的老师,算起来还是他的师叔,平素也算尊重这位臣子,只是今天有一封千里急递来的奏折让这位皇帝有了点想法,看到高元出列,他沉吟了片刻,略带点奇怪的眼神打量了高部堂几眼,才缓缓的道:“高部堂有何高见?”高元低着头也未注意到皇帝眼神中的不同,只是硬着头皮道:“陛下,而今用兵辽东,河南山东河北流贼四起,震慑这三省的兵是万万不能有所轻举妄动的,否则流贼流毒万一至江淮一带,则局势必然大坏。”“嗯。”皇帝自然无可无不可,他也知道如今河北河南山东等地贼比民多,已然荼毒糟踏的不成样子了,现在徐海二州防山东,河洛诸军防河南,河东各地也是严防死守,这三地的三十万精兵是不可能动的,再说,这三地也谈不上什么精兵,只不过是些与流贼交战有了些许经验的卫所兵,不调动这三地的兵,还能从哪里调兵?辽东之失实在令他既尴尬又后怕。

    “陛下,臣以为无须调兵。”高元斩钉截铁的说了一句让朝堂一阵哄响的话,皇帝也是愣了片刻,才冷着脸道:“不知朕的兵部尚书有何高见?”“陛下,”即使听出皇上的不满,高元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辽东今已几乎尽丧,不若收缩兵力,倚靠燕山,以长城为天险,以辽东蓟镇的十万边军,据险而守实无问题,而今内患未平,当先用兵三省,待后方平定再思进取。”

    “部堂此言差矣,”勋贵中走出一人,正是丢了封地的辽王郭轲,封地丢了之后,辽王在朝堂中很是尴尬,连带着也恨上了曾坐镇辽东的高氏一族,他一振蟒袍,出列道:“辽东乃陛下之辽东,非鞑子之辽东,今辽东丧地已是有辱国体,身为主掌兵部的高大人却想着放弃整个辽东,居心何在?陛下,臣怀疑高家心怀不轨,辽东之失与高家有密不可分的关联。”“辽东之败非高卿之罪,皇弟慎言,”御座上的皇帝淡淡的瞟了辽王一眼,他知道当时辽东之败乃是契丹人勾结别有用心之人泄漏详细行军路线,使得朝廷大军步步为敌所趁,才有了巡抚、总督皆战死的惨烈,今日朝议他也不想旧事重提,不过弃土之罪,他这个皇帝也不想承担这千古的骂名:“高卿所言也有待商榷,辽东之地虽失,然我满朝上下不思收复,却想着做缩头乌龟不成?诸卿再议议如何重新经营辽东。”一句话定下了基调,文武百官大感头疼,之前高元所提弃守辽东实是最好的选择,毕竟燕山与长城也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以十余万边军戍守长城各关隘,契丹其实是很难有办法更进一步,况且流贼如今荼毒三省,贼众有渐大之势,实在不是两面用兵的时候。不过,既然皇帝定了讨论的基调,那就再想想法子吧,朝堂再度陷入了沉默。

    一个早朝持续了两个多时辰,文武们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有些年老体衰的甚至已是摇摇欲坠,才最终敲定了几个可行的方案,其一自然是调兵了,如今各地实则无兵可调,唯有戍守西京长安的军队还算安静,因此皇帝下令调亲军左右武卫共四万人,连同三边等地卫所军合成十万精锐赶赴辽东,号称二十万大军,与辽东本来的十余万边军一起,倒是无虞,其二就是军饷的问题了,断断续续征了几年的辽饷也只好再度开征,天下田亩加征一分,其中江南富庶之地加增至二分,河南河北山东三地辽饷减半,也算是皇恩浩荡的,满朝文武自然是连连点头称是,只有户部的堂官,还有一些家在三省的文武有点头疼,好在是皆大欢喜。

    高元却是满头大汗,他知道这项朝议一经公布,江南等地倒是没有太大关系,河南河北山东三省却是雪上加霜了,三省已经多年大旱,这几年年年减免赋税,老百姓依然是活不下去,这加征的朝议一旦明文,那么可以想见三省百姓又有多少人会饥饿而死,会有多少吃不上饭的百姓会揭竿而起,到时候怕是处处糜烂,三省饥民一旦爆发,则江南等地也必然危矣。不行,豁出去这身朱紫也要阻止陛下的决定,哪怕给江南加征三分辽饷,也远远好过于三省皆反,高元暗下决心,不想,退朝的时候,皇帝倒是最后说了一句:“南夏侯高卿留下。”倒是让他有了单独面君的机会。

    乾清宫内,皇帝在御座上批着奏折,天平帝自登基以来算是很勤勉的皇帝,三日一朝的习惯十年来从未中断,每日从内阁转交来的奏折他都会好好看每一句批语,十年如一日,才四十出头的皇帝两鬓已有些斑白,家事国事天下事,又奈何逢多事之秋,很多次他都会腹诽前几位皇帝的荒唐,也一度有过得过且过的念头,不过每当书案上的奏折堆在那里的时候,他都会感觉偌大的压力,然而今天,他被一封千里之外的奏折折腾的邪火暗烧。高元在小黄门唱词之后踏入了乾清宫,这里他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对于皇帝的脾性也是有点熟悉了,与当值的黄公公打了个招呼,就走进了乾清宫,黄公公待见得高元入内之后,挥了挥手道:“你们都先下去,我在这就行了。”众宫女太监顿感如蒙大赦,之前他们就感觉出皇帝的气氛不太正常,现在终于不用在这听那些要人命的话,自然如释重负。

    “臣高元见过陛下。”本朝规矩并不算森严,大礼只有在大朝会时才需要,平时百官觐见,只需拱手一礼就可,皇帝放下手中的奏折,有点奇怪的看了看高元,思索了半晌,扔出一份奏折道:“高卿先看看吧,等等和朕说说心得。”一句话把高元本来想好的谏言全都冲的干干净净,略有些好奇的翻开那封奏折。

    奏折是左都御史、徐州知府何炯所书,何炯高元自然也熟悉,同朝为官,也算是有点好交情的,只是徐州知府的奏折为何给我看呢?高元翻开奏折就彻底的呆愣了,一晃儿的功夫,冷汗就顺着额头流了下来。奏折很简单,只讲述了徐州府抓获了一个可能通贼的人物,只是这人物着实不简单:这个可能通贼的人竟然是自己的侄儿,江浙解元高绍全,这一看就是眼前一黑,高元想都不想就跪倒在皇帝的面前,连声道罪。

    “卿有何罪?”皇帝淡淡的冷哼,高元却是起一身的鸡皮,他哆哆嗦嗦的道:“臣侄误交匪类,有负圣恩。”“何卿不是说了吗,只是可能、或而已。”皇帝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也有可能只是冤枉了你的侄儿。”“臣….臣知罪。”高元重重的磕头,甚至额头连血都渗了出来,“呵呵,爱卿朕知道你们簪缨世家的习惯,”皇帝放下茶盏道:“不过两面下注而已,当年你们这些世家不就是在我朝与前朝两面下注吗?这样才能保得你们世家地位千年不衰啊。”“臣….臣….”高元一时大脑内有些空白,皇帝其实说的是事实,世家大族的确喜欢在两面下注,他可以肯定就在现在的朝堂上,有不少文武乃至勋贵都有族中人与外寇、流贼有所联系,不过那一般最多就是些旁支庶出而已,还从未有过一家嫡子去勾结尚是不成气候的反贼。

    “朕的朝堂可真是有了好大的名声,”皇帝怒气蓬勃的一拍桌子,直震的茶盏乱跳:“内阁大学士之子勾结匪类,一省解元盗用官银,哈哈,很好,很好,连宰辅之子、一省文魁都与匪类勾结,这样的朝廷还会不亡?”高元听得这句诛心之言,只觉天昏地暗,勉强忍住晕倒,只是磕头谢罪,这时候额头上的血是更多了,“父皇,儿臣以为还不能以一封奏折定罪。”太子的声音传来,太子素来与高家接好,高绍全之父高卞在死之前还是太子太傅,算是太子的老师,因此对于高家他还是很有些好感的。

    “当然不能定罪,”皇帝冷笑:“你看何炯给他们高家找了多好的台阶,或许,可能?不愧是同朝为臣的佳友啊。”“臣知罪。”如今多说多措,认罪是最好的选择,高元只是俯身跪在地上,太子看了不忍,又向皇帝道:“父皇,且不说通匪之事是否确凿,单说那刘贼根本就是不成气候,世家即使下注也不会下在这些转瞬就会覆灭的小毛贼身上。”一句话说的皇帝有些意动,的确,刘贼如今虽说据有大野泽,号称四十万大军,然而大野泽根本不可能养得了这么多兵,更何况他北有辽东精兵,南有徐海两州十余万精锐,根本很难有所发展,那些世家最是精明不过,怎么会在这么没前途的流贼身上下注?见得皇帝有所意动,太子又躬身道:“陛下,不若派一大员去徐州调查寻访,若是有罪自然严惩不贷,若是无罪,也不会伤了忠臣的心。”

    忠臣二字深深的打动了皇帝的心,高绍全有没有从贼,现在并无定论,高绍全一家满门忠烈倒是真正的,其父高卞,其兄高权、高武皆是为国殉难,若说他投贼,其实皇帝也不相信,只是对于世家根深蒂固的怀疑,让他不由自主的带了些臆测,暗自想了片刻,皇帝一声长叹,高元浑身却是一松,他知道自己这关算是过了。皇帝看了看高元,叹道:“朕也不希望朕的太傅出一个勾结匪类的逆子,派一大员,朕想也不需要另派他人了,就你去吧,希望你别让朕失望。”“是,陛下。”高元不禁惊喜万分,派自己去调查这个案子差不多是最好的结局了,即使那不孝侄儿真的勾结匪类,他也可以轻轻一抹,抹的干干净净,只是大兄的最后血脉怕是也不能保了,他心中有些黯然,连忙掩饰道:“陛下放心,臣一定会好好调查,绝对不会姑息养奸。”“如此就好,你先下去吧。”高元连连叩谢圣恩,一步步退出了乾清宫。

    皇帝轻声叹息,微微闭着眼,太子又小声道:“父皇放心,这些世家儿臣会好好敲打一番的。”“嗯。”皇帝无可无不可的轻哼一声。

小说时代背景简介

    小说中的周乃是五代中最后一朝:周,开国君主乃周太祖郭威,在位数年后病逝,郭荣登基,是为周太宗,在位凡三十四年,年号显德,历时二十年而削平天下,显德十四年迁都洛阳,后与契丹之辽连年征伐,历十余年遂取幽云十六州及辽东、渤海国故地,其子郭宗训在位二十五年,是为高宗,年号永宁,永宁中,辽亡,契丹入朝显德永宁年间天下太平,是为一时盛世,史称显永之治。

    高宗病逝后,太子郭安继位,是为英宗,年号元庆,在位六年,亦是仁君,然周英宗病逝之后,皇弟郭璞夺位,在位三年,是为代宗,年号庆成,为英宗子弑杀,英宗子郭元卿继位是为神宗,在位二十二年,年号元熙,元熙间,神宗无道,周渐衰。

    神宗之后,周历武宗十三年(大历)、穆宗二十五年(贞元)、熹宗三年(宁安)至天平帝,天平帝为穆宗三子,熹宗之弟,小说中故事开始即位天平十年,自英宗之后,周政不稳,多次发生篡权夺嫡之变,连续五代皇帝或昏庸、或暴虐,周大衰,自穆宗末,河北等地大旱,辽东契丹人再度起兵反周,党项亦于河西故地建国,天平初党项之唐为南夏侯高元灭,然契丹大盛,宁安末,流贼起义亦爆发,天下不宁。

    周朝不承认唐之后梁、唐、晋、汉四朝,目为诸侯,皆入唐书世家,故称沿袭唐之正统,称唐为前朝。

    周世系表

    周太祖 郭威 广顺(4年)

    周太宗 郭荣 显德(34年) 郭威养子

    周高宗 郭宗训 永宁(25年) 郭荣子

    周英宗 郭安 元庆(6年) 郭宗训第三子

    周代宗 郭璞 庆成(3年) 郭宗训第六子 神宗杀之

    周神宗 郭元卿 元熙(22年) 郭安次子

    周武宗 郭汜 大历(13年) 郭元卿长子 宫廷政变死

    周穆宗 郭戍 贞元(25年) 郭元卿第五子

    周熹宗 郭平 宁安(3年) 郭戍长子

第九章 叔侄相见

    当高元看到高绍全的时候,他几乎有点认不出自己这个侄儿了,非但是他,连何炯都是一脸茫然,一向喜欢白衣的高绍全,一袭白衣早已污浊不堪,灰白的似乎是在大漠里行了十几日的旅人,眼眶发红,一向喜欢整洁的他,发髻整个都披散着,甚而连两鬓都渐渐有些斑白,短短两夜之间,高绍全似乎老了十多岁,只是那双眸子,曾经的骄傲与光彩已被寒霜侵染,冷冷的视线里似乎有化不开的杀气,连一向在战阵中打滚的两个老军旅都明显感觉到了仇恨。

