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议事
高绍全没有真正的领过军队,因此这个时候他也不会不懂装懂,集思广益的才能他还是有的,更何况无论是长孙云相、程济时还是李权、朱邪高川,甚至夏州军的很多宿将都有丰富的战阵经验,他自然不会越俎代庖了,因此只是笑了笑道:“诸位将军,有什么想法,只管说一说,集思广益吗。”
长孙云相笑了笑道:“其实,末将以为固守实在是下下之策,前套数百里防线一处被破就是处处漏洞,一处失守就是处处失守,一味固守的话,恐怕就堕入鞑子的圈套之中了。”
程济时也点头道:“长孙郎将言之有理,末将也不赞成固守,不过守还是要守的,以各地守军来说,若是...组织流民来守城的话,十天半月鞑子还是不能得志的,末将以为不如你打的你的,我打我的。”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高绍全双眼蓦然一亮,问道:“程将军,怎么个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嘿嘿,”程济时还在沉思中,李权倒是露出了一副笑容,程济时此时心中也有了些定论,不过看到李权的笑容,他还是让于李权道:“李指挥怕是有了腹稿了?还是李指挥来说吧。”他很喜欢李权这个温文尔雅的青年将军,两人也很是投缘,虽然李权本是流贼出身,不过涵养很好,有机会程济时还是想提点一下这位少年将军的。
李权谦让了几句,见得程济时是有意提拔自己,心中感激,微微向程济时点了点头,才胸有成竹的说道:“朝廷最怕流贼什么?”
朝廷最怕流贼什么?自然是个流字了,不同于山贼水匪,流贼一向居无定所,朝廷重兵防守陈州,流贼就会窜向蔡州,一路烧杀,把更多的百姓逼为无家可归的流民,所以历朝历代最怕的莫过于流贼。
高绍全示意李权继续说下去,李权笑了笑,也不顾夏州的宿将们一脸怪异,道:“就说你二叔高元吧,几个月前,我们陈州军围困右威卫,你二叔不顾右威卫,反而攻取陈州,陈州军后方尽失,不得不降,”李权喘了口气,陈州之败,是他心中的大痛,高元的确是一代名将,一眼就看出了陈州的破绽,陈州之失,五六万军队进退失据,投降成了唯一选择,闭了闭眼,李权努力忘记那一战又道:“再说此番围剿逆贼汪平,使君同样也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这次契丹全力来攻,我们照样可以照方抓药。”
李权阴冷一笑:“这些鞑子全力攻我三边,我们就去攻他后方,一路烧杀,就不信他们的贼酋能坐得住?”
好狠毒的战术,就连程济时这个第一个想到这个方法的也是倒吸一口冷气,本来他想说的是攻打契丹西京大同府,断其后援,逼着契丹回师,没想到李权的计划更加阴狠,这哪里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若是这一战打好了,完全可以把契丹的右臂给完全斩断。高绍全有些犹豫,他的神色没有瞒住任何人,这种战术的确是对付契丹的最好办法,不过实在有伤天和。
一众夏州宿将也多不赞成,倒是程济时哈哈大笑,一拍桌案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使君没什么好犹豫的,鞑子就是鞑子,和他们有什么好客气的?他们可以烧杀抢掠,我们也大可不必瞻前顾后。”“只是...”夏州指挥使文胜硬着头皮,他是如今夏州军中最高的军事长官,本来只是团练一级的他被任命为夏州指挥使之后,知道自己是戴罪之身的他平时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这个打法实在是太过阴毒了些,他只能说出不满:“鞑子自然该杀,那些民众呢?他们本也是我朝百姓啊!这样做实在有伤天和。”
一直没有说话的朱邪高川到了现在,才淡淡的说道:“附逆者其罪当诛!”一句话就堵死了一众夏州将领的话,毕竟严格说来,他们也是附逆,高绍全没有痛下杀手,他们已经是万幸了,若是再多说,高绍全加个附逆之罪,杀了也就是杀了,朱邪高川狠狠的抽了抽鹰钩鼻又说道:“再说据我所知,大部分汉人在契丹人手下都是奴仆一样的存在,给他们刀剑,他们比我们更恨契丹人。”他是胡人,是沙陀人,自然不好一口一个鞑子,但是对于契丹人的恨,他同样也是非常深的,这些年来,契丹人对他们沙陀人并没有比汉人更好,甚至可以说是更惨,汉人还有机会做奴隶,彪悍的沙陀党项人落在契丹人手上,往往就是成丁皆杀。
节堂里安静了下来,夏州军将士战战兢兢,不敢多说,而不管是陈州军、沙陀军还是左骁卫、左千牛卫的将官们都很赞成把战火烧到契丹人的土地上,高绍全也陷入了沉思,他知道他现在就是名义上的三边统帅,没有总督头衔的三边总督,他的一举一动可以说已然可以决定三边未来,容不得高绍全不慎之又慎。
“报。”亲兵不合时宜的通报声打乱了节堂的安静,高绍全奇怪的看着自己的亲兵,朱邪高川的侄儿朱邪望月,朱邪望月此番攻取朔方立下大功,本来高绍全想给他升个郎将的,不过朱邪高川并不同意,对于沙陀人来说,朝廷的官职并不重要,朱邪望月将来完全可以统领沙陀军一部,这个亲卫郎将就显得鸡肋了些,广陵高氏乃沙陀部曲之主,朱邪高川宁愿让自己的侄儿做少主高绍全的亲兵,高绍全觉得对不住他,倒是朱邪望月反而非常高兴。
朱邪望月不是蠢人,他知道高绍全将来绝不会只是一个普通官员,起步就是东宫亲信,太子继位之后,高绍全就是太子亲信,跟着高绍全就像他的叔父当年跟着高元一样,根本不用愁未来的仕途。
“什么事?”高绍全知道朱邪望月很是机灵,此番相商契丹西进之事乃国之重事,所以特地让朱邪望月盯着,防止有人走近,如今朱邪望月进来打断他们的思绪,必然有很重要的事。
果然,朱邪望月行了个标准军礼道:“启禀使君,党项部拓跋统领来了。”拓跋统领?在座的将官皆是一怔,拓跋是党项大姓,传说乃是拓跋北魏皇族之后,拓跋统领自然是党项军中的主将拓跋燕了,只是...拓跋燕来做什么?只有曾经与拓跋燕打过交道的李权双眼一亮,他自然知道拓跋燕同样是高绍全的家臣,而且地位极为重要,可以说丝毫不亚于朱邪高川在高元一众家臣中的地位。
高绍全也是大为惊喜:“拓跋统领来?快快有请。”
“哈哈,”还没走进节堂,拓跋燕豪爽的笑声就传来了:“高使君到河套来捞战功,怎能忘了我拓跋燕?”公开场合,家臣身份是不能暴露的,虽然程济时有几分数,但是有些事只能是在私底下。
“拓跋统领。”高绍全亲自走下帅座,迎了下来,拓跋燕使刘轨之事,并没有太多人知道,除了自己,也就高元、太子几人知道,不过既然拓跋燕现在来了,就说明刘轨那边问题不大了,高绍全很是惊喜。更何况拓跋燕虽看似粗豪,却是一等一的良将,契丹东来,正是用人之际,有拓跋燕的加入,高绍全心中又多了些底气。
“如何?”高绍全凑近拓跋燕低语道,拓跋燕自然知道他想问什么,微微点头,低声回道:“幸不辱命。”
他们两人的对话瞒不过程济时的双眼,不过他也没有多说什么,人吗,总是有点秘密的,只是一抚长须,拱手道:“拓跋统领,我们正在讨论鞑子东来之事,没想到你来了,你可是宿将,与鞑子交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且说说有什么想法?”程济时自然认识拓跋燕,并且还是很熟络的朋友,他捉住拓跋燕的手,强把拓跋燕按在自己的位置上道:“我们现在想的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鞑子打我河套三边,我一路烧杀过去。”
简要的介绍了一下刚才李权所说的战略,拓跋燕很是惊讶的看了看李权,他知道这小子有勇有谋,但接触不深,没想到这小子却是有大将之才,主公如今帮手不多,李权这样的人才就是更加难得了,微微点头,拓跋燕笑了笑道:“其实我就是从大同过来的,嘿嘿。”他狡黠一笑,这些日子来,在刘轨之事事了,拓跋燕知道高绍全奉命招抚三边,以他对契丹人的了解,他也知道契丹人绝对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所以拓跋燕与一众兄弟扮成草原汉子,特地绕道燕地,一路行来,多方打探,虽也折损了些弟兄,不过好歹有惊无险的平安到达夏州,而打探到的消息也的确没有让他失望。
拓跋燕抓抓腮下虬须,说道:“这番在契丹那晃悠了一趟,我倒是有些消息,应该可以供高使君一用。”
第二章 庆贺
“哦?”高绍全知道这位拓跋统领虽是粗豪样子,却是非常机警的性子,而且为人也一向谨慎,能让他说出有用两字,必然是非常了不得的消息。
拓跋燕也没打算卖关子,直接说道:“契丹伪帝萧乾派了的主帅和副帅你们可知是谁?”一众将领没有回答,这些人中,很多对于契丹并不熟悉,除了几个亲卫或者是长期和契丹交战的边将,余则都是一脸茫然。
“耶律部的耶律德和涅剌部的韩德臣。”拓跋燕裂开一张大嘴,吐出了两个名字,其他人倒是还好,程济时与长孙云相两人不由对视了一眼,这两人在契丹地位不低,他们两人自然听过,长孙云相想了想,问道:“可是鞑子大剔隐、凉王耶律德和鞑子右相韩德臣?”
“正是这两人。”拓跋燕点点头,其他人包括高绍全都是一脸茫然,倒是长孙云相与程济时眼中闪过了惊喜,“这两人?不,这两个部族有仇吗?”高绍全不是笨人,既然这两个部族出战,而且不管是耶律部还是涅剌部都是以能征善战闻名的,然而在座的几位将领非但没有担心,反而有一丝惊喜,他怎能没想到这两个部族之间有问题?
“仇倒是没有,”程济时笑了笑,解释道:“只是耶律部可是萧乾的眼中钉,而涅剌部的韩德臣却是萧乾极为信任的重臣。”
耶律部原为契丹古八部之佚剌部,契丹在唐时孙万荣反叛朝廷,被前唐镇压,原契丹古八部之首大贺部被族灭,而原古八部之一的佚剌部逐渐崛起,后佚剌部一代枭雄耶律保机趁李唐衰亡,中原战乱,统一八部,建立了契丹辽国,佚剌部也正是更为皇姓耶律部,此后,虽然辽亡于周,然而契丹八部之首一直都是耶律部,一度耶律部一部帐数已几乎相当于其他七部总和;不过这一切在萧乾建立燕国之后,发生了改变,耶律部分得了奉圣州,看似水土肥沃,疆域广阔,却无形间成了周蓟辽总督主力攻打的钉子,不过六年,耶律部大为萎缩。
高绍全自然也知道些耶律部现在的处境,他来到地形图上,用黑笔在蓟辽西侧燕境书了奉圣州耶律部六个大字,这一看,他就明白了为何耶律德会成为此番西进河套的主帅,奉圣州这位置太尴尬了,耶律部几乎是受两面夹击,东有蓟辽边军精锐,西有对之虎视眈眈的燕西京留守,可以说在这个位置,耶律部是很难有所作为的。
“他的胃口倒是不小!”高绍全洒然一笑道:“吃我河套三边,进可攻河洛关中,到时候怕是小小的契丹已经不在他的眼中了。”
“使君所言极是,”长孙云相道:“正因为如此,三边河套就更加丢不得,失了此地,从此关内再无宁日,不过,”长孙云相笑道:“怕是萧乾比我们更怕他得了三边重地呢。”
长孙云相此言非虚,萧乾的确比他们更怕耶律德得了河套数千里地,天京沈阳宫中,萧乾一脸阴沉的打量着新绘的大燕疆域一览全图,他的手指总是有意无意的在河套与西京大同府间划过。
今年不过四十许的萧乾,十余年间南征北战,打下了偌大的大燕万里河山,十余年心血皆耗在这万里花花江山上,四十刚刚出头的他,看起来已有知天命的年岁,两鬓花白,最明显的就是那对鹰眼下的鹰钩鼻,眉间的法令纹也是深深的呈川字型。
萧乾在前辽皇帝耶律迅战死之后,就继承了契丹之主之位,当时耶律迅长子不知所踪,次子尚是年幼,契丹各部乃共推资历颇深的萧乾暂领辽摄政王之职,坐上了那个位置,难道还会想让出来吗?萧乾自然不能免俗,他一步步铲除不服自己的部族,一步步提拔自己的亲信,直到去年,他才图穷匕见,把大辽改名为燕,定沈阳为京师,自称大燕皇帝,而曾经是国之储君的耶律德则被他送了个所谓大剔隐和凉王的荣衔,远远的打法到了一边去。
这些年来,他把耶律部放在奉圣州,又让西京留守多有抑制其发展,很是成功,当年半有契丹的耶律部,如今力量已经减了近乎一半,不过即使如此,耶律部特别是耶律德的存在,始终让这位皇帝如鲠在喉,萧乾思索了片刻,向韩德臣派来的亲兵说道:“朕说过,河套必须是我大燕的河套,若是耶律部想得河套,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成功,”想了片刻,萧乾又低沉的道:“耶律德此人,战阵中总喜欢冲锋在前,你们想些办法让他为国尽忠。”“是。”韩德臣的亲兵躬身一拜道。
萧乾把玩着御案上永镇江山翠玉碧玺,眼神也有些迷离,当年的他在起兵之初,只想追随自己的姐夫重建大辽江山,只是,当姐夫战死沙场之后,他变了,他一手建立了京师沈阳,他组建了大燕官制,他设置地方管理,甚至连现在的皇宫,也是他亲自下令建设的。萧乾一直都很欣赏大汉的雄风,他亲自给宫城取名为未央宫,他要让自己的大燕如同大汉如日中天,长命不衰。
这样美好的万里江山,萧乾会拱手相让吗?大燕皇帝陛下唇边闪过一丝讥嘲的笑意,江山是朕的,永远都是朕的,至于耶律德?为国尽忠是最好不过了,心底暗暗叹息一声,默默对自己的姐姐与姐夫说一句对不住了。
夜色已深,节堂议事已然结束,大多数将领都已回去了,唯有几个亲信将领和亲卫将帅依然留在了刺史府中,如今这原是汪平府邸的夏州刺史府,暂时就成了钦差行辕,党项与沙陀军护卫左右,整个钦差行辕加上部分亲卫,竟有五六百护卫,可谓是滴水不漏。
这个时候,说什么话都不惧隔墙有耳了。
高绍全是几人中年龄最小的,首先举起酒杯要敬在座的将领,长孙云相拦了下来,笑道:“高探花,今天是咱们首先要敬你一敬了。”
高探花?高绍全一怔,他是解元郎,很多人尊称一句高解元,并不奇怪,然而这探花可是殿试一甲第三才有的称谓,他并未参加殿试,应该说他连会试都没参加,殿试根本没有资格,前些时日殿试的时候,他还在进军夏州呢,怎么一夜之间,高绍全成了探花?
高绍全连忙推辞道:“长孙将军莫要折杀晚辈了,晚辈都没参加殿试,哪里来的探花?”长孙云相眨了眨眼,笑呵呵的说道:“原来你还不知道啊?这可是陛下亲自把你的奏折给了几位老大人评卷的呢,京师里的人都说,若非你没有真的去参加殿试,这一科的状元可就非你莫属了。”
“啊?”高绍全自己整个人都愣住了,倒是一众将官喜形于色,谁都知道一个一甲第三是多么难得,更何况如今已是钦差安抚三边、东宫六率参军的高绍全,这个探花头衔可谓是如虎添翼,本来他没有进士功名,又非武将出身,高绍全的官职很是虚浮,有了这个探花,将来皇帝可以名正言顺的升他的官,晋他的爵了,可以说,这个探花郎的意义丝毫不亚于赏爵位,甚至在一众文官中,这个探花郎要比什么侯伯看重多了,而他们这些与他合作的武将,也可以水涨船高,再不济,也可以在未来重要的高官中结下一个善缘,一众将官怎能不欢欣鼓舞?
特别是身为高绍全家臣的拓跋燕与李权两人更是欣喜若狂,李权倒是还好些,他毕竟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能说出来,陈州军几个主要将领皆是高绍全部曲的事万一传出就是天大的祸事,拓跋燕倒是不在意,反正谁都知道党项军早就与高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立马就豪气的端起一海碗美酒敬向高绍全道:“高使君,如此大喜,怎可不饮胜?”
