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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贼全文阅读

作者:扬州刺史     民贼txt下载     民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国破

    当高绍全再度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了,他躺在卧榻上,有些迷茫的看着纱帐,这些日子来,南北奔波,征战不休,他有点太累了,直到现在,高绍全才稍稍找回了当年读书的闲情逸致。

    这些时日来恍如一梦,高绍全微微皱眉,这一刻他想不起很多的事,却又觉得有些事肯定非常紧急,小心的撑起身子,没有觉察到什么不适,高绍全缓缓的给自己换了内衣,穿上已经习惯的军甲,待得佩剑悬上腰间,对着铜镜,分明就是个英姿飒爽的年轻将军,高绍全笑了笑,带着些苦涩,掀开了军帐,果然,长孙云相就在帐外等着自己,席地而坐,随意放了些酒菜。

    长孙云相见得高绍全走出了军帐,也没有多做表示,只是示意相对而坐,高绍全解下佩剑,放在一侧,也幕天席地的座了下来,长孙云相亲自斟满了一碗酒,高绍全不是很喜欢喝酒,不过这一刻,他真的需要穿肠美酒刺醒自己,一口饮下,呛的他不停咳嗽,长孙云相也没有多说,沉默的把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夜有些静谧,军营已经陷入了沉睡,两人在凄寒的月光中,相对无言。

    “长孙将军,”沉默了片刻,还是高绍全首先打破了宁静,他端起一碗酒在手中轻轻的晃动,广寒宫的倒影在酒水中破碎:“洛阳到底怎样了?”失忆只是一时,一碗烈酒下肚,腹部暖起来的同时,辣辣的酒也唤回了高绍全的记忆,洛阳,京师!天子所在,大周中枢,更有着高绍全魂牵梦绕的家人,他怎能不问起呢?怎能不担心呢?长孙云相依然在沉默,又饮下一碗酒,许久才缓缓的说道:“京师危在旦夕!”

    原来,在刘轨偷袭淮南东路诸州府得手之后,刘轨大军知道必然不会是夹着仇恨归来的如狼似虎的两淮精锐的对手,赵三迅速抽回兵力,退守海外几座孤岛,整个淮南迅速被梁王重新夺回,梁王在扬州、淮安相继大败刘轨军,军声大振,趁着这个威望空前的机会,梁王整合了两淮军队,把一些本与他三心二意的将领与官吏,或杀或逐,迅速掌握了整个淮南的军权。

    淮南军二十万在手,梁王自然野心大增,他下一个盯上的不是刘轨,也不是已然是丧家之犬的小曹操平三郎,而是盘踞在陈蔡等州的胡晃,胡晃此时手中有大军七万之众,虽然尚不足以与淮南精锐相提并论,但陈蔡颍亳四州连为一体,防卫森严,墙高城大,梁王若想争夺帝位,必然首先要除去这个钉子。

    也是恰巧,就在此时,朝廷派来宣旨宦官,调梁王转任河南河北安抚使,两淮则由原徐州总管节制,这无疑是想剥夺梁王的军权,这也正是意在帝位的梁王所不能容忍的,在与朝廷派来的宣旨人虚与委蛇的同时,又向胡晃手下重要大将翟老三等人许下重诺,承诺一旦夺得帝位,赏赐国公爵位,掌握陈州军,又用黄金收买,翟老三等人本来就不满于胡晃投降高绍全,而不是直接投靠皇子、皇帝,得此承诺,自然也就有了野心,也就在大半个月前,陈州军内部发生内讧,胡晃在睡梦中被自己曾经的兄弟乱刀分尸,陈州军中立刻分为两派,支持翟老三的与支持高绍全的将士自相残杀,此时两淮军又突然出动,两万多支持高绍全的军队腹背受敌,被迫退往河北南部,而翟老三则率领余部四万余人皆受梁王封赏。

    梁王这一战几乎全得了河南南部州郡,加上两淮精锐,梁王全军已然达到了近三十万众,随后野心勃勃的梁王杀害宣旨宦官,又诛杀军中司马,彻底掌握了军权,加上西京留守蓝田侯全山本就是梁王的人,在梁王夺得两淮兵权之后,就开始清理了不服之人,彻底掌握了西京十余万大军,梁王的野心就彻底爆发了,于四月中,也就是十余天之前,集结大军,打出“亲君侧,诛奸贼”的旗号,从西京、河南出发,两路大军齐攻京师洛阳。

    好在潼关易守难攻,潼关守将虽然贪了些,却也是个铁骨铮铮的忠臣,死守潼关,才让全山大军无法冲破潼关与梁王军主力会师,然而即使如此,京师本来大部分亲军都在外地平叛,京中军队不过五六万人而已,在虎牢关外集结的十万大军被梁王精锐迅速击溃,整个京师立刻就兵临城下,二十余万梁王军围困京师。而就连皇帝本人,在听说自己最宠爱的儿子竟然起兵造反,在朝会上当场就气晕了过去,之后虽救醒,却也是半身瘫痪不能多有动作了,不得已太子也被迫临朝监国,下诏尽诛梁王朝中一党,又从诏狱中迎出高元,任为兵部尚书,总管军政,韦震则被加为大都督,**洛阳城守,同时又下诏勤王,只是,这毕竟皇室内部争夺帝位,有不少地方官员颇有些观望态度,而有些忠直的臣子,虽然想举兵勤王,只是在梁王起事之后,流贼再度势大,平三郎也在河北死灰复燃,一时间自保尚不足,妄论勤王了。

    如今,京师洛阳已然成了一座岌岌可危的孤城,发动民壮也不过聚兵十余万而已,洛阳城广数十里,十余万大军被分配到各处守城,根本就是捉襟见肘,而梁王还在不断的增兵,前些时日报来的尚是二十余万,现在只怕都已超过了三十万,就连潼关到底如何,全山军有没有突破防线,都收不到任何消息了。

    高绍全听完这席话,脸色有些惨白,他担心自己的家人,二叔高元现在是洛阳城守,兵部尚书,必然是誓与洛阳共存亡,二叔一家都在洛阳,他根本无法解救,就连自己现在唯一的女人月儿,也必然受到牵连,一旦城破,他想都不敢想自己的家族,自己的亲人会遭遇怎样的待遇,还有对自己关爱有加的靖国公韦震,那些好友亲朋…

    然而,相对于自己的家族,自己知己长辈朋友,高绍全更担心的是大周朝的命运,本来流贼四起,契丹虎视眈眈,已然是国破家亡的局面,如今皇室更是祸起萧墙,梁王数十万大军之叛可以说是真正的动摇了朝廷的根本,大周王朝是真正的岌岌可危了,一旦洛阳被陷,梁王真的夺得帝位,像他高绍全这般从来与梁王作对的地方实力派必然会心存芥蒂,对朝廷也会三心二意,很可能大周又会变成前朝那般的藩镇林立。

    还有契丹的燕国,高绍全如今就与契丹人对阵,这些时日来的交战,他终于尝到了这个民族的可怕,即使是附庸部族依然可以不顾生死的冲阵,这契丹就是一只狼,一只时刻想吞下大周的狼,中原一旦内乱,契丹人的机会可就来了,到时候就连边军都是三心二意,还能指望这些军士们怎样为国效忠呢?

    高绍全有些迷茫的看着手中的酒水,酒水清澈如泉水,只有饮下去才知道这到底是水还是穿肠毒药,或者美酒,这一刻高绍全很是迷茫,他手中的军队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近两万人如果全力南返,与夏州军合二为一,则完全可以拉出六七万大军,到时候若是全山军没有突破潼关,则完全可以与潼关军内外合击,使得他腹背受敌,一旦真的击溃全山军,不仅仅是断了梁王造反的一臂,更是极大的振奋人心,之后以大胜之威,反攻洛阳,未必不能反败为胜,只是…高绍全眼中寒光一闪,他的眸子迅速的投向了北方,他可没有忘记契丹人!

    长孙云相看出高绍全所思,立刻急道:“使君,万万不能南下!”高绍全眼中重新聚焦,悠悠的道:“国破山河在,京师若失,我们这支孤军何去何从?”长孙云相痛苦的喝下一杯苦酒,流着泪水道:“使君,末将何尝不知呢?且不说国事,我全家可都在洛阳!洛阳城破,使君觉得以梁王的歹毒会放过我的妻儿吗?”

    “只是…三边万万不可放弃啊!”长孙云相长叹一声,说道:“我们一旦回军,对岸的契丹军必然会发现,到时候他们急攻我们,我们根本是无路可走,一溃千里,整个关内都会危矣!”

    “更何况,”长孙云相止住哀泣,断然道:“契丹人一旦得势,必然会反应过来是我朝内部发生了大的变故,到时候…”到时候就是契丹人全面挥师南下,三边尽失,则关中不保,关中不保,则可绕过晋阳防线,从河西取河东,进而席卷整个中原,高绍全对于天下地利非常熟悉,不用长孙云相说明,就能想象到之后的惨象,关内河东尽失,则社稷必然不保,社稷不保,就是又一次五胡乱华!

    说到这里,长孙云相忽然坐直身子,挺直了胸腹,满脸刚毅的说道:“大周可以亡,皇帝可以换人,唯有我汉人之中原绝不能拱手相让于胡人也!”

第十七章 决定

    如遭雷殛,高绍全瞬得抬起了双眼,紧紧的盯着长孙云相,长孙云相刚才那句话已是真正的大逆不道,本朝已忠孝治国,朝臣最为重视的就是对朝廷,对皇帝的忠心,而长孙云相刚才那句大周可以亡,皇帝可以换人,已经无异于谋反之心昭然若揭了,只是,高绍全又了解长孙云相,这个虽然为人稍显迂腐的勇将却最不缺的就是忠君爱国,这样的话语出自这样的人物的口中,也难怪高绍全一时间怔愣的根本说不出话来。

    长孙云相苦苦一笑,饮下一碗美酒,美酒醇香,不过在苦闷之时,也只是一杯苦酒而已,他轻轻的放下酒碗,长长一叹道:“使君,你是不是很惊讶我这样荣辱系于陛下一身之人会说出这样的话?”高绍全微微点头,长孙云相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平民子弟,他升官一路至堂堂千牛卫中郎将,别无他途,将来也同样不会有其他的途径,只有皇帝的信任才能让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若是有一线可能,我也必会劝使君南下救驾,只是…”长孙云相惨然一笑:“还有可能吗?你以为潼关之固真能阻住全山军的全力东进?潼关由东向西难如上青天,由关中攻潼关,使君也是见过那里的,你说说能守多久?”

    如同日光刺破乌云,一直在想着如何南下破全山军的高绍全忽然猛然醒悟,这是一个大大的陷阱!蓝田侯全山虽也是世家子,不过那个爵位完全是靠打吐蕃攻回纥一手拿回来的,这样的勇将,面对从关中攻取潼关,潼关守军尚不及自身的十分之一,怎么可能这么久没有成功呢?全山叛军不动,明显是在等鱼儿上钩,等哪里的鱼呢?想都不用细想,只可能是三边和关内的驻军,甚至,很可能全山就没打算攻破潼关,经略关内,全有三边,远远比攻破潼关,与梁王会师对朝廷的打击更大!

    “所以…”高绍全眼睛渐渐恢复清明,轻声说道:“程济时为何按兵不动,也是看破了全山的谋算?”长孙云相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高绍全一时间也沉默了,这一刻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又喝了一碗酒,酒入愁肠愁更愁,高绍全哀哀一叹。

    长孙云相又道:“其实,无论河洛关中如何变幻,使君只需谨记,唯有活下去,才能有机会复仇,唯有活下去,才能有机会剿灭叛贼,现在首要的是平定三边,三边安靖,则关内州郡无忧,关内无忧,则全山不过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到时候挟全胜之师南下平叛,全山也只能授首而已。”

    一阵沉默,一席话说完,两人都沉默了,高绍全知道长孙云相说的是对的,只是他内心实在不能想象自己放弃君上,自幼习的是忠君爱国,让他对君上安危十分牵挂,只是…一旦南下勤王,先不论全山是否是在故意围点打援,只说他们对岸的契丹人,也绝对不会放他们安然南返,要知道,在战阵上撤退从来都是最为凶险的,一旦契丹人全军压上,撤退很可能会变成溃退,溃退很可能会变成全军覆灭,到时候整个三边援军尽失,契丹大兵压境,关内州郡不敢设想。

    “使君!”黑暗中走出一个昂藏七尺的黝黑汉子,身宽体健,一身腱子肉凹凸有致,是拓跋燕,拓跋燕已在两人身边的暗处呆了很久,早就听清了他们之间的对话,初时刚刚听到长孙云相的皇帝也可换人之语时,未尝不惊讶的汗毛竖起来,此时,一番斟酌之后,拓跋燕也不由得佩服长孙云相的判断,只是…高绍全还在犹豫,拓跋燕心急之下,从暗处走到两人面前,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在了高绍全的面前,昂然道:“使君不可犹豫!忠君爱国,非忠于一君,而是忠于天命,爱国非忠于一朝,而是忠于天下!若天命若此,使君定要护得天下百姓安危啊!”

    契丹人的凶残,他们都见识过,马蹄下求生的大周子民的命运可想而知,高绍全默然了片刻,长声一叹道:“拓跋统领请起,我…”犹豫了片刻,高绍全一字一句的正色说道:“我明白了!”

    “不过,此事定然瞒不住将官,”高绍全转口道:“明日清晨,让各营校尉以上者皆入大帐,本帅要亲自说明一切,何去何从…”高绍全神色一冷,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拓跋统领在帐外布下刀斧手,凡是不愿者,且就地处决,”他从身边取出了那把天子亲赐的孟德剑,淡淡的道:“各级将官,本帅有先斩后奏之权!”高绍全知道,这时候最要不得心软,最要不得妇人之仁,杀一人而救千人,他愿意为之。

    长孙云相与拓跋燕目光相互对视,两人在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一丝惊讶与…与惊喜。

    洛阳城已被围了十日有余了,高元忧心忡忡的看着城外密密麻麻的梁王叛军,只是略一估算,他就看出洛阳城外的叛军怕不是已有近四十万众,这四十万大军,不是什么强拉的壮丁,除了主力是两淮精锐与陈州军,余则多是收编的各路流贼,或者投降的地方守军,战斗力虽远远不及百战精锐,只是相对于洛阳城中这临时组织的守军,明显高出了不止一筹。

    洛阳城内本聚民百余万,在梁王叛乱西征洛阳之时,洛阳城中很多百姓纷纷逃出城去,待得太子任命高元与韦震负责城守,制止百姓出城之时,洛阳城中百姓也就剩下了六七成了,至于洛阳城中的守军,天子亲卫大部在全国各地平叛,在洛阳城中的不过左右金吾卫、右骁卫与左右千牛卫五卫兵马,且有不少精锐也被抽调各地,虎牢关之战中,左右金吾卫损失惨重,待得重整之时,只剩下区区六万精兵了。

    六万人守城墙绵延六十余里的洛阳城根本不现实,高元只得强制征召壮丁入伍,以精锐训练曾经的老百姓,勉强算是凑出了二十万大军,就连妇人都被他下令充作民夫,负责为城上守军送石滚木,军粮箭矢,只是,这样的大军能有几分战力?高元忧心忡忡。

    “穆之兄,缘何眉头紧蹙?”温和的声音从背后轻轻传来,高元不用看也知道来者是自己的老友靖国公韦震了,高元转过身子,温和的看着韦震,韦震这些时日来同样也是满腹心事,他们韦氏与广陵高氏不同,城南韦杜,去天五尺,他京兆韦氏的基业就在河洛京兆,洛阳城一旦被破,那韦震失去的可不仅仅只是自己一家,很有可能是整个宗族都会被摧毁。

    这些日子来,自从成为大都督,**洛阳城防以来,韦震不敢有一日懈怠,他与高元都知道,即使不问忠孝,他们两人的荣辱同样系于皇帝与太子二人之身,梁王是绝对不会放过他们与他们的家族的,因此,若问起洛阳城中现在最坚定的忠于皇帝者,除了那些文人大臣之外,也就他们这些与皇帝早已连为一体的人了。

    “形势危急啊!”高元微微舒展眉头,这些日子来,也只有韦震与他单独一起的时候,他才会显出如此疲惫,又如此放松的一面:“子尘兄,梁贼势大,我们新招的这些壮丁,怕是连射个箭都会腿肚子打战真正能用的军队不会超过十万,十万人守六十多里的城墙,说句实话,愚兄实在没有几分把握啊!”

