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城破
在山上观战的胡晃很是心焦,他看出了自己的五千骑兵凭借着一时血勇打了个右威卫措手不及,不过右威卫并非浪得虚名,只是片刻,剩余未参战的五千右威卫逐渐合围并拢,明显是打算一口吃了这五千骑兵,“翟老三那边到底如何了?”胡晃又催道,李三一抱拳:“总管放心,最多半个时辰,大水就能淹了这群崽子。”“半个时辰?”胡晃摇头:“怕只怕张全他们撑不过半个时辰,到时候失了先机…”
李三一笑:“总管莫不是忘了我麾下的三千死士了?”他一摆手,三千随他偷袭颍上得手的精锐皆高呼杀贼,气势震天,胡晃有些犹豫,眼神也有些躲闪,许久才低声叹息:“李三,若是你也战没,我如何对得起自己亲妹妹的在天之灵?”李三听得这句,差点流下泪来,他想到自己惨死的妻儿,活活饿死在自己的面前,自己却无能为力,血从唇上流了下来:“大哥,其实李三早就想死了,每每想到莹莹,想到炫儿,李三就想死,然而我不能死,我要为他们报仇,现在这么好的机会,大哥且莫把机会让给别人。”
“唉…”胡晃长叹一声,摆摆手,让自己的妹夫率领三千精锐冲下山去,看到远去的李三生龙活虎的矫健身影,不自觉的泪水滑落,今夜,自己尚在人世的最后一个亲人也要血洒疆场了…
李三本不该成为流贼,十五岁被学政亲自收入县学,十九岁就成了秀才,若非连年大旱,颗粒无收,若非官府为贼,不顾百姓的征收的税赋,他本该科场得意,金銮殿里进士及第,说不定还能成为一代名臣,永垂青史,然而这遭天谴的朝廷把一个志在天下的读书人活活的逼成了流贼,而今,只怕只会成为一具无人收尸的骸骨。
张全全力应付秦升,秦升果非浪得虚名,自己的马槊虽然也有名家指点,与秦升一比却完全落了下风,双矛已然折断一根,张全索性抛了断矛,只用一根长矛做槊,上挑下刺,即使如此,也是数度陷入险境,秦升长声大笑:“小蟊贼,也不过如此而已。”马槊向上一挑,直取张全腹心要害,张全连忙翻身避开,秦升却是手下一压,刺中了张全战马的马腹,瞬间战马被开膛破肚,内脏流了一地,战马哀鸣着跪倒在地,张全心中一痛,战马于骑兵如亲人,这匹爱马是他的兄弟,如今却是在最后时刻还记着自己,把自己抛在地上才气绝倒地。
“啊!”张全一声咆哮,秦升的亲兵见得机会欺上前来,张全化长矛为步槊,连刺骑兵马腹,右威卫的精锐瞬间就被他砍倒了几个,“贼子敢尔?”秦升同样也目赤欲裂,一夹马腹,长槊下指,直刺张全腹心,一时间张全险象环生。
“张兄弟,上马。”一股大力从肩上传来,待反应过来,张全已然在一匹战马上,那战马是右威卫亲兵所有,官府的烙印显然,“你怎么也来了?”张全待看清来人是李三,不由皱眉,此番他就是求死之战,少死一个兄弟就是一个,李三是他军中好友,怎么也来了?“翟老三那边还要半个时辰,我来助你。”李三轻声一笑,俊逸非凡的面孔浮出看淡生死的决绝,张全也是舒展开双眉,既然已是如此,还想什么?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既然必然一死,不如多杀几个狗贼。
翟老三如今也是满脸大汗,他现在很是后悔当日筑堤为何筑的这般坚固,三千勇士砸了一个时辰了,大堤依然稳固,“还需要多少时间?”翟老三拎着指挥凿堤的贼军统领怒声道,这统领身如捣蒜,哆嗦着,却不敢回答,只是怕翟老三一时气急砍了自己。
“大堤破了!”一声欢呼突然响彻天地,翟老三转身看向身后,大堤破了个口子,汹涌的河水不断把口子撕裂的更大,“哈哈!”翟老三大笑,扔下贼军小统领,大骂道:“小的们看得好,淹死那些狗娘养的!”
陈州南门,上千新训军皆聚集在一起,井井有条的按上面的吩咐上到各处防御阵地,南门今日傍晚被新来的陈州贼军给封死了,吴全想办法通知了城下的官军,不过这近三百新来的流贼让他很是头疼,这些流贼可是从贼多年的老兵了,自己虽有上千新训军,战斗力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他有些焦急的看着时辰,已经快亥时了,离约定的攻城时间还剩一个时辰,王师佯攻西城已然开始,自己却无法有效掌握南城门附近,若是到时候献城失败,纵然有高公子说项,也未免会给官军留下个无能的印象。
高绍全也有点焦急,其实现在他若是想逃出城去,也并不难,有月儿相互,拓拔燕也来信说会接应,安然无恙的逃出生天其实很简单,只是…这一日看官军作战,他就知道官军其实兵力不足,人数恐怕甚至不足两万,当然这些话他是不敢和吴全说的,以这个摇摆小人的立场,如果真的知道官军无力破城,只怕立刻就会擒住自己送给金胜。
“大人,小人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高绍全现在扮演的是吴全的亲兵,还好当日见得自己的贼军大部分出城了,新来的贼军明显认不出自己,才算没有露馅,“这个人是谁?”新来的流贼百夫长胡大皱着眉,面色不善,他根本就瞧不起这些新军,这一整天破了的城墙多是新训军负责的,若非主帅分段防守有方,陈州城怕是早就被攻破了,吴全连连躬身献媚:“这是小的亲兵,读过些兵书,也是个秀才。”
“秀才?”这些流贼虽说是贼,不过对读书人有一种天生的敬畏,更何况秀才李三的多谋善断,骁勇善战更是给他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因此胡大立马神色和善了很多,温和的道:“秀才有什么想法就说吧,我胡大一个大老粗也不会什么指挥作战,还需秀才多多指点。”
人倒是个好人,可惜是个流贼,高绍全心中一叹,转言道:“新训军战力不足,根本很难抵挡朝廷的军队。”一句话说的吴全老脸一红,自己军队有几斤几两,他自然知道,只是被人当面点破,总是有些老脸放不住,胡大倒是深有体会,连连点头:“这倒是,若是城里都是老兵的话,朝廷再来一倍的军队又有何惧。”
“将军不如用老兵带新兵如何?”高绍全小心道,他这种法子倒是很常见,在军中新兵多惧出战,一般都会以老兵带新兵,打几次仗,新兵也就熟悉了,高绍全又道:“将军不如每五十人中加十个老兵,老兵督战,新兵才会有勇气。”一口一个将军把个百户胡大叫的心里美滋滋的,他一想也是甚有道理,连连点头:“秀才所言甚是,这些狗杀才,还真需咱们这些老骨头好好提点提点。”说罢就吩咐左右按高绍全的说法行动了。
吴全自然也下去布置,在离开前一刻,高绍全给他使了个眼神,吴全自然心领神会,只是出了屋子,一阵冷风吹的他打了个哆嗦,心里也是冷飕飕的:“果然最毒莫过于这些世家子弟,一句话就把三百条汉子的性命交代了。”
子时一过,西城战事更加激烈,官军似乎疯了一般,又派了两个千人队上来,西城顿时岌岌可危,金胜左右为难之下,又是把军中留作预备的一千流贼送去了西城,对于南城他倒是放心,胡大非易与之辈,且南城偏小,近两千人守着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拓拔燕在南城外,阴阴的盯着南城墙,两千党项伏兵皆解鞍下马,一座座攻城梯已经准备妥当,“统领,子时到了。”杨勇小声道,“好,”拓拔燕咬着牙道:“弟兄们,到咱们党项汉子杀敌的时候了,记住一定要护住公子的安全,杀!”弯刀一挥,两千党项精锐趁着夜色摸向南城。
“你们怎么都左袒?”胡大在望楼里奇怪的看着吴全与高绍全,他身边有亲兵四人,皆是百战流贼,对于两个新训军很是瞧不起,吴全与高绍全慢悠悠的把红巾系上袒露的右肩上,听到胡大问话,高绍全慢悠悠的一笑:“百夫长以为呢?”一丝危险突然从胡大心中升起,他破口大骂道:“不好,贼子你们想献城?”“好聪明的百夫长大人。”高绍全也不再否认,他不着痕迹的向后退了几步。
胡大听得这句,顿时气血上冲,满眼通红,骂道:“贼子敢尔?”他一把拔出佩刀,冲向吴全,吴全只是个普通里长,武功很是轻微,如何是胡大的对手,一刀就被胡大砍为两半,一旁的高绍全退了几步,捂着鼻子道:“胡大,我劝你不如弃暗投明吧。”
“贼子!”胡大一刀劈了吴全,却也不急,与四个亲兵渐渐围住高绍全:“你是看不到明日的太阳了。”高绍全一点也不惊慌,只是一笑道:“胡大,你们不是我的对手。”自信的笑容间全无惧怕,“那你刚才为何不出手阻止我?”胡大也感觉到高绍全似乎并非一介书生,虎目渐渐眯了起来,“这种背主之人,三心二意,今日可以叛了流贼,明日也会叛了朝廷,还不如早死,”高绍全笑道:“借你之手最好不过,否则若是我亲自动手,岂不是寒了上千新训军的心?”说罢,高绍全也不再客气,拔出腰间长剑,只是一点,两个流贼就捂着喉咙倒在了地上:“不识时务者,还是死了干净。”
胡大只见眼前一花,也骇然倒在了地上,他的胸口已然是一剑穿心:“果然,这些世家子弟都是从小就习得一身好武艺的。”在失去所有意识之前,胡大想到的只有这句。
南城,两千党项军已然爬上城墙,三百流贼刚要反抗,却发现那些新训军面色不善的盯着自己,一支支冰冷的弓弩长剑指着自己,一双双曾是兄弟的眼睛毫无感情的冷冷的盯视着他们,只要有任何异动,怕是立刻就会万箭穿心。流贼一个个放下武器,纵有一些有心反抗之辈,也是立刻被弓箭钉死在城墙上。
南城已破。
第二十四章 抉择
汹涌的河水被禁锢了三日,如今夹杂吞噬天地之威,铺天盖地的向蔡口镇席卷而来,一万两千右威卫与八千求死的流贼搅成一团,待发现那汹涌而至洪水之时,已然是晚了。
“兄弟,最后的时刻到了。”在生命最后时刻,看着转瞬将至的人为制造的山洪,李三决然一笑,张全也是放下了一切,大声欢笑起来:“反正都要死了,不如斩了那狗官?”“某也正有此意。”
“李兄弟,你说话太文绉绉了,一点不像咱这些草莽汉子,大丈夫一天到晚拽文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读书养成的习惯,怕是这辈子改不了了。”“那下辈子改吧。”两人全不顾忌身周的右威卫,如同闲谈般聊着天,马却不丝毫未减速的冲向秦升。
秦升此时已经乱了分寸,他看着铺天盖地而来的山洪,一时竟是不知所措,这些流贼又用水攻,这些流贼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他多么渴望率领他的右威卫在十万流贼里搏杀,用流贼鲜血染红他们的功绩,可恨的是,这些流贼从来不给他们机会,颍上水攻毁了他一万同袍,如今在蔡口镇,他们甚至自己造了山洪来淹灭自己的右威卫,为什么?脑子里杂七杂八,如同一团浆糊,直到李三与张全的刀砍在他的脖子上,他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最后时刻,才如同解脱了一般,含恨闭上了双目。
“贼将已死!”李三提起秦升的头颅,放声大喝,左右流贼皆欢呼道:“秦升已死!”将乃兵之胆,帅乃军之魂,更何况秦升多年统帅右威卫,早就是右威卫心中的灵魂,如今这个灵魂的头颅却在流贼的手中,死的不能再死了,右威卫立刻就奔溃了,何况铺天盖地的大水吞噬一切,右威卫尚存的八千人再无抵抗之力,哭喊着向浮桥冲去,然而浮桥早已为流贼所占,南北两岸上万右威卫首尾不相顾,北岸右威卫已经是瓮中之鳖。
“李三兄弟,老哥佩服你,”张全看着满身鲜血如同杀神一般的李三突然说道:“虽然你文绉绉的甚是讨厌,不过这番血胆却是老哥我都没有的。”李三一笑,他有些黯然的看着秦升的头颅,轻叹一声道:“像秦升这样的勇将,本不该死在你我这些同胞之手,他本该在辽东与契丹人血战搏杀。”“是啊,狗日的朝廷!”张全下了战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连刀都抛在了一边,望着铺天盖地而来的山洪,张开双臂:“李三,来世咱还做兄弟!”
山上的胡晃泪流满面,他知道他的兄弟们此生再无相见之机会,不过兄弟的血不能白流,他努力止住泪水,挥刀向山下砍去,喝道:“弟兄们,随我一起杀狗官!”五万流贼呼啸着漫山遍野的冲了下来,而得到号令的南岸埋伏的三万流贼也从四面八方向留在南岸的三千右威卫冲杀过来。
陈州城上时隔四年之后再度插起了朝廷的大旗,金胜以残军五千余人投降,全身束缚,立在何轩的面前,何轩冷冷的看着这个熟悉的人,这位流贼统领竟是熟人,何轩也是始料未及,前些年在辽东,在三边,这员悍将曾经给自己很深的印象,他一直很遗憾这样的悍将自己无缘收入麾下,没想到再见面的时候,却是官贼不两立了。
“你可对得起高阁老?”何轩冷声质问:“高阁老培养你这样的悍将难道就是为了让你这样报效朝廷?”金胜惨然一笑,却并无愧色:“朝廷逼我造反,若是不反,我早就成了一饿殍了。”“那你为何不死战到底,反而卑躬屈膝投降于我?”何轩嘲讽的道,“只为了五千残军而已,还有陈州城中五万父老,”金胜挺直腰背:“我金胜苟且偷生了四年,早已活够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何轩轻轻一叹,这样的悍将他同样不想杀,于是软语劝道:“如今你已为流贼尽忠,兵败而降,非君之过,不如弃暗投明,再度与兄弟杀鞑子去。”一丝渴望从金胜的眼中显露出来,他何曾不想杀鞑子?他也厌倦杀自己的同胞,这一生短短四十年光阴,最让他痛快的莫过于与高大学士在辽东杀鞑子了,然而如今…一丝明悟冲淡了眼中的渴望,金胜一笑道:“是人都有一死,我金胜既然反了朝廷就不会再投朝廷,金胜虽不才,却也不耻做三姓家奴!”
“唉…”看着被推出军帐的金胜,何轩一声长叹:“这样的悍将本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拓拔燕也是一脸萧瑟,长叹一声道:“他求仁得仁,一生也不亏了。”
高悬于城门之上的金胜头颅,双目早已失去光彩,只是那一丝笑意挂在唇边,似乎在嘲讽这荒唐的世道。
陈州已破,当消息传到胡晃这里的时候,右威卫已经消失了,两万天子亲军只逃出了一千余人,流贼同样也是损失惨重,在蔡口镇即使面对已然奔溃的右威卫,他们依然付出了超过三万人的代价,天子亲军战力非凡,更何况是一心求生的右威卫?
陈州已破瞬间把全歼右威卫的好心情冲的全无,军帐中,众流贼头领皆是人心惶惶,他们不知道攻破陈州的官军有多少,不过以陈州守将金胜的能力,还有那一万兵马,朝廷军队两日之内下陈州,全军怕不是有三万人?更何况据逃出来的流贼禀报,这官军竟然有数千党项精锐,党项精锐可是在辽东以千人硬悍上万鞑子的凶悍之极的虎狼之师啊!且不说自己这边如今只剩下五万余残军,一战之后早已是疲兵了,而朝廷的军队却是以逸待劳,攻守之势立刻转换,如今他们这些流贼想到只剩下要么投降,要么逃命两条路了。
当胡晃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刚刚得知自己妹夫一息尚存的喜讯立刻就被冲散了,胡晃直接就吐血晕倒在地,再度缓缓醒来之时,已是傍晚,一众贼将围着他,满脸惶惶,根本就是丧家之犬,何来一战之心?