高绍全也是心怀激荡,原以为此番错过殿试,三年之后自己怕是也没机会再度应举了,毕竟他如今已是朝廷官员,本朝有不成文的规定,若是成为主官就不得应举,他如今虽只是参军和钦差,毕竟不是主官,参与科举倒是不违本朝先例,但是三年的时间,皇帝绝对不会让他做三年辅官。
进士及第是每一个读书人的最大心愿,他高绍全何能例外呢?特别是他这样的世家公子,少一个进士头衔无疑就是出身就比别的世家子弟低了一等,每逢夜深人静之时,他未尝不叹息自己的时运不济?没想到,皇帝陛下早就为自己考虑好了一切,难怪出征之前,皇帝让自己写一篇论辽东与流贼之事的折子,原来那位看似威严不近人情的帝王,早就为自己想好了未来。
为了不让自己以后仕途多有坎坷,皇帝几乎是违反先例的让自己这个不是贡生,又不参与殿试的书生金榜题名,这样的仁德无亚于再生父母,因为赐妾之事而对皇家产生的隔阂,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不自禁的,泪水缓缓落下,他端起酒杯与拓跋燕一碰,满饮一杯美酒。
美酒入喉的辣意,让高绍全泪水流的更欢了,他无愧于父亲教诲,终于成了进士了,他终于无愧面对列祖列宗了。
一众将领交相敬酒,高绍全本就不是好酒之人,又人逢喜事,多喝了好几杯,最后终是醉倒了酒桌之上,半醉半醒中,他喃喃的道:“爹,大哥,二哥,你们看到了吗?显宗真的光宗耀祖了。”
第三章 淮南乱
酒宴已散,一众将领欢笑着离开了刺史府,倒是拓跋燕留了下来,扶着高绍全进内室休息,又吩咐丫鬟煮些醒酒汤,扶着高绍全在榻上躺下。
丫鬟送来了醒酒汤也就退了出去,醉卧不醒的高绍全却在榻上睁开了眼,他目光清明,哪里有一丝一毫醉酒的模样,唯有双颊有些发晕而已。
“呵呵,少主,我就知道你是在装醉。”拓跋燕笑了笑,自把那一碗醒酒汤喝下了肚,高绍全整理了衣袍,从榻上起身,与拓跋燕相对而坐,低声笑道:“不问清山东之事,我也醉不安稳啊!”
“少主,山东之事很有些复杂啊!”拓跋燕低声说道:“刘轨明显不再是那个曾经吊民伐罪的刘百户了。”“嗯,”高绍全摇摇头道:“我也没指望他还以百姓为己念,坐在那个位置上,他没有野心也会养出野心来。”
“少主所言非虚,”拓拔燕道:“而且我看刘轨手下很有些能人,就如他们的三当家赵三爷,论起智谋来,怕是还要胜那刘百户三分。”高绍全自然记得那位赵三爷,若说放眼大野泽众豪杰,最为出色的就是这位赵三爷了,当日他激于义愤说了一通刺耳的话,那些豪杰大多不服,唯有赵三从始至终未发一言,不过他可以肯定,赵三是听进去了。
现在再看刘轨之流贼章法有度,一举一动都很有些军队的模样,可以说这时候刘轨的流贼应该算是一支比较有战斗力的军队了,也是由于如今的刘轨部下今非昔比,他也才会想到联系刘轨拖住梁王的步伐。
高绍全直接问起自己最为关心的事:“对于梁王之事,他有什么想法?”拓拔燕笑了笑道:“若是刘轨没有行动的话,我也不会回来了,”他炸了眨眼道:“刘轨想要保住自己的实力,就必须防止任何一方坐大,目前来说,梁王过于强势,并不符合他的利益,所以少主大可放心,至少最近这段时间内,梁王要深陷于战局了。”
“那就好,”高绍全长吁一口气道:“拖住梁王,我才有时间整理东宫六率,也才有精力专心应付契丹的西进。”
高绍全并不知道的是,刘轨已经有了更大的计划。
三月二十,就在高绍全全力突袭朔方之时,刘轨也动了,沉寂了几个月的山东流贼再度出兵,赵三为先锋,万忠为军师,十万精锐流贼绕过重重设防的徐州,由密州出发,一日而陷怀仁,不过两天就兵临海州府治所在东海县。海州本是徐海防线最为重要的一点之一,只是最近因为一直面临西面刘轨主力和小曹操余部的牵制,大量精兵被抽调至西线徐州附近,没成想海州就空虚了。
流贼不知道海州虚实,万忠却是一清二楚,而且万忠不仅知道海州空虚,还知道由海州向南,两淮精兵多集中在淮西地区,而富饶的淮南东部,各大州县皆已空虚,连堂堂漕运总督驻地扬州都只剩下一万五千军队,还大部分只是战斗力很是一般的卫所军,赵三岂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三月二十八日破东海,四月初一下宝应,四月五日十万大军包围扬州城,随后刘轨又遣燕老五率军五万,攻掠通州,兵锋一路向南,饮马长江,顿时梁王后方大乱。
徐州总管府内,三省总督梁王面前的沙盘上已然插满了代表流贼的红色旗帜,整个东线在溃败,而更不好的消息是,小曹操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在闻听刘轨大举南下攻掠淮南的同时,小曹操集中了最后的七八万大军,大举掉头向北,虽然折损了两万将士,小曹操依然跳出了胡晃陈州军与淮南军的双重钳制,成功进入了还是一片乱局的河北。
这时候,河南全复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河北山东又一次连为一体,更严重的是,刘轨南下淮南似乎并不是简单的攻城略地,赵三被任命为淮南大总管,燕老五也成了通州刺史,就连化名为武全的万忠也被加为海州刺史,整个淮南东部只剩下楚州、扬州几个孤城。
梁王双目赤红,他没想到自己的计划还没有施行,自己的后方就彻底乱了,现在收复了河南又如何?他不得不放弃河南,任由陈州军一路东进收复各州府,自己的十余万淮南精兵却要转过身来与刘轨的数十万大军一决生死。
“海州知府当杀,通州知府当杀!”梁王赤着一双眼骂着,没有人敢回他的话,就在刚才,寿州指挥使只是好意的提醒了这位殿下,海州知府许文已经**殉国,梁王恼了,直接一剑砍了这位堂堂朝廷正三品大员,现在剩下的这些将领个个战战兢兢,连声音都不敢发出。
“你们这些酒囊饭袋,用的着你们的时候,怎么一句话都说不出?”梁王狠狠的看着这些战战兢兢的将领,疑声道:“莫不是你们里通流贼?打算把孤也送给流贼?”
一众将领被唬了一跳,全都跪在地上喊冤,梁王瞪着这些人,他知道目前这种状况,这些将领还有不少用处,刚才斩杀寿州指挥使之时,他就后悔了,这一剑下去,把一众将领都吓破了胆,不过这打仗总还要这些人,他忍着性子问道:“扬州楚州不容有失,漕运绝不能断,你们可有什么想法?只管说来,孤绝不会计较你们过失之言。”
将军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怎么相信这位王爷,其实他们中不少人都是梁王一手提拔起来的,很多还是梁王多年安插在军中,按说应该算是心腹了,不过…地上一位心腹的血还没有擦干,他们这些甚至还不及寿州指挥使亲近的小角色怎敢现在触这位王爷的霉头?
你推我搡,就是无人愿意做那个出头鸟,梁王的眉头越皱越紧,眼看就要发作了,作为这里最高的武将徐州总管华勇只能苦着眉头,直起身子道:“殿下,臣以为您没必要这么担心。”“为何?”梁王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华勇道:“整个淮南以东只剩下几个孤零零的州府,为何孤不用担心?”
“其实,流贼最大的失误就是没有截断漕运,漕运不断,我军就不怕流贼可以长期控制淮南,”华勇能坐到徐州总管这个位置,自然有非常的本领,他一眼就看出了流贼最大的弱点,看似横扫一切,无人能挡,其实整个内部根本来不及消化,漕运不断,那两淮精锐就可以迅速反扑,华勇续道:“漕运不断,我淮南军就能沿河南下,这时候流贼围攻楚州与扬州却是我们一个好机会。”
华勇越说越顺畅,流贼最怕的就是流这一字,流毒天下是最为头疼的,而现在流贼或许是因为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竟然想攻坚,要知道不论是楚州还是扬州,可不同于海州、通州等地,楚州、扬州两地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又是漕运重地,淮南重镇,城墙高达三丈,缺乏攻城器械的流贼根本就是无从下口,他们围城反而陷入了尴尬,朝廷军队漕运未断绝,则援兵完全可以自由出入,待得两淮精锐回转,虽然有十多万流贼遍布淮南,朝廷完全可以以逸待劳,各个歼灭,让流贼有去无回,所以现在最关键的就是保住漕运,并且确保两州不失。
其实赵三何尝没有看到漕运的重要性,扬州城外流贼大营中,赵字旗猎猎飘扬,在军营正中,就是赵三的军帐了,这些日子来,赵三越发觉得兵法的重要性,夜以继日的熟读兵书,他现在很重视军营驻扎,布置拒马,设置岗哨也越来越有章法,每逢看到这气宇轩昂的新军,他心中总是会不禁想到高绍全,若是当日,他赵三强留下那位解元公,他们这支军队该会怎样的翻天覆地?
他虽然现在已是一军之主,手握十万流贼,不过赵三生活还是非常简朴,军帐并没有比其他人的大多少,很寻常的样子,只是干净了些,若不是军帐两侧列有淮南总管与赵都元帅的大旗,甚至很难认出这个普通的军帐就是十万流贼的中枢,军帐中程设更是简单,一张书桌,两块木板拼成床榻,上铺了些草席,赵三每日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指挥十万大军征战,唯一不同的是,在书桌前还有一副摊开的巨大沙盘,以沙土为地形,以沟壑为山川,俨然就是淮南山东两地的地形全览。
此时赵三就在这巨大的沙盘边细细斟酌,整个庞大的淮南以被代表着刘轨军的红旗插满,而代表着周的蓝色据点不过只有几个孤零零的据点,唯一醒目的是,在运河两岸,蓝色弯弯曲曲呈带状,而位于这带状之上的最醒目的三个点从北向南就是楚州、高邮、扬州。
这三个州是目前深深陷入十余万刘轨军包围的城市,扬州驻军一万五千余,楚州驻军最多,近两万,即使是最少的高邮也有近万卫所兵,这三座大城朝廷总兵力约有近五万人,这也是淮南地区目前朝廷所余仅有的军队,其中不少都是从淮南东部各州逃回来的残军,赵三视线落在那长长的蓝色长条,他知道那就是支撑这次作战的关键:运河。
运河,隋炀帝历时数年修建,最终拖垮隋之国力,然而,后来历朝历代皆得益于此蜿蜒近四千里的运河,特别是本朝迁都洛阳之后,漕运更是重中之重,赵三很是清楚,此战只要夺下运河,那淮南东部将尽数落入刘轨的手中,只是…这真的符合他们这些流贼的利益吗?
第四章 决断
当日他们定下的计划是维持朝廷梁王、太子与刘轨之间的平衡,特别是太子与梁王两者势力的平衡,此战攻掠淮南东部各州很显然已经实现了目标,只是…现在他们这些流贼进展实在太快,快的已经超出了赵三的预料之外,赵三也不由得不对淮南东部几州垂涎三尺,相对于山东的贫瘠,淮南的扬州、楚州、通州,即使是最穷的海州,哪一个不是富甲天下?扬州每年赋税高达百万两,楚州通州两地也有上百万两,而即使最穷的海州,每年赋税也是山东目前相对破坏不算严重的登州一年赋税的三倍,整整二十万两白银啊!要知道他们掠夺山东半年以来,横扫山东几乎所有州县,得到的银两也不过五十万两,而一个扬州一年的赋税就是这个数字的两倍有余。
赵三不可能不犹豫,如果可以夺得整个淮南东部,乃至继续向南,苏州、润州、常州、杭州哪一个不是财富重地,纵然是略有不及于扬州、楚州二州,东南却绝对是成就霸业的好地方,更何况周之南京金陵更是龙盘虎踞之地,若是夺得南京,不仅可以震慑天下,甚至再不济也可以成就东吴霸业,鼎定江南,坐拥百年江山也未尝不可能。
是的,赵三第一次眼光突破了流贼,他看到了整个天下大势,他知道斩断运河意义必然非常重大,至少淮南可以完整的落在他的手中,对于流贼的发展和壮大无疑是一剂最有力的强心剂,而对于朝廷却无疑是最为沉重致命的一击。致命一击?一丝冷汗突然袭来,赵三脑海如遭棒击,漕运的重要,他知道,朝廷会不知道?
“赵总管可在?”是万忠,赵三自然能认出这位曾经的左威卫大将军,三省剿匪副帅,当日他刚刚现身的时候,一众豪杰都恨不得生吞了这个朝廷大官,不过刘轨与赵三等人却知道些真相,万忠为梁王所陷,强夺兵权,又被迫“战死”,他已经对朝廷完全失望了,所以对于万忠的投靠,他们虽有些戒心,不过还是很放心的,如今除了流贼,朝廷是绝对不会接受这样一个死人的。更何况,这些日子来攻掠淮南诸州皆出自此人策划,可以说这番举动,万忠已是完全的造反了,朝廷定然容不得他了。
赵三迎出军帐,笑呵呵道:“武将军,你可算来了?”万忠现在化名武全,因为家眷都在京师,为了防止家人遇害,万忠很少出现在众人面前,也从不用真名,化名武全的万忠见了赵三也是非常高兴,他拱拱手道:“怎敢有劳赵总管亲自相迎?”两人相视一笑,进了军帐。
沙盘上,赵三插在运河上的红旗清晰可见,武全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赵三野心大增,这位总管大人已经开始考虑截断漕运,夺取整个淮南了,武全捏着下巴问道:“赵总管可是有心夺取高邮?”
高邮位于楚州与扬州之间,驻军相对较少,所是攻取高邮,则整个淮南已破几州就会融为一体,扬州与楚州必然彻底成为孤城,赵三正在犹豫不决之中,他看着武全的眼睛诚挚的问道:“武将军,你认为如何?”这如何就是夺取整个淮南东部。
武全微微摇头,低声道:“赵总管,不能大意啊,”他手指向徐州附近道:“你可知河南战事已然结束?小曹操逃亡河北?”
“什么?”赵三双瞳猛的一缩,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前日得的消息,怕是已有四五天的功夫了,”武全道:“逃到河北的小曹操已经是强弩之末,徐两淮精锐腾出了手,你说下一步他们会怎么做?”
怎么做?这还需要想吗?必然是回攻淮南,这一刻赵三无比后悔为什么不早作打算,截断漕运,如今漕运还在官府手中,此时进攻运河,可不是一两天所能解决的事,淮南军只要全力南下,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他紧紧盯着淮南地图,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先机已逝。”“不过我们的目的达到了,”武全笑了笑道:“其实这样的局面于我们反是最好。”
武全分析很透彻,无论此战获得多大的胜利,他们都会受到梁王部的猛烈反击,先不论此番攻掠淮南是趁着淮南空虚,流贼到底有多大战斗力,他们自己心里也有几分数,更何况若真的击败淮南军,对他们也并非好事,梁王有异心,朝廷才会有顾忌,若是梁王军队主力被歼灭,则朝廷必会重新完成整合,到时候刘轨可就面临着以一隅之地敌全国了,胜算尚不及维持平衡再求发展。
一席话说的赵三冷汗连连,他只关注到了淮南富庶,只看到东南之地广阔,却全然忘了此番攻取淮南在于朝廷大意,江南之地朝廷重兵尚存,特别是南京精锐更是令人丧胆,一时胜利竟然冲晕了他的脑袋,武全并没有止住话语,又说道:“再说,若是总管掌握几个地方,其实淮南在不在我军之手,又有什么区别呢?”