    韦震一阵沉默,他视线随着高元的手指方向,看着城下的梁王叛军,梁王叛军明显训练有素,不管是列阵拼刺,还是坐卧行走,都是循规蹈矩,进退自如,再看看自己身周的这些士兵,朝廷精锐的天子亲军自然不用多说,甚至还强于梁王军中最精锐的两淮军,至于此外的军队…那哪里是什么军队?也就是一群刚刚放下锄头的庄稼汉!很多人甚至都不敢抬头多看看城下的梁王叛军,走起路来也七扭八歪,很多人甚至都开不动军中常备的两石弓。

    差距不是一般的大…韦震轻轻一叹,强扯出个笑容,说道:“这些日子来,梁贼貌似没什么动静?”“他自然不需要多作动静,”高元鄙夷的一哼,对于自己这个曾经的学生,他是彻底的失望了,先不论争嫡,单是在天下如此危急之时,却只顾那张龙椅,这就让高元很是不耻了:“他如今以逸待劳,打的是围歼那些勤王军的主意,彻底让洛阳成为一座孤城,那此后还不是取江山如探囊取物?”

    高元是百战之将,一眼就看出了梁王按兵不动的打算,一方面在城外耀武扬威,动摇城中军心,另一方面则是各个歼灭前来勤王的军队,毕竟皇帝在洛阳城中,天子依然是天下臣民所敬仰的,趁着这个机会,梁王削除那些潜在的勤王臣民,彻底消除未来登基之后的后患,毕竟这个梁王想得到同样是一个永固江山,而不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破烂山河。

第十八章 勤王

    城外又是一阵沙尘滚滚,高元与韦震相对无言,一行老泪从两人的眼眶滑落,他们知道,这又是一群忠心耿耿的勤王之师,这些时日来,勤王之师不断从四面八方涌来,甚至也有杀至洛阳城下的。

    就在三天前,光州刺史杨元吉亲率五万勤王之师,千里迢迢从光州赶来。杨元吉以大义劝服了黄州刺史李俊,两人从梁王眼皮底下招抚了大量江淮精锐,为了防止梁王发现,他们不惜绕过淮河,沿长江北上,却未曾想到,梁王谋反远远不是一日准备了,各处皆有暗线,就在洛阳城外,与帝都近在咫尺之时,梁王埋伏了十万大军,经过一夜激战,甚至就连洛阳南门也曾大开,城中军将亲自支援,最后换来的也不过是三千勤王师入城,到得第二天,当杨元吉与李俊的首级送入城中的时候,一时间勤王之师哭声震天,就连监国太子都暗自垂泪。

    而今,勤王之师再来,又不知是怎样的忠直之臣,却要成为逆贼的刀下之鬼,高元长声一叹,他很想冲杀出去助这些忠臣一臂之力,只是,身为兵部尚书的他,却不得不为整个洛阳城防负责…

    喊杀声震天,这次远来的勤王之师乃是天子亲卫,左领军卫大将军项城侯郑郎亲率,郑郎是为荥阳郑氏嫡宗,几日前,梁王反叛,世居荥阳的郑氏族长郑权不服梁王之令,以忠孝之义怒斥梁王使者,又杀梁王使者,以使者首级归还梁王,梁王当即大怒,更何况荥阳位于郑州,乃是梁王围攻京师必经之地,大怒之极的梁王亲率三万大军围攻荥阳,可怜荥阳郑氏只有族兵,部曲多在各地平叛,曲曲数千临时组织的族兵一夜之间就全军覆没,郑权死不肯降,乃一死殉国,郑氏宗族被族灭者达两千余人,堂堂前朝五姓七望之一的荥阳郑氏,就此灰飞烟灭。

    当时尚在河北邢台负责剿灭小曹操平三郎余部的郑郎闻听逃出来的家人传信,一夜之间,四十六岁的大将就须发尽白,次日,他便击鼓聚将,召集整个左领军卫勤王,抽调了近三万大军,连夜南返。

    左领军卫,天子亲卫,乃是太宗皇帝整训禁军之时最先建立的六卫之一,战力非凡,郑郎乃是堂堂项城侯,一路收集各路勤王军,到得洛阳城外之时,已有近八万之众,不同于杨元吉、李俊等人一介书生,全凭一腔血勇,郑郎军中兵多将广,只是看了看洛阳城外的梁王叛军,郑郎就知此番算是遇到了真正的强敌。

    梁王此人,自小藏拙,却是受当朝数一数二的名将高元教导,平日熏陶之下,对于行军打仗并不陌生,更何况,每逢深夜,他熟读兵书,可谓胸有兵书万卷,要说不足,唯一不足之处就在于梁王藏拙之时没有真正领过兵,直到最近半年才得以掌控一支真正的精锐,然而这些不足,并没有妨碍到梁王布阵,梁王对于手下众将很是信任,同时又虚心求教,半年时间来,虽说不能成为一代名将,行军布阵却也是有板有眼了。

    此刻,梁王军首先占领了洛阳城外几个最重要的关隘,北邙山与阴阙关各有驻军五万,一南一北,死死的夹住了洛阳南北要道,至于各处雄关险山,梁王也各以险峻布置兵马,汜水关有驻军两万,崤山驻军两万,在各处关隘,布置的兵力高达二十万,而剩余的二十万大军则在城南城北驻营,互为犄角,攻守有道,想要凭借自己手中不过七八万大军解洛阳之围,可谓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郑郎虽然有家仇在身,却绝非鲁莽之人,他在老家郑州停留了整整两日,才果断决定攻打北邙山,北邙山地势不算险要,绵延数百里,虽然关隘险要之处都在梁王手中,不过翻越北邙山,居高临下攻击梁王大营却是唯一一条取胜之道,昨夜,郑郎突然下令全军突进,近八万大军一夜疾行百余里,到得今日下午,这八万勤王军就到了北邙山上。

    这是真正的兵行险着,北邙山高有百丈,梁王也在山上驻守近万大军,若想仰攻北邙山,没有两三日功夫根本没法拿下这些山头,两三日时间足够梁王集结优势兵力围歼这支勤王军,也幸好,郑郎有一样秘密武器。

    这秘密武器乃是明教传教蛊惑百姓的道具,明教长老们称之为火石,遇火则爆燃,火焰最高可达数丈,而且水浇不灭,唯有沙土能扑灭之,郑郎奉命剿灭流贼之时,也曾经招抚大量明教教众,凭此他也算得到了这种新奇火石的配置方法,每次行军出征之时,遇上难以攻破之处,这些火石就是破敌的一个奇招,而今日仰攻北邙山,却是最好的使用这种武器的好地方。

    北邙山上多是草木,很难找到沙土,郑郎一声令下,那些火石军立刻把大营中积存的十余箱火石全部运上了山上,还有大量的黑油,那些在北邙山上驻扎监视勤王军的叛军,看了反倒是新奇,全然想不到这些物事的威力。

    一声令下,那些火石军用上千条人命的代价在北邙山一侧洒满了火石与黑油,随后就是火箭射上山来,顿时火光大起,整个北邙山上一片通红,不时还有如雷鸣般的爆裂声,大惊失色反应过来的叛军顿时从山上溪流取来大量水来,然而这些水浇上去非但没有灭了这奇怪的火焰,反而使得火焰高涨,一时间北邙山上的叛军哭爹喊娘,纷纷沿着南坡逃下山来。

    梁王不是没见过这种火石的威力,他知道此物在炼丹道士那称作**,只是他全然没想到郑郎竟然会带着这么多**上山,用**黑油烧山,纵然有十万大军,也只有望风而靡的下场,梁王铁青着脸,他知道北邙山算是失守了,不过那些**毕竟制造极为复杂,数量必然有限,这次烧完,郑郎应该所剩无几,现在他必须防备郑郎勤王军居高临下攻下山来。

    用兵之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梁王看得很清楚,北邙山与洛阳相隔数十里,左领军卫多是步兵,凭着一时血勇冲下山来,他的军队根本无法抵挡,只有待得这些军队在山脚下停留,再度发起冲锋之时,才是他的取胜之机,梁王立刻下令全军南撤十里,远远布阵,自己的军力优势在此,也不怕这近八万勤王军能够彻底击溃他的防线。

    一时间,战场有些沉默,直到傍晚,郑郎的大军才悠悠然从北邙山上下来,稳扎稳打,在山脚筑起军营,很明显,郑郎也知此时绝非立刻发起攻击之时机。

    然而,以逸待劳的梁王叛军却发起了进攻,二十万优势军力,叛军稳扎稳打,缓慢推进,箭矢纷纷射来,实是逼迫左领军卫出击。此刻,左领军卫陷入了极为尴尬的境地,若是不战,必然军心大衰,叛军逐渐缩小包围圈,左领军卫必然会深陷死地,若是战,刚刚下山扎营的左领军卫根本无从一战,郑郎微微蹙眉,想了片刻,才对长史自己的侄儿郑少廷说道:“此战不可免,战则必败,我今番亲自冲阵,若是不胜,你立刻率大军翻过山,北上与陈州军会合,陈州军目前打算去三边找高绍全,你也大可同去。”

    “二叔!”郑少廷急急的说道:“我不想当逃兵,我要与二叔同生共死!”“你这蠢材!”郑郎狠狠的一马鞭抽在郑少廷的背上,骂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军若败,梁贼必然得势,江山也很有可能易主,我可以死,我郑氏却不能灭,你去找高绍全,侍以下臣之礼,待得他日,未尝不能一雪前耻!”

    郑少廷被自己的二叔一席话惊的目瞪口呆,下臣之礼?那岂不是要视高绍全为主公?且不论他与高绍全同为世家嫡子,本无高低之分,而今大周王室尚在,他却去侍奉新的主公?郑郎也看出了自家侄儿的疑惑,轻轻一叹道:“此战之后,天下必然是又一次上演前朝的藩镇林立,我们世家又到了选择的时候了。”

    “谨记,到得三边之后,高绍全就是你的君,你的主公,切不可起不该有之心,”郑郎看出郑少廷对高绍全的不服之心,又皱着眉头教训道:“我们世家只要跟对了主公,未尝不能重新崛起,然而一旦有不臣之心,必是亡族灭种之祸!”郑少廷听得心头一惊,连忙收起心中不满,大礼道:“侄儿谨遵二叔教诲。”这一拜,就是永别,一行泪水从这个青年的脸颊上滑落。

    郑郎心里也不是滋味,只是此时不是作小儿女情态的时候,他长长一叹,决然的点点头,径自从亲兵手中接过丈二长的马槊,翻身上马,厉声道:“儿郎们,随我杀贼!”不用多说任何话,随我杀贼就可!一时间,左领军卫喊杀声震天,骑兵们纷纷举起长槊,步兵也亮出了横刀,手举圆盾,八万大军,除两万稳守营盘之外,余则近六万精锐皆列阵向前,铠明甲亮之下,是一双双视死如归的眼珠,每一步踏出去,皆带起冲天的杀气与滚滚的烟尘。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流传了千余年的战歌,在战鼓声声之间,从骁勇的将士们口中吼出。

第十九章 战

    天明之时,郑郎勤王军颓势已现,数万大军陷入了苦战,在梁王军绝对优势之下,郑郎且战且退,很多部属都已被打散,各自为战,郑少廷看的心中甚急,翻身上马,怒吼一声道:“众位将士,随我破贼!”郑家的家将郑武一把拉住郑少廷的马缰,死死拖住少主,郑少廷大怒,拔出佩剑骂道:“狗奴才,二叔凶险万分,你不让我去救二叔,怀的什么居心?”

    郑武直视着郑少廷的佩剑剑尖,毫无惧意,极为冷静的劝说:“少主,你忘了你二叔临行之前的嘱咐了吗?”郑少廷听得这句,浑身一震,平举着的佩剑也缓缓的垂了下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郑武拉住郑少廷的战马,低语:“我们冲上去也是徒增伤亡,于事无补,不能让侯爷战死的毫无价值啊!”

    郑郎身边还剩数千军队,面对的是梁王军十余万大军,依然酣战不休,很显然是想用自己的生命换取时间,让郑少廷有时间率领剩下的残军北上,世家大族,在乱世之中立身根本就是军权,即使他郑少廷将来归了高绍全,没有军队,荥阳郑氏也必然沦为一个普通家族,他郑少廷无兵无权,能谋得一席之地就算很不错了,郑少廷一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下,他望向前方已然是血染半身的二叔郑郎,眼中满是不舍与依恋。

    郑氏的长辈只剩下这个二叔了,这些年来,郑权辞官在家,整理家族事务,把自己最是看重的两个儿子留给了二叔,长子郑少康去岁染疾病逝,现而今,除了二叔三个尚年幼的堂弟,他郑少廷就是郑家唯一的支柱了。

    郑郎似乎有所察觉,在马背上微微回头,回望郑少廷,虽然隔着千军万马,他那一身皇帝亲赐的亮银战甲依然清晰可见,郑少廷毫不费力的就与自己二叔视线相撞,郑郎微微一愣,他没想到自己的侄儿这个时候竟然还没有率军离开,眉头紧紧一皱,怒视着自己的侄儿,手指向北一指。

    郑少廷若有所觉,也知道是二叔在催促他快快离开险地,止住泪水,他放下了手中佩剑,恭恭敬敬的在马背上行了个叔侄大礼,半弓着身子许久,才重新直起腰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收集残军,即刻北上!”也不再看依然在浴血奋战的二叔,调转马头,缓缓向军营中走去。

    郑郎看的分明,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松了松手中已不知换了几次的马槊,又双臂发力,紧紧握住马槊,转身平举长槊,怒吼道:“众将士,随我破阵!”身边仅剩的五千将士现在只想为自己的弟兄赢得撤退的时间,在战马上的骑士有样学样,长槊长矛平举,直指梁王叛军,没有骑马的步兵们则三五结阵,横刀拍打着胸前圆盾,高唱着:“男儿死边野,马革裹尸还!”面对着十余倍于己的叛军,勤王军毫无惧意。

    天明时分,除了四万余大军随郑少廷翻越北邙山,向北逃归,郑郎的勤王军全军皆墨,郑郎死时身中数十箭,刀创十余处,左臂被连根斩去,依然独臂挥舞战刀,砍下五六个梁王军,叛军们见势不妙,乃十余人接阵,十余根长矛从四面八方刺入郑郎腰腹,高高挑向天空,在生命的最后一瞬,当看到北邙山脚下的军营已是人去营空,郑郎才安心的闭上了双目…

    日上三竿之时,梁王使者把郑郎以下三十多员战将的首级送上城楼,高元见得竟是郑家二郎,眼前就有些发黑,郑家二郎郑郎他怎么会不认识呢?他高元就是郑郎的座师,天平二年会试,作为主考官的他一眼就看中了郑郎的策论《平戎十策》,虽然后来郑郎殿试只得了二甲吊尾,不过高元三边平叛之时,就带上了这个极为看重的门生,可以说对于他高元来说,郑郎不仅是自己的得意门生,更是他极为看重的治世能臣,只是,没想到现而今竟是阴阳永隔。

    高元赤着双目,目呲欲裂,看着叛军把一个个忠勇的将士在城外杀死,却无能为力,咬着牙,他深深的吸了几口气才对亲兵说道:“带上项城侯和众位将士的…随我去见陛下。”

    黄河南岸,高绍全的一万二千大军云集,对岸则是契丹军两万大军,今晨,高绍全把一众将领召集,由穆任非亲口说出京师危急,这些将领大部分还是极有颜色的,看出高绍全不可能回兵勤王,除了两三个反对之人外,大部分还是赞成一定要击败契丹人,安抚三边。

    高绍全自然也不会客气,对于反对之人,直接就被拓跋燕拉出去斩首,片刻之后托盘上放着三颗脑袋送上桌案,就连那些中间派也不敢再有所动摇了,高绍全见得将心已然收拾完毕,才长长一叹,说道:“我知众位将军也担心京师之变,然而,你我距京师何止千里?远水救不了近火,而且蓝田侯全山反叛,大军就在关内诸州郡横行,我们若一旦南下,就是堕入此贼计也,”他深深吸了口气,又道:“再说我们如今要面对的是什么人?是契丹人,是鞑子,这些鞑子杀我父母,淫我妻女,我们一旦南下,三边将为契丹**害,从此整个三边再无宁日!”

    高绍全抬起双目,第一次展现出主帅的威严,双手托着孟德剑高举过顶道:“此乃陛下亲赐孟德剑也,上斩奸臣,下杀胡虏,今我们退无可退,唯有平定三边,大胜鞑子,才是唯一的求生之道,若有二心者,本帅也不惜取他项上人头!”