“胡大哥,怎么办?”翟老三刚刚立下破堤之功,本是大喜,如今却是味如嚼蜡,自己的所作所为怕是要被朝廷恨死了,“怎么办?两条路而已,”胡晃思绪已经渐渐清晰:“撤退到亳州与主公会师,主公虽然与官军血战,不过尚有二十万大军,加上我们五万残军,未必没有一战之力…”看看身边这些老弟兄双目毫无光泽,他知道他这番话根本就是鸡对鸭讲,想想也是,围杀一个丧家之犬右威卫,他们都折损了一半兵力,更何况小曹操那边面对的是近十万朝廷精锐,同时淮南五万精兵也在迅速北上,颍上城再度易主,两条铁锁已经紧紧的捆住了河南的流贼,小曹操恐怕也是在劫难逃。
“大哥,”翟老三哆嗦着双唇,半晌才道:“官军淮南精锐已经逼近陈州镜,其中更有右武卫这样的天子亲军,陈州那边的消息,陈州党项人已经有五千人逼近蔡口镇,一天时间就会与我们撞到一起。”“!”胡晃一惊,顿感头痛欲裂,先机已失,自己只有一天时间了,若是再无动静,自己立刻就会被官军数面包围,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愣然半晌才又道:“还有一条路,就是接受朝廷招抚,从此做朝廷的鹰犬。”
一众兄弟相顾茫然,他们此番剿灭了朝廷天子亲军右威卫,朝廷蒙羞,朝廷那些骄兵悍将怕是早已对他们恨之入骨,皆欲除之而后快,看出众人的担忧,胡晃又是一笑:“战阵中各为其主,无所不用其极,本是寻常事,难道说咱们杀了你翟老三,还会把剩下的弟兄全都杀了?只要我们诚心投诚,朝廷也不会拒绝,再说,”身体稍稍好了些的胡晃说话很是吃力,他咳了几声又道:“再说,咱们那位天子还想快快结束河南、河北、山东战事,好一心一意的用兵辽东呢,我们接受招抚,天子非但不会拒绝,必然还会好生安抚,赐予高官厚禄呢。”
一席话说的众流贼心里大石落地,待听得加官进爵,更是不少人喜笑颜开,他们这些人本是泥腿子出生,能有朝廷的一官半职,还不是大大的光宗耀祖了?“想好了,就接受招抚吧,怕是朝廷的人也快来了,由不得咱们犹豫了,”胡晃轻叹一声,军心已乱,这样的军队不会是朝廷的对手,不如早早为兄弟找一条后路吧,至于主公小曹操,只能说句对不住了,兄弟们也是战无可战,退无可退了:“若是愿降就早点收拾残军,厚葬右威卫,若是想逃,也快些逃,最多一天,不然就晚了。”“全凭胡大哥做主。”众流贼头领皆有点不好意思,投降朝廷,对兄弟不义的恶名还是由胡晃来做吧。
“报,高绍全高公子与一百党项军求见陈州总管胡晃!”来了,连招抚之后的官职都定了,胡晃嘲讽的一笑,摆摆手让亲兵好生招待亲自赶来的高绍全。
第二十六章 家臣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高绍全自问不算什么君子,自然也不会和这些流寇客气,威胁利诱无所不用其极,胡晃却感觉这书生很对他的胃口,取陈州的过程他已了解,在那种不利情况,他仍然能混到南城新训军中,还成功策反新训军统领吴全,在看出吴全不过是三心二意的摇摆小人,能够故意引诱自己手下将领诛杀这种反复小人,自己却毫不受损,这等心机,这等为人,绝对是能干一番大事业的人物。
只是…这种人往往也最会兔死狗烹,他可不想自己一帮老兄弟在帮他打下花花江山之后,被他行韩信故事,高绍全自然也知道胡晃犹豫的症结,他在陈州所为能够蒙蔽那些泥腿子,却根本不可能蒙骗像胡晃这样的老狐狸,因此他逐渐放缓了语气,脸色也真挚了很多:“为将者最厌反复小人,却是最重忠义之人,如胡总管这般忠勇豪杰,谁不敬重?小曹操之辈虽有雄心壮志,却无容人之度,天下之人断然不会归心。”一句话既捧了胡晃,又名言自己借刀杀人之用心,特别是天下归心四字更是深深的击入一众流贼之心。
“如今官军兵临城下,我们还有什么选择?”胡晃惨然一笑,无论如何,形势比人强,就在这番耽搁的时间,党项军怕是又近了,若是他们再无所表示,到时候面对的可就是党项人的烧杀了,以流贼如今军心动摇,怕是还没开战,就会有大批流贼弃械投降了:“这可算城下之盟了?”高绍全和煦一笑:“胡总管此话差异,你们可不是城下之盟,而是弃暗投明,”他向西面拱手道:“圣明天子自会了解尔等的苦衷,我高绍全以人头担保,愿意归降朝廷的自然是高官厚禄,若是不愿归降的,就请速速离去,否则休怪官军无情。”
胡晃也了然的点点头,他这五万多流贼中,与自己一心的虽有大半,但同样也有对官府深恶痛绝之人,向左右摆摆手道:“诸位头领各自安排吧,我胡晃接受朝廷招安,你们自作决定,”他认真的看着拱手的流贼又道:“诸位尽管放心,我胡晃与众位将来同朝为官,同气连枝,只要有我胡晃一口饭吃,自然不会短了弟兄们的好处。”
胡晃又看看尚不愿离去的党项众人,皱眉又向高绍全道:“高解元,我有一些私话想与你交交心,这些人…”高绍全也自然明白胡晃还有一些不放心的地方,却是不能明言的,摆摆手,示意党项军退去,不过拓拔燕却纹丝不动,胡晃又有些皱眉,有些话实在不能在人面前说出来,特别是朝廷高官,高绍全一笑:“拓拔统领虽吃的是朝廷俸禄,其实就是我高家家臣,有些话他是绝对不会说的。”
家臣,世家大族皆有私养,都是对家族忠心耿耿之人,与家族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辈,即使告发家族谋逆,最后一样是会被朝廷治罪,终身无法在朝野立足的,胡晃自然也明白这些家臣的忠心,只是…他没想到党项军统领竟然也是高家家臣,那么也就是说那一万朝廷精锐党项沙陀军岂不就是朝廷为高家养的私军?顿时他就出了一身冷汗,这些世家大族果然有存在千年不倒的资本,历经数朝,有兵权在手,哪个朝廷敢轻易发难?
然而,拓拔燕既然是家臣,那些话说出来倒也是无妨,胡晃镇定了许多,广陵高氏的资本越雄厚,对他这些流贼出身的朝廷命官却是越坚固的依靠,他微微一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想再问高解元几句而已,其一,高解元如何保得我们这些流贼的安全?别和我说什么天子圣明,这些都是他娘的扯淡。”
高解元哈哈一笑:“我最爱就是你们这些豪杰的豪气,”他一拍桌子,双目直视着胡晃,裂开一嘴白牙幽幽道:“若是我可以保证你们这些归顺的流贼将来不会被打散编入其他各卫所、府兵,或者天子亲卫,胡总管可放心?若是我可以让你们军力不减,反而可以逐渐扩军,胡总管可放心?”胡晃一愣,瞬间惊喜道:“此话当真?”若让他归顺朝廷,他心中虽有芥蒂,却也并非不能接受,他最怕的却是朝廷软刀子杀人,把他们这些流贼部曲完全打散,编入各个卫所,到时候他们这些流贼头领可就是砧板上的鱼肉,随朝廷料理了,不打散另编的话,即使稍有削减兵力,他们也不会怕朝廷卸磨杀驴,此等乱世,有兵在手,谁想他们都要思量一番,更别说他想都不敢想的扩军了。
“自然,”高绍全高深一笑:“我要的是你们这支完整的军队,而不是你们这些头领,你知道这次右威卫被全歼对我二叔地位的影响会有多大吗?罢官解职估计都是小的。”“可是你二叔已经可以基本平定河南了,”胡晃毕竟出身平民,对朝堂的勾心斗角不甚明了:“河南一定,如今河北在何炯招抚下,北部也已渐渐安靖,平定流贼之功还不够抵丧右威卫之罪吗?”
高绍全有些无奈的一笑:“你以为朝堂上的诸公都一心平定流贼吗?养寇自重之人大有人在,”他沉默了一会又道:“不是我私心作怪,甚至我敢肯定我二叔同样也有这个心理,若是他真想一鼓作气消灭流贼,就绝不会在淮南诸军未至颍州就提前攻占颍上的,这也是给你们一口喘息之机,只是没想到你们的反击如此犀利,反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高绍全又是一声长叹:“就说这次吧,右威卫行踪泄密根本没那么容易。”“那是一个躲在山里逃出来的猎户告诉我们的。”胡晃有些怀疑,高绍全却是一笑:“秦升大小百余战,斩获无数,怎么会这么大意不去搜山?那猎户你们只需细加审讯便会有所得了,只是…怕是你们也没有机会审了。”
胡晃一怔,脸色顿时有些放不住,那个猎户他们的确是没法审一审了,在出发之前,那猎户就告辞了,只说父母妻儿皆死,无心留在这伤心地,他自然也不会怀疑,只是…这样一来,自己完全就是被别人借了刀,全歼右威卫的功绩立马就是大打折扣,高绍全幽幽一叹,又道:“秦升为人谨慎,若无人担保,绝不敢轻兵而出,为你所趁,再说秦升虽不识中原地形,他手下之人却大有人在,为何没人警告,反而两次被你们利用地形水淹得手?”高绍全看出胡晃脸色很不好看,又续道:“你们的确很是英勇,右威卫即使光明正大与你们一战,鹿死谁手也是两说。”
胡晃思索了一会,倒是想开了很多,淡淡一笑道:“高解元不必安慰于我,我们的确是被借刀杀人了,不过我还有一问,若是有一天,君要你死,你待如何?我们一众追随你的兄弟你又待如何?”
这一问何其犀利?几乎是在问高绍全朝廷要是逼你造反,你会如何了,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还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仅高绍全一震,连拓拔燕也瞬间抬起双目,一道厉光直刺高绍全,他也怕,以高家的世代忠烈,到时候万一高绍全选择虽知必死,也要留名千古做个忠直之臣,到时候不仅是高家大祸临头,他们这些家臣一样是不得善终。
这一问同样把高绍全难住了,天心难测,如今天子倚仗高氏自然是恩宠有加,然而从来最薄帝王心,高家也很难说哪一天失了恩宠,皇帝甚至不需要名旨加罪,只需让他独自率师北伐,然后断了后路,那就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了。然而父亲的敦敦教诲犹言在耳,从小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忠义报国,若有那么一天,自己难道还会反抗吗?
看到不仅仅是胡晃,连拓拔燕都逐渐浮现出了一线失望,他突然想到,到了那一天,他不仅仅只是一个家族,而是整个集团,效忠于他高家的家臣部曲,与高家紧密相连的其他家族,一举一动,都关系着数万人、数万个家庭的生死存亡,如果为一人而背弃这些人,他是何其冷漠?高家已经有辽东的上万牺牲了,怎么能再流更多的血,一丝决然从心中升起。
然而背弃朝廷的话高绍全必然是说不出的,半晌他才幽幽的道:“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必会为众位弟兄找好后路。”此话并非造朝廷的反,不过对于高绍全这样的世家子弟已然是非常难得了,高绍全又道:“世家大族长盛不衰从来就是不完全寄望于一个朝廷,一个姓氏。”
虽非反意昭然,却也让胡晃拓拔燕两人心中一松,只要他们的主公不愚忠,他们就有信心追随这样的家族,到时候,是黄袍加身南面道寡,还是北面称臣,成为新的从龙之臣,他们这些与高氏荣辱与共的人自然也不会担心什么。
胡晃拔出身边的匕首,右臂袒露,随手一刀割破右臂,鲜血缓缓流下,拓拔燕双目一亮,他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右臂上同样有这样的刀痕,高绍全自然也明白,同样接过胡晃递来的匕首,在右手指尖一刺,血滴落在胡晃的伤口处,主仆血溶为一体,这就是认领家臣之礼,他这个不过二十五岁的世家公子终于有了自己的家臣。
认主完毕,胡晃自然不敢再与高绍全相对而坐,让给主坐,恭恭敬敬的大礼跪拜,慷锵有力的道:“主公,我等誓死效力。”拓拔燕也是大礼,他虽非高绍全的家臣,高绍全却是名副其实的广陵高氏少主,当得起他这一拜。
世家大族最讲嫡庶,除非嫡房无能,否则必然是嫡庶有别,高元家臣从广义上来说,同样也是高绍全的家臣,在不与高元一房有直接冲突之时,高绍全就是拓拔燕的少主。
第二十七章 庙堂
京师洛阳乾元殿中,今日又是三日一朝的朝会,本是寻常惯例,却因为河南的战报炸开了锅。
两万天子亲军,堂堂十六亲卫之一右威卫竟然被一伙流贼一举全歼,冠军大将军、安阳伯秦升战没,战死郎将以上高官上百,只有千余残军撤回颍上,这是大周立国百四十年来第一次,即使前朝也甚少有闻天子亲军被全歼的如此丑闻,可谓已是一国之耻,而更让朝堂诸公气愤的是,负责总督三省军务的南夏侯高元非但不顾及右威卫陷入重围的困境,还行险万人突袭陈州,若非陈州流贼大意,恐怕到时候丧的就不是右威卫这一支亲军了,整个河南都会形势大坏,连京师洛阳都会岌岌可危。
“陛下,”文渊阁大学士李捷出列首先发难,他是如今的文官之首,内阁宰辅,同样也是赵郡李氏族长,为人正直,最是推崇文官政治,最厌恶的就是像广陵高氏这样插足军权的簪缨世家,更何况此番行险,一旦剿匪形势大坏,他的祖脉必将承受偌大的磨难,因此更是对高元深恶痛绝,他躬身行礼道:“高元丧师辱国,罪在不赦,当速速派皇城司擒拿治罪。”
天平帝抬起双目,若有所思的打量着李捷,并不回话,暂行兵部尚书事的兵部左侍郎杨申出列道:“陛下,阁老此言差矣,当日右威卫不顾侯爷三番两次劝阻,执意西进,待侯爷知晓已经晚了侯爷高瞻远瞩,弃右威卫,而平陈蔡颖三州之地,贼酋平三郎自断一臂,覆灭只在朝夕,非但无过,反有大功,陛下切勿听信小人之言,治罪有功之臣啊!”杨申跪倒在地,哀声道,本朝不兴跪拜之礼,只有苦谏之时,才会跪拜以示忠心,天子似有所动。
右都御史林闻见皇帝有所意动,赶紧出列道:“丧天子亲卫,国之耻,平三郎流贼而已,剿灭流贼是高元之责,责不抵罪,高元丧师辱国之罪不得轻饶,否则国法何在?”左都御史何炯如今在河北,右都御史就是御史之首,见得长官都已在弹劾高元,一众御史皆上弹劾,虽有十几个支持高元的声音,也瞬间被压了下去。
天平帝皱皱眉,揉了揉双目,转眼看向毫无动静的武官行列,从国公到各卫将军皆是眼观鼻鼻观口,如同一群木雕泥塑,这些年来他鉴于屡次政变、兵变,有意削弱武官,打压的有些狠了,这些武官如今很是有些战战兢兢,他突然嘲讽一笑,看向武官之首靖国公韦震,韦震乃京兆韦氏族长,一举一动牵动满朝文武,天平帝和煦一笑,道:“韦卿,这是你军中的事,你且说说。”
韦震出列一礼,没有半点表情的道:“陛下,臣以为右威卫丧师之罪在秦升孤军深入,高侯爷所为并无过错,若是臣是三省总督,也定然会弃右威卫不顾,行险偷袭陈州,大事可定。”一众文官听得一愣,他们不敢相信这些最厌文官插足军政的武人怎么会突然支持高元,瞬间声响就渐渐小了下来。
倒是武官这边议论纷纷,他们讨厌文官,所以同样不喜欢广陵高氏插足军政,此前本是商量好了要拿下高元,把三省剿匪之事牢牢掌握在他们武人之首,怎么靖国公会突然变卦了?靖国公依然是一副冷面孔,续道:“不过,无论如何,一码归一码,右威卫覆灭必须要人承担,作为三省总督的高侯同样责无旁贷,臣以为不必治罪高元,但三省总督的人选必须是换一换了。”
“那韦卿以为哪位可担此责?”天平帝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韦震,他同样认为高元所为并无过错,但是没过错不代表就不应该承担责任,只是…他颇有些好奇韦震会推荐谁去坐那个位置,“臣以为不需另派他人,左威卫大将军万忠就是一员宿将,”韦震拱拱手道:“辽东三边谁不知道万人敌之威名?他从来谨慎,只要继续按照高侯方略步步推进,平定三省绝非难事。”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不就是想把平定流贼之功给自己这一群武官吗?天平帝心知肚明,不过高氏的确是不能用了,在辽东的战功,在三边的战功,若是再加上平定流贼,高元功高难赏,到时候他这个皇帝也会如坐针毡,韦震的心思倒是与自己不谋而合。
文官们自然不答应这些武人再度掌握军权,只是放眼上下,最擅领兵的文官莫过于高元何炯,高元是他们一定要拉下台的,高元是个异类,文治武功皆是能臣,只是高氏绝对不能再膨胀,所以高元必须拿下,而何炯?先不论他尚在河北,根本无法全权指挥南北剿匪之事,更重要的是何炯同样与高氏联系紧密,虽非依附,但绝对是联盟,更有传闻何炯有意将爱女嫁于高元之侄,这样的人他们怎敢用?