    高元皱眉看向何炯,他的心里波涛汹涌,只感觉自己的侄儿在狱中受到了非人的折磨,何炯却是有点愧对老友,眉紧蹙着,双唇抖动着,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倒是高绍全的眼睛首先动了,似乎看出了高元的不满,先是轻轻一笑,笑容并不深,甚至都没有到达唇角就收了回去,他恭恭敬敬的给自己的二叔行礼,又向何炯拱了拱手:“二叔,何大人这些天很照顾我。”“那你怎么成了…成了这幅样子?”高元本想说这幅鬼样子,不过看到自己的侄儿这幅可怜样子,又实在说不出口,倒是高绍全自嘲道:“这幅鬼样子?二叔,我没有你的涵养,我闭上眼睛就想到母亲,想到大嫂、二嫂,想到侄儿侄女,”他捂着泪水止不住流下的双眼,哀道:“想到淑贞满身鲜血的抓着我,想到我的环儿死前还不能瞑目,似乎还在说爹爹救救我!”高绍全趴在地上哀声哭泣着,眼泪却渐渐流不下来:“我恨啦,二叔,我恨不得和母亲、淑贞还有环儿一起死,我恨啦,二叔,我恨不得一把刀砍死所有人。”

    高元听得这撕声的痛哭,自己心头也是一阵阵疼痛,他这些天来又何尝睡得着?在京师,他白天面对着各种冷箭,晚上合上眼就想起大哥一家,到了徐州也是一样,这些天来,他用大量的活麻痹自己,只怕静下来就想到这种痛彻人心的悲苦,几度,他甚至想辞官回乡为大哥一家守灵后半生,然而,痛彻心扉之后他想到的是复仇二字,所以当他面对各种冷嘲热讽,各种明枪暗箭,他依然毫不犹豫的接受了皇帝的安排,他现在还不能离开兵部尚书这个位置,只有这个位置,他才能名正言顺的为兄长一家复仇,他怕,他怕一旦离开,哪怕只是短短的几个月,他就会失去手刃仇人的机会,这一刻,看到自己的侄儿这般痛哭,他也想失声痛哭一场,高家的人丁从此只剩下孤零零的几棵独苗,形影相吊…然而,当他看到自己的侄儿指缝间渗出的不再是晶莹的泪水,而是鲜红的鲜血,他顿时醒悟了,不待何炯提醒,果断一手背斩在高绍全的脖子后,高绍全哼都没哼一声,软软的瘫倒在地上,只是那睁大的双眼下,一行血泪清晰可见。

    不忍见这样的人间惨剧,何炯轻轻叹息了一声,退出了正堂,只留下呆呆的坐在椅子上的高元看着瘫倒在地上侄儿。

    当高绍全再度醒来的时候,已是夜深了,他努力撑起身子,双目有点失去聚焦,屋内一个人的气息他还是很熟悉的,是他的二叔,小时候曾经抱着他骑马的二叔,“二叔,”高绍全嗓子嘶哑的道:“怎么不点灯?”二叔一声叹息声似不可闻:“绍全,现在是白天,你晕了不过半个时辰。”白天?怎么可能?高绍全突然有点想笑,他用手揉着双眼,期待能看到夜色,然而周身全是黑色的一片,一点惶恐从心中扩散,他失声道:“二叔,我成瞎子了?我大仇未报,我怎能成瞎子?我还想手刃仇人,我怎么能成成瞎子?”高绍全摇摇晃晃的坐直身子,感觉到一个略粗糙的手,那是他二叔的手,手掌心刀剑磨出的老茧坚硬如铁,高元扶着高绍全的手道:“侄儿,莫要担心,军医说了,你只是急怒攻心,气血冲到了眼睛里。”“我不能失明,二叔,”看不到身周的一切,高绍全反而平静了:“我还要为家里人报仇。”“嗯。”

    高元有点沉默,整个房间都静了下来,片刻才缓缓地道:“行文你都看了?”“是。”“那你相信行文里的记载吗?”高元突然说了句话,高绍全思索了片刻,缓缓的摇头:“二叔,那行文里对流贼洗劫高邮的记载没错,不过侄儿一点也不信这流贼是从山东来的。”“为何?”“二叔应该知道救我的人是谁吧?”高绍全冷冷一笑:“其实不仅二叔知道,何大人也知道,甚至我有理由怀疑陛下也知道。”“陛下知道,”高元轻叹,皇帝肯定知道刘百户的出身,也必然知道刘百户与自己大哥之间的一段因缘,只有略一思索,皇帝根本就是心知肚明,而自己这个侄儿也实在是太聪明了:“陛下拿你的案子敲打世家,又让我来审你的案子,其实我心中就有些了悟了。”“那二叔相信是刘百户屠了高邮城吗?”“我也不信,”高元轻声道:“这刘百户这些年来一直都在收买人心,他是干不成这种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的事的,更何况他的兄弟都在高邮,屠城?屠自己弟兄吗?”“二叔,你错了,”高绍全更加平静:“刘百户那时候也在高邮。”

    “哦?”高元的瞳孔瞬间一缩,他突然感觉似乎抓到了什么:“刘百户在高邮,那这件事就更蹊跷了。”高绍全点头:“二叔,那流贼明显是想趁机吞了刘百户,而且我还有些更大胆的怀疑,不过估计要去了高邮才能证实。”“什么?”“那份行文上,连高邮知府一个小小的从五品文官,乃至推官殉难都有记载,为何独独少了一个关键人物?”“谁?”“南京左卫中郎将封毅。”

    封毅?这个名字高元并不陌生,后续的收复高邮行文后,报功栏里第一位就是这位南京左卫中郎将大人,不对,现在他已不是南京左卫中郎将了,在高邮收复战中,因战功晋为扬州卫指挥使,连升二级成了堂堂正三品武官,然而为何自己的侄儿会说殉难之人少了个封毅?“封毅怎么会在高邮?”“因为那天最想杀我的就是他!”高绍全斩钉截铁的说道:“封毅曾是我二哥的亲兵,我不会认错人的。”“封毅?封毅!”高元心里波涛汹涌,难怪老狐狸何炯对高邮屠城调查语焉不详,原来是封毅!这个封毅背景可就复杂了,他的后台很可能是朝堂上某些大员,乃至…乃至某位皇子,难怪何炯不敢再继续调查下去,自己呢?难道就因为怕得罪某些高官甚至参与到夺嫡而不顾满门的血仇?

    高元的身体渐渐佝偻了,他的脑海里波涛澎湃,若只是流贼洗劫高邮,那倒是好办,军中总有些三心二意之人,到时候自己把这些人揪出来,和那些叛贼一起把他们的脑袋悬在高邮城下,若是封毅,那就不简单了,封毅能从当年高二公子的一个亲兵,短短十几年间升至一卫指挥使,更何况扬州卫所不同于其他地区的卫所,乃是护卫漕运,保证南京的重要精锐卫所,若说封毅身后没有大人物撑腰,根本就是难以相信的,谁要与我高家作对?谁想把我高家斩草除根?朝堂上的斗争从来都不曾这般血腥,只有一种斗争才会这般你死我活:夺嫡。

    然而,夺嫡?高家从来只忠于皇帝,不管谁成为皇帝,高家都会忠心的为皇帝守护江山,这应该是每一个试图夺嫡之人都会拉拢的对象,斩尽杀绝?这是多愚蠢的手段?高绍全也沉默了,封毅已是正四品的亲卫中郎将,能指使这样一位高官亲自斩杀自己,那背后那个人的能量之大,可以说甚至连他二叔都会投鼠忌器,而勾结流贼屠城这样大的动作,绝对不是一两个官员就能办到的,二叔现在的沉默与挣扎反而让他觉得放心,“绍全,”挣扎了许久的高元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这件事急不得封毅牵涉甚广,我们暂时动不了他,也不能动他,不如放长线钓大鱼,一个封毅不算什么,他背后的人物才是我广陵高氏的世仇。”“二叔,”高绍全极为赞同的点点头,不过又一个问题浮现在他的面前,脸色也有些苍白:“父兄的死有那么简单吗?”他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当年战报上是父兄的计划为契丹识破,反被契丹伏击,最后先是他二哥直捣契丹王庭的军队被歼灭,后是契丹叩关居庸关,迫使他父亲处处被动,不得不连夜回师,却不想契丹人虚晃一枪,一口吃下了父亲麾下的五万辽东军,随后契丹人以绝对优势围困辽阳、沈阳,城破大哥殉国,契丹人处处掌握先机,主动尽占,以前的高绍全每每想起这战事,都深感痛惜,不过经过高邮之屠后,他突然发现可能事情并不简单。他的父兄最重视保密,契丹人却步步料敌在先,很可能就是有人在背后制肘。

    高元愣了片刻,其实他大哥之死朝中也有很大疑惑,最后皇上强压住要高氏为辽东战败负责的声音,大肆表彰高氏一门,就说明背后并不简单,不过有些话不能说的太明白,他只是含糊道:“我这几年当兵部尚书,辽东一直无法插手。”

    为了辽东兵权!高绍全的瞳孔一缩,黑暗中他根本无法看到任何东西,不过他的心却整个透亮了,他的父兄之仇、他的全家血海深仇,背后很可能是同一批人所为,同样的不择手段,同样的血腥残暴,同样的铲草除根,同样的丧心病狂,终于,他又有了目标,本来因为妻儿死难,父母皆没,家园尽毁而失去了所有的高绍全,这一刻又终于有了目标:复仇!不管是屠城的流贼,还是参与这偌大阴谋的那些朝堂中的肉食者,他都会把他们一个个找出来,为高邮十余万冤魂复仇,十余万死不瞑目的眼睛还在看着自己。

第十二章 截杀

    前往京师洛阳,最便捷的道路莫过于沿着运河一路北上,不过如今运河并不安宁,巨寇小曹操平三郎就活动在河南地界,号称拥兵二十万,余则大笑匪贼七八股,或者数万人称将军,或者千把人称统领,若是漕运,有上万军队护送,自然不怕这些匪寇,不过皇城司来的加上后续的人也不过四十六人,走这运河纯粹是羊入虎口,因此这条最便捷的路也被放弃了,只能从宝应南下入长江,转至江陵经唐州北上前往洛阳,虽然路程远了一大半,不过这些州县都在朝廷统治之下,皇城司的牙牌还是很管用的,自然无虞。

    高绍全眼睛虽然渐渐恢复少许,不过也只能感受到阳光的强弱,并不能看到路,两个皇城司密探一路搀扶着,速度自然更是缓慢,待到得江陵之时,已经是九月中了,已这速度估摸着十月初差不多就能到洛阳。

    江陵,长江上的一颗明珠,乃江南之门户,当年隋灭陈之时,就是占尽了江陵地利,陈朝重兵陈于长江,不想却被隋直接从扬州南下攻破建康,也就是如今的南京应天府,如今数百年已过,江陵繁华更胜往日,长江渡口船只相连,路上行车不断,甚为热闹,连不能视物的高绍全都感受到了江陵的繁华。

    “杨大人,城内的蓬莱客栈是江陵城数一数二的好去处,”沙市千户所千户陈强一脸谄媚的道,他是堂堂的地方卫所军千户,论起官阶来要比杨百户高了两级,不过人家杨全是堂堂天子心腹皇城司的百户,自己一个小小的地方千户自然不能比,若是杨全在皇帝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那受用就是无穷了,想到此处,陈强就更加谦卑了:“那蓬莱客栈背依长江,开了窗就能看到江面万点帆,楼高十丈,四周山水尽收眼底,实乃一等一的好居处。”“嗯。”杨全沉吟片刻,又转目看了看高绍全,那陈千户一见堂堂皇城司百户竟然对一白衣书生如此重视,心里更是激动万分,这书生相貌俊俏,形容不凡,莫不是…莫不是龙章凤姿,天潢贵胄,想到这里,他又是后悔眼中无珠,态度愈发恭谨了,至于高绍全自然毫无所觉,他双目如今勉强看到些影子,什么万点帆,什么湖光山色也只能心中想想,自然也就无可无不可的颔首。

    待得陈强陈千户走后,高绍全无奈一笑:“人常说狐假虎威,我现在可不就是那假你虎威的狐狸吗?”杨全一笑:“高解元不用妄自菲薄,皇上高看之人,飞黄腾达只在旦夕,他日我杨某人弟兄们都好要依赖高解元提点呢。”高绍全摇摇头,不再多言,他感觉很灵敏,皇帝若是只是寻常的派个宣旨钦差来,那还的确是祖坟上烧高香了,然而皇帝不仅派的是恶名在外的皇城司,还故意让皇城司伪装成流贼截杀,其中用意必然很有深意,高绍全并不笨,他瞬间想到了一直在徐州等待机会的二叔,二叔这一个月来一直关注山东、河南、河北三省流贼动向,而且已经开始决定对山东招抚为主,剿灭为辅,对河南彻底剿灭,河北则剿抚并用,把流贼固定在一些州县里,分割剿灭,只是动作不能快,唯恐激起流贼大乱,因此步步为营,逐步推进。然而,皇帝如今来了这一手,先不论皇帝这一手会使得一向重视大哥后代的高元方寸大乱,单是深入淮南后方截杀朝廷大员之后就是深深的打了这位剿匪总督一个耳光,以高元之心气必然忍不下这口气。

    皇帝陛下为何这么急?不用想自然还是辽东事急,契丹人已经恢复了辽的国号,被灭百余年的辽国再度建立,耶律阿保机妻族之后萧乾自称大辽皇帝,都于沈阳,年号大庆,这对于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的皇帝陛下无疑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因此他急于结束三省战事,集中精力对付辽国自然也容易理解,然而契丹真的这么容易消灭吗?至永贞十九年萧乾之父萧权发十大恨,行《讨周室檄》以来,已经有二十年之久,契丹兼并关外草原各族,拥控弦之士不下四十万,号百万大军,当年他父亲,堂堂蓟辽总督、内阁宰辅集兵近三十万也不过能稳固辽东防线不失,而今关外已然残破,辽东军名存实亡,辽东除几个据点以外皆丧于契丹,如何能迅速平定辽东?最重要的是,皇帝此番征辽很有点赌徒的风尚,国运相搏,这样的倾国之力最多只能维持两三年,而受连年大旱之灾的山东、河南、河北,乃至山西、河东、三边等地甚至只能有一年休养,也就是说此番征辽必须大胜、全胜、完胜,而且必须是速胜,这可能吗?高绍全心里深深的怀疑。