“什么地方?”“郁州、崇明。”武全指向海中的几个大岛,这几个大岛都有一县之规模,“你让我们去海上?”赵三有些迟疑,他们都是旱路上杀出几个来回的英雄,对于大海,有本能的畏惧。
“总管大人这番攻城略地,全然忘了我们是流民啊,流民最强之处就在于流之一字,”武全阴阴一笑道:“历代最难以剿灭的就是流贼与海盗,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居无定所,朝廷根本无从下口,若是掌握这几个岛,淮南就永远对我们不设防。”
郁州在海州之东,与海州不过相隔二十多里,崇明则稍远些,与通州隔江而望,由三四个小岛组成,每一个岛都方圆数十里,最近也就离通州四五十里而已,赵三抚着微须,双目微微一眯,武全的计划很是可行,这几个岛在手中,只要在上面布置数万军队,则整个淮南沿海各州,他们随时都可以出入,甚至,他看的更远,他可没有忘了明州那边还有更多更大的岛屿,朝廷一直苦于这些海外孤岛海盗云集,无法剿灭,他们这些流贼却没有这些顾虑,招抚这些海盗,再派遣自己的军队,则整个东南,他们未必不能慢慢蚕食。
赵三是果决之人,既然有了腹案,也不再纠结,笑了笑道:“我们先在这给淮南军一下的狠的,再撤向几处岛屿,坐山观虎斗。”
淮南军紧急南返,在亳州前线的胡晃也同样反应过来,这些日子来,他多与小曹操交手,相继收取了汴州、亳州、光州等地,对于陈州军,他倒是没有大肆扩张,毕竟他们陈州军本是流贼,大肆扩军皇帝也不会放心,因此这些时日来,陈州军一直维持在五万上下,前几日,淮南军驻守之地突然空虚,小曹操从淮南军与陈州军之间的夹缝间逃出,胡晃也没能反应过来。
待得小曹操远遁河北,把整个河南都空了下来之时,陈州军反而停下了脚步,胡晃很是犹疑此时到底是继续东进,攻下各州府,还是停住脚步,巩固目前的防线,胡晃可不糊涂,梁王与自己的主公虽然名义上都是朝廷的臣子,梁王之心却已然是昭然若揭。
他手下的将领自然希望他们能更进一步,胡晃却犹豫不决,他很清楚自己的实力,与梁王相比,他还是劣势很大的,控制目前的数州之地已然有些吃力,更别说继续东进了,胡晃深知梁王的优势非常巨大,自己的陈州兵多为流贼,新征的流民也是尚未得到系统训练,这些时日来的节节胜利,其实多归功于高元对小曹操的步步为营的进攻,小曹操部早就是一团散沙,即使如此,数万小曹操老营流贼依然战斗力尚存,这才能绕开层层围困,跳过陈州兵与淮南军的夹击,冲进了错综复杂的河北南部。
如今收复的州府,胡晃根本没办法彻底掌控,不如返回陈州整军,至于新占的汴、光二州,大可放弃,五万大军集中在陈蔡颖亳四州之内,反而握成一个拳头,胡晃不是犹豫的人,初时的考虑只是思索了一夜,他就已有了决定,陈州兵全部西返,稳固汴亳二州,防范河北流贼南窜,放弃已然是鸡肋的光州,有五州之地在手,皇帝派遣的亲军将官也会在不久来到陈州,相信经过一番整训之后,陈州兵再度东征之时,纵然是梁王的十余万两淮精锐,也会惧怕三分吧?
第五章 夜袭
当李权的一万陈州兵全营到达朔方的时候,已是四月初六,前套传来了零星契丹骑兵骚扰之事,高绍全明白这是契丹十万大军的斥候,斥候既然来了,那么契丹大军也必然不会太远,不过拓拔燕带来的消息让他又稍许有些放心,涅剌部的韩德臣必然会拖住急欲西征的耶律部的脚步。
不过,无论如何,时不我待,高绍全在全军集合夏州之后,首先以陈州兵一万人马与沙陀军四千人组成了东宫六率中的太子左右卫率,李权权任太子左卫率,朱邪高川权任太子右卫率,下属各副率、长史、诸曹参军则暂由原夏州军将官担任,陈州军将官则暂为副职。而拓拔燕本来就是党项军统领,这时候也暂为集中起来的四千沙陀军和千余党项军的统领,至于其他各率,高绍全打算从流民中选取精壮之士,相信一切顺利的话,半年时间,东宫六率就能完全成形了。
现在首要之任务就是解决剩下约十万聚集在前套的流民,高绍全把一应事务交给左骁卫大将军程济时,在朝廷没有任命新的夏州刺史之前,他就是夏州刺史。
休整了数日,四月初十,东宫六率一万五千大军和左千牛卫五千人共两万大军北上前套,这一次,他们的目的是给予契丹人迎头痛击,稳固前套,程济时亲自送高绍全到了朔方城外百里,高绍全向程济时行了个端端正正的下官见上官之礼道:“程将军,夏州之事多叨烦你了。”大军远征北上,夏州就更加重要了,程济时对高绍全非常感激,可以说高绍全对他有活命之恩,只有这样的人坐镇夏州,高绍全才能放心北上。
程济时没有多说什么,高绍全的下官之礼他也没有避让,无论高绍全是天使,在夏州他就是军政最高长官,上下尊卑不可乱,他知道高绍全也不会在意这些繁文缛节,拱拱手回礼道:“高使君只管放心,夏州在我的手中绝对不会有问题,有左骁卫坐镇,我倒要看看谁敢有什么异动。”“哈哈。”高绍全也是一笑,左骁卫一万余人在夏州,那些夏州兵先不说已经被打破了胆,即使没有丧胆,一万余如狼似虎的左骁卫,谁敢有异动?
程济时端起酒杯敬给高绍全道:“恨不能亲自上阵杀敌啊!”将军最高的荣誉莫过于上阵杀敌,马革裹尸才是将士的理想,只是…程济时不再想那些遗憾,爽朗的道:“高使君,诸君,我在此遥祝尔等早日凯旋,杀鞑子,叫鞑子知道中原也有英雄!”“杀鞑子,叫鞑子也知道,中原也有英雄!”
旌旗招展,两万大军气宇轩昂的踏上了北征之路。
穿过万里沙海,进入胜州之时,已是四月二十,这十天来,大军穿越了千里沙海,因为沙海中给养不足,行军速度并不快,不过日行五十里而已,沿着河水北上,这支本来是流贼为主的太子左右卫,渐渐也有了军队的样子,有左千牛卫和沙陀军为榜样,他们也渐渐的有章有法了,高绍全很是满意手下这些将官的表现,有一支成形的太子左右卫,他才能有更大的把握。
这日夜,大军在骆驼堰扎营,拓拔燕几人先行观察地形,把大军分成三处扎营,主力一万五千人扎营于骆驼堰谷地,分左千牛卫两千人于高处落营,监视方圆百里之地,而三千沙陀军则北上二十里,沿河水扎营,三处大营距离适中,一旦有警,可以迅速反应过来,这些日子来一直只是在一边观察太子左右卫将官的长孙云相也颇为赞赏。
“长孙郎将,我东宫六率是不是渐渐有了精锐模样?”这些时日来,看着自己的军队逐渐有了章法,高绍全若说不骄傲,那就太过矫情了,他颇为自豪的看着行动有序的大军,笑着问在自己身边的长孙云相。
长孙云相也是笑了笑,这位高探花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十余天时间,能把一支本是流贼的军队管理的有章有法,若说不心存佩服那是不可能的,他不知道这支陈州军其实早就相当于高绍全的私军,而且又是胡晃精挑细选,自然与普通乌合之众迥然不同,他说道:“的确让我刮目相看,只是,”他顿了顿又说道:“只是还要经过战阵的洗礼。”
军队不经过战阵,战斗力有几分都是个未知数,虽然这支太子左右卫曾经参与过围剿朝廷精锐右威卫之战,不过当时毕竟是绝对优势之下,又借助水淹七军,才侥幸战胜了右威卫,真正的野战,特别是与以骑兵为主的契丹人交手的经验尚且为零,高绍全自然也有些担心,他低低叹息道:“我何尝不知呢?只是…契丹人哪里是易与之辈?”长孙云相没有多说什么,他摇了摇头,对于契丹人,他也没有太大的把握,或者决胜负于战场之外才是最好的选择吧?
夜色渐渐深了,人迹罕至的骆驼堰也陷入了沉睡,除了一些尽职的哨兵还在巡逻,整个军营都是一片寂静。
陷入沉睡的军营并没有发现,在十余里之外,一支黑压压的骑兵正在缓缓的靠近骆驼堰的谷地,数千匹战马马蹄都裹上了厚厚的棉布,月色晦暗不明,就连在数里之外高处的左千牛卫也丝毫没有注意到这支逐渐接近太子左右卫的骑兵。
“统领,斥候回报,整个军营绵延约有两里地,军帐不下两百,怕是有上万人马,”涅剌部的罗平小声道:“这汉人将领看样子也是久经战阵之辈,分两千人驻扎在那边的骆驼岭,离大营不过五里之地。”
“嗯,”韩德臣的侄子韩世民点了点头,他看上了这一万多人,虽然他全军不过四千人,不过加上一路收集的大小部落,他也有了近六千人,六千骑兵,他自信可以吞下这个几乎全是步兵的汉人军队,他皱皱眉道:“汉人布置了多少暗哨?还有外围的防御可清楚?”
罗平道:“暗哨估计不下百余,外围设置了约有两里的防御,主要是些拒马、鹿角,还有陷兵坑,防御井井有条,看样子不是个容易啃的硬骨头。”
韩世民捏着下巴,笑了笑道:“若是我让你率领三百人除去那些拒马,你需要多长时间可以清出三丈宽的道路来?”罗平思索了片刻,斟酌道:“若是三百勇士,一刻应该是够了,只是…”只是这三百弟兄怕是要全部交代了。
韩世民自然知道只是是什么,不过所谓慈不掌兵,他见惯了死亡,自然也不会在三百人的微小伤亡:“好,我给你五百人,半个时辰内,给我清出一条路来。”罗平自然不敢拒绝,一拱手应诺,韩世民又把一众将领相继找来,以五百涅剌部勇士凿开道路,五百小部族勇士冲进敌营放火,随后两千涅剌部骑士踏营,余则数千人,则从侧后方包围,断其后路,同时又分配千人牵制在山上驻扎的敌军,韩世民在安排妥当之后又道:“诸位同袍,此为南朝主力,一举歼灭之,则三边必属我大燕所有,建功立业,只在今日。”“诺。”众将皆士气如虹。
睡梦中长孙云相依然十分警醒,更何况,今夜实在静谧的有点不同寻常,虽然骆驼堰的确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不过怎么会连一只野兽都没有呢?他出于谨慎,把百余斥候派出军营百里巡逻,然而直到夜深人静之时,依然没有回信,当时长孙云相就觉得很是不安,直到半夜,躺在草席上的他依然是半睁着眼睡着。
半睁着眼睡觉是长孙云相常年从军养成的习惯,他甚至可以一边行军,一边闭着眼睡觉,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一次次在战场上死里逃生,立下赫赫战功。
契丹人的马蹄声隐藏的很好,不过当数千战马到了离军营不过十余里的地方,微小的震动,依然惊醒了长孙云相,他翻身一跃而起,一身简装,连铠甲都没有穿,拔出挂在墙上的佩刀高声道:“亲兵何在?快快放出警讯!”
震天的战鼓声响起,军营中也升起了狼火,本朝军营中都设置狼火,一旦有警,白天燃狼烟,夜间点狼火,狼火高达数丈,虽在十余里外依然清晰可见。
“该死!”罗平狠狠的骂道,这时候隐蔽已经失去了意义,他高声喝道:“弟兄们,冲啊!”一骑当先,数百契丹死士紧随其后,马蹄踏在沙地上,再无之前的静谧,马蹄轰鸣,五百契丹死士身后就是数千骑兵。
马蹄声已然轰鸣,高绍全翻身而起,他知道是遇到了偷营,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未免有些紧张,长孙云相冲进军帐,一眼就看出了高绍全的紧张,安慰道:“将为兵之胆,这时候你是最乱不得的,先穿好甲衣吧。”高绍全点点头,就向自己的那身亮银色天子钦赐的明光铠,长孙云相拦住高绍全道:“穿寻常的甲衣,这身明光铠太过招摇了。”
这时候高绍全才注意到长孙云相此时所着的并非寻常穿戴在身上的中郎将明光铠,只是非常寻常的皮甲,混在一众将士中并不起眼,长孙云相解释道:“使君乃一军之统帅,若是擒杀了你,军心必大乱,不起眼自有不起眼的好处,”他找了招手,吩咐身后的亲兵递上普通的皮甲道:“使君先穿上这身皮甲,乱军之中,皮甲也能挡住刀剑。”
本朝军士的皮甲制造极为精良,挡住寻常弓箭的确不是问题,高绍全也没有反对,接过皮甲穿戴起来,佩好腰刀,长孙云相突然一笑道:“使君,经过战阵的军队才是真正的军队,敌军偷营未尝不是练兵的好机会。”
第六章 反击
此时契丹死士已然用战马撞开了鹿角,直向拒马冲来,新训的太子左右卫显然没有碰见这种阵势,瞬间有些发懵,太子左卫率李权倒是极为镇定,他当先道:“弓箭手放箭,余则退入敌军两翼,不得妄动。”他知道这些契丹死士是来送死的,这数百契丹死士唯一的目的就是清出一块可供骑兵冲锋的空地来,这时候,将士绝不能挡在骑兵必经之地。
“布置枪阵。”李权并不紧张,他骑着战马,颇有些闲庭漫步之感,长孙云相见了也不由暗自点头,对高绍全道:“这李统领果然有些大将风度。”他知道李权出身流贼,对于流贼,他这位出身天子亲军的中郎将很有些瞧不起,不过此刻见得李权指挥有章有法,毫无紧张,还是很有些佩服的,这样的将领,经过一番战阵之后,未必不会有所成就。
“左千牛卫众将士听令,”长孙云相也下令道:“龙虎二营将士封住缺口,余则各营待命。”左千牛卫每营千二百人,乃折冲上府,各有称谓,除去亲兵等,龙虎二营就是整整两千人,两千精锐左千牛卫封住缺口,除了两千在骆驼岭上的千牛卫之外,长孙云相可谓是拿出了血本。
高绍全此时也不再紧张,既然是安抚三边,又是东宫六率参军,上战场肯定是免不了的,早见血总比迟见血的好,高绍全拔出身边佩刀,热血喷张道:“杀鞑子!”很简单一句话,仅仅只有三个字,就让尚在慌乱的太子左右卫恢复了血气,契丹人的可恨,谁不知道?这些曾经是老百姓的军人怎样成为流贼的?还不是鞑子年年南侵?杀鞑子,为死去的父老乡亲报仇。
箭如雨下,就连罗平都身中数箭,之前冲营的战马已然全死了,一声声哀鸣还是不绝于耳,罗平强撑着身体道:“用战马护住自己。”他当先把自己身前的战马奋力推在自己前方,与五六个死士合力用身体趟开一条道路来,此时,与他一起冲营的五百死士,只剩下不足二百人,南人果然也是进退有素,那些弓箭手分列三排,轮番射箭,虽然有马尸挡箭,也难以避开所有的弓箭,在自己身边的一个死士刚喊出一声:“冲!”一支破空而来的长箭便刺穿了喉咙,士兵血灌瞳仁,两眼刺红,血从他的咽喉中喷射出来,他努力用手堵住血,却根本无济于事。
此时,所有的障碍只有前方的最后一道鹿角了,他们用四百多壮士的尸体,终于冲破了整个密密麻麻的防线,罗平拔出腰间的佩刀,他带着笑意回望已然被清除的障碍,一丝满足从心中升起,用五百条生命,他好歹是清出了一个五丈宽的道路来,虽然他罗平是没有活着的可能,不过,把万余南人拉下地狱,他虽死无憾。
“弟兄们,冲啊!”罗平推开最后的鹿角,拔刀出鞘,他现在只想杀人,杀一个汉人垫背,剩余的数十个契丹死士也同时拔出了弯刀,他们知道他们的使命结束了,然而他们也不可能退回去,不如死战到底。
李权看着这冲来的不到百人的契丹死士,眼中闪过一丝钦佩,无论如何,这些人都是真正的勇士,只是,他不会犹豫,李权放下手中令旗,指向冲来的契丹死士道:“放箭,一个不留。”一阵弓箭之后,契丹死士相继倒下,罗平不甘的看着前方,他的胸前早已是万箭穿心,他只是不甘,不甘对手甚至都不给他一个战死的机会,只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无神的眼中剩下的不再是不甘,而是惊恐。
李权与拓拔燕一反常态,他们与千余骑兵,从弓箭手身后冲向缺口。
正常的情况下,被偷营的一方,肯定是稳住阵脚,特别是周军,因为相对契丹缺乏骑兵,官军多是遇袭后被动防御,然而对于这支太子左右卫来说,防御却非最好的选择,大量沙陀骑兵的存在,让他们有了反戈一击的可能,李权果断判断出契丹人破坏路障之后,必是大队骑兵冲营,这时候,他留在军中的骑兵就有了用途,缺口并不大,千余骑兵完全可以把契丹人挡出去,而剩余的步兵尚有余力重新布置防御。
五百部族兵紧随契丹死士之后冲营,却赫然发现,对方的大营中冲出了更多的骑兵,毫无防备之下,一时死伤惨重,李权一马当先,用马刀连续斩下敌方数员大将,尚有闲暇对拓拔燕道:“拓拔统领,你速去河口接应朱邪高川。”在反击之前,他就有了想法,用一千骑兵拖住契丹人,拓拔燕则迅速到河口联系沙陀军反杀回来,他们毕竟在军力上有优势,完全可以趁机一举反包围冲营的契丹人。
拓拔燕自然不会客气,他一拱手道:“保重!”便与百余骑士分道赶向河口。
“放箭。”韩世民也看出了对方的意图,毫不犹豫的下令,身侧的传令官犹豫道:“可是,我们也有千人…”契丹骑士已经有千人与李权骑兵混战在一起,此时放箭,虽可大幅杀伤敌军,不过自身伤亡也非同小可,韩世民冷冷的看了传令官一眼有一次下令道:“放箭!”