那用谁呢?文官上下似乎并无真正经过战阵之臣,一时就有些沉默了,李捷翻了翻眼皮,突然想起一个人选,他再度出列道:“万忠虽是宿将,不过从未有过统帅全军,老臣不是很放心,不过倒是有个人选,虽然从未统帅全军,不过以他的地位完全可以震慑全军。”“哦?谁?”天平帝双目一亮,非必要的时候,他的确也不想让武官再度掌权,特别是可以动摇国本的力量。
“梁王!”李捷幽幽的吐出两个字:“四皇子殿下一向忠孝,他领兵也不需亲上战阵,只要震慑全军就可。”
梁王?站在大殿众臣之首的太子殿下脸皮一抽,他最怕就是自己兄弟掌军,如今自己的东宫六率精锐都在地方,戍卫东宫形同虚设,若是兄弟掌军,到时候未必不会是又一次玄武门之变,本朝这样的事还少吗?就连当今皇帝陛下也是联系将门夺权才能登上大宝之位,如今自己被父皇压制无法亲掌军权,自己兄弟掌权那必然是兄弱弟强之势。
天平帝倒是甚有意动,几个儿子中他最喜欢的就是四皇子梁王,忠孝有加,最难得的是知道避嫌,醉心诗词,根本没有掌兵的经验,用他皇帝倒是非常放心,不过看到太子脸色,他也明白其中凶险,思索片刻,才道:“朕准了,梁王挂帅三省总督,但不得过问军事,万忠为副帅,统领全军,剿灭流寇,时间紧迫,望诸卿协心同力。”
这番安排既顺了文官的意,也让武人实际掌握军权,文武都很满意,皆叩首谢恩,只有太子脸色不太好,不过金口玉言,他也无法反对,天平帝有些歉意的看看太子,思索片刻又道:“着太子整训东宫六率,原在地方的东宫六率编入亲军,太子重新选拔军中精锐,充实六率吧。”
东宫六率分太子左右卫率、太子左右司御率、太子左右清道率,此外还有太子左右监门率,太子左右内率,合称东宫十率,六率每卫率辖五个上折冲府,余则四率各有五个下折冲府,全军近六万人,本是戍卫东宫,监视诸王异动,不过自用兵辽东、三边、流贼以来,东宫十率大部在各地征战,名存实亡,整个东宫只剩下一个完整的太子左监门率,而今皇帝一道旨意重建东宫六率,也就意味着太子将会真正的掌握六万大军,储位更加稳固,即使梁王能够收服三省军权,在天子亲卫和东宫六率监视下,也绝对不敢有所异动。
太子闻言立刻面露喜色,叩首谢恩,天平帝又道:“这六率本就是你的部曲,朕借用了让你成了个有名无实的太子,如今恢复六率本是应有之义,不过选拔将领,挑选军士还是需要你自己去做的,不过朕倒是可以送你一个参军,”他翻开战报,看着陈州克城,劝降招抚流贼的战报,笑道:“你的恩师之子高绍全出身名门,又有战功,本来朕想用他为河南安抚使,不过他如今还只是一介解元,朕也不愿断了他金榜题名的机会,且给你做个六率参军事吧。”
又是一颗重磅**,炸的一众文武头脑发晕,他们最怕的就是高氏再度掌军,如今皇帝用高绍全为六率参军,无疑是对他军事能力的肯定,只要太子登基之后,此人必然又是扶摇直上,瞬间又是一个文治武功的定国重臣,武人倒是还无所谓,以李捷为首的文官脸色却很是难看,天平帝看看一众文官的脸色,笑笑又道:“着皇城司逮高元下诏狱,”想了想又道:“夺其三省总督、兵部尚书衔。”算是给了文官一颗甜枣,也是警告这些文官别再不识相,而保留爵位同样也是不希望凉了像高元这样的忠直之臣的心。
第二十八章 别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两道圣旨静静的放在三省总督高元的帅案上,一众武将都有些忿忿不平,这半年来,他们南征北战,立功无数,如今一道圣旨却是要拿办他们一向敬重的大帅,就连因此而升为副帅的万忠都是一脸悲愤,他粗声粗气的道:“大帅,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如今三省战事正紧,不如扣了那些皇城司的人,大帅上书陛下言明。”“荒唐,”高元一拍桌案,这些年来带兵的威势让一众将官战战兢兢,虽然朝堂的武人看不惯高元,然而这些与高元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却对这位副帅敬重有加,即使如今已不是他们上司,也不敢有所违逆,高元镇住了一众蠢蠢欲动的武将,略略缓和语气道:“圣上行事并无任何过错,我的确丧师辱国,若不治罪于我,国法何在?”
“可是,大帅您…”万忠哽咽着道:“大帅平定三省之功还抵不过那该杀的秦升蠢货?”高元冷声道:“功是功,过是过,陛下保留我的爵位就是对我战功的肯定,”他渐渐放缓语气:“三省如今虽然战事稍歇,不过却也不能大意,陛下用梁王挂帅,就是震慑全军,尔等尚需戮力破贼,再建战功。”一众武将一时都有些难以接受,本来皇上对他们剿匪大有赞赏,赏赐有加,不过大帅革职查办却让他们实在有些不知所措,何况梁王根本没有什么带兵经验,他们这些武将如何放心追随?
“高叔不要凉了弟兄们的心吗,”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帅帐外传来,掀开门帘,却是个面如冠玉的佳公子,一身金边白袍衬得他风度翩翩,才二十许的年龄,未曾蓄须的他眼如繁星:“弟兄们只是舍不得高叔而已。”高元却是不敢拿大,立马离了帅座,恭恭敬敬一礼道:“臣高元见过梁王殿下。”
这就是梁王了,果然风度翩翩,气宇不凡,梁王一向恭谦有礼,他立刻亲手扶起高元道:“高叔何须与孤客道?孤可是你的学生呢,哪有老师像学生行礼的道理?”梁王年幼之时,留在京中为官的高元就是梁王傅,的确就是梁王的老师,既然是师徒,那么想必梁王也不会轻易改变高元的方略,那些武官稍稍有些放心下来,也连忙行礼,高元是梁王傅,自然可以随意点,他们这些普通将官却不能拿大了。
梁王一向为人和善,淡淡一笑,扶起众将道:“诸位放心,高叔是简在帝心的重臣,陛下绝不会做亲痛仇快之事,陛下没有夺爵就是最大的明证,孤也会上书为老师求情的。”有了梁王保证,诸将放心了很多,此番皇城司拿高元入诏狱才是他们这些人最为担心的,至于战事,区区流贼何足挂齿?
梁王一番安慰,不仅诸将放心了很多,连高元都很是受用,自己的学生果然还是向着老师的,有了梁王这个奥援,他也不需太过担心入京之后的事,梁王又是向万忠一礼,唬得万忠连说不敢,才又续道:“孤一向醉心诗词,对于征战向来没有什么经验,以后还需诸将多多指点,陛下对孤的要求只是震慑诸军,军阵上的事还需各位戮力。”众将连道不敢,对这位梁王殿下更是放心,他们见得师徒二人似乎还有话要说,皆识趣的退了下去。
帐中只剩两人,梁王请高元上座,才面色凝重的道:“恩师,朝堂之上不容乐观啊,文官们几乎是众口一词要求治罪于您,武人们则是明摆着看热闹。”高元一叹,勉强笑道:“我知,我这位置就是众矢之的,文官不喜,武人厌恶,其实我也早不想坐在这倒霉的位置上,两边不讨好,这次回京,只愿安安稳稳的做个富家翁了。”梁王一笑:“这个恩师倒是不用担心,陛下对恩师的忠心还是很放心的,我刚才那句简在帝心也非虚言,陛下还是很倚仗你的,只是要委屈恩师一段时间了。”
“不罢官夺爵我就很感激了,”高元一笑,心里也痛快了很多:“以后这三省流贼还需你多多努力。”梁王颔首:“恩师,师弟绍全被拔为六率参军就是你高氏皇恩依旧稳固的明证。”“其实我最担心的就是绍全的六率参军,那是架在火上烤的职位啊!”一声长叹,高元缓缓走出了军帐,看着高元孤寂的身影,梁王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落寞的高元似乎在一瞬间老了十岁,再无一丝一毫执掌天下的霸气,完全就是一个落魄书生的模样。
十一月二十五夜,执掌三省兵权的高元解职,短短四个月间,他的官职被剥夺一空,只剩下一个南夏侯的爵位而已,在两百皇城司,三千府兵护送下,沿着运河一路北上,到了陈州,还要宣旨高绍全,一切顺利的话,估计可以在年关回到京师。
陈州城内倒是另一番景像,左威卫已撤出陈州,原流贼,如今的陈州总管府兵接受了城防,何轩只留下三千党项军谨防有变,而今原来的那些流贼都成了朝廷命官,陈州总管胡晃,蔡州卫指挥使翟老三,就连伍庆都成了颍上千户了,天子很是大方,不仅保留了一众流贼的原来部曲,还把陈、蔡、颖三州卫所军、府兵皆纳入新归顺的流贼管辖之内,陈州如今张灯结彩,十年来的战乱,终于战事平定,这里一片欣欣向荣。
胡晃总管却有些担忧,他看着一脸无所谓的高绍全,无奈的道:“主公,你这番进京可就是被剥夺了军权了,你怎么一点不担心呢?”高绍全一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可是堂堂东宫六率参军,负责东宫六率整训事宜,何来军权被夺之说?”
“糊涂啊,主公,”胡晃痛心疾首,看着同样笑嘻嘻的拓拔燕等人,气立刻就不打一处来,骂道:“你们这些傻子还不知劝劝主公,东宫六率如今还剩什么?陛下说整训六率,整训出来那也是太子的军队,和主公有什么关系?主公这参军是什么官?几品官?还不是皇帝一句话就能呼来喝去的,”他长叹一声,一屁股做在椅子上道:“我这把年纪了,倒也不在乎,你们将来还要随主公建功立业的,如今主公一进京,想出来可就难了!”
身子已经大好的李三一笑,李三当日在蔡口镇大战中本是料定一死,没想到他被本是浮桥的一艘破木船所救,反而侥幸活了过来,只是八千弟兄回来的只剩三百余人,连最好的兄弟张全也葬生鱼腹,三日后醒来却看到满屋朱紫,当时就不想活了,只道一众兄弟卖了胡晃换了一身官袍,却没想到最大的官儿就是他那大哥。一番开导之下,再加上一番死里逃生,李三也看淡了,为朝廷效命虽然让他别扭,不过高绍全这个主公却很合他的口味。
李三一笑,不对,如今李三恢复了本名李权,连秀才的功名都回来了,现在忝为陈州总管长史,陈州长史李权笑道:“大哥,那六率名为太子组建,其实还不是咱们这位参军大人亲自挑人?”“掺沙子?”胡晃不是傻子,瞬间就明白过来,只是向太子亲卫掺沙子,这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吧?
高绍全看出胡晃的惊色,笑着说道:“胡大哥不必担心,太子组建谈何容易?我去掺沙子,太子非但不会怪罪,还会感激,毕竟是雪中送炭。”“那这沙子从何而来?”胡晃一拍大腿,急匆匆的道:“主公早说吗,我这就去选个三万精锐给你掺进去,到时候太子六率岂不就是你的部曲了?”
李权一脸佩服的看着自己这位内兄,掺沙子有这样掺的吗?这分明不是掺沙子,这就是夺军权啊,自己这位内兄除了领兵出战之外,政治常识完全就是幼儿级别,高绍全也是一脸尴尬,拦住胡晃道:“胡大哥,有这样掺沙子吗?太子不会担心吗?再说东宫十率,我只要掌握一率就不怕京中的风险了,有个五千人就已足够。”胡晃道:“主公如今身系三州之地,岂可大意?五千人还是少了,至少一万人,”想了想又道:“李三,你也随主公一同进京,你鬼点子多,有你在我才能放心。”
高绍全想想一万人虽然多,不过只要把这一万人分散到各率,反而事半功倍,太子也不会生了嫌疑,便也同意了,至于李权,他本就要带着一起进京的,他手边根本没什么人,这样的人才实在难得。
十二月初四,高元也进了陈州城,看到陈州一派欣欣向荣,心中也很是开心,说来说去,这些年来南征北战,他还不是为了还天下一个太平?一路上蔡、颖、陈诸州他都看在眼里,风景大不同往日,曾经的破败不堪,如今渐渐有了生机,他知道其中大半功劳在自己的那个侄儿身上,心里也颇有些高兴,自己的仕途算是艰难了,子女也多平庸,不过好在大哥这遗孤却是有大哥的风范,将来广陵高氏后继有人,自然不愁将来家道中落了。
第二十九章 再相见
“二叔!”高绍全很是激动,两个多月来,几度死里逃生,再度见到自家二叔,真正是恍如隔世,不禁间,双眼都有些模糊了,高元也很是激动,他连忙扶起自己的侄儿,小声训斥道:“你现在也是有家臣的人了,可不能堕了家主的威风。”
高绍全哽咽着道:“二叔,我还是你的侄儿,永远都是。”“嗯,”高元扶起高绍全细细打量,看到他新蓄的一撇八字胡,笑道:“蓄须了,稳重很多了,有些家主的风范了。”高绍全有些害羞,脸色微红,高元看出他的尴尬,转言道:“你如今成了家主,做二叔本该给你点礼物,可惜你二叔如今也是待罪之身…”他转眼看看在一旁的拓拔燕,突然笑道:“拓拔燕,你可愿追随我这侄儿?”
拓拔燕一喜,此番高元获罪,他是最尴尬的,很可能会因此丢官,如今将自己转赠给前途大好的高绍全,他怎能不愿,连忙躬身道:“敢不从命?”“好,”高元一笑道:“拓拔燕和他的三千党项骑兵从此就是你的家臣了。”“多谢二叔!”高元当年在边关收服了上万党项沙陀私军,有四千送给了兄长,后与兄长一起战死辽东,而今只剩下六千部曲了,这三千人送给自己可是莫大的礼物了,党项军皆为以一当百的好汉,震慑陈蔡颖三州,也不怕个别流贼还有二心,高绍全是真正的感激莫名了。
高元想了想又道:“拓拔燕,把你的党项军交给拓拔恭,你率三百人护卫你家主公。”“是!”拓拔燕躬身应道,高绍全倒是非常尴尬的笑了起来:“二叔,我如今只怕进京的部曲太多,根本不愁少了护卫。”“怎么?”高元很是疑惑的看着自己的侄儿。
“一万人?”高元听到这个数字也是倒吸一口凉气,他不是没见过市面的,但是这个数字也太惊人了,高绍全也很是无语,满面愁容的道:“这还是被我好一番劝阻,胡晃本来还想让我带着三万大军的…”“这是进京面圣还是要进攻洛阳?”高元很是无语。
高绍全知道这个数字也太过惊人,小声道:“要不我让胡晃再减去一半?”“你是要去掺沙子吧?”高元不是蠢人,瞬间就明白了过来,想了想道:“东宫六率你总要掌握一两率才能安心,一万人也不算多,”他也不想冷了高绍全家臣的心,又道:“只是进京的名义要改一下,不能浩浩荡荡的跟着你一起进京,就让你那心腹李权以新招抚流贼进京受封的名义进京吧,到时候想办法求个恩典,插入东宫,你也有了立身之本。”
“啊?”高绍全一脸惊色,他没想到一向忠心陛下的二叔竟然也同意他掺沙子,这不是把皇帝当瞎子吗?高元看出他的疑惑,神秘的笑道:“世家谁不朝天子亲军掺沙子?你又不是第一个人,陛下也心知肚明,这是世家的生存手段,只要不过分,陛下也不过问的,”他淡淡一笑:“就连你二叔我,天子十六亲卫中有一卫我至少可以掌握大半,这就是你二叔我的立身根本,到必要的时候,那卫自然就是你我的根本所在。”
高元此人从不虚言,他说可以控制一卫大半,那这一卫势必就是他的私军,甚至很可能还不止这些,高绍全可没忘了他这位二叔执掌兵部数年,既然二叔掺沙子,绝对不会在一个天子亲卫里掺,一个高家就能掌控这般能力,天下不亚于高家的世家并不少见,各个世家盘根错节,朝政的复杂远远超过了他所想的程度。
看到高绍全一副惊愣的表情,高元突然有点想笑,他知道他个侄儿完全是个官场雏儿,哪里知晓这其中的水到底有多深,不过也不必担心,毕竟并不是每个官场新丁都有他这么优厚的条件,兵权在握,三州之地在手,同时还有他这个侯爷叔父,一个世家在背后支持,忍着笑,拍了拍高绍全,温言道:“各个世家所在乎的并不相同,我广陵高氏本就是军伍世家,虽然入周以来,我高家一直都是以文入武,其实在军伍方面还是有相当实力的,比如京兆杜氏更在乎掌握宰执朝堂之位,你何叔家则是更重地方。”
广陵高氏本是渤海高氏分支,在本朝初年,开周重臣高行周就是广陵高氏一房的鼻祖,这一族从北魏开始,历隋唐、四代(梁、唐、晋、汉)至本朝历经七百余年风云不衰,一直重视兵权,自与流淌在他们身体的燕赵男儿之气有关,直到本朝太宗推崇名教之后,高氏才转武从文,百年间单是进士就出了十九人,可谓广陵第一家,然而他们毕竟军门出身,即使由武转文,在武人中还是有一定威信的,更何况自高绍全父亲开始,临危受命,经营十余年,于军阵中自然威望日重,这也是文官排斥他们,武官同样也不喜的缘故了。
既然事了,高绍全也不再纠结如何掺沙子了,他想起了一件事,又向高元提到:“二叔,胡晃前些日子对我行踪了如指掌,我到前几日才知道,原来是个老熟人把我的行踪完全抖露了出来。”“哦?是谁?”
这个老熟人当然就是皇城司百户杨全了,这些时日来,被一群归顺于高绍全的陈州豪杰好一番折腾,若非胡晃提醒,高绍全都几乎认不出这个人了。
“杨全,没想到江陵城外的内奸不是别人,就是你啊!”高绍全颇为遗憾的一叹,在江陵那几天,他对杨全很是欣赏,只是谁料从头到尾他都想杀他,高绍全只是很纳闷,为何那么多机会他不随便找个把自己一刀结果了,非要绕一个圈,让一个神箭手一路追杀?损兵折将不说,还让他成功死里逃生。
“我还想继续做这个皇城司百户的。”杨全一脸坦然的道,把高绍全一句话憋在嘴里根本无处发泄,再逼问他到底是谁指使,那杨全出身皇城司,本就是审人的祖宗,岂会怕区区流贼出身的一些手段,自然是无处下口,无奈之下,只好继续打发这位杨大人到陈州大牢里继续数蚂蚁了。
高元认识杨全,看到这幅模样的杨全也是吓了一跳,高绍全倒是习惯了不少,不过心中还是暗骂了一声那些一身江湖习性的流贼,杨全看到高元倒是比高元还要惊讶,许久才哆嗦着说:“他果然说到做到!”
“他是谁?”收敛心神的高元大刀金马的落座,淡淡的道,杨全现在不过一具行尸走肉,回了京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会随他人头落地成为一个谜案,杨全拱拱手道:“尚书大人知道做我们这行的不会卖了主家。”“你的主家只有陛下。”“然而陛下也不可能明察秋毫。”杨全争锋相对的道:“不知尚书大人如今还是三省总督吗?”
