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各怀鬼胎
在白登山上等候了接近两个月的耶律德等来的不是好消息,耶律明仅率两千不到的契丹骑兵归来,人人都有负伤,其中真正还能一战的不足千人,就连他手下的四大虎将之一的耶律明也是身负重伤,更重要的是,从他这位亲信将领的眼中,耶律德读出了恐惧二字,到底怎样的战事才会令自己最看重的大将会心生恐惧?耶律德突然有了一丝期待,对于三边他志在必得,然而他不希望自己兵不血刃的全有三边,毕竟韩德臣那个老贼手上的军队不好对付啊!
“大王,末将有愧使命,”耶律明撑着身子,笔挺的跪在地上,出发前的豪迈之气,经过与高绍全的搏杀之后,荡然无存,剩下的更多的是逃出生天的庆幸,背后的刀伤依然在隐隐作痛,这一战,可谓是惨败,他的大军十不存一,整个契丹本族兵死伤近万人,加上附属兵则高达两万余,虽然其中真正的耶律部精兵不过四千,不过对于一向自视很高的耶律明,已然是莫大的败绩了,除了恐惧,更多的是惭愧,伏在地上,也不敢看耶律德,只是勉强说道:“那高绍全不是一般的人物,第一次上战阵,就指挥有方,先是一战而取韩世民,再是与我军对峙十余日,与明教联合一举大败我军…”
“世民!我的侄儿!”右相韩德臣闻听韩世民的死讯,一时两眼一黑,晕倒在地,耶律德皱了皱眉,不屑的说道:“将军难免马上死,你的侄儿又何能例外?来人,扶右相下去休息。”
待得韩德臣下去之后,耶律德才摩挲着下巴的虎须,低声问道:“你说那高绍全勾结明教?”耶律明不敢抬头直视耶律德,然而他对于黄河北岸的惨败一直耿耿于怀,不能忘怀,咬了咬唇道:“末将不敢有所隐瞒,高绍全的确与明教有所勾结,当日若非明教数万大军从背后偷袭于我,末将也不会如此惨败。”
“难得,”耶律德对于自己的手下虎将还是很信任的,不经过那样的惨败,耶律明不会如此狼狈,只是对于高绍全他也有了更多的期待,一个敢于冒天下之大不讳与明教联合的世家公子,才配与自己这样的王族等量齐观,耶律德并没有感觉到担忧,只有欣喜,微微颔首道:“不错,这样的人物才会让我的人生不再寂寞。”
耶律德不再说话,耶律明也不敢多说什么,他知道这是他们王爷的习惯,这一刻,凉王耶律德定是在沉思下一步行动,过来约莫半个时辰,耶律德才缓过神来,见得耶律明依然跪在那里,连忙上前扶起耶律明道:“此战非将军之过,乃为小瞧了南朝英雄,将军快快请起。”耶律德一向待部下甚厚,此次出征他的确是大意了,也确实怪不得耶律明,从始至终,耶律德都没有算计到明教的反扑。
只是,耶律德这寻常的动作与语句,却让耶律明更加惭愧,也分外感激,耶律德让耶律明与自己相对而坐,直接说道:“如此算来,连明教教众都敢用,这位高使君怕是不会放过三边的流民了,”他在心中略微估算了一下,又询问道:“在前套胜州等地有多少流民?你可知否?”
耶律明自然知道,他此番奉命牵制周之援军以外,更重的任务就是刺探三边了,其中,他们将要直面的前套更是重中之重,耶律明收起悲凄,想了想,正色道:“启禀王爷,末将在抵达前套之时,就各方刺探了,三边流民三十余万,而单是胜州与前套就占了近一半,连谷与麟州末将也知道是明教地盘,只是,末将实在未料到身为周之安抚使的高绍全竟会与明教联合…”耶律德微微摆手,示意耶律明不要再过多纠结于明教与高绍全联合,已是既成事实,也不需要再多纠结了,耶律明顿了顿道:“明教教众大多为流民,约不下七万人聚居麟州等地,而另一股流民就是在榆林城外的胜州边民,总数应在十万上下,”耶律明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榆林城外的流民被胜州刺史宇文隆逼反,末将归来之时,数万流民正在攻打榆林城。”
“嗯?”耶律德对于流民反叛很是感兴趣,连声问道:“流民造反?用的什么武器?如何攻城?榆林城中有守军几何?战力如何?”顿了顿,耶律德想了想又接着问了句:“还有,高绍全的军队当时离榆林有多少距离?”
一连几个问题,问的耶律明一怔,耶律明毕竟只是军中一将,与耶律德所处位置不同,他在看到流民攻打榆林城之时,当时心里就松了口气,榆林城外的流民暴动,那民就成立贼,以中原朝廷的作为,这样的乱贼只会剿灭,他耶律明倒也没想多远,现在耶律德突然连续问出这几个问题,耶律明有些蒙懵然,不过好在一路上他作为将领的习惯并没有丢,也收集了很多情报,自然对答的时候也分外流畅:“造反流民乃是由胜州豪族刑老虎率领,约莫六七万上下,若说武器,不过是削木为兵,而榆林城中有近万卫所军,还有数千精锐的胜州左卫率,胜州左卫率本是东宫六率太子左卫率一部,战力非凡,而高绍全的军队,当时刚刚出发一日,距离榆林城尚有三百余里,正常速度应需六七日功夫,”想了想,耶律明突然又想到一个重要问题:“不过高绍全军中骑兵为数不少,战马也极多,若是骑兵突进,一日不到就能抵达榆林城下。”
“可惜,”耶律德叹了一声:“还以为可以利用这些流民做些文章,怕是为时已晚了。”耶律明有些愣然的看着耶律德,对于流民攻打榆林城,他还是很是高兴的,以流民的数量,数日之内攻破榆林完全有可能,只要榆林一破,那这些流民就真正的成流贼了,到时候高绍全也只剩下平叛一条路了,耶律德摇了摇头,叹息道:“你当你看得出来,高绍全就看不出来吗?”
大营里传来骚动之声,耶律德剑眉微微一皱,在一瞬间似乎有所感觉,果然,没多久韩德臣手下的一员悍将满脸鞭痕的冲进了军帐,跪倒在地,放声大哭道:“王爷,你快快劝住我家右相大人!”
耶律德脸色一变,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连声问道:“韩右相做什么了?”那悍将他是认识的,乃是韩德臣难得有勇有谋的汉人将领何炳中,何炳中泣不成声的道:“右相因侄儿之死大发雷霆,现在已经点将出兵,集合全军近三万人,兵发前套,说要砍了高绍全的脑袋祭奠侄儿在天之灵!”
“什么?”耶律德脸色大变:“他怎么不与孤王商量,如此轻率的出兵?”气恼之下,耶律德一脚踢翻了身前的桌案,骂道:“糊涂,糊涂,右相怕是老糊涂了吧?”身材伟岸的耶律德散发出的怒火让耶律明莫名其妙,也让何炳中不敢抬头直视。
耶律德喘着粗气,在军帐里来回踱步片刻,才骂道:“耶律明你这蠢材,快去召集全军,韩德臣孤军深入,我们不能坐视不管!”耶律明看来一眼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何炳中,又看了一眼怒发冲冠的耶律德,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帐,耶律德喘匀了气息,上前扶起何炳中道:“何将军,你去拖住右相,要出兵可以,讨回血债,孤王也不会落于他之后,只是…两军必须互相配合,绝对不能冲动。”何炳中低着头道:“末将定不负王爷重托。”
待得何炳中走后,又一人进来军帐,正是出去召集全军的耶律明,他刚才从耶律德眼中闪过的一丝灵光明白,耶律德也只是做做样子而已,迭剌部与涅剌部之间的隔阂还远没到可以守望相助的程度,耶律德倒是对于吞并涅剌部一定很有兴趣,耶律德见得耶律明进来,脸上的怒色一收,唇角一勾,闪出一丝笑意:“明远啊,你果然知我。”
“前套可不能落在涅剌部的手上。”耶律明虽然明白耶律德所思,只是还是很担心,一旦涅剌部掌握前套,则他们耶律氏从此再无根基之地,西京与前套堵之,他们很难以立足,耶律德笑了笑:“我知,所以我们也会出兵,只是让高绍全帮我们收拾了韩德臣这个老东西岂不妙哉?”
“那我们…”“由大同入朔州,从朔州渡河,攻打关内,与韩德臣互为犄角,走你走的那条老路,”耶律德胸有成竹的道:“让韩德臣为我耶律氏重新崛起发挥一点余光余热吧。”
第三十二章 赌
西京大同府白登山与榆林不过相距五百里,当白登山上契丹军全军出动之时,安插在白登山周围的探子立刻快马加鞭,一日一夜之间,损失了十余个探子才成功把消息传回了榆林,刚刚在榆林修整不过数日的高绍全连夜召集众将,形势危急,他可没时间浪费了。
几位最得高绍全信任的将领与高绍全围在沙盘前,这沙盘是仿河东关内地形绘制的,阔有三尺,除了大周的河东关内诸州郡,高绍全还特意让斥候们多绘制契丹西京附近地形,白登山大同府朔州一目了然,几个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距契丹西京西边不足三十里的白登山上,探子回报契丹大军就是从此处出发,一路东进,虽然并不知道他们的目标是哪里,不过前套必然是他们势在必得。
几位将领都不说话,气氛有些沉默,高绍全轻咳一声:“这里都是自己人,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出来,要说这里最没战阵经验,我当仁不让。”几个将领被自己的主帅这一逗都笑了起来,长孙云相在一众将领中辈分最高,掩着笑意,道:“现在首先要知道契丹人会怎么行动,前套地方千里,连城数十,不确定他们的进攻地点,我们根本无从布防。”
现而今,加上新训的流民军队,东宫六率已经编成四率,分为东宫左右卫率、东宫左右司御率,且都扩编为一万人,全军近四万人,加上明教教众组成的麟州军两万人,榆林附近守军,高绍全手中能够调动的军队也勉强有七八万人,与即将面对的契丹近十万大军相差倒是不算大,只是…防线长达千里,若是七八万人分散在千余里的防线上,那就根本无从防守,一点破,则全线陷入被动。必须首先确定契丹军的动向,只是如何确定呢?
长孙云相皱眉道:“其实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就是咱们所在的榆林。”长孙云相重重一拳砸在榆林上,道:“若想一举击破我军,榆林必攻。”
榆林乃胜州治所所在,也是前套第一大城,聚民十万,更重要的是,榆林的地理位置极其险要,乃是突破黄河防线向南进取关中的必取之地,北控前套,南接夏州,又处在胜州正中,一旦契丹人攻破榆林,则胜州尽入契丹手中,前套完全失去关内支援,立刻就成了孤悬,而得胜州之后,随后就能南下窥伺关中,整个关中河东将永无宁日。
沙盘前的几人都微微点头同意,他们都是懂军事,怎不知榆林的重要之处,只是…契丹人会全力攻打榆林吗?若是,那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以榆林城并不大,方圆不过数里而已,若是十万契丹军围攻榆林,则以榆林现在的军力完全可以好死契丹军。
契丹人这次来势汹汹啊,十万大军,完全可以兵分两路,横扫前套,高绍全面沉似水,这个时候,作为安抚三边的主帅,他必须有所决断,对于榆林城,必须保住,前套也必须保全,只是…该怎么保?他很是踟躇,他手中的兵力看似很多,却过于分散,现在必须把军队握成一个拳头,才能使出最大的能量,他的目光一路向北,看向大漠深处的一些军镇,微微摇头,这些地方虽然同样是榆林的门户,然而即使失陷,也不会危及整个前套战事的大局,只有胜州境内才是关键,高绍全双手一挥,缓缓的把几个孤悬沙海的军镇收回,这些军镇或驻兵数百,或驻兵千人,而一些堡寨甚至只有几十人,虽然每一处数量都不多,但若是集中到一处却也有上万大军,更何况这些军队长期在苦寒之地驻扎,意志非凡,绝非新编的东宫四率所能相提并论的。
高绍全把伸向北方的手收了回来,看着手边又多了一万筹码,心情稍稍有点好转,他看向汪平道:“汪长史,麟州一带你有多少教众?”汪平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的有些反应不过来,条件反射的回道:“五万。”“五万?”高绍全略一沉吟:“还是少了点,我这给你送过去一万人吧,”他指了指从北方收回的军队道:“这一万人皆是能征善战之辈,以一敌三应不是问题,”高绍全沉默了片刻,又道:“此番骆驼堰之战给我提了个醒,我们始终只关注前套,却忽视了契丹人完全可以绕过前套,截断我们的后路。”
随着他说着话,临时充为亲兵的李权把一支竹签横在了麟州,顿时,室内几人全都倒吸一口冷气,一旦麟州失陷,则整个胜州军就成了孤军,内无外援,高绍全皱着眉道:“耶律明这次歪打正着,无疑会提醒耶律德,”他察觉到有些沉默,笑了笑,转口又道:“好在有黄河天险在,他耶律德也不能大军渡河袭取麟州,我估计再多也不会超过上次我们面对的两万军队,以六万抗两万,还是有很大胜算的。”
李权摆弄着沙盘,也沉思了片刻,说道:“其实,以前我们曾经讨论的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未必不可行。”高绍全双目一亮,示意李权继续说下去。
李权点点头,道:“其实关键在于麟州榆林两地,以榆林城之小,有个两三万军队,足以抵御契丹人几个月了,再说,”他顿了顿道:“榆林城小,存粮也无法供应过多军队,两三万军队人吃马耗也只能勉强撑个三四个月,再多的军队,恐怕反而不妙,至于麟州,”李权指向麟州道:“使君判断还是有些道理的,耶律德很难组织过多军队渡过黄河天险,有六万人也足够了,这样一来,我们至少可以腾出两三万大军,这两三万大军,用好了未必不能搅得契丹境内一团糟。”
“跳出前套,乃至关内,使君不妨把眼光看的更远一些,”李权目光热烈,他是一个崇尚跳出守城的人,也许与他生在流贼多年的经历有关,这一刻他热血膨胀:“朔州大同都是契丹重镇,我们一路杀过去,他们不得不救,到时候,我们反过身来,狠狠咬他一口,前套之危笔解,”他顿了顿又道:“即使契丹人这样还不为所动,那我们大可夺取朔州,取了契丹大同以西州县,把契丹这十万大军与他们的州府完全割裂,到时候,也不怕他占了前套,不过无源之水而已,有何可惧?”