    “公子,客栈到了。”杨全那豪气万千的声音传来,高绍全又是一阵苦笑,这哪里像是什么护卫,明显就是个大爷啊,两个侍卫搀扶着杨全下车,这两个侍卫是女儿身,长相甜美,皇城司负责收集密报,调查大案,有很多事毕竟男人行事并不方便,所以也有不少女子,这两个女子都是皇城司培养的一流密探,扮什么神似什么,那些客栈附近的看客本来见那杨全一脸大爷样,还以为是哪家镖局的总管什么的,待得两个风姿错约的侍女扶着一个贵介公子下了马车,心中都惊叹道,这才算一等一的世家,连一个下人仆佣都是一脸大爷样。

    “桂儿,你看你们这位百户大人,怎么看怎么像个甩宝的。”“呲。”圆脸侍卫掩嘴一笑,另一个瓜子脸的侍卫狠狠挖了圆脸侍卫一眼,不过那唇角上钩已然出卖了她的心:“灵儿,不得笑话大人,解元公与我们不同,解元公是大人同辈论交的朋友,我们只是属下,解元公笑得,你可笑不得。”高绍全一笑:“桂儿,别这么一本正经的,我看你们那位杨大人是出了笼子的猴子,正是兴高采烈之时。”“哈哈,还是高解元懂俺老杨,”杨全这些日子的确很快活,护送这位高解元差不多是他这一生接的最为爽快的活了,不用勾心斗角,不用胆战心惊,更不用提着脑袋上阵,况且这万里江山山高皇帝远,真正是让他万分开怀,这不,高兴的连老家洛阳的方言都蹦了出来:“你们这两小姑娘,一天到晚板着张脸,灵儿还好点,桂儿啊,你一直冷着一张脸,看将来哪个汉子敢要你?”一句话把两个姑娘说的脸颊泛红,不由自主的都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高绍全,看到那张俊俏的脸,那空洞的眼神,不由心里都叹了口气:可惜了,生在那样的世家,可惜了,这样漂亮的双眼。

    可惜了,生在这样的豪门世家,竟然是个瞎子,周围的看客也在心里叹了口气,不过不少人心里也有些雀跃:本来这样的贵介公子已经够让人嫉妒了,还好是个瞎子,再好的生活、再美的风景、再俊俏的美女,他都无缘欣赏,真好,老天真公平。

    “铮铮铮”三声破空之音响起,皇城司的人久经训练,一听就知道是弩声,一个皇城司探子胸口直接中了一弩,立刻露出个碗口大的创,血喷涌而出,倒在地上不断抽搐,显然是活不了了,“真娘贼,是军伍里的伏牛弩。”曹三呸了一口血,倒在地上的是他的族弟曹源,已经是有十年从军经验的密探了,可惜再好的身手也避不开让不过十丈距离的强弩,“上,伏牛弩无法连射。”杨全经验丰富,看都不看到在地上的弟兄,与众弟兄拔出唐刀冲了过去,皇城司的唐刀不同于普通军伍横刀,皆是百炼之钢,坚韧而又强劲,对面的杀手立刻拔刀相抗,然而很多人的刀被皇城司的唐刀直接一刀劈为两半,根本无法抗衡,更何况皇城司的人不同于军伍,皆是长于技击之术之人,那些杀手很难有一合之敌,“呸,这种货色也配来截杀咱皇城司。”灵儿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高绍全耳朵却是动了动,最近双目不可视物,听觉却愈发灵敏了,低喝一声:“卧倒!”也不管灵儿桂儿两人是否反应过来,一手一个都压在了地上。

    “嗡!”一声,一支长箭贴着三人脑袋飞过,射进三个路人身体,连带着直插入地面半尺,“五石劲弓!”桂儿的声调都变了,灵儿脸色苍白,刚才那一箭若是射中三人必然无一人能幸免,五石弓一般只存在于传说中,甚至连开得四石弓的都是千万人中难寻,没想到这次刺杀的人中竟有如此高手!

    桂儿脸色一冷,她是内朝供奉李公公亲传弟子,一手大裂碑手可碎金石,很多人说她之功夫已然青出于蓝,此番遭遇突袭,她一时大意未反应过来险些酿成大错,不过,她自信近身功夫鲜有人及,一踏地,便纵身向箭射来的方向扑去,踏在地上的足印,直陷了半寸。“五石弓手一击不中必然已走,”高绍全微微摇头:“天下能开五石弓的人少之又少,一箭射出必然双臂麻软,根本不会留在原地的。”

    灵儿此时也不敢大意了,她眼观八路,若是普通蟊贼,她自信即使几十个一起上,她依然能护得高绍全安全,然而,这杀手里有能五石弓的绝世强人,她又怎敢大意?

    “小姑娘,我且来会会你。”一声轻笑,一袭道袍落在了灵儿两丈之外,灵儿不由暗暗叫苦,在这种距离她才能发现,此人功夫至少应该不弱于自己,而如今,身周已有五个高手了,她冷汗渐渐流了下来,暗骂桂儿怎么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不过她也知道桂儿其实是帮她吸引了更多敌手。

    此时已是生死存亡,灵儿低叹一声:“解元公,此番已是搏命,奴无法护你周全,咱们各安天命吧。”高绍全双目一黯,他虽然目不能视物,然而听到惨叫声总会夹杂着一两个熟悉的声音,那些声音的主人不定一个多时辰之前还在和自己插科打诨,不定昨夜还与自己开怀畅饮,如今却已是化为一具具枯骨,“算了,”高绍全拦下灵儿柔软的小手:“为我死的人够多了,不能再增加人了。”他向前一步,一丝和煦的笑容绽放:“不就想取我的性命吗?来吧。”

第十三章 秦广王

    那道士一愣,慢慢的笑容浮了上来:“高公子,你莫怪我,怪只怪你叔叔实在太冷酷无情。”“你们对天下百姓毫不留情,我叔叔何必对你们留情。”高绍全傲然一笑,睥睨众生,道士脸上也是一红,他说的对,他叔叔是官,他们是贼,他叔叔剿匪,他们大可以战阵上见真章,如今却行刺杀报复之举,实在贻笑大方,不过,他们怎能敌过他叔叔手中如狼似虎的精锐大军?这番报复也只能发泄在高元的侄儿身上了。

    “灵儿,上!”高绍全突然低声一语,趁五个豪杰被他训的无地自容放松戒备之时,高绍全突然不转目光的低语,灵儿自然也反应过来,两手一翻,便是数道白雾,这白雾碰着人的身体立刻腐蚀全身,五个豪杰相继中招,吐血委顿在地,道士惨声道:“好狠!”他自然认识此毒,此乃毒手医圣翟迪成名之毒:七杀散,七杀散由七七四十九种毒物构成,每当配毒之时,就会减去一味毒物,其中变化千变万化,每去一种毒物,解法就全然不同,因此即使知道此毒也根本没有机会解毒。灵儿自然是翟迪高徒,她最擅长下毒,这些时日来,高绍全与她们聊天之时,也知道了她们的长处,不过下毒需要出其不意,之前五个豪杰虎视眈眈之下,灵儿根本无法出手,直到高绍全说的一番话让他们无地自容之时,才是下手的最好机会。

    “公子,全都解决了!”灵儿拍着小手欢笑道,转身却发现高绍全吐出一口鲜血,缓缓的向后倾倒,双目紧闭,脸色金纸发白,只是嘴角的一丝笑容和煦温暖,“公子!”灵儿惊叫着抱住向后倒下的高绍全,翻开后背,一个青紫的巴掌清晰可见:“无相毒掌!”声音颤抖而又绝望…

    “高绍全,周江浙布政司扬州府高邮州人,年二十五。”当高绍全再度醒来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双目竟然能看见四周了,惊喜交加之下,他忍不住留恋着每一处的色彩,只是,他微微蹙眉,这样的环境,他竟从未见过,高不见顶的屋檐,阴气森森,而念着他的名字的那个声音犹远犹近,若即若离,他愣了愣,却看见四周并无半个熟悉的人影,不管是皇城司百户杨全,娇俏的两个侍女桂儿、月儿,皇城司的一众探子,竟全无身影。高绍全疑惑的低下头,这一瞧,竟是一身冷汗,阴森森的火光之下,他却没了影子。

    咬了咬牙,他用力扭了下自己的手臂,没有半点痛觉,暗暗舒了口气,高绍全一抹自嘲浮现:原来只是梦境啊。“高解元,你在笑什么?”一个声音与自己怕不只有两三丈的距离,高绍全一惊,抬头却是一个整肃衣冠的中年男子,男子身不甚高,只是那威压之重,让他不由自主的低下了脑袋,“高解元可是觉得自己毫无痛觉,以为是场虚空大梦?”中年男子的声音中带了一丝笑意,那笑容如此无礼,似乎自己已然只是此人眼中的一件玩物,那中年男子又凑近了几步,眼睛与他直视,高绍全有了一丝恼怒,虽然是梦,他亦不愿受梦境中的人轻看,抬起头来,与那双阴森森的双目对视,这一对视,他又是一惊,这中年男人的双目中瞳孔竟早已扩散,更准确的说,这人的双目早已没有了瞳孔。“这是一个死人!”高绍全心中一震。

    一丝笑容从中年男人的唇边散开:“不错,朕早已是个死去多年的人了。”自称“朕”的男人带着一丝傲气:“朕已驾崩千余年了,高解元,如今你的魂魄也已出窍,按人间的说法,你实则已经死了。”

    五雷轰顶,高绍全突然觉得头皮发麻,他不相信自己已然死了,然而环顾这四周阴气森森的种种,全无半点人气,倒是鬼气森森,偌大的大殿除了这个古怪的男人之外,再无半点人踪,而没有痛觉…如果自己死了倒是也说得通,他神色渐渐变得古怪起来,心却一阵阵的绞痛,父母之仇,家族之仇,难道从此就成前尘往事?甚至一碗孟婆汤喝下去,前尘尽亡,一梦百年?高绍全不甘心,他咬着唇,只感觉咬破了嘴唇也无一滴血流下,更无一丝痛感,突然之间,他很是绝望,远大抱负皆成前世,他想大哭一场,却根本无法发泄。

    中年人一笑:“高解元不必担心,你之阳寿尚有数十载,此番朕招你入地府,不过是想与你聊聊。”中年人手指一点,凭空之处多了两处坐垫,中年人也不招呼,席地而坐,而高绍全听得自己阳寿未尽,心中也安定了许多,谁都怕死,他自然也不例外,更何况大仇未报,壮志未酬,他更不愿就这样成为一具冢中枯骨,既然自己阳寿未尽,那就既来之则安之吧,虽然这中年人威压甚重,不过似乎并无恶意,而且此人颇有古风,也甚合自己的心意,高绍全微微抱拳一礼,亦如古人一般跪坐,与中年人相对而视。中年人道:“你这个读书人胆子倒是不小,”他轻抚微须,没有瞳孔的双目似乎注视着高绍全,那种空洞而又实际威压的眼神不禁让高绍全起了一身疙瘩:“解元公饱览古今,且猜猜朕是谁?”

    一丝苦笑,高绍全拱拱手:“后学晚辈不才,无法猜出陛下的尊号。”这中年人似乎惯来称呼自己为“朕”,而天下自秦帝一六国以来,能称“朕”的也只可能是一位帝王,这中年人威压甚重,却不失古人风雅,想必是一极了不起的帝王,“朕且提示一番,”中年人一笑,只是这身打扮别人自然猜不出自己的身份:“朕有天下几四十年,初继位本为一诸侯而已,得忠臣良将相辅,赖宗庙之灵,十年而削平天下,北逐匈奴,南平百越,收天下兵器铸铜人于帝京。”“秦始皇!”高绍全一惊,不禁失声道,若说有天下四十年还不能判断出这中年人是谁,那北逐匈奴,南平百越,铸铜人却是再为明显不过的提示了,这种种功业,天下也只有千古一帝秦始皇才能做到。

    秦始皇当前,高绍全自然不敢造次,他恭恭敬敬大礼拜道:“后学晚生高绍全拜见陛下。”“哦?”秦广王一番双目,笑道:“你们儒生不是一直说朕残暴吗?说朕滥杀无辜吗?怎么你不当面怒斥朕这个暴虐之君,反而以大礼相拜?”“腐儒之见而已,”高绍全一撇嘴,眼中尽是蔑视:“陛下深谋远虑,深知天下初一,六国遗民尚在,用重典治国,一并宇内,若行之二十年,必天下大定,到时陛下之二世继位,去重典、废苛法,行养民之策,则秦之天下未尝不能若汉之国祚悠长?惜哉,公子扶苏却英年早逝!”“哈哈,”秦广王大笑,虽然种种前尘都已成往事,不过偶尔忆起当年自己死后的种种事变,后世儒生抨击而来的骂名,他未尝不痛彻心扉,没想到今日却碰到个特别的书生:“好,说的好,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朕的眼光果然不差。”

    秦广王手又是一挥,偌大的宫殿瞬间大亮,高绍全的眼前竟呈现出一个巨大的沙盘,河北、河南、山西、山东、江浙、湖广、京兆、三边、江西、岭南、关中、河西、吐蕃、大理、西域…这偌大的沙盘竟是天下形势,秦广王负手而立,在沙盘边,他傲然道:“可看见华夏之万里河山?”高绍全点点头,只是沙盘却突然发生了巨大变化,代表大周的绿色渐渐退却,在东北辽东之地,红色越来越大,渐渐有席卷关外、虎视燕山之势,河北、河南、山东之地则色彩变幻无常,就连大理的蓝色也逐渐侵袭西南,吐蕃之黄色也渐渐有阻断河西、并吞陇右之势,高绍全突然觉得手脚僵硬,他知道那些颜色变换代表着什么。绿色每退却一步,则周之江山必少一寸,纷乱的河南、河北、山东等地是流贼,辽东是契丹,而大理、吐蕃也是虎视眈眈,志在蚕食,周之江山实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若是明春征辽东不能迅速结束的话?一个念头闪过,高绍全迅速看向了三边,三边在关中之北,三边不稳早已是公开的事实,若是征辽不能迅速结束,征兵征税必在三边,三边连年灾变,早已不堪,若是…到得那时候三边必然大乱,而三边一乱,则乱兵南下洗关中,取巴蜀,东进威胁山西乃至河洛京畿,而本已流贼四起的河南、河北、山东等地很可能会突破两淮防线,到时候流贼荼毒江南,莫忘了北方还有虎视眈眈的契丹!