高元眼皮一跳,他察觉出一丝东西,然而并不明确,只是借着喝茶掩饰过去,片刻之后又道:“你何必为他瞒着呢?”“为他保密至少我一家无恙。”杨全有些受伤的低下头,高元轻咳一声,洒然一笑道:“你只道我不知道是谁?不就是辽王郭恪吗?”杨全闻言,一惊,迅速抬起眼来直视高元,颤声道:“你怎么会知道?”高元却不想再和杨全废话了,挥了挥手就让左右把杨全带了下去,进京之后,这人不过是一具尸体,还有什么好废话的。
室内又只剩下高元叔侄两人,一片寂静,高元呼吸有些沉重,双目也微微涨红,许久才惨然一笑:“绍全,让你见笑了,没想到我教出了这样个猪狗不如的学生…”其实刚才杨全掩饰的并不好,在听到辽王名字的时候,连高绍全都明显感觉到杨全整个人先是一松,后来才装作一副惊慌的模样,那句看似无意说漏的“还是三省总督吗”,其实已然暴露了那个人,只是…怎么可能是他?
高绍全是见过二叔的那位学生,本朝四皇子梁王殿下的,为人温文尔雅,洒脱不羁,最爱诗词,纵情酒色,根本就是个风流王爷的形象,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高元倒是看开了很多,轻轻一叹:“最是无情帝王家!”他转眼看着高绍全道:“此人不能留,也绝对不能是你献给陛下,否则必然会打草惊蛇。”“我明白。”高绍全颔首。
虽然并无直接证据证明高邮屠城、高氏满门被灭与梁王有关,但最有嫌疑的明显就是这位“贤王”了,他用高邮屠城、高氏满门被杀引诱自己的恩师坐镇三省,掌握三省军权,再用右威卫全军被歼,迫使皇帝去了高元这个三省总督,绕了一圈,这个帽子落在了自己的头上,用心何在?昭然若揭,就是那九五之位而已。
要复仇,只有一种手段,就是把这个骄傲的梁王殿下打下凡尘,去掉他的兵权,然后在新帝登基之后,再以谋反治罪,尽诛其家,高绍全暗暗咬牙,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等得起。
这样一来,扶保太子殿下平安登基就是高绍全最重要的任务了,既然有争嫡之变,那京师洛阳必然是风诡云谲了,他突然对洛阳之行充满了斗志,高绍全知道,自己的父母、兄嫂、妻儿,自己全家二百余冤魂,高邮的十余万冤死的人在看着自己,每每想到这里,他就感觉到自己充满了力量与斗志。
第一章 初至洛阳
洛阳春日最繁花,红绿荫中十万家,洛阳两千年古都,自周公营建雒邑,至本朝已历两千余年了,每一寸土地都积淀着历史的尘埃,前朝更是定洛阳为东都,号称神都,当时聚民百万,实为天下第一名都,自安史之乱后,山东藩镇林立,洛阳渐渐转衰,直到本朝又都洛阳,至今已百四十年了,虽然曾历四代残破,而今定都一百多年,洛阳再度繁华起来,即使是隆冬季节,洛阳依然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当高绍全到得洛阳这座千年帝都的时候,已是天平十年的小年夜了,本朝沿用前朝规矩,从小年夜封衙,到正月十八复开,若非特殊紧急情况,这也就是官吏们的年假了。
高元非戴罪之身,只是革职查办而已,虽说下诏狱,皇帝语焉不详,这些皇城司的人也不会自讨没趣,拱拱手约好开衙之后自去诏狱点卯,就各回各家,忙活新年了,婆娘这些天没有汉子撑家,怕是早就累坏了吧?
高绍全并非第一次进京,不过以前进京他都是住在自家的别院里的,而今堂堂高家长房只剩下他这一个独苗,回到那别院里就是形影相吊,很是可怜,高元看出他的犹豫,笑道:“到叔家去吧,你婶婶早就给你收拾好了院落了,本来是想让你进京科考的时候…”一时说漏了嘴,叔侄两人皆是相对黯然。
若是没有半年来的这些事,现在的高绍全估计正在二叔家里准备着明年春的科考吧?若是没有这些事,再过半年高绍全也能御道夸街吧?而今,家没了,科考也似乎离他很远很远了…
“不要想这么多,去叔叔家团在一起过个好年,”高元毕竟是经历过太多风雨,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又道:“拓跋燕,你带着三百护卫去绍全的别院里过年,每人去账房那领个十两银子,过个好年。”“哎,”拓跋燕嘟囔着道:“老爷,其实我们也有俸禄,也不需要你赏这么多银子。”“什么屁话?”长期在军中厮混的高元也有些军痞的习气,粗声骂道:“这是我侄儿赏给你的压岁钱,别不知好歹。”
“那感情好,”拓跋燕一笑道:“咱弟兄谢过家主的压岁钱了。”“贫嘴。”高元一笑,在几十个护卫的护送下,回府去了。
南夏侯府自然非同凡响,占地足有半顷,皇帝看重高元,同时又为了弥补高学士之死,天平七年把这处前朝郡王宅子赏给了高元,一些违禁之处都被逐一清除,不过雕栏画柱,的确是难得的好住处。一对威武的石狮护守朱门两侧,中为天平帝亲自题字的“高府”,两侧灯笼则高悬南夏侯高与参知政事,如今皇帝免了高元的三省总督与兵部尚书,除了侯爵之外,只留下一个虚职的参知政事。
“老爷回府了。”管家见得老爷的轿子远远的来了,立刻就让门房回禀夫人,这些天来,整个南夏侯府一片愁云惨淡,先是揪心三省战事,后是被下诏狱的消息打击的不知所措,如今老爷总算是回来了,不管将来如何,侯府好歹又有了主心骨。
当两顶轿子落地的时候,高元夫人谢氏已然率子女在二门外等候,高元向高绍全微微点头,缓缓步入正门,管家早已先行放下香案,高元与高绍全恭恭敬敬向兵圣行礼,这时高氏将门的一个习惯,每次出征归来,都必须告祭兵圣孙子,也只有领兵打仗归来的人才能向兵圣行礼,高元自然可以理解,而高绍全不过才二十五,一介书生也能向兵圣行礼?高谢氏目中闪过一丝疑惑。
待得撤去香案,谢氏与子女们才围了过来,一一向父亲行礼,谢氏眼眶有些发红,这半年来她提心吊胆,先闻大嫂全家被歹人族灭,后又是丈夫出征剿贼,那贼可是有百万之众啊!这些时日来,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她也很想不管不顾扑到丈夫怀中倾诉这些时日来的担忧,然而子女、晚辈乃至仆人都在左右,她只能强忍着,静静的含着笑看着结发三十多年的丈夫,那已然有些斑白的双鬓。
“婉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待得仆人退下之后,只剩家人,高元轻轻一叹,捉住妻子的手,轻声道。
这一声婉儿唤醒了多少回忆?似乎还是在三十多年前,姑苏的谢家宅子,他第一次见她,也是这般称呼。陈郡谢氏乃江南望族,名满江表,不过她这一家却是极为偏远的破落户,全靠父亲经营的小酒楼才勉强维持一家衣食无忧,而他呢,则是正宗的广陵高氏嫡公子,他的兄嫂是无锡钱氏的嫡长女,而自己这个破落人家的女儿,与他是真正的天壤之别。然而他却一眼相中了她,之后三十多年来,不管身边人送的还是皇帝赏赐的姬妾,他最敬最爱的从来都是她,似乎时光永远的停留在烟雨蒙蒙的江南,姑苏阊门脚下的谢家宅子里,那个玉面书生一脸温柔的凝视着低垂着螓首满面羞红的少女…
谢婉儿双颊微红,已经经历了太多岁月风霜的面颊上有了一丝少女的红晕,然而只片刻功夫,她就想起了这可是当着孩子们的面啊!顿时脸如火烧,挣开丈夫的手低声道:“孩子们都在呢。”高元一笑,抚了抚颌下微须:“是我的不是,”他把高绍全推到谢氏的身前道:“婉儿,这就是大哥的三公子了。”
“侄儿高绍全见过二婶娘。”高绍全恭恭敬敬的给婶娘行了个大礼,他是发自内心的敬重这位长辈,先不论高元对他视如己出,关爱有加,婶娘谢氏温文而婉,让他在一瞬间就想起了他的娘亲钱氏,孺慕之情发乎真心,谢氏也是第一眼就对自己这个侄儿颇为看重,自己的小儿子高淳明年春也要参加殿试,他这位堂兄温文尔雅,更何况是堂堂江浙解元,她自会有些私心,又想到这是大伯家里仅存的一颗独苗,几度死里逃生,眼眶不仅有些微红,连忙虚扶起高绍全道:“你就是七郎?果然一表人才。”
高卞有子三,高元有子六人,高绍全行七,自然就是高家七郎了,谢氏打量着这个一表人才的七郎,心中更是欢喜,连连道:“这番奔波可是累了?婶娘早给你备好了小院,很是清雅,再过几日就是新年了,万万不能再去别家。”“那就多有叨唠婶娘了。”高绍全礼数周全,虽然是家人,不过自己毕竟只是寄人篱下,可不能失了进退,谢氏倒是没有这么多顾虑,只是吩咐管家好生照顾七公子,又道:“七郎只管把你叔叔家当作自家,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只管和婶娘说,”她瞟了一眼高元,又续道:“你二叔是个粗人,做事总不周全,我这做婶娘的总要好生安排一番。”
给高绍全的小院就在侯府西侧,与侯府相连,闹中取静,很是别致,高绍全一看就知道他那婶娘的确是细心安排了一番,书房与卧室相连,两侧则是厢房,还有一排供仆佣居住的小屋,小院正中则是一池碧水,因是隆冬,池塘中的荷花已然枯萎,池中更有一小亭,浮桥与花园相连,很是闲雅,高绍全一看就喜欢上了。
管家絮絮叨叨的道:“七公子,这是主母早在初春就已收拾妥当了,本是宣哥儿读书的地方,这些年宣哥儿常年在外,你只管把这当作自己家就好。”宣哥儿自然就是高宣了,是高元的三公子,今年也有三十五了,自天平初入左武卫来,常年在外征战,如今已是檀州指挥使了,如今辽东战事吃紧,就更没有时间回家了,管家有些郁郁的道:“宣哥儿在外也有五年了,都没有时间回家,唉,这天下什么时候才能太平?”
高绍全也有些默然,自先帝末年,天下始乱,到如今已有十余年时间,有家不能回的又何止他一家!当年父亲和两位兄长征辽,整整三年不能回到故乡,再归来的时候却已是三口冷冰冰的灵柩了,洛阳才子他乡老,这乱世却是连他乡老的机会都不会给他们。
谢氏亲手为高元解开官袍,细细折叠,一滴泪水不自然的滑落,高元见了不由也是一阵心伤,他轻轻的把已布满老茧的手覆在妻子依然光滑的手上:“这些年苦了你了,有时候我总是想念姑苏,那时候的你多么无忧无虑,有时候我总是想当年的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你本不该被囚禁在这样的金丝笼里…”谢氏伸出手挡住高元的话语,泪水流的更欢了,却语气坚定的道:“这些年来,我最不后悔的就是嫁给你,悔教夫婿觅封侯,你若是平庸之人,我还看不上你呢。”“呵呵…”
“对了,”谢氏稍稍平复心情,皱眉道:“七郎不过是一介书生,怎么你今日反让他一起祭拜兵圣?”“你可就小看七郎了,”高元提起自己的侄儿就充满了自豪:“你这侄儿可不简单,孤身诈陈州,收服六万流贼,如今可是坐拥陈蔡颖三州的一方诸侯了。”“啊?”谢氏惊讶的檀口微张,她的确看出高绍全一表人才,只是没想到,小小年纪的他却已这般了得,高元见得妻子难得的小儿女情态,更是自得:“你可知陛下亲自下旨重建东宫六率,这未来的东宫六率军师就是你那侄儿了,我广陵高氏再度兴盛指日可待了。”
“那…那…”谢氏听出自己的丈夫已经把这个侄儿视为高氏未来家主了,她自然私心更想让自己的儿子坐上那个贵比王侯的位置,只是几个儿子实在不成器,就连最出息的宣哥儿,如今也不过是一个檀州指挥使而已,心中也明了根本无力一争,在世家最看重的是才能,其次才是嫡庶,高绍全本是既是长房嫡子,又是如此出色,她自然就断了念头,只是,堂堂未来家主,却让他住在偏院,谢氏顿觉不妥:“岂不是慢待了七郎?”
“这倒没关系,”高元听出妻子的担心,笑道:“七郎与你大伯是一个性子,最不耐繁文缛节,这样的安排反而更合他的心意,”看到妻子依然有些担忧,高元又道:“失去家的人最看重亲情,你这样的举动反而让他有种回家的感觉,他非但不会觉得慢待,反而会更加敬你。”
第二章 祝寿
年关将近,京师的各家各户都是张灯结彩,往年侯府也是如此,不过半年前祖宅被毁,全家死难二百余口,过年的气氛顿时就淡了很多,连灯笼也只是象征性的挂了几盏而已。高绍全有些忧郁的呼吸着不同于湿冷的淮南的干冷空气,他还没有适应洛阳的天气,头微微有些疼,一众家臣都在别院,月儿也回皇城司了,身边连个合用的人都没有,也亏得谢氏想的周到,给小院安排了四个粗使丫鬟和两个老仆,年关将近,如今又要守母丧,高绍全依然穿着一身素净的士子白袍。
“七哥,”清脆的声音唤回了高绍全神游天外,他有些迷茫的看着眼前这个白净的少年郎,少年郎一笑,露出两个淡淡的酒窝:“七哥不认识我啦?我是小九啊。”
小九,也就是高家九郎,高元的七公子,老来得子,在家里一向受宠,且这孩子的确不负众望,才十七岁就是举人了,虽然名次并不算靠前,然而毕竟是江浙的举人,不出意外,明岁春赐宴琼林宴也会有他的一席之地,“原来是林弟?”高绍全一笑,这个比自己整整小了八岁的少年郎正是人生最美好的少年,一身镶着金边的白衣衬的人面如玉:“今天怎么有空找你七哥了?可是有什么难题需要七哥帮你参详?”