这一句才是最令高绍全心动的,之前他们一直在讨论防御,却忘了其实契丹身后也并不安靖,朔州与西京大同府是唯一与前套相连的地区,虽然疆域甚广,却是地广人稀,驻兵也绝对不会非常多,若是一局斩断这一交通要道,那么形势立刻逆转,本是害怕被斩断后援的大周王师就成了斩断契丹后援,后援断绝,那么十万军队也很难立足,高绍全从始至终没想过全歼十万契丹军,这太难了,但是,若是如李权的想法,他们完全可以让契丹人失去主动,成为被动挨打。
这个战术,高绍全的确非常喜欢。只是用谁为将,他着实没有把握,以区区两三万军队攻打一个偌大的契丹,非常冒险,讲究的也是速战速决,绝不能有所拖延,所以用步不如用骑,只是朔州大同等地绝非胜州等地,地势复杂,骑兵很难大量使用,高绍全看了看身边这些将领,拓跋燕朱邪高川皆是一等一的马背上的悍将,长孙云相与林文擅长于布阵,算来算去,也就李权算是其中的一个异类。
流贼中战马紧缺,往往就是靠双腿打天下,在一众将领中,这种既要速战速决,又不能调动大量骑兵,李权的作战经验就凸显了出来,高绍全略一沉吟,缓缓的说道:“太子左卫率李权,”李权眼中精光一闪,其实他提出这个作战方案,也就是为了发挥自己的才能,在一众将领中,他自信自己是最为擅长指挥这种深入敌境长途奔袭的战争的,果然,高绍全不紧不慢的道:“李权,你以太子左卫率为主力,挑选两万精兵,”略思索片刻又道:“朱邪高川你率领本部沙陀军五千人马,咱们去契丹的腹地,搅他个昏天暗地!”、
“末将敢不从命!”李权与朱邪高川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都从双方的目光中看出了喜悦,对于他们这样的将领来说,不固守,主动出击才是最为痛快的,高绍全也看出了两人之间的小动作,没有说些什么,又道:“汪长史,你迅速与长孙郎将南下,麟州就交给二位了。”汪平与长孙云相两人自然不敢推辞,连忙拱手称是,高绍全转身又道:“林文守榆林,拓跋右率则聚集全军骑兵,沿途骚扰敌军,同时防备契丹偷袭,一旦有警,随时支援。”拓跋燕拱了拱手,作为家将,他不需要多说什么,三边是少主将来得基业所在,自然也是自己建功立业的地方。
第三十三章 忠
一切安排妥当,已是晌午,与几位亲信将领小酌了几杯,高绍全送他们离去之后,一人回了内室,在内室中,同样有一幅地图,绘制在纱绢上,广有数尺,只是不同于大堂里的沙盘,这幅地图上绘制不仅仅只是河东三边等地,而是整个大周疆域一览图。
高绍全从侍从手里接过朱笔,在白登山上画出两个箭头,分别指向榆林与麟州,只是不同于他所说的,榆林箭头略细,而麟州箭头倒是粗了不少,“嘟嘟嘟,”一阵敲门声,高绍全并没有放在心上,紧紧蹙着眉头,用巴掌计算着距离远近,这个地图画的非常详细,高绍全可不仅仅只是动用探子就能探明的,他把手中的大内侍卫很多都安排出去勘测地形,因此,应该说比大堂中沙盘还要清楚三分。
一只温柔的小手落在高绍全的肩上,高绍全搁下手中的朱笔,半倚着木椅,微微闭上了双目,他一只手轻轻的落在放在他右肩上的小手,微微叹息,享受着美人的揉捏,“公子…”“桂儿,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哎…”
来人自然是桂儿了,这些日子来,高绍全勤于公事,很少有时间与桂儿单独相处,而桂儿也不甘寂寞,亲自指挥侍卫们刺探各地军情与地形,两人往往是相见都没有时间说上两句话,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也就算打了招呼,直到休息的时候,才有空说上两句话。
“公子,你为何不据实告诉他们呢?”桂儿轻轻的问道,高绍全微微闭着双目,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告诉他们有用吗?告诉他们我也没法在麟州变出十万大军来…”
大内侍卫武功超绝,早在刚至夏州之时,这些大内侍卫就被高绍全派往契丹境内收集讯息了,因此耶律德的动静他早就获悉了,甚至他还知道了耶律德在白登山转身南下,很有可能用意就是走朔州转攻麟州。黄河的确是天险,不过天险从来不可峙,历史上,不止一次有将军渡河攻打河西之事,高绍全当时就判断出了耶律德的用意。
然而判断出又有什么用呢?耶律德手中可是七万大军,以契丹军一路收容附庸部族的习惯,出现在麟州城下之时,军力绝对不会低于十万,除非他高绍全弃前套于不顾,把所有军队集中在麟州与耶律德死磕,否则根本无力防守住整个麟州,然而前套又是万万不能丢,韩德臣再是与耶律德不和,也不会放弃席卷前套,南下夹击周军的大好机会,到时候两面受敌,反而更加危险。
因此,在召集众将议事之初,高绍全就打定主意绝对不能泄漏这个情报,对于麟州,只要守住麟州与连谷两城,契丹军迫于压力,也不敢轻易南下或北上,收回伸向草原漠北的军队,集中防守榆林等地,只是…这样太被动了,好在李权给他提供了一个新的策略,那就大可试试,耶律德攻我麟州,我攻他的朔州和大同府,到时候就看谁最先坚持不住了。
桂儿也没多说什么,也是微微叹息了一声,她这些时日来负责收集情报,对于与契丹战事之艰难,还是有几分了解的,高绍全防线太广了,即使放弃漠北和草原,也绵延千余里,七八万大军扔在千里的防线上根本就是杯水车薪,而契丹人本来兵力就占优势,又是进攻一方,也只能靠这个死守几个点迫使契丹人不得不围攻几个钉子来拖住他们的脚步了。
只是…“公子,此次出征你也会去吗?”桂儿嗫嚅了半天,才小声的问道,“嗯,我不得不去啊…”按揉着高绍全双肩的嫩手停了一停,桂儿一时有些呆怔,前些时日,高绍全独领大军在骆驼堰与契丹人大战之时,她留在夏州没有一日不忧心忡忡,而现在,不过才相聚几天,公子又要出征了吗?一行晶莹的泪水从眼眶中静静的滑落,桂儿抽了抽鼻子,努力把泪水逼回去,两只手又继续按揉。
高绍全虽然闭着双目,不过并不是没有感觉到桂儿的失态,只是,他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安慰这个属于自己的女人,也没有说话,室内一时有些寂静。
“公子,这次我也要和你同去…”寂静了许久,桂儿咬着唇,终于坚定的说道,她实在不想再像那段日子那样每天提心吊胆,只有追随着自己的公子,心里才能稍稍安定些,高绍全沉默了片刻,微微点头道:“好…”这次与契丹一战凶吉难知,桂儿留在榆林还不如和他同在军队中安全。
天色已经整个暗了下来,洛阳城外梁王的大军依然虎视眈眈,这一个多月来,高元每日奔走城楼各处,只有到得万籁俱寂之时,才有闲暇休息片刻,今日已是六月下旬,月色晦暗不明,更何况今夜阴云密布,梁王军夜攻怕是不能了,高元趁着难得的休息时间,让军中做了几个小菜,与韦震两个好友以茶代酒,抒发点心中的不快。
韦震精神也有些萎靡,毕竟已是年过知天命了,五十多的老人,一个多月来四处奔波,怎能不疲惫不堪?他端起酒杯轻啄了一口,笑骂道:“老兄,你怎么就这么死板呢?请老弟来喝酒,还用茶水糊弄?”高元笑了笑:“军中不得饮酒的规矩,我可不敢轻易破了。”韦震与高元相识多年,自然知道这位大哥的脾气,摇了摇头,咂咂嘴嘟囔道:“还以为今日能破个酒荤了,这些日子来天天清汤寡水,嘴里都淡出了鸟了。”
几道菜呈了上来,都是很简单的菜色,一盘炒青菜,一盘清蒸黄鱼,又切一盘猪下水,一份白斩鸡,一盘卤牛肉,即使就这些寻常菜色,两位位高权重的大臣已是飞流直下三千尺了,高元吸了口口水笑着说道:“怎么样?老哥没有亏待老弟吧?”韦震精神振作了几分,他这辈子虽然锦衣玉食,却最好猪下水和白斩鸡了,挑起一块大肠下嘴,赞不绝口道:“地道,地道。”这些日子来,洛阳被围城近两月,虽然大部分百姓早在围城之前就被皇帝下诏离开洛阳了,不过近百万人在城里,人吃马耗,粮食也已非常精贵了,就说粮价,往常一斗米不过四五十文,现在已经升到了三四百文了,好在洛阳城内富庶,百姓也都有些积蓄,加上存粮甚多,才不致酿成大祸。
高元口味相对清淡些,挑了鱼肉下肚,混着清茶,倒是颇有些滋味,只是,吃着吃着,他就忍不住落泪,韦震蹙眉道:“高兄,你们文人就这个习惯不好,好吃好喝的,还掉泪。”高元放下筷子,擦了擦泪水,勉强笑道:“让贤弟笑话了,唉…我只是想到以前的洛阳…”
以前的洛阳,世家大族尽豪奢,平民百姓衣食充足,从不愁吃了这顿想下顿,仿佛这洛阳就是天堂,就在今年春节的时候,他们哪个大族不是极尽豪奢?弃鱼翅海鲜如草芥,只是…不过短短半年之后的今天,吃上一顿这些很多平民都不愿吃的猪下水,也是件奢侈的事了。
自诩心态好的韦震闻言,也不禁感叹唏嘘不已,他自小长在洛阳,对于洛阳如今的境遇,实在是最不好受了,清茶喝在嘴里,都有些发苦,他搁下酒杯,深深长叹道:“梁贼这些时日来杀了多少忠臣良将啊!”
“五十日来,勤王军共有十九次,全部被绞杀,除了不足七千军进城,其他全部溃散…”高元每日都在数着,对于每一次勤王军的战没,他的心都在滴血:“武官战死最高为荥阳郑氏项城侯郑郎,文官最高为回乡组织勤王军的老阁老李捷…”都是熟悉的名字,李捷虽然一直与高元他们这些军中人士不对付,不过却一直互相尊敬。
李捷奉命回乡组织义军勤王,地方高官却阻拦,凭着阁老声望勉强征兵万余,虽知杯水车薪,以卵击石,依然义无反顾的攻打梁王大营,后被生擒,介于李捷是阁老,声望非常之高,梁王亲自来劝降,李捷唾骂不休,被气急败坏的梁王锤碎了四肢,依然怒骂叛逆,牙齿被打碎之后,血沫唾了梁王一脸,梁王切下李捷的耳朵塞进李捷的嘴里,骂道:“老东西,自己的肉好不好吃?”李捷嚼下自己的耳朵,回道:“忠臣之肉,甚为美味。”直到这一刻,梁王才放弃劝降,绑着李捷,拖在马后,活活的虐杀,当尸体送回之时,骨肉尽分,除了首级,身上再无一块好肉。
那一日,军中本来对文官很有些意见的将领们,看着惨不忍睹的老阁老,全都不再言语,高元与韦震两人亲自抬着阁老的棺柩安葬,监国太子也追封李捷为河间郡王。
想到这些忠臣良将,两个老人相对无言,这一刻,再美味的酒肉也食之无味。
第三十四章 传国
寝宫里,老皇帝躺在自己的龙床上,缓缓喘着粗气,这些日子来,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每况愈下,他也知道洛阳危急,却根本无法亲临朝堂,喘着粗气,皇帝努力抬起头来,想发出声,却只能呵呵的呼喝两声。
“陛下!”忠心耿耿的李公公听见皇帝的动静,连忙凑了过来,相伴几十年,皇帝于他不仅仅只是主仆,更是亲人,看到老皇帝这个模样,他不禁潸然泪下,小心翼翼的垫高枕头,李公公轻轻的把皇帝扶起来,老皇帝说不出话来,只是颤颤的伸出指头,指着李公公的腰间,这些年来的相处,他们早已心灵相通,李公公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来。
令牌乃是纯金打造,上刻内卫二字,背面则是双龙戏珠,小心的把令牌放到皇帝的手中,这块令牌是调动皇城司的,皇城司本是皇帝内卫,自从天平帝即位以来,极为重视皇城司,扩建成两个卫,近万人,乃是皇帝真正的亲卫,地位上甚至还高于天子亲军十六卫,李公公把令牌塞在皇帝的手里,努力帮助老人合拢双手。
老皇帝却微微摇头,示意李公公不必如此,又把令牌放回李公公的手中,颤巍巍的在他的手中写下两个字:红丸!李公公手一哆嗦,差点没握住手中的令牌。红丸是什么,李公公当然知道,乃是至刚至烈的补药,用千年老参等珍稀药物炼制而成,可以短时间内把人的精神提上来,对于常人来说,服下一颗红丸,可以维持数日不眠不休。然而这东西是真正的虎狼之药啊!虽然大内太医们会时刻备一些,但是寻常根本不会有人食用,这是要人命的虎狼之药,更何况老皇帝这样的身体?
“陛下,你不能啊!”李公公老泪纵横,红丸能让皇帝维持两三天的精神,却也是在烧尽老皇帝最后的生命:“陛下一身系在社稷,老奴有千万个胆子,也不敢给陛下吃这种虎狼之药啊!”