传令官不敢再有犹豫,令旗一挥,马背上的弓箭手纷纷弯弓搭箭,漫天的箭雨落下,冲在阵前的契丹人连连落马,李权这边也是同样死伤无数,李权持圆盾在手,用弯刀拨开射来的弓箭,喝道:“不要纠缠,杀向敌军弓箭手!”阵脚有些乱了的沙陀军果然是马背上的男儿,迅速恢复了镇定,三三两两分散开来,避开箭雨杀向契丹弓箭手。
在大营里观战的高绍全热血澎湃,他看出了契丹人兵力明显不足,此时就是反败为胜的机会,拔出佩刀来,长孙云相已然知道高绍全的想法,拦住他道:“没到时候。”
高绍全愣了愣,千余骑兵反将过去,怎么还没到时候?长孙云相摇了摇头道:“你的左右卫战斗力有几何?”他指着那些明显被血勇鼓动的左右卫将士道:“初上战阵的军队虽有血气之勇,却最怕苦战,鞑子将领不是蠢人,他大可倒卷珠帘,驱散你的血勇之军,让他们成溃军,反冲你的大营。”
一句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高绍全的头上,长孙云相说的很残酷,却的确就是事实,一万五千人的大营,真正有战阵经验其实不过数千人,一万余左右卫本是流贼,只打过顺风战,也从未碰过全是骑兵的对手,高绍全知道是自己想当然,拱了拱手道:“多谢长孙郎将提醒,”他恢复了神智,让亲兵传令重现结阵,稳固防御。
“长孙郎将,你且率两千左千牛卫将士支援李权将军。”高绍全又下令道,左千牛卫不同于未经战阵洗礼的太子左右卫,早与契丹人打惯了交道,长孙云相早就等这个命令了,一笑道:“末将且去。”
“龙虎营将士随我杀鞑子去!”长孙云相下了战马,随手接过亲兵递来的步槊,大声断喝道,步槊长有丈余,长孙云相数十年步槊功夫,所用之槊乃精钢打造,重有五六十斤,实是杀伤骑兵的锐器,两千左千牛卫将士,弓箭手在中,刀盾手在前,身后就是持长枪的步战勇士,随着激昂的行军鼓点,两千步兵却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此时,在骆驼岭奉命监视的左千牛卫豹字营和鹰字营也反应了过来,在骆驼堰下大营狼火点燃之时,长孙云相的副将长孙嚣就反应了过来,不过契丹人的动作更快,千余骑士转瞬就包围了骆驼岭,长孙嚣看着列阵的骑兵,突然大笑道:“这些鞑子,把我们千牛卫当作夏州兵了吗?就用千余人就想挡住我们千牛卫?”
韩世民的确没有料到这支万余南朝大军中,有天子亲军的左千牛卫,若是知道骆驼岭上有两千千牛卫,他至少会再派出千人防御,只是这一刻却是晚了,山顶上的左千牛卫将士不慌不忙,也列阵了,先是弓箭手凭借居高临下之势,万箭齐发,当时围困骆驼岭的骑士阵脚就乱了,长孙嚣怎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一声令下,留在山上的五百骑兵带着风声冲下山来,本已阵脚已乱的契丹骑兵根本来不及组织反击,就被五百左千牛卫骑兵踏开了一条血路,长孙嚣一马当先,他马上功夫着实了得,酣战不休,依然不时放出冷箭,每一箭皆是要害,一时间围困骆驼岭的契丹骑兵就溃了,左千牛卫剩余的军士自然也不会放过机会,阵形丝毫不乱,踩着鼓点杀下山来。
李权的千余沙陀骑兵,在付出了五六百人代价下,五百人终于冲进了契丹骑兵中,此时放箭已然没有任何效果,李权弃了马刀,从战马身侧取出丈八长矛,他虽是书生,却从未弃过马上功夫,一柄长矛在手,如杀神般在契丹阵中左突右杀,每一矛刺下去,就是一阵血雨,或者有两三个契丹人冲上来,他便以长矛为滚,一挑一拍,把几个契丹人拍下马来,一时间这五百人冲入契丹两千大军中,毫无惧色,越战越勇,倒是契丹人开始节节败退。
第七章 沙陀勇士
韩世民脸色很是难看,他完全低估了这支南人大军的战力,自己的六千军队分散本是为了彻底包围这万余人,没想到自己的对手如此悍勇,大营阵脚丝毫不动,而对手拥有大量骑兵也是完完全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时候,偷袭变成了死战,分兵就成了自杀了。韩世民没有丝毫犹豫,第一次,他有了恐惧,不过首先必须消灭眼前五百骑兵,韩世民拿起挂在马鞍身侧的号角,用尽全力的吹响了号角。
号角乃是全军攻击的命令,也是草原中的最高将令,一时间号角纷纷响起,分兵出去的三千契丹人也同时听到了号角,他们虽有些茫然,也知道前方踏营必然是很不利,三千大军分成两个箭头,向韩世民大军汇来。
李权彻底陷入了苦战,本已损失惨重的骑兵,现在能战的不足三百人,而契丹人的骑兵却不断涌来,一时间,一丝挫败从李权心中升起,此刻他又有了去岁水淹蔡口镇之时的同样的绝望,他渐渐觉得臂力不及,丈八长矛重有二十斤,挥舞起来更是消耗体力,半个时辰来,他无时无刻与优势契丹人血战,这时候却是有点累了,长矛出手之时,力气越来越弱了,契丹人也看出这个杀伤他们近百人的勇将,似乎体力不支了,一丝残酷的冷笑从几个契丹兵的嘴角浮现。
“李将军,向我靠拢。”赶来的长孙云相看出了李权体力不支,立刻放声大喊道,两百多骑兵同时勒马回望,他们看到的是数千步兵,李权唇角勾出一丝笑意,左千牛卫的出击也预示着此战他们已立于不败之地,他一勒马缰,高声道:“众位兄弟,与我返回本阵。”
然而契丹人此时同样也疯了,数千契丹军偷袭南人,却被南人反戈一击,若是再让这些剩余的不足三百骑兵返回,那他们堂堂契丹人还有什么脸面?一时间,冲锋的号角响起,上千契丹人拼着一死也要阻止这支骑兵与左千牛卫汇合。
李权是个对部下不离不弃的好将领,他此时已然脱出敌群,却看到有上百部下陷入苦战,二话不说,又反身回去,本已脱出战阵的百余沙陀人见得主将尚且如此,自然更是军心大振,呼喝着,大声咆哮着,又杀了回马枪。
河口边,朱邪高川与拓拔燕脸色很是难看,在对岸,又是一支契丹军,高高飘扬的大旗上,“耶律”大字清晰可见,这是耶律部的军队,而且军队数量甚至远远多于偷营的那一支契丹军,朱邪高川咬了咬牙道:“拓拔统领,我们不能撤啊,若是这支契丹军一旦从侧面击我主营,两面夹击,我们毫无胜算!”
拓拔燕也是一脸苦涩,对岸的契丹人有上万人马,而且大部分都是契丹本部军马,这样的军队一旦加入战场,他们本来凭借的所谓军力优势,必然是荡然无存,以有心算无心,如狼似虎的契丹人必然是如长刀出鞘,新训的左后卫战力尚不知有几成,只凭左千牛卫和沙陀党项骑兵,根本很难控制住颓势。
“主营现在也是危机重重…”拓拔燕闭了闭眼,低声叹息道,朱邪高川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六千契丹人偷营,没有阵脚大乱已是难得,现在主营必然是苦战中,他紧咬牙关,双眉紧紧的皱在一起,许久才说道:“主营要紧,你…你先领一千五百将士回援吧。”
这个决定是非常残酷的,河口本来只有三千沙陀军,一次调走一千五百人,剩下的一千五百人面临的将是上万大军,可以说已是九死一生之局了,拓拔燕愣然的看了朱邪高川半晌,许久才低声叹息,此刻朱邪高川的决定无疑是最正确的,只是…太过残酷了,他上前握住朱邪高川布满老茧的双手道:“一切托付于朱邪统领了。”他本想说待全歼偷营的契丹人之后,必会迅速回援,不过…来不来得及且两说,此时此刻,面临侧面攻来的契丹人,大军的选择必然是抢占有利地形,稳固防守,回援根本就是希望渺茫。
朱邪高川自然知道拓拔燕心中所想,淡然一笑,抽出双手道:“国朝厚养我等将士就是为了此刻,只盼拓拔统领来日且为哥哥多杀几个契丹狗鞑子。”
一千五百早已准备妥当的沙陀将士趁着夜色向南行去,朱邪高川命令各营点燃篝火,布置防御,同时多竖旗帜大营,造出数千大军驻扎南岸的假象,意图迷惑敌军,而剩余的骑士则被他百人一组编成了十五个骑兵队,各有防御,稳固防线,至少在天亮之前,要保证敌军不会攻破他的防线。
河北岸的契丹军,正是耶律德派出的所谓探子,领兵的乃是耶律德所部四虎将之一的耶律明,本有六千大军的耶律明沿途收编部族,到得此处之时,已有一万两千大军,兵威极盛,他已探出韩世民大军动向,也知道韩世民的打算,本想绕过黄河,从侧面击破南人的他赶到黄河边才发现,南人已经在此摆下了数千大军防御偷袭了。
耶律明捏着下巴,沉静的看着对岸灯火通明,冷笑了一声道:“当我没听过孙膑减灶之事?不过两千军队,却偏偏装成五千,”他不再犹豫,对亲兵道:“渡河,一个时辰内击破南人。”“是。”亲兵躬身应诺。
号角声从对岸传来,朱邪高川眉头紧蹙,他知道他的疑兵不可能瞒住对方太久,只要能撑过两三个时辰,他就有把握待全军会师,隔河对峙,只是没想到,如意算盘根本打不响,对面的契丹人连半个时辰休整的时间都没有留给他们。
河水并不宽广,毕竟只是黄河的支流,只不过十余丈的距离,契丹人训练有素,命令下达没多久,就用从北岸收集的船只结成浮桥,朱邪高川下令放箭射杀企图渡河的契丹人,然而契丹兵力远远多于他的千余人,很快就被压制了,朱邪高川索性也不再浪费箭矢,静候契丹人上岸而已。
“放箭。”长孙云相看出了契丹人的动向,果断下令道,左千牛卫多年由他掌控,各营将士早就是得心应手,一声命令下达,弓箭手从侧面放箭攻击契丹人,绕开血战不休的骑兵,漫射在身后涌来的契丹人的头上。
不过已是抱一死之心的契丹人却根本不惧,而随后赶回来的契丹骑士也纷纷从两侧骑射,压制左千牛卫的攻击。
李权此时已是多处负伤,身边的骑士还剩不足百人,沙陀副统领朱邪赤心转身对李权道:“李将军,你且回去本阵,这是我们沙陀人的战场!”李权一矛捅翻一个欲偷袭朱邪赤心的契丹骑士,怒道:“放屁,老子我绝对不会扔下兄弟!”朱邪赤心也怒了,骂道:“好你个李权,不知好歹,你是太子左卫率,你死了不要紧,左右卫怎么办?”
如同一盆冷水,把李权浇了个透心凉,他浴血奋战正酣,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他是堂堂太子左卫率,太子左卫的主心骨啊!太子左后卫大部都是他亲自带来的陈州兵,可以说在军中的威望他甚至不低于东宫六率真正的统帅高绍全,若是自己战死于此,左后卫必然人心大乱,“你的战场不在这里,”朱邪赤心看出自己一言已经让李权大为动摇,又说道:“回去!”最后一句,几乎是怒吼,李权整个身心一震,朱邪赤心说的没错,自己必须回去。
李权勒住战马,回望不足百人的沙陀骑士,满眼含泪,虽然相交不深,不过这些人誓死报国之心,这些人忠勇善战已经让他很是感动,他一抱拳,努力止住泪水道:“朱邪统领,一切交付于你了!”朱邪赤心看都没有回看,扔了已然钝了的长矛,拔出沙陀弯刀道:“弟兄们,誓死报国!”当先反冲契丹军阵,身后尚存的不足百人的沙陀骑士也都拔出了弯刀,高声欢呼着,似乎他们此刻不是去死战,而是赴宴,血勇如斯,虽死无憾。醉卧疆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第八章 血勇
李权长叹一声,当先与十几个亲兵跃入左千牛卫阵中,下了马才发现自己已然是完全脱力了,瘫倒在地上,甚至连手中的马刀都提不起来,长孙云相走近,亲自为李权卸去战甲,握着李权带着鲜血的手低语道:“辛苦了,李将军。”李权笑了笑,努力抬起头来:“接下来就托付于将军了。”
朱邪赤心满身是血,他的战马已然倒毙,他翻身滚下战马,与剩余不过三十多沙陀人下马步战,这些沙陀人已到了力竭之时,只是,每当回望依然傲然挺立的大周军旗,还有那随风飘扬的沙陀战旗,总有一股血勇让他们仍然力战不止。
三十多人组成了一个圆阵,这时候马刀已经没有多大用处了,沙陀勇士们皆拾起丈余的长矛,森寒的矛尖带着冷光,直指向他们涌来的契丹军,朱邪赤心此刻倒是颇为镇定,他一眼就看见了远在十余丈之外的契丹狼头大纛,熟悉契丹军制的朱邪赤心自然明白那是契丹统帅所在,他凝目注视着狼头大纛下的契丹武士,不过五六十人的样子,不过只一看就明白那些都是百战精锐,十余丈距离虽不远,不过契丹人层层相叠,至少有数百人阻在他们的中间。
回望渐渐列阵完毕的左千牛卫,朱邪赤心定了定神,咬了咬牙,吐出一口血沫道:“众位弟兄,随我砍了那狼头大纛!”他高举弯刀直指十余丈之外的契丹人,只要能一举砍了那帅旗,契丹必然大乱,即使不能砍了,也能阻碍这些契丹鞑子的进军,左千牛卫百战精锐,天子亲军,绝对不会坐失战机。
“诺!”一众沙陀勇士齐齐喝道,整个军阵皆分散开来,再不顾忌前后左右涌来的契丹人,三十多人,如飞蛾扑火般杀向高高树立的狼头大纛。
“好机会!”长孙云相见得沙陀军的动向,眼前瞬间一亮,三十多抱着必死之心的勇士冲阵立刻就打乱了步步紧逼的契丹军阵,长孙云相这样的百战沙场的良将又怎会坐失良机?他拔出战刀,指向阵形已乱的契丹军,喝道:“龙字营弃盾,急攻鞑子,弓箭手放箭掩护。”
一声令下,千余龙字营将士皆抛下巨盾,扔下长矛,换成轻便的圆盾,手持横刀,冲出军阵来,左千牛卫与契丹人相隔还有近百丈之远,不过一众将士煞气冲天,只不过几个喘息的功夫,龙字营就撞上了已然有些乱的契丹军中。
朱邪赤心并不知道自己身后左千牛卫的动向,他的眼前现在只剩下数丈之外的狼头大纛,身边的弟兄只剩下七八人了,契丹人几个人为一组,或用长刀**,或用长矛高高挑起,二十多人的代价换来的只是近了五六丈而已,剩余的几丈距离,面对的是那些目光阴寒的契丹勇士,朱邪赤心已然身中数刀,只是一口气强撑着,让他依然在竭力挥舞着长刀,砍倒每一个逼近的敌人。
韩世民脸色铁青,他知道这一战结果无论如何,他都是败了,偷营不成,反被对手攻乱军阵,这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立刻后撤,能撤回多少,就是多少,损兵折将总好过于全军覆没,只是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数千大军一无所获,看着渐渐逼近的朱邪赤心,他冷冷的道:“放他过来。”他要亲手砍了这员虎将,才能泄一泄心中的无名邪火。
左右几十个勇士皆是他的护卫,听得主将下令,立刻就让开了一条道路来,韩世民骁勇善战,朱邪赤心虽然也是骁勇,毕竟已然力竭,这些护卫并不担心,不过,至于剩下的七八个沙陀勇士,他们也断然不会放过的。
朱邪赤心眼前迅速一空,他喘了口粗气,自然也明白那立在狼头大纛之下的战将用意,缓了缓,他略微歇了片刻,右手紧紧握住刀柄,怒喝一声,冲向了那员契丹战将。韩世民定了定神,他对自己还是很了解的,朱邪赤心不是自己的对手,他抽出弯刀,虚虚一挡,就晃过了朱邪赤心全力斩来的一刀,只是虎口巨震,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南人到得此刻依然有这般气力。
“你不是汉人?”韩世民一跃跳出一丈,疑惑的问道,汉人力气虽有强劲者,不过用这种草原人特有的弯刀的却是极少,朱邪赤心也站定身子,弯刀下指,昂声道:“吾乃前朝阴山都督之后。”阴山都督者,唐封沙陀首领朱邪赤心为阴山都督,很巧的是与他同名。
韩世民自然熟知唐史,皱了皱眉道:“沙陀人?你忘了周人对你们的屠灭吗?”朱邪赤心淡然一笑,道:“若非你契丹人挑拨,我们沙陀人又怎会有这样的灭顶之灾?何必多言,死则死矣,不如痛快一战!”