“这倒不是,”高林很是自信:“小弟虽不及七哥学识渊博,不过也自信能金榜题名,是爹爹叫我请你一起去出席靖国公五十寿辰。”高绍全微微皱眉,道:“我还在守孝期内,怎么能出席别人的寿宴?”“我也不是很清楚,”高林自己也有些不可思议,本朝以孝道治天下,最讲守孝,寻常人都要守满二十七个月的孝,世家大族更是重视,皇帝如今夺情起高绍全为东宫六率参军已然是有违孝道了,这番靖国公还请高绍全出席寿宴,就更不可思议了,高林纠结的抓抓脑袋:“可是靖国公府上亲自递来的帖子,点名道姓就是请爹爹和七哥同去的。”
既然是正式下帖邀请,高绍全自然不能不去,况且靖国公身为堂堂枢密院使,掌管天下军权,他也需要好好结识,更何况,堂堂靖国公,京兆韦氏家主岂会这么不知礼?既然下帖,必然是有所意图,这个寿宴高绍全他是不去也要去的。
靖国公府与侯府相距并不算远,出了修文坊,只是拐了两个街角,就到了,不过这国公府的气派自然也不是侯府所能相提并论的,京兆韦氏世居洛阳,唐时有言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家族本就不在洛阳的广陵高氏自然是更不能相提并论。
一整个尚善坊都是靖国公府,坊门之处高立着三面牌坊,第一面上书忠孝传家,是太宗皇帝手书,第二面则是威震北疆,自然是高宗皇帝表彰韦氏攻灭契丹之功,第三面则是当今圣上手书的靖国公府,此时华灯初上,本朝向来不拘宵禁,靖国公府外早已是车马如龙,人山人海,只是来往的官员看见高元与高绍全合乘的马车眼神总有些奇怪。
这也难怪,高元去职虽说靖国公的确为他说了些好话,不过最后让皇帝坚定撤职的也是靖国公那句“责无旁贷”,小官们自然难以明白这样的梁子都结了下来,怎么高侯还会来,而高官们则更加奇怪的是,文武之间向来是互不待见,作为文官的高氏一向保持中立,作为武官之首的靖国公也一向不怎么待见文官,所以此番出席的文官除了一些本就是靖国公心腹的之外,也就剩三两小猫而已,而文官高层们则只派了家里公子送礼尽个心意而已,如高元这种高官亲自来的文官却是一个没有。
高元常年手握天下大权,自然也不在乎那些官员探究的眼神,至于高绍全,则更是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文武之间的龌蹉。
管家递了帖子,随后靖国公府上的大管家就亲自来了,在马车前弓着身子:“侯爷您可到了,老爷早就候着侯爷了。”“嗯。”高元淡淡一哼,车夫赶着马车径自向着国公府的大门而去,一众官员纷纷约束让路,毕竟官爵差距在这里,也没什么人敢阻拦。
“穆之兄,小弟恭候多时了。”高元与高绍全刚刚下车,一声温和的招呼就已近在耳边,高元也是露出了一副笑容:“子尘贤弟,半年不见,贤弟风采依旧啊,”他牵过高绍全道:“这就是我兄长的三郎君了。”
高绍全当然也不敢失礼,连忙行礼道:“学生见过国公爷。”这位国公年已半百,两鬓早已为风霜染白,身周并无传统武人的彪悍之气,反而多了几分世家的儒雅,高绍全也是甚为欣赏,韦震扶起高绍全,细细打量,由衷的赞道:“高家后继有人啊,看到高解元,我这大老粗总会想到三十年前意气风发的高阁老,高阁老有子若此,当含笑九泉了。”“国公谬赞了。”高绍全眼圈一红,想到自己的老父,顿时心里有些伤感。
“今天大好的日子,不说这些伤心的话,”韦震自知失言,安慰的拍拍高绍全的手道:“以后咱们就是同僚了,别天天喊我国公,贤侄若不弃的话,就呼我声韦叔。”“是,韦叔。”在路上,高元就曾说这位国公爷为人和气,不太喜欢繁文缛节,这声韦叔怕是最合他心意的。
进了书房,三人分主次落座,韦震坐了主位,高元与他相对而坐,高绍全辈分低,官职又小,自然只能陪坐了。
“老韦,有什么事只管说吧,这里也就我们叔侄两个。”高元皱皱眉,他知道不是大事,韦震是绝对不会把他请来,虽然私下里他们两一直都是好友,不过这些年来,碍于两人的阵营,平时很少来往的,这番借寿宴相邀,虽谈不上失礼,却也把文武之间保持的微妙平衡给打破了。
“老高,你一去京师就是半年,你可知这半年京师形势大坏啊!”韦震轻轻一叹:“你那学生,隐藏的真是够深的。”“怎么?”高绍全微微皱眉,回来这两天来,他有意不去接触流贼的事,如今可以说已是半个瞎子,韦震递过一张纸条,道:“这就是你那个学生半个月以来做的事,如今一来一去,又是半个月,怕是那边已然发生了更不得了的事了。”
高元展开纸条,双眉慢慢皱紧,他极力的克制怒气,然而额头的青筋一根根暴出,可见已是怒急,“荒唐!”高元一拍桌子,茶盏都跳了跳,韦震苦笑道:“老高,你这脾气是怎么在文官里面混这么久的?我这可是前朝贡品,秘色瓷啊,打坏了,你老小子赔不起。”
“你还坐得住?”高元平复了心情,看到好整以暇的摆放茶盏的韦震,突然心里也安定了许多,“坐得住又如何,坐不住又如何?”韦震轻轻摇头:“你那学生出手太快了,如今我们是已然止不住他的步伐了,不如想想有什么办法补救了。”
两位老大人相对无言,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高绍全一头雾水,韦震抬头看看高绍全,和煦一笑:“贤侄,你也看看,这事还需要你来办。”高元点点头,把纸条递给了高绍全。
原来,梁王到得徐州之后,并没有如他所说不插足军事,半个月来,他把天子亲卫与地方府兵乃至卫所军完全打散,重新整编,就这一手,就把高元一手培养的一众将领完全架空了,随后又相继把几个处于要害位置的将领降职降罪,安插亲信,可以说只半个月,这位梁王殿下手里已然有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了。
“好厉害的手段!”高绍全赞了一声,虽然那梁王是自己的敌人,他也不得不称赞一声,打散重编军队其实并不难,难的是要把高元旧部相继驱逐,高元那些骄兵悍将岂是那般好打发的?梁王短短半个月时间就能相继行动,迅速掌握军权,此后,他再想完全控制其他军队,必然是事倍功半,相信不用多久,梁王手中的军队就会从零增加到十万之数。
“没想到啊,没想到啊,”韦震连连长叹:“这位梁王深得韬光养晦之心得,如今一出手就是直指要害,平静了二十年的储位之争,如今也要平地起波澜了。”高元也是连连长叹,双眉紧皱,这些年来,太子地位突出,几位皇子或是不问政事,或是尚年幼,太子将来继大统似乎只是时间问题,然而梁王这一出手就是如此不凡,拥兵十万的藩王想想就非常可怕,再加上如今流贼祸乱中原,契丹虎视眈眈,大周江山根本经不起折腾。
“老韦,你给我交个底,”高元突然抬起双目直视自己的老友,语气坚定的道:“你是不是***?”韦震一笑,品了品茶才续道:“老高,以你我地位,提前站队真的合适吗?”高元沉默了片刻,点点头,他们两人的确不适合参与到争嫡,他们的官爵都已封无可封,忠于皇帝才是最好的选择,不管是谁做了皇帝,哪怕是外姓做了皇帝,总会要用他们这些老臣,站队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不过,”韦震抬眼看了看高绍全,道:“圣上倒是给你们高家安排好了位置。”
第三章 太子
东宫六率,太子亲军,东宫六率参军必然是***,也是未来天子倚重的重臣,如今皇上一道旨意,几乎在高绍全身上明确的烙上了***,不管愿不愿意,高绍全将来的一生荣辱必然寄托于太子,成则出将入相,败则死无葬身之地。
高元深深一叹:“圣上此举说明并无意易储,太子地位还是稳固的。”韦震一笑,不置可否,这位皇帝陛下看似随意落子,其实是步步为营,太子羽翼逐渐丰满,这时候用梁王,两人互相牵制,皇帝的位置反而会更加稳固,只是…只是难道这位圣明天子全然忘了前朝的玄武门故事,他就不怕玩火**吗?
“贤侄,你那陈颖蔡三州可是真正的水泼不进啊,”韦震突然转了话题:“不对,如今那里已不是三州之地,连亳州都被胡晃拿下了一大半,势力着实不容小觑。”高元先是一愣,而后一喜,他的脑中瞬间浮现出河南局势,陈颖蔡亳四州地势非常重要,特别是在梁王已起争位之心的时候,四州之地正好插在两淮与京师之间,只要四州之地不失,纵使梁王全有两淮,也不敢轻举妄动,没想到自己这个侄子无意间劝服的三州流贼如今竟成了保全太子之位的关键所在。
“可是,”高绍全有些犹疑:“胡晃部下原来不过是流贼,战力并不算强,若是梁王一心图之,以三州五六万新归顺的义军根本不是两淮劲卒的对手。”
“所以,我要给他们时间,”韦震狡猾一笑:“该给梁王殿下找些事做做了。”
养匪自重!高绍全心中突然跳过这四个字,他看着高深莫测的韦震与高元,心里不由一阵发凉,养匪自重这一策的确是给胡晃争取时间的最好办法,只是…只是可怜了河南河北山东三省的百姓,高元看出了高绍全的难以置信,轻轻叹息着说道:“此为不得以而为之,相较于梁王一旦起事所造成的血流漂橹,三省受点委屈也是不得已了。”
高绍全沉默了,他知道他二叔所说的有道理,梁王一旦有心皇位,有兵有钱,很有可能会立即起兵,到时候才是天下将危,还不知要死多少人,只是,每每想到逃亡的时候看到的那些度日如年的流民,他就心如刀绞,千古兴亡多少事,受苦的总是那些百姓…
“妇人之仁,”韦震看出高绍全眼中的不舍,重重一哼:“亏你还是世家子弟,难道就不知道壮士解腕?”高绍全一震,半晌才嚅嚅的道:“只是…若是一旦逼反了更多百姓,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些事,我管不着,”韦震松了脸色,淡淡笑道:“有一位爷早就等候参军多时了。”他拍拍手,招呼高元道:“宴席要开了,我这寿星可不能不在场,穆之,随我一道走吧,有些话,留给他们年轻人说说。”高元点点头,他自然知道那位爷是谁了,与韦震联袂出了书房,把空荡荡的书房留给了两个年轻人。
那位爷是谁?高绍全当然也猜到了,等候参军,什么参军?东宫六率的参军,能让堂堂国公亲自出面的,自然就是东宫六率的主人,太子殿下了。
书房后的屏风缓缓的走出了一个年轻人,身高与高绍全相差无几,眉眼之间有着淡淡的威严,一身常服虽华贵却不失淡雅,胡须垂于下颚,约莫三十许的样子,亭亭而立,如古之君子。
高绍全不敢多看,连忙翻身一礼:“臣高绍全见过太子殿下。”“哈哈,显宗贤弟无需多礼。”太子为人很是平易近人,和煦如春风拂面,他轻轻扶起高绍全,细细打量,赞道:“太傅之子果然非同凡响,孤得显宗真是如鱼得水。”
“显宗不必拘礼,你我兄弟相称就好,我表字平周,显宗若是不弃,就呼我一声平周兄。”高绍全自然连声道不敢,直到太子强逼着,不得以才以表字相称。
太子坐定主位,让高绍全与他相对而坐,亲自倒了一杯茶水,才缓缓的道:“显宗,如今形势对我很不利啊,我那四弟平时不显山露水,很得一些大臣看重,如今一出手就牢牢握住两淮兵权,我真是如坐针毡,寝食不安,也亏得显宗你无意间落了一子,才勉强挽回一些颓势。”
高绍全斟酌了片刻,才道:“平周兄,若是真按我叔和韦叔的养寇自重之法,河南河北山东必将处处流贼,一不慎,怕是就是流贼遍天下啊!”太子暗暗点头,他也为此深深发愁,养寇自重的确能为胡晃赢得时间,就是怕的是一着不慎,就会酿成大祸,到时候可就是悔之晚矣。
如今天下,中原流贼遍野,辽东契丹虎视眈眈,再加上梁王心怀不轨,真正是处处着火,他们必须小心谨慎,万不得有半点大意,更何况皇帝一心速速剿灭流贼,明年春就会征伐契丹,时不我待,时间也是万分紧急,由不得这位太子殿下焦头烂额。
“太子,其实形势也没那么糟,”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高绍全露出了一丝笑容:“也许是我二叔看的长远,也可能是我二叔无意间歪打正着,如今在河北,我们还有一支援军。”
河北援军?太子突然眼前一亮,似乎豁然开朗,何炯在几个月前就去了河北,以他的号召力,也因为辽东边军虎视眈眈,很多流贼接受了招抚,如今河北北部已有霸州、沧州、雄州、河间府等五六个州已复归王化,这几个州虽然流贼势力本来就不算强大,不过只要细加整训,也会得数万军队,到时候河南与河北两路夹击,既不怕梁王有所异动,也不怕流贼荼毒中原至不可收拾的地步,如此说来,养寇自重最大的后患反而大大减少了。
然而不论如何,这养贼的时间实在不能过长,太子低头沉思,既要让流贼势力扩大,伤到梁王的根本,又要让流贼无力大肆扩张,到不可制的地步,这实在是个棘手的问题。
其实有一个地方是最适合的,不仅高绍全心中明白,太子也瞬间就想到了,然而有些话不能说,也不好说,两人相对无言,沉默许久,直到烟花绚烂,靖国公的寿宴到了尾声的时候,两人才走到窗口,靖国公府的书房建的位置非常好,一览无余就是一片湖,烟花在空中绽放,倒影在湖面中激荡,太子凝视着黑夜里绽放的烟花,一丝淡淡的笑意划过唇边,有这么多忠心的大臣相扶,他不信梁王能够翻出什么水花来。
高绍全却是心事重重,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如何,他也不敢确定太子能否成功,这是一场赌博,豪赌的两面是太子和梁王,庄家是皇帝,而筹码就是天下的百姓,无论结局如何,争嫡从来受苦的是天下百姓,轻轻的合上眼,高绍全似乎看到了一家家妻离子散,一座座城镇化为废墟,然而他却无力阻止。
“显宗,”太子递过来一块玉佩,低声道:“有此玉佩,你以后可以自由出入东宫,如今你还不是东宫六率参军,先暂领个太子侍读吧。”“谢太子殿下。”高绍全郑重一礼,他知道这是太子接受他为自己亲信的举动,作为下臣,自然不能逾越,太子微微颔首,他看得出来高绍全是个知进退的人,这样的人他才用得放心,将来得登大位,这样的臣子才能重用。
“显宗,我想问你,”太子又换成寻常的称呼,问道:“陈蔡颍三州的府兵有多少战力?”高绍全眉头,细细斟酌了一番,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若说决死之心,陈州总管的军队可谓是悍不畏死,不过,”高绍全微微摇头:“若说战阵交锋,怕是一支天子亲卫就能光明正大的击溃他们。”“那时间没有多少啊!”太子长长一叹:“梁王合并诸军,打散亲卫,最多一两个月就能完成,若是拖延计划能顺利,也不过最多拖到春末夏初,再久我父皇也必然会大为不满,”太子微微蹙眉,这支军队必须迅速强大起来,怎么办?
一个主意几乎同时从高绍全与太子的脑海中浮现,两人注视一瞬,突然相视一笑,若是一切顺利的话,只需三个月,完全可以把陈蔡颍乃至亳汴等州的军队训练成一支不惧生死的百战雄兵。
其实说到底,也是不难,只是一句话,以战养兵,东宫六率如今军队数量虽有补充,不过都是些没怎么上过战场的新丁,而胡晃手下的军队则与东宫六率正好相反,虽然久经战阵,却缺乏训练,也缺少武器,若是把两支军队轮流替换上阵,以尚存的流贼作为练军的对象,相信不需要多久,这些军队就能彻底成为一支不惧生死的强军,而剿灭流贼的同时,这支军队也会吞并附近州县,最终完成对两淮梁王部的西面夹击,到时候,河北有何炯,河南有胡晃,京师有高绍全,区区梁王何足道哉?
太子轻轻拍拍高绍全的肩道:“我知道我那个皇弟杀你全家,你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你放心,待得我登上皇位之后,必让你复仇。”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说,待他登基之后,这位看似仁厚的太子也绝对不会留下梁王一脉,虽然知道自己最终会背上擅杀皇室的罪名,成为未来君王手上的一个把柄,不过高绍全并不担心,他只怕自己没有机会手刃仇人,闻听此言。高绍全恭恭敬敬的行了跪拜之礼,磕了三个头道:“太子放心,高绍全必会竭诚效忠太子殿下。”
第四章 刘百户
这一夜,有很多人不能入睡。
南夏侯府中,高元的书房依然亮着灯,高元细细的斟酌着手中的一份奏折,这是他上表皇帝的战阵总结,同时也是他自承有罪的请罪书,皇帝已经这般让步,他也不能不识好歹,写至最后,他又一次写到,对河南乱匪,剿灭为主,河北乱匪招抚与剿灭相辅,重用河北何炯新招抚的流贼,形成对南方流贼的泰山压顶之势,对于山东流贼则以招抚为主,同时把几个孤立的州县尽快打通,完成对流贼的分割包围,最后他又一次委婉的提醒皇帝,不能急于征伐辽东,最好给中原两三年的喘息之机。
一纸奏折写了两三个时辰,待得搁笔的时候,已是四更,长长的申了个懒腰,高元摇了摇头,暗叹一声:“果然是老了,当年卧冰饮雪都不觉得累,现在只不过写了点奏折,都腰酸背痛。”一双小手轻轻的揉着他的肩,高元眯上眼,享受着妻子的关怀,谢氏埋怨着道:“你还当自己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吗?你都快六十了…”“哎…”高元轻轻一叹,安慰的拍拍妻子的手,谢氏撇了撇嘴,嗔道:“不知你们叔侄两发的什么疯,一个个都是四更还亮着灯。”
高元摇摇头,一笑:“家事国事天下事,男人总有操不完的心。”谢氏轻轻一笑,有些话,纵是夫妻也不能说的,她自然明白。
夜色如水,一直忧心忡忡的高绍全回到侯府不久,就让管家连夜去往自己的别院请来拓跋燕,拓跋燕本就是侯府的家臣,管家自然也认识,至于晚间不得出城,对于像广陵高氏这样的世家自然也不是问题,不过一个时辰,拓跋燕就与自己的四个亲信赶到了侯府。
当拓跋燕到来的时候,一灯如豆,高绍全手持毛笔快速的写着信,三封信,给三个人,一封信是给胡晃的,对于胡晃,他不能相瞒,直接告诉他河南战局如今已不是流贼与官军的战斗,而是梁王与太子的争权,虽然是自己的家臣,他依然打算给胡晃一个选择的机会;另一封信是给河北的何炯,对于何叔,他非常尊敬,自然也不会有所相瞒,一句梁王有窥伺神器之心,就直接点明了局势,太子的想法也一五一十写了进去;而最后一封信,高绍全是犹豫了很久,才最终决定写的,这封信很可能会决定中原乃至天下的局势。
吾兄安仁亲启,信的封面上写着一个并没有多少人知道的字,但是知道的人怕是要吓出一身冷汗,这安仁不是别人,正是刘轨刘安仁,如今横扫山东,坐拥四十万大军的流贼顺天王刘百户。
三封信一起递给拓跋燕,沉默了半晌,高绍全才道:“何叔与胡晃的信你另安排他人去送,刘轨的信你要亲自交给他,可能的话,留在山东,帮刘轨,但是前提是不能暴露你的身份,”他又轻轻一叹:“可能的话,我也不想让你去,不过我手边的人着实太少,只能委屈拓跋统领了。”拓跋燕洒脱一笑,一抱拳,朗声道:“少主不用内疚,我拓跋燕早就想去见识见识刘百户这样的枭雄了,这个机会少主若是给了别人,我拓跋燕还心中不服呢。”“嗯,”高绍全点点头道:“那就拜托拓跋统领了,若是成功,这挽救大周之首功就是拓跋统领的。”
几道黑影消失于黑夜之中,高绍全愣然片刻,才吹熄了火烛,翻身上床,和衣而眠。
而靖国公府中,刚刚忙碌了一天的靖国公韦震也一样精神十足,他打发了来服侍他安歇的侍妾,唤来亲兵,只说了一句:“按计划行动。”亲兵林权立刻了然,应了声是,就消失在黑夜之中,韦震见得亲兵已然远去,才一摇三摆的走向侍妾的暖房中…
历城齐州总管府中,刘轨有些好奇的打量着立在大堂中的汉子,这汉子皮肤很是白皙,鹰钩鼻,一身腱子肉,那身高足足比寻常人高了一头,眼睛中甚至还带着一丝蓝色,这个人不是汉人,刘轨心中暗暗道,只是这个不是汉人的奇怪的胡人却有着朝廷堂堂正三品归德将军的官印,若不是此人一副官军打扮,他还以为这胡人是截杀了某个朝廷大员夺来的官印呢。
“咳咳,”刘轨轻咳两声:“这位将军如何称呼?为何光临我们齐州总管治下?”那汉子自然就是拓跋燕了,他一拱手,昂声道:“吾乃朝廷党项军统领,归德将军拓跋燕是也。”
“原来是拓跋将军?”刘轨一愣,他自然知道朝廷中的党项和沙陀军,皆是百战精锐,总兵力虽仅仅万余人,却个个是以一当百之辈,号称天下雄军,只是…这位党项军统领大爷,怎么会撞到自己的地盘,他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拓跋燕:“拓跋将军,你怕是弄错了州府吧?我们是义军啊,可不是你们官军?”