老皇帝双目圆睁,呵呵出声,看着自己的老奴才,一瞬间怒气又消了大半,一行老泪顺着额头缓缓落下,闭着双目聚着力气,片刻才又睁开双目,用手指在李公公的手中写道:社稷为重。他写完这行字,力气就消散了大半,只是一双虎目死死的盯着李公公。
李公公的手哆嗦了半天,他在天人交战,只要服下这要命的红丸,那皇帝的生命就是倒计时了,不服的话,太医说勉强还能吊着一年半载,只是,老皇帝半生戎马,又怎愿这样死在病榻上呢?李公公的双手渐渐握在一起,又看了一眼老皇帝的殷殷期盼,俯身大礼道:“奴才遵命。”老皇帝听得这句,脸色一喜,放心的闭上了双目。
合着水,皇帝服下了划开的红丸,红丸入了腹腔,暖融融的,老皇帝舒展着四肢,明显感觉到力气正在一点点的恢复,脸色也渐渐由苍白转为红润,过了约半个时辰,皇帝撑着身子,推开扶他的李公公,努力坐了起来,他的嗓子很干,他知道这是服红丸的正常现象,这颗虎狼之药正在燃烧自己的最后的生命。
轻咳两声,老皇帝躺在床榻上已有两个月了,一个多月来不能说话,这时候听着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陌生了:“传监国太子、兵部尚书、靖国公、阁老们觐见。”他等不得了,必须在最后时刻安排好自己的后事。
天色微明之时,太子、高元、韦震与几位阁老快步向皇帝安歇的寝宫中走去,他们的脸色都很不好看,皇帝的病情,他们不是不知道,太医早就断言老皇帝接下来的时日是不可能站起来了,更别说发布诏令了,这个时刻召他们觐见,只能说明皇帝服下了虎狼之药,老皇帝在用自己的生命来处理政务。
李公公早在寝宫外恭候多时了,见得几位阁老与太子都来了,小声道:“陛下身体…几位还要注意点言辞,万不能让陛下发怒。”太子脸色铁青的盯着李公公,寒声道:“谁让你给我父皇服下这样的虎狼之药?”高元上前,拦住太子道:“不是陛下的旨令,李公公纵然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啊!”太子沉默了,他知道高元所言非虚,刚才发火也是心疼自己的父皇。韦震也上前向李公公鞠躬道:“太子是性子急了些,公公多有担待。”虽然李公公是奴才,不过在皇帝面前地位是非常高的,韦震也怕恼了李公公,再离了皇帝与太子的亲情。至于李公公,这一生受尽了文武百官的看低,自然也不会开罪太子,拱手道:“老奴不敢,几位快快进去吧,不要让陛下等久了。”
寝宫中,并没有点燃太多的烛火,只在桌案上点了几支蜡烛,老皇帝坐在御座上,持着笔批阅着这些日子来积下的大量奏折,几位大臣走进寝宫中,看到这一幕,似乎又回到了无数个寻常的日日夜夜。
天平帝靠着武将支持登基之后,一改前几任皇帝的怠政,恢复了三日一朝的传统,并且每日都会召集六部尚书与阁老商议国事,每天晚上的时候,都是子时之后才会休息,不过五更,当洛阳城还在沉睡之时,皇帝就已起身批阅未批完的折子,这十年来十年如一日,夜间极少有睡的超过两个时辰的,每日早朝结束用过午膳都会休息一个时辰,可以说,不过五十出头的皇帝这般苍老,就是因为这种勤政造成的。
脚步声带来的风吹的蜡烛忽明忽暗,天平帝合起手中的奏折,抬起头来,他的脸色透露着不健康的红润:“诸位爱卿来了?”太子与几位大臣大礼拜,皇帝摆了摆手道:“不必拘礼,各自落座吧。”几位大臣各自落座,皇帝也没有再说什么,翻开堆积的奏折一一批示,这些天来,因为病重,积累了太多奏折,太子虽然监国,对于很大重大的国事还是无权过问,大多堆积了,天平帝服用红丸之后,不敢怠慢国政,连夜让李公公把奏折搬到寝宫里。
夜如何其夜未央,十多年来,不管是风雨交加,还是酷暑寒冬,老皇帝十年如一日,勤于理政,只是,国家动荡,沉珂已久,十多年来,国势未见中兴,高元与韦震看着这位他们扶立的皇帝,突然有些释然了,这些年来,皇帝削弱他们的势力,打压当年的有功之臣,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动荡的国家?个人荣辱得失,与天下社稷相比,何等渺小?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漏钟已至了卯时中了,皇帝疲累不堪,虽然有红丸强撑着精神,多日来缠绵病榻,还是耗光了皇帝的精力,天平帝微微闭了闭眼,积压的奏折还有一半多,他轻轻咳嗽了两声道:“太子,你来处理政务吧。”太子身子一颤,皇帝的这句话意义非凡,这些重大国事,向来是皇帝一手处理的,他也不敢僭越,皇帝把这个权力给了自己,也就意味着皇帝心意已定,一丝惊喜,却夹杂着更多苦涩,自己的父皇已经油尽灯枯了…
太子起身躬身一礼道:“儿臣经验尚浅,不敢承此大任。”皇帝摆了摆手,离开了御座:“总要你来的,经验吗,多处理点就会明白的,几位阁老也一起帮着太子参详就好。”皇帝明显是有话与高元、韦震分说,这些奏折实在没有精力一一处理了,太子禁不住落下了泪水,几位阁老也相视黯然,自从首辅李捷战死之后,礼部尚书吴明又自杀殉国,萧泉又被流矢所伤,生死未卜,如今内阁只剩下三位阁老了,秦合、商谈、房潜。三位阁老交换了一下眼神,起了身,太子虽然监国有些时日了,且早就在皇帝指导下处理国政了,这个时候也不敢自作主张,与三位阁老交换着看着奏折,待得三位大臣贴了个意见,才参详批阅。
皇帝满意的看着自己的嫡长子,微微点头,走下了御阶,向高元与韦震招招手道:“这里就留给年轻人了,我们这些老东西到隔壁谈谈心吧。”
第三十五章 安排
六月中的清晨,寒气已无,有些燥热,皇帝与高元、韦震三人缓缓的走进了隔壁的书房,李公公亲自与一众宫女太监送了冰山来消暑,又呈了早膳,一一摆放完毕,皇帝与高元韦震三人各自落座,李公公躬身一礼,缓缓向后退去,皇帝叫住他:“老李啊,都是熟人,一起吃个早膳吧。”李公公身子一颤,老泪在眼眶中打转,就要落下,但好歹是止住了,努力笑着说道:“老奴叩谢陛下洪恩了,国公爷,侯爷,老奴叨扰了。”韦震与高元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天平帝的早膳并不丰盛,不过一碗糖粥,三四份小菜而已,高元长期在北边戍边,习惯了吃馒头,天平帝又吩咐御膳做了几个奶香馒头,几个相识多年的老人,各自不做声的用着膳食,待得用膳完毕,撤了下去,皇帝才扬起了剑眉,问道:“两位爱卿,城外战事如何?”他没有时间再去繁文缛节,一开口就是直接到了主题。
韦震与高元目光相交,还是韦震先开了口:“不容乐观。”
自从五月围城,至今已五十余日了,梁王军队有增无减,各路勤王军相继被各个击破,现而今,连日围城,洛阳城内守军已不足八万,而梁王叛军已高达三十余万,而更不利的消息也从关中传来了,原西京留守,蓝田侯全山十余万大军已然攻破潼关,潼关守将**殉国,而今,随时都有可能从西面攻来,到时候两面合围,洛阳就彻底成了孤城了。
形势已然如此,皇帝不禁黯然,自己这个儿子,曾经看着是那么孝顺,那么无欲无求,没想到原来一直都是在做样子,去年就不应该撤换高元,更不应该让自己这个儿子接下总督剿匪事宜,现在这苦果可谓是自己亲手酿成,长长一声叹息:“朕对不住天下黎民啊!”一句话说完,老泪就顺着脸颊滑落,十多年来勤于国政,十多年来兢兢业业,一朝全被不孝子毁尽,他怎能不痛心疾首?
高元三人听得皇帝这一句,连忙起身跪倒,连声称臣等罪该万死,皇帝摆了摆手道:“我们都是相识多年的老弟兄了,今日也不兴这些虚的了,都起来吧,这次梁贼之叛与爱卿无关,是我的过错…”
“高爱卿,你说,就凭洛阳城中守军,剿平叛逆有几分希望?”“无,”高元斟酌了半晌,还是决定实话实说:“现在不是我们怎么剿平叛逆,而是梁贼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攻陷洛阳…”
“什么?”皇帝听得这句,心算是彻底凉了,虽然对于局势他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但是局势大坏至此,却绝对超过了他的想象,如同力气被抽尽,皇帝半瘫在椅子上,有气无力的道:“形势已败坏如此?”
高元不敢直视失望的皇帝,黯然的点头道:“梁贼这些日子来对洛阳围而不攻,引诱各路勤王军来洛,再各个歼灭,很明显是打算把天下支持陛下的忠贞之士逐一消灭,到时候再破洛阳,也可以迅速掌握天下了。”
“乱臣贼子,岂能让他如愿?”皇帝咬着牙吐出一句话来:“我再问你,若是全力护送太子一家出城,有几分把握?”很明显,天平帝已不指望击败梁王叛逆了,他此刻想的更多的是如何保住国本,翻遍史书,也不罕见太子出奔重建王室之举,只是,在大军围城的时候,太子出奔何其艰难?
韦震微微蹙眉,思考了片刻,他是武将之首,对于军中势力都有涉足,太子出奔必然离不开军中帮助,斟酌了许久,才缓缓的道:“若是太子全家出奔,很难很难…不过若只是太子和太孙,臣有三四成把握…”
“才三四成把握?”皇帝有些失望,高元看出了皇帝的想法,想了想又道:“陛下若是刻意制造混乱,再以李公公手中的皇城司,臣觉得这把握就不少于七八成了…”刻意制造混乱?如何制造?皇帝饶有兴致的盯着高元,其实他心里明白,要制造影响全城的混乱,甚至让叛逆也无暇顾及太子等人的混乱,只能是出自九五之尊。
这种混乱,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皇帝突然驾崩,然而皇帝驾崩更大的受影响的是城内守军军心,若到时候太子一走,很可能就是群龙无首,那时太子反而更加危险,也就是制造这种混乱,其实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皇帝投降叛军,然而这种投降,不管是自愿还是被逼,对于一国之君来说,都是奇耻大辱。
“陛下服下红丸…”高元没再说什么,几个人都明白,红丸乃虎狼之药,这是在用最后的生气与老天争,长则三四日,短则一两日,皇帝必然精力耗尽,油尽灯枯,皇帝沉默了,他服下红丸之初,就想过自己的生命,以自己的身体,很难撑过两日,他本来所想就是利用这两日的机会,让太子一家离开京师,到得地方重新组织义军,为君父复仇。
只是…投降叛逆,老皇帝实在无法下这个决定,这是只有亡国之君才会面临的抉择,他堂堂九五之尊,却被自己的亲生儿子逼到这样的地步,将来史书上会怎么记载?将来自己的身后,会留下怎样的骂名?难以决断之间,皇帝习惯性的轻轻敲着桌子,高元与韦震相视片刻,知道这是皇帝最纠结的时刻,只是时间不能等,太子要安然出城,就必须赶在皇帝倒下之前,韦震定了决心,劝道:“陛下,社稷为重!”
社稷为重,大大的四个字压了下来,皇帝整个身子一颤,咬了咬牙道:“好,社稷为重,老李,你立刻调动皇城司,全力护卫太子一家,”想了想又道:“传太医,让他无论如何让我熬过这两天,”眨了眨眼睛,皇帝唇角勾出一丝冷笑:“我要死在他的大营里,给他加上个弑君之罪!”
李公公先出去安排各项事宜,高元与韦震对视一眼,陪着皇帝继续留在书房内,皇帝也看了看两位老兄弟,淡淡一笑道:“没想到,最后还是我们哥三个留下了。”高元淡然一笑,拱了拱手道:“陪着陛下,臣无上荣耀。”
“哈哈,你可不能死,”皇帝拍了拍高元的肩:“朕给你一个任务,保住自己,率领亲卫投降梁贼。”
已经做好殉国之念的高元闻言大惊,跪倒在地,大声哀泣道:“陛下,臣不愿做二臣啊!”韦震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上前扶起高元道:“为国殉难固难,为国而生更是不易,老哥,你无论如何要保住禁军啊,他日太子挥师南下,还需老哥多多辅助。”
很明显,高元就是皇帝打算安下的一个钉子,高元身份特殊,乃是三朝老臣,又是曾经的梁王太傅,在军中威望很高,只要高元不轻举妄动,梁王也绝对不愿背上弑杀老师的罪名,以高元在军中的势力,至少可以掌握一部分亲卫,若是有一日太子反攻,高元的作用就会凸显了,只是…投降梁王必然会让高元名声大为受损,这样的任务,对于一个一向以尽忠报国为己念的老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负罪。
高元想通了一切,缓缓起身:“那…国公先行一步,老哥我待得将来必亲向陛下谢罪。”天平帝很放心自己这位大臣的忠心,拍了拍高元的肩,又对韦震道:“韦老弟,苦了你了。”韦震不在意的笑笑:“为国为社稷,我韦震虽死无憾。”
交代完后事,天平帝也安心了很多,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太子向哪里走了,其实,放眼天下,也就三条路,一是向南,南方稳定,而且地方官员多坚持正统,只要太子一心向南,到达南京金陵,完全可以在金陵另立朝廷,只是这样一来,中原就为梁王所占,失了大义名分,而且南方精兵甚少,就连南京的亲卫都多被梁王裹胁,想要在南方与梁王对峙,最好也不过划江而治。
那么只剩下两条路了,向西入关中,以关中西京之地召集天下忠贞之士,戮力王室,共诛叛逆,或者向北去往河东之地,以晋阳为根基,随时威胁河洛,不管是哪条路,都是艰辛万分,至于到底怎么走,却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皇帝思索了片刻,亲自写下几份圣旨,若是太子至西京,则以原左骁卫大将军程济时为西京留守,高绍全为三边总督,召集天下勤王军,若是太子至晋阳,则以高绍全为西京留守,总督三边,程济时则调任河东总管,全面负责施压梁王,写完圣旨,皇帝又沉思了许久,程济时是沙场悍将,在军中威望不必多言,只是…高绍全资历毕竟太浅,在他未来的计划中,高绍全的重要性要远远大于程济时。
仔细斟酌片刻,皇帝又加了一道旨意,无论是太子去西京还是晋阳,高绍全都会被封为河西郡王,赐名高绍全为高定周,写完圣旨,皇帝心中一跳,他知道,这道圣旨,不仅大大的增加了高绍全的分量,同时也是给了高绍全一个割据称雄的机会,只是…时势如此,他也不得不饮鸩止渴,轻轻一叹,这一刻他也庆幸自己让高元投降梁王,只要高元投降梁王,则广陵高氏声誉必然大损,高绍全若想抛弃王室,则必会被视为叛逆,到时候相对于梁王来说,高绍全更是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叛臣逆贼。
“希望你能真正的平周,不要起不该有的心思。”老皇帝长长一叹,初升的朝阳洒在行将入木的老人的身上,天平帝第一次体会到了新的时代即将到来,而自己这样的老人,终将成为尘土。
第三十六章 踏营
此刻的高绍全还不知道自己已然改名为高平周,他也无暇顾及河洛的战事,这些时日来,音讯不通,为梁王叛军所阻,但即使通了音讯又如何?他又不能弃三边于不顾,只能默默祈祷京师千万不能大变。
三万大军,南下越过黄河,绕开契丹人重重设防的保德镇与河曲镇,从两镇之间,趁着夜色连夜渡河,三万大军中单是骑兵就有两万,几乎是集中了胜州大部分骑兵,此战前套周军坚守,骑兵的作用并不大,除了数千机动偷袭契丹粮道,大部分都被高绍全带着一起东进伐契丹,而剩余的万余步兵则以原陈州军流贼为主,全编为太子左卫率,由李权统领,这些流贼本就最擅长奔袭,若是留着守城,着实浪费了。
滚滚黄河水,在前套笔直转了个大弯南下,一路河水南流,浩浩荡荡,高绍全知道搭建浮桥根本不现实,正值夏季河水暴涨,浮桥难以立起不说,单是搭建浮桥耗时长,且规模大,很容易被契丹人侦知,于是,他们连续多日在胜州伐木建舟,此时的胜州,靠近黄河处有大量森林,也不缺木料,全军将士一起努力,十天来就建造了近千只木舟,木舟虽不大,不过搭载个十来人还是没问题的,分作两批渡河,一个晚上也勉强能办到,到得六月末,夜色无月,加上又选了阴云密布的天气,给战马上了嚼头,马蹄裹上厚布,灭了火把,也可以遮盖住渡河的动静。
在黄河西岸,高绍全在夜色初黑之时,就把朱邪高川叫了过来,神色严峻的对朱邪高川道:“朱邪统领,这次就以你为渡河先锋,渡河之后,迅速击灭契丹守军,绝对不能让他们传讯给保德与河曲等镇的契丹军。”朱邪高川知道进了契丹境内,之后必然是恶战连连,不敢怠慢,连忙道:“使君放心,老子我觉不会放他们一个人报讯。”“好,”高绍全点点头道:“首批渡河三千沙陀军,就交给你了。”
戌时末,阴沉了一整天的天空,终于下起了大雨,倾盆大雨如倒下来一般,河水暴涨,高绍全脸色一喜,对李权道:“上天助我,现在渡河!”李权也是满脸喜色,不待高绍全再多做吩咐,自行下去安排渡河了。
渡河的小舟不大,不过都是数十只小舟用长绳连接,也不惧此时的大风与大雨,朱邪高川与三千沙陀骑兵牵着马上了舟,向李权一抱拳道:“某先去建功立业了。”大雨中,黄河波涛汹涌,不过李权等人却并没有紧张,反而一脸艳羡的看着朱邪高川等人踏上木舟。
他们这次选择的渡口颇为机巧,正好在一处凹下去的弯口,河水相对狭窄,由于地势所限,契丹人在此也无法安排太多军队,只有数百人而已,大风大雨中,伸手难见五指,契丹人见得河水见雨暴涨,根本难以行舟,自然更加放心了,除了十来个倒霉的在河边警戒,其他的人都在大营中酣睡。
这些契丹人没想到铁锁连舟,全然忘了曹操当年率北方人横渡长江的方法!河岸边十几个警戒的契丹军,模模糊糊的透过雨帘看到宽阔的黄河上似乎有些黑影,只是混着波涛,根本看不清状况。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距离黄河东岸还剩十余丈远的沙陀骑兵在闪电的亮色中,如地狱冲出来的杀神,面孔冷峻,河岸上巡逻的十余个契丹军看清了来人,顿时大惊失色,只是沙陀人又怎么会给他们报信的机会?虽然大雨中,雨水影响了弓箭的轨迹,只是对于自小长在马背上,弓马娴熟的沙陀人,这点妨碍根本没有什么影响。
朱邪高川弯弓搭箭,透着雨帘,一箭射出,如闪电般刺入一个契丹兵的喉咙:“全部射杀,一个不留!”雨幕中,数百支利箭飞来,把试图逃回大营的契丹人一一钉死在河滩上。
清理了契丹巡逻士兵,朱邪高川安心的收起弯弓,他率先翻身上马,不待木舟停稳,驾着战马踏入河水中,河水不过没至马腹,对于他们这些自小生长在马背上的草原男儿来说,根本不算问题,一个接一个的骑兵翻身上马,跳入冰冷刺骨的黄河水中,只是短短的一刻钟时间,上千骑兵已然到得黄河东岸,朱邪高川低声喝道:“杀,一个不留!”上千骑兵趁着雨幕,踏着泥泞的道路杀向契丹人的大营。
契丹大营周围以木墙围起,若是上千战马一起冲撞,完全可以撞开,只是那样制造的响动,必然会惊起那些契丹人,一旦闻警,灯火通明之下,河曲与保德两镇的契丹人也会反应过来,朱邪高川将骑兵分成几部,自率冲透军营,余则分别摧毁契丹人传讯的烽火台和岗哨,到得木墙之下,他与十多个沙陀人换上契丹装束来到木墙下,用契丹语喊道:“格老子的,冻死老子了,你们这些夯货,快给老子开门。”
岗哨里探出一个脑袋笑着骂道:“你们这些夯货,发的什么火,老子我又不是没有巡过边,河岸上有什么动静没?”“这么大的雨,谁会找死渡河?”朱邪高川重重的一哼:“还不是看不惯老子,故意消遣我们弟兄呢。”“哈哈,别气别气,我这就给你开门。”
木门慢慢的推开,朱邪高川从木门走进了契丹大营,那开门的契丹士兵有些纳闷的道:“兄弟,你的面孔有些生?”朱邪高川唇角一勾,邪邪的笑道:“当然面生了,老子我是大周沙陀军统领朱邪高川!”一句话没有说完,手起刀落,一颗大好头颅飞到了半空中:“弟兄们,给我杀!”