    这一席话既是警告,也是誓师,就在今晨,伍庆绕过契丹人的防线,带回了明教光明使的亲笔信,这位光明使深明大义,决定以自己教众五万人侧击契丹营盘,待得契丹腹背受敌之时,也就是他高绍全全军渡河,破契丹军阵之时,只是…其中详细当然不能与这些将领们说,高绍全只说今日破贼,把一众将士惊得心惊胆战。

    对岸的契丹人人数可有两万之众啊!他高绍全手中的军队经过几番折损,满打满算也不过只剩一万两千人而已,还要渡河击敌,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些将领立刻就蠢蠢欲动起来,只是…这些人久在行伍,又怎会不知察言观色?待见得几位主要将领神色丝毫无所变化,心中虽然还在犯嘀咕,不过总算放心了不少。

    天色大亮之时,一万两千大军已然在河岸集结,高绍全从上下游各处收集了数百条用于搭建浮桥的船只,又大量伐木,很显然是一副渡河决战的态势,只是,他难道不怕被契丹人半渡而击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耶律明皱着眉望着那些在搭建浮桥的南朝军队,很是纳闷,他的亲兵靠了过来问道:“统领,可要放箭阻止南人渡河?”耶律明翻了个白眼,道:“河水阔数十丈,就我们这些弓箭,射的到他们吗?别浪费箭矢,”他顿了顿又道:“让弓箭手列阵,待得浮桥至河心之时,放箭射杀就可。”耶律明本想说让南朝人搭建好浮桥,大部上桥之时,再放火箭焚烧浮桥,只是,想到他现在只要把这些南人牢牢的困死在对岸,就是最为稳妥的对策,才又改了主意。

    只是,这些时日来,他不是第一次与这些南朝军队交手,对于那南朝统帅,他自问还是非常了解的,中规中矩,行事谨慎,怎么今天此人一改往常行事的风格呢?耶律明紧紧皱着眉头,手轻轻的掐着眉心,今日醒来之后,他眼皮总是跳个不停,虽然右眼跳灾的说法耶律明并不相信,只是…对岸的南军举动反常,敢渡河而击,除非是有什么把握,然而他们能有什么把握?

    耶律明突然眉心大跳,神色一变,厉声道:“大营附近可有动静?”亲兵一头雾水间,根本反应不过来,只是茫然的看着耶律明。

    耶律明已然心知不妙,这些时日来,他只关注对岸的南军,却忘了广布斥候,那些斥候往往也就沿着河岸搜索个数十里就算完事,全然忘了大营的身后,一丝冷汗从耶律明的后背流下,虽然他心里还是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不过那些从来行事谨慎的南朝军突然准备渡河,只能说明他们的援军到了!“快快派出斥候,向北搜索敌军踪迹!”耶律明果断下令道,他选择扎营的地方正好在黄河一处弯流,黄河环着他的军营绕了一个半圆,这本是天然的护城河,可以极为有效的防范南朝的偷袭,只是,若是一旦北面有大量援军南下,这可就成了真正的死地了!耶律明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又下令道:“全军开拔,迅速北上!”他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定然非常难看,但是他也无暇顾及了,现在必须争分夺秒,晚一刻就多一刻危险!

第二十章 溃退

    然而,当耶律明反应过来的时候,终究是晚了,鲜艳的火焰战旗从北方丘陵处缓缓出现,起初之时,只是一两面而已,之后,数量在不断的增多,不过半个时辰,北方丘陵处已然是火焰招展,耶律明瞪大了眼睛看着不断出现的敌人,只是初初一扫,来的军队就不在三四万之下。

    契丹将士们也是面面相觑,这些时日来,他们驻扎在这里根本没有一个敌军出现在他们的背后,他们也深知南朝官军离他们最近的也隔着重重沙海,数百里之遥,根本无须惧怕这些远道而来疲惫至极的南朝援军,只是,他们始终都忘了那些流民。流民,在这些契丹人眼中只是猪羊,他们一个人也敢冲进汉人的村镇抢掠放火杀人,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民更是面黄肌瘦,毫无战力,契丹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们一眼。

    只是,耶律明瞬间想起了一件他早已遗忘的事,如今被绞的焦头烂额的大周,可不就是头痛这些流民吗?流民人众,一旦成贼,那可就是不计其数的贼寇,耶律明一直习惯性的认为这些流民必然不会与朝廷合作,却忘了,说到底这些流民与南朝军队同样都是汉人。

    这一刻,本是守株待兔的契丹人成了猎人眼中的兔子,耶律明神色不断变换,许久才长出一口气道:“向西突围,不与敌多作纠缠。”若只是这些流民,耶律明还有信心与之一战,只是他们的身后还有一万余虎视眈眈的南朝精锐,若是再有犹豫,流民与南朝军队合击,他们这两万人很有可能会全军覆没。命令传达下去,纵然有些不满的将士,也迅速的整理行装,拔营,整个契丹军呈一个箭头掉头向西。

    隔河相望的高绍全已然看出了契丹军营的变化,果断下令渡河,最为精锐的左千牛卫与沙陀、党项军当先上了本是充作浮桥的船只,数百艘船只载着数千精锐浩浩荡荡的向对岸驶去,而剩余的太子左右卫则也有条不紊的用砍伐的树木搭建浮桥,只是半个时辰,六座浮桥就接上了黄河北岸,太子左右卫在拓跋燕的率领下,缓缓向北岸行去。

    此时的契丹人已无心顾及自己身后渡河的南朝军队了,明教军首先发动了进攻,不同于他们经常面对的流民,这些明教军明显像打了鸡血一般,如同洪水般冲杀过来,他们一点也不面黄肌瘦,反而都似乎会点近身功夫,当两军撞在一起的时候,契丹人也算是见识到这个奇怪的军队非凡之处了。

    若说他们的武器,各种造型都有,却使得很是顺手,铁棍横扫,长刀劈砍,短剑刺杀,一交手,就让这些契丹人叫苦不迭,他们不用弓箭,却有的是旁门暗器,飞刀毒镖不一而足,而且这些人很是擅长打烂仗,契丹人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阵型,只是一接触,就被这些人搅得一团糟,将领找不到士兵,士兵看不见将领,瞬间就整个乱套了。

    耶律明骑在战马上,突然反应过来了,他的双目蓦然大睁,火焰战旗,火色战甲,不时还念叨着什么熊熊圣火,这可不就是明教吗?对于明教的大名,耶律明也是如雷贯耳,教众遍布天下,只是明教一向视朝廷为死敌,怎么今天反而来帮助他们的朝廷军队?耶律明也来不及多作思索了,他传令全军各自突围,全军向西,现在不用想他都知道河对岸的南朝军队肯定已经登岸了,这种情况下,只能选择早早的跳出两军之间,迅速抽离身子,因此他也身先士卒,与自己上千亲兵猛的攻击明教军的西侧,试图突出重围。

    高绍全上了对岸,就畅快的大吸了一口凉气,笑道:“我们总算是到了北岸了!”一众将领神色各异,他们对明教并不陌生,一直以来对这个魔教也是讳莫如深,从来还没有见过朝廷军队与明教合力攻敌,高绍全看出他们的神色各异,笑了笑道:“魔教也是汉人,也恨鞑子。”

    一句话就让这些战将们恍然大悟,的确,明教的人再怎么说也是汉人,他们很多妻子兄弟也是死在这些契丹人的手上,对于契丹的恨,他们一点不少于官府,高绍全微微颔首,军心可用,手按佩剑,下令道:“沙陀、党项骑兵上阵分割契丹鞑子,左千牛卫压上杀敌,全军杀贼。”拔出寒光闪闪的孟德剑,剑指西方欲逃的契丹人,大声道:“莫跑了鞑子!”

    “莫跑了鞑子!”骑兵上马,两千余骑咆哮着怒吼着冲向契丹人,这些契丹人杀害了他们无数弟兄,就在河对岸,两千沙陀人长眠于此,这些骑兵们很多都是亲族,怎能不恨?不需要动员,他们就举着弯刀长槊杀向了夺路而逃的契丹军,身后数千左千牛卫将士端着长矛,手持横刀,也一步步向阵营大乱的契丹人压去。

    耶律明也疯了般的挥舞着大刀,不时砍落明教教众,只是明教的人马实在太多了,而且虽没有军队的进退有序,却颇为擅长这种乱战,往往每次出手都从诡异的角度刺来,耶律明也不敢有丝毫分心,仗着一身武艺,努力格挡,但即使如此,背上也挨了重重的一刀,若非一身战甲,怕就是被劈成两半的下场。

    “杀!”一柄刃宽半尺的阔刀砍来,耶律明也不敢用手中的大刀硬挡,侧过身子,斜斜的避在马腹右侧,整个身子与马平齐,避开砍来的刀,他一夹马腹,回首就是一刺,以刀作枪,来了个回马枪,“好身手!”那舞刀的大汉也不禁赞了一身,只是他避开这一回马枪同样了得,斜斜向后仰倒,手中的大刀却未曾停歇,沿着耶律明的长刀刺了回去。

    兔起鹘落之间,两人的战马分向两个方向冲去,耶律明与大汉似乎心有灵犀般同时拉住了狂奔的战马,调转马头,耶律明只是一看那大汉手持的武器,心里就是一凉,那可是陌刀啊!柄长三尺有余,而刀锋更是有五六尺长,刀锋寒光闪闪,在烈日照耀下,令人望而生畏。

    耶律明一眼就认出了这柄陌刀,陌刀乃是步战利器,更是前唐以步克骑的杀手锏,长近丈余,可开山劈石,刀锋所向,骑兵骨肉尽碎,只是李唐中衰之后,因为陌刀造价实在过于高昂,才逐渐退出军伍,如今,百年之后再难见得实物了。耶律明只是看了一眼那汉子手中所持的武器就知自己绝非此人对手,一柄陌刀重不会低于四五十斤,此人虽然看似年过知天命之龄,却依然挥舞陌刀轮转如飞,自己根本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那位战将似乎也无意追杀耶律明,他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拍马又杀进了一群契丹武士中,陌刀寒光闪现之处,总能带起一片血光,间或有大好的首级飞上半空,重重的摔在地上,很快就被战马的马蹄踏成肉泥,耶律明强忍着不适,又向南方回望,果然,他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滚滚烟尘中,数千骑兵提着长槊,借着战马的冲击力,直接撞上了还在与明教教众奋力搏杀的契丹勇士,契丹勇士猝不及防,想闪避也来不及了,一个个勇士被长槊挑飞,马槊长近丈余,这一挑即使不死,摔在地上也很快被乱马踩成肉泥。而在这些骑兵之后,烟尘中隐隐约约已能看到铠甲分明的手持横刀的大周精锐,两面大旗很是醒目,一面书着:天子亲卫中郎将长孙,另一面则写着:亲军左千牛卫。

    这两面大旗的出现,彻底让耶律明失去反戈一击的野心,左千牛卫他并未交过手,不过大周亲军十六卫,他碰到过的绝无一个易与之辈,一千人的亲卫就敢向三四千契丹骑兵发起进攻,更何况天子亲卫的中郎将手中至少有五千人呢?不敢再作丝毫犹豫,耶律明从马鞍右侧取出号角,发出了撤退的命令,号角声此起彼伏之间,所有契丹人都明白了主帅的命令:各自突围,脱离战场,向西集结。

    然而,满腹愤恨的沙陀人与党项人又岂会给他们安然抽出战场的机会?同样是草原人的朱邪高川一听号角就知道契丹人准备向西突围了,他也同样挥舞令旗,用中原朝廷的传讯方式通知大部骑兵集结,向西阻断契丹人退路。

    契丹人的号角之声,同样是马背上拼杀的沙陀人与党项人听得明白,然而中原指挥作战的旗语,契丹勇士们却是一头雾水了,他们眼看着刚刚全力压迫他们的骑兵如潮水般纷纷撤出,大喜过望的契丹人立马也不去与明教人厮杀,没命的驾着马向西突围,甚至连自己的后背也全然不顾了,长孙云相看得分明,怎么会放过这样的破绽呢?一声令下,弓箭手纷纷弯弓搭箭,箭如雨下,把一个个不知道保护后背的契丹勇士射下马来。

    明教教众似乎也看出了朝廷军队的用意,也渐渐有意的把契丹向西逼去,也不再亡命追赶,只是学着朝廷军队放箭,间或也有不少暗器射出,不同于天子亲卫,这些明教教众的暗器箭矢多浸了毒,中了暗器的虽然不能危及生命,不过也是苦不堪言,如同刀割火烧,炙的人瘙痒难耐,好些契丹勇士因为中了这些毒箭,疯狂的撕扯着自己的身体,全然忘记了控制战马,战马奔跑的速度自然也慢了下来,随后就被赶到的箭矢钉死在战马上。

第二十一章 交心(上)

    使陌刀的大汉自然就是前夏州刺史汪平了,他笑呵呵的看着那些契丹人亡命般的向西逃去,悠然一扶长须,向左右问道:“李将军可曾出发了?”身边的一个香主恭敬的拱手道:“启禀神使,李将军早在半个时辰前就已分兵一万,向西行去,想必现在已然等候多时了。”“好,”汪平收了笑意,说道:“既然此间事了,那本尊也该去会会那位高使君了。”

    一言既出,几位香主不由面面相觑,最为熟悉汪平性格的青龙堂堂主宋雄紧蹙着双眉,劝道:“神使,你何必亲入虎穴呢?高使君毕竟是朝廷的人。”他们明教这些年来虽有收敛,不过朝廷一向以魔教视之,高绍全虽然这次借用明教力量战胜契丹人,不过人心难测,作为北宗神使的汪平实在不该亲入虎穴,宋雄沉默了片刻又道:“神使若是不弃,就让我去会会高使君如何?”

    汪平放下陌刀,豪气万丈的仰天大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转首看着宋雄道:“再说,高绍全此番能合我明教之力大破鞑子,就说明他并非那种迂腐的官吏,本尊看重他,不就是因为如此吗?”

    宋雄微微颔首,只是北宗神使身系一教兴亡,他还是不敢大意,又打算出言相劝,汪平摆了摆手,笑道:“哎,我们还是肚量小啊,高使君亲自来了,本尊也不用送上门去了。”

    战事稍平,高绍全让左千牛卫追亡逐北,而太子左右率则集结在岸边,弓拔弩张,随时防备明教发难,毕竟魔教的名头在外,他们这些朝廷官兵也不敢不防,而最激进的一些夏州军将领甚至纷纷建议高绍全趁机一举拔了魔教,一举荡平这些魑魅魍魉,他们自信以朝廷军队进退有度,在对方无所防备之时,定可一举大胜之。

    不过,高绍全果断拒绝了,在他眼里,这些所谓的魔教同样有家国,有与契丹人不同戴天之仇,佛祖有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更何况这些明教教众如今并无谋反之心,如果自己趁机反戈一击,定然会使整个三边流民大失所望,也给他招抚流民埋下深深的隐患。

    在这一刻,高绍全的想法与汪平如出一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丝毫没有犹豫,只带着拓跋燕和几个亲兵走向了明教教众中去,那些本是满怀不安虎视眈眈的明教教徒,当看到只有七个人的队伍,甚至除了腰间的佩剑再无一物的高绍全等人,也不由心里有些佩服。

    距离汪平越来越近,高绍全的眼睛却瞪的越来越大,瞳孔渐渐收缩,眼睛也微微的眯了起来,虽然他未曾见过汪平本人,不过他是看过前夏州刺史汪平的画像的,只是看了一眼那明教教众中明显地位最为显赫的那个人,高绍全就觉得很是熟悉,只是心里到底是说不出哪里熟悉,几个护卫拦住高绍全等人,要求他们交出手中的佩剑,拓跋燕等人看了看高绍全,高绍全微微点头,七个人皆解下了佩剑,放在了一侧的托盘上。

    “高使君,久仰大名啊!”汪平倒是丝毫没有关注高绍全脸色的变化,当先迎了上来,笑呵呵的道:“未曾远迎,还请使君见谅。”高绍全拱拱手,示意无碍,只是一双眼睛始终不离汪平左右,他对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很是不喜欢,高绍全可以肯定自己是一定见过这个魁梧的老人的,只是搜遍记忆,他依然毫无头绪。

    进了临时搭成的军帐,高绍全索性就开门见山的直接问道:“老先生面善得很啊?”汪平笑了笑,也不说话,主客皆落座之后,才悠悠的道:“使君想必是看过前夏州刺史的画像的?”