一句话说完,朱邪赤心又揉身扑向韩世民,韩世民难以理解的摇了摇头,也不再多言,他一眼就看出了朱邪赤心的破绽,只是虚虚一晃,避开朱邪赤心的刀锋,朱邪赤心的整个后背都露在他的眼前,弯刀一荡,便是长长的一条血线。
朱邪赤心跌倒在地,粗粗喘气,他感受到生命正在逐渐离开自己,翻了个身,他仰望着天空,此时已是清晨,一夜血战之后,晨曦正渐渐的驱散黑暗,在这一刻,朱邪赤心愈发的平静了,耳边的嘈杂声也渐渐听不见,只是渐渐浮现在眼前,是自己十几岁的青年时代,那时候的自己,真的好年轻啊!
不同于一般的草原汉子,朱邪赤心自小接受的是儒士的教导,从四书五经,到唐诗宋词,从十七史到忠孝礼仪,当年的自己,在夏州也是一个翩翩佳公子,父亲作为族长弟弟,给他延请了三边最好的恩师,恩师一生官场不得志,却在士林中有着很高的声誉,如果没有后来的事,他也许也会参加科举吧?说不定也会金榜题名,只是…只是族长听信了契丹人的蛊惑,契丹人一句河西陇右之地尽归沙陀,族长就不顾天下之大不讳,扯旗造反,最为反抗的父亲被族长杀害,部族也被吞并,一夜之间,他就从少主之位沦落为奴仆。
若非高元总督三边,迅速平定叛乱,朱邪赤心不敢想象自己后来的人生会怎样,他不恨大周平叛,他恨只恨听信谗言的族长,恨他把十余万沙陀人、党项人拖入了灭顶之灾,他更恨,更恨契丹人,为了一己私欲,糟蹋了大好河山,二十多年前的三边是多么美呀,官道畅通,客商云集,而今…千里无鸡鸣,百里无人烟,曾经的三边成了最为残破的所在。
“南人骑兵来了!”一声惨喝声唤回了朱邪赤心渐渐消散的灵魂,他的双目渐渐重新聚焦,这一刻,他才赫然发现整个契丹军都乱了,没有人再去顾忌他这个垂死之人,是驻守南岸的沙陀军回援了!而身后,数千大军,不仅仅是左千牛卫,就连新训的太子左右卫也全军出动,整个契丹军已然大乱。
“撤!撤!撤!”韩世民再无刚才斩落朱邪赤心的闲庭漫步,惶急的神情已经爬满他的额头,豆大的汗珠衬托着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契丹人自相践踏,根本没有什么军阵可言了,能逃就逃,剩余的契丹人只顾自己活命。
“好机会!”朱邪赤心嘴角浮出一丝笑意,他从胸口抽出一柄匕首,匕首寒光闪闪,乃是精钢所制,刀柄雕刻极为精美,乃是纯金所塑的一只狼头,这是他父亲的遗物,一直以来,朱邪赤心都贴身藏着,这一刻,他要用这柄匕首,刺入契丹统帅的咽喉。
闭着眼,渐渐缓回气力的朱邪赤心圆睁双目,用尽最后的力气一跃而起,他一刀刺入了转身指挥撤退的韩世民的咽喉,韩世民双目圆睁,血色碰裂,这一刀直刺要害,力气迅速被抽离,鲜血也从咽喉处射了出来。
“嗬嗬嗬!”韩世民连声呼喝,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努力用双手堵住咽喉,却发现只是徒然,朱邪赤心露出一丝笑容,低声道:“陪我一起去阴曹地府吧!”两个身体齐齐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气绝而亡,韩世民的双目中依然还有不信与恐惧,朱邪赤心却是满足的笑意,双目中再无遗憾。
第九章 弃子
“厚葬沙陀将士。”战事已经结束了,偷营的六千余契丹人死伤大半,仅剩千余人亡命,而周军损失也有两千余人,千余沙陀骑兵更是全军战死,高绍全第一次见识到战阵的残酷,一丝黯然从心中浮起,就在今夜,这些勇士们还与他谈笑风生,豪气的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只是短短的两三个时辰,就都成了冰冷的尸体,就连李权也是身负重伤,至少几天之内无法再上阵杀敌了。
长孙云相自然也知道高绍全心中所思,第一次上战场的他何尝不是这个样子呢?他走近高绍全,轻拍着高绍全的肩,低声道:“将军难免阵前亡,求仁得仁,马革裹尸是为将者最高的奖赏。”高绍全点点头,也不再多言,此时不是悼念战死的将士的时候,就在刚才,一千五百沙陀人带来了一个很不好的消息。
至少一万契丹耶律部已然逼近数十里之外的黄河北岸,刚经过一番血战的将士们根本没有休整的时间,现在他们必须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军帐中,刚经历了一番血战的将士们还带着一身血腥味,染着血色的战甲都没有卸去,数十员将领皆立在沙盘前,沙盘很是粗糙,只是临时用沙土垒成,黄河只以一些简单的沟壑代替,不过此刻没有人回去计较粗糙的沙盘,代表契丹军的黑色石子遍布黄河北岸,而沙陀军的白色石子只是孤零零的放在南岸,一目了然,兵力极为悬殊。
李权强撑着重伤的身子,躺在担架上也来了,他只是扫了一眼沙盘,就闭上了双目,许久才道:“蝮蛇蛰手,壮士解腕!”他的意思非常明白,沙陀军已然成了孤军,不如放弃,只是这话太为残酷,一众将士皆露出了不忍之色。
拓拔燕长长一叹,他知道李权的选择是最为正确不过的,一千五百沙陀人根本不可能组织全力渡河的契丹人,现在最为正确的选择莫过于***占有利地形,居高临下,利用沙陀孤军拖住契丹人的时间,稳固防御,只是…想起朱邪高川最后的决绝,他就不忍说出同样的话语。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李权又是轻声说了一句,此刻契丹人绝对不会坐失良机,很有可能已然突破一千五百沙陀勇士组成的防线,从黄河岸边到这里不过四五十里路,即使算上行军拖延,解决战斗之后,最多一个多时辰就能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而今,拓跋燕来了已经快两个时辰了…长孙云相沉思了片刻,高绍全有些犹豫不决的看着他,略微思索了片刻,长孙云相咬了咬牙,微不可查的颔首。
高绍全瞬间心里就安定了很多,从长孙云相、李权和拓跋燕三人眼中,他已意识到什么是正确的选择了,拓跋燕目光中有挣扎,无关乎战局,纯粹是出于朋友义气,他目光中的犹豫只说明拓跋燕同样赞成放弃朱邪高川的一千五百沙陀勇士,只是…高绍全会这样放弃这些忠勇的将士们?
他抬头看了看军帐中的将士们,战袍未解,血染银甲,虽然是一夜未眠,众人却并不疲惫,一众将士都看着他,此时此刻,他高绍全就是一万五千大军的主心骨,他的一举一动将决定这支军队的命运,定了定神,高绍全用力咬了咬下唇,一丝血沁了出来,舔着那淡淡的血腥,他也渐渐镇静了下来,缓缓的说道:“左千牛卫中郎将长孙云相何在?”
长孙云相一抱拳,昂声道:“末将在!”高绍全盯着长孙云相的目光,微微颔首,指着骆驼岭道:“长孙郎将,李左率重伤,太子左卫暂由你统领,封锁骆驼岭,沿山隘垒巨石,阻断此地所有流水,全面防御。”“诺!”长孙云相接令道,高绍全此番布置虽然谈不上好与不好,至少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布置模糊也给了长孙云相很大的发挥空间,他自然也很满意。
高绍全点点头,转身又看着一脸黯然的拓跋燕,思索了片刻,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道:“右卫率拓跋燕。”拓跋燕翻身拜倒,应到,高绍全叹了声:“拓跋统领,你且从军中拔出三千精骑,火速赶往河水南岸,能救则救,不能救就沿途袭扰,断其后援,敌进则退,敌退则扰。”
这套战法,高绍全是学自二叔高元,当年沙陀党项之乱之时,沙陀党项合兵有十万之众,加上裹挟的草寇流贼,更是号称二十万之众,整个三边都为之震动,而初至三边之时的高元,三边废弛,军队不过五六万而已,高元首先招募百姓,又以骑兵突入,多番袭扰,最终使得沙陀党项疲于奔波,直到大军云集,才一举击溃,不过三月而定。
拓跋燕微微点头,也没再多说什么,接过令箭,反身就出了军帐,如今救兵如救火,可以肯定,朱邪高川已经陷入了死战,早一刻赶到,便能多救出几个浴血奋战的弟兄,高绍全目送拓跋燕,离开,面沉似水道:“此战,我与尔等戮力杀贼,死战不退!”“诺!”众将不管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皆躬身回应道,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们必须团结一致。
将士们相继离开之后,唯有李权还是躺在担架上,身边的亲兵想把他抬回自己的军帐,李权微微摆手,他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气力有所恢复,作为一众武将中唯一读过些书的,他有些自己的想法。
渐渐平静下来的高绍全,也坐在了李权身边,轻声叹息道:“李将军,此番战事凶多吉少啊!”李权笑了笑:“使君,你忘了一个最大的奥援了。”
“哦?”高绍全疑惑的看着李权,李权手指北方,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使君莫非忘了此番来三边的最大目的了?”“招抚流民!”高绍全如醍醐灌顶。突然明白了过来。这些流民是怎么来的?还不是契丹人大肆烧杀,若论起谁最恨契丹人,这些流民肯定是最为记恨的,家园被毁,流离失所,十不存一,父死子离,这些人的确是他们的最大援手。
高绍全连连喝了两杯凉茶,心绪才稍稍平静下来,流民固然可用,只是十余万流民却绝对不能大意,本已是一无所有,再加上夏州刺史此前的所作所为,很难保证这些人不会人心思变,一旦这十几万人不受控制,那就成了养虎遗患了,李权也看出了高绍全的担心,轻声道:“使君担心什么,我全都明白,”他长吁一口气道:“我李权本来也只是一介书生,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不得已投身流寇,然哪怕有一点希望,我还是会投身朝廷,流民要求并不多,只要有口饭吃,有个稳定的生计,流民就是最忠心的顺民。”
高绍全沉默了,李权说的是肺腑之言,他听得出来,自古造反之平民皆是活不下去,朝廷横征暴敛,官府不管百姓死活,这些百姓被活活的逼成了贼,而这些贼最后往往是被世家大族利用,成为争权夺利,乃至改朝换代的工具,一将功成万骨枯,枯骨多是平民,而名将又有几个不是世家子弟呢?
李权的忠心自可不必多言,他是他的家将,除非有一天高绍全能够化家为国,不然李权的生死荣辱就全系在高绍全一人之身,高绍全信任李权,也相信李权的判断,点点头道:“李将军,你有几成把握?”用流民攻契丹非同小可,首先就是流民毕竟不是兵,与如狼似虎的契丹人相比,流民就是一群牛羊而已,有时候人多甚至都不一定是优势,以流民为奥援,谈何容易?
“七成,”李权笑了笑:“其实本想说万无一失的,不过毕竟还是有变数。”高绍全蓦然双眼圆睁,流民为兵,有三成把握他都要感谢满天神佛了,七成?那可以说就是立于不败之地了,况且以李权谨慎的性格,十成也只会说个五成,略一沉吟,高绍全还是不放心的问道:“不知李将军缘何如此自信?”
“自信源于我本就没打算用流民去与契丹一战,”李权露出了神秘的笑容:“使君想必也知道流民根本暂时还不堪大用,若是真的用临时训练不过几天的流民去硬碰硬,恐怕都不需要战,那些流民就会一哄而散了,所以末将本就没打算让流民送死,”李权勉强撑起身子,说道:“你说万余契丹人面对严防固守的近两万朝廷精锐,这时候身后突然又有了与他们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的十余万流民,后路又被拓拔统领截断,契丹鞑子会何去何从?”
第十章 华夷
一幅偌大的战争画面在高绍全面前展开,一万五千多朝廷精锐固守待援,夏州更有数万大军随时可以北上,拓拔燕数千骑兵袭扰腹背,最关键的就是,在这支孤军深入的契丹人身后,突然又冒出了十余万敌人,高绍全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样的战争根本没有一丝获胜的把握,能脱出重围就已是奇迹。
黄河南岸的朱邪高川已经陷入了苦战,在第一批契丹人登岸之时,朱邪高川果断把握住机会,率领千余人冲上河岸,与契丹人战在一起,一步步把两千契丹人逼向河水,只是,朱邪高川没料到契丹统帅竟然如此冷血,派出的第一批登岸的契丹军皆是附属,根本不是耶律部本部人马,这支两千人的军队其实只是一个诱饵,在成功的把两千契丹军逼向河边之时,契丹人的弓箭手万箭齐发,一时间契丹附属军损失惨重,沙陀军也难免死伤无数。
迅速反应过来的朱邪高川立刻撤军,却也是迟了一些,就在短短两刻时间,损失已过五百,剩余能战的沙陀军已不足千人,当契丹本部人马顺利渡河之时,已损失惨重的沙陀军根本无力阻止契丹军登岸。
朱邪高川也绝了把契丹军阻在河岸的想法,阻在河岸是沙陀人唯一能够活下去的机会,既然无法阻止,那他们这千余沙陀人唯一的目的就是阻止这支契丹军迅速南下,给主营赢得布置防御的机会了,咬了咬牙,朱邪高川决然道:“众位弟兄,朝廷一向对我不薄,今日即是为国效忠之时!”
沙陀人在沙陀党项之变后,全耐高元一心相佑,才能部族不灭,更何况本朝开明,一向视华夷一体,屡屡有所赏赐,从未低于天子亲军,为国效忠一语自然也得到了一众沙陀勇士的响应,千余沙陀军皆摩拳擦掌,弯刀出鞘,借着军营前的防御,静静的等待契丹人的全力攻击。
耶律明也上了岸,他静静的看着那一具具纵死依然身向前方的南朝兵士,微微叹息,沙陀军与汉人军队有着很大的区别,战甲上多有毛毡,身躯雄壮,且所用的刀多非周朝打造的横刀,很多都是草原民族常见的弯刀,他自然一眼就认出了这些人与他们契丹人一样,都是马背上的汉子,这一刻,耶律明又想起了在辽东等地与之搏杀的将士,很多都不是汉人,有女真,有沙陀,有党项,更甚者就有他们契丹人。
三年前,耶律明也曾经费尽心思活捉了一员南朝契丹将军,那位契丹将军同样也是姓耶律,甚至就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直系子孙耶律庆,在活捉这员猛将之时,不仅他兴高采烈,耶律德更是极为重视,耶律庆论起辈分来还是耶律德的族叔,当时他们百般晓以民族大义,耶律庆依然全无所动,只说:“陛下遇我甚厚,臣生是周臣,死为周鬼。”后来绝食而亡,他的亲笔数十人皆俯首就戮,无一想过投降本族,那一刻,真的是深深的震撼了耶律明,就连耶律德也是连声叹息:“何南朝多忠义也?”