木墙上的几个契丹勇士见了这一刀大惊失色,两个勇士直接从木墙上翻了下来,挥舞着长刀试图关上木门,朱邪高川满身是血的迎了上去,手起刀落,如同砍瓜切菜般砍了两人,血水混着雨水把他全身都淋透了,而木墙上的另外三个契丹人见势不妙,回转身就想去敲响警示的大钟,随着朱邪高川挤进来的朱邪望月一弓搭三箭,脚步都没有停,三箭齐射,皆入三人的咽喉,只是短短的几个起落,木墙的大门就被他们叔侄两个完全掌握了。
大门洞开,沙陀武士们挥舞着长刀冲阵,自己的坐骑也由亲兵牵来,朱邪高川一发力翻身上马,打了个呼哨,一拉马缰,厉声喝道:“弟兄们,给我杀!”驻扎在大营中的契丹武士,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沙陀军马踏联营,纵然有几个契丹勇士拼着命冲过来,也被沙陀人一一射杀,只是短短一刻钟,整个契丹大营就已被千余沙陀勇士杀透。
冲了一个来回的朱邪高川掉转马头,清点了下与他一起冲阵的勇士,这次冲阵,沙陀军损失非常轻微,只有两个骑士受了点轻伤,契丹人根本来不及组织反抗,很多人都在睡梦中就掉了脑袋,朱邪高川满意的点点头,向自己的侄儿指了指:“望月,你领百人,再去清一遍,看有没有漏网之鱼。”朱邪望月了然的点点头,此战乃渡河第一战,必须彻底消灭契丹人,不能有一个活着传出去消息,他得了叔叔的授意,亲自领着一百武士逐一搜查营帐。应该说沙陀人杀人还是非常干净的,几乎每一刀每一箭都在要害之处,朱邪望月出于谨慎,让每个武士给那些契丹人的咽喉补上一刀,偶尔碰上还活着,躲在一边的契丹人,沙陀人也毫不留情的砍下脑袋。
过了片刻,朱邪望月检视了一遍契丹大营,在确定再无一个活着的契丹人之后,他才放心的回来汇报:“统领,此战斩杀契丹鞑子四百零六人,无一活口。”“好!”朱邪高川大喜,这算是开门红了,整个沙陀军损失不过个位数,猝不及防的契丹人被一次斩杀四百多人,这战果报上去,李权那小子还不急红了眼?朱邪高川眼珠转了转道:“把那些契丹人的武器铠甲全都扒了,尸体全都埋了,老子我要明天早上再也看不出此地曾经有兵马驻扎!”“是!”朱邪望月一抱拳,翻身上马,横刀一挥喝道:“清理战场,踏为平地!”
见得自家侄儿带着数百儿郎们清理战场去了,朱邪高川掉转马头道:“后生可畏啊!将士们,随我去河滩上迎接使君渡河。”
第三十七章 耶律德至
到得天色微明,近三万大军全都渡过了黄河,高绍全在临时搭建的营帐中翻看着地形图,成功渡河并不是胜利,只是漫长征战的开始,从踏入朔州这一步开始,他将面临的是前有强敌,后无援军的局面,只有以快打快,劫掠契丹境内所有目标,现在成功渡河的喜悦还未散去,作为三军统帅的高绍全已经在考虑下一步动作了。
“李权,此地不宜久留,你看我们该往哪里去?”高绍全知道李权乃是流贼出身,最懂得流动作战,因此他也没有自作主张,直截了当的问道,李权点点头,接过地形图仔细观察起来。
朔州,乃大燕西京道下辖,与周之胜州隔河相望,南临周之府州,乃是兵家必争之地,介于此地过于重要,又是守卫西京大同府的南大门,燕在此驻有军队近四万,在兵力上,高绍全的军队根本没有优势可言,唯一的好处就是,契丹人既要防御南方府州,又要防御西面的胜州,加上朔州治所善阳又分去了近万兵力,契丹人的兵力相对分散,朔州虽没有胜州那般地广千里,不过同样也地方数百里,境内虽无太多河流,却山地丘陵无数,及其不利于骑兵大规模活动,李权打量着地形图,思考片刻道:“使君,末将以为,首先我们不能亮出胜州军的旗号,否则耶律德只需计算下胜州的军力,就知道我军在胜州绝对不会有力量反攻于他,到时候,他大可放心的趁势南下,时局必然大坏。”
高绍全微微颔首同意,这些时日来,他也一直苦于兵力有限的局限,收缩草原防线,就是为了集中兵力,如今在榆林有近三万大军,防御榆林问题倒是并不大,关键在于麟州,他让长史汪平统帅明教教众,与一万精锐配合,自可打出一副兵力雄厚的模样,而剩余的棋子,不过就是交给拓跋燕机动作战的一万余军队而已,也就是说,在从麟州到榆林的漫长防线上,虽然收回漠北草原的拳头,依然有五百里防线,五百里防线上只有不足六万的军队,面对的却是近乎两倍于己的契丹军队。因此此处出兵绝不能让耶律德迅速察觉到这三万大军乃是从胜州出发,完全瞒住是肯定不可能的,只能想办法多作拖延,扩大战果,待得耶律德反应过来之时,却也无能为力。
李权又道:“其实我朝出兵不过两条道路,其一为出胜州东渡黄河,袭取朔州,也就是使君走的一条路,另一条道路就是从府州等地北上,我建议我军现在大可开进朔州西南的管涔山中去,夺取宁武县,宁武驻军不过五千,我们攻打宁武,甚至可以向南联系府州刺史,以使君钦差身份,大可作出大举北伐的态势!”高绍全捏着下巴沉思片刻,府州刺史他虽不熟悉,不过以自己钦差的身份,倒是的确可以让那个刺史作出北伐的态势,只是…宁武与此地相距近三百里,中途还要翻山越岭,骑兵实在有点难以承受,他有些犹豫。
高绍全为什么选择河曲与保德之间,其实最主要的还是为骑兵计,骑兵重在以快打快,只是也需要乃是一马平川之地,从保德至善阳,就多为平原,两万骑兵在这样的地形才能发挥出最大重要,而南下…骑兵翻山越岭何等艰难?
李权看出了高绍全的犹豫,道:“使君,莫忘了骑兵最大的威力就是居高临下冲阵啊!宁武周围虽有山岭,不过并不算险峻,只要我们居高临下扼守关隘,以步攻城,再联系府州,攻下宁武轻而易举,有骑兵扼守,居高临下,朔州各地援军也绝对不敢轻举妄动。”高绍全闻言,眼睛一亮,他刚才是被宁武周围的山岭给震住了,全然忘了这些山岭同样也是骑兵的最好利器!
“全军开拔,攻打宁武县!”三万大军同时接到了命令,朱邪高川与一众两万骑兵奉命夺取宁武县周围各处关隘,居高临下盯死宁武,而高绍全则亲率剩余一万多步卒连夜赶路,此刻绝对不能在黄河岸边多作停留,万一撞上耶律德的大军,那可就成了进退两难的必死之局了。
黄河岸边,再也看不出曾经有一个军营的痕迹,高绍全很细心,下令军队务必彻底消除一点大军行进的痕迹,就连原来的契丹人大营,营帐也全部被拔除带走,而木墙木门正好作为攻打宁武城的攻城材料,一起带走了,把契丹人的尸体全部埋入地下,又严严实实的踩牢,高绍全还不放心,又用黄河水制造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洪水,让整个渡口都成了泽国,才放心的离开了。
高绍全离开渡口不过一日功夫,耶律德的大军同样也来到了这处不知名的渡口,看着一片泽国,他不由长叹息一声道:“可惜,可惜,这里的弟兄怕是都喂了鱼了…”昨日一夜大雨,他也很担心这处渡口会决口,没想到今日一来,果然成了现实,耶律德摇摇头道:“还是走保德镇吧,这处渡口可惜了!”冥冥之中,自有天定,高绍全与耶律德看中的竟是同一个渡口,高绍全无意间决定制造的这场洪水,把自己留下的痕迹冲刷的不见痕迹,就连耶律德也没有发现,只是感叹了两句可惜而已。
保德镇渡口,耶律德纵马望向西方,这一刻他无限渴望快点渡过黄河去,那里是他们耶律部重新崛起的地方,只有在那里,他们耶律部才能跳出萧乾的控制,彻底闯出一片自己的江山,他的目光又转向北方,那里是榆林,韩德臣那个老狐狸怕是要在榆林狠狠的嘣掉一口老牙吧?那个高绍全绝非常人,能在短短的时间内,用新训的军队击溃契丹勇士的两万大军,甚至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结交明教,就绝非易与之辈,只是,可惜,上天给他的时间太短了,如果早上一年,不对,只是短短的半年,他耶律德就会碰到一个绝佳的对手,可惜,上天果然保佑我耶律部,保佑我契丹人!或者,若是高绍全投降之后,我可以赏他个三边总督?耶律德心中暗暗想到。
在胜州的南方,则是广阔的关中,耶律德看向南方目光火热,那里沃野千里,有中原王朝的千年古都长安,还有无数星罗棋布的名城,他耶律部只要在前套乃至三边站稳脚跟,那么大可大举南下,南取关中,尽收关内,之后得陇望蜀,那才是帝王之资啊!耶律德心中热血澎湃,他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的凉风,耶律德又深深的看了一眼对岸,一拔马头道:“回营,商议渡河!”
现在耶律德手中的军队已经不止七万之众了,正如高绍全估测,耶律德一路收编零散部族,到得保德镇的时候,已经是控弦之士十万之众了,浩浩荡荡,在保德镇外筑起了绵延数里的大营,保德镇防御使穆失活胆战心惊的看着耶律部旗帜,他很怕,对于耶律部与皇帝之间的矛盾,他还是略有耳闻的,只是这些是神仙打架,他一向自认为自己天高皇帝远,绝对不会碰上自己的身上,没想到今天,他就撞上了耶律部…
穆失活叹了口气,亲自去了耶律部的大营,不管怎么说,耶律德是堂堂凉王,大剔隐,无论从官阶还是地位上,他这个保德镇防御使都必须亲自去拜见一番,满怀心思的带着数百军士押着一车车牛羊美酒前去犒劳王师,耶律德远远的看见了穆失活浩浩荡荡的犒劳王师的木车,挑了挑眉道:“把那个防御使带过来,我有些事要问问他。”身边的大将耶律明点点头,推开几个挤在一起的士兵,走向了穆失活。
穆失活现在只想放下慰问品就跑回城去,关上城门好好睡一觉,就看着这些兵强马壮的耶律部将士,他的小腿肚都有些发颤,看着那些士兵也没多做刁难,只是挑三拣四的翻了翻,就一车车押回了大营,穆失活如释重负,刚要转身返回城去,没想到耶律明推开了身前的几个军士喝道:“那个,王爷招你过去。”穆失活脸色一僵,颤着手指指着自己问道:“将军,王爷找的可是末将?”耶律明皱了皱眉,上去一把提住穆失活道:“哪来的这么多废话?和我快点去见王爷吧吗,”他又转身对那些保德镇士卒和气一笑道:“你们且回去吧,王爷只是留下你们大人喝点小酒,聊会天。”
穆失活如丧考妣,这个时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能怎么办呢?低着个脑袋摆摆手示意自己的士卒们不用等自己了,任着耶律明如同牵着一头倔驴一样,拉着自己进了凉王耶律德大帐,一众余下的士卒互相对视了片刻,想想也没什么办法,拍拍手,就一哄而散了,至于自家防御使大人?王爷亲口留下的,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第三十八章 穆失活
耶律德正座在王座之上,案前放着一整块的烤羊腿,随意摆放着几样蔬果,一口美酒,一口羊肉,他颇有兴致大嚼着,耶律德是王爷,不过不是生来就是王爷,小时候,父王起兵,他与兄长也是四处奔波,几次都为兄长所救,兄长最擅长的莫过于烤羊腿了,在草原上,他们两偷过别家的羊羔,每次兄长都把最好的大腿肉留给自己,也养成了耶律德喜欢吃羊腿的习惯。
只是…现在大哥到底在何处?到底还尚在不在人世间?想到这里,葡萄美酒似乎也有些苦涩了,耶律德长长叹息了一声,放下了酒杯,就连向来美味的羊腿肉都是味如嚼蜡了。
“王爷,保德镇防御使穆失活来了。”还沉浸在沉思中的耶律德双目有些迷茫,眼中有一丝水光,他微微抬眼,看见耶律明拉着穆失活进了大帐,反应过来,连忙眨去眼中的水光,方才的柔情似乎一场梦境,耶律德又重新换上了不苟言笑的冷峻面孔。
穆失活这一刻心里是七上八下,皇帝陛下他是万万不敢违逆的,这位凉王殿下他同样也不敢开罪,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身子都在微微的发颤,耶律德盯着跪伏在地上不敢直视他的穆失活,唇角突然勾出一丝渗人的讥嘲:“你就是保德镇防御使?”“下官,不,不,末将就是保德镇防御使穆失活。”
这种小角色,耶律德无心为难,刚才他讥嘲的也不过是感叹世态炎凉,想当年他的父亲横扫草原,建立契丹帝国之时,谁敢与他违逆?而今,他的父亲战死沙场,作为外戚的萧乾掌握了大燕朝政,他们耶律部也是无时无刻不被打压,就连小小的一镇防御使,都不会主动与自己结交,还需要自己亲自派人“请来”,想至此,耶律德手微微捏成拳状,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平复了心情才不缓不慢的道:“孤今日请穆防御来,是想问问对岸的情况。”
大军初至保德镇,保德镇地势相对开阔,驻军三千,筑于高地之上,易守难攻,不过,与此同样的是,就在对岸,周军掌握的黄河西岸,同样也是地势极为开阔,论起防御来,甚至比保德镇还要坚固三分,耶律德强压着心中的烦闷,努力摆出和善亲人的面孔,作为保德镇的守将,若是穆失活全力相助的话,攻取对话大可减少很多麻烦。
穆失活也是一喜,他今天进了凉王的大营,最怕的莫过于两件事,其一就是凉王把自己一刀砍了,并了保德镇,其二就是凉王逼迫他站队,到时候两面为难,左右不是人,如今,这位凉王殿下问的竟然只是对岸状况,他怎能不喜?连忙挺了挺腰腹,道:“殿下,末将在此驻守也有五六年了,若问起对岸周人的动向,末将不敢说了如指掌,不过,放眼大燕境内,也没有比末将更清楚的了。”
大燕二字如同一把尖刀扎入耶律德的心口,他的剑眉微微一跳,不过很快也恢复了平静,细细的听着穆失活讲解对岸的状况。
保德镇处于榆林与麟州正中,渡河向北三百里就是榆林,向南百五十里就是麟州,处于其间的保德镇一向是周与契丹两军防御的重点,周军常年在对岸驻扎军队不下五千,且皆是精锐边军,无不以一敌三,耶律德闻言双眉微微紧蹙,他此次偷袭麟州讲的是出其不意,速战速决,若是在保德镇对岸消耗太多时间,必然会让高绍全有所察觉,即使他一时抽不出手来,万一以钦差之命命令夏州军坚守麟州,那奇袭的效果就大大减少了。穆失活察觉出凉王的忧虑,连忙谄媚的笑着说道:“殿下不必担忧,原来的府谷倒是一直驻军五六千之众,不过去年之后,府谷军队被抽调大半,现在府谷军力应该不满千,仅能自保而已。”“哦?”耶律德有些疑惑的一挑眉,府谷的重要性,即使是不懂军事的人,也能一目了然,周军怎么会如此大意?