拓跋燕一笑,拱拱手道:“某自然知道,某就是来投义军的。”
啊!一众流贼登时大眼瞪小眼,他们不是没碰过官军投降的状况,只是…只是朝廷堂堂三品大员,独身来投,实在有些匪夷所思,更何况党项军的威名提一提,这些流贼都要抖三抖,更别提党项军统领来投了,他们可没忘了就在几个月前,数千党项军一举击溃了小曹操平三郎的数万军队,随后又千里奔袭,一举攻克陈州重镇,平三郎就此成了砧板上的鱼肉,这样的军队统领会来主动投靠?骗鬼的吧?
刘轨脸色也很不好看,他暗暗压着怒火道:“拓跋将军,不要拿这话消遣爷们,你若缺钱回家,我们义军赠你一份程仪,你只管离开,山东境内,不会有人为难将军。”不是他不想宰了这位官军将军,只是党项军的威名太大了,他可不想把这样的虎狼之师的仇恨拉到自己身上,只想早点打发了了事。
拓跋燕一笑,摆摆手道:“程仪倒是不用,某身上也有千余两银票的,不愁吃喝用度,”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了上来,道:“大王的故人所托,大王看了自然会明白。”“嗯?”刘轨怀疑打量了一眼这个看似粗莽,实则狡猾过人的党项人,赵三接过那封信,检查了一番,发现没问题,才递给了刘轨。
刘轨见得信封上写着一行字:吾兄安仁亲启,并不熟悉,很是陌生的笔迹,他不由暗暗摇头,实在搞不清这是哪尊大佛找自己的麻烦,竟然请来拓跋燕这个瘟神,撕开信封,抽出信纸,看到落款就是刘轨一愣,随后脸色陡然一变。
只因为那落款上写的是十六个漂亮的行楷:东宫六率参军太子侍读弟高绍全顿首。
看到刘轨一脸惊诧的表情,赵三有点纳闷,刘轨倒是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摆摆手道:“拓跋将军先行下去休息吧,这封信,我等还要好生参详一番,才能给你答复。”拓跋燕拱拱手,就先行下去了,他知道这件事不能急于一时,总要给这些流贼一些思考的时间。
待得拓跋燕下去之后,刘轨手摸着高绍全的信陷入沉思,他的台子上还有一封来信,这几天来,他们这个齐州府贼窝,反而成了朝廷各方的热馍馍,那边徐州的来人还在齐州,这边京师又来了人,只是还不知道会有谁来?刘轨突然有些期待了。
其实自从小曹操平三郎被困于亳州宋州一线之地,河北北部为何炯掌握之后,刘轨争夺天下心也淡了许多,如今山东看似形势一片大好,然而只要略为分析,就可以注意到其实他已然是强弩之末。南方的两淮精兵超过了十五万,河北反正的流贼也已有十万之众,更无论河南陈颖蔡汴四州之地了,可以说他们这些流贼唯一依仗的流动性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存空间,如果尽取山东的话,可能尚有一搏之力,然而几个月过去了,登莱等州依然牢牢地掌握在朝廷的手中,其实他们这山东流贼也只剩下两条路可走了,或者接受朝廷招抚,或者跳出包围圈,星散成山贼而已。
然而,其实刘轨面前从来只剩一条路,他的所部大部分都是妇孺,真正的精兵从未超过二十万,若要弟兄们抛妻弃子,弟兄们说不定马上就砍了他这个顺天王的脑袋投了朝廷,所以从始自终,他们的路只能是接受朝廷招抚,本来那徐州的来信已经让他有所动摇,只是...如今看来,投徐州与投朝廷恐怕并不是一回事。
“大哥,又是朝廷招抚咱们的?”赵三不是笨人,瞬间就知道了大哥纠结在什么地方:“难道朝廷与徐州的想法并不一致?”刘轨点点头,长长一叹道:“这次招抚咱们的其实还是咱们的老熟人呢。”赵三皱皱眉,他有些纳闷朝廷中怎么会有他们的熟人,敌人倒是不少。
刘轨摇摇头道:“解元公果然非寻常人物,才短短半年不到,没想到他已是朝廷的高官了。”解元公?高绍全!赵三迅速想起了那个一向文质彬彬,却有一身好武艺的世家公子,刘轨把高绍全的信递给了赵三,道:“兄弟们都看看吧,关乎着弟兄们的身家性命,不能大意。”
第五章 信
这些流贼对朝廷很不放心,朝廷说一套做一套的事还少吗?若是朝廷当年真的照着圣旨来办,减免受灾三省赋税,免征辽饷,他们这些苦哈哈也不会豁出去命来造反。赵三展开信纸,当着一众兄弟念了起来。
安仁兄见面信如悟:
一别半年有余,甚为思念,当日若非兄相援手,弟已为冢中一枯骨而已,多蒙兄相救,弟一日不敢忘。
兄本朝廷府兵百户,奈何朝廷多难,兄不忍民众受苦,遂仗剑而起,横扫中原,弟亦甚为感佩兄之豪气万丈,然则今时不同往日,左都御史何炯抚河北群豪,多有归附,陈蔡之地胡晃复归天命,而两淮又有雄兵几二十万,兄何以自处?以山东一隅何以相抗天下之力?不若早归天命,天子圣明,必优加抚恤。
往日兄尝与弟曰,官为贼,民为草芥,官掠民财以富己身,天下百姓几无立锥之地,虽欲求死而不得也,故反亦死,不反亦死,弟深以为然,陈涉吴广之豪杰非独暴秦有之,孟子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兄之起事,其罪大半在贪官污吏也。先岁我朝多蒙大难,举步维艰,庙堂亦多有波澜,故豪杰之士不绝于燕赵,兄之坐拥数州亦非兄一人之力,乃时势也。然弟近日抵京,与太子相悟,始知国非无药可医之势,天子圣明,太子仁德,朝中纵有魑魅魍魉之辈,覆灭不过顷刻。
朝中既平,天军必降,当此之时,兄何以保身?纵兄不惜此身,不思家乡父老乎?山东河南河北三省饱受兵患,即今已近十年,荼毒生灵,每念此,弟未尝不痛心疾首?若兄弃暗投明,则山东幸甚,天下幸甚也!且朝中有太子相佑,弟亦当鼎力相助,兄何忧魏公故事焉?
东宫六率参军太子侍读弟高绍全顿首。
信不长,不过五百余字,赵三却读了近一刻钟,当读完信之时,整个聚义厅一片寂静。
这位解元公看的很准,他们这些流贼如今看起来的确是风光无限,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他们这支义军实则已是强弩之末了,山东曾是水土丰美之地,不过也架不住十余年的大旱连年,更架不住东边流贼西边匪,曾经山水清秀的山东,如今已是百里无人烟了,就说这堂堂齐州治所历城,四季如春,四民聚集,天平元年的时候在籍户数有十二万有余,而今,不过短短十年,历城还剩人口不足三万,即使如此,放眼山东境内,历城也算是一等一的大城了。
征税没人,开垦荒地没人,甚至征兵都很难拉到壮丁,扫遍了山东大户,如今山东都是些苦哈哈,也没法抢来钱粮,人吃马耗,以前打家劫舍积累的一些钱财早已成了粪土,如果再不找到出路,甚至都不需要朝廷大军攻来,这支义军自身就会四分五裂了。
“统领,这几天,历城很热闹啊。”负责打探消息的李宏回来了,他也是拓跋族人,不过当年李唐平定黄巢之乱借用了党项人,很多人都被赐了李姓,这位李宏自然也是用了前朝的国姓。
这几日是春节,普天同庆,即使是历城这些被流贼控制的州府,也是一片欢庆,热闹也不奇怪,不过拓跋燕自然知道李宏口中的热闹绝对不是指的是过年,他眼皮一抬,示意李宏继续说下去,李宏抱拳道:“统领,这几日来了好几拨人,小曹操平三郎的求援属下就不多说了,不过还有几伙人却是各有目的,梁王派来的人如今在驿站住着,何部堂也从河北派人过来,最重要的是,今天早上,属下还看到了一个熟人。”
这个熟人才是关键,拓跋燕一挑眉,示意李宏别卖关子,李宏点点头,小声道:“今天属下看见了一个本该是死人的人,万忠!”
万忠?万忠拓跋燕自然认识,他本是左威卫大将军,朝廷堂堂三品大员,与拓跋燕同品,不过若是论起实权和地位来,拓跋燕拍马也赶不上,此人虽才四十,却已是身经百战,在三边、辽东立下赫赫战功,不过四十就已爬上了天子亲卫的大将军,不过…三日前的战报却说万忠已然战死。
万忠是高元留给梁王的副帅,地位显赫,梁王轻易动不得,然而梁王若想控制两淮精兵,必然要拔掉这颗钉子。前几日。梁王以主帅名义让万忠向亳州运粮,虽然两人已然矛盾重重,为了这点小事与皇帝最宠的儿子发生冲突,还是不值当的,于是万忠亲点五千精兵押送二十万石军粮向亳州方向行进,本来以小曹操被困,其他流贼不敢轻举妄动的状况,五千精兵加上两千运粮队是绝对安全的,然而,小曹操就得了消息,三万流贼绕过淮南军重重设防,在运河上一举围困了七千送粮队,五千精兵中更是有三千人当场哗变,万忠连战连败,最后被一刀断为两半,堂堂剿匪副帅成了刀下亡魂。
这件事,朝廷里的几位大佬都心知肚明,只有主帅梁王才有能力兵不血刃的干掉万忠,只是今日,这本该早已命丧黄泉的万副帅怎么会安然的出现在历城?拓跋燕微微皱眉,他与万忠的关系还算不错,毕竟都是并肩征战多年,总是有些情谊,然而这个万忠他却一直看不透。
“我是少主的人,何部堂的人也来了,梁王也派了人,这万忠到底是何方神圣?”万忠是高元的人可能性很大,不过想到靖国公还有皇帝,乃至那些各方大佬,拓跋燕有些犹豫了,思索片刻才道:“你先盯紧了万忠,切记不可暴露了身份。如今这么多人来了历城,刘百户的选择多了去了,难怪他三心二意,一直不肯给个准信,”他微微眯起眼,冷笑道:“对了,那梁王和小曹操的使者在哪里?”
“都在城南驿站,两队人马各占了半个院子,剑拔弩张。”李宏一脸兴奋,他知道自己的统领绝对不会让自己失望,果然,拓跋燕点点头,阴阴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夜我们且做一次班定远。”
京师洛阳如今也是欢腾的海洋,过年历来是天下最为重要的日子,本朝从小年到元宵之后,长达二十多日,百官长休,官府闭衙,普天同庆。
今日是正月初五,这些日子来,因为为母守孝的缘故,高绍全一直独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他不是喜欢别人伺候的人,打发了一众仆人各自耍去,自己倒是落得个清静,同样不爱凑热闹还有他的堂弟,小九郎高林也是天天到这个院子里,躲个清净,不过因为三月就是会试,之后又是殿试,高元夫妇也不去打扰自己的小儿子,由着他去了。
“七哥,我怎么觉得这些天来,越是读书,我越是不安啊?”高林有些郁闷的放下《尚书正义》,蹙着一对好看的眉毛道:“越看越觉得这些书没用。”“哦?”高绍全也放下了手中的《论语》,挑了挑眉道:“圣人之言,何来无用之处?”
高林被这一句唬了一跳,圣人之言他怎敢诽谤,连连摆手道:“七哥,你知道我的意思不是这个…小弟只是觉得圣人之言早已烂熟于心,又何必翻来覆去的看了再看。”“呵呵,”高绍全是在逗自己这个弟弟玩,十七岁的少年天天被这些书折腾的死去活来,他看的也是不忍,偶尔放松放松其实是有必要的,他点点头道:“九郎,其实以你的能力,金榜题名并不难。”
高林愁眉苦脸的道:“七哥,我也知道,只是这进士一年就是六七百人,真正能有所作为的不过是一二甲,落得三甲同进士的话,怕是以后难有作为了。”“九郎野心不小啊?”高绍全轻轻摇头,这个小弟他是清楚的,以自己的实力也就是个中等水准,中了进士也是排个二三百的名次,想入一二甲谈何容易?
“九郎,一甲一共三人,状元探花榜眼,二甲也不过四十人,”高绍全叹息一声:“你面对的可是天下学子,你有多大把握?”“二成,不不,估计还没有一成。”高林很有自知之明,他的文章虽规规矩矩,却的确是没有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成色。
高绍全一笑,这位小九郎的确还有自知之明,不过吗,中进士同样也有取巧之处,他放下论语,语重心长的道:“九郎,其实会试和殿试是两码事,历科科举不乏后程发力之人,殿试远远比会试更重要,”当然这样的话是针对那些有实力有把握通过会试的人的:“就说此次殿试,若是能知道陛下大概所思,你这次入围二甲的机会至少可达五成。”
高林点点头,他自然知道这个,当年太宗第三次殿试之时,出的题目是平辽与平南孰轻孰重之题,很有些取巧之人猜中了题目,一举榜上题名,若是能知道陛下所思,的确是最好的捷径,只是…圣心难测啊!谈何容易?
第十章 最薄帝王家
给自己斟满一杯茶水,高元抬起头看着高绍全道:“太子赐了两个侍妾给你吧?”高绍全喝着茶水,听到这句,差点被水给呛着了,连连咳嗽,他实在没想到他的二叔会这么直接,一上来就问这个尴尬的问题。
看到高绍全的沉默,高元自然知道这个侄儿很是尴尬,笑了笑道:“很惊讶吗?没什么好惊讶的,皇家的人从来如此,就连你二叔不是也被陛下塞了几个美女吗?”他并没有掩饰什么,只是戏谑的说道:“名为赏赐功臣,难道你二叔就这么笨吗?”
“二叔,那么你是怎么处理的?”高绍全现在最大的尴尬莫过于此,他不想现在就与太子因为此事就生嫌隙,也实在不能忍受自己的枕边人就是监视自己的探子,自然的就会想二叔面对这种情况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简单,”高元淡淡一笑:“直接收入房中得了,现在心不向着你,等将来有了孩子,还会三心二意吗?皇上也知道这种笼络只是一时之策,所以每隔几年总会赏赐一两个,你照单收了就是,喜欢的留在身边,不喜欢的打发给自己的部将,有什么好犹豫的?”
高绍全闻言顿时无语,他没想到自己二叔处理这种事如此简单粗暴,如此轻而易举,高元又道:“再说,那两个女娃子我看着就不错,都是好生养的,你现在人丁单薄,当早早为你父亲开枝散叶啊。”高绍全无语的看着自己的二叔道:“可是我还在孝期啊?”
“孝与不孝从来不在于形式,”高元笑了笑:“你不繁衍子孙才是最大的不孝,再说那些御史平时也只会关注你有没有娶妻,谁关心你的妾侍?你如今丧偶,娶妻的确不能急于一时,不过妾侍吗,看上了就纳了,那两个女娃子好像和你还有些感情?”高绍全点点头,对于长辈他没必要隐瞒,自己的确与月儿和桂儿有些感情。
高元了然的点点头,又说道:“这事暂且不提,这段时间当以公务为重,征兵的计划你想的如何了?”高元是久经战阵的老将,征兵练兵的事找他相商是最好不过了,高绍全思索了片刻,道:“这两天想了一想,倒是有些腹案了。”“且说来听听。”
高绍全微微颔首,道:“陈州军不能大动,人马也不能从亲卫中抽调,所以只有征兵一途而已,”见得高元赞赏的点点头,他信心足了几分,又续道:“征兵的话,我只想征市井之民,最好是乡野之人,那些世家子弟来了就是老爷兵,我可养不起,所以我想先征召两万同乡之兵,他们生活在一起,又都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亲党,上了战阵一人死则万人恨,战力当可倍增,余则则从亲卫征调一些可以信任的部曲,再借用一些将官帮着整训新军当能事半功倍,”想了想又道:“至于李权的一万陈州军,我打算先组建两个率,让他们早点形成战力。”
“嗯,”高元笑了笑:“这腹案还算不错,匆匆想到这些,你果然天资不凡,不过二叔还要再提点你几句。”高绍全自然知道他的二叔是多年掌兵的老将,自然认认真真的洗耳恭听。
高元心中暗赞了一声孺子可教,抚了抚长须缓缓的道:“其一,你对世家子弟未免看法太过偏颇了些,那些世家子弟固然很多是不成材的,不过也有很多与你一般自幼受家族熏陶,你不妨征一些有真才实学的,再说你纵然不征,那些世家也会千方百计的安插,不如征召一些有用之才,将来一旦有变,这些人也是你控制世家的一个把柄。”高绍全点点头,这件事是自己考虑欠妥了,他只考虑怎样排除世家的影响,却忘了那些世家子弟很多都是有真才实学的。
高元也很是满意,又道:“其二,你说同党同乡互相自保,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不过切记同乡同党不能尽编于一营,一定要打散,不然你练出来的军队就不是你的,而是那些同党同乡之人的。”高绍全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色彩,他听出他二叔是在劝自己要牢牢握住东宫六率,这可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老臣之言?