    “哎,”秦广王也是一声长叹:“朕当年以百年修为换得郭荣六十余寿,没想到他的子孙竟然如此不肖!”“陛下托梦应该去找当朝天子或者太子也可。”从震惊逐渐清醒过来的高绍全不置可否,“呵?”秦广王嘲讽的一笑:“你当朕没找过你们的天子?他的回答是什么?是孤注一掷,这一赌注果然够大,胜则天下太平,败则华夏数百年无法再兴,他果然是孤家寡人,宁负天下人啊!”诽谤君父之言让高绍全很是不习惯,他自幼学的是诗书礼仪,念的是忠君爱国,对于天平帝的种种决定,他虽无法苟同,却也不会反驳,此时这秦广王的话语,却令他既感觉刺耳,又无法反驳。

    “朕腹诽你的君父,是不是心里很不是滋味?”秦广王毕竟是冥界之尊,一眼就看出了高绍全的想法,也让高绍全有种无法挣脱的束缚:“当年陈胜吴广之流照样敢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这读圣贤书的,却是满肚子的忠君报国啊。”陈胜吴广正是亡秦之天下的始作俑者,然而听得秦广王话语中,却并无不甘与气愤,反而似乎带点赞赏,这是亡国之君的态度吗?高绍全有点疑惑,秦广王却是一笑:“你们前朝的那位太宗皇帝常说的一句话可还记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贞观政要》他这样的读书人根本不陌生,唐太宗以一州之地举兵反暴隋,百战成功,登基后深感隋末流民的力量,唐太宗时常警醒自己,勿忘隋亡教训,兢兢业业,君明臣贤,遂有贞观之治,“对呀,”秦广王颔首道:“朕之秦就是舟,朕之民即是水,朕之秦让民活不下去,即位贼,民之贼也,害民之贼者,虽匹夫亦可振剑诛之,朕不恨陈胜吴广,朕恨的是害民之贼而已。”

    民之贼也,害民之贼,如同一把利剑震撼着高绍全的心灵,这些天来,他看到过大野泽里那些憨厚的所谓流贼,他也看到过横征暴敛的所谓官府,他见到过分粮救活细民无数的巨寇,他也见到过穷奢极欲、害民如草芥的世家,谁是贼?谁是寇?谁是官?谁是君?他一直有些迷茫,直到这“害民之贼”如当头一棒击中自己之时,高绍全才第一次感觉到心灵的震撼。秦广王见得高绍全如大梦初醒,突然一笑:“既然明白了,那你且回吧。”挥了挥手,身周的一切似乎迅速远离了自己,高绍全几度试图抓住什么,却如白驹过隙般退却,南柯一梦,似醒非醒。

第十四章 分道

    “公子,你可算醒过来了。”一声熟悉的哭腔唤醒了尚在迷糊的高绍全,娇娇脆脆的声音却有些沙哑了,高绍全睁开双目,却恍然发现自己依然不能视物,梦终究只是一场梦,一声轻叹,他转向了哭声,张开口想说话,却发现嗓子实在干哑的无法发音,月儿努力止住哭腔,连忙靠近了高绍全:“公子莫要着急,你刚从鬼门关闯出来,好好静养才是正事。”

    也算高绍全命大,那无相毒掌极其狠毒,高绍全中掌之后,毒血立刻攻心,幸好杨全手中有此番南下为天子搜集过来的千年人参,全凭这灵药才勉强吊住他的性命,之后杨全满江陵的寻名医,然而这种江湖人的功夫又岂是寻常人能解得的,无计可施之下,杨全直接找到了江陵知府,悬赏白银万两,几日之后才有一个懂得内家功夫的游方郎中恰巧路过江陵,才告知如何逼毒疗养,即使这样,高绍全依然昏迷了整整三天,方才缓缓醒来,听得月儿如同喜鹊般叽叽喳喳说完,高绍全暗暗连呼侥幸。

    “这里是哪里?”高绍全刚刚醒来还有些迷糊,对于当日发生的事情他已全无印象,只记得背后一阵阴凉,之后就全无意识了,因此现在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他已全无印象,“高解元,这里还是蓬莱客栈,”是皇城司百户杨全的声音,只是往日里意气风发的杨全,嗓子竟然带着一点沮丧:“如今只有这江陵城还算安全, 皇城司的人根本出不了城。”皇城司,天子亲卫,监察天下,从来只有他们让别人寝食难安的时候,而现在,到底是谁这么大胆?杨全很是郁闷,这些日子来,他也曾想过冲出江陵城,迅速北上,离开这是非之地,然而,那能开五石弓的强人如影随形,每隔一天就会出手一箭,一箭就至少有两三个弟兄成了冤魂,短短几天时间,他们就折损了十五个弟兄了,加上当日一战,一起来的弟兄也就还剩个二十二人了,若是强行北上的话,估计不出十天他们就要全都交待了。

    杨全也不是没想过引蛇出洞,一次解决了那高手,只是没想到那人如此警惕,每当他们有所动作,必然远遁,第二天则再度猎杀他们堂堂皇城司的密探,猎杀,是的,就是猎杀,他们这些令人闻之丧胆的皇城司密探,在那高手眼中,怕也就是寻常猎物。高绍全也沉默了,他知道,他应该就是那帮人刺杀的目标,然而为何那些流贼刺杀他失败之后,那能开五石弓的高手依然阴魂不散?这高手独自刺杀,甚至不惜花时间慢慢除掉皇城司的高手,只能说明此人与那些流贼不是一路人,是谁能动用这样的高手刺杀我这个一介书生?“那人是什么来头?”高绍全喂微微沉吟,提出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军伍中人,”杨全也没有藏私,此时他们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也不需要互相防备,他拿起手边的箭,道:“此人之箭皆重一斤六两,规格如此统一,只可能是军器监的出品,寻常流贼所用弓箭规格绝对不会这么统一。”高绍全接过那支箭,用手细细摩挲,“是铁木,这种木质极为坚硬,寻常卫所军队弓箭多用桦木,软而疲,这种铁木箭坚硬如铁,可穿铁甲,再加上五石劲弓,一箭怕是就能洞穿数人,”杨全接着说到:“铁木箭是管制军械,除了天子亲卫以外,即使是边军精锐都甚少,而此人用铁木箭根本不惜,可见此人手中箭还甚多,除非是亲卫,不然不可能有这么多铁木箭。”高绍全微微颔首,铁木箭之珍贵他是知道,铁木质硬且脆,刚刚砍伐下来根本不适合做武器,只有先暴晒百日,待木质渐软,方可铸箭,箭成之后,又需用桐油仔细包裹束缚,再晾干百日方可成箭,即使成箭之后,也不是立刻可以用的,需用放在武库中两年,待仔细检查是否有裂痕,无一丝缝隙,方可称为成箭,春末伐木,三年方成,可以说铁木箭一箭三年成,其价值万金,据说一支箭就相当于一个中人之家一年开销,所以天下人虽都知道铁木箭的威力,甚至强于百炼刚箭,然而却没有私人可以造得出来,往往谁得了一支铁木箭必束之高阁,好好珍藏。高绍全知道铁木箭也是因为天子曾经钦赐一把硬铁木弓与一袋铁木箭给了当时尚是蓟辽总督的父亲,这铁木弓箭被父亲带往辽东,如今却不知道被谁得了珍藏。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黯然。

    “高解元,直接北上回京师怕是不成了。”杨全轻轻一叹,他此生还没有碰到这么憋屈的事,几天来,他们连让用箭的人面都不曾见,就已被射杀了十几个弟兄,每每想到那些弟兄们的笑脸,他总是感觉心里一阵阵绞痛,“我知,只是…”高绍全有点沉默,他双目不能视物,并不知道有几人在屋中,凭着呼吸声,他略微能辨出四五人,杨全却是一笑:“高解元尽管放心,这室内的五人皆是我的心腹,有什么话尽管说。”高绍全也是一笑,杨全不是糊涂人,怎么可能让不是心腹的人在这私密的房间里:“难道杨大人没有想过那五石弓手能能步步料得先机?”“高解元怀疑我们中有内奸?”杨全一拍手,恍然道:“是了,这几天我们不管是白天出发还是晚上出发,不管是水路还是走官道,甚至即使抄密林小道,那刺客总是能在前方等着我们自投罗网,这不是内奸泄密还能是谁?”想到这里,杨全不禁心中火起,一拳锤在地上,青筋毕露,面色狰狞:“若是让老子知道了是谁,定把他千刀万剐了。”

    “他的目标始终是我,那内奸也一直盯着我,”高绍全轻叹,从那天刺杀开始,无所不用其极,只是为杀了他,他实在难以想象他到底得罪了谁,或者,与高邮屠城有关?一丝疑惑闪过:“好在那人只是一个人,不若我们分道而出,这样至少我们不会全部被一一射杀?”“嗯…”杨全略一沉吟,许久才叹气:“若是之前,我必然会反对,高解元双目失明,行动不便,功夫也粗浅,分道就是自杀,不过现在,我倒是放心了些,分道反而安全。”他们不动,对手不动,他们动,对手也动,不如多分几路,多布疑兵,而高解元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不定还要更安全些,想自此,他略微颔首,转身对几个亲信弟兄道:“你们且不得泄漏消息,多寻几个与解元公相像的人,我们七路同出,七个方向,互不通消息,活着的就去洛阳会合。”“诺。”五条汉子同时抱拳应诺,此番分道而行很多弟兄怕是必将埋骨深山,不过将军难免马上死,他们是皇帝的狗,养狗千日,纵死何憾?

    五个弟兄都走了,杨全满含犹豫的看着五个亲信离去,许久才长叹一声:“高解元,我怀疑内奸就出于我这个五个弟兄中。”高绍全沉默了,他知道内奸只可能出于这五人之中,杨全不是大意的人,动向绝对不会让不知根底的人得知,只可能是深深信任之人,这种亲信的背叛,让杨全无比痛苦,他自问对弟兄们虽谈不上解衣推食,然而这些年来同生共死,感情可不是一般的深厚了,然而…

    一时间室内有些沉默,月儿急道:“大人你太大意了,既然你知道内奸就在这五人之中,怎么能当着他们的面说出来?”杨全无语,倒是高绍全轻笑:“月儿,此事瞒不过任何人,不若让他们都知道,到时候再一一打散,反而更安全,”随后他又疑声问道:“杨大人,和我相像毕竟不是我,寻常人看不出,身边人一看便知,怎能瞒过这奸细之眼?”杨全笑而不答,倒是月儿沾沾自喜的说:“公子不必担心,有我在,只要你不说话,就是你那当大官的二叔也定然认不出哪个才是你。”

    原来月儿乃毒手医圣翟迪之高足,翟迪虽以用毒闻名,然而一手易容之术更是惊为天人,小小手段必然不难,此番易容,月儿更是下足了功夫,七个与高绍全身高长相相近的人,若说把他们全都易容成一模一样的高绍全,那反而会有些许破绽,因此月儿反而把加上高绍全八个人各自易容成不同身份,或是猎人,或是算命先生,或是大夫,或是僧人,不一而足,至于高绍全身上特有的特征,甚至连左股的一颗黑痣月儿都一一做的一丝不苟,八个人全都沉默不言,站在一起,连主事人杨全都认不出谁才是解元公了。

第十五章 陈半仙与张媒婆

    八人分别由三个皇城司密探护送,出了江陵城便快马加鞭,迅速离开这是非之地,不过才一个时辰,高绍全就与杨全等人出了江陵百里之外,就在之前,一支铁木箭已然射杀了一个扮成道士的“高绍全”,二十多人反而暗松了口气,他们知道这一箭之后,至少一日之内,那五石弓手无法再出手,他们有了一天的喘息之机,在官路上,杨全向二十多弟兄一抱拳:“诸位弟兄,就此别过,洛阳见。”皇城司的探子们也护道一声珍重,七支队伍,二十余人向着七个方向分道而去。

    五天后,随州府信阳县城外,一辆歪歪斜斜的马车打横在官道上,借着月色可以清晰的看到马车外躺着两具惊恐的尸体,而拉马车的马早已不见了踪影,就在半刻钟前,这马车上四人,一人带着斗笠沉默,另三人有说有笑,他们都是多年搭伙的好兄弟,彼此间关系很是不错,这次分道进京,三人有幸分在了一组,大家都知道这次任务是真正的九死一生,既然九死一生,那也就看淡生死,不如有说有笑,共赴黄泉之时也有个搭伙。