    眼中一丝了悟,高绍全瞬间明白了过来,一身冷汗立刻就渗了出来,而拓跋燕等人闻听此名,也是大惊,赤手空拳以自己的身体护住了高绍全。

    汪平见得又剑拔弩张了,摆摆手,示意围上来的护卫们退下,才悠然道:“夏州刺史汪平见过使君,话说使君还是本尊的上官呢。”毫无愤恨,语气极为平淡,谈不上喜怒,高绍全盯着汪平看了片刻,才摆了摆手,示意拓跋燕等人退下,同样神色淡然的问道:“不知汪刺史现在是朝廷命官还是明教首领呢?”

    汪平眼中闪过一丝异彩,这个人的确非池中之物啊!如今他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这般淡定自诺,的确有成大事者的处惊不变的风骨,唇角微微勾起,他知道自己算是赌对了,端起酒杯,遥敬高绍全道:“本尊乃是明教神使,今有缘遇得使君这般英雄人物,甚是欣喜。”他看到拓跋燕极为怀疑的看着高绍全的杯中之物,也不多说,一饮而尽道:“本尊先饮而尽,使君尽管随意。”

    不能弱了下风,高绍全也不甘示弱的饮了一杯酒,酒入口中,微微发烫,却并不炙人,绵软中竟然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女儿家的香气,是雀舌女儿红,高绍全虽不是很好杯中之物,却对世家饮酒还是很是了解的,这雀舌女儿红乃采最上等的处子用唇齿采摘的雀舌烹制成茶叶,再以此温烫储存十年的女儿红,最是温存,只想其中意境,就已然让人心猿意马,陶然如醉了。

    “好酒,明教神使果然是神仙一般逍遥的日子,”高绍全略带讽刺的说道:“这是这一杯雀舌女儿红,是用多少无知教众的心血换来的?”主座上的汪平倒是不在意他的讽刺,高绍全出身世家,大哥别说二哥,哪个世家大族不是奢侈成风?即使是一向以清廉著称的广陵二高,何尝不是良田千顷,美宅无数?图一时嘴上痛快而已,汪平神色不变的道:“我这个神使虽穷了些,倒还是不用拿民财充为己用。”

    “哦,也对,”高绍全转着手中晶莹剔透的琉璃杯,叹息道:“神使志在天下,又富甲三边,自然不在意这些小财小富,神使的目光可是高远的很呢。”

    “我从未志在天下。”“那不知夏州之变,神使如何解释?”高绍全步步紧逼,丝毫不在乎汪平的脸色,汪平也放下了酒杯,双指轻轻的叩着桌案,发出清脆的得得得之声,他神色有些黯然,双目中也闪过了一丝泪光,说道:“我只想给我们明教留下一片净土而已。”

    汪平未待高绍全继续逼问,讲述出他为何起兵三边的缘由:这二百多年来,自前朝武宗灭佛之后,明教也同样遭遇了灭顶之灾,曾经的摩尼教纷纷破灭,转入地下发展,改名明教,梁唐晋汉四朝,明教几次起事,让朝廷胆战心惊,也让朝廷对明教恨之入骨,目之为魔教。

    只是…朝廷未曾注意区分,并不是所有明教教众都志在逐鹿中原,特别是北宗,本就是在河西陇右等地传播,只是普通的信仰而已,那些明教教众平时也就是念念经文,拜一拜光明神而已,可以说在三边等地,明教早已与当地融合,就连世家大族中也不乏信教者。

    然而,朝廷却管不了那么多,在朝廷官吏的眼中,明教就是魔教,魔教就是明教,魔教该杀,那明教自然就该杀,严厉镇压之下,南宗更加激进,要求建立地上光明天国,而北宗教众则慢慢聚集在一起,秘密传教,与世俗势力渐渐隔开,不再插足天下之事。

    他汪平自然就是明教北宗之神使,自唐武宗灭佛之后,摩尼教决裂为南北二宗,明教再无教主,只剩下主管庶务的南北二神使,南神使往往是各家争夺,而北神使则因为教众中夏州汪氏地位突出,一般皆有汪氏族长担任,这一代汪氏族长汪平也就是明教第七代北宗神使了。

    汪平又自斟自饮了一杯酒,缓缓的说道:“我并不想让明教建立自己的国度,使君应该知道,明教始终只是一种信仰,其实并无太大的治国之能,即使将来我建立大光明国真的能统一天下,很快更多不满的明教教众也会造我们的反,最后吗,这天下还不是糟蹋的一团糟?”

    高绍全微微颔首,明教不管北宗还是南宗,其实除了什么建立地上天国的口号以外,也只会施些小恩小惠,让更多无知百姓信教,他们根本不会治国,也不会设置官吏,即使有一天,他们真的能够开科取士,设置官制,那天下也必然是经过一番血雨洗涤之后的残破不堪,只是,高绍全还是不明白,既然不想造反,那汪平又为何造反呢?高绍全疑惑的看着汪平,并不是很是相信。

    “我怕,我怕啊!”汪平长长叹息道:“北宗教众数十万人,我怕官府会对这数十万教众痛下杀手!我只问使君,若是你进了夏州,发现左右皆是明教,你会如何决断?斩尽杀绝?”

    高绍全被汪平这一句问的沉默了,汪平并没有说错,直到此次联合明教大破契丹人,才让他认识到明教同样也是周人,若非如此,数万大军进了夏州之后,流民中大量存在明教教众是根本瞒不住的,到时候以自己一向被朝廷灌输的魔教之邪恶,他高绍全也肯定不会有丝毫手软,必然会全面清洗这些明教教众,到时候的确会是一番血雨腥风。

第二十二章 交心(下)

    一时间,高绍全与汪平都有些沉默,官府与明教之间的隔阂不是一两年,而是两百多年,官府对明教大开杀戒,屠杀从不手软,明教同样对官府恨之入骨,不管是哪一朝,哪一姓的皇帝,明教都有着推翻的冲动,这样的隔阂绝非他这个三边安抚使和北宗神使一番对话就能解决的。

    高绍全思索了片刻,有些艰难的问道:“只是,不知神使有什么打算?”明教的确是个大问题,若是不能合理导流,那迟早会是三边的一大隐患倒不如今日开诚布公的好好说一番。

    汪平抬起双目,虎目含着一丝泪光,说道:“我只希望,使君能给我们明教一片净土,我们明教教众同样不想做过街老鼠,同样不想被官府视为异类。”

    这数百年来,北宗过的实在太辛苦了,明教教众不敢私下露出自己的信仰,只怕官府顺藤摸瓜,带来灭顶之灾,也不敢随意与友人交好,只怕曾经的友人一旦发现自己是明教教徒,转身就去官府告密,唯一相对南宗好点的,就是毕竟有夏州大族汪氏庇护,但即使如此,夏州汪氏何尝不是胆战心惊?一旦朝廷发觉,那可不就是亡族灭种之祸了,天子一怒,定然是流血千里。

    高绍全思索了片刻,才道:“可以,我在三边之时,我可保你明教建寺,随后我也会向陛下上书,堵不如疏,只要你们明教从此遵守法令,相信天子圣明,也不会为难贵教的,只是…”高绍全双目如炬,紧紧的盯着汪平道:“我如何放心你们明教不会起异心呢?”

    汪平苦苦一笑,他自然不会信大周皇帝会放心他们明教,不过,有高绍全这句保证,他也安心了不少,至于他离开?汪平自然不会让这么一个人物轻易离开三边。而高绍全的担心也不无道理,他们明教这些年来一直与官府为敌,即使换作自己,怕也不会放心吧?想了想,汪平就如实把商量好的安定官府的措施一一道来:“我明教教众愿意把家中与教中没有什么瓜葛的子弟送入军中,由你充实东宫六率。”

    这就是人质了,这些教众的孩子很多并不相信明教,这些孩子编入东宫六率,一方面可以迅速充实东宫六率,另一方面又让那些明教教众从此不敢有所异动,高绍全闻言,微微点头,从这一点,他意识到了这位明教神使的确是有意让明教从此变成和佛道两家一般的普通宗教。

    汪平又道:“同时,我愿拿出明教所有资产,由官府支配,所有明教教众接受朝廷设置官吏,派驻军队,由官府征收税赋,我教绝不征收教众财产…不过,朝廷也必须豁免光明寺的税赋。”这个也可以理解,毕竟佛道二家的寺观同样也免征税赋,明教愿意由官府管理,那明教教众的户籍也可以一目了然,也全然不惧这些人还有聚众造反的意愿。

    高绍全了然的点点头,这些措施若是行使有效,的确可以根除明教造反的经济来源,同时也让那些有家有室的明教教众也不敢轻易有所动弹,对于汪平提出的要求,他也很满意,汪平并没有要求过分。汪平紧紧皱眉,又思索了片刻,长出一口气道:“使君正在用人之际,我教高层虽不敢说文韬武略,不过也是各有擅长,我愿意与一众堂主以上皆入使君幕府,为使君出谋划策,共谋大业!同时,我教也愿意交出香主以上所有名单,供使君选拔。”一言既出,高绍全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堂堂北宗神使竟然愿意放弃尊贵的身份,屈就于自己的手下,他有些怀疑的打量汪平,要知道,提供名单,与皆入幕府已经相当于把明教从上到下的组织机构全部作为人质了,只要明教有所异动,他高绍全完全可以一举摧毁明教北宗的根基。

    看出高绍全的怀疑,汪平毫不在意的裂开大嘴,笑了笑:“使君尽可放心,我汪平还想建功立业呢,我的一众兄弟也不想到死还是白身,也想着光宗耀祖,只希望使君待我们明教弟兄也一视同仁。”“为什么?”高绍全盯着汪平,反问道。

    为什么?以现在高绍全的实力,虽是世家大族,但在天下一众门阀中也并不算非常突出,再说官场,他高绍全去岁才初入官场,今岁才得了皇帝差不多相当于赏赐般的探花功名,在朝廷中,应该说并没有太多的崭露头角,就连所谓东宫六率参军,也不过是个差遣,皇帝一道诏令就完全可以剥夺他的所有兵权,而不论是在三边,还是在天下,比他掌握更多实权的人物多得是,想必很有些人明教来投必会倒履相迎,他高绍全何德何能能让一众豪杰效力?

    高绍全并不是担心自己不能控制这些明教人士,这些天来,他也是见过战阵的人,论起手段,他也完全自信可以牢牢压制这些人的野心,只是,他的确想好好问一下,为什么。

    “因为你是高使君,”汪平神秘一笑:“广陵高氏我们最为放心,”他手指轻轻的叩了一下桌案,低语道:“难道高使君的志向只在东宫六率参军吗?或者小小一个朝廷差遣的三边安抚使?”

    高绍全闻听汪平此言,心间不由一跳,他自问心中并未曾对朝廷起了二心,对于皇帝和太子,他是非常感激的,然而,这次出征之前,他就从二叔的经历中,知道自己要想保住家族长盛不衰,就必须有相当的实力,此次力排众议,不去勤王,全山与契丹军的虎视眈眈固然是一个原因,他高绍全未尝没有自保之心。

    高绍全努力压制心中的波澜起伏,过了片刻,才缓缓的道:“我高绍全今岁尚不及而立之年,得陛下厚恩,钦点探花,又托付三边安抚,参军东宫六率,已是德微功薄,不敢有丝毫怠慢了,又怎会有更大抱负?”汪平听完高绍全一席话,笑了笑,挥了挥手道:“高使君,你莫担心隔墙有耳,你身边的亲兵都是你的家臣,我这神使虽然不才,不过留在身边的人,也自然是可以信任的。”

    双目微微一眯,高绍全的瞳孔迅速一缩,他压抑住粗口呼吸的**,轻轻的道:“那不知神使认为我高绍全有何抱负呢?”

    汪平笑了笑,说道:“洛阳岌岌可危,梁贼大占优势,不定一两个月之内,就能分出胜负,使君觉得梁贼会放过你这个仇家之子吗?”高绍全呼吸一粗,其实他现在最担心,也最气愤的就是梁王起兵,梁王一旦起兵成功,夺得帝位,则大义名分全在此人之手,到时候,梁王甚至都不用亲自动手,就用大义名分明发圣旨,就能瓦解他的军心,到时候一发不可收拾,他高绍全未必不会在睡梦中被自己的部下取了首级。

    “就算梁贼不能成事,”汪平转口又道:“即使朝廷花大力彻底平灭梁贼之乱,那时候的天下还会是以前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吗?前朝安史之乱之后,使君也知藩镇林立,也知天子当兵强马壮者为之的典故吧?”

    这一句话,直接点出了此次大乱之后,必然是王室衰微,自保的地方豪强必然会成为离心力量,高绍全沉默了,他承认汪平说的对,汪平看出高绍全心中的动摇,又再接再厉道:“强镇并弱州,强藩吞弱旅,这是必然之势,使君如今手握三边大权,未尝不是成就一番功业的时候!”

    高绍全心头一震,汪平这句话已经相当于直接说让高绍全据有三边,虎视关中河东,待得风起云涌之时,甚至大可逐鹿中原。高绍全对于这种想法很是厌恶,作为读书人,他最讨厌的莫过于晋之安重荣这种强藩,他那句“天子当兵强马壮者为之”,带来的是百年动荡,换天子如儿戏,据一城敢称将军,夺数州就建制称王,作为忠孝传家的高氏子弟,高绍全本能的反感,更何况皇帝太子遇自己甚厚,他更不可能背叛朝廷。

    他微微蹙眉道:“汪神使此言差矣,天命在周,若我行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天下必群起而攻之,神使只见兵强马壮自为天子,却忘了那些强藩一旦有二心,必顷刻覆灭。”

    轻轻一叹,汪平有些遗憾,遗憾于高绍全对于朝廷的感情还是很深,不过他也很高兴,诚然正如高绍全所说,首先发难者往往不得善终,高绍全现在这般谨慎,才是行大事的真正态度,他轻咳了两声,又道:“使君,你误会了,我是建议你想方设法扩大势力,以强势力压有异心之强藩,迎太子入主三边,拥大义而诛灭前仇。”

    高绍全微微沉吟,这未尝不是平定天下,重还大周一个朗朗乾坤的最好的机会,只是…明教北宗神使的话,他也不敢全信,只是沉默了半晌道:“多谢神使指教,我会好好考虑的。”

第二十三章 凯旋

    汪平自然也知道,不能急于一时,拍拍手示意上酒菜。

    夏州汪氏本是世家大族,自然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即使在明教中,汪平也不会亏待自己,驼峰鹿筋必不可少,就连海边的海参鱼翅都一一上了桌案,更难得的是还有为数不少的蔬食,高绍全挑了一块海参下酒,只觉参肉细腻,入口即化,这明显就是鲜活的海参入菜,非那些杂货店售卖的干货所能相提并论的。

    “上等的即墨海参,”高绍全回味着参肉的细腻,轻声说道:“这一小盘参肉怕是就可值一户中等人家一年生活了吧?”汪平笑了笑:“高使君不用句句带刺,我们都是世家出身,难道还在乎这点口腹之欲。”高绍全尴尬的笑了笑,他也承认他在家中也同样是食不厌精,从即墨运来的鲜活海参从来都是习以为常,只是这一年来,他在流民中、军中见惯了平民的生活艰辛与不易,渐渐连自己都带入了,心里未免有了一丝负罪感。

    至于拓拔燕等人,则更不会在乎这些食材的精贵,只是觉得颇为合胃口,放开喉咙,大快朵颐起来。

    帐外传来了嘈杂声,汪平脸色间闪过一丝喜色,就连高绍全都不禁喜形于色,他们两人都知道,这欣喜的嘈杂声明显是凯旋归来的将士在接受全营将士的欢呼,两人都不由自主的放下了筷子,取了茶水净口,又擦了擦手,只待将士归来汇报战果。

    果不其然,也就是一刻钟的功夫,李权掀帘入内,就连一身战甲都还未及卸下,威风凛凛的踏进了军帐,他明显是得知高绍全已在汪平大帐之中,先是向汪平微微一礼,随后就走到高绍全面前,屈膝一礼道:“使君,末将幸不辱命,斩首鞑子五千余众,贼酋仅帅三千残贼北遁。”

    “好!”高绍全大喜过望,一掌拍在桌案上,大笑道:“此战之后,至少可给三边迎来半个月的休整之机,李左率功在社稷。”他笑呵呵的亲自斟满一碗酒,递给李权,李权一饮而尽,也不再多礼,就在高绍全身边的桌案入座,他也着实饿了,一番拼杀之后,手脚皆软,也不管不顾的放开拘束大肆吃喝起来。