高元看出了高绍全已然明白他的心意,一丝笑容浮现,又道:“再次,李权的一万陈州兵切记不可整个编为两率,要分开打散,但不能彻底打散,要保证至少每营完全是陈州军,这才是重点,”思索了片刻,高元又道:“还有就是将官的问题,你记住借用的将官不可为副,当为主将,副将又必须是你的人,这样这些人走了之后,那些副将也可以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之将,至于别人,不管是世家还是太子安插的将官都要留在主将之位,同样副将也必须是你的人,这样大家也无法指责你任用私人,非常时刻也可以迅速斩除,一举控制全军。”
“是,侄儿谨记。”这些话是不能坦白于高绍全递给皇帝的折子之中的,到时候需要自己的随机应变,高元看了看自己这个侄儿,又道:“东宫六率实为十率,全军六七万,你要记住,掌握全军是不现实的,抓住要害,控制三个率就是你的立身根本。”
一席话说的高绍全冒了一身冷汗,高元果然是深谋远虑的重臣,自己的部曲才是立身根本,他这句话直刺根本。看着似乎是受了莫大惊吓的侄儿,高元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七郎,你是不是很纳闷我为什么要你控制六率吗?”“侄儿不奇怪,”高绍全点点头,若是昨日之前他还会有很多疑问,然而昨日太子的行为告诉他不管是皇帝还是太子的信任都不是立足根本,唯一的立足根本是军权,他深深吸了口气道:“天家无情,只有自己有军队才能保住自己的根本。”
“嗯,”高元满意的一笑,道:“不错,你可知你二叔是如何飞黄腾达的?你可知你二叔明明与靖国公交好,为什么十多年来我们却故意保持距离?”高绍全摇摇头,他有些疑惑的看着高元,他不知道自己的二叔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唉,”高元叹息一声:“其实你二叔与靖国公早年就是很要好的朋友了,你父亲也是,你二叔我爬上这个高位,即使最重要的不是战功,而是从龙之功,当年先帝大行,几个先帝的兄弟争位,二叔与靖国公都选择了当今圣上,我们为皇上联络武将,击杀陈悼王,可以说若是没有你二叔与靖国公,当今皇上根本不可能坐上这个高位。”
陷入回忆的高元娓娓道来当年的一幕幕腥风血雨,本朝至高宗之后,屡屡发生政变与兵变,每次政变、兵变国立难免大损,高元与韦震等人深深痛恨于此,因此他们在一众大行皇帝的兄弟中选择了当年还是吴王的郭荃,郭荃年少之时已有了明主之风,不满于多变的政局,于是与韦震高元等人立誓,将来一定会重要从龙之臣,祸福与共,同时早立储君,防止再次出现争嫡之变。
初登基的天平帝的确也做到了,刚刚登基就让韦震袭爵,又用高元为三边总督,同时把自己的长子立为太子,早早定下了储君之位,又为太子组建东宫六率,一时天下承平,似乎盛世近在眼前,然而不过短短三年功夫,这位皇帝坐稳皇位之后就开始疏远从龙之臣,高卞以内阁大学士身份挂帅辽东,高元被钉死在三边总督之职,靖国公被迫远离军权,成了名义上的武人之首,其他一些文臣武将结局更惨,有好几位曾经的兄弟获罪,或被抄家,或被贬官,他们这些人十年间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大意,才换来皇帝的所谓信任。
他高元若非战功卓著恐怕早就被贬官去职,更甚至抄家获罪也是很有可能,而如今右威卫覆灭,皇帝亲自下令逮入诏狱,虽留了爵,在别人看来已是莫大的恩典,其实高元知道,皇帝等这一刻其实已经很久了,早就想解除他的军权,即使没有右威卫覆灭之事,恐怕三省一旦安靖,他也会被夺官去职。
高绍全轻轻的掩上门,陷入沉思的高元依然两眼无助的看着那柄宝剑,只有这个时候,这位曾经手握天下杀伐大权的重臣才会有这般脆弱的表情,皇上啊,我们弟兄何曾对不住你?高元心中长长叹息。
走出书房的高绍全手握成拳,二叔的经历让他更加清醒,从来最是无情帝王家,用的时候可以称兄道弟,不需要你的时候可以弃你如敝履,也难怪高元一次又一次的劝他要掌握东宫六率,在陈州的时候劝他多掺沙子,今天又劝他牢牢掌控东宫六率,实在是他这位二叔受到皇家的背叛太多太多了,若非一直军权在握,皇帝恐怕早就对这位曾经的好兄弟除之而后快了。
两颗首级扔在聚义厅中,一众流贼脸色很是不好看,他们自然认得这两颗首级的主人,梁王使者与小曹操的使者一夜之间皆身首异处,曾被他们视为筹码的两人如今冰冷冷的只剩下两眼无神的首级。
刘轨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一拍桌案道:“拓拔将军,我敬你是客,你却杀我贵客,你待如何?”煞气凌人,一众流贼也是阴森森的看着党项人,似乎立刻就会一拥而上把他们撕成碎片。
拓拔燕却不怕,他弹弹袖子,似乎顾忌血腥沾染了官袍一般,阴阴笑道:“我还正要问问刘总管,你们是什么意思,一面与我谈笑风生,一面接触小曹操的使者,是不是想两面下注,两面讨好?”言语犀利,全然不怕这些流贼,这也是自然,他这辈子大半生在战阵上拼杀,又怎么会怕区区流寇?
刘轨沉默了,他其实并不在乎两个使者的死,本来就已经拿定主意要维持三股势力之间的平衡,如今太子弱而梁王强,他自然不会与梁王示好,想办法削弱梁王才是上策,至于小曹操那就更不在考虑范围了,不过是垂死之人,管他何用?只是拓跋燕在历城杀自己的客人,这个面子可是丢大了,一脸阴沉的刘轨沉思良久,才长叹一声道:“将军此举实在是太过了,两国交锋尚罪不及来使,拓跋将军看多了汉书班定远斩匈奴使,可是把我当作鄯善王了?”
拓跋燕听出刘轨其实根本就没想追究自己斩杀来使的事,只是落了面子,他自然也会刘轨一个台阶下台,拱拱手道:“班定远斩匈奴使封侯,不过鄯善王也能得保数百年基业,我斩使者安知刘总管不能保得百年富贵?”
刘轨缓缓点头,他听出了拓跋燕的言外之意,这位拓跋统领貌似也不完全是太子的人啊?他唇角勾出一丝笑容,一双鹰眼扫了扫拓跋燕,又想起那封信,心中立刻就有了三分数,既然他也另有心思,那这笔生意的确大有可谈。
第十一章 三边
转眼间,元宵也过了,年也过去了,今日就是天平十一年的第一次大朝会,寅时初,高元就在妻子的服侍下,穿戴整齐官袍,一身紫袍章服衬的这位年近花甲之龄的老人似乎年轻了些,仔细修剪的三缕长须细细的梳洗干净,两鬓的白发也用发膏仔细掩盖,虽然仍有少许斑白,却已少了几分苍老,多了几分老臣的威严,谢氏小心的为他裹好发髻,正了正幞头,才小心的给自家老爷戴上了五梁冠,本朝规制三品以上服紫,五梁冠也是二品以上大员的礼冠,高元虽无官职,但身为南夏县侯,地位与各部尚书等同,因此一身礼服也是正二品服饰。
“老爷...”一直抑制自己不落泪的谢氏,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她为高元系上金鱼袋后,泪水止不住的落下,她知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度相见,诏狱是什么样的地方?谁不知道,进去的官员凶多吉少,即使是老爷并未被除爵,也非治罪,只是被“拿入”诏狱也足以让她肝肠寸断,这些天来,她常常半夜惊醒,梦中的老爷满身伤痕,气息急促,谢氏真的很害怕,很害怕这一分别就是永别。
“婉儿,你这又怎么了?”高元深爱自己的老妻,一看到老妻泪水不止,连忙小声劝慰道:“陛下没有治我的罪,只是让我进诏狱住一段时间,陛下是对我的爱护啊,若是老爷我不进去,必然会被一众文官视作眼中钉,你就别担心了,其实诏狱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坏,那里也有极为优雅的小院。”
虽然知道高元只是在劝慰自己,有几分是真实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然而谢氏还是觉得很得安慰,她也知道这个时候流泪很是不吉利,连连擦干眼泪,一双红肿的眼睛也定定的看着相伴自己四十年的老伴,老伴老伴,少年夫妻老来伴,如今可真是悔教夫婿觅封侯啊!
“七郎起身了吗?让他快些准备,今日早朝之后陛下肯定会召见他的。”高元微微颔首,劝住了妻子,也把话题转开了,谢氏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道:“刚才让小厮过去唤七郎了,回报好像是两个妾侍已然服侍起身了。”高元点点头,大刀金马的坐下,早膳也已陈了上来。
“郎君,袍子可要素净些还是?”月儿犹豫不定的拿着手中几件衣袍,不满的嘀咕道:“郎君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了,怎么针织坊也不知送一套袍服来?”
看着两个少女忙碌的声音,高绍全突然有些心疼,这些时日来,因为对太子的芥蒂,他很是冷落了这两个少女,然而这一切是她们该承受的吗?从小就是皇家的探子,她们生不由己,几番生死,她们难得才找到了一个归宿,只是为妾却已让两个少女已然是欢快莫名,而自己呢?故意冷落,想必这些日子来,这两个少女不知多少次孤枕难眠,多少次为自己的生世流泪。
“月儿,我还是白身,又在孝期,还是素净些好,”高绍全心中柔软了很多,轻声道:“我看你手中那件白袍就不错,就这件吧。”
已经好几日未与她们讲话的高绍全,说出的语气却是如此温柔,月儿与桂儿都愣了愣,桂儿端来的净手的热水甚至都打翻在地,她都毫无感觉,一丝热气迅速从两个少女的眸子里渗出,明亮的眼睛生出了一层雾气:郎君和我们说话了,还这么和气,真好...
“哎呀,郎君说的是,这白袍就我家郎君最合适了。”月儿定了定神,借着帮高绍全换衣服的借口掩盖住刚才的失态,桂儿也酸了鼻子,端着水盆又出去换水。
一番忙碌,用过早餐已是寅时中了,辰时初朝会就会开始,修文坊虽在宫城脚下,不过穿过漫长的朱雀大街走上御道还要步行小半个时辰才能到达乾元殿,这个时间可是要出发了,桂儿取出一块精致的玉佩仔细的帮高绍全系在腰带上,高绍全嗅着桂儿发丝间淡雅的兰花香,突然轻叹一声:“桂儿,这些天来你们受苦了,既然进了门,我不会亏待你们的,前些日子,是公子我的不是。”
桂儿娇躯一震,当她抬起眼想去看看郎君的时候,高绍全已然出了门,只剩自己恍如在梦中,唯有月儿的惊喜才证实了刚才郎君的确说了那句她们等了很久的话,心里一松,她与月儿紧紧抱住,如今她们两人只想大哭一场。
马车里,高元与高绍全一路无言,高元把玩着自己的金鱼袋,很是沉默,高绍全知道自己二叔今日之后将会被拿入诏狱,也实在不知道怎么劝,马车的行在朱雀大街上,车厢里确实一片寂静。
这半个时辰如同是在煎熬,高绍全几度欲言又止,高元也是若有所思,直到车窗外渐渐的传来更多的人声,高元才长长一叹,小声道:“七郎,二叔这次入狱不知何时才能出来,”看到高绍全目中的焦虑,高元笑了笑道:“你叔在诏狱倒是不会受苦,我自信还有些用,陛下还是会留着我这个老臣的。”
高绍全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却被高元止住了,他又缓缓说道:“我的安危你倒是不用记挂,只是你初入官场,二叔有些不放心,我给你几个人,你大可放心的去用一用。”
高元连续报出了十个在朝官员的名字和官职,又道:“至于军中,有国公照拂,虽然总会有些小事,不过二叔相信你自己也能处理。”马车此时已经缓缓的停了下来,高元知道已经到了宫城脚下,剩下的路程只能靠双腿步行了,他弹了弹衣袖,整了整衣冠又道:“以后二叔不在,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切记谨言慎行,给自己留条后路。”“是,二叔。”高绍全郑重一礼,看着高元掀开车帘,步下马车,身影渐渐模糊不可见。
高绍全现在名为东宫六率参军,实则这只是个派遣,根本没有什么实职,所以他也根本没有上朝的身份,不过今日早朝之后,皇上必然会过问东宫六率事宜,他就必须在皇宫等候,递了牌子给宫城守将,宫城左金吾卫守将是个郎将,仔细打量了东宫腰牌和皇上的圣旨,又核对了相关文书,才点点头放行,马车自然是不可以再乘了,高绍全下了马车与一个仆人缓步向皇帝散朝之后批改奏折的乾清宫。
本朝建立之初,京师洛阳凋敝,前朝旧宫紫微宫大部分毁于战火,直到太宗继位之后,迁都洛阳,依紫微宫旧址重新修建宫城,历太宗高宗两朝帝王兴修,近二十年,才终于有了这辉煌的宫殿,名字依然沿用前朝的紫微宫,太宗高宗两帝雄心勃勃,很想像盛世大唐一样让大周蓬勃向上。
踏在青砖之上,高绍全有种穿越古今的感觉,这里曾是隋唐故宫,也曾历四代战乱,这里曾有隋文帝俯瞰天下,也曾有黄巢举兵屠城,高炯、狄仁杰贤臣灿若星河,杨素、武三思这样的权臣也曾在这里傲笑天下,更有如黄巢朱温这样的草莽帝王马踏宫城,每一次战乱,每一次政变都把这里的台阶染红,高绍全突然看不下去了,轻轻的闭上了双目。
乾清宫是前宫,离皇帝后妃居住的后宫还有好一段距离,倒是离端门并不甚远,端门与应天门中轴线两侧分列各部与内阁政事堂,统帅天下精兵的枢密院也在政事堂旁,当然以高绍全的身份是不可能从端门直行御道的,他从右掖门入内,右掖门旁就是所有读书人梦想的内阁政事堂,深深的看了政事堂一眼,那曾经是父亲处理政务的地方,而高绍全自己又何尝不希望有一天可以坐在那里面,成为宰执天下的一朝宰相呢?
沉静在无限遐思中的高绍全不知道的是,乾元殿中,皇帝又一次大发雷霆,他这一次大发雷霆不是因为辽东战事,也不是因为中原流贼势大,而是三边。
平定数年的三边又出了大问题,去年冬季大旱,过了年,三边依然一片雪都没落下来,可以说三边今年大旱已然成为定局,三边的百姓本就苦于连年戍边与征战,这番大旱立马让大量百姓衣食难以为继,而更为雪上加霜的是,这场大旱同样牵连到北方的辽人,辽人无耕地衣食,牛羊大量倒毙,这些凶悍的草原强盗为了生存只好大肆劫掠。
天平十年十二月二十二,契丹人大寇长城各口,河套失守,随后辽人又分道南下,大掠各州,一时州县被攻破者多达二十余,待得官军追着契丹人撤退的道路收复各州县的时候,整个河套等地已然一片残破,契丹人这一番劫掠让三十余万百姓瞬间成了流民,整个三边如今都已是流民遍地了。
这怎能不使皇帝大发雷霆呢?先不论契丹人大肆寇边,杀灭百姓,国之耻也,单是那些流民就让皇帝一阵阵心寒,三十多万啊!有心之人只要一旦鼓动,那就是数十万流贼,如今三边精兵虽号称十万,但大部要抵御辽人,这些流民万一成了流贼,一路南下劫掠,那首先受到威胁的可就是沃野千里的关中之地,甚至还有帝国的西京长安。
第十二章 李供奉
“一个个都哑巴了吗?”皇帝重重一哼,他一个个看去,文官各个畏首畏尾,看着就让人生气,而武官呢?倒是有些眼中有惊喜,但是用他们?皇帝暗自摇了摇头,这些杀才去了那里怕是立刻就杀人冒功,本已是鼎沸的流民很可能会被这些杀才立刻给逼反,到时候关中一乱,自己纵使宰了这些个杀才也是于事无补。
至于文官中最会带兵的莫过于南夏侯前兵部尚书高元了,不过为了平息一众文官的愤怒,皇帝也必须把他拿下来,如今,站在文官前排的高元眼观鼻鼻观心,脸上毫无一丝表情,全然没有献策的打算,皇帝暗叹了一声,又看向武人中站在第一位的靖国公韦震,这位老兄更是悠闲,眼神飘忽,已然神游天外了。
李捷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却是躲不开,皇帝的视线已经转向了他,老宰相皱了皱眉,才出列缓缓的道:“老臣以为,流民亦是陛下子民,朝廷不能寒了百姓的心,把百姓推向了反贼。”
坐在御座上的皇帝暗自点头,如今局势如此,更要慎之又慎,所以这么多流民的消息一传入宫中,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安置,防止发生更大的骚动,关中绝对不能乱,那是朝廷根本所在,这位皇帝可没有忘记不管是前隋还是前唐乃至第一个帝国秦都是先有关中,后取天下的,关中沃野千里,又是四塞之地,万一成了流贼地盘,那他这皇位可就坐不安稳了。
“那你们内阁早点拟个章程出来,流民可是等不得的,”皇帝点点头,李捷叩首称是,退到了一旁,皇帝想了想又道:“不过安置流民是一回事,防范关中是另一回事,关中本有亲军两卫,朕觉得还不够,就从京师调左骁卫驻夏州,镇压不平吧。”左骁卫大将军程济时跨出一步,躬身一礼应是。
关中西京留守司本有左右领军卫四万人,加上各地府兵卫所约有八万人,加上新调去的左骁卫,就有了十万精锐,想来关中应该无虞,皇帝满意的点点头,这几年来焦头烂额,他实在不能忍受再出新的动乱之源。
此间事了,就是处置高元的事了,皇帝有些犹豫的看向自己曾经的战友,当年为了争位的一幕幕似乎又回到了眼前,那时候他年近不惑,雄心勃勃,而自己的兄弟或有重权或有军权,自己根本是毫无优势的一介吴王。他不愿蹉跎一生,找到了一群同样有志于扶立明君的臣子,用血与火换来了自己的万里江山。
这些年皇帝同样知道自己对不起那些老兄弟,不过又能怎么办?他不希望自己的子孙后代再来这样的血腥故事,那这些功臣宿将、从龙老臣就必须除去,十年间或是贬官或是去职或是获罪或是卫国尽忠,如今硕果仅存的也只剩下靖国公韦震和南夏侯高元两人而已,这么多年来,他们是君臣,更是曾经一起共患难的好友,且高元此人对自己忠心耿耿,虽有些私心,不过很是懂进退,掌权而不恋权,如非必要,他真的不想拿下自己这为数不多几个忠臣。
只是...只是不管是作为文官掌兵,还是当年参与血腥的宫廷争位,文官们都看不惯,一有机会必会大加贬斥,如今右威卫之败,文官群起而攻之,若不拿下诏狱,很可能这位忠臣将来会被文官攻击的一无是处,甚至难免不得善终,拿下他是为了他好啊,皇帝心中轻轻一叹,他看向高元,高元微微一笑,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皇帝眼中有些湿润,却并未注意到微笑的高元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与悲凉。
整个乾元殿都是一片安静,朝中文武都知道,契丹入寇与流民之事解决,接下来就是前三省总督兵部尚书高元丧师辱国之事就要提上来了,文官们跃跃欲试,武官们也是幸灾乐祸者居多,高元闭了闭眼,与韦震微微对视一眼,自走出文官队列,取下五梁冠,跪倒在地:“臣高元有负皇恩,致右威卫全军皆墨,罪在不赦,请陛下发落。”主动承担罪责是最好的选择,当今天子最为忌讳推诿,他当众认罪无疑是给皇帝最好的台阶下台,皇帝思及右威卫覆灭之前因后果,也必然会对高元从宽发落。
皇帝略眯了眯眼,眨去眼中的水光,重新成了那威加四海的帝王,他缓缓的道:“高卿,此番右威卫覆灭罪不在你,乃是秦升轻兵深入,为敌所趁,不过你身为三省总督,救援不力之责却是躲不过去的,”他深深吸了口气,又道:“朕免你兵部尚书并三省总督之职,罚俸一年,并入诏狱反思,卿可服气?”