穆失活颇为自得的道:“这还要归功于咱们契丹勇士,去年秋冬之后,草原遭遇白灾,咱们契丹人活不下去,就去他们三边求活,”这求活二字穆失活说的极为自然,倒是耶律德脸上多了一丝羞红,他们契丹人所谓的求活,不过就是抢劫而已,汉人富庶,南朝多粮食,每次遭遇点大灾小难,他们契丹第一反应就是劫掠汉人,穆失活是早已习惯了,而自幼受儒家熏陶的耶律德总有些羞愧,只是,向来慈不掌兵,耶律德不会有书生的悲天悯人,只是一瞬,他又恢复了常态,听着穆失活继续说道:“三边流民大起,压力大增,这府谷镇里的军队也被抽调各地,安抚流民了,这些时日来,那府谷镇一直没有增兵,驻军绝不会超过千人。”
耶律德眼皮一跳,他手指蘸了点水,在桌案上按照穆失活说的地形大概绘出了府谷等地地形,用手掌略略比划了下各处距离远近,突然不紧不慢的问道:“穆防御,你可知你北面五十里处的渡口?”“王爷说的可是沙泉渡?”耶律德挑了挑眉,示意穆失活继续说下去,穆失活得了耶律德的鼓励,又道:“沙泉渡有半个千人队驻扎,近五百人,只是…哎,可惜,谁料天有不测风云啊!”
“那个渡口,若是我军十万人全力渡河需要多久?”耶律德不紧不慢的问道,穆失活皱眉喃喃自语道:“沙泉渡太窄了,根本不能容纳大军渡河,水流又太过湍急,浮桥也非一两天可以搭建起来的,”他板着手指略微算了算,犹疑的道:“若是王爷下定决心从沙泉渡渡河,至少要四五天功夫,这还不算上前期伐木准备。”耶律德眼中灵光一闪,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琢磨得透,叹了口气对耶律明说道:“耶律将军,送穆防御回去吧,”他转眼看出穆失活的失望之色,又接着说道:“下去给穆防御准备点我们带来的特产。”
看着眉飞色舞与耶律明出了军帐的穆失活,耶律德轻轻一叹,他的契丹,立国不过数年而已,就已堕落成这个样子了吗?就连地方一个小小的军镇守将,都开始懂得收取贿赂了…这是他梦中属于契丹人的帝国吗?耶律德微微摇头,不再思索这些事,他的心里在估算着另一件事:沙泉渡。
在离开沙泉渡之后,耶律德心里就一直狐疑不止,为何这么凑巧?他的大军刚至沙泉渡,沙泉渡就好巧不巧的碰上了黄河决口?沙泉渡守军在那里驻守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于黄河的脾气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的多,怎么一次决口就让近五百人尸骨无存?太凑巧了。
耶律德取出纸笔,按照穆失活所述,在纸上细细的绘出从榆林到麟州的地形图,弯弯曲曲的黄河正好从南至北把朔州与胜州割开,而保德镇的位置也好巧不巧的卡在榆林与麟州之间,向北五十里就是沙泉渡,其实这沙泉渡用于偷袭是最好不过,周围难以驻守大军,西岸又有大片森林可供隐蔽,河道狭窄,极易强渡,若是他的大军从此渡河,那就无异于一把插入高绍全胜州腹内的尖刀…只是,这样的好位置,不仅仅只是针对他们契丹人,对于高绍全何尝不是如此呢?耶律德朱笔在沙泉渡重重画了一个圈。
然而,还有一点,就是渡河,从穆失活处得来的情报,就在那日白天,沙泉渡守军还照常巡逻,而那日夜就是大雨倾盆,这样的大雨,用舟船横渡,不说那些舟船本就无法渡过太多军队,其危险也无异于自杀,只要是个正常的将领,绝对不会有这个胆子,若是搭建浮桥,没有几日功夫根本不可能成形,除非高绍全会飞,否则他根本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渡过黄河,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吧?耶律德搁下笔,叹了口气。
第三十九章 府州刺史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府州刺史韦绅就是一个老于他乡的洛阳才子,他是穆宗贞元年间的进士,出身名门望族,堂堂京兆韦氏子弟,自小长于金水河畔,少年聪颖,不过弱冠之龄就已名满京华,只是,他仅仅是韦氏旁支,自中进士至今已三十年,可谓是三朝老臣,却升迁颇为困难,年近花甲之龄,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边州刺史。
不过,韦绅很满足,他没有太大的抱负,只想为国守卫着边疆,把自己的家族扎根在府州,凭着嫡房的帮助,他在府州刺史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多年,整个家族也牢牢的扎根在府州的一亩三分地上,即使有一天,他弃世而去,自己的家族也可以在府州有一席之地吧?
七月的府州,天气已没有那么闷热了,韦绅敞着袍服躺在藤椅上,小孙子轻轻的摇着爷爷的椅子,喝一杯凉茶,翻两页泛黄的书页,很是逍遥,府州这些年也没什么大事,虽然契丹的朔州近在咫尺,三边却一直威胁着契丹人的西境,不敢两面开战的契丹人,不得已之下,只能与府州保持着一定的默契,从府州治所所在的静乐县直到朔州的宁武县,长达百里的防线,契丹人与周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了空置,甚至契丹人还经常出入府州贸易,在契丹与大周绵延数千里的边境上,府州算是一个安静的特例。
无欲无求,混吃等死,这就是韦绅的理想,两个月前,他同样也接到了洛阳的勤王令,在听说洛阳被围,君父生死存亡只在旦夕之时,韦绅未尝没有过冲动?他甚至两度亲自检阅府州边军,每每望着南方的祖坟,时常暗自垂泪。然而,在想明白当前的形势,韦绅还是放弃了勤王,且不说府州与洛阳相距何止千里,远水难救近火,他即使组织两三万勤王军,又如何能够顺利的抵达洛阳?更重要的是,这是王室内部争夺皇位的纷争啊!不管谁胜谁负,与自己这个地方官又有多大关系?大醉一场,通哭一场之后,韦绅又恢复了往日的无欲无求,待得南方传来勤王军相继兵败的消息之后,他又无比庆幸起自己的决定。
七月处的夕阳,温暖而少了几分夏的燥热,余晖斜斜的洒在身上,韦绅昏昏欲睡,“老爷,有客人来。”老管家韦三轻轻的摇了摇韦绅,韦绅缓缓睁开迷茫的双眼,怔忪了片刻,才算听清老管家的话,嘟囔道:“哪来的客人?随便打发了得了。”
管家没有离去,小孙子看看了韦三,轻声道:“三爷,爷爷累了。”韦三俯下身揉了揉小孙子的脑袋:“孙少爷,你先去玩吧,这次来的人,爷爷是必须要见的。”“哦。”小孙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放开摇椅,自出去玩了,韦绅已经恢复了大半神志,在韦三的扶持下,坐了起来:“三哥,来的是什么人?然不成是…”他指了指天,韦三与韦绅亦友亦仆,在韦家很受尊敬,就连韦绅都尊称一声:三哥,他指指天,自然是指是否是天子的人,毕竟洛阳战事危急,天子也大有可能四处派使要求地方官勤王。
韦三摇摇头道:“不是天使,不过也可以算是天使。”“什么意思?”韦绅被这句近乎打机锋的话给绕糊涂了,韦三道:“老爷,你见了就知道了,这个人老爷不得不见。”
韦绅还是很信任韦三的,既然韦三如此说了,那定是非一般的人物,点点头,由着韦三搀着去了书房。
书房的客座上早就有一人坐在那里,静静的品着茶水,那一举一动之间的闲雅,自有一种世家公子的风度,韦绅双目一亮,这样的人品,定然是只有世代书香的贵介子弟才会有的,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那白衣公子怔了怔,回首看见跨进书房的韦绅,连忙放下茶盏,直起身子,躬身大礼道:“侄儿见过韦七叔。”
韦绅在京兆韦氏行七,年轻的时候士林称为韦七,若是通家之好的晚辈称呼他一声韦七叔倒是的确不为过,这尚未蓄须的青年,应该才不过二十五六吧?文质彬彬,落落大方,韦绅见了也很是喜欢,连忙上前扶起,各自落座之后,韦绅才缓缓的道:“贤侄是?”那白衣青年离了座,又是一礼道:“小侄乃是前内阁大学士、蓟辽总督高文忠公第三子,草字显宗,在家行七。”
韦绅眼皮微微一跳,高文忠公的儿子,那就是广陵高氏的嫡子了,论起来他们京兆韦氏与广陵高氏还是世交,这声贤侄七叔到也算是称呼的结结实实,只是…据他所知,这位高家七郎应该还在前套领兵安抚流民啊,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府州?一丝不祥的预感从心中升起,他抿了一口茶,笑呵呵的道:“如此说来,七郎在家的排行与我一样呢,也算是件巧事了。”
高绍全也是浅浅一笑,他知道韦绅此人最是明哲保身,这次他亲自来府州,也没指望能两三句话就能劝得韦绅豪情万丈,拱拱手道:“侄儿怎敢与七叔相论呢?侄儿幼时就风闻当年七叔名满京华的风姿,没想到今日在此竟有缘一睹。”他此话倒是的确没有说错,在他幼时,韦绅在士林还是很有些声誉的,直到最近十年,因为常年在外任官,又是极北的府州,韦绅的名声才渐渐为后起之秀取代。
这是韦绅最为自得之处,他科举只是三甲进士而已,不过在士林的风声却是盖过了大部分同年,听得高绍全一句赞誉,虽然知道有几分是在吹捧自己,他还是很是高兴的,轻抚着稀疏的山羊胡须,眯着眼笑着说道:“不过是老友们给的面子而已,世侄过誉了。”
两人聊着,韦绅不愿提什么天下大势,高绍全也绕着圈子捧着韦绅,自然是皆大欢喜了,聊着聊着,天色也就晚了,韦绅作为主人,自然留了高绍全用了家宴,还把几个儿子、孙子都叫来作陪,高绍全年纪轻轻就已是钦差大臣,安抚三边,又是今年的新晋探花郎,加上出身广陵高氏嫡宗,将领前途不可限量,因此他也的确有意与高家这位七郎交好,到得晚上,又要留高绍全住下,高绍全连番推辞,才算出了刺史衙门。
出了刺史衙门,高绍全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那高悬的府州刺史四个大字,一丝笑意从他唇边浮现,这韦绅的确是个妙人,为人谨小慎微,说起话来滴水不漏,的确是个官场上的老油条,只是可惜了,高绍全云袖一卷,上了早就恭候着的马车,低声道:“可惜了,书生遇上兵。”
韦绅目送着高绍全离开之后,脸色瞬间就冷了下来,他这些年混迹官场,怎会对风吹草动毫无所知呢?契丹军威逼三边的事,早有邸报,高绍全此番来府州,打的主意还不就是希望府州从南面牵扯住契丹人的脚步?只是,那头老虎,他府州避还来不及避,又怎会搭上一州十余万百姓的性命,去招惹是非呢?回了书房,韦绅就把韦三叫来,吩咐道:“让那些大头兵们都回家去,这些天军营里留些老弱就好。”韦三脸色变了变,低声道:“老爷,这样做,是不是太不下钦差的脸面了?我们自己脸上也不好看啊。”韦绅狠狠的瞪了韦三一眼:“脸面重要还是性命重要?这高七郎没安好心,想让我们府州去打契丹人,这还不算要了我们的老命?”韦三一惊,脸上的肌肉抽了抽,府州军力如何,他是清楚的,虽然号称有三万大军,其实不过才一万五千而已,其中真正能战的不过万人,防御府州问题倒不算大,攻打契丹?也许初始能有点收获,但只要契丹全面反扑报复的话,他们府州根本就是纸糊的防线,“是,老爷,老奴明白了。”
第四十章 进取宁武
回到驿站,已是戌时末了,高绍全略微梳洗了一番,就钻进了书房,桂儿走进书房点了一株檀香,低声问道:“公子,可要备些夜宵?”很明显,高绍全是要连夜挑灯夜读了,他的书案前堆着大量的书籍与情报,高绍全点点头道:“你多准备些,让朱邪统领也过来吧,”他避开桂儿含情脉脉的双眸又道:“你…早些休息吧,不用陪着我了。”桂儿略有些失望的礼了一礼,不过,她是最知分寸的人,自然知道高绍全如今压力很大,每一步行动都必须谨小慎微,所以也很善解人意的退了出去。
片刻后,朱邪高川进了书房,高绍全把烛火挑了挑,跳动的烛光更加明了些,才低声道:“今日我去见了韦绅,韦绅此人非常谨慎,且胆小怕事,想通过一番口舌劝服他协助我们攻取宁武,绝无可能。”朱邪高川其实早就有所预见了韦绅这样的地方官,早就是官场老油条,明哲保身,不惹事就是这些老油条们的典型心理,只是,听得高绍全如此果断的否定了劝说韦绅,他还是不免有些失望的。
“不过,没有韦绅相助,我们可以逼得他不得不相助,”高绍全看出了朱邪高川的失望,淡淡的转了口气说道:“你说若是我们从静乐出发,大张旗鼓的打出他府州的旗号,宁武县里的契丹守军会把我们当作胜州军还是府州军呢?”朱邪高川哈哈一笑,一拍大腿道:“这岂不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了吗?”高绍全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这个粗人,比喻也不会用点好听的话。
高绍全摊开手中的地形图道:“朱邪统领,此间事了,你明日立刻出发,一路北上,与李权的步卒合在一起,打出府州军的旗号,我要让他韦绅不想出兵也要出兵。”朱邪高川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直起身子,抱拳道:“使君放心,老子我定会让宁武县里的那些契丹人到死都以为我们是府州来的人。”“好。”高绍全点点头,指了指备好的夜宵道:“来,陪着我吃点夜宵吧。”
静乐县向北不过百余里,就是一片广阔起伏的山峦,当地人称为芦芽山,这芦芽山方圆数十里,山脉陡峭,中有河流无数流经山谷之中,茂密的森林遍布山川,人迹罕至,从来都是猛兽的乐园,不过,这几日,在芦芽山中这一片不知名的山谷间,却甚少有猛兽经过,只因为这几天来,这里人声鼎沸。
高绍全南下府州之时,把近三万军队留在了这不知名的山谷间,汾水在此与其他河流交汇,形成了一片极为宽广的湖泊,大军驻扎于此,既不担心为敌侦查到行踪,又不担心饮水吃食的问题,倒是一个天然的隐蔽所在。
只是这些时日来,作为三万大军的最高长官,太子左卫率李权却有些食不甘味,接下来攻打宁武才算是进入契丹境内的第一战,对于这种攻城战,他很是不赞成,顿兵于坚城之下,实在是他们这支孤军深入敌境的军队的最不应该的战法,只是,高绍全思索的也很有道理,只有攻打宁武县才能让契丹人不会把他们的出兵与前套战事连在一起。
高绍全看的是全局,他李权注意的只是一时,这也许就是高绍全能成为统帅,而他只是将军的原因吧?他们这支军队,在没有搅乱契丹之前,绝对不能暴露出他们到底是来自何处,一旦耶律德反应过来,就会迅速知道三边空虚,三边的五万大军是绝对抵不住十多万契丹人横扫的,到时候本来是为了断契丹人后路,就成了断自己的后路了。李权就跪坐在自己的营帐中,用些沙土,绘制了简单的朔州地形图,朔州地形,南多山,北则为草原,山地不宜作战,更何况他们大部分是骑兵,翻山越岭的作战无疑是自暴短处,只有充分发挥出流动性,糜烂契丹朔州全境,才能打出一片天地来。李权手持树枝圈出了宁武县,宁武县三面环山,唯有北面却是开阔的平原,若是拿下了宁武,那就卡住了契丹南下的咽喉,到时候,他们就可以予取予求了。
“报,朱邪统领来了。”李权站起了身子,跪坐的久了,小腿微微有些发麻,他跺了几脚,道:“好,我这就去迎。”“不用了,李小子,我已经来了。”爽朗的笑声传来,李权不敢怠慢,立刻主动去为朱邪高川掀开了布帘,朱邪高川比他长了近二十岁,又是成名已久的名将,李权在他面前自然不敢托大。
“使君呢?”李权第一眼就扫了扫朱邪高川的身后,朱邪高川摆了摆手:“使君在府州还有点事要处理,让我先行一步。”“使君要动手了!”李权大喜,晚动不如早动,要想攻取宁武,就要打个出其不意,绝不能让宁武有准备防御的时机,朱邪高川点了点头,他看出了李权的心意,又微微摇头道:“使君让我们大张旗鼓,万万不可轻兵突进。”
李权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立刻就急了:“宁武易守难攻,攻打宁武本就是难上加难,若是大张旗鼓,堂而皇之的杀过去,那必然会大增损伤!”朱邪高川目光一凝:“你当我不知道?还是你当使君不知道?只是,此次攻打宁武,我们决不能让契丹人知道我们是从河西而来,”他一字一句的道:“我们是府州军,府州军北伐若是轻兵突进,又怎能让他们知道我们是府州军?”