    汪平即为赞赏的点点头,他看出来高绍全虽然年纪不大,却的确已有一些忠心耿耿的精兵良将,这一刻,他也更加佩服自己早早决断扶助高绍全成就大业的决定了。

    当高绍全回营之时,几个同去之人都已酒醉半酣了,还是汪平不放心,与几个堂主左右扶持着送回了官军大营,这时候,左千牛卫也已归营,带回了大捷的喜讯,军营中自然也是一片欢乐的海洋,长孙云相向汪平拱了拱手,与几个亲兵扶着高绍全等人回了大帐之中。

    过了两个时辰,天色已经完全暗了,高绍全才从酒醉中慢慢醒来,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几个最为亲信的将领商议下一步行动,时间不等人,大败契丹固然可喜,收服明教也是件大喜事,不过这只会加快契丹人前进的脚步,他们也不能大意了。

    朱血高川、拓拔燕、长孙云相、李权等人心事重重的进了军帐,其中唯有拓拔燕与李权脸色稍稍好看点,长孙云相、朱邪高川等人皆是忧心忡忡。早有亲兵摆好沙盘,代表契丹势力的蓝色已从沙盘中除去,剩下的就是三股势力,官军、流民与明教。

    从沙盘中,一眼就能看出明教的势力有多大,单是从人数上来说,明教教众甚至不亚于流民数量,不过流民相对于有组织的明教来说,只是一盘散沙,长孙云相绕着沙盘踱步了片刻,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使君,明教不可信啊!”他指着盘踞在麟州的大股教众,道:“今日末将方知明教势力竟然如此庞大,只要一有异心,以我军势力很难扑灭。”

    高绍全脸色微沉的点点头,他把神使汪平的话又复述了一遍,才道:“不管他说的能做到几分,我还是有些担心,尔等也切不可放下戒心,”他转眼看了看同样一脸凝重的李权,心知李权定然也不会被汪平的几句话就打动,只是拓拔燕脸色中颇有些不可理解,于是又语重心长的道:“人心从来最不可测,更何况是多年受蛊惑的明教?我们不能不不防备,不过也不能寒了汪平等人的心,”他略微思索了片刻,又道:“现在关键是要改变现在的不均衡,只有我们居于优势,那不管是汪平等人,还是其他心怀不轨之辈,才不敢擅动。”

    李权脸色中闪过一丝笑意,他最怕的就是高绍全极端的行为,不管是完全信任明教,还是对明教斩尽杀绝,那都是极为不可取的,只有自身强大到让对方不敢轻举妄动,才是上策,他笑了笑道:“使君此言方是正理,所以我们首先还是要尽快组建六率,东宫六率若是能迅速成型,那我们也就有了资本。”他没说什么资本,不过他们几个早于高绍全连为一体,早知道在当下天下即将大乱之时,唯有雄踞一方才是资本。

    高绍全现在并没有割据一方,不服大周的野心,不过,若要自保,也必须控制整个三边之地,长孙云相比他们看的更远,这些年来,他未尝不叹息前朝衰微之后,河西陇右尽为胡人所占,数百万汉家子弟沦为胡人奴仆,三边若是能收拾妥当,长孙云相最想的莫过于帅王师西去,尽复汉家故土,只是,现在三边不稳,这些也只是他心中的梦想,思索了片刻,长孙云相也同意高绍全的想法,说道:“那我们不能在此多作停留,迅速北上,招抚流民,接下来就是恶战连连了。”

    一番商议,到得三更才各自回帐休息,高绍全在几人都先后离开之后,喊住了最后离开的长孙云相,问道:“那个契丹人可还在你的军营中?”长孙云相微微一愣,想了片刻,才想起那个能开五石弓的神箭手,点了点头,道:“那人还在,这些时日来,似乎也认命了。”“嗯,”高绍全笑了笑道:“我总感觉此人出身非同一般,很可能会有大用,你好生照顾着。”

    休整一日之后,一万多将士再度北上,与契丹人这些时日来的交战,虽然契丹大败,不过他们也折损了五六千人,汪平也经过仔细考虑之后,亲率万人随军北上,余则处理教中庶务,汪平也保证可以帮高绍全半个月之内集结出两万大军,若是一切顺利的话,即使不算上流民,高绍全也可以把手中的军队扩充至五万人,有了这么雄厚的兵力,高绍全才敢真正的与契丹近十万大军来次博弈。

    连谷距前套重镇榆林有三四百里的路程,高绍全已经得到前方斥候回报,在榆林附近有大量流民,数量甚至超过了麟州的明教教众,而在榆林的胜州刺史看到这么多流民,顿时就吓破了胆,强令榆林防御使关闭城门,任流民们自生自灭。

    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高绍全在愤怒之余,也神色奇怪的看了看前夏州刺史,现在的明教神使兼行军长史汪平,汪平摸了摸鼻子,有些理亏的嘀咕:“使君莫要冤枉了我,我所谓驱逐只是把我的那些徒子徒孙们赶去了麟州。”“果然奸诈。”高绍全带着一丝笑意说道,被汪平这番回话带动,本来有些沉重的心情,也好了些。

    在接下抚平三边,招募流民从军的责任之时,高绍全就知道处理流民之事必然没有那么容易,地方官府对于流民有天生的恐惧感,守土之则让他们绝对不敢轻易接受流民,最好的处理方式莫过于坚壁清野,让流民自生自灭,然而这些各扫门前雪的地方官全然忘了流民是怎么成为流贼的:官吏不管流民死活,流民为了生存逼不得已造反,一地起火,则迅速蔓延,终至不可收拾。

    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高绍全回首看了看身后三万军队,左千牛卫重新补充之后,又至五千大军,神色毫无惧意,明显可以看到精锐的不可动摇之气,朱邪高川手下的党项沙陀联军,在之后又有所补充,把那些打散的契丹附属部族收入帐下,军队又到了五千人,而损失不大的太子左右卫率在经过大战洗礼之后,明显没有了先前的稚嫩,行军之时也有章有法,至于汪平麾下的一万明教教众,重新发放了武器盔甲之后,也有了朝廷军队的气象。

    三万大军,这就是高绍全敢于迅速北上,安抚前套的资本啊。

第二十四章 反

    榆林城外,面有饥色的流民已经啃光了城外的树林,一个壮汉一屁股坐在沙地上,他的肌肉孔武有力,不过脸色也很有些惨白,这些时日来,别说荤腥,就连树皮都很难吃到了。

    “大哥,喝碗肉汤吧。”身边凑来一个肤色微黑的汉子,脸色惨白的汉子有气无力的看了一眼,双瞳一缩,他紧紧的盯着自己这个好兄弟,一字一顿的说道:“胡老三,你和我说你哪里来的肉?”这些时日来,附近的动物,就连老鼠都被他们吃光了,榆林城外十余里地除了人,再无有肉的活物了,胡老三脸色一白,手指也微微发抖,他不敢看自己的大哥,也不敢回话。

    脸色已然惨白的汉子更是白的渗人,他一巴掌打翻了木碗,痛声骂道:“胡老三,你忘了老子我说的吗?我们是人,不是野兽,吃什么也不能吃…”他说不出人这个字来,只是脸色发白的摸向腰间的菜刀:“饿死也不能做野兽啊!”

    “大哥!”胡老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满脸流着泪水,掀开了裤脚,小腿上早已血肉模糊,他抱着汉子的腿哭泣着说道:“大哥,我胡老三怎会害人性命?只是一世兄弟一世人,我胡老三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大哥就这样饿死啊!”

    这碗肉汤竟然是自己兄弟小腿上的肉熬成,大汉顿时呆住了,许久才仰天嚎哭起来:“老天啊,你为何不开开眼?我邢老虎竟然要兄弟以自己的血肉维生!”

    邢老虎,本是榆林城外的豪族,一向为人阔达,结识豪杰无数,他的父母为契丹人所杀,对契丹更是恨之入骨,几次帮助榆林守军打退契丹人的入侵,此次契丹大肆南侵,他更是散尽家财,聚民众数千与契丹人血战,然而优势的契丹人他最终还是战败了,仅有数百兄弟逃至榆林城外,只是,没想到胜州刺史宇文隆竟然紧闭城门,丝毫不给他们生路。

    上天无门,下地无路,邢老虎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弟兄一个个活活的饿死,自己却无能为力,他这些弟兄可都是为了朝廷抛头颅洒热血啊,可是朝廷不管他们死活,这一刻,看到自己的好弟兄胡老三割肉养活自己,他终于出离的愤怒了!

    “弟兄们,随老子反了,”邢老虎站了起来,大声咆哮道:“破了榆林,杀了那狗官,咱们自己杀出条活路来!”这个声音如同晴天霹雳,早已活无可活的流民们顿时都血红了双眼,狠狠的看着十几里之外的榆林城,他们要自己求活,那就杀了狗官,破了榆林!

    一夜之间,邢老虎召集了三四万流民,在城外伐木,筑起长梯,又用最壮实的巨木造成了攻城锤,四万人如同密密麻麻的蚂蚁般,扑向了近在咫尺的榆林城。

    榆林城上,宇文隆脸色苍白,胜州防御使夏侯全也是满面铁青,之前他就苦苦相劝,要求宇文隆大开城门,即使不让流民入城,也要大开粮仓,给流民一条活路,只是宇文隆全部拒绝了,这些日子来,夏侯全最怕的就是流民活不下去造反,流民一旦成了流贼,那即使是榆林坚城,也根本无法抵抗。

    “宇文刺史,现在开仓放粮还为时未晚啊!”夏侯全又一次劝说,宇文隆双目圆睁,看着渐渐逼近的流贼,脸色惨白的说道:“开仓?那些粮食是军粮怎能轻动?不可,”他又指着城下的流贼说道:“他们现在是反贼了,反贼杀之,我们有守土之责,怎能屈服于反贼?”

    “你!”夏侯全指着宇文隆,说不出话来,这些流贼还不是你宇文隆活活逼反的?宇文隆转过身来,深深的盯着夏侯全,阴森森的道:“防御使大人莫非与反贼有所勾结?还想军粮资敌?”“他们不是贼,他们是民啊!”夏侯全压下心中怒气,深深的吸口气。

    “他们是贼!”宇文隆拔出手中佩剑,指着夏侯全道:“命令你的军士立刻给我放箭,这些贼子,造反就该死。”

    一众将士面面相觑,叫榆林的守军射杀榆林城外的流民?也亏得这位刺史大人想得出来?榆林城外很多流民都是守军将士的亲戚,他们怎么会向自己的亲人放箭?夏侯全铁青着脸抱拳道:“恕难从命,我的士兵都是你嘴里的流贼的亲戚兄弟,叫他们放箭,他们立刻就会要了老子的命!”

    宇文隆神色隐晦难明的变了变,片刻突然发难道:“左右,给我拿下夏侯全这个逆贼,夏侯全勾结反贼,罪在不赦!”夏侯全没想到宇文隆突然变脸,猝不及防之下,就被宇文隆的亲兵反手按倒在地,夏侯全抬起头,怒视着宇文隆,怒声骂道:“宇文隆你这个蠢货,你祸国殃民!”

    宇文隆乃是堂堂两榜进士,最大理想就是建功立业,又怎能忍受夏侯全这样的怒骂?他一剑挥下,从夏侯全的怒骂的口中刺入,夏侯全双眼大睁,喝喝的说不出话来,一口口鲜血从嘴中涌出,手脚不停抽搐,片刻之后,就不再动弹。在一剑刺死夏侯全的时候,宇文隆就已后悔了,只是现在也来不及后悔了,他一剑砍下夏侯全的首级,提在手里,森严的道:“夏侯全勾结逆贼,今已授首,城下是为反贼,众将士听令平贼,”他看着那些神色不明的将士,又下令道:“胜州左卫率将士督战,有敢懈怠者,定斩不饶。”

    胜州左卫率,本是东宫六率太子左卫率一部,自从契丹屡屡犯边以来,东宫六率多抽调各地布防,而胜州也同样有三千太子左卫率增援,去年皇帝重新组建东宫六率,各地六率分编地方,胜州的太子左卫也被编成了胜州左卫率,全军有五千人,这五千人与榆林卫所军不同,并不是榆林本地人,自然对于镇压流民毫无心理障碍,宇文隆一声令下,左卫率各部就相继控制了整个榆林城各处城墙,在胜州左卫率屠刀之下,又有防御使夏侯全的下场,这些榆林卫所军也不敢反抗,纷纷向城下射箭。

    邢老虎刚刚集结的流民,哪里来的武器?不过是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甚至连一身防护的布衣都没有,很多流民都赤着上半身,全靠着血勇冲锋而已,城头一波箭矢射下来,无不入肉,冲锋的流民纷纷扑倒在地,箭矢毫不留情的收割了同为汉人的性命。

    榆林守军们一边流着泪水,一边放着箭,看着自己的同胞,甚至自己的父亲、兄弟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下,他们心如刀绞,仇恨也从他们的心中渐渐升起。

    夜色中,邢老虎军中没有太多的火光,没法夜攻,在损失了数千人之后,流民们不得已又退回了已然光秃秃的树林中,邢老虎愁眉不展,他知道他这一造反,就断了自己的回头路,除了死路,也只剩下夺取榆林,南征北战一途了,只是他没想到就连一个小小的榆林城都是这般难以攻打,本来指望城中里应外合,现在也成了空想,就城外这些流民,经得起几次攻战?

    “大哥,这不是办法啊?”胡老三皱着眉说道,他的小腿已经用白布裹了起来,还在不时的渗出血来,不过对于他这样壮实的汉子来说,也并不在意:“只是一个半天,咱们就死了两千多弟兄,就这点人,经得起几番折腾?”

    邢老虎脸色阴沉,他何尝不知道胡老三说的有道理,只是已经造反了,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来回走了几圈,邢老虎咬着牙,一拳砸在了地上,赤红着双目,说道:“给我烧城,明日老子我放火烧了榆林城门,烧塌了城墙!”

    胡老三闻言一个哆嗦,榆林城强乃是土墙,加上部分青砖,烧城墙的确可以烧塌了土墙,只是这样一来,整个榆林城最后活下来的人也不会有多少了,胡老三紧锁着眉担忧的说道:“这是…这样一来,榆林可就毁了!”

    “你当大哥我不知道吗?”邢老虎抬起眼来,有些轻松的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造反了,我们就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只有攻下榆林城,才是我们唯一的活路,再说,守军向我们放箭,他们眼中哪里还有乡里乡亲之情?”他紧紧的盯着胡老三,森然的说道:“胡老三,现在是造反了!”一直还沉浸在攻破榆林抢粮食的胡老三,这一刻才想到他们如今是造反,造反从来不能回头的,朝廷招安也只会在你实力足够大才会考虑,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才略带哽咽的说道:“大哥,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

第二十五章 争分

    流民造反之事,一日之后就由斥候们带回了消息,高绍全闻言大惊失色,此时,他们尚距榆林城外有近三百里,即使全速前进也要三日之后才能到达榆林,若是在此之前,榆林城破,那他们招抚流民也只能变成平叛了,若是榆林死守,流民损失惨重,那么他也没有什么可以安抚的流民了。

    高绍全一掌拍在桌案上,连声骂道:“宇文隆该死!”只是再怎么骂也无济于事,他沉默许久,才道:“朱邪高川、拓拔燕!”朱邪高川与拓拔燕二人出列,抱拳道:“末将在。”高绍全指着沙盘:“你二人各领三千骑兵,迅速北上,多带粮食,少带弓箭,立刻给流民送去供养。”

    一匹战马可携带十五日粮食,若是减去弓箭等,则可再增三日,六千战马可携带的粮食应该可供榆林城外七八万流民食用三日,高绍全此番北上,本就考虑了赈济流民,携带粮食为数很多,也正是因为如此,行军速度不是很快,一日才行六七十里,若是一切顺利,送去的粮食将尽之时,军队也会在百里之内,到时候再送粮食,应该可以维持城外流民生存。

    高绍全测算了距离,还有近三百里,如果速度再提一些,应该五天之后,大军就能达到榆林,他又沉思片刻,又道:“我亲自去一趟吧,长孙郎将,李左率,大军北上就托付于你等了。”他知道,六千骑兵若是出现在城外,没有真正能说话的人,那些流民必然是戒备重重,到时候未免剑拔弩张,只有自己这个钦命安抚三边的钦差大臣出现,才能让这些流民安心。