三年后的今天,在这个不知名的地方,耶律明再次感受到了南朝的忠勇,这些战死沙场,到死依然酣战不休之人,全都是异族人啊!甚至有些沙陀人,脑袋都被砍去,双手依然勒着对手的脖颈,拖着契丹人一起下了阴曹地府,为何?耶律明很有些茫然,他自幼数读史书,自然也读到过前朝太宗皇帝的名言:“自古皆贵中华,轻夷狄,朕独爱之如一”,以前他一直难以理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一直深深扎人他们这些契丹人的心中,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这一句话的真正伟大。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就是南朝那种包容天下的雄心,就是南朝皇帝那种视天下各族如子民,才会有这些异族将士死力报效,前朝阿史那社尔、契何力、执失思力为大唐开疆拓土,高仙芝哥舒翰百战忠唐,虽死无憾,李光弼、李嗣业、仆固怀恩中兴李唐,即使是到了唐末,李克用依然终生以唐臣自居,而今日,就在黄河这个不知名的渡口边,不足两千的沙陀人,以一己之力抗衡上万契丹精锐,这一刻,耶律明突然有了一丝恐惧。
耶律明是真正的恐惧了,他并非没有见过大世面之人,契丹大燕草创之时,他南征北战,成为耶律部四虎将之一,吞灭辽东,拓土万里,他何尝不是功成名就?只是…与南朝为敌,甚至吞灭南朝,他们契丹人真的可以做到吗?耶律明自幼聪颖,自然也知道契丹崛起得益于天时地利人和,南朝内乱,流寇四起,他们契丹人才有机会复国,即使这样内乱不断的南朝,他们契丹人依然无力敲开中原的大门,阻着他们的,不仅仅只是汉人,还有本与他们同样出生草原的马背上的民族,甚至还有与他们同族之人,若是有一天,南朝平定内乱…耶律明不敢想象,也难以想象,无数南朝忠勇将士北伐大燕。
大燕什么都好,最大不足之处就是重本族而轻各族,就在刚才,耶律明丝毫不犹豫的用附庸各族诱引沙陀人,用千余人的代价换来沙陀军损失惨重,放箭之时,没有一个契丹勇士想过那些附属同样也是燕人,再说国内,他们同样有汉人将领,只是…汉人在燕天生低人一等,即使是百战勇将也难以升迁,与南朝一比,自然是高下立分。
“将军,将军。”亲兵的呼唤唤回了耶律明的神思,耶律明定了定神,看着前方壁垒分明的防御,突然觉得有些无力,轻轻一叹道:“进攻吧,一个时辰内,解决这些沙陀人。”
“呜呜呜…”苍凉的号角响起,契丹骑士翻身上马,一脸森然,他们要踏破一切敢于阻挡他们的对手,同样的号角之声也在飘扬着大周旗帜的军营中响起,朱邪高川冷然的看着渐渐逼近的契丹人,断然道:“弓箭手三射之后,弃弓,全军化整为零,奋力抵抗,无论如何,给我扛住至少三个时辰!”契丹人与他们军营不过百丈,百丈之内,契丹骑兵全力攻击,三射就能到阵前,到时候弓箭手也没了什么作用了,不如痛痛快快的拔出弯刀,决一死战。
刚刚从大营出发的三千精骑旌旗飘扬,拓拔燕一马当先,救兵如救火,晚一刻朱邪高川就危险三分,拓拔燕冷着一张脸道:“众将士听令,急行赴援,至河岸分为两翼,切割契丹鞑子,救出朱邪统领,”他沉默了片刻,咬了咬唇,一丝甜腥满布口腔,忍着心痛又道:“能救则救,不能救就立刻脱出与鞑子纠缠,以骑射袭扰鞑子。”拓拔燕一向不怎么喜欢鞑子这两字,因为他自己也是胡人,史书上多以鞑子明指胡人,不过这一刻,对于契丹人的恨,让他恨不得生食其肉,鞑子二字无疑是他最为愤怒的发泄。
三千大军一言不发,在晨曦渐渐驱散暗夜之时,这三千人如同天神下凡般,从晨曦的雾色中冲了出来,愤怒让这支军队战力陡然又上升了几分。
沙陀人已经陷入了苦战,契丹人一上来就毫无保留,沙陀人精于骑射,弓箭手三射之后,就让数百契丹勇士摔下马来,瞬间被身后的马蹄踏为肉泥,不过契丹人却毫无迟疑,连减速都没有减,朱邪高川从身前拔出一根长不过三尺的钢矛,远远掷了出去,一众沙陀将士有样学样,上千根钢矛如箭雨般刺向不过还剩十丈的契丹骑兵,一时间又是一阵血雾,契丹骑兵速度顿时为止一减,朱邪高川趁机大喝一声,拔出一根丈二长矛,对付骑兵,弯刀用途并不大,只有朝廷军器监精心打造的长矛,才是真正杀伤骑兵的利器,本朝军队,皆配有长矛,弥补了骑兵不足的缺陷,此番高绍全出征,携带了大量长矛、步槊,在拓拔燕调兵回援主营之时,更把所有的长矛步槊留给了朱邪高川,因此面对高速冲来的契丹骑兵,这些沙陀勇士并不是很是畏惧。
沙陀人不善布置防御,不过长期驻扎在西京长安的沙陀军却不同,鹿角拒马布置的井井有条,这一刻,这些防御就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高约半人的拒马鹿角上皆布有尖刺,战马撞上去立刻就是皮撕肉裂,吃不住剧痛的战马高声长嘶,人立而起,不少契丹勇士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被摔到了鹿角拒马之上,立刻就被刺了个透心凉,朱邪高川大吼一声,与沙陀勇士们纷纷冲到防御鹿角之后,借着极为修长的步槊、长矛,刺向马背上的契丹人。
第十一章 战河滩
耶律明丝毫不心痛那些被当成肉靶子的骑士,手轻轻一挥,现在他手中多的是军队,就靠碾压,也可以把这些沙陀人碾压成尘土,又是两个千人队冲出去,沙陀人扎营明显得到了南朝真传,恰好卡在了两座极为陡峭的小山之间,这个钉子必须拔掉,不然如鲠在喉,食不下咽。
又是两千生力军,加上此前冲锋的三千人,契丹投入下去的军队已有五千人,阵地立刻就千疮百孔,鹿角拒马被一个个点燃烧毁,更多的契丹骑兵从破口冲杀入沙陀人的身前,朱邪高川咬了咬牙,他知道防御阵地已经没用了,断然喝道:“弃阵地,刺马。”精于训练的勇士们,立刻跳出了已然危机重重的拒马鹿角边,借着相对于骑兵,身子相对灵活,穿梭于契丹骑士之间,随手一挑便是一道血箭,丈二长矛步槊刺起人来毫不留情。
然而人力终究有穷,以不足千人抵抗绝对优势之下的契丹骑兵,沙陀勇士们也渐渐体力不支,契丹人甚至都不用弯腰收割人命,只是用壮硕的战马一个个撞开奋力抵抗的沙陀人,碗口大的马蹄带着风声踏在勇士们的胸膛上,立刻就是五脏具烈,肝肠寸断,最惨的是,这踩下去还不是瞬间就要了人命,沙陀勇士口中吐出了鲜红的内脏,嗓子中发出一阵阵惨嚎。
颓势已现,只在短短的半个时辰内,朱邪高川身边尚能站立的士兵已不足六百人,这还是凭借着防御节节抵抗,朱邪高川此时半身已被鲜血染红,肩上深深的刀伤可见惨惨的白骨,他咬着牙从战袍下撕下半截布条,随意的包扎止血,在他的背后,更有三根狼牙箭颤颤巍巍,“统领,这样不是办法啊?”朱邪高川的亲兵劝道:“只短短半个多时辰,契丹贼们就突破了我们所有的防御了,就咱们剩下的这些人,怕是一刻都难撑啊。”
朱邪高川斜着眼打量着自己的亲兵,这个亲兵左臂已然不在,齐胳膊处是清晰的弯刀切下的伤口,虽然缠了布条,血却还是止不住的渗出,他的脸色惨白,这个亲兵还很是年轻,看样子也不过二十出头,只是…朱邪高川知道,这个勇士算是废了,唇角边流出的血都是黑色,很明显已然是内脏受了重创,直到这时,他依然能坚持站在自己的身边,完全是一口毅力强撑着。
咬了咬牙,朱邪高川拔出腰间的弯刀,一刀把自己这位忠勇的亲兵砍成两截,他的心在滴血,他是为了让自己这位弟兄少受点苦楚,只是,说出的话却绝不留情:“有敢言退者,有如此人!”他弯刀指向南边,喝道:“弟兄们,你们扪心自问,朝廷对大家如何?我等皆深受皇恩,报效朝廷只在今日!”
一时间,整个阵地上的勇士们都有些沉默,那个亲兵的忠勇他们都看在眼里,朱邪高川却毫不留情,无疑让他们有些寒心,朱邪高川也觉察出将士们的不满,惨然一笑道:“不说朝廷皇恩,只说诸位的家眷,你们的妻儿子女,父母兄弟可都在南方啊,若是契丹人攻破我们,再攻破高使君的大营,兵败如山倒,整个三边都可能不保,难道你们指望这些蛮子会饶过你们的家眷?”
“七老八十的老父母被拖死在马后,你们的子女被砍下脑袋成为他们炫耀的战功,你们的妻女被他们掳上马背!”朱邪高川弯刀反指正在重新集结的契丹骑兵,喝道:“有卵子没?有卵子大不了拼了这条命!”
这句话才是真正的直击这些草原汉子的心脏,草原上的民族,特别是一向以野蛮著称的契丹人是肯定不会放过他们的父母妻女,他们可以死,但绝对不愿承受这样的侮辱,一时间刚刚低落下去的士气又重新大振,喊杀声直冲云霄。
耶律明在数里之外的河滩边,即使相距甚远,他依然能感受出这些沙陀人的杀气,不自禁间,打了个寒战,他低低说道:“何南朝得人若此?”亲兵没有听清,俯首问道:“将军,有何吩咐?”耶律明眨去眼中的惧意,再度眼神凌厉道:“速战速决,不得延误。”“是!”
契丹人的冲锋又要发起,朱邪高川却反其人之道,从死去的战友的尸体上拔出长槊,大喝一声道:“冲!”他看的时间很准,契丹人的骑兵已然集结就要冲锋,这时候再重新散去布置弓箭手至少要半刻时间,而对于他们来说,半刻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们冲入契丹军阵之中了,六百条汉子如同群狼般,有长矛者持长矛,有步槊者长步槊,余则则是弯刀长剑,向数十丈之外的契丹骑兵冲去。
契丹人也不是木桩,看出沙陀人的打算,却无一人乱阵,井然有序的驱动战马,而身后的骑兵则纷纷弯弓搭箭,向天仰射,一支支利箭如飞蝗般落在沙陀人的头上,不时有人倒地,随后就是更多的利箭把他钉死在地上。
不过,好在这次冲锋,朱邪高川有意让士兵们拉开了距离,将士们可以尽量避开,或者拨开射来的弓箭,死伤已然降到了最低,但即使如此,当沙陀人与契丹骑兵撞在一起的时候,依然有近百勇士成了千秋雄鬼。
狭路相逢勇者胜,朱邪高川如杀神般双槊发力,当先刺向了迎面而来的契丹骑士,周军步槊,耗资百两,可当十户中等人家一年用度,铸槊更是耗时两年乃成,自是坚固非常,从来也只有中级将官才会随身携带,这一刺,夹着风声从两匹战马的头颅上直接刺了进去,余威不减,又刺入两个躲避不及的契丹骑士的身体,开刃的槊锋直接把人马皆裂为两半,一腔热血喷的朱邪高川满身尽赤,一时间这个杀神就连一向以骁勇著称的契丹人都不禁愣了半晌。
然而朱邪高川又怎么会给这些契丹人愣神的时间?说时迟那时快,他踩着已然倒地的战马的背一跃而起,弯刀出鞘,一刀就把当先的一个契丹骑兵的脑袋砍下,踢开尸体,他翻身上马,从两具马尸中拔出步槊,高喝一声道:“夺马!”说罢,他一转马头,战马长嘶,步槊迅速刺向另一个契丹骑兵。
沙陀勇士们虽然也震惊于统领的血勇,不过毕竟不是对手,很快就反应过来,在朱邪高川断喝声中,他们也一个个有样学样,用步槊长矛挑下契丹骑兵,抢下契丹人的战马,他们本是马背上的汉子,只要在战马之上,他们的骑射功夫立刻就显露了出来,拼着百余条性命不要,他们成功集结了三百多骑兵,向契丹发起了反冲。
耶律明眼中异彩一闪,高喝一声道:“让开路来,让他们冲!”他一直最头痛的就是这些沙陀人完全就学了汉人的防御,节节败退,却节节抵抗,如今这些沙陀人杀得兴起,抢了战马,成了骑兵,虽然攻击大增,却很难防御了,即使拼着一时伤亡大增,他也可以迅速解决这些沙陀人,想至此,他又下令道:“且战且退,让他们冲来,弓箭手候命!”弓箭手们心领神会,立刻从马鞍边取出弯弓。
马背上的朱邪高川驱马奋战,杀至正酣,几个契丹骑士被他直接挑下马来,眼前顿时一片开阔,十余个契丹人呈扇形包围着他,只是这些勇士的眼中早已没有了兴奋与彪悍,剩下的更多是恐惧,朱邪高川露出惨白的牙床,笑呵呵的道:“众位弟兄,散开阵营,击其两翼,鞑子要使阴招了。”朱邪高川可不是徒有血勇的悍将,他半生戎马,大多时间就是与这些马背上的民族交手,怎看不出契丹人明显在诱导他继续攻击前锋?相信只要再推进十余丈,进入契丹人弓箭手的射程范围之内,立刻就是万箭齐发,这些鞑子为何叫鞑子?就是因为不仅对敌人凶狠,对自己人又何尝留情呢?
“混蛋!”耶律明站在河滩的高处,居高临下,一眼就瞧出了沙陀人的动向,这时候再让弓箭手重新布置根本就来不及了,他忍着怒火道:“中军分散,包围这群沙陀人,围成一圈,全部射杀。”
这是草原上猎鹿的战术,凭借优势猎人,把鹿群驱赶到一处,包围射杀,草原民族最擅长在平时打猎中学会战术,在优势兵力之下,此战术歼灭敌人最为安全有效,只是伤亡必然不小,这群沙陀人的英勇抵抗已经逼迫得耶律明不得不行此下策了。
号角声响起,数千契丹骑兵烟尘滚滚,中军立刻也分散开来,如同张开双翼的大雁,雁翅缓缓展开,优势兵力下,即使如此契丹人依然能做到以三敌一,朱邪高川心中长长哀叹,他知道这就是围猎,换作中原兵书上就是大名鼎鼎的雁形阵,迂回包抄,全面围堵,在优势兵力下,这种战阵就是无懈可击,他们只剩下区区三百人,根本无法阻止这两只雁翅逐渐并拢,最后以泰山压顶之势把他们钉死在包围圈中…
第十二章 逆转
朱邪高川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他手中的步槊依然在奋力挥舞,每一次刺出皆能挑下一个契丹骑士,只是逐渐并拢的雁形阵,周身的敌军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在不断增多,他回望自己的部下,一眼扫去,都已被淹没在契丹武士中,唯有身后奋战不休的亲兵队,不过才二十几人而已,长长一叹,朱邪高川喝道:“诸位,为国尽忠就在今日了!”