既要迅速拿下宁武,又要打出府州军的旗号名正言顺的北伐,这本就是一对矛盾,李权瞬间泄了气,高绍全思考的的确是问题的关键,他李权所想的还是太局限了,现在是国战,不是两军对垒,一举一动都牵动到整个战场的大局,李权长叹一声:“那好吧,我们就打出府州军的旗号,名正言顺的北伐吧。”
朱邪高川哈哈一笑,重重的拍了李权两巴掌:“咱们弟兄的生命金贵的很,到时候真正的府州军来了,就让他们顶在最前面就好了。”李权咬了咬牙,点头道:“朱邪统领所言甚是,得了宁武好处也是他们府州的,怎能让我们出功出力,最后好处都归了那个府州刺史?”
次日日头高照之时,府州刺史韦绅依然在酣睡不已,已经快到巳时了,老人家嗜睡,还是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高绍全辰时中就来到了刺史府,韦三见得高绍全似乎也没什么大事,自然也不敢去打扰自家老爷,自与他攀谈起来,到得巳时了,老爷还没起身,就连韦三的脸面都有些挂不住了,高绍全好歹是钦差大臣,又是名门公子,老爷这样做实在是有点过分了。
韦绅自然不会这个时候还没醒来,只是他现在着实怕见高绍全,高绍全有钦差这个帽子在身,若是真的跟自己要军队牵制契丹人,虽然他可以推诿,但必然也会得罪了这位前途远大的世家公子,索性就躲在卧室里,装作睡觉好了。
在客厅里喝了几杯热茶的高绍全似乎一点也不急,看了看时辰,已是巳时中了,高绍全大概也明白自己不受这位刺史大人欢迎,站起来拱拱手就要告辞了,韦三心中大喜,不得罪这位爷再送走这位爷,他韦三也算功德无量了。
高绍全出了刺史府,就要上自己的马车,韦三连连躬身谢礼,眼看着这瘟神就要送走了,心里也算是乐开了花。至于高绍全似乎毫无所觉,只是说了几句刺史大人要注意身体,不要过于操劳什么的客套话,说到最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道:“今日我就要离开府州了,本想亲自拜别老府君,可惜不得相见,甚为遗憾,这封信就请老管家转呈老府君了。”
这个瘟神要走了?韦三大喜过望,连忙双手接过了那封信,他有些不好意思直面这位钦差,高绍全来府州明显是想求得府州刺史的帮助,共抗契丹,只是,府州自保尚有不足,又怎能帮到他呢?韦三捧着书信,目送着高绍全离去,也只能在心里轻轻的说了声对不住了。
第四十一章 善阳
“那小子走了?”刚送走了高绍全,韦绅就批着外袍出了寝室,看到远远走过来的韦三问道,韦三笑着说道:“老爷,高公子今日就离开府州了。”“哦?”韦绅闻言眉头大皱,他避开高绍全只是想躲一日是一日,却没想到高绍全竟然会二话不说就走了?
韦绅皱了皱眉头,总感觉有点不得劲,高绍全此番从胜州渡河穿过朔州来到府州,一路怕不是有千里之遥,对说服自己肯定是抱着很大的期待,可是这两天表现,昨天与自己东拉西扯了半天,今日就来道别了?这是对府州抱有很大希望的模样吗?韦绅眉头突然一跳,高绍全能来到府州,难道就不能带着自己的军队来府州吗?
虽然他不敢相信高绍全敢在三边如此危急的时刻调动大量军队穿过契丹人的朔州来到府州,然而万一这高绍全就敢这样赌呢?韦绅不禁打了哆嗦:“高绍全走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没有啊?”韦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点怔然,想了想又道:“不过他临别前,给了老奴一封信,说是给老爷的。”
韦绅接过信来,拆开信封抽出了信纸,就开始看了起来,初始倒是还好,越到后来脸色越是苍白,额头上也不断的渗出了冷汗,韦三见状不妙,连忙扶着韦绅坐到椅子上,韦绅整个人瘫坐着,目光呆滞,脸色灰败,许久才长叹一声道:“高绍全啊,高绍全,你这是逼着老夫陪你一道死啊!”
韦申为人一向豁达,不争长短,这样的脸色灰白,韦三连忙给他揉着肩,舒络着筋络,见得老爷脸色好看了些,才小心的问道:“老爷,那小子到底做了什么?”
韦申瞪了韦三一眼,轻轻说道:“老三啊,你平时说话也注意点,高绍全我是他长辈,呼他一声小子倒也无碍,你与他地位天壤之别,不可轻之,”韦申乃世家出身,虽然不满于高绍全所作所为,还是本能的维护世家公子的身份,他把信递给韦三道:“现在我们府州是骑虎难下了,唉…”
韦三自然明白老爷对自己的关怀之心,连连点头称是,展开信件细细看了起来,这封信高绍全没有用什么典故,也没展示文采,只是简单的说了下自己将来的部署,据他所书,高绍全亲率五万大军,奔袭契丹,皆是以一当十的精锐之士,其中有两万骑兵,三万步卒,这些倒不是关键,关键是高绍全第一个目标就是卡在府州与朔州之间的宁武,更重要的是,高绍全竟然是借道府州北上攻取宁武。
这哪里是借道啊?这明明就是做给契丹人看的,从北向南,怕是连旗号打的都是府州军吧?契丹人这一看肯定认为是府州军北伐,这是把府州强制绑上了战车!
韦申长叹一声:“后生可畏啊,高绍全将来前途必然不可限量!”韦三看完信也是呆怔了,从心底里讲,他韦三同样也希望能在边关建功立业,同样也希望夺回陆沉多年的北方国土,因此,他没有韦申的气愤,倒是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佩服,只是…这引火烧身,他又怎能坐得住呢?
“老爷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韦申反问了一句:“还能如何?我们说我们没有北伐,契丹人相信吗?难道我们出卖高绍全?我们好歹都是大周臣子,再如何也不能卖国求荣吧?”
韦申长叹一声,猛的坐直身子:“这些年老爷我在府州也是憋屈够了,既然高绍全已经把我拉了进来,咱们就痛痛快快的打一次,”他转过头对韦三道:“你就告诉那些早就摩拳擦掌的将领们,建功立业只在今日。”韦三闻言喜上眉梢,韦申自然也看了出来,摇了摇头,苦笑道:“原来你也是赞成北伐的,老爷我这个明哲保身的反而是个异类。”
府州全军有两万之众,皆是边军精锐,而府州由于常年位于边关,本地百姓每年有两三月时间都在训练,高绍全看重的也正是府州人的彪悍之勇,只是,碍于府州刺史韦申一直明哲保身,不求小功,但求无过,府州一直没有北上的举动,不过,若论起对契丹人的仇恨,府州人丝毫不亚于其他饱受欺凌的边关州县,天平初,契丹人一度攻占府州,烧杀抢掠,哪家不与契丹人有深仇大恨?更何况这些年来,契丹人虽然未曾大规模入侵,但袭边之事从未少过,因此当韦申宣布征兵北伐之时,整个府州瞬间就陷入了欢庆。
父母送子上战场,父亲辞别妻儿,几天之内,府州征兵就人满为患,韦申不得不下令独子不得从军,无子者不得从军,即使这样,府州境内还是迅速聚兵两万之众。两万边军先行北上,而剩余的新征兵则加紧训练,韦申清楚,边衅一开,就很难有中途而止,不如打一次,打的契丹人不敢南侵。
此时的高绍全已经到了大军之中,从南方传来的消息让他大为高兴,笑着对李权道:“这韦申就是属兔子的,不把他逼急了就想着躲到洞里去!”李权也笑了笑,只是笑容实在有些勉强,这几日来,他们的军队行进很是缓慢,每日行军不过二三十里,不过两百里的路程,走了五天,都还没走过一半,契丹人怕是早就看出了他们的动向,几天之后到达宁武,李权甚至不敢想象他们将要遇到的是怎样一座坚城。
宁武是必取之地,高绍全虽然绑着府州上了战车,但是他也不会不为府州十余万黎庶考虑,他们不可能常驻府州,只有取下宁武,府州才可防住以后他们离开之后的防线,更何况,取得宁武,他们这数万大军不管如何都可以迅速取得补给。高绍全自然也知道李权担心之处,这何尝不是他担心的地方呢?给宁武十日休整,他们以后碰到的将是更加难的局面,宁武只有五千大军,他们攻陷之的成功把握还是很大的,只是…这种龟速行军,契丹人肯定不会看不出,到时候一旦大军支援,他们就真的很难了。
“张田,你常年与契丹作战,可知契丹军力如何?”高绍全思考了片刻,问向自己身边的一个夏州军将领,此人为原为夏州左卫参将,高绍全并夏州之后,从中低级将官中选拔新的将领,张田战功卓著,只是夏州汪氏一向把持全军,他升迁非常缓慢,高绍全一眼就看重了他,把他一路升为夏州左卫指挥使,这次奔袭契丹,高绍全需要一些了解契丹军队的将领,张田也自然一起来了。
平时张田自知自己是新提拔将领,又是夏州出身,与高绍全身边的亲信不可相提并论,因此大部分时间也是一直保持沉默,这时候高绍全相询,他知道,是自己施展才华的时刻了:“使君,契丹人在朔州有近四万大军,不过朔州地方数百里,这些军队放在整个朔州,就相对孤立了,鞑子如今也是固守一些据点,”张田指着沙盘道:“首先是保德、和曲、偏关三镇,乃是防守我胜州、夏州军异动,各有五千军,加上沿河防守,约有两万人,这两万人,契丹人是不敢轻易调动的。剩下的两万人,宁武有五千,其余大部在马邑与善阳,也就是朔州府治所在,因此,末将敢断言,鞑子可以南下支援宁武的军队也就在一万以内。”
一万人,在座的将领们都倒吸一口凉气,若是在寻常平原上,遇见一万军队,他们的两万骑兵可以迅速击溃之,但若是一万人到了宁武,就他们三万大军,如何破城?
高绍全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张田看了看那些神色严峻的将官们又道:“其实咱们都想的过于拘泥了,马邑善阳乃是朔州府治,地方何止十倍于宁武?如果契丹人真的抽调万人南下,对于我们未尝不是好事?”他的手掌如刀一般砍向善阳道:“善阳可比宁武重要多了,五千人守不住善阳,我们现在有这么多骑兵,何不充分利用起来?既然使君是想搅烂契丹,攻陷善阳就是最好的选择,至于宁武?善阳不保,他们就成了孤军,何愁不下?”
朱邪高川双眼炙热,他紧紧盯着善阳,猛的一拍张田道:“好小子,果然够绝,他们要守宁武,老子我吃他善阳,哈哈哈哈!”
第四十二章 耶律宏
高绍全冷着眼看着自己身边的一万骑兵,这夜在张田的强烈建议下,高绍全终于决定分兵,李权一万人等待府州两万大军,合围宁武,他手中的两万骑兵则兵分两路,高绍全亲率一万骑士奔袭善阳,而朱邪高川则带领剩余的一万大军隐蔽行踪,在半途劫杀善阳的援军。
张田知道高绍全现在非常担心,三万大军本就不多,还兵分三路,其实这种分兵北上乃是兵家大忌,只是这样的战机稍纵即逝,高绍全也绝对不愿坐失战机,张田道:“使君,其实朔州汉人还有很多是思念故国的,我们的援军就是那些汉人!”
朔州被契丹吞并不过十年,大部分百姓在十年前还是大周的子民,虽然大周当年对朔州百姓也谈不上多好,然而契丹人更是低看汉人,汉人就是低人一等,就是契丹人的奴隶,这些年来,契丹统治的数千里疆域,汉人起义此起彼伏,直到最近两年,燕帝萧乾才渐渐重视安抚汉人,然而根深蒂固的歧视却不是一日两日可以消除的。
高绍全摸着下巴,沉思了片刻道:“好,打出王师的旗号,告诉那些汉家子弟,我们是来拯救他们的,”他略一思索又道:“一路上,以抢掠代补给,有所反抗,就地杀之,既然要扰乱鞑子,那就索性来个彻底的!”张田心中一寒,他没想到自小读圣贤书的探花郎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高绍全冷冷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道:“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他们鞑子做得了初一,我们还不能做得了十五?每陷一地,开仓放粮,老子我要做一次彻头彻尾的流贼!”