“罪臣高元谢陛下恩德,”高元重重的磕头,伸进袖子取出早已写好的奏折又道:“陛下,罪臣在家中这些时日,总结这半年来用兵之得失,愿呈于陛下。”
皇帝点点头,高元是宿将,他的总结必然对后期剿匪有大利,道了句呈上来吧,伺候左右的内宦从高元手中接过折子递给了皇帝,皇帝扫了眼,上书罪臣高元,心更是软了些,翻开奏折,皇帝粗略一看,脸色就微微变了:这个高元竟然又老调重弹,又要朕暂缓发兵征辽,他可知道辽人猖獗,已然建国称尊了?
一丝杀气从皇帝的眼中掠过,冷冷的看着始终俯首跪在陛阶之下的高元,出离的愤怒却又散了些,无论如何,高元此言都是出自公心,作为皇帝的他自然也知道此时的高元是破釜沉舟而已,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意兴索然,自己忠心的臣子也不愿征辽,那这世间的其他人该会怎样说朕呢?恐怕桀纣之君也不少吧?
刚刚走过政事堂的高绍全又碰见了一队巡逻的卫士,为首的是一宦官,一身朱衣可见此人在宫中地位非凡,高绍全连忙拱手道:“白衣高绍全见过公公。”
“嗯?”那宦官面孔白净,看起来不过四十上下,身材并不算高大,不过却是有些儒雅,他上下打量了高绍全几眼,缓缓的道:“你就是高绍全?可有入宫凭证?”高绍全闻言立刻递上行走东宫的腰牌,又小心取出圣旨,宦官向天拱了拱手,取过圣旨略略一看,一张微胖的脸换上了笑容道:“原来你就是高小解元了?上朝之前陛下就仔细交待了咱家,这就随咱家入宫吧。”
一队巡逻卫士分成两列,八个人跟着高绍全身后,每一步都走的整整齐齐,毫无错落,至于高家的仆人,自然被打发回去宫外候着了。
“我姓李,你就叫我一声李公公吧。”这位李公公很是和气,若不是掌中隐隐闪过的老茧,高绍全都要把他当做主管御膳的总管了。
高绍全连忙拱拱手道:“见过李公公。”这李公公好像对他很是关心,高绍全也有些纳闷,他记得自己在宫中并无熟人啊?
走了近小半个时辰,才到了乾清宫,一众卫士下去休息,李公公亲自端了茶水来,把高绍全弄得受宠若惊,李公公倒是并不在意,让他随意落座才道:“说起来我倒是与你有些渊源。”
高绍全一怔,他不记得曾经认识什么宫中宦官啊?李公公看得他疑惑的面色,笑着指了指他腰间的玉佩,道:“我那徒儿都把为师赠给她的护身玉佩送给你了,你说我和你是不是有些渊源?”
高绍全一惊,对于桂儿的出身他自然有所了解,她自幼孤零零的,一度沦为乞儿,也亏得当时内朝供奉李公公出宫办事,机缘巧合之下遇见了尚是乞儿的桂儿,一见之下甚为喜欢,才收入门中做了自己的唯一弟子,可以说于桂儿来说,这内朝供奉李公公无疑是亦师亦父一般的人,只是…这个看似无害的宦官竟然是堂堂内朝供奉,以大裂碑手名闻天下的李公公?
“师公!”高绍全不敢怠慢,立刻翻身一礼,虽然桂儿只是自己的妾,不过于他看来桂儿就是他尚在人世的亲人,对于桂儿的师父,不论是宫中地位,还是于桂儿的恩情,这一声师公绝不为过。
李公公笑呵呵的受了高绍全一拜,才缓缓的道:“这声师公私下叫叫倒也无妨,可别光明正大的叫,桂儿只是你的妾,我可不算你正经师公。”高绍全摇头道:“在我看来,桂儿就是我的亲人,她的师父就是我的师公。”
“哈哈哈…”李公公老怀甚慰,轻轻抚掌笑道:“佳儿佳妇啊!”想了想又说道:“桂儿从小受的苦太多了,还希望你好好照拂,她有时候会刁蛮些,为人又太过死板,你宽待些吧。”就像一个嫁了女儿的父亲叮嘱女婿,这些年来,看着桂儿慢慢长大,渐渐出息,如今得遇良人,他怎能不老怀甚慰?
这些年来,若说后悔,李公公最后悔的莫过于把桂儿安插进了皇城司,本想着皇城司好歹是吃官家饭的,有了官家身份,将来也容易嫁个好人家,只是他却不知道,皇城司的人,寻常人家又怎么敢娶呢?再加上皇城司的人经常执行各种险之又险的任务,他这个把桂儿视为亲女的老人,每次想起都是胆战心惊。
其实李公公很不满意桂儿只是做了一个书生的妾,妻妾妻妾,虽然常常放在一起,但是谁不知道妾根本毫无地位?做了妾的若是碰上坏心的妻子,打死了官府也没法问罪,好在桂儿是心甘情愿,也好在这书生如今无妻无妾,将来有了一儿半女,也不会忧心被妻子赶出家门。更何况这做妾也要看是给谁,给皇帝做妾那就是皇妃,给平民做妾就是贱民,而高绍全是什么人?堂堂广陵高氏嫡子,世家嫡子,王侯一般的人物,即使做了妾也不算埋没了身份。
今日再与这位公子一番交谈,李公公就更是放心了,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高绍全明显是重情重义的,徒儿一生有托,他也算放心了,这一生纵是孤老皇城,想起自己视若珍宝的徒儿幸福美满,又怎么会有什么遗憾呢?
第十三章 重任
这次大朝会比往常略略长了些,直到巳时中,皇帝才回到乾清宫,听得御驾回宫的传报声,高绍全顿时紧张起来,李公公自然也知道那些第一次面圣之人紧张的心境,笑了笑道:“不用紧张,陛下平时还是很和气的,到时候见了陛下,不要多话,陛下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只是见一面,交接些事宜,不用太过小心谨慎的。”高绍全点点头,看着李公公那副慈祥的面孔,无形之间,他倒是轻松了许多。
李公公进去不过一刻钟,就过来传唤高绍全了,他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看高绍全,微不可查的颔首,轻声道:“你二叔又恼了陛下,这次面圣切记不要提你二叔。”高绍全怔了一怔,二叔此次上朝其实就是例行公事,怎么会恼了皇帝?他微微蹙眉,李公公,伸出手在他的手心中写了个辽字,高绍全瞬间明白过来,高元一直都反对速平辽事,而皇上则一心平辽,二叔这次肯定是当朝又提出了缓征辽之事,皇帝必然会大发雷霆。
容不得他细想,只是片刻功夫,他就已在乾清宫中了,高绍全不敢怠慢,一撩长袍,叩首道:“微臣高绍全叩见吾皇万岁。”
一片寂静,若不是有沙沙的书写声音,高绍全甚至都要怀疑这偌大的乾清宫根本就是空无一人,整个气氛都有些凝固,他也不敢再多言,只是恭恭敬敬的伏在地上。
一刻钟,或者更长些,一声重重的一哼,把高绍全激起了一身鸡皮,“你就是高绍全?”久居上位的声音,威严庄重,同时那声音又如有实质,压的高绍全不敢大声喘息,“臣就是高绍全。”勉强的回了一句,高绍全感觉上衣都微微有些湿润了。
“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你。”皇帝渐渐放缓了语气。高绍全也依言缓缓抬起了头,在不过十步远的御案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没有皇冠,也未身穿龙袍,只是常服,看起来不过四十上下的样子,面色很是沉静,却不怒自威,修剪得体的三缕短须垂在颚下,一对剑眉倒是颇为抢眼,极为精神的国字脸,双目如鹰眼一般有神,年轻的时候定然是个英挺的美男子,高绍全心中暗暗道。
皇帝也在打量他,高绍全今日只是一身白袍,裁剪得体,宽袍大袖,很有魏晋风度,双目如星,昂昂然很是挺拔,虽跪在那里却也是不卑不亢,自有一种世家公子的气度,想必是刚刚蓄须吧?淡淡的八字胡非但没有破坏他的贵介公子的气质,反而增添了三分成熟,皇帝心中暗暗点头。
他突然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高卞,当年不过刚至而立之龄的高卞也是这般英挺不凡,只是多了几分稳重和成熟,少了几分稚气与青涩,皇帝有些发怔,当年他还只是个皇子,年岁尚不及弱冠,先帝为他亲选的授业恩师就是那个不过三十许的年轻翰林编修,而今,转眼间已是三十余年已过,自己也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原来我也老了?皇帝低低一叹,看到这些自己的晚辈也已这般成熟,他突然有种老了的感叹。
“陛下。”身边伺候的李公公低低唤了一声,把皇帝的思绪拉了回来,微微摇头,皇帝甩去了一瞬间的感伤,威严再度笼罩在这位帝王的身上,他低低问道:“听说你是天平六年江浙的解元?怎么去年没有进京参加秋闱?”
“臣不敢欺瞒陛下,”高绍全恢复了镇定,一字一语的说道:“臣遇奸臣构陷,下狱待死,幸得我父亲部将相救才逃出来,之后高邮又被屠城,母嫂妻子皆死于非命,臣也无法参加科考了。”
“嗯,朕知你全家蒙此大难,也幸得太傅在天之灵护佑,你才能留得一命,”皇帝显然对高邮发生的事一清二楚,他手握成拳,忽而舒展,忽而紧握,许久才长出一口气道:“朕再问你一句,你需如实回答,救你之人,也就是你父亲以前的故旧到底是谁?”
“逆贼刘百户刘轨,”高绍全未加思索直接答道,这些天与高元相谈,高元也告诉他皇帝心中至少有六七分数,若是再作隐瞒,就是太过了,这时候只能如实回答,皇帝才能打消疑心,高绍全又道:“臣乃先大学士之子,沦落贼巢已然有损清名,更不敢有欺君。”
“若是有一天朕让你提兵剿灭刘百户,你可愿意?”
“愿意,”高绍全微微一笑道:“公是公,私是私,刘百户乃逆贼,臣与贼势不两立,最多就是对刘贼余部多加招抚,却不敢徇私。”
“呵呵,不错,公是公,私是私,你们高家一向公私分明,也正因为如此朕才敢用你们,”皇帝赞许的点点头,高绍全连忙叩谢,皇帝笑了笑又道:“不过朕可不打算让你现在就去战场,你还是太嫩了些,你帮朕的太子训练好东宫六率,那就是大功一件。”
皇帝扫了一眼高绍全,依稀中,他仿佛又看见了自己的恩师,那个忠直的老臣,那个被逼去辽东为国戍边却毫无怨言的宰辅,微微点头,皇帝又道:“回京也有半个月了吧?可有什么想法说与朕听听?”
高绍全连忙从怀中拿出早已写好的折子,递给李公公道:“陛下,臣这些日子来深思熟虑,不敢有一日怠慢,对于练兵的想法都写在折子上,请陛下过目。”
皇帝取过折子,却并未翻开,只是扫了一眼,放在桌案上又道:“东宫六率如今完全就是空架子,首等大事就是兵源,你有什么想法,只管奏来。”
“是。”高绍全不敢怠慢,一字一句的小心说出自己的练兵计划。
其实归结起来也就几点,以即将入京的一万陈州军为基础,先组建两个率,其次就是从各亲军借用将官整练新军,至于兵源,则多在各县乡民中征召,以老兵带新兵,老将官带新将官,尽快让东宫六率基本成型。
皇帝显然也是个知兵的,连连点头,末了,突然问道:“为何不直接从朕的亲军中选拔新兵补充呢?”高绍全对答道:“陛下的亲军负责京师戍卫,岂可轻动?”
皇帝微一沉吟,这才打开高绍全递上来的折子,仔细看了起来,这篇奏折不算长,也就千余言,不过条理清晰,皇帝看的连连点头,约莫过了一刻钟,才重新抬起眼来,打量着高绍全,似笑非笑的道:“你这少用世家之言恐怕会得罪不少人啊?”
“东宫六率是太子的亲军,不是世家的,”高绍全果断的答道,又小心的说道:“至于多用乡野之民,则是因为乡野之民多为贫家子,更易训练,给他们一些军饷就可换得他们的诚心效忠,所以臣以为当多用乡野子民。”
皇帝满意的合上折子,对于少用世家子弟,他是最为满意的,至于兵源是出身市井或是长在乡里,他倒不是很关心,他可不想自己精心训练出来的东宫六率被那些世家安插子弟,想了想又缓缓说道:“朕倒是知道有一个地方你可以招到不少士卒,你可以去试试,你招到多少,那东宫六率你就建几支,朕相信只要你有心,甚至完全可以拉起整个东宫六率。”
一丝惊喜从高绍全的心中浮起,东宫六率全军近四万人,加上内军四率,那可就是整整六万人,有了这六万大军,何惧两淮野心勃勃的梁王?皇帝看出高绍全急切的模样,笑了笑道:“就是不知你敢不敢去。”
“臣敢!”高绍全斩钉截铁的道,皇帝摆了摆手道:“先不用这么早把话说的这么死,朕说的可是三边的三十多万流民,那些流民中整训出几万军队倒是不难,难的是如何稳住这三十多万流民,”他双目激光一闪,盯着高绍全一字一言的道:“其中凶险不必多言,你也知,朕只问你,你敢不敢去?”
流民?一丝苦涩浮上高绍全的唇角,流民的确是最好的兵源,可也是一颗危险的**啊!一着不慎,就是动摇三边,到时候自己纵是万死亦难赎罪啊,然而…相对而言,这也是东宫六率迅速组建的最好机会,他有些犹豫。
皇帝看出他面色中的犹豫,心中暗暗一叹,他也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了,流民自古以来就是难以解决的问题,稍一不慎,这流民就会成为叛乱之源,所以每朝都会想方设法的设置严密的编户制度,防止流民出现,然而一旦遇得大灾荒,或者兵乱,流民必然会大量出现,每朝都没有太多办法去治理流民,历朝历代亡于流民叛乱的还少吗?秦之亡在于陈涉吴广聚义,汉之亡有绿林赤眉,前朝之亡,同样也是黄巢率领百万流贼四处征伐。
其实治理流民一直都是个棘手的问题,历朝历代治理流民相对比较成功的也就是曹魏了,屯田淮南,练兵成军,使流民安居乐业,绝了动乱之源,而此次流民大量出现在三边,皇帝想到的第一个方案也同样是练兵和屯田,只是苦于连年兵患,很难有所作为,所以皇帝才一时冲动,想让高绍全以补充东宫六率为名,吸收流民精壮,之后各地州府就地安置流民,屯田于边,若是行事有效的话,不几年,不仅北边的流民问题可以解决,朝廷也可以得到数十万忠于自己的军民,只是…这个担子谁敢承受了?皇帝瞬间想到了一个人,在诏狱里的那个人有勇有谋,而且长期戍守三边,对三边最是了解,只是…他同样担心,一方面担心文武百官激烈反对,一方面就是长期掌握三边流民的话,高元一旦有了异心,何以治之?纵然高元一直对朝廷忠心耿耿,也难免会出现将士给他做好龙袍的事,这位皇帝可没有忘记前几代朝政更迭的故事,就连本朝太祖当初起事,也是那些将官给他披上了黄袍。
到了一定的位置,忠心是不可能抑制住周边将士的劝进的,皇帝很清楚,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想到用高绍全,高绍全年轻,对三边又不熟悉,更没什么亲信将领,自然不虞他有异心,只是,皇帝忘记了一点,这个治理流民之事,实在是有点责任过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