    拓拔燕脸色一变,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使君一身干系甚大,怎能亲自赴险?”长孙云相也劝道:“使君若不放心,末将愿意亲自去一趟,使君切不可亲临险境啊!”高绍全长叹一声:“流民已反,若无钦差大臣亲临劝阻,那些流民又怎敢放心?他们已经对朝廷万分失望,看到大军进逼,肯定更是怀疑,若我不亲自去一趟,如何能安他们的心?”一阵沉默,帐中的将士也知道高绍全所言非虚,只是此去凶险未知,作为与高绍全如今一荣共荣,一损俱损的他们,又怎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长孙云相斟酌了一番,还是无奈的发现,只有高绍全亲去才能解开这个死结,天子节钺只能是钦差大臣才能亮出,其他人敢用就是谋反大罪,罪在不赦,而他们这些人中,唯一能动用节钺的也只有高绍全,只有亮出天子节钺,那些流民才会有所放心,他叹了口气,转身对拓拔燕等人吩咐道:“切记,无论如何要保得使君安危,”他又向高绍全道:“六千骑兵还是少了点…”

    一边的汪平插言道:“使君,我们明教教众里也有不少精于骑术之人,凑个两三千人倒不是问题,我也你同去吧,作为神使,我在三边也有些话语权。”流民中不乏明教教众,即使不信教,对于明教神使出现,也可以他们一颗定心丸,毕竟明教从来都是官府的死敌,这个钦差既然能够赦免明教,未必不会赦免因为无路可活铤而走险的流民。高绍全点点头,有近万骑兵也是好事,多一个人,就多一匹战马,多一匹战马,也能多些粮食,更何况,他现在也谈不上多放心这位明教神使大人,不如带在身边,万一有所异动,他也可以迅速反应过来,汪平很明显也看出了高绍全所思所想,笑了笑,也没多说什么。

    夜色中,一万骑兵连夜出发,几乎是集中了军中所有战马,才凑齐了一万骑兵,每人携带二十日粮食,快马加鞭向北出发,为了不浪费携带的粮食,将士与战马都吃了一顿饱的,至少保证一天之内挨饿也能赶到榆林城外。

    天色微明,流民再度攻城,只是不同于昨日用人命搭设攻城梯,这次流民们都抱着大量的引火物冲向城门,虽然有弓箭阻拦,却仍然奋不顾身的前赴后继。

    城楼上的士兵们这时才察觉到这些流民的打算,他们是打算放火活活的烧死他们啊!这一刻,本来还有一丝同胞之情的将士们,射箭再也不留情了,箭矢如雨下,收割人命如割草,很快,榆林城外躺满了尸体。

    不过再密集的弓箭也挡不住不顾死活的流民,很快城门与城墙外就已堆积起一人多高的茅草、树枝,这时候一旦放火,整个榆林将会陷入一片火海,榆林城内的将士们眼中都充满了绝望,宇文隆也是双目布满了血丝,他虽然对于军事所知不多,不过他也知道土墙的最大缺点大火之下必然干裂,甚至会直接爆开,城墙城门一旦烧塌,那军队是根本无法护住榆林城不失的。

    “快点给我射死这些反贼!”宇文隆已经看见有举着火把冲来的流民了,干嚎者嗓子怒吼道,这一刻,他真的很后悔不听夏侯全的话了,只是现在骑虎难下,仇已经结下来了,唯有你死我活而已,现在城楼上的士兵也不需要他指挥了,为了自己的安全,箭矢毫不留情的射下去,但箭矢总有疏漏之处,特别是数百人一起冲,总有几个人冲到城门前,远远的抛出火把,虽然随后他就被弓箭钉死在地,只是死前嘴角的笑容明显是在嘲笑困兽犹斗的榆林城。

    西北的树木茅草都是非常干燥的,更何况这些树木茅草早已被收集了两三日了,最后一点水分也被阳光给抽干,火把一落在干草枯木之上,立刻就是**,熊熊大火瞬间就跃起一丈多高,城楼上的士兵不敢怠慢,立刻把早已准备好的水和沙土抛洒下去,至少暂时还能扑灭刚刚起来的大火,只是…能撑多久,他们毫无把握,越来越多的大火冲天而起,这些准备沙土和水桶根本就是杯水车薪,终会有救援不及之时。

    “轰!”一声剧烈的倒塌声响起,城外数里之外的流民传来一阵欢呼声,宇文隆艰难的转头看向城南,城南果然已被烧塌了一处五六丈的缺口,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一处破,则很快是处处破,榆林城,终究是守不住了。

    果然,到得正午之时,榆林南门被烧塌了,各处城墙也被烧塌了十余处缺口,小的有数尺之宽,最大的已近十丈,可以说,榆林此时已然城破,城外的流民只待大火熄灭,就会全力从破口处入城了。

    时间一刻刻的逝去,大火也渐渐熄灭,城头的守军已经绝望了,越来越多的守军聚集在渐渐熄灭的破口处,只打算用身体堵住缺口了,这一刻,榆林内外没有亲人同胞,只有生死相搏的死敌了。

    邢老虎阴冷的看着近在咫尺的榆林城,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他知道,榆林城现在就如褪尽衣衫的少女,任他**了,从腰间抽出长刀,他微微指向榆林城,眼中满是获胜之后的满足,只是还未待他发起总攻的命令,脚底下突然有一阵阵震动,邢老虎对于骑兵很是熟悉,这些年来与契丹人交战,他无数次体会过这种感觉,心头一震,这是大股骑兵奔袭!

    邢老虎转头向南回望,在地平线处,一阵冲天的烟尘滚滚而来,的确是骑兵,邢老虎心头一寒,他们这些流民攻打一个土墙筑成的榆林都这般费事,无数骑兵杀来,他们根本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身边的胡老三也是目瞪口呆,不仅他,就连刚才兴高采烈的流民们回看南边那滚滚烟尘,也瞬间像是被抽去了魂魄,不少人一屁股坐在地上,绝望的发着呆,更多的人扑倒在地,已然嚎啕大哭起来。

    虽然看的并不分明,这些骑兵带来的烟尘,也至少有数千人,骑兵与步卒交战,没有防护本来就是一边倒的屠杀,更何况他们这些流民甚至连最基本的防护都没有,甚至连弓箭都没有,只有一些或长或短的木棍,如何抵挡如狼似虎的全副武装的骑兵呢?这一刻,绝望从每一个流民的心中升起,军心也彻底的散了。

    南面来的骑兵自然是高绍全亲率的一万大军,这一夜,他不敢稍做休息,半天来一刻都不敢停留,疾行了三百里路。时间不等人,他就怕当他达到的时候榆林城破,面对的是坚壁清野的流贼,那时候,高绍全就会从安抚变为平叛了…当冲天大火,滚滚烟尘升起之时,他们与榆林还有近百里之遥,那一刻高绍全更是万分焦急,又让全军大大提速。

    好在,一个时辰之后,当他能略微分辨出流民之时,流民都还在城外,榆林城墙城门虽然多处残破,不过依然还控制在朝廷军队的手中,这一刻已然筋疲力尽的高绍全不由仰天长叹一声,欣喜交加的叹道:“上天保佑,为时未晚!”

第二十六章 夺秒

    邢老虎神色凝重的盯着卷着烟尘渐渐逼近的军队,这明显是朝廷的骑兵,随风招展的大旗上周字清晰可见,而帅旗则是高,他心里咯噔一声,算是死了心了,邢老虎虽然不是官场中人,也没什么官场的至交,不过前三边总督高元侄儿高绍全奉命安抚三边的消息,在三边地区早就传开,传说他亲率朝廷各天子亲卫精锐十万,席卷三边,五日克夏州,诛夏州大族汪氏,与契丹数万大军对峙十余日,契丹人不敢轻举妄动,如今这军队到了榆林城外,只能说明那契丹大军被一举击溃了。

    能数日平夏州,汪氏百年积累造反被一举荡平,数万契丹大军十余日就被击溃,那传闻的十万大军未必不可信,更何况,如今在他们面前的是上万骑兵,密密麻麻的战马嘶鸣,马蹄踏在沙土上带来的烟尘直冲云霄,只是一扫,就是浩浩荡荡不见头尾的骑兵,流民瞬间就失去了反抗的**。

    其实这是高绍全故意摆出这个阵势的,他让骑兵千人并行,浩浩荡荡的有十余里,带起的烟尘颇为渗人,只是一眼就能让流民失去反抗的动力。

    城楼上,已经抱着一死殉国的宇文隆远远的看到浩浩荡荡冲来的骑兵,特别是那显眼的周字大旗,不由双膝一软,跌倒在地,放声哭泣起来,连连道:“上天不弃啊!我宇文隆命不该绝!”而身边的士兵,不管是卫所军还是胜州左卫率的士兵,不管之前有多么不情不愿向流民大开杀戮,此刻皆是欢呼不断,毕竟若是流民真的杀进城来,他们必然会受到这些暴怒的流民的无情发泄。

    “举起木棍来,结阵,结阵,抵抗,抵抗!”醒过神来的邢老虎与一众头领纷纷怒喝,只是那些流民们看看手中长短不一,歪歪扭扭的木棍,再看看前方铠明甲亮,皆手持制式长槊,腰间挂着横刀,马鞍上放着弓箭的朝廷精锐骑兵,立刻就泄了气,这怎么打啊?那长槊长有丈余,前段皆是铁制槊尖,一槊刺下去,怕是立刻就能洞穿数人,甚至,这些骑兵都不需要用槊用刀,直接战马踏过去,他们这些面有饥色,拿着木棍的流民拿什么去挡?身体根本吃不消那千斤重的战马冲撞。

    邢老虎呼喝了一阵,突然绝望了,长叹一声,扔下手中的长刀,叹息道:“算了,少添点杀戮吧。”他们是反贼,朝廷官军来了肯定会冲阵斩杀一阵,但若是全都不战而放下武器,朝廷军队好歹不会赶尽杀绝。

    一万骑兵在离流民二里处分成两支,一支从流民身后绕过,停在榆林城与流民中间,与榆林相隔有五六里,与流贼相距不过二三里,而剩余的约五千人则就在原地停下了进军的脚步,两支骑兵如同钳子一般,分两翼把五万流民团团围住,却相继都停下了进一步动作,一个个骑兵翻身下马,用马槊筑起防御的鹿角,横刀放在身侧,弓箭也纷纷取下,放在身边,剑拔弩张,却再也没有进一步动作了。

    城楼上的宇文隆很是奇怪,这支骑兵的确是朝廷的军队,而且其中为数不少还是朝廷的天子亲卫,他作为两榜进士,也曾见过朝廷阅兵,对于天子亲卫典型的玄甲还是有点熟悉的,而且在大军停下筑起防线之时,竖起的左千牛卫大旗也明显看出了乃是天子亲军十六卫中的左千牛卫。只是,为什么在绝对优势之下,这些朝廷骑兵没有发起攻击,反而筑起防线?难道是为了减少伤亡?宇文隆心中默默念道,毕竟若是冲阵的话,官军难免会有伤亡,而筑起防线,把流民圈在圈子内放箭射杀,甚至这些流民都没有机会接近朝廷的军队。

    天子亲卫和党项、沙陀军可不是他这榆林城中的卫所军所能相提并论的,单论弓箭,皆是三石弓,稳准狠,可以一箭把数人钉死在地上,而卫所军…很多士兵连一石弓都很难张开,只能弄些竹箭竹弓,杀伤力可想而知,甚至一阵大风都能卷去不少箭矢,再说这些天子亲卫和党项、沙陀兵,都是从小训练射箭,一箭放出,很少能有失手,的确,若是这骑兵稳定防线,用箭矢射杀流民,就这几万面有饥色,很多都难以站稳的流民,甚至都没有机会靠近防线,就会被一一钉死在地。只是…离流民两三里之外设置防线,又怎能射到流民呢?除非是床弩,普通三石弓最多也只能射到半里远,宇文隆满腹狐疑的打量着这支骑兵,确定并不可能携带床弩这样的大型攻城武器,心中更是怀疑。

    高绍全见得防线已然稳固,才放下心来,现在榆林城守军和流民算是隔开了,那么就无虞两者再发生冲突了,他待得军帐扎营完毕,招了拓跋燕与汪平进账,三人入座之后,高绍全也不遮遮藏藏,直接开门见山的问汪平:“汪长史,你可有证明自己神使身份的东西在?”汪平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枚巴掌大的玉佩,乃是火焰般跳动的红玉,道:“这是历代明教教主流传的大光明令,做不得假。”

    高绍全接过玉佩,入手就有种微微炙热的感觉,难得的暖玉,的确是做不得假,更何况在玉佩上有米粒大的波斯文,更是极难造假,高绍全点点头,把玉佩还给了汪平,道:“汪长史,你身份特殊,这次烦请你亲自走这一趟。”汪平连连拱手,说道不敢,高绍全又转向拓跋燕道:“拓跋右率,你的太子右卫率令牌你且同带去,顺带把这天子节钺带给那些流民,向他们传陛下的旨意。”

    当日皇帝任命高绍全为钦差安抚三边的时候,作为钦差象征的节钺同样也赐了下来,至于孟德剑则是一种更高的恩赐。有了孟德剑,高绍全甚至可以斩杀地方长官,身杀大权在手,可谓一时无两,只是孟德剑毕竟只能赐予的人才能出示,其他人轻动,那就是死罪,所以高绍全只能把象征天子亲临的节钺给拓跋燕,让他临时作为钦差,安抚流民。

    拓跋燕点点头,高绍全又道:“再率一千五百将士,携三千战马,把粮食分给饥民吧,”高绍全想了想,又道:“不过不能过于接近流民,防止有变。”拓跋燕了然的道:“使君只管放心,末将定不辱使命。”

    一千五百骑兵出阵,一人两骑,浩浩荡荡向前,马上的骑士各个全副戒备,弓箭在手,万一流民有所异动,立刻射杀,骑兵缓缓的接近流民,而吓破胆的流民在看到依然微张的战弓,更是争先恐后的向后退去,其实这时候若是抱着一死之心冲上去,骑兵也只能三射,随后就需弃弓换槊,这中间的停顿未尝不是一个小小的破绽,只是这时候,不仅流民吓破了胆,就连邢老虎等人也无心抵抗了,一个个满脸哭丧的坐在地上,就连反抗之心都没有想起。

    骑兵到得离流民一里之处,又停住了,朝廷精锐不同于普通的游兵散勇,下了马的骑士们迅速用长槊组织防线,不过一刻钟,长槊又组成了一道严密的防线,这些身强力壮的骑士各个面色强硬,身体强壮,对于普通民众来说,一石弓都难以张开,而他们这些精锐却可以微张三石弓维持一刻钟而面不改色。

第二十七章 劝

    待得防御的军阵布置完毕,拓跋燕满意的点点头,命令亲兵张开免战旗,他与长史汪平两人只带着六个亲兵走出了军阵,身边的武器都解了下来,只剩下腰间代表地位的佩剑,而在拓跋燕身后的两个亲兵,则一人手持碧玉铸成的斧头,一人手持一根金色竹竿,上有五彩的丝绒飘舞。

    胡老三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指着那根竹竿和斧头,问着邢老虎:“大哥,你看那朝廷的狗官为何一个人拿着个金色的竹棍子,一个人拿着柄斧头?”他呵呵一笑:“不过那斧头碧绿的蛮好看的,怕是值不少钱吧?”邢老虎也是一头雾水,他这样的草民怎么见过天子节钺,抓着下巴道:“谁知道这些狗官发的什么神经?”突然,他想起戏台子上《苏武牧羊》那一段,那唱戏的老头手中不就拿着个竹竿吗?双瞳蓦然一张,哆嗦着嘴唇道:“这…这玩意莫不是天…天子节钺吧?”

    免战旗代表着休战,更何况这些流民本就没有抵抗的心了,自然毫无阻拦,拓跋燕就与汪平来到了邢老虎的阵前,拓跋燕长相有点粗鲁,汪平倒是一副慈祥老人的模样,于是长史汪平向前一步,拱了拱手道:“敢问你们这里的主事人是谁?”