    如今是九月初,一弯新月,夜色迷蒙,加上大雾,这三人瞧着薄薄的雾色,反而有些放心了,五石弓手往往都是数百步之外一箭取人性命,这雾虽不浓,然而百余步之外看到的就是很模糊的影子了,刺客很难在这种环境里一箭毙命。只是,他们不知道,那弓手是个眼力出奇好的射雕手,今夜这薄薄的雾色虽然有所阻碍他的视力,然而三百步之外能看到模糊的影子也就够了,射雕手在一处高地上向下俯视,这一天来,他跟踪这辆马车,已然清楚的知道那有可能是刺杀目标的人在车中的位置了,而今,他只是在等猎物撞上来。

    三百五十步,并不理想,三百步若在平时他也就放箭了,今日的薄雾让他放弃了,这个距离虽然模糊的看到马车,却还不能看到车中的人影,两百五十步,两百步,射雕手突然大吸一口气,反手抽出了箭袋中的铁木箭,弯弓搭箭,全无凝滞,弓如满月,吐出气的同时,箭也射了出去。那箭快如闪电,迅速刺破了马车的纸窗,先是射入“高解元”的心窝,气势不减分毫,又进了身侧的一个皇城司密探的胸腹,“高解元”张了张嘴,还想说,我不是你要杀的那人,却发现自己已然没有半点力气,迅速沉入了黑暗,那被同样射中的倒霉的皇城司密探,甚至连半点动作都没有,就呆滞的看着自己胸腹间多出的拳头大小的那个血洞。

    “刺客!”另两个侥幸逃生、惊魂未定的皇城司探子互相对视了一眼,双目中皆是恐惧,那一箭的威力虽曾见识过,却从未如此近距离的感受过,这箭已全不似弓箭,恰似床弩的重弩,带起一阵不绝的劲风,这两人自认也曾在生死中搏杀过,然而,这般要人命的利器竟是平生第一次见。若是这五石弓手再来一箭的话…两人背后的汗毛整个树了起来,想都不想,跳下马车,一刀砍下套在两匹骏马上的缰绳,各骑一匹,飞驰电掣的相不同方向逃命去了,两人在这般恐怖的生死威胁下,已然全然忘了五石弓非常人所能开,那刺客虽能拉动这样的劲弓,一箭之后,却根本无力再发第二箭了。

    射雕手居高临下看着两个落荒而逃的皇城司探子,不由有点遗憾的摇了摇头,他可以保证,那一箭绝对射穿了那个“高解元”,不过这两个负责保护的人却根本不管那“高解元”,那只能说明一件事,自己又杀错了人。五天了,连续狙杀四个“高解元”,还顺带除掉了五个皇城司探子,然而,可惜的是竟无一个是自己要截杀的目标,放下背后的箭袋,里面还剩两支铁木箭,这种箭非常难得,即使是天子亲卫,也只有亲信将领出战之前,皇帝才会亲自赏赐一些,如今一袋箭还仅仅只剩下两支,更何况,自己纵然神力,连续射出十余箭后,未来一个月内恐怕也再也无法拉开五石弓了,更何况,这最后两支他还需要留给两个更重要的人,相比起他们来,高解元的生死着实轻了点,“任务完成了,只可惜没有拿下首功,”遗憾的叹气,一丝笑意闪过射雕手的双眼:“只是不知道你高解元的命格到底硬不硬,能否从王爷的手中逃出生天。”

    次日清晨,信阳城外来了一辆骡子车,是一对老夫妻,丈夫是个打卦算命的假瞎子,妻子则是满脸皮籁的媒婆,缘何说这瞎子是个假瞎子呢?只因不少人都曾透过骡子车的布帘看到过那假瞎子一边看着书一边临着字,会临字的人会是瞎子吗?所有的知情者都暗骂这假瞎子缺德,为了骗两个钱全不要脸。

    “打卦算命测字取名陈半仙,真有气势,还蛮顺口的。”怕是有五六十岁的老媒婆掩嘴一笑,把陈半仙激起了一层鸡皮:“姑奶奶,你现在可不是娇俏可人小丫鬟了,你现在就是个满嘴大黄牙的老媒婆,我虽然看不见,你这笑声我还是会反胃的。”“呸,还不是你叫人家扮媒婆?”老媒婆厌恶的吐吐舌头:“人家也恶心死了,不过公子这一招也真是管用,我扮个游走的老媒婆,你扮个打卦算命的假瞎子,还一本正经的在那临字帖,谁能想到你就是个真…”突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瞧着有些黯然的陈半仙,她立刻轻拍自己两巴掌:“呸呸,公子你瞧月儿这张臭嘴,你别计较。”“我又不是真瞎,我计较什么。”陈半仙温和一笑。

    这假瞎子陈半仙自然就是高绍全了,那日七路人马分道而行后,其实还有月儿和他两人留在了江陵城,至于人数不合?那也简单,失踪多日的桂儿其实一直潜伏在不远处,月儿自有办法联系,略一打扮,又是一个十足十的“月儿”,至于少了一个高绍全,那就更好办了,桂儿自去寻了一个,这番动作,就连他们的顶头上司杨全杨百户都不知情,那兵分七路,其实就没有一个是真正的高解元。之后两天高绍全与月儿躲藏于客栈的马棚里,月儿凭着一身偷鸡摸狗的手艺,很快打听到了这江陵城有一对大名鼎鼎的骗子夫妻,装神弄鬼扮瞎子的陈半仙,一脸市侩见钱眼开的陈张氏,花了十两银子,于是高绍全与月儿就有了新的身份,陈半仙与媒婆陈张氏。至于临字帖,那就更是简单了,自幼练习书法的他早对那《多宝塔碑》烂熟于心底了,学那尤其喜欢这字帖的陈半仙临字,只需月儿把字帖放正就行了,真失明扮个假瞎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公子,加上先前的箭,那用铁木箭的五石弓手已然射了十八箭了,”月儿小声的道:“这短短五日,他连续发了四箭,这臂力着实惊人。”高绍全也是一惊,这些天来,他一直尾随那阴魂不散的刺客,虽危险,却也是一招出其不意,五石弓强劲非常,五石弓手万中难寻,即使有也很少有能连续发出五箭的,而像此人不到一个月时间发十八箭,已然是亘古未闻了,“不得大意,此人之臂力实在匪夷所思。”“嗯,公子说的是,月儿也觉得还需防备,只是…”月儿有些犹犹豫豫的道:“公子,你放了七个饵出去,要是全部被识破,那你就危险了,对方也不是笨蛋,到时候他们反应过来,再去检查后路,我们根本没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所以我们要找一条他们根本想不出来的路去洛阳。”高绍全颇为自得的一笑,只是配上那副市井猥琐样,让月儿打了个寒战:“什么路?”“流贼!”高绍全自得一笑:“流贼恨不得生食我高家叔侄血肉,那些贼子恐怕想到死都想不出我们会从他们的眼皮底下回去,借道淮北、河南,从流贼纵横的地方去洛阳吧?”月儿一愣,忽闪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只是,公子也知道万一你的身份被揭露…那我们就是送羊入虎口了…”“所以还要麻烦月儿小姐多当几天媒婆。”一丝调笑的语气不禁逗得月儿双颊绯红。

第十六章 双城

    入了蔡州境,就是小曹操平三郎的地盘了,高绍全连连警告月儿不能再作女儿态,也不得再称呼自己公子,月儿几次不小心说漏了嘴,都被好好一顿教训,几天来,渐渐也习惯了称呼公子“当家的”了。

    “当家的,你不是说蔡州也是一等一的繁华吗?”陈张氏倚靠着骡子车厢壁,指指点点稀稀疏疏的人群:“我看这蔡州远不如咱江陵老家呢,你作什么死非要到这兵荒马乱的河南来?”“啊呸,”陈半仙嫌弃的看了看稀疏的行人:“我怎知道?想当年我来蔡州的时候,那也是一等一的好地方,不让那淮南江南呢,那醉仙楼的小翠姐,那大长腿,白嫩的…”突然想起身边还坐着自家的黄脸婆,一时说的兴起的陈半仙立刻打住了话头,“小翠姐?”陈张氏眯了眼:“当家的,原来你还有相好啊?”陈半仙自然不敢再搭腔,任由着陈张氏夹棍带棒的一顿臭骂,憋屈的低着头,装模作样的临着字帖。

    进了小客栈,陈张氏还在数落着陈半仙,陈半仙急了,拍掉自家婆娘伸到眼前的手指头,恼羞的道:“醉仙楼、醉仙楼,小翠姐、小翠姐,老子我就说了句漏风的话,你这婆娘喋喋不休到现在。”“呦,这位爷竟然知道醉仙楼,”客栈的掌柜听得客官的吵架声,插嘴道:“那可是有些年份了。”陈张氏听得有人竟然知道醉仙楼,立刻更是怒了,一拍柜台,骂道:“掌柜的,那醉仙楼的小翠姐是个什么骚狐狸?”掌柜被满坛醋味的陈张氏熏了个饱,听到“骚狐狸”三字眼中又是一亮:“可不是吗?骚狐狸骚狐狸,那醉仙楼多的是骚狐狸,小翠姐咱没听过,不过在那地方怕也是个骚狐狸。”

    火上浇油莫过于此,陈张氏听得这句,立刻明白醉仙楼是什么样的地方,一把揪住陈半仙的耳朵,骂道:“你这没出息的,啊?还去嫖?还去逛窑子?”陈半仙歪着脑袋,被陈张氏连带出几步,气恼的道:“你这婆娘发的什么疯?都二三十年前的事了,老子我当年年轻气盛,逛个窑子怎么了?”“好啊,好啊,逛窑子还理直气壮!”陈张氏拧着陈半仙的耳朵半拖半带的拉上了楼。掌柜看着彪悍的陈张氏,不由吐了吐舌头,嘀咕道:“兄台,老哥我对不起你…”

    蔡州自然不再是二十年前的蔡州,二十年前的蔡州单是附郭县汝阳就有户数九万余,号称聚民四十万,淮北第一州,而今的蔡州,经历了连年大旱,又是流贼四起,天平七年更是被小曹操平三郎一举攻破,如今这蔡州一没官府,二无流贼,可谓是个极为奇怪的三不管地带,不过也不需设什么官府了,汝阳县如今只剩下千余户人家,城墙尽毁,几经屠戮之后,完全成了鬼域,行人稀少,人丁凋零,偌大的蔡州城也就剩下这个小小的破败客栈了。

    “老太婆,你这下手可真重啊。”陈半仙揉着自己的耳朵,刚刚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自己耳朵被这贼婆娘给揪掉了,如今一阵阵疼痛让他不断倒吸凉气,“哼哼,”陈张氏赌气坐在床头:“看你以后还敢去逛窑子?”“不敢不敢。”陈半仙打躬作揖,心里在苦笑,幸好我还没真的逛过窑子,不然还不被你给撕了?蔡州他不是第一次来了,十岁那年,父亲是为蔡州知府,当时还需跟随父亲读书的他随父一起来了蔡州,在蔡州虽然只呆了一年,不过他从小记性就不错,这些蔡州当年有些名气的地方,他虽没去过,也曾听过父亲的那些同僚闲聊过。

    这些时日来,高绍全的眼睛也渐渐的好了起来,虽还不能看书,不过至少可以大致分辨轮廓了,模模糊糊,非明非暗,却也足以让他欢呼雀跃、眼泪横流了。

    次日一早,高绍全和月儿又向上蔡行进,上蔡地处陈州与蔡州交界,因是小曹操腹内,官军与流贼并未交战,反而一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只是时不时有大队流贼向西进发,略一打听才知官军如今正向亳州、颍州进发,包括天子亲卫左右威卫在内的十余万府兵在两个月间相继收复了宋、单等州,各路流贼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在连战皆北的局面下,亳州、颍州也完全暴露在官军兵锋之下,如今连小曹操平三郎都已是岌岌可危。

    “公子,朝廷形势大好啊,”月儿看了看行色匆匆的流贼,衣冠不整,甚至很多只有些木棍、竹竿而已,且士气明显很是不振:“这样的流贼,别说是天子亲军了,怕是连地方卫所军都能一鼓而下。”高绍全轻轻叹气,他的想法与月儿并不相同,相反的,如今的他并不看好二叔的剿贼之策,本来二叔是打算文武并用,先礼后兵,同时逐渐加强封锁,渐渐把流贼封死在中原四战之地,然而因为自己被劫之事,二叔一股邪火难压,再加上皇帝连连催战,高元提前发动,如今势如破竹,看起来的确是一片形势大好,然而,高绍全低语道:“流贼本是流民,朝廷与流贼交战必糜烂一地,一地百姓就活不下去,有心人事一经煽动,流民转瞬就成流贼,若不从根本上治理,则贼越打越多,官兵则越来越少,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天下遍地是流贼,那时候江山易主也是必然了。

    高元也在发愁,二个月前,侄儿被劫,他出离的愤怒,皇帝又三番五次催战,不得已之下,他只得提前攻略河南,河南乃京畿重地,河南平则河洛安,无论如何盘踞在亳州、颍州、蔡州、陈州等地的小曹操平三郎都是他必须消灭的,然而,这两个月来,战事不管如何顺利,小曹操兵力非但未减,反而因为大批被击溃的流贼归顺,如今他手中的军队已然暴涨至四十余万,要知道这四十余万可不同于大野泽中的刘百户的四十万,刘百户军中老弱妇孺甚多,虽聚众四十万,实则能战之兵不过老营的十万之众,即使加上那些归顺于他的流贼,兵力也不过十五万而已,而今,他徐海等地要面对的是小曹操手中真正的四十万流贼。