一万骑兵,如同凶神恶煞般冲向了黑幕之中,高绍全也同样让斥候们将他的命令传达李权与朱邪高川所部,这两人一个本就是流贼出身,一个长在草原,早就习惯了抢夺别人,高绍全不下令他们都会暗地里这样做,有了高绍全的明了自然更是变本加厉,顿时,整个朔州南部,硝烟四起。
神池镇,有契丹驻军两千人,整个小镇甚至连城墙都没有,高绍全的一万骑兵黑压压的出现在地平线之时,神池守将就怂了,带着自己的亲兵连夜逃向宁武,剩余的一千多契丹军群龙无首之间,只得降了高绍全,攻下神池的高绍全二话不说,就大开神池粮仓,发放给附近饥民,汉家子弟三五成群领粮,高绍全又下令让军中把契丹人的武器发放给那些汉家儿郎,告诉他们这些粮食他是给他们了,然而,契丹人回来必然会想方设法的抢回来,给他们武器,就给他们可以保住自己财产的机会。
高绍全,正在一路播撒着对契丹人的仇恨。
张田皱着眉看着那近两千号契丹军,这些契丹人都放下了武器,放弃了抵抗,杀降,他们周军是绝对干不出来的,但是两千人编入自家的军队?张田也不放心,高绍全安排了放粮的事,回来发现张田还是一脸踌躇,笑了笑道:“有什么好想的?给他们一壶水一匹马一袋粮食,愿意跟着咱们的咱们就另编一个契丹直,不愿的就放他们回去,老子我虽然是做流贼,杀降我还做不出来。”
契丹直,即为契丹人单独成军,大周对待各归降部族向来是来者不拒,让他们独自成军,羁縻统治,比如沙陀与党项军,就是沙陀直与党项直,而契丹直在军中也不少见,甚至连日本直都有,每直不过百人,其上则设卫所,依然由本族贵族率领,比如拓拔燕、朱邪高川下属就是党项直与沙陀直,这的确是解决这些归降部族的最好办法。
有了钦差的一句话,张田自然是大松一口气,那些坎坷不安的契丹人也放下了心,他们这些人中,都曾欺压过汉人,他们只怕这些汉家王师会报复,有了这个汉人高官的一句话,至少生命是没有大问题了。张田一声令下,近两千契丹人除了不到五百人选择留在军中,其他大部都拿了粮食,回家去了。
今夜要在神池休息一夜,一日行军两百余里,将士们也是累了,高绍全安排妥当岗哨之后,也打算回营休息,张田追了过来道:“使君,契丹直有一位将领有重要情报向你汇报。”
一个长相并不粗犷的契丹人走了进来,这个契丹人面相更像是读书人,白面无须,看起来不过三十上下,他进了帐跪地行了个军礼道:“末将耶律宏见过使君。”
“耶律宏?”高绍全打量了他片刻道:“你…你是契丹人?”也难怪高绍全这般询问,大部分契丹人自小吃牛羊肉长大,身材很是彪悍,如耶律宏这般的着实少见,耶律宏道:“使君明见,我的确是契丹人,不过我的母亲是汉人。”
这就难怪了,耶律宏的面相有几分汉人的模样,高绍全示意他不必多礼,坐下再说,耶律宏欠着身子半坐在椅子上道:“不瞒使君,我本是契丹太祖耶律阿保机七世孙,爹爹虽非耶律部族长,倒也算一方小贵族,本是不愁温饱…只是,”他有些黯然的道:“自从萧氏上位之后,我耶律部屡遭打压,就连我们族长凉王耶律德也是身不由己,我这样的小部族出身,更是被驱逐到地方成了一个百夫长,我们耶律部对萧氏的仇恨远甚于对大周…”
这是一个重要情报,高绍全双目如炬,他知道萧氏一直防着耶律部,却没想到连堂堂耶律阿保机之后也这么落魄,那么萧氏与耶律部的矛盾恐怕很快就会爆发,耶律宏轻叹一声:“这次留下的契丹弟兄其实大部分都是我们耶律部的儿郎,我们受够了萧氏的压迫。”
高绍全温言道:“前朝太宗曾经说过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我朝一向对天下黎庶一视同仁,只要你一心为国,我朝必视之如一,你看看朱邪统领,他同样也是异族,在我军同样可以官至一方统帅。”
耶律宏赞成的点头道:“这就是汉家天子可以镇服夷狄,可以成为天可汗的原因啊!”他长叹一声,未尝不是叹息契丹人的民族之见:“使君,末将有一重要情报相报,神池之北两百里处,有一镇曰平鲁,乃是朔州必守之地,若是攻打平鲁,必可吸引善阳城中守军出城。”
“哦?”高绍全惊讶的扬了扬双眉,善阳如今军队不会超过万人,若是援军已然南下,则更不会超过五千,克之倒是有不小的胜算,但若是把善阳守军诱出来,那以他们的骑兵,那善阳守军就是坐以待毙了,只是平鲁有何重要之处?竟然可以吸引善阳守军不顾善阳城之得失,出城赴援?
“平鲁镇乃是朔州最大的军械与军粮存放所在,当年王师放弃朔州之时,火烧善阳城,善阳城中并无官仓,整个善阳城中存粮根本不够城中军民一月之用!”耶律宏说道:“而平鲁镇是朔州唯一完备的官仓,存粮数十万石,军械更是不计其数,更重要的是,平鲁镇中守军有千余人就是我们耶律部的弟兄!”
“好!”高绍全喜上眉梢,这是真正的雪中送炭:“若是此战获胜,必计你首功,耶律将军,本帅到时候定加你为契丹军统领!”听得升官,耶律宏眼中并无太多喜色,只是微微拱手道:“末将不求升迁,只是希望有朝一日,若是使君与耶律部不得不兵戎相见,可否放末将重归耶律部?”
不得不与耶律部兵戎相见?其实现在他们已经与耶律部兵戎相见,在麟州,数万守军很可能已经与数万耶律部将士生死相搏了,高绍全深深的看了耶律宏一眼:“士为知己者死,将军不得契丹重用,不如与我共建大业?”
耶律宏摇了摇头:“我是契丹人…”高绍全惋惜的叹息道:“将军若是他日想回归耶律部,我也不会阻拦,不过还是希望将军多多思虑,契丹如今虽然是欣欣向荣,但我中原一旦解决内乱,你们将要面对的是数百万精锐北上,将军何以抗之?”
耶律宏脸色苍白,他何尝不知道高绍全所说的不是实话?莫看现在大周内乱不断,但即使如此,他们契丹依然无法南下逐鹿,汉人不会永远战乱,有高绍全这样的将领,有这些不顾生死为国效死的将士,他们契丹将来的确难以生存,苍白着脸,耶律宏抱了抱拳,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走出了营帐。
第四十三章 兵围府谷
耶律德现在很头疼,他顺利的渡过了黄河,来到了胜州境内,两百里之外,就是麟州与连谷,只要攻下这两城,那么他就可以进可攻退可守,立于不败之地,只是…不远处的府谷成了他进退维谷的所在。
府谷城中的士卒根本不是那穆失活所说的不足千人啊!就在昨日,他的运粮队就被府谷出发的两千骑兵截断,敢分出两千骑兵,那府谷城中士卒该有多少?耶律德想到这里,不由觉得有些牙疼,现在他是左右为难,放弃麟州,围攻府谷?且不说府谷本就是建在群山之中,又有大河相隔,易守难攻,他的迅速吞并胜州南部的计划也会大大延迟,若是弃府谷于不顾,直接攻打麟州、连谷等城,府谷就有这么多守军,这两座更加重要的县城,会有多少军队?且他的身后该怎么办?西北地广人稀,他想抢掠也要有可供抢掠的人啊!
府谷城中,拓拔燕啃着猪蹄,油光满面,手指上也尽是荤腥,他随意的抓过毛巾,略一擦拭,笑道:“这样打仗才舒服。”府谷镇守将参将韩宣也是一脸得意,笑容满面,当日他奉命离开黑城,心里极为不甘,整个大漠被高绍全放弃,他暗中一直骂高绍全是卖国贼,没想到到了麟州,他才知道形势极为危急,相对于黑城大漠等地,这里才是重中之重。
当日,行军长史汪平问他想去哪里,韩宣一眼就看出了府谷的重要性,府谷乃是麟州连谷的东大门,卡在那里,必然会让契丹人食不下咽,而当时府谷只有不足千人的守军,面对数万契丹人,恐怕连一日都守不住,他主动请缨守府谷,汪平也大为看重府谷,除了韩宣自身的一千人,又调了一千漠北援军,加上两千民兵,整个府谷城中守军迅速增加到五千人。
然而,五千人只能守城,韩宣眼睁睁的看着十万契丹军大摇大摆的渡河,一路西去,却无可奈何,那一刻,他懊恼的拍着城墙,手掌渗出了血,也依然毫无办法,直到三天后,拓拔燕竟然亲率三千骑兵来到了府谷,韩宣吸着口水打量着这些彪悍的骑士,这一刻,他知道自己的好机会总算来了。
也就是说,现在府谷城中守军根本不是不足千人,而是整整五千步卒加上三千骑兵,若加上韩宣临时组织的民兵,整个府谷已然成了一座军营,一万五千大军把这座城守的水泼不进。
拓拔燕擦了一下满嘴的油光道:“耶律德那小子还没有分兵?看样子还要给他来此狠的!”韩宣收起笑意,皱眉道:“统领需要小心,鞑子大部都是骑兵,你的骑士没有速度优势,要尽量避免与他们野战。”拓拔燕大笑道:“将军只管放心,我比苍鹰还要机灵呢,我又不去找死打他大军的主意,只要那老小子一旦有什么企图,老子我立刻就跑会府谷,让他跳脚去。”韩宣也是一笑,拓拔燕的确作战经验很是丰富,此前几次截断粮道,耶律德并非没有防备,甚至故意引诱拓拔燕上钩,不过拓拔燕一眼就瞧出了有诈,果断就回了府谷城。
“报,紧急军情!”谈笑风生的韩宣与拓拔燕两人同时停止了交谈,一封斥候们用鲜血带回来的情报放在桌案上,两人凑在一起看了起来。
耶律德果然不耐于拓拔燕的不断骚扰,分兵了,手下四虎将之一的韩年亲率五万大军,锋芒直指府谷城,而剩余六万大军则继续东进,意在夺取麟州府谷,这是最稳妥的打算,在军力上,耶律德明显大占优势,分兵之后依然是任何人不敢轻易挑战的庞然大物。
拓拔燕与韩宣两人相视一眼,脸色都有些冷峻了下来,他们知道,真正的大战就要开始了,拓拔燕长吁一口气:“总算把他引过来了,既然他来了,我留在府谷也没什么作用了,今夜我就会离开,府谷就交给将军了。”韩宣点点头,骑兵最大作用在于机动作战,当日高绍全把一万五千骑兵交给拓拔燕,就是为了让拓拔燕能够最大程度的发挥袭扰作用,让契丹人顾此失彼,这几日来,拓拔燕率三千人驻守府谷,成功把契丹人吸引过来,既然契丹人来了,那他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凭着城中的一万余步卒,韩宣自信还是能拖住契丹人:“没想到来的还是我本家?拓拔统领放心,老子我定能守住府谷。”“好,”拓拔燕也是一笑:“我就不信契丹那姓韩的还能斗得过你这样的军神之后!”韩宣祖上据说是韩信,乃汉初三杰之一,一代军神,被拓拔燕这一捧,他有些尴尬的红了红脸。
韩年同样也是号称韩信之后,乃是地地道道的汉家儿郎,萧乾轻汉人而重契丹,韩年作为当年随耶律迅打天下的将领,备受排挤,无奈之下,就投奔了先主的儿子耶律德,耶律德此人对汉臣还是非常看重的,韩年自然会有士为知己者死之心。
看着身后浩浩荡荡的五万大军,想想府谷的坚固,他的双眉紧紧的蹙在一起,韩年不赞成分兵,他极力主张一力攻取麟州连谷,再南下夏州,到时候府谷就是孤城一座,不堪大用,只是,耶律德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有时候过于谨慎,虽然在大局方面他往往会有极为大胆的决策,但是真正作战之时,耶律德会相当谨慎。
谨慎并非坏事,耶律部这些年来被萧乾有意打压,若非耶律德谨慎,也不会保住相当的实力,只是现在拥有绝对优势兵力之下,反而分兵却是谨慎过分了,虽然目前对于胜州南部军队到底有多少无法判断,但绝对不会超过五万,十万大军对付五万,胜算很大,现在分兵,府谷城中守军不可能超过两万,这五万大军可就被拖在了坚城之下了…
韩年自然也向耶律德提出过自己的看法,只是耶律德思考了良久还是决定分兵,按他所说,后路不境,何谈进取?韩年知道自己无法劝阻耶律德,只能自己亲自请缨。
清晨的薄雾中,府谷城隐约可见,整个府谷就是建在山梁之上,堡垒无数,城墙极为高深,完全就是一座军事要塞,城墙一直在修葺,一道道城墙,从山脚到山顶,各有射箭口,城垛处隐隐约约可以见到无数繁忙的士卒奔跑,每处城墙,从山脚山梁到山顶都互相通达,又可以随时隔开,每一处山墙都有烽火台,一旦有警,烽火相连,瞬间全城就会知道敌人来犯的方向。
韩年叹了口气,这座坚城,别说有上万军队了,就算只有千余人,也绝对是非常难攻下的,然而此城现在又必取,他挥了挥手,下令全军在城外扎营,先让将士们休息一阵,才去杀敌吧。
韩宣站在山梁的第二道城墙向下看去,倒吸了一口凉气,五万大军铺满整个数里的山川,气势非常壮观,而且不同于常见的契丹骑兵,这支契丹军主力中,有大量的攻城器械,从楼车、攻城锤、投石机、床弩,到云梯、钩车、填壕车不一而足,数量众多,这些攻城器械,只要发挥出作用,这座坚城也岌岌可危。
“放弃第一道城墙,退守山梁第二道城墙。”韩宣叹了口气道,身边的亲兵有些没反应过来,他没想到一箭未放,主将就放弃了第一道城墙,要知道第一道城墙乃是府谷最为坚固的城墙,也是守卫府谷的第一道防线,韩宣又说了一句,下令道:“全部放弃第一道城墙,退守山梁,违令者斩!”军令如山,纵然是不能理解,亲兵也不敢争辩,连忙向各处下达命令。
山梁上,点染了两道硝烟,契丹人不明其意,山脚下的守军明白了,五千守军没有任何反抗,拆除了所有的城墙上可供防御作战的东西,纷纷撤向山梁处的第二道城墙,而山梁上的守军也在迅速修建防御,一捆捆箭矢抱上了城墙,一排排床弩被推上了城垛,城外的契丹人浑然无知之时,府谷城守军已经收缩了整条防线。
第四十四章 诱敌
当清晨的阳光洒遍黄土高原之时,府谷城外数万契丹大军惊讶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府谷城门大开,整个城墙似乎已经被投石机摧毁了一遍一样,一处可供防御的设施都不见了,城楼上浓烟滚滚,火焰滔天,一个士卒都不在。
契丹武士面面相觑,韩年的副将耶律完生硬的挤出一个笑容:“难不成府谷的周军还没打就逃了?”韩年脸色极为不好看,他狠狠的憋出一句话:“逃?往哪里逃?这些守军就没想过活着离开府谷。”耶律完自然也知道,摸了摸脑袋,尴尬的笑了笑:“只是,他们为何放弃第一道城墙?这可是府谷最完善的一道城墙。”韩年没有说话,只是手指指向身后的攻城器械。