一声怒喝,却没有换来身周亲兵的响应,朱邪高川微微皱眉,难道人心已散?他信任自己的亲兵,却无法阻止这种绝对逆势之下,军心的崩溃,左手一震,步槊断成了两截,纵然是精心打造的天下利器,也经不住如此力战,朱邪高川郁闷的一声咆哮,甩出步槊刺中一员契丹将领的下腹,那契丹将领蓦然睁大双眼,花白的胡子下吐出满口的血沫,没有了步槊,朱邪高川还有弯刀,他从腰腹间拔出长不过三尺的乌兹钢刀,刀锋的花纹清晰可见,这是高元亲赐给他的战刀,极为精良,每一刀切下,都能把契丹人的弯刀断成两截。
“啊!”一声巨大的欢呼,从朱邪高川身后响起,这欢呼声如此振奋,竟然使得身周的契丹武士动作也慢了几分,朱邪高川策马回望,看到的是战场中所剩不多的沙陀人兴高采烈的欢呼,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契丹人眼神中闪烁的恐惧与绝望,朱邪高川满腹疑惑的看着身边的亲兵,亲兵却激动的根本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来,只是手指着南方,嘴唇不断的一吸一合。
在南方那处关隘,那处之前由他们守护的关隘处,一面大旗迎风招扬,清清楚楚的周字下,万马奔腾,如山洪暴发般,无数骑士从山坡冲了下来,马蹄踏在沙土上,卷起滚滚烟尘,这一看,朱邪高川就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他捶胸顿足,不过不管是自家的部下还是敌军的契丹人都不会轻视他,只有在这样的绝处逢生,才能让这员虎将如同孩子般放声大哭。
这支援军自然是拓跋燕的三千骑兵了,他本来的任务是救出朱邪高川残军,回撤沿途袭扰南进的契丹人。当他到达战场的时候,他已经看出朱邪高川已是强弩之末,不敢稍有怠慢,他就亲率两千骑兵急攻契丹骑兵,而剩下的一千骑兵,拓跋燕凭借高超的军事才能,一眼就看出了这处关隘的险要之处,一千人被他全部安排在这处关隘,稳固防守。
这样他的任务就简单多了,攻破五六千契丹人组成的雁形阵,救出沙陀残军,随后返回关隘,稳固防守,数百人是怎么都不可能抵得住上万大军的围攻的,然而三千余将士则完全不同,就在看到这处关隘的时候,他就改变了作战策略,固守待援,使契丹人无法南进。
朱邪高川眨去眼中的泪光,大声呼喝道:“众位弟兄,随我回家!”回家,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让已经筋疲力尽的沙陀人重新恢复了血勇,不同的语言,不同的声音会合到一起,就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回家。
两千以逸待劳的精锐骑兵,从高处居高临下俯冲下来,高速疾驰中,这些骑兵甚至都没有拿出最擅长的骑射,只是把手中的矛槊端平,直指面前的契丹军,借着高速与重力,狠狠的刺入一个个契丹骑兵的胸膛,拓跋燕更是一马当先,手中的步槊挥舞如轮转,每一次挑刺,必斩一个契丹人于马下,他一边刺杀,一边高声呼喝道:“朱邪统领,某来也!”
雁形阵被瞬间撕去了一只翅膀,两千骑兵对付雁形阵双翼中的任何一翼都丝毫不吃亏,人数上本就是差不多均衡,而拼杀了很长时间的契丹人很多也已是耗去了大半力气,更何况突然来的敌军援军,瞬间让这些契丹人倍感绝望,甚至已然有了些崩溃的迹象。
河滩边的耶律明第一眼就看出了形势大变,脸色一变,他果断下令道:“全军北撤,渡河,稳定北岸防守!”这时候,雁形阵的左翼一部分已经陷入死战,就需要壮士断腕之决心,作为常年征战四方的耶律明及其果断的下令,顿时让已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契丹人又恢复了秩序,除了已经与拓跋燕等人混战在一起的数百契丹勇士,大部分抓紧时间渡河,返回北岸阵地。
拓跋燕又岂是得理饶人之辈?他一眼看出契丹人的打算,立刻分出一千骑士,向雁形阵的右翼攻来,试图打乱整个契丹人的阵型,只是…契丹人果然血勇,在看出他的打算之时,半个契丹千人队停住了脚步,调转马头与冲来的周军战在一起,为首的千夫长绝望的吹响号角,用契丹语悲怆的唱道:“长生天保佑我们契丹人!”近五百契丹勇士眼中没有恐惧,只有绝望,只有决绝。
借着雁形阵左右两翼近千死士奋力抵抗,契丹人有条不紊的撤过黄河,返回了黄河北岸,拓跋燕极为遗憾的砍掉最后一个尚在战斗的契丹千夫长的脑袋,向北眺望,契丹人搭建的浮桥燃起熊熊大火,很明显,这些契丹人也在防着他们,不过,他拓跋燕也不是傻瓜,若是契丹人还在南岸,若是真能冲散契丹军阵,他倒是不在乎尝试一次倒卷珠帘,现在那些鞑子已经回了北岸,他现在渡河很可能就会被半渡而击,更何况自己的军力还远不如契丹人,见好就收,拓跋燕还是懂的。
返回北岸的阵地,耶律明极为懊恼,不过他不是那些喜欢发泄在部下的粗人,只是重重的哼了一声,让各部统计这一战的损失去了,隔了一个时辰,当战报送回之时,耶律明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强耐着满腔怒火,气喘吁吁,只是一夜的时间,他们竟然折损了近四千人,即使加上韩世民那个蠢材逃回来的残军,他手中的军队也已不满万人了,而就在刚才,虽然他没有细细观察,但能拆了他雁形阵一翼的骑兵,南人军力至少不下两千人,更何况在那山隘处,他同样看到大量忙碌重建防御的南人,也就是,如今在南岸的南人怕是已不少于四五千人了,先机已失,这让他大为懊恼。
不过,耶律明也仅仅只是懊恼没有全歼这支援军,或者说仅仅只是没能一举击溃北上的南人主力而已,如今他固守北岸,以自己的军力,周军同样无可奈何,这种僵持对于他就已经是胜利了,他可没忘记,在他的身后还有近七万如狼似虎的契丹勇士虎视眈眈,只要能阻止这些周军北上救援,那整个前套就是他们契丹迭剌部的囊中之物,至于这近两万南人援军?且让他们多活些时日又何妨呢?
“将军,”亲兵有些恐惧的颤抖着嗓子,他这位上司脾气很好,很有些中原汉人推崇的儒将风度,平时很少打骂士卒,更别说滥杀了,只是…这样的大败却是他成为耶律明亲军以来闻之未闻,他很恐惧这位将军会突然暴起,哆嗦着嘴唇半晌,才强壮着胆子道:“将…军,各部统领想问问您几时再度南攻?”
耶律明想通了一切,自然也不会计较这个部下的战战兢兢,只是斜着眼笑了笑道:“让他们给我老实点,只要守住北岸,不让南蛮子渡河,就是大功一件了。”“是!”亲兵如释重负,出了帐子,抹了把额头的虚汗,精神又恢复了几分,他又向另一个军帐走去,各部统领们都还等着他的消息呢。
沙陀军损失惨重,一千五百留守南岸的沙陀军,活下来的不足百人,加上之前与契丹人血战损失,这一战,他们同样损失了近两千人,也是惨胜,只是如此不利的局面之下,能把契丹人赶回北岸,却已是非常难得了,拓跋燕无暇清点损失,朱邪高川在被救回来的时候,身上已有二十多处刀伤了,最重的莫过于背部那阔达一尺的伤口,只是力道轻了几分,将军的战甲也的确精良,不然这一刀就能把朱邪高川劈成两段了,而左肩上的伤口同样也深可见骨,从周身取下的箭镞足足有十四枚,换作常人,十条命都不够死了。
即使是朱邪高川这样天生强壮的草原汉子,救回来的时候也已是完全虚脱了,下马都是几个骑士勉强把他抱了下来,而其他活下来的沙陀勇士,同样也没好到哪里去,不少人都要截肢剁指头,有些救回来的一看就是脏腑已然坏死,只剩下等死一条路了。
强忍着心中的伤痛,拓跋燕含着泪亲手送那些不可能活下去的弟兄们上路,为了他们少受点苦头,他每一刀都是直接刺入胸膛,喷涌而出的血红鲜血都是忠贞之士的一腔热血。这样的折磨,让这位不过四十岁的将军瞬间仿佛老去了十岁,他的手打着颤,却又不敢手软,因为每一次手软都只会给这些忠勇之士带来更多的痛楚。
“狗鞑子,老子我终有一日要讨还血债!”拓跋燕咬牙切齿,他的伤痛无处发泄,只能在心中愤愤的咒骂。
第十三章 麟州之主
南岸大捷的消息迅速就传到了军营,本已做好最坏打算,坚固待援的高绍全大喜过望,他当即召集一众将领相商,经过一番讨论之后,全军决定立刻北上,彻底稳固南岸防守,只留下两千兵马负责继续守卫骆驼堰,等待北上的援军,就在昨夜,因为契丹人上万大军大规模南侵,介于形势危急,高绍全紧急传讯,命令夏州守军分出一万人迅速北上支援,现在已是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三边一旦有失,则整个关内诸州必会深受其害,也顾不得夏州兵马尚有待整训了。
下午拔营,到得夜色初降,一万大军已云集黄河南岸,与北岸的契丹军隔河相对,两军一行一动都是非常谨慎,高绍全断然拒绝了部分激进的将领连夜偷营的计划,现在他们这一万三千大军根本没有资本渡河作战,只能等待一个契机,这个契机就是流民,就是李权成功劝服流民南下威逼契丹人。
李权大伤未愈,形势危急,却容不得他仔细调养,连夜在几个亲兵的护卫下,从黄河下游渡河,绕过契丹军大营,直向麟州行去,麟州离他们的军营整整有三百里之遥,又绕了一个大圈,一路奔波之下,李权的伤口再度裂开,他无暇顾及不断出血的伤口,只是用些布绢粗粗的裹上,强忍着剧痛催促着自己的亲兵尽量更快一点。
时间等不得了啊,契丹前军先后投入了超过一万五千大军,虽然其中有超过一半并非契丹主力,不过既然已经有这么多契丹人绕过前套防线,深入胜州,那么后续的契丹大军随时都可能倾巢而出,到时候就是满盘皆输的局面,即使不为了自己的主公,就为了自己那些弟兄,他也不得不拼上一条性命来。
好在这些时日来,高绍全极为重视斥候,一番安排之下,对于流民的具体聚居点,还是很是了解的,其中离骆驼堰最近的,同时又拥有较大势力的就是盘踞在麟州的近五万流民,麟州经过多年战乱,又加上三边不断用兵,早已荒废了,直到最近两年,很多流民背井离乡,到了麟州就修复了些城池,盘踞在此,去岁冬,契丹大肆掠夺三边,大量流民也纷纷逃亡南下,不少人就聚集在小小的麟州城里,本是荒凉多年的麟州竟然恢复了一些病态的繁华。
进了连谷城,就已到了麟州流民控制的范围之内,李权强忍着身体的剧痛,翻身下了马车,只看了一眼,他的双眸就蓦然一缩,咬着牙对左右的亲兵道:“立刻离开麟州,即刻北上!”几个亲兵本已是精疲力竭,看到连谷城大喜过望,原以为可以好好休息一番,却没想到李权此时倒是改变了主意,一直跟随他身侧的伍庆不由急道:“将军这是何意?如今离咱们大营最近的就是麟州流民了,再向北可是要五六百里才能再碰到大股流民,只怕远水难救近火啊!”
伍庆多年跟随胡晃南征北战,本就是亲兵队长,很有些军事头脑,这番改编陈州军为太子左右卫,他也成了堂堂一团校尉,只是他更愿意追随李权左右,才继续做了左率的亲兵校尉,这次北上,伍庆眼看着李权饱受折磨,既心痛又无可奈何,这番李权突然改变主意,然而他的身体明显经不住更多的长途奔波,出于对李权的关心,伍庆不得不出言阻止。
李权微微皱眉,他知道伍庆不是真的想反抗自己的决定,犹豫了片刻才道:“你且看看这连谷城的百姓,”他指着不远处的连谷城道:“面无饥色,且多持刀剑,这根本就不是流民,很有可能已是流贼了!”伍庆一怔,抬眼望去,只见四处来来往往的“流民”根本没有流民的样子,他也曾是朝不保夕的流民,也经历过面有菜色的生活,自然一眼就看出了不同,这些所谓的“流民”不仅面色安详,身体康健,更重要的是很多人手持刀剑,特别是连谷城的城门边,竟然有模有样的驻守着军队,虽然武器远没有他们这些朝廷军队精良,却也是披甲执锐,甚至不弱于中原的很多卫所军。
心中的警钟长鸣,伍庆迅速摸向腰间,警觉的四周看看,小声道:“立刻北上!”那些剩下的亲兵自然也习惯于听这位亲兵队长的话,闻言也不多说什么了,调转马头就准备返回。
李权躺在马车里,只是片刻,又坐直了身子,长声道:“伍庆,停下吧,有人来迎我们了!”伍庆愣了愣,反应过来,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落下,他从腰间刷的拔出横刀,与一众护卫李权的亲兵围着马车列阵。
“哎,哎,哎,别误会,别误会!”一阵人喊马嘶,近百骑士把李权等人团团围住,这些骑士貌似并没有动手的迹象,只是警惕的围着马车,不打算放跑一人,一个身子白净的商人打扮的士绅骑着马从人群中走出,分开一众骑士,拱手道:“鄙人宋雄,草字章之,恭候太子左卫率李权将军多时了。”
李权在车中微微勾起一丝冷笑,他强忍着身子的剧痛,掀开车帘,跳下马车,只是这一跃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脸色惨白,血色去了一大半,只是强撑着气力,拱手道:“章之兄,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宋雄似乎没有觉察出李权的讥讽,只是与几个骑士上前,当先下马扶住李权,像一个爱护幼弟的兄长一般训斥着李权:“贤弟,你这也太不爱护自己的身体了吧?这等重伤,还想着北上?五六百里地啊,有我们这五六万人在,你何必舍近求远呢?”
李权勾了勾唇角,讥讽的道:“我尚不知你是敌是友,还不想自投罗网呢?”宋雄摇了摇头道:“李贤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再怎么说我们都是同族,鞑子是异族,更是天大的祸害,再不济我们也不会助纣为虐的。”
不由李权分说,宋雄拍拍手,四周骑士散开,便是一辆虽不奢华,却非常牢固实用的马车缓缓行来,宋雄亲自搀着李权,与他一道上了马车,马车内非常宽敞,足够五六人品茶饮酒,很显然麟州的主人很是重视这位太子左卫率,隔层间都铺了厚厚的羊毛毡子,半躺在马车上,李权只觉得浑身舒坦,淡淡的檀香熏香更让马车内暗香阵阵,李权只觉得身子极为舒服,这一天一夜来,坐在狭小的马车内疾行百里,直到此时,才算有了片刻的安宁。
不过,此时不是分神的时候,他靠着车厢的厢壁上,半躺着身子,盯着宋雄道:“章之兄,明人不说暗话,我就问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宋雄慢慢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又给李权斟上一杯,递了过去,笑道:“之文贤弟,且好好品品这上好的碧螺春,这可是今年新产的江南明前碧螺春啊,在这三边苦寒之地,没有多少人家可以尝到的。”
李权听得之文这个他早已忘却的字,顿时有些愣然,这个字还是当时县学的教谕,自己的授业恩师为自己取的,当年他年少中了秀才,恩师甚为高兴,为他取了这个字,只希望他能知文知礼,将来金榜题名,建功立业,没想到一晃十余年时间过去,他从书生成了流贼,又从流贼成了堂堂太子左卫率,时光荏苒,当年的初心连他自己都已忘了干干净净,直到宋雄这番说出这个自己早已忘却的字,才发现原来他自己那番治国平天下的书生意气从来都没有忘却。
然而李权毕竟不是当年不识俗务的书生,他只是怔忪片刻,就从宋雄简单的一句话里听出了很多:江南碧螺春产于苏州府吴县洞庭山,与三边相距何止数千里?现在也不过才四月中,今年明前的碧螺春采摘制成茶叶,最多还没有超过一个多月,这些所谓的“流民”却能在数千里之外的三边优哉游哉的品着上好的明前碧螺春,他们的势力该何等庞大?
脸色变了一变,李权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品着茶,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一尝就知道对面这位士绅长相的中年人所言非虚,这茶叶的确是上好的明前碧螺春,而且绝对不会是去岁的沉茶,放下茶盏,李权蹙着剑眉,思索了片刻,他决定还是敞开天空说话,紧紧盯着宋雄,李权一字一句的问道:“不知你家主人是谁?在此迎我有何贵干?”
宋雄弹了弹衣袖,似乎弹去了一些并不存在的灰尘,笑了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李贤弟不必多虑,我家主人与你家主公还想做笔大生意呢。”
这个宋雄竟然知道他与主公高绍全的关系?李权不由更是一惊,他与陈州军自为高绍全部曲,这些事除了最为心腹的人知道,根本不可能泄漏出去,这个士绅连这个都知道的话,看来他的主人的确是早有准备了,也显然是有心与他们做一笔大生意了。
想至此,李权也平静了些,既然是想结交做生意,那就免不了漫天开价,坐地还钱了,不如养精蓄锐,好好见识一下那位神通广大的麟州之主,闭目养神,也不再与宋雄多交心了,宋雄做不了他主人的主,他李权也必须见见这位神通广大的主人,才能具体谈谈交易。
第十四章 连谷城
麟州之主并没有远在麟州,就在连谷城中,他们把旧的连谷县衙稍加修整了一番,换了青砖百瓦,看起来也是非常干净,这百余骑士明显在麟州地位甚高,来往的百姓见得骑士护卫的马车,立刻就纷纷避开,匍匐在地,低声乞讨着什么,李权恢复了些精神,透过车帘看着那些百姓,突然觉得很是有些熟悉,这些百姓明显对这些不仅仅只是敬畏或者害怕,更有种,怎么说呢?奉若神明?