    邢老虎挑了挑眉,这个老者明显一眼就看出了自己是一众流民的首领,只是为何不点明呢?他不懂官场的弯弯绕绕,也懒得理会,自站了起来,大声道:“老子我邢老虎,就是这流民的首领。”汪平一点也不在意邢老虎的粗鲁,轻抚长须,右手微张,一掌拍在了身前的一块约半人高的石头上,这一掌虽然看似力道不大,只是这一掌下去,那石头立刻就四分五裂,把一众流民惊的目瞪口呆,也震的邢老虎瞠目结舌。

    汪平见镇住了这些泥腿子,才又悠悠然的道:“我们使君不忍多增杀戮,愿请几位首领好好商议一番如何安顿流民。”他右手微微缩回袖子中,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刚才那一掌其实是把一颗***藏在了手中,而那块石头,汪平早就注意到其实已有不少裂缝,果然一颗***拍下去,把石头炸的四分五裂,一时间他也不由暗道侥幸。

    作为神使,这些小小伎俩他这些年来用的也不多了,没想到还未曾生疏,汪平一脸宗师气度的模样悠悠然走回,拓跋燕看的分明,憋不住,低声问了句:“长史你到底藏了几颗***啊?”汪平皱了皱眉,同样低声的骂道:“别拆我的台。”

    既然镇住了一众流民,拓跋燕他们就更不怕这些泥腿子了,悠悠然的走了过去,拓跋燕趾高气扬的看着邢老虎道:“看到天子节钺,为何还不下跪?”天子节钺!邢老虎虽然造了次反,攻打榆林,可是他也只是一时血勇,何时见过真正的天子节钺啊?听得节钺这个从来只有看戏时才能听得的字眼,不由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连看都不敢再多看一眼。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天子就是天,天子的钦差就是天使,怎敢有什么不敬呢?邢老虎他们若是攻下榆林之后,再攻城略地,发现朝廷州府也不过如此,肯定会渐渐看轻所谓的天子和钦差,不过,现在他们攻个榆林城,折损了数千人还没攻下,这厢一万精锐骑兵把他们团团围住,又怎来得及生出更大的野心呢?因此,在听得天子、节钺这些从未见闻的事物,他就已经彻底的服软了。

    拓跋燕见得一句话就震慑住了这个颇为魁梧的汉子,不由心中放松了很多,其实就在刚才趾高气扬之时,他的一只手始终按在腰间的佩刀之上,只要邢老虎等人一旦有所异动,他就不得不拔刀相向,殊死相搏,没想到这么顺利?拓跋燕手微微放松,又说道:“朝廷钦差安抚三边高使君听闻尔等困于榆林城外,数日不得食,在击破契丹鞑子之后,迅速北上,不敢有一日懈怠,只希望早一日能救尔等于水深火热之中,”他沉默了片刻,干咳两声,又续道:“然而尔等所作所为实在令高使君大失所望,围攻榆林重镇,你可知这已无异于举兵造反了?”

    造反二字如同霹雳劈在了邢老虎的身上,他浑身一颤,看看四周那些面色恐慌的流民,再看看远处枕戈以待的朝廷精锐骑兵,泪水止不住的涌了出来:“天使明鉴啊,我们这些流民,但凡有一条活路,谁愿意造反呢?我邢老虎自问一向豪爽,也曾为朝廷抗击契丹鞑子出生入死,这次鞑子南侵,我更是散尽家财,家里家人死伤几绝,我邢老虎可曾皱过一次眉头?怨过一次不公?”他愤怒的指着不远处的榆林城道:“谁知那胜州刺史宇文隆,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民来到榆林城下,他反而紧闭城门,任我们自生自灭,若非实在活不下去,我们又怎么会攻打榆林城呢?”

    胡老三也以头抢地,哀嚎道:“邢大哥是看不下去饿死这么多人啊!草吃完了,吃树叶,树叶吃完了吃树皮,树皮吃完了吃衣服,再找不到吃的,我们只能吃人了,”他哭着扯开小腿处的绸布,已经化脓的伤口处爬着蠕动的蛆虫,恶臭一阵阵传来,骨头也隐约可见,这条腿怕是废了,他指着伤口哭道:“我割了自己的肉煮给大哥,大哥不肯吃,若是还不攻城的话,我们这些流民怕是就要人相食了!大哥不想让我们沦为野兽,才不得已决定攻打榆林城!”

    不是亲眼所见,又怎知这样的惨状?拓跋燕注视着那蠕动着蛆虫的小腿,在史书上他也曾听闻介子推割肉侍晋文公,没想到今生有幸亲眼所见,这一刻他对宇文隆的不作为与坚壁清野很有些反感,十万流民,一个月来饿死一万多人,剩下的只有八万人,这是真正的把人朝死里逼啊,这里的树林都被活人生生的吃光了,这样的惨景,怎么会出现?

    拓跋燕压着心中无处释放的怒火,深深的吸了几口气,道:“这位兄弟,快快起来,亲兵,快请郎中为他诊治。”这样义气的汉子,任何人都会敬重,两个亲兵立刻小心的扶着胡老三躺在一边,自飞奔着去前营招呼郎中过来了。

    看着自己的兄弟被抬了下去,刑老虎稍稍有些安心了,这些年来,胡老三随自己出生入死,这些天来,他知道胡老三的身体每况愈下,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兄弟走向死亡,是最折磨人的。

    拓拔燕见得威压已够,一众流民都已俯首,这时候就需要安抚了,拓拔燕亲自上前,扶起刑老虎道:“朝廷知道老弟的苦处,若非那个狗官,你们又怎会攻城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们高使君正值用人之时,如老弟这般血勇之辈,高使君必然倒履相迎。”

    刑老虎是个粗人,当然不知道刘邦倒履相迎的典故,只是一旁的汪平倒是目中异彩一闪,高绍全如今对大周还是有很深的情感的,但只要他身边的将士们心里有些想法,他自己未必就不能成为从龙之臣,只要跟紧了这位高使君,未来图画凌烟阁未尝不可能,他们夏州汪氏也未必不能再度起来。刑老虎见得刚才还一副凶神恶煞的拓拔燕现在又摆出一副亲切的表情,很是不习惯,微微挣开,刑老虎粗中有细,也不会因为拓拔燕一句话就会相信,他抱了抱拳道:“朝廷对于造反流民一向是宁可错杀,不可妄纵,天使这一番话,说句交心底的话,我刑老虎并不放心啊!”他顿了顿又道:“我刑老虎倒是不怕死,只是…”他回首看了看身后一脸菜色,行将倒毙的流民,又道:“这里有好几万流民,我…我不想把他们推入火坑。”

    汪平站在一边已经好一阵没有说话了,听到刑老虎这一席话,不由仰天大笑三声,刑老虎脸色大变,手也不由自主的摸向腰间的佩刀,目含怒色的盯着汪平道:“这位天使不知为何放声大笑?”汪平自然不惧刑老虎,虽然刚才那一手劈石是***的功劳,不过他对自己的功夫还很是了解的,凭着一个刑老虎?怕是在自己的身边挺不过十合吧?

    拓拔燕倒是没有阻止汪平,只是带着一丝神秘微笑,看着汪平,她知道,这时候是这位长史大人亮出明教神使身份的时候了。

第二十八章 出战

    汪平瞪了一旁看笑话的拓拔燕一眼,向前踏出一步,双手合十,宝相**,口中念念有词:“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处所**皆清净,诸恶不净彼元无;快乐充遍常宽泰,言有相陵无是处。”

    刑老虎听得一脸懵然,倒是身后的流民很多都跪伏在地,有的捶胸顿足,有的满脸都是泪水,口中也皆念念有词,很多流民甚至渐渐向汪平靠拢,刑老虎有些疑惑,也有些恐惧,汪平念的乃是明教经典《下部赞》的“叹明界文”,能完完整整念出这些经典,必然是明教上层人士,要知道大部分传教的香主只会用些简单的语句明白的解释教义,而汪平念出的可是完整的经典!明教在下层百姓传播甚广,汪平随便念了几句,就已让流民中出现了这么大的骚动,不仅刑老虎大吃一惊,拓拔燕心中也难免坎坷不安起来。

    “是神使!”一个明教教众最先认出了汪平的身份,那教众感激涕零,冲到汪平身前,亲兵们本想阻拦,汪平摆了摆手,那教众就抱着汪平一只靴子吻了起来,这是明教最高的礼仪,乃是以奴仆之礼侍奉主人,而身后的教众非但没有鄙视,反而满脸的羡慕,神使之声也越来越大,更多的流民跪伏在地。

    刑老虎现在是彻底的震惊了,汪平淡然的看向刑老虎,很有风度的收起袍袖,施施然的道:“本尊乃明教神使汪平,今为高使君麾下行军长史,”他目无余子的扫了一眼跪伏的教众,又说道:“若说起与朝廷之间的仇怨,我明教要远胜于你这个逼不得已才去攻打榆林的草莽吧?”刑老虎艰难的点点头,明教与朝廷,从来就是你死我活的,历代朝廷都视明教为魔教,一心剿灭,而明教也一直与朝廷势不两立,一有机会,就会组织暴动,这两者之间的仇怨与自己相比,自己这点攻打榆林还真算不了什么。

    拓拔燕见得刑老虎有些动摇了,立刻加油添醋道:“弃暗投明,善莫大焉,高使君用汪神使为长史,用人不拘一格,以兄弟之有勇有谋,何愁将来不能有所作为?再说,”拓拔燕顿了顿道:“这些流民也等不得了,你看看他们,”拓拔燕指着那些摇摇欲坠的流民道:“说行将就木都是说轻了,使君念在尔等苦处,调用了军粮,可供尔等食用十日无忧,大军随后就到,赈济饥民,使君也很是挂心。”

    这才是重点,不管是信仰还是武器,都远远赶不上生存,这些流民很多都是两三天都没怎么吃过东西了,若不是刑老虎强压着,怕是早就人相食了,现在听得有大量救命的粮食,立刻所有人脸色都变得鲜活了起来,就连那些忠贞的明教教众,听得这句,也一时忘了歌颂光明神,很多人都一屁股坐倒在地,抽泣了良久,才放声大哭起来。

    这才是刑老虎最想听到的消息,不管以后会怎么样,朝廷会把他们怎么办,现在能有一口救命的粮食,就已让他万分激动,他紧紧的拽着拓拔燕的手,连声问道:“此话当真?”“当真,”拓拔燕笑了笑,放声道:“就在一里之外的军营,你们可以每次组织五百人进去运粮,朝廷也会帮助你们的。”

    相较于招安与归顺,现在更重要的是救命,双方不约而同的不再讨论归顺的事宜,有了明教神使汪平的先例,流民也算是彻底的安了心,刑老虎亲自组织身强力壮的流民去往一里外的军营运粮,军营中的骑兵也分出五百人赶制木橇,大量的粮食放在木橇上,六七个人一组奋力的拉着。

    榆林城里的宇文隆本是万分高兴,特别是看到骑兵逼近流民,在一里处扎营之时,他只觉得这些流民算是解决了,只是后来的行动全不似他所想的,朝廷竟然派出了使节,但即使到得此刻,他依然相信这是朝廷在分化流民的军心,各个歼灭而已,直到军营中运出大量的粮食去往流民处,他才完全的呆怔了,整个身子都不禁颤抖起来,许久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满脸都是泪水,他已经预感到他的下场了。

    高绍全是要招抚流民!不管对于流民首领如何处置,高绍全对于大部分流民是决定进行招抚的,那么,他这个堂堂胜州刺史必然会成为安抚流民最好的替罪羊,坐倒在地的宇文隆第一次感到了万分恐惧,他似乎已经感觉到高绍全的利剑横在自己脖颈之下,死亡的恐惧遍布全身,突然,宇文隆一跃而起,竭斯底里的怒喝道:“那是鞑子,那是鞑子,不是朝廷军队,他们是要和叛贼合流,攻取我前套!”四周的士兵都有些同情的看着这位刺史大人,城下的这支军队绝对是契丹人无法模仿的,统一的军甲,造价定然是个天文数字,更别说他们的武器,只有中原军队才会大量配备马槊,契丹人根本造不起,契丹贵族在战场上缴获长槊往往都当作宝贝珍藏,怎会配备在数千骑兵之手?这样的负担,也只有大周才能承担得起。

    “他们是鞑子!”宇文隆怒喝道:“榆林守军听令,全军出动,剿灭鞑子!”他知道自己在睁眼说瞎话,但一举击破城下朝廷的军队,才是他唯一的活路,宇文隆怒视着胜州左卫率林文,喝道:“林左率听令,率全军即刻出发,一个时辰内给我击溃来犯鞑子。”林文皱着眉头,看着城下兵器精锐的朝廷军队,即使就是城外最近的那五千骑兵,也不是他手中数千胜州左卫率所能抵挡的,这不是让自己去送死吗?

    太子左卫率自从编入胜州左卫率之后,因为榆林附近接近契丹,大部分军马都被征召去了更北和更东面的边关,如今整个胜州左卫率只剩下千余战马,即使征召全城战马,也集合不出三千战马,更别说骑兵武器紧缺,城外的数千骑兵鞍马娴熟,甚至都不需要直接硬碰硬,直接用骑射就能让胜州左卫率叫苦不迭。林文皱眉道:“刺史大人请三思,城外乃官军,我们难不成要造反?”

    “里通鞑子,”宇文隆阴恻恻的冷笑道:“林左率莫非忘了夏侯全的下场?”他指着城下的军队道:“我乃两榜进士,怎会认不出朝廷的军队?他们就是鞑子,林左率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林文打了个寒颤,他想起了夏侯全的下场,不敢再做抵抗,连忙拱手道:“末将尊令就是。”与几个亲兵就要下城楼,宇文隆在身后不咸不淡的又说了句:“林左率好生杀敌,你的妻儿父母我会好生照顾的。”连走几步的林文闻言,顿时顿住了脚步,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霾,手紧紧握成拳,指甲刺入肉中,渗出一丝血来,片刻,才又不轻不重的回了句:“刺史大人放心。”

    下得城楼,林文转身对自己的亲兵道:“立刻集结弟兄。”亲兵一怔,道:“将军,难道真和朝廷兵戎相见?”“不,”林文盯着亲兵,一字一句的道:“宇文隆困兽犹斗,已经疯了,老子我不会与他一起发疯!”“可是,”亲兵不敢看自己将军的目光,轻声提醒道:“老爷、夫人和小公子们怎么办?”

    林文脸上浮现出一丝挣扎,他捏成拳的双掌,一丝红线缓缓的流下,滴在了泥土上,很快就消失不见,眼中有泪光闪现,许久才长叹一声道:“忠孝不能两全,他们…他们若是怪我,将来我去了阴曹地府再和他们好好赎罪…”

    五千胜州左卫率集齐了城中三千战马,浩浩荡荡的出了榆林城,在南门迅速集结,胜州左卫率本是东宫六率中的太子左卫率一部,虽然在胜州这些年来有所抽调与补充,不过各级军官皆是朝廷真正的精锐,行动自然有一种精锐之气在,军阵丝毫不乱,林文当先骑在一匹战马之上,手持一杆丈余的精钢所制马槊,四十出头的将军,须发皆张,满眼清冷,他回望了一眼榆林城,心中轻轻的说道:对不住了,若有来世,我再好好赎罪吧。

    五千大军一片沉寂,从集结到出发,竟无一丝纷乱,高绍全在后方大营远远见得这支军队出城,顿时心中警铃大作,转身对朱邪高川道:“朱邪统领,你迅速带一千骑兵,增援拓拔燕。”朱邪高川也知形势紧急,也没有推辞,翻身上马,一挥马刀:“众将士,随我破敌。”

第二十九章 赴义

    胜州左卫率颇有些悲壮之气,每踏出一步,气氛就更加凝重一些,本来监视城中与流民异动的五千骑兵,分出三千纷纷翻身上马,个个都取下身后的长弓,只待敌军一旦有所异动,立刻放箭射杀。

    胜州左卫率推进了约两里,离开了榆林城守军的打击范围,又停住了脚步,代表胜州左卫率的大旗撤下,林文从怀中掏出代表东宫六率的龙旗,让亲兵亮明身份,一杆明黄的龙旗缓缓升起,本欲冲锋的骑兵顿时顿住了步子,目视着代表天子威严的龙旗升起,龙旗上清清楚楚写着五个大字:太子左卫率!林文与几个亲兵则离开了大军,当先纵马冲向身前的朝廷大军,大声喊着:“我乃前太子左卫率中郎将林文,恭候王师!”随着他这一声,整个原太子左卫率,现胜州左卫率齐声喝道:“我们是太子左卫率,恭迎王师。”

    “混蛋!”宇文隆在城楼上的看的真切,整个胜州左卫率都放下了武器,被朝廷的军队给包围了,没有一个人反抗,很明显,这个他手中唯一的筹码都已经放弃了自己,宇文隆竭斯底里的骂道:“给我杀,杀了林文的家眷,给我杀,杀了胜州左卫的家眷!”一个命令,榆林城中火光四起,杀声不绝,已然身在高绍全大营的林文看着血光冲天的榆林城,双膝跪倒在地,泪水从双目中不断落下,他知道,这一天之后,他就成了一个孤单的人,没有父母,没有妻儿,林文心中没有悔,只有恨。

    高绍全站起来,轻轻的拍了拍林文,他没有办法安慰这个忠勇的将领,只能长长的叹息,林文反手握住高绍全的手,一字一句的道:“高使君,让我亲手宰了宇文隆!我要为父母妻儿报仇!”高绍全摇了摇头道:“林左率,宇文隆不管怎么说都是你的上官,你没有办法杀他,不过,”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你放心,我定会为你报仇雪恨。”

    城外的流民已经安静了,有了粮食,也放了心,流民们在刑老虎等人的指挥下,由官军接管,十人编为一家,一整天间就清点出了人数,拓拔燕把数字汇报给高绍全的时候,高绍全也是被吓了一跳,单是攻打榆林的流民就超过了五万人,加上后来从各处归顺的流民,一日之间,他们就收编了七万四千多流民,虽然其中大部分是老弱,不过青壮也不下三万人,拓拔燕眉开眼笑的说道:“使君,只要严加甄别,凑足两万大军不是问题啊!”汪平在一边翻了个白眼,他知道拓拔燕要甄别的是什么人,不就是明教教众吗?他们明教又不是穷凶极恶之辈,有必要这样防备吗?