那些攻城器械的确是攻城的大杀器,然而,全都有着重大缺陷,或是过为庞大,或是射程有限,守着第一道城墙的话,城墙上的守军就要冒着乱石飞舞,床弩射杀的危险,而一旦放弃第一道城墙,首先眼前的这座山就是个大问题,两道城墙相距并不远,床弩、投石机这样的远程攻城杀器根本无法射出去,而其他大型攻城器械,首先运上山都是个大问题,再说城中的守军必然不会给你在眼前组装的时间,也就是说,这一撤,不要紧,他们契丹人的攻城杀器大部分就成了摆设,只剩下咬着牙一步步顶上去的份。
耶律完脸色大变,他立刻就明白了韩年脸色难看的原因,韩年咬着牙,一字一句的道:“府谷守军不是好啃的骨头,那将领极为擅长防御,然而,没了这些攻城的玩意,我们就没法打仗了吗?想当年,我们就靠着竹攻、瘦马照样打下了万里江山,今日,这一座孤城就能拦住我们骁勇的契丹武士吗?”韩年提高了声音,战刀指向府谷:“用汉人的血洗你们的刀吧!”韩年热血澎湃之时,全然忘记了自己就是一个汉人,契丹军在他的鼓舞下,军心大振,两个千人队拔出弯刀,推着云梯就冲了上去。
韩宣紧紧的盯着不断接近的契丹人,过了城门,下属们就急不可耐的请战,韩宣只是摆摆手,现在还不是时候,山脚到山坡的一段距离乃是平定,弓箭射下去威力有限,直到那些契丹武士开始爬到半山坡之时,韩宣才并指如刀,向下砍去,一时间万箭齐发,作为朝廷边军,常年征战大漠,这些士卒可不是寻常的卫所军,军中弓多为两石弓,就连三石弓也同样为数不少,一根根箭矢如同刀般卷向契丹人,很多契丹武士甚至还没来得及举起手中的圆盾就被射翻在地,即使把圆盾挡在胸前,居高临下射下来的箭矢同样也是锐不可当,这些木制的圆盾很多都被击的粉碎。
第一次试探很快就被打了回去,只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契丹人留下了一千多具尸体,韩年脸色严峻的翻着手中的箭矢,这是从受伤的士兵身上取下来的,他把箭矢拿在手里掂量了片刻,又举到半空,透着阳光打量着箭杆,又两手较力,用力一折,折为两段,扔在了地上,道:“府谷守军不是卫所军,是南人精锐边军,”他折下箭矢的箭头在手里掂量道:“箭头皆为生铁铸造,箭杆笔直,有工匠姓名,所用木皆为上等桦木,卫所军是不会用的。”
“边军?”耶律完打了个哆嗦,边军对于契丹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噩梦,特别是胜州的边军,一千人就敢在大漠中追着两倍于己的契丹军,武器精锐倒也罢了,最关键是南人边军一向悍勇,甚至更甚于大部分契丹人,耶律完也是吃过大亏的,这时候听得边军二字,不由面色大变,韩年瞪了他一眼:“边军也是人,我们数倍于敌,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韩年脸色不好看,双目中流露出一丝担心,边军出现在府谷,那就说明高绍全肯定调动了大量边军到麟州等地,也就是说,他们耶律部此战最大的优势:攻其不备已经完全没有了,他对于拿下府谷城并不担心,他担心的是全局战事,想至此,他提笔亲自写下了自己的猜测,让信使即刻送给凉王,处理完这件事,他才重新盯着府谷,道:“我们在内城垒城,一步步攻上去,城没有垒到对方城墙的高度,不得轻举妄动。”
契丹军得令,人人背负一袋袋黄土,就在山脚下开始垒起了土城,韩宣看了一眼就明白了韩年的打算,轻叹一声:“让将士好好休息吧,明天怕是恶战连连。”
契丹本部大营中,接到信件的耶律德忧色大增,从攻打麟州得来的箭矢和韩年送来的信件,两相印证,他最为担心的事发生了,奇袭的奇已经谈不上了,这一次奔袭成了遭遇战,他们攻,南人守,他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原来就在此处的守军,很可能要加上北方大漠深处的上万精锐边军,而高绍全既然知道自己的动向,那么榆林城中的守军必然不会太多,八万大军中有两万在榆林城中,那榆林也绝对不是韩德臣能短时间攻取下来的。
高绍全的主力很有可能随时出现在自己的身边,他们在哪里?耶律德打量着地形图,不停的用手比划着各处城池的距离,若是能找到高绍全主力所在,战争的主动权就在他的手中,只要一举击溃,他有信心吞并整个胜州,一丝笑容闪过他的唇角,耶律德知道,他与高绍全都在赌,不过,自己的赌注这么多,他高绍全又有什么赌本呢?
平鲁镇火光四起,夜色中,善阳城内的守军清晰的看到了数十里外平鲁镇升起的求救狼烟,平鲁镇在朔州的重要性不用多说,谁都明白,虽然善阳城外没有出现一兵一卒,但整个善阳守军都已人心惶惶。
朔州指挥使萧卞气的跳脚,大骂道:“谁给那老不死的胆子?竟然敢轻兵袭我朔州?”朔州知府是个汉人,本是善阳知县,朔州陷,他降于契丹,被升为朔州知府,只是,汉人在契丹人面前毫无地位可言,这为府尊大人也不敢惹恼了契丹皇族,弓着腰道:“侯爷所言甚是,府州那老不死的是老糊涂了,侯爷一战就可以生擒了他。”
萧卞闻言大为开怀,仰天大笑两声,拍案而起道:“老子我这就去点起五千人马,灭了那厮。”朔州知府闻言,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侯爷三思啊!”他抱着萧卞的大腿道:“我们城中已经有八千人支援宁武了,您再带去五千,剩下的千余人如何守住善阳?”萧卞一脚把他踹开,骂道:“胆小如鼠,府州才多少兵马?他韦申三万人围着宁武都啃不下来,能派多少人攻我善阳?连个宁武都啃不下来,他也敢攻我善阳?再说,你那些汉军团练是摆设吗?给我守好善阳城,待老子我凯旋归来,少不了你老小子的好处。”
五千契丹军在萧卞的率领下,浩浩荡荡的出了善阳,朔州知府担忧的望着渐渐远去的契丹军,他有种极为不详的预感。
平鲁镇有什么好攻的?军粮、军械而已,攻下这些有什么好处?善阳必然人心大乱,所以攻打平鲁说到底就是盯住了善阳,这么明显的打算连他这个文人都能看出来,为何堂堂大燕皇族,燕帝萧乾侄儿看不出来?或者,他看出来了,只是萧卞从内心瞧不起汉人而已!
见惯了汉人在他面前做低伏小,不敢有一丝违逆,见惯了汉人被欺辱,却只能把怒火朝肚子里咽,萧卞早已瞧不上汉人了,在他眼里,汉人就是软弱的羔羊,他全然忘了,在胜州顶住契丹人连年骚扰,甚至多次开疆拓土的边军同样是汉人!而当年朔州军和府州军同样也是不亚于胜州边军的精锐!
第四十五章 破敌
“老爷,回去休息吧。”老管家看着缩着腰的朔州知府黄升小声道,他知道自家老爷当年同样不想投降,只是一家老小都在朔州,他不投降又如何。黄升唉声叹气了半晌,摇了摇头,他本是举人出身,花了点钱打点,才在老家谋了个七品知县,没想到到任才两三年,契丹人就打了过来。
契丹人来了,他也曾经散尽家财组织义军与契丹人硬抗,然而,南方流贼大起,边军被抽调回去镇压流贼,失去边军支援的朔州很快沦陷,善阳孤城又怎么守得住?再说父母妻儿皆被契丹人扣押,在哪个朝廷那边当官还不是当官?黄升选择了降,他用自己的降换回了妻儿父母的生命,他用降也换来了善阳二十万百姓的平安,只是…已经十年过去了,谁还记得当年自己的苦衷?这一刻,黄升真的很害怕,王师若是入城,他这个二臣何去何从?.
夜深了,平鲁镇的火光依然冲天,萧卞催促着军队加快行军速度,整个五千人的军队都拉成一条长长的线,平鲁镇的重要性谁都知道,离善阳整整有六七十里路,急赶慢赶,也需要半夜才能赶到,如今救兵如救火,契丹的武士们虽然不满于大晚上还要急行军,不过并没有发出什么骚乱,萧卞骑在战马上,满意的点了点头,同时也不无遗憾的摇头,由于常年负责守城,善阳城中的契丹军并非骑兵为主,大部分都是步卒,整个五千人大军中也只有不足千人的骑兵队。
一个多时辰,疾行三十里地,契丹将士们全都气喘吁吁,萧卞皱着眉头看着依然火光冲天的平鲁镇,突然急急的调转马头,大声道:“全军休息,放缓行军速度,一个时辰不得超过十五里。”他突然非常不安,他大意了,只想着军队快点赶到平鲁镇,却忘了连番急行军之后的军队,战斗力必然大减。而平鲁镇,说起来虽然驻军不多,不过总有两个千人队,凭着地势,阻挡敌军一夜问题倒也不大,现在萧卞最怕的就是汉人突然袭击。
最怕什么,就会来什么,埋伏在暗处的高绍全远远的望着那些三五一群坐在地上,武器扔了一地的契丹人,唇角微微一勾,他在这里分兵五千埋伏就是在等这一刻,“杀!”高绍全当先翻身上马,大喝一声,他这是故意的,连续急行军之后,这支契丹军队已经在强弩之末了,数千骑士上马,挥舞着长矛冲阵,契丹人甚至都没有力气组织反击,气喘吁吁的转身欲逃。
高绍全虽然是读书人,不过自小在家中也是勤于练武,他弯弓搭箭,一箭就把契丹军冲出来的一个骑士射倒在地,顿时一众骑兵们欢呼起来,纷纷射箭,虽然在隐晦不明的月色中,他们看不清敌人,不过契丹人插在地上的火把成了最好的目标,一支支箭矢飞舞,甚至都不用瞄准,就能把无数契丹人射死在地上。
萧卞最担心的事发生了,他知道这一刻无法指望步卒组织反击,大声道:“步卒竖起盾牌,躲着箭矢,有战马的,随我杀敌!”不到千人的骑兵队冒着箭矢杀向冲杀过来的高绍全。
契丹人一眼就看出了高绍全是这支军队的首领,高绍全同样也一眼就辨出了萧卞就是契丹人的头子,他左右弯弓射箭,一气呵成,连连射杀了四个契丹骑兵,随后把弓箭朝身后一扔,拔出了横刀,他知道自己马槊功夫很不到家,不过好在契丹人也没有马槊长矛这样的长兵器,他长达三尺的横刀在契丹弯刀下反而还能占便宜。
萧卞赤着一双通红的眼,紧紧的盯着高绍全,很好,那个汉人将军似乎也想与自己一战,打了个呼哨,他与十几个骑兵组成了一个箭头杀向高绍全。
周军的骑兵在杀向契丹人的同时,不断的扔下火把,火把借着风势引燃了附近的草地与树木,这一刻,这片不知名的草地亮如白昼,十几个契丹人杀向钦差高绍全,那些骑兵自然也看了出来,纷纷向高绍全靠拢,高绍全双手保成一个圆圈向前一指,聚来的骑士们立刻就明白过来,除了剩下的护卫的亲兵,其他的骑士们如同弯刀一般呈弧线形杀向这个箭头的两翼。
萧卞没有注意到,此刻他的眼中只剩下高绍全,这个汉人明显是高官,甚至地位还高于自己在契丹人中的地位,只要砍下此人的脑袋,说不定汉人就会军心大乱,他们甚至还有可能反败为胜,孤注一掷的萧卞即使注意到身处险境,也绝对不会放弃这个反败为胜的大好机会。
两支骑兵撞在了一起,高绍全微微侧身避开萧卞刺来的弯刀,横刀端平,从身前两个契丹人的胸前划过,横刀刀刃极长,高绍全的横刀更是天子亲赐,锋利无比,只是一划,契丹人的皮甲尽裂,长长的口子几乎把两个契丹勇士撕成两半,两个人一声没吭就栽倒了地上。萧卞也迅速的砍了一个亲兵,调转马头,再度与高绍全对视,马蹄发力,再度向高绍全冲过来。
至于高绍全,倒没有打算再与他硬碰一次,调转马头,继续向后奔去,全然不顾紧紧追在身后的萧卞,“贼子,哪里走?”郁闷的萧卞大声怒喝道,他的战马极为雄骏,乃是上等的千里马,高绍全的战马只是普通的战马,无论是耐力还是速度都弱了一成,短时间的奔跑,萧卞迅速就追了上来,一丝残忍的笑容从萧卞的唇角浮现,手中的弯刀再度扬了起来,这次,把后背亮在他的面前,看这个汉家小儿向哪里躲?
弯刀破空之声,高绍全自然也听到了,他耳听八路眼观四方,见势不妙,一较劲高高跃起,翻身上了另一匹空着的骏马,萧卞一刀砍空,大为懊恼,想止住马,再度杀向高绍全,只是,马奔跑起来,岂是那么容易止住的,一勒马缰,骏马人力而起,嘶鸣声声。
萧卞使尽了浑身解数,终于拉住了战马,再度调转马头,却发现高绍全已经勒马停在了那里,只见他一支弓箭在手,瞄着自己的前胸,如果这一箭射出,他萧卞根本没有躲避的机会。
高绍全却没有打算一箭射死这个契丹将军,弓箭不离手,缓缓的,却极为清晰的道:“这位朋友,放下武器吧,你已经无路可逃!”萧卞环顾四周,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的身边只剩下三四个浑身是伤的契丹骑士,而自己的身边不过十丈范围,却是至少五十个南人骑士,他们一个个弯弓搭箭,箭尖指着自己,只要一声令下,他萧卞立刻就是万箭穿心的下场。
一声长叹,萧卞知道自己是彻底的败了,他不是一个好将军,更不是悍不惧死的勇将,看到一支支散发着寒光的箭矢,他翻身下马,扔下了武器,他的亲兵面面相觑,连主帅都投降了,他们还有什么抵抗的价值?一个个有样学样的扔下了武器,下了马,高绍全一摆手,十几个亲兵冲了上去,反绑了萧卞,麻绳深深的勒进了他的皮肉,忍不住痛的萧卞骂道:“老子我是皇族,老子我是萧卞,你们汉人就这样对待皇族吗?”
正要回身继续杀向已然开始溃散的契丹兵的高绍全闻言立刻勒住了马,转身道:“你是萧卞?皇族?”萧卞嚷道:“我是燕弟堂兄的儿子,受封平城侯,也是朔州卫指挥使,你快给我松绑!”高绍全闻言大喜,吩咐左右立刻给萧卞松绑,随后与几个骑兵押着萧卞一起来到了尚在抵抗的契丹兵面前,他的亲兵纵马喊道:“萧卞已降,尔等还不速速放下武器?徒增杀戮?”
尚在抵抗的契丹勇士们看到火把下,萧卞垂头丧气的面孔,瞬间就军心奔溃了,连萧氏皇族都投降了,他们这些吃军饷的大头兵还有什么抵抗的价值?一个个士兵扔了武器,跪倒在地,如同瘟疫般,一片片契丹勇士们扔下了手中的武器,放弃了无谓的抵抗,只是短短的一个时辰不到,毫无准备的契丹人被杀了两千余人,而高绍全的骑兵损失尚不足百人,当剩余的近五千大军把他们团团围住之时,不到三千步卒终于彻底的失去了突围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