    四十万流贼啊!每每想到这里,高元就感觉一阵阵头疼,他如今掌握淮南军权,兵力号称二十万,然而山东乱匪横行,就已牵制了他徐海两州的五万军队,驻防淮南各地,震慑不服也需要五万军队,真正可以一战之军不过十万之数,而今那大野泽的刘百户似乎也有新的动向,正在向密州、登莱运动,看动向明显是要威胁他的腹内海州,牵制他的兵力。

    如今的宋州知府衙门已是钦差行辕,衙门左右两侧各有帅旗迎风招展,其一为钦差剿匪大臣兵部尚书南夏侯高,另一面则为总督河南、河北、山东三省军务,威风八面,让人看得不由暗生敬畏,在后堂休息的高元、何炯二人却并不轻松,“穆之兄,果然如你我所料啊…”何炯长叹:“这两月来,看似捷报频传,实则是贼越剿越多。”高元皱着眉看着三省形势图,代表朝廷的绿色相较于两月之前的确大幅扩展,淮河南北流贼几乎是全部被赶到河南之地,只是…那些流贼手中的兵马却也是在急剧膨胀,小曹操平三郎的军队从二十万暴增到四十余万,且还有不少小股流贼正与之合并,山东的刘百户等人也在渐渐靠拢,单是刘百户裹挟的可战之兵也已有二十万,只有河北,尚是仍然纷乱的局面,高元轻叹:“捉襟见肘啊,河南河北流贼百万,且还在不断裹挟民众为贼,我们的二十万军队根本就是处处受制。”他来回踱步,眉头紧皱,一阵阵叹气:“若是陛下多给我点时间,哪怕就是三年,我也能还三省一个郎朗青天,可惜皇上太急了。”“皇上也没办法,”何炯皱眉,有些话不能乱说,有些牢骚不能乱发,特别是身处天子亲卫大营之内:“辽东的契丹不会给我们这么多时间,若是陛下再无所作为,契丹一旦兵临燕山脚下,势必会好好利用三省纷乱的局面,到时候糜烂的就不是三省之地了。”

    “我知,我知,启明兄,”高元摆摆手:“有些话我们做臣子的不能说,不过,启明兄,你觉得这局面可有解决之策?”何炯愣然,不过他迅速反应过来,看向如今乱象并生的河北之地,河北自古乃四战之地,北控燕山,南临黄河,西有太行天险,实则为南临中原,势压河南山东之锁钥,“启明兄可是与我不谋而合?”高元一笑,他早就在打河北的主意了,然而却一直缺少一个契机,此番对河南用兵本是他应有之义,只是山东刘百户等人的动向大大出乎他所料,本意在招抚山东乱匪,如今却不得不严加防备了,这时候,本因是最后处理的河北反而要大大提前了。

    “穆之兄,此计虽险,不过行之有效,一旦成功,则河南山东之贼立刻被割裂,只是…”何炯有些犹豫:“那样战乱的河北,朝中哪位大臣敢去招抚?”高元轻笑一声:“启明兄可不就是河间府人士?”河间何氏,也是河北的望族,虽不及赵郡李氏、博陵、清河二崔,在河北一带还是深孚众望的,况且自前朝以来,何炯一家数代为官,官至部堂九卿的也不少见,何炯多年为官,官至御史台掌印,在朝为官期间也多有惠政于河北,因此不管是人望还是地位来说,他都是招抚河北的最好人选,只是…此行凶险万分,高元也有些犹豫:“启明兄,九死一生,若是启明兄不愿,那也就算了…”

    何炯一笑,他知道老友的性格如此,先计较于国之利益,后计较个人得失,他倒也没觉得不快,只是笑骂道:“刚一提到河北,就知你这老小子打我的主意,不过我蒙朝廷圣恩,纵是一死又如何?这趟老夫自去就是。”高元闻言,倒也没有喜形于色,而是恭恭敬敬的抱拳大礼:“启明兄,我代天下人向你拜谢了,你且放心,若你但有不测,汝之子女我必待之如亲生,汝之父母我必奉养终生。”高元重诺,一向一字千金,此话一出,必是遵守一生,何炯一笑,心安了许多,摆摆手倒:“只是我那傻闺女好似一颗心全在你那侄儿身上了,若是贤侄平安归来,还要靠穆之兄多多牵线啊。”

第十八章 软禁陈州

    郸城如今已是荒废一片,只余下十几户满脸菜色的流民而已,月儿不忍多看,高绍全也是心中感叹,他知道这些流民多是被逼迫的无法谋生的平民,这些年来,先是连年大旱,河南饥民遍野,路有饿殍,后是流贼四处劫掠,连稍有些家资的中户人家也扫地皆空,当年得益于黄河、淮河、运河浇灌的河南沃野千里,户二百余万,而今不过二十年,河南百姓十不存一,剩下的稍微强壮些也都成了贼,“快点走吧。”月儿有些不忍,抽在马背上的马鞭也重了一些,她虽然不忍看到这样的人间惨事,然而她并不能做什么,随手扔了些干粮,看到那些流民为了几袋干粮撕打,她的心在滴血。

    嗯…高绍全也没说话,他虽然眼睛根本看不清那些流民,然而那压抑的气氛也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们救不了他们,也没法救他们,只能眼不见为净,早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一路疾行,很快就把那荒败的郸城抛在了身后,然而,月儿却在渐渐的放慢速度,“怎么了?”感觉到不对劲的高绍全疑问道,“我们走不了了。”月儿轻叹,前方的官道上火把通明,把道路照的如同白昼,至少三百人,月儿略一估计,就是一阵绝望,而身后也同时传来了阵阵马蹄声,转身一看,又是一支数百人的队伍,这两路人马并不靠近他们的马车,只是冷冷的看着他们,一把把搭上箭的弓弩指着他们的马车,只要有所异动,恐怕立刻就会把他们两人射成筛子。

    “你们自己过来吧。”一个和煦的声音,是李三向前走了几步:“你们逃不掉了,高解元。”“走吧,这么大的阵仗就为了接我们两人,月儿我们很有面子啊。”高绍全一笑,既然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必要负隅顽抗?不若大大方方的走过去,月儿也是一笑,放下马鞭,扶着高绍全下了马车,在近千把弓弩威胁下,两人竟是笑容和煦,毫无紧张之处。

    “解元公,得罪了。”李三抱拳,让弟兄们带上了那辆马车,毕竟高绍全眼睛不便,还需要这马车一路护送,至于月儿身上,本来的那些毒药武器等等,在数百把弓弩威胁下,只能老老实实的全都抛在了一边,“李兄似乎是个读书人?”高绍全对李三很有些好感,他彬彬有礼,在那些粗豪的流贼中,绝对是个异类,李三一笑:“在解元公面前,我李三算什么读书人?不过曾在县学读过两年书,本是要去考秀才的,没想到…”“原来还是县学诸生?”高绍全有些惊讶,李三明显年龄还不算大,与自己相仿,这个年龄若不是像他这种出身世家,从小受书香熏陶,普通人家的男儿能进县学也是很难得了,更何况,这李三明显已经造反好几年了:“既是诸生,为何为贼?”“为何造反?”张全骑着马也在高绍全马车旁,闻言破口大骂道:“说来我张全本还是府兵的百户呢,还不是造反了?活不下去不造反怎么办?连年大旱,朝廷还连年加征,李三的老娘老爹就是被活活饿死的,我那婆娘把馒头省给我,最后自己活活饿死了。”一个粗豪大汉说到这里竟是泣不成声。

    高绍全也有些黯然,他家虽然出生世家,然而父亲、两位兄长也皆以死殉国,即使这样,那些可恶的贼子依然对他全家痛下杀手,一夜之间,他失去了母亲、嫂子,失去了妻子、儿子,如今他高家除了他自己这孑然一身,还剩下些什么?空气有点静的过分,还是李三看出了尴尬,说道:“这些事与你也没什么关系,你父亲在河南为官的时候也是造福一方,到现在河南不少人还念着老阁老的好呢,只可惜,好官不长命啊。”“就是,”张全也插话道:“同样是弟兄两个,老阁老造福一方,你那二叔倒也说是好官,干的却是斩尽杀绝的勾当。”“二叔是官,你们是贼。”高绍全淡淡一句把张全激得只想一刀把这书生砍了,倒是李三一看不妙,立刻拉着张全到了一边去,远远的离了那马车。

    “公子,你说话倒是留点客气啊,我们还在贼营呢。”月儿有些郁闷,对着手指小小声道,高绍全没有反驳,只是摇摇头,如今入了贼营,他就不能玷污世代簪缨的广陵高氏的名声,月儿只是个少女而已,又无家族之累,怎么会懂得这些呢?他看着不过才十六岁的月儿,心中一叹,这个年龄的少女还正是青春烂漫的时候,她却要经历不知多少次生死搏杀,心里有些柔软,轻轻拍拍少女的肩膀,笑着说道:“这些流贼捉了我就够了,我和他们说下,放了你。”“公子不要我了?”月儿听得这一句脸色有点苍白,小手紧紧的抓着高绍全的衣袖,央求道:“公子,这一路上都是我照顾你呢,没了我公子也会寂寞的。”“说的什么话?”高绍全训了一句:“你留下白白送死?”“公子,”月儿咬着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半晌才轻声道:“公子,我父母就是死在流贼的手上,若不是师傅…”若不是师傅,她早就是一具尸骨了:“所以月儿不想走,也不愿走,公子去哪里,月儿就去哪里,这也是月儿的任务。”“你…”高绍全半晌无语,气道:“你这黄毛小丫头…”

    月朗星稀,正是九月中,初秋的晚风并不甚凉,八百骑衣不解鞍,高大的河曲马打着响鼻喷着白雾,行的虽不迅速,但却错落有致,每三人一组,十组一行,全无骚动,月儿不是没有眼界的人,她看着这些训练有素的流贼,有些担心的蹙眉:“公子,这些流贼不简单。”高绍全却不担心,只是一笑:“数十万流贼中总有些精锐,更何况这样的骑兵遇到官军精锐依然不堪一击。”…月儿有点无语,如今还在敌人的手掌之中,她这位公子就不能说点软话吗?她却不知道,高绍全此时是故意夸大朝廷的能量,只有越让这些流贼担心,才能越让对方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加害于他们,他可以肯定,这次行踪的泄密必然有朝廷的人参与,这些流贼最多想的是用自己与高元讨价还价,而那些朝廷的人…怕是欲除之而后快了。

    两天时间,在陈州城外绕了个圈,又回到了陈州,胡晃亲自出城十里相迎,只是那眼神颇有点戏谑,“高解元,怎么到了陈州也不来咱这做客呢?”胡晃哈哈大笑,豪爽的拍着高绍全的肩膀:“还要让弟兄们亲自出城相迎,高解元是瞧不起我们这些粗人了?”高绍全不着痕迹的退出他的魔掌,才抱拳一礼道:“出门在外,也不敢耽误了将军的时间,故未登门拜访,还望将军见谅。”“哈哈,高兄弟这会就安心的在陈州住下吧。”胡晃阴阴一笑:“下榻之处早已为兄弟准备多时了。”

    被软禁了,高绍全知道一进陈州必然就是这样的下场,不过却也未料到这些流贼对自己的看管会如此之严,城南一座占地半亩的宅子就是他的暂居之处,日用倒是不缺,只是离宅子不过两里就是陈州流贼的大营,流贼大将胡晃的两万兵马的半数皆驻扎于此,至于这个半亩宅子,则更是重中之重,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竟是整整有三百兵马,皆持弓弩,连李三都有点过意不去,高绍全更是连连摇头,倒是胡晃瞄了月儿一眼,明显对这小姑娘颇为忌惮。不过好在率领这三百兵马的就是李三,李三因为自己就是个读书人,与高绍全偶尔还能说两句话,稍稍解了些许寂寞。

    三百弓弩手监视之下,高绍全也无事可干,也不知胡晃是考虑不周到,还是故意折磨他,这宅子里竟然连笔墨纸砚都没有,不过可以聊以**的是,在这宅子里,高绍全的眼睛终于又有大夫诊治了,虽不及他二叔军营中天子钦赐的军医,医术也绝非那些赤脚游医所能相提并论的。至于月儿,更是无赖透顶了,每天除了吃睡以外,她无事可做,本来闲时月儿最爱的就是调配各种药物、毒物,不过月儿用毒出神入化,那些流贼自然不敢让她接触这些要命的玩意,不仅全身上下毒全被收走了,除了贴身衣物,全被洗劫一空,百无聊赖之下,月儿只能耍无赖,要求给她些种子种种。

    月儿出身寻常农家,自然懂些耕种的事,平时在皇城司里她与桂儿两人也整了一坪小菜地,只是,在这里,想种什么自然由不得她自己做主,李三划划勾勾,最后把满满一张纸的种子名单去的还剩四五种而已,纵然月儿气的跳脚,却也无可奈何。

第十九章 右威卫的突击

    这两天来,陈州的气氛逐渐紧张起来,前方传来的消息很不好,亳州府治谯县已为官军包围,五万余小曹操麾下流贼覆灭只在旦夕,而颍州一带颖上县也已为右威卫攻破,右威卫两万兵马已然入了颍州,流贼腹背受敌,两路朝廷大军夹击之下,连陈州都已是风声鹤唳。

    胡晃很是郁闷,战事已然如此岌岌可危,作为陈州总管的他依然未接到平三郎的出兵令,这些天来,他日日夜夜整治军队,厉兵秣马,三万大军枕戈以待,却没想到小曹操似乎完全忘了这三万大军,连颖水下游重镇颍上失守,都没有调动陈州守军,胡晃感觉他全身都在发痒。亲兵队长伍庆捏着手中的一份密报,看着坐立难安的主将,不由一笑,他知道这些天来战局不利,这位沙场悍将早就想亲自上阵了,而不是坐困愁城。不过,他手中的这份密报绝对能让胡晃笑逐颜开。

    “什么事?”胡晃看见了自己的亲兵队长,他的军营中不拘规矩,伍庆也知道他的脾气,立刻小跑过来,道:“将军,有前线密报。”“嗯?”胡晃结过伍庆手中的密报,只是扫了一眼,双目瞬间一凝,片刻又大笑起来,一拍桌子豪气冲天:“好个右威卫,好大的狗胆!”