    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汪平知道明教归顺未久,朝廷不信任也是正常的,倒是高绍全摇了摇头道:“拓拔右率太过仔细了,明教教众也是平民,不用细加甄别,交给汪长史处理就好。”汪平有一丝感动,不过还是推辞道:“使君,既然明教教众也是平民,那就该交给拓拔将军一应处置。”

    “还有一件事,”跳开这个话题不谈,拓拔燕又道:“刑老虎等人如何处置?”

    刑老虎的问题的确很是头痛,说起来刑老虎的确算是一代豪杰,为国抵抗契丹,家财尽散,亲人也被抱负,孑然一身,也着实可怜,然而,他毕竟造反了,攻打榆林城不管出于什么理由都是对朝廷权威的挑战,刑老虎如今就是叛逆,就是反贼,流民可以招抚,领导攻打榆林的刑老虎却根本没有办法开罪。

    高绍全紧紧的蹙着双眉,对于刑老虎这样的豪杰他还是非常欣赏的,不过欣赏是一回事,国法是另一回事,若是放过刑老虎,将来一旦再有人造反,他该如何处置?高绍全在军营中来回踱步许久,才轻声说道:“刑老虎在哪里?我想见见他。”帐中有些沉默,无论是拓拔燕还是汪平都猜到了高绍全的决定,然而高绍全的决定却的确不容指责,刑老虎是真英雄也好,真豪杰也好,他的确是造反了,反贼若是不杀,国法何在?拓拔燕双目中闪过一丝遗憾,叹息着说道:“刑老虎已被我拘禁在我的军帐中,使君可要见见他?”“嗯,”高绍全道:“我亲自去见见他吧,他至少保住了数万流民没有灭绝人性。”

    走出军帐,已是月上中天,六月中的榆林昼夜温差很大,日光当空之时,只让人浑身如着火一般汗流浃背,到得晚上,冷风一起,甚至要裹着厚厚的皮袄才敢出门,高绍全深深的吸了口气,拓拔燕跟在他身后,轻声说道:“使君,给刑老虎留点尊严吧。”高绍全点点头,他明白拓拔燕不希望刑老虎的首级会被传首三边。

    拓拔燕的大帐周围,有十余个亲兵监视,拓拔燕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他与汪平一人提着食盒,一人抱着一坛酒,与高绍全三人进了军帐。军帐中刑老虎独自跪坐在桌案边,桌案上放着自己的佩刀,那柄大刀乃是祖辈相传,单是刀锋就长近四尺,这些年来,这柄大刀饮尽了契丹人的鲜血,刀锋微微散发着暗红之色,今日流民事件解决之后,当万籁俱寂之时,他回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心里有了些了悟,前些天决定起事的时候,他才让兄弟从沙地里刨出自己的长刀,而今,一人独处之时,盯着战刀,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金戈铁马。

    “好刀!”刑老虎闻言抬起头来,军帐中来了三个人,拓拔燕与汪平他已认识,另一个青年人他却并不知道,只是拓拔燕与汪平,一个太子右卫率一个行军长史都落后半步,那这个年轻人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广陵高氏果然英雄出少年!”刑老虎也赞了句,起了身子,向高绍全抱了抱拳道:“高使君百忙之中抽空见我这个将死之人,我刑老虎真是受宠若惊。”高绍全笑了笑,学着刑老虎回了个江湖礼节道:“刑老哥仗三尺之剑,一怒而震动三边,实话实说,小弟我着实佩服得紧。”

    “惺惺相惜,怎能无酒菜?”拓拔燕豪气一笑,与汪平摆好几道小菜,又取出海碗,给四人都斟满了酒,四人相视一笑,如同相识多年的弟兄,分别入座,捧起酒碗来,四只海碗撞在一起,在这一刻,没有什么使君长史,也没有什么草莽反贼,有的只是惺惺相惜,有的只是英雄人物。

    “高使君,老子我一向瞧不起你们这些世家大族,”刑老虎啃着一个鸡腿,豪放的说道:“老子只觉得你们都是二世祖,会投胎,也一直喜欢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直到见了使君,我是真正的佩服了,”他虚空朝天一指道:“给我上万大军,哪怕再精锐,也是乌合之众,只有你们这些世家子弟,年纪轻轻却也能调度有道,就这一点,我就比不过你。”高绍全笑了笑,摇了摇头,这就是草莽豪杰对世家子弟的看法了,世家子弟就是酒囊饭袋,穷奢极欲,殊不知,世家子弟中也多出俊杰,任何一个家族对于子弟的培养都非常重视,从小熏陶,自然自小就高人一等。

    不否认世家子中也多的是无能之辈,但真正的嫡子却很少有浪子,高绍全又喝了一碗酒,对于刑老虎他是很遗憾的,作为官府中人,刑老虎不得不死,可是作为一个家族之主,他真的希望刑老虎这样的豪杰能够为他所用。

    一时间有些沉默,四个人不约而同的避开必然将要面对的刑杀,酒来碗干,直到四人都有熏陶陶的时候,刑老虎才打破沉默道:“死我一人,是不是可以保住我的弟兄?”

    高绍全收起了笑容,这一刻,他不再是朋友与惺惺相惜的知己,作为一军统帅的威严重新回到他的身上:“这次攻打榆林,形同造反,你是首罪,不死不足以彰国法,至于你的弟兄,倒是罪不及此,最多只是附逆,若诚心悔改,朝廷可以网开一面。”刑老虎笑了笑道:“那就多谢高使君厚恩了,”他一手摸向身前的长刀,指尖在刀锋间轻轻划过,轻轻的道:“这把长刀乃我家传,希望高使君能把他给我最好的弟兄胡老三,”顿了顿又道:“这把宝刀不应该随我埋了尘土,希望老三能用他多杀几个鞑子。”

    生死离别之刻,高绍全也不再多说什么,拱了拱手道:“还需刑大哥多多劝服胡老三,刑大哥放心,将来我必用宇文隆那狗官的血来祭奠你。”刑老虎哈哈一笑,豪气万丈的道:“好,使君果然最明白我这大老粗的心!”

第三十章 斩贼

    天色微明之时,胡老三手捧这刑老虎的长刀泪流满面,就在刚刚,刑老虎把自己家传的宝刀给了他,让他多杀鞑子,刑老虎说自己罪有应得,胡老三不能明白,为了流民的生存,他的大哥有何罪?为何朝廷不杀那些逼民为贼的狗官,反而要把自己的大哥赐死?只是,大哥让自己发誓不能仇恨朝廷,要为朝廷忠心耿耿,多杀鞑子,胡老三又不敢违逆,天色微明之时,当他看着自己的大哥饮下毒酒,含笑而终之时,他是真的心痛如死。

    高绍全旋着手中的毛笔,军帐中只有几个最信任的人,高绍全淡淡的看着汪平问道:“刑老虎如何了?”汪平唇角勾起一丝笑容道:“三日断肠散,高使君只管放心,这毒物只会让人心脉不可查,不会危及生命的,三日之后,就能恢复过来。”“嗯,”高绍全点了点头:“以后刑老虎的名字不能用了,待他醒来,让他戴上铁面罩,留在你的军中吧。”汪平不置可否,刑老虎的确不能再用本来的身份了,只是貌似拓拔燕很是欣赏他,到时候做个顺水人情也不错,高绍全处理完刑老虎的事,目光也逐渐转冷,问道:“宇文隆那狗官最近两天在做什么?”拓拔燕与汪平交流了下眼神,算是交接了刑老虎将来的处置,才道:“那狗官估计是绝望了,这些天也不见他有什么举动,城内的探子说那厮现在每天就窝在刺史府里醉生梦死。”

    “好!”高绍全笑了笑道:“那么,流民如今也处理的差不多了,该收拾那个狗官了。”

    六月十六,高绍全在得知长孙云相的大军已距榆林还剩不足百里之时,亲率五千大军进了榆林城,五千原胜州左卫率,现新编太子左司御率由左司御率林文亲自统领下,接管榆林城防,原榆林近万卫所军暂由各部约束,不得擅离军营,在一应事件未处理完毕之前,这支军队暂时不得轻举妄动。

    对于榆林城的卫所军,高绍全还是寄予厚望的,虽然其中难免有宇文隆的亲信,但只要处理得当,仔细甄别,这支军队完全可以重新整编训练为边军,如今契丹人随时都有可能出现之时,能多得一个士兵,就多一点胜算。

    上万大军入城,榆林最高长官,胜州刺史宇文隆自然是要出迎的,只是如今榆林这种形势之下,宇文隆又怎么会出迎?卫所军官们跪伏在地,被太子左司御率将士看押,高绍全毫无阻拦的与亲信将领们来到了胜州刺史府衙门门口,忠于宇文隆的守军剑拔弩张,高绍全目光一冷,向前跨出一步,举起腰间的孟德剑道:“天子赐剑在此,尔等还不速速退下,莫不是想造反?”

    守军面面相觑,他们固然忠于宇文隆,但是在天子威严之下,他们怎敢违逆?片刻之后,一个士兵首先扔下了横刀,跪倒在地,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很快在弓箭的威胁下,宇文隆的亲兵纷纷抛下武器,跪伏在地,不敢抬头,高绍全重重一哼:“全部收押,严加管制。”

    这些时日来,高绍全坐镇军中,已经有了不少威严了,一声令下,杀气凌厉,一队左司御率官军本来就对宇文隆恨之入骨,这时候岂能不发泄一番,拳打脚踢之下,宇文隆的亲兵哀嚎声不绝于耳。

    亲兵被收拾了,刺史府再也无人敢拦,高绍全一路畅通无阻,就来到了刺史府的后花园,宇文隆身为两榜进士,还是很懂山水意境的,花园假山重叠,一弯活水引入小塘,浮桥如虹,中有一小榭,高绍全深深的吸了口气,在这西北苦寒之地,他竟有了误入江南的感觉,淡淡的花香不甚浓烈,却也是中人欲醉,竹林为墙,竹叶疏落有致,一阵清风穿过竹林带来一丝凉意。

    宇文隆在小榭之中,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他出身寒门,凭着十年苦读,不过三十就金榜题名,在一众寒门子弟中算是非常成功的了,当年他高中二甲十四,先帝对他很是欣赏,留在翰林院中却不想荒废了三年有余,直到今上登基,选拔人才,才外放他为榆林知县,十年来,他也可谓是忧心国事,步步高升,不过四十多,就成了胜州刺史,堂堂正五品一方大员,本是前途远大,只是…没想到今年流民之事,宇文隆为了保护榆林城中十万百姓,不惜驱逐流民,才犯下了弥天大祸。

    他并不后悔,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宇文隆还是会首先保全榆林,榆林乃胜州附郭县,聚民十万,在前套也是万分重要的重镇,榆林安则前套安,榆林危则前套危,为了榆林城的安危,他宇文隆又何惜此头呢?一手抚琴的宇文隆心里镇定了许多,手指轻触,便是一曲高山流水觅知音。

    高绍全暗赞一声,就凭这曲高山流水,宇文隆造诣已然非凡,轻轻的抚掌叹息了一声:“君本伯牙,何效武安君?”武安君白起,战国秦之名将,嗜杀人,人称人屠,宇文隆岂能不知高绍全在讽刺他杀生无数?手中一紧,“铮”的一声,便是一根琴弦断绝,他一拍古琴,愤怒的怒视高绍全:“高使君,要杀我可以,要用我的头安抚流民,也可以,只是请不要这般折辱我。”

    “我是在折辱你吗?”高绍全摇头道:“我总觉得这句反而是折辱了武安君,武安君堂堂豪杰,征战杀人无不是为秦之强,而你呢?”他反问道:“你是在逼民为贼,逼臣为敌,武安君远不及你!”“我乃堂堂胜州刺史,自要保境安民,”宇文隆再无刚才的飘逸,口中吐着粗气:“榆林城十万生民,我不护着他们,谁来护着他们?”

    “你也知道自己是胜州刺史?”高绍全弹了弹衣袖,与宇文隆相对而坐,悠悠然的看着他:“我还以为你只是榆林知县呢,胜州刺史大人,榆林城外的流民可是你的子民?你把自己的子民视为寇仇,是何缘故?还请宇文刺史不吝赐教。”

    一句话问得宇文隆一口气噎在那里,他始终只记得护卫榆林不失,却忘了那些流民同样是胜州治下百姓,这次流民暴动,可以说完全是自己坚壁清野造成的,高绍全脸色一冷,续道:“宇文刺史,你可知你罪在不赦?陛下明令各府州县安抚流民,你非但不安抚,还逼民为贼,此罪一,擅杀朝廷大员,擅权违逆陛下旨意,此罪二,诛杀原胜州左卫率家眷,更是十恶不赦大罪,你可知罪?”

    三个罪名把宇文隆唬了一跳,这三个罪名不管落实了哪一个,都够他掉脑袋的,更何况是这样的三个大罪?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泪如雨下,在高绍全安抚流民那一刻,宇文隆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只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心态,让他直到此时还在想着自己并没有过错。

    高绍全站起身子,从腰间轻轻抽出孟德剑,孟德剑果然是宝剑,历经千年,依然寒光逼人,冷冷的杀气把宇文隆的寒毛都激得竖了起来,他忙不迭的后退,厉声喝道:“高绍全,你可知我乃堂堂朝廷五品大员?胜州刺史!没有经过陛下批决,你怎能杀我?”皇帝赐予高绍全孟德剑的时候,准许他先斩后奏,这本是钦差大臣共有的权力,只是这种先斩后奏之权并不大,只可斩杀六七品的小官,五品刺史乃是朝廷大员了,一般无论如何都需经过吏部上报,皇帝批决,才可杀之,高绍全虽然有孟德剑在手,若是杀他也是一种越权行为了。

    高绍全冷冷一笑道:“陛下在赐我孟德剑之时,就说过上可斩地方大员,下可斩平民百姓,你宇文隆何能例外?”其实这一刻高绍全也是在慌称圣旨,皇帝赐剑之时,只是准许他可以对正五品以下官员先斩后奏,宇文隆乃是正五品官员,不在其中,不过高绍全自信以宇文隆之罪,纵然是斩了,皇帝也会阅之而大快,更何况…这时候的洛阳,老皇帝还能顾及西北边境的一个小小刺史的死活吗?

    宇文隆膝盖一软,跪伏在地,哀声求饶,高绍全手触剑锋,长叹一声:“可惜,这把宝剑却要染上了你这等庸官的污血,着实污了名剑啊!”一声说完,不待宇文隆反应过来,剑锋挥下,宇文隆一颗脑袋飞起,脖颈之间的热血喷了一地,高绍全迅速退了几步,一身白衣并未沾染丝毫血污,轻身功夫之后,可见一斑,他待得宇文隆的尸体躺在地上不再流血,才从地上拾起宇文隆的首级,面不改色的递给拓跋燕道:“传首三边,警告各地州府刺史,明令安抚流民,不得怠慢,”顿了顿,他又看向刺史府中的亭台楼阁,道:“男丁满十六岁者皆斩之,余者老弱妇孺皆充军河西。”拓跋燕一拱手,接过宇文隆的首级,转身离去,高绍全没有注意到,一丝笑意从拓跋燕的唇角微微浮现。

    也许高绍全没有注意,但拓跋燕注意到了那句充军河西,高绍全只是一句无意中的话语,却让拓跋燕心中有了一丝了悟:他们这位高使君,看的很远啊!三边之地怕是这位使君还不满足,河西陇右之地,百年陆沉之地,这位高使君也有渴望!有野心,这就好!拓跋燕心中默默念叨了一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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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贼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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