对,就是奉若神明,那些普通百姓,不管是一身士绅打扮的富贵子弟,还是那些衣着并不华丽的贫家子女,甚至跪在地上,都不敢抬头直视一路行来的骑士,就连最为顽皮的稚童,也是强压着好奇心,低着头,小声的耳语,不需要任何军队或者衙役维持治安,似乎只是出于本心的尊崇,这样的画面既熟悉又颇为陌生,李权紧紧的蹙着眉头,似乎他不是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场景,只是在何地呢?
李权细细的思索着,直到马车停下的时候,他才蓦然想起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同样的场景:就是亳州的城父,前年他奉命攻取城父,在城父他同样见识到了那里百姓的齐心,而当时的城父是被一个陌生的魔教所控制明教,或者又叫摩尼教,后梁间摩尼教于陈州大起义,此后摩尼教化名明教,于陈亳二州广泛传播,到得中原大乱之时,明教趁机夺取了亳州附近很多县城的控制,城父更是成为了明教当时在亳州的中心,高耸入云的大光明寺,百姓皆信奉光明神。
当年攻取城父县,几乎整个陈亳二州的明教徒都自发守卫他们的圣地,在这一战中,当时还是小曹操平三郎麾下的陈州军遭遇了重大的损失,超过十万甚至可以说手无寸铁的明教徒与他们搏斗了整整四十多天,在付出了近三万大军的代价才最终攻陷了这座县城,也最终摧毁了整个陈亳二州的明教势力,只是此战之后,胡晃部损失惨重,本就对胡晃深怀戒心的平三郎趁机剥夺了胡晃大部分军权,发配到陈州成了个有名无实的陈州总管。
是明教!只可能是明教才能让那些愚昧的百姓心怀敬畏,甚至不敢有半点违逆,只有明教才能让这些百姓奉为神明,李权眼中瞬间一片清明,明教势力之可怕,他不是不知道,只是…这麟州之主到底是明教中什么样的角色呢?他又想谈些什么呢?李权眼前一抹黑,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算一步了。
下了马车,宋雄果然双手接了个光明印,与驻守的军士通了口信,李权冷然的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却也没有多说话,如今在明教的地盘,他这个朝廷将领,前流贼头目,手中可是沾满了明教徒的鲜血的,他可不敢有所轻举妄动,宋雄看出李权的拘谨,笑了笑,低声道:“之文贤弟无须紧张,我们虽同是教众,不过对于陈亳二州的乱民也没有什么好感。”
李权艰难的扯出一个笑容,他不是没想到当年屠杀明教徒的事这些人早有耳闻,只是当众被说出来,他还是很是尴尬的,宋雄摆摆手道:“我们主人就在前厅,愚兄就不叨陪了。”李权点点头,横下一条心,径直走向了不远处的偌大的前厅,至于他的亲兵们,自然是被那些守卫给拦了下来,伍庆等人万分焦急,想要辩解,李权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得妄动,自己当先踏进了门大开的前厅。
麟州之主年岁约莫五十上下,两鬓发色斑白,一缕长须垂至胸口,身材修长,若是不知道他的身份,寻常人见了还以为只是一个教书的老先生呢,李权不敢拿大,恭恭敬敬的一礼:“晚生李权见过老先生。”
那老先生手中把玩着一对铜核桃,核桃大如熟透的橘子,纹路早已被磨的完全光滑,这对核桃李权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绝对在十斤上下,这麟州之主把玩的举重若轻,很显然是武功极为高强之人。
麟州之主微微张开双眼,一道精光射向李权,激得李权汗毛一竖,不过李权也非常人,片刻就恢复了平静,淡然的直视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老先生,老先生赞许的点点头,咧开嘴笑了笑道:“左率果然非寻常之人,请入座。”
既来之则安之,李权恢复了镇定,在下首入座,片刻拱手道:“请教老先生如何称呼?”“汪平,草字明泉,”汪平含笑看着脸色变了变的李权,笑道:“不错,老朽就是前夏州刺史汪平。”
夏州刺史汪平,夏州汪氏的族长,不是说在宁朔被自己的军队砍了脑袋,烧死在大火之中了吗?李权难以抑制自己的震惊,哆嗦了半晌,才组织好语言说道:“汪使君不知有何见教?”
这个老者自然就是传言已经死在宁朔城中的前夏州刺史汪平了,他赞赏的微微点头,嘴角上翘,看来他选择合作的对象果然不凡,就连一个家臣在听到这个死人的名字,在知道自己已然落在明教地盘,还能如此镇定,那么,他的这盘棋就有得下了,拍了拍手,示意伺候两侧的侍女仆童退下,汪平微微端正身子,吸了一口淡淡的檀香,悠悠道:“见教倒是不敢说见教,只是,想问李左率一句,难道李左率只想做个臣子的家臣吗?”
犹如晴天霹雳,把李权激得打了个寒战,其实当他进了连谷,看到那些明教徒之时,他心里就已经有了三分数了,聚众数万,吞并麟州,这麟州之主怎么可能没有窥伺神器之心?而在听得汪平自我介绍之时,这疑心就成了确信了,汪平一族为天子亲军镇压,这不死不休的仇可就结下了,更何况这汪平本来就野心勃勃,现在坐拥麟州之地,如今高绍全军陷入生死两难,他甚至都不需要有所动作,只要坐山观虎斗,到时候坐收渔翁之利,未尝没有可能吞并三边,进而席卷关内州郡?
李权脸色变了三变,许久才长长一叹,决然的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李权既认高氏为主,就绝不耻于做三姓家奴。”李权知道自己的价值,不说他久经战阵,早已是难得一见的百战之将,更何况他一旦归降汪平,劝服太子左右卫根本是轻而易举,进而甚至可以凭借自身在陈州军的影响,在河洛之地再埋下一颗钉子,明教从陈蔡等州与关内合攻河洛,未尝没有争夺天下的实力,只是…他天性就不信这些魔教。
李权是圣人门徒,自幼也是饱读诗书,也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更何况在乡野之时,他也见多了这些歪门邪道打着大光明神的名义,祸害无辜百姓,甚至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所以当年对于屠尽城父教众,他丝毫没有任何反感,这样的魔教就应该被彻底剿灭,而这样的魔教若是凭借自己的能力掌握天下,到时候必然是荼毒生灵无数,即使是做鬼,他李权也不会安稳的。
汪平呆了呆,似乎有点不相信李权竟然这么快的就拒绝了,他颇为尴尬的挠挠头,想了半天,才又说道:“李左率,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李权斜斜的撇了他一眼,曼然的说道:“你们这些歪门邪道,你当我这圣人***相信你们的鬼话连篇?想要我帮你们取得天下?无异于痴人说梦而已。”
“错了,错了,李左率你大错特错了,”李权一句话刚刚说完,汪平却已是郁闷的直拍大腿,急不可耐的辩解道:“什么明教,什么光明神,别说你这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圣人门徒不信,老子我这个光明使同样也不信,我找你可不是想劝降你归顺了明教,我只是想助你主公一臂之力而已!”汪平极为无辜的瞪大一双牛眼,一双眼珠虽然寒芒四射,不过其中倒是的确有几分真挚。
李权怔住了,他的主公高绍全在前段时间平定夏州乱党之时,可谓是真正下了死手,一众汪氏族人除了以死谢罪的夏州防御使汪荣子孙之外,皆被处死流放,汪氏一门一百二十二颗脑袋现在还高悬在夏州城上警惕后来人,夏州汪氏是真正的被高绍全给连根铲除了,如今这汪氏之主应该和高绍全是不共戴天之仇,又怎么会助高绍全一臂之力呢?
想到助一臂之力,李权又打了个寒战,明教与朝廷势不两立,汪平更是与朝廷有血海深仇,他会助高绍全怎样的一臂之力呢?就在之前汪平还问他是不是想做一辈子臣子的家臣,现在他要助自己的主公一臂之力,让他李权不再是臣子的家臣…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化家为国,他李权也不再是家臣,而是大臣了。
李权缓缓抬起了头,紧紧的盯着汪平,想从汪平的双目里看到回答,汪平含笑与他对视,双眼中似乎尽是真挚,只是,那颗硕大的脑袋,微不可查的轻轻点了两下。
第十五章 京师变
三天来,高绍全眉头总是紧蹙,时不时就要来到阵前远眺对岸,李权已经北上四天了,因为契丹阻扰于北岸,根本没有消息传来,更甚至,就连他寄予厚望的夏州援军,也是一个影子都没有,现在每拖一天,前套战事将来就会更不利,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安枕了。
“哎!”高绍全看着对岸的契丹军大营根本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这些天来,营盘还在不断的扩大,契丹人很明显是在召集本来三心二意的草原部落,这些本为大周臣子的草原汉子,见得王师甚至都不敢渡河,也难怪他们会倒向契丹人了,长孙云相立在高绍全的身边,轻轻一叹:“使君,契丹兵马如今恐怕已不下一万五千人了。”他熟知军事,只是微微一扫,就分辨出哪些是契丹人故布疑阵,哪些是实打实的兵马,这些天来,长孙云相每日都会三次巡视,观察北岸动静,沙陀人、党项人,就连一些散居的吐蕃、回纥也不断的向北岸汇集,一万五千人是他得出的一个比较保守的数字了,很可能对岸契丹军马已经超过两万人了,只是这些话长孙云相不会说,也不敢说,太子左右卫尚属新建,虽然也经过了前几日与契丹人的血战,只是成色到底如何,他也同样没有底。
高绍全脸色很是难看,他也看出了相对于他刚至南岸之时,对岸的契丹人军营扩大了一倍有余,紧紧的咬着牙关,他的手捏成了拳头,许久才放松眉头,压着嗓子怒声道:“程济时在做什么?我要的援军在哪里?”长孙云相也是长叹一声,对于人心的把握,向来不是他所擅长的,程济时当日被困大悲苦盐池,几欲覆灭,耐高绍全一力相救,才能逃出生天,换作他这个直心肠的汉子,当日甚至都不会接夏州刺史这个官职,也要舍命相陪自己的救命恩人,而程济时呢?当面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实则…实则都没有怎么推辞,当时长孙云相就有些犯嘀咕,现而今,他们一万五千大军孤悬黄河边上,而夏州却不见一兵一卒…
对岸又来一艘小舟,上立几个战战兢兢的汉子,脸色微微有些泛青,为首的比常人高出一头的汉子,倒是有些镇定,他颤颤巍巍的走到小舟前,搭箭一射,把一封信射在了岸边,那汉子还颤着嗓子说道:“南朝勇士们…你们皇帝抛弃你们了,不如早日归顺我大燕,我王有旨…”
这已是这几日的常态,每当高绍全与长孙云相这些高级将官来到河岸边时,耶律明总会派出使者劝降,也不知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每次都会白白送上几条性命,高绍全皱了皱眉,下令道:“射杀,把那信给我拿来。”左右亲兵闻言躬身应诺,随后就是一阵令人牙酸的床弩上弦之声,那舟上的汉子们见状,脸色立刻大变,调转船头,就想逃回对岸,只是…床弩射程可以覆盖大半个黄河,他们如何来得及逃?儿臂粗的床弩带着风声射向舟上的几人,每一箭都带出一大串血肉,瞬间就连小舟都被击成了碎片。
高绍全取过耶律明亲笔所书的劝降信,展开看了看,耶律明虽是一代猛将,却也是饱读诗书,一行行楷颇有书圣王羲之的几分神采,高绍全粗粗一览,笑了笑道:“又是老生常谈。”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晃了晃亮出火头,就把那封信烧了个干净。
“报,大帅,将军!”军营中急急走出一个传令兵,他半蹲身子行了个军礼道:“南方有消息了!”“哦?”高绍全怔了怔,这些日子来,他其实已经对夏州的援军有些绝望了,虽然他并不知道夏州有了什么变故,只是这么多天来一点消息都没有,他自己也对程济时心存芥蒂了,此时突然传来南方夏州的消息,他明显是一阵怔忪,许久才回过神来,大喜过望,牵过马来,翻身上马道:“速速回营,看夏州有什么好消息!”
这些时日来,看着对岸的契丹军不断壮大,很是有些压抑,直到这一刻,一众将领才恢复了神采,有说有笑的拍着马返回大营。
只是…当他们回到大营的时候,军营中并没有任何兴高采烈,也不见什么所谓的援军,整个军营都是死一般的沉寂与肃穆,将官们登时心中一咯噔,这明显不是有什么好消息的样子啊?
高绍全刚刚舒展开来的眉头,又微不可查的渐渐皱起来,这种气氛他并不陌生,甚至很是熟悉,通常只有大败或者发生重大变故之时,才会有这种氛围,只是,高绍全并没有当场发作,他下了马,急急走回自己的军营。
军营中,几个前去调援军的斥候神色很是萎靡,很是疲惫,大口大口的吞咽着羊肉汤,见得高绍全进来,斥候们放下手中的汤碗就要站起来,高绍全摆了摆手道:“别急,别急,皇帝还不差饿兵呢,先吃饱了再回话。”几个斥候听得这一句,立刻眼圈就红了,咕噜咕噜把肉汤一饮而尽,站起身子,跺跺脚,恢复了几分神采。
高绍全端坐帅案,他只带着长孙云相与拓跋燕、朱邪高川几个最为亲信的将军入帐,端坐在帅案前,高绍全低声道:“程刺史可有什么回音?”几个斥候中为首的唤作穆任非的斥候校尉,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二话不说轰的一声双膝跪倒在地,整个身子都止不住的颤抖,颤着嗓子哀泣道:“大帅,京师危矣!”
在座的几个将领皆是一怔,他们想到程济时可能推三阻四,夏州可能有了些什么变故,只是…只是他们怎么都没有料到,传回来的消息竟然是京师危矣!高绍全如遭雷击,五雷轰顶,一时间脑袋一阵昏暗,只感觉六神无主,整个身子都软在了帅位上,许久才恢复了精神,粗着嗓子道:“穆校尉,你说,你快说,京师怎么了?”
穆任非乃是年近五十的老兵,本是他叔父高元的亲兵,后来退役之后,高元就把他安排在自己的庄园上种地,今岁年初高绍全奉旨北上三边,招抚流民,高元这个做叔父的就把一众曾经的老兵送给了高绍全,其中穆任非本是亲兵队长,又是斥候出身,熟知三边地形,高绍全就把他提拔为斥候校尉,在军中也很有些威望,一向以来,穆任非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这般焦急却是高绍全第一次见到。
穆任非跪伏在地,放声大哭,断断续续的道:“陈州军胡晃被梁贼刺杀,陈州军全线崩溃,陛下又大病一场,如今长卧不起,太子监国又无什么经验…如今,如今梁贼提兵二十余万众围困洛阳,京师已然是危在旦夕了!甚至…甚至就连西京留守蓝田侯全山都是梁贼的人,如今,如今…程将军在夏州甚至都不敢有半点动作了!”
“噗!”闻听此言,高绍全眼前一黑,急火攻心,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整个身子也软倒在帅案前,昏死了过去…“使君!使君!”长孙云相最先反应过来,两步跃到高绍全身前,手指一探鼻息,高绍全竟无了气息,长孙云相大惊之下,连忙扯开高绍全的衣甲,露出胸膛,用力挤按高绍全的心肺,片刻再探,有了气息才长舒一口气,昂声道:“快请郎中!”
长孙云相知道高绍全这是急火攻心,一口血痰阻了气息,这时候恢复了气息,那就问题不大了,只需郎中调养一番,很快就能恢复过来。只是,相较于高绍全的身体,更紧急的事是京师危急的急报,长孙云相紧紧皱起了眉头,思索了片刻,才又问道:“穆校尉,这些事你可有传出去了?”
穆任非是老兵,自然知道这件事一旦传出,那就是极大的动摇军心,当然不敢乱说,连连摇头道:“长孙将军,我老穆也不是不知军事的愣头青,早就吩咐下面人不准传出了,只是…只是军中士卒见不到援军,所以很是绝望。”长孙云相暗道一声侥幸,思索了片刻,又与朱邪高川和拓跋燕相商了片刻,才又下令道:“传我军令,这等消息绝不可泄露,泄露者与知晓者皆杀无赦,一切事宜,待使君醒来再作决断!”此刻,他这个左千牛卫中郎将就是军中最高军官,一声令下更是杀气腾腾,自然是令行禁止,无人敢违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