    右威卫大将军秦升官居冠军大将军,爵封安阳伯,他多年带兵经营西北,战阵经验丰富,最擅长乃千里奔袭,直捣敌之巢穴,此番老上司高元让他攻下颍上县,他以流民扮为流贼,诈开颍上城门,一日而克颍上,流贼战死投降不下七万,威声大振,威胁小曹操所部南翼,其实这已然达成了高元牵制敌军的初衷,然而,秦升一生大小百余战,与契丹、党项、沙陀各族交战胜多负少,这番南下平叛已是不愿,自认与一帮草莽交战就是自堕威名,更何况高元竟然让他固守颍上,这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咱们右威卫何曾闭门自守?

    他不由自主的恶意猜想,他秦升是武官,高元是文官,虽然说高元多年带兵,在军中威望很高,不过一个文官会愿意让武官取得过大的功勋吗?他如今已是伯爵,征战二十多年,只想着封官拜侯,如今距离侯爵还剩一步,秦升岂能不心动?因此他在攻下颍上之后第二天就亲率所部一万五千人继续北上袭取陈州府,丝毫不顾军中司马苦苦劝谏。秦升多年征战,十分谨慎,他知道陈州只有三万兵马,其有一半是才刚刚征召尚不足三个月,至于颍上?他更不担心,五千右威卫和五千地方卫所军足以把这个城守的滴水不漏。

    “柳司马,你担心什么?”秦升心情很好,此番进军极为顺利,完全如他锁了,小曹操重兵与官军鏖战,根本无法分心陈州,陈州一带空虚,胡晃的三万兵马恐怕只能用于守城了,他自得一笑:“柳司马,且放宽心吧,我们右威卫万五千人马敢追着十万契丹人,何况只不过一群草寇?”柳非柳司马一直板着一张脸,他是下官,却又是皇帝亲信监军,若是右威卫一旦有所差池,秦升这位伯爷自然可以因为官大背景深逃得升天,自己这司马如何则全在皇帝的一念之间,他也知道此时木已成舟,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长叹一声道:“将军还是谨慎点好,这里是中原,不比河西,这些流贼狡猾得紧,朝廷屡次进剿都功败垂成。”秦升一笑:“司马看我可是不谨慎的人?你且看,右威卫五千及卫所兵五千坚守颍上退路,以贼军之力可有拿下的可能?”“不可能。”柳非是知兵的人,小曹操如今根本无力南下,陈州和颍州虽号称有十万贼军,其实除了陈州城中的三万兵马,其他都很难迅速攻击颍上,而三万贼兵?他也认为如果去攻颍上无疑是自杀,到时候右威卫南返,顿成夹击之势,陈州也可不战而取。

    秦升又道:“你看我此番行军,探子遍布五十里,一有警讯,立刻诛杀,陈州城中之贼,恐怕到现在还蒙在鼓里。”柳司马皱眉,他最看不惯秦升的就是这一点,这一路上,遇见人便行诛杀,多少村庄化为白地,不过若说隔绝消息,这倒是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他也不好反对,只是一笔笔记在了奏折里,秦升也知道,不过秦升并不在意,这本是军中司马职责,再说若是大胜取陈州,谁会计较这些小小的过失?秦升又道:“三路共进,互为犄角,陈州贼军力不足,根本不足以威胁于我,此番我定能大胜,全胜。”

    “大将军,你要为我全村父老报仇啊!”一个猎户打扮的汉子哭的泣涕横流,昨日他去深山打猎,却突然见村庄里硝烟四起,他咬着唇躲在山中看到一个个乡亲被砍倒在血泊中,看到自己的妻子儿女被一个个杀害,那群禽兽一般的人甚至还不放过一个受伤的人,一次次补刀,最后又是一把大火,这个由百余户流民迁徙而来的不知名村庄,就此化为一片焦土,猎户咬着唇,两眼通红,他知道那是官军,铠明甲亮,且一半以上是骑兵,他知道这天下只有流贼能为自己报仇,因此待那些官军一走,他就迅速赶到了陈州城。

    胡晃也想哭,他的妻儿也是被官军所逼饿死的,辽饷、军饷,加派、加征,河南早已哀鸿遍野,妻子为了让他活下去甚至割自己身上的肉来喂养他和孩子们,然而,他们依然没有度过天平五年的那个冬天,当时在葬了妻子儿女之后,他只想一死了之,却没想到小曹操来了,平三郎让他们从军,每人给粮食一袋,想都不想,他就去从了贼,从此,胡晃一步步爬上来,从小兵到百夫长,从百夫长到如今主政陈州的陈州总管,也成了平三郎的结义兄弟,然而,不管时间过了多久,他依然忘不掉那些被逼到死的百姓,还有妻儿死不瞑目的眼睛。

    “将军,王猎户观察了一个时辰,官军至少有上万人。”李三细心,在王猎户刚来的时候就详细问了问情况,也让兄弟抄近路检查了一番,果然如王猎户所说,虽然秦升多番掩盖,不过从地上遗留的蛛丝马迹,依然可以看到右威卫的踪迹,“至少一万人?”胡晃一呆,他知道朝廷精锐的实力,三天前,小曹操左军十万人就是被左威卫两万兵马一举击溃的,如今残余五万人坐困樵县,根本就是等死而已,而右威卫此番北上的是至少一万人,自己的兵马却只有三万!

    自家事自己知,胡晃知道自己三万兵马的斤两,除了原先的一万五千人,剩下新征的一万多人根本还是刚刚放下锄头的农民,这样的军队,也难怪右威卫敢深入陈州。“嗯,”李三的表情也即位凝重:“右威卫绕过汝阴、沈丘、项城,一路穿行,不走官道,日行估计可达百里,属下猜测,若是再无动作,四日之内,右威卫必军临城下。”

    陈州城内响起了许久未曾响起的聚将鼓,陈州总管胡晃聚将于城南大营。

    “胡晃聚将?”正在看着月儿锄草的高绍全微微皱眉,这些天在大夫的细心治疗下,他的双目恢复了很多,五米以内范围已然能够看得比较清晰了,今天本想和李三商量下借两本书来看看,消磨时光,却被告知他们家统领今日一大早就进了总管府,这番聚将鼓大作,必然是有大事发生了,他与月儿对视,月儿的眼中充满了欢喜和愉悦,而高绍全的双目中则闪过了惊疑与恐惧。

    “不应该啊,”高绍全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他自小饱览群书,自然对方志疆域有所涉及,再加上随父亲在河南待过几年,对于河南的地形他还是了然于胸的,高绍全随意在地上画出颍州、亳州、陈州三州之地,嘀咕道:“亳州、颍州未下,陈州怎会得警?”他用手掌测算,眉头皱的更紧了,谁这么大胆敢奔袭五六百里?他当他自己是霍去病吗?即使霍去病也没这个胆子在河网纵横的河南奔袭数百里吧?不过,若是一战取之,功勋的确不下于雪夜袭蔡州,只是…若是李用兵被吴元济识破的话,那万余**的结局会如何…根本不需要思考,而此番朝廷官军里大胆奔袭的这位将军,似乎已然被胡晃完全识破了。

    “公子,朝廷军队来了,我们要得救了。”月儿轻声道,“呜。”高绍全心不在焉的哼了句,月儿奇道:“公子不高兴吗?”高绍全轻声一叹:“哎,有什么好高兴的?这个将军能否成功还待一说,即使真破了这陈州城,我们也一样朝不保夕,出卖我们的人、流贼都不会愿意放我们活下去,官军?官军面前我们恐怕都没办法表明身份,就被一刀砍死了。”

第二十章 水淹颍上城

    “混蛋,我的大局!”高元大发雷霆,把一盏新泡的香茗狠狠地掷于地上,一双虎目中满是阴霾,他此战只求稳,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步步推进,每一落子都细细推敲,本来攻占颍上绝对是步好棋,这枚棋子将来必是将死小曹操的杀招,却没想到那跟随自己多年的右威卫秦升竟然提前动了。

    提前动了,是的,高元攻占颍上之后的目标的确就是席卷颍、陈二州,与河南京畿地区打通联系,之后两方步步推进,把小曹操挤死在亳州一地,然而,他没想到,自己信任的秦升竟然这么急!这一急,形势陡然逆转,本来是好棋、妙棋,如今却成了孤子。

    左威卫将军万忠也是一筹莫展,他在听说颍上已下的时候,兴奋万分,却不想那头脑发热的秦升又突然袭击陈州,那可是流贼的地盘,做的再精细,别人会不知道你的动作吗?雪夜袭蔡州,那也是在大雪之时啊,这初秋万里晴好,天高气爽,你军队带出的烟尘恐怕数十里之外都能看的清清楚楚,这该是多么蠢的想法?本来大帅已经逐步从淮南抽调军队,十余天之后就会有五万大军到来,到时候以堂堂之师举兵西进,近十万大军还怕什么小曹操?其实万忠也明白秦升急于立大功之心,不过现在可是剿匪的关键时刻,怎能这般鲁莽行事?“大帅,”万忠硬着头皮看着怒气冲天的高元:“无论回来后怎么治罪秦升,首要是要救回右威卫啊。”“救?”高元冷冷一笑:“你觉得流寇会给我们救的机会吗?你觉得右威卫会有后路吗?”“啊?”万忠大惊,面色全变:“秦升不是蠢人,他用兵谨慎,在颍上就留了上万军队,流贼根本无力一战而取啊?”

    “所以你们这些人从来就用草原上的战法来计较,”高元指着沙盘上的颍上道:“颍水穿颍上而过,你还记得白起水淹鄢城?这颍上可不就是流寇给右威卫留下的鄢城吗?”高元嘿然一笑:“若是给我,这般地利,一日之内就可下颍上。”

    陈州城南大营中,李三点齐三千骑兵,胡晃亲自相送,临别之际,胡晃给李三亲自斟了一碗酒:“李三,一夜之内,给我砸开颍水,灌了颍上,断了右威卫的后路,此战你即为首功。”一口干了这碗烈酒,李三豪气干天:“将军放心,两日内,我军必夺回颍上。”三千骑兵翻身上马,一路向南开去,此番不作停留,一日之内需奔行五百里,只要颍上一下,则右威卫就成了瓮中之鳖。

    目送李三远去,胡晃接着连下军令,各路援军齐聚蔡口镇,此番要在他们选定的战场来一次大胜,给已然不振的流贼大振军心,蔡口镇同样在颍水上游,蔡河、商水两水交汇于此,他还要再来一次水淹蔡口镇。右威卫毕竟是朝廷精锐,天子亲军,战力极强,虽然数倍于敌,胡晃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左威卫两万兵马能够一举击溃十万大军,一万五千右威卫也肯定是个难啃的硬骨头,他可不想没吃掉右威卫,反而丢了陈州。

    同时出发的军队还有官军驻于亳州城父县的一万精锐,这支精锐不同于其他军队,有三千骑兵是党项拓跋氏,乃是高元手中的私兵,当年镇压党项、沙陀起义的时候,高元坚决反对对党项、沙陀屠灭之策,招抚未曾参与叛乱的拓跋等族,拓跋氏念其恩,忠于高氏,有近万党项、沙陀精兵成为高氏的私兵部曲,此番救右威卫怕是来不及了,那只能打一场烂仗,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你灭我右威卫,我取你陈州,相对于右威卫,陈州的战略地位更加重要,陈州流贼要打右威卫必然倾巢而出,这时候就是夺取陈州的最好机会。

    不过夺取陈州必须要迅速,高元估计三日左右,右威卫必会与流贼正面撞上,那时候若是一举夺了陈州,说不定反而能南北夹击流贼,一举扫空陈、颍二州之流贼,形势就能逆转,因此速度是最重要的,城父与陈州相距三百里,途中还要避开流贼在亳州的主力,党项军就成了奇袭的关键。

    “看守我们的军队减少了五成,”高绍全看了看宅子四周遍布的眼线与弓弩手,判断道:“陈州流贼应该大部分离开陈州了。”月儿点头,她有些担忧的看着高绍全,高绍全一笑:“放心,我双目已然恢复了七成,如今这一百多军队怕是拦不住我了,只要小心避开这些流贼岗哨,离开宅子应该不是大问题。”“嗯,”月儿颔首:“公子,这些时日我借着种菜常常四处走动,流贼岗哨到得午夜会有松懈,每次巡查间歇约有半个时辰,我们只要迅速离开,半个时辰内,流贼不会发现。”“半个时辰?时间很充裕啊。”

    已是九月二十五,一弯弯月悬于颍上城上,守夜的守军昏昏欲睡,突然一声巨响把守军们的瞌睡虫去的干干净净,他们不约而同的向巨响发出的方向看去,北方数里外,李三与三千骑兵冷冷的看着滚滚南去的颍水,颍水波涛汹涌,怒浪冲天,李三知道这一凿开颍水必然会造成南方数十里成为泽国,无数家庭将会葬生鱼腹,不过,歼灭右威卫,值了,他不再看滚滚南下的颍水,乱世之人不如狗,又何必去想那些葬生洪水之中的流民呢?那些无衣可穿、无米可食的流民说不定还能成为他们新的兵源了,讽刺一笑,李三举刀南向:“杀!”三千黑压压的骑兵紧跟着南下的颍水杀向颍上县城。

    睡梦中的颍上城成了泽国,一场大水瞬间让五千余大军葬生,余下的近万大军蜂拥的向城南而去,右威卫后路颍上,溃了,右威卫中郎将于成知道大势已不可挽回,他长叹一声,挥剑自刎,左右见主将都已自杀,自然也再无逆战之心,纷纷向城南逃去。冲到南城高地上的三千骑兵居高临下,向乱军放箭,弩箭破空,官军纷纷栽倒,官军也知道了高地上有流贼,然而他们却不敢回头,身后滔天巨浪正在吞噬着一条条生命,唯一的活路就是城南这处高地了。

    右威卫不愧朝廷精锐,虽然大水就淹死了数千人,流贼的乱箭也射杀了近千人,连中郎将都自杀殉国,然而右威卫依然在余下的千户、百户的率领下,错落有致,举起盾牌,拉开距离,缓缓向高地仰攻,只需到五十步以内,他们就会撤去盾牌,砍杀向前,李三看着逐渐逼近的右威卫,一个呼哨,三百骑兵便纵马而下,居高临下之势,势如破竹,刚刚组织起来的近千右威卫军在骑兵马踏联营之下,纷纷抱头撤下,李三看准机会,命军中神射手专门招呼那些指挥军队的中高级军官,千户百户纷纷落马,刚刚有所起色的右威卫再度大乱。

    已达到南顿镇的秦升正在修整军队,这日已是九月二十六,他与留守颍上城的守军已经断绝联系整整两天了,心里一点点升起不祥,他一次次观测沙盘,愕然发现了颍上的最大破绽颍水,这时候,秦升心里如同火烧火燎,他终于想起高元在临行前一再叮嘱不可据守颍上,一再提醒必须掌握颍水,攻下颍上之后,他却只想着立大功,快速攻破陈州,所有的提醒与叮嘱都被他抛之脑后,这时候想起,不禁后悔万分。

    常年在大漠、草原作战的秦升,又怎么知道水也可以作为军队?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想起白起水淹鄢城,才想起关公水淹七军。

    “将军,不好了,”柳司马急匆匆的掀开军帐,脸色苍白,毫无一丝血色,他不敢大声呼和,唯恐乱了军心,只是颤抖的手上那张纸片着实触目惊心:“将军,不好了,颍上失守,流寇水淹颍上,我们后路被断了!”秦升充血的双目紧紧盯着柳司马,阴阴的道:“这事如今有几个人知道了?”“只有下官,是下官…”一句话说完,柳非就感觉不妙,果然秦升拔剑而起,趁他还没反应过来之时,一剑就递进了他的胸膛,直到此时柳非还不敢相信的看着那把透胸而过的长剑,鲜血喷涌,这一剑就斩在他的要害心脉之上,逐渐失去所有活力的柳非在最后时刻只听到了一句:“柳司马,放心,此战若胜,必记你首功。”

    中军大帐里,再度响起聚将鼓,右威卫千户以上军官近百人进了军帐内,就看见柳非柳司马的头颅端端正正放在帅案之上,右威卫大将军秦升跨剑而立,一身戎装,戾气冲天。待得众将皆至,秦升冷声道:“柳非柳司马不念君恩,勾结流贼,今吾已斩此獠,今十万流贼就在蔡口镇,传我将领,一刻造饭,三刻整装,一个时辰内全军向蔡口镇进军,”说到此刻,秦升又是大笑:“诸君,破贼之后,定与尔等一醉方休!”“一醉方休!”众将抱拳,男儿当马革裹尸,他们身为天子亲军,理当为国尽忠,此番破贼,不知几人能够归来,然而黄沙百战穿金甲,他们有信心横扫那些草莽流寇。

    军令传达之后,整个右威卫豪气冲天,从士兵到将官皆毫无惧色。

第二十二章 鏖战

    陈州城中此时已是大乱,城外不过一里地灯火通明,只看那一顶顶军帐,绵延数里,无边无际,到来的官军怕是有四五万人之多,而城中的守军却只有区区一万人,且有一半还是刚刚接受过整训的流民。

    胡晃爱将金胜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朝廷军队似乎并不在乎陈州城里的守军,他们优哉游哉的扎营,甚至只在城外一里不到的距离就放下拒马,布上铁蒺藜,甚至还偶尔有官军骑兵在城外巡逻,即使如此,自己派出求援的探子,官军甚至都没有追杀,“官军是要围城打援?”刷的一下,冷汗从额头渗出,金胜知道如今胡晃正在与右威卫苦战,若是自己的求援传出,军心立刻就会乱了,即使不会兵败如山倒,十万流贼急赶慢赶,所剩战力也不会有几成,到时候丢的可不是一个陈州城了。

    不过,若是围点打援,那官军一时半刻倒是不会攻城了,金胜总算从不利的局面中看到一丝希望,他呼喝将官速速布置城防,用沙土包填塞城门,在城墙上则砌上石墙,每百米则有兵员五十,留一小门,万一一段城墙被攻陷,则迅速堵上小门,以火攻逼官军退下城墙。

    金胜今岁不过四十,却也是久经战阵的老将,先从辽东军征辽,后负伤回了河南,只因交不上赋税被逼无奈造了朝廷的反,对于官军的战斗力他还是很清楚的,这些防御也可谓是有的放矢,只一夜功夫,陈州就成了一座防御要塞。

    破晓时分,官军第一次尝试攻城,城上的弓箭很是稀疏,数个攻城梯很顺利的就搭建起来,直到一队队官军冲上城头才知这是个硬骨头,躲藏在女墙城垛之后的流贼用长矛把一个个英勇的官军刺下城墙,即使攻陷一处城墙,立刻就是放火,百米不到的城墙根本没有站立之处,很快官军就败退了下来,五百先行攻城的官军撤回来的尚不足百人。

    党项军统领拓拔燕皱着眉看着攻城,他对高氏全他一族之性命极为感激,早就是高元的心腹家臣了,这番攻陈州他是志在必得,他知道若是右威卫被歼灭,总督大人必然要承受皇帝的雷霆之怒,只有攻下陈州城,全歼陈蔡二州贼军,平定小曹操后方,才会有一线转机,不过…拓拔燕长叹一声:“这守城的贼将不是易与之辈啊。”

    “嗯,”左威卫中郎将何轩同样是头疼万分,他是何炯长子,天平元年荫补左威卫百户,这些年来在三边立功无数,得以已三十之龄就成了左威卫中郎将,可谓前途无限,此番右威卫大将军秦升轻敌冒进,为贼所趁,同气连枝的左威卫也是饱受责难,他此番抱着戴罪立功之心请战,却没想到碰到了一个硬骨头:“这流贼颇得了些高大学士的守城真传,怕是也是一员宿将,怎么这些宿将都成了贼?”一掌击在几案之上,这样的坚城仅凭自己的一万人马根本没法攻破啊,难道自己只能去回击流贼在蔡口镇的十万大军?且不论自己兵力不足,即使去了也要两三日时间,那时候右威卫怕早就被全歼了,那时候十万流贼以逸待劳,自己这一万军队根本不够人家塞牙缝。

    “报,左威卫千户杨勇有要事禀报。”杨勇是刚才攻城的指挥,本想立首功的他却被磕了一口牙,很是郁闷,拓拔燕蹙眉道:“有什么事就让他进来回报,你们汉人的繁文缛节真是让人浑身不习惯。”何轩歉然一笑,摆了摆手。

    千户杨勇进了大帐就直挺挺的跪在地上,他知道此番攻城失败非自己之过,不过损兵折将确是战将之耻,很有些无法面对自己的将军,何轩叹了声:“此战非你之过,我们也摸清了流贼布防,你还算有功。”杨勇感激万分的磕头谢罪,直起身子道:“将军,统领,属下无能,不过我的部下有一人在城上得了一张纸,属下不敢欺瞒,这就给将军呈上。”

    “哦?”拓拔燕有了兴趣:“莫不是一仗还没打,流贼的军心就乱了?”他本是党项人,最不惯那些繁文缛节,直接走到杨勇身边拿过了那张纸。

    纸上是很简单的几句话而已:城南罪臣吴全闻天军来,不敢相抗,今夜子时愿开南门以待天军,所属千人弃暗投明,皆右袒系红巾,以待王师。“好熟悉的字迹。”拓拔燕低声嘀咕了一句,何轩也觉得这字迹颇为熟悉,不过现在他却无心关心这写字的主人,只是看着杨勇问道:“就凭这张纸片,我如何确定不是流贼诡计诱我官军中计?”

    杨勇走上前来,又呈上一物道:“那得纸的人还说,有一个贼军还递了一物说党项军统领若见此信物必会放心。”

    信物是一支毛笔,很是精致,整个象牙雕琢,上为碧玉,笔尖则是纯金镶嵌,绝非寻常人家所有,拓拔燕看到此笔先是一愣,随后满脸激动的拿过毛笔细细端详,他翻转着毛笔,在象牙铸成的笔杆上果然有一行米粒大小的隶书:穆之赠爱侄加冠之礼。“少主!”拓拔燕激动万分,他一把抓过杨勇道:“你可见得我家少主?那人是何模样?”

    杨勇被拓拔燕这一抓,只觉右臂生疼,呲牙咧嘴的道:“拓拔统领好大的劲。”拓拔燕不好意思的松开手,也知自己失态了,不过那双鹰眼紧紧的盯着杨勇,杨勇暗舒口气,揉揉肩道:“属下没有见过,不过那小兵倒是见过,他就在军帐外候着呢。”“快快传见。”拓拔燕越俎代庖,何轩倒是无可无不可。

    小兵从没被这么多大人物盯着,很是不安,絮絮叨叨的说道:“那人大概中等个子,还未蓄须,文质彬彬,不过很是白净,一口淮扬口音,左眉末梢有一颗小痔。”“果然是我家公子!”这大嗓门的自然是拓拔燕统领了。

    原来那日夜,本计算着怎么趁乱逃出城外的高绍全左拐右拐,却不想正好撞见了在到处拉壮丁的流贼新训军,二话不说就被拉到了南城上,南城守将本是一个里长,被裹挟进了流贼,这番官军攻城,看阵势不小,立刻就心虚了,本来只是想在乱世暂且保住一条小命的里长吴全瞬间就有了投降官军,以献陈州之功获个一官半职之心,只是苦于无法联系城下官军。

    没想到他派出去抓壮丁却抓了个大人物过来,高绍全被他手下一个亲兵认了出来,吴全如获至宝,殷勤相待,一路赔笑,他知道广陵高氏在朝中是什么样的身份地位,可以说只论威望甚至不下于一般亲王贵戚。不过怎么联系官军,高绍全也很是头疼,毕竟他身份虽然显赫,不过也不是所有官军都认识的,直到上了城楼远眺,他看到了党项军特有铁甲马才心中大安,连夜写了那张纸条,没想到打瞌睡偏偏还送了枕头,官军五百人分五个方阵攻城,有一处就在这新训军的防地,放水自然是不敢放水的,不过趁乱塞一家纸条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于是这信物和纸条就出现在了何轩的案头。

    “今日猛攻北城,全军不得休息,”何轩一拍桌案,下令道:“午夜之后转攻南城与西城。”拓拔燕一愣,刚要反驳,思索了片刻,却也不再多话了。

    三个千人队投入到攻北城,虽然陈州防御一时无法攻破,却也令城上守军焦头烂额。

    蔡口镇的右威卫陷入了苦战,五千骑兵以战损近千的代价杀入了右威卫军阵,高呼着“何不做丈夫,仗剑反他娘”的流贼全不在乎右威卫的军阵威胁,酣战不休,张全早已是满身鲜血,他的大刀早已砍钝了,随手从官军中夺了一把长矛,当作骑兵长槊,挥舞不休,几个想冲上来砍他战马的官军直接把挑上天去。

    “痛快!”张全哈哈大笑,他是府兵百户出生,一手好槊法,常言道一年刀十年槊,从小苦练马槊的张全一直遗憾在流贼中因财力所限,无法建立一支长槊骑兵,这些年来很有些荒废了,天子亲卫不愧是天子亲军,长矛长近一丈,黝黑的长矛一入手就知是精心打造的桑柘木,坚韧有力,怕是从打造到上生漆暴晒要两三年功夫,价值不下百金,虽尚不及真正的马槊那般坚韧,却也是难得了,余下的流贼也有样学样,砍杀了长矛阵就夺矛为槊,刺向右威卫步兵,即使被砍了马蹄,滚落下马,依然步战不休。

    “好壮士!”秦升大赞一声,他也是军中悍将,最善马槊,见得张全用矛为槊,自然知道此人也是用了十年功夫的,他翻身上马,从亲兵手中接过自己的丈八长槊大喝一声:“某且来与你一战。”大周百年承平,近年来中原卫所多早已没有开国之初的战力,不过天子亲军十六卫却不同,边关征战皆是天下悍将,秦升更是以三边战功名满天下的悍将。

    “秦升小贼!”张全自然认识这位军中悍将,他知道秦升用的长槊长有丈八,自己的矛只有一丈长,很是吃亏,又随手夺了一把长矛,只做双槊,一夹马腹,直取秦升,秦升双手持槊也是大振,拍马前冲,双矛与长槊相交,金石之声不绝于耳,想要护住自家主将的流贼与右威卫也酣战在一起,一时兵荒马乱,见不得人影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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