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诈欺猎手全文阅读

作者:梦长LD     诈欺猎手txt下载     诈欺猎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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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猎手,或是猎物

    世上骗子,大体分四类:蜂,麻,燕,雀。

    蜂也作“风”。多为集体作案,讲究的是一群人蜂拥而至、速战速决。

    麻也作“马”。取单枪匹马之意,为个人行骗。

    燕也作“颜”。常是以女色为诱饵行骗。

    鹊最为复杂,有“鸠占鹊巢”之意。指的是利用本不属于自己的官职、地位进行诈骗。

    而在这四类骗子之外,还有一种,只对骗子行骗的骗子。

    他们被称之为……狂言师。

    ……

    江之林是个骗子。

    尽管世人爱称她这一类人为骗子,但她更喜欢自称欺诈师。

    对她而言,欺诈不仅仅是一门职业,更是一种艺术。

    从二十九岁开始,连续七年的诈骗经历让她收获了普通人所不能拥有的一切。

    金钱,名誉,尊严,地位……

    这些年来,江之林通过欺诈积累的财富不下百万,被她的手段所蛊惑、最终家破人亡的家庭也已经不计其数。

    她从不信因果报应,更不信世上有什么鬼神。

    倘若人间真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她也不至于到二十九岁前都一直碌碌无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因为没钱救治而死于一场重病。

    她也从来不曾因为行骗遭受过任何报应,事实上,她不仅没有遭到报应……最近这段日子,她的运气好得要命。

    先是在今年年初时把一间文具公司的老板骗得倾家荡产,又在短短半年后,在同样的地方,收到了一单数额大得惊人的“生意”。

    她此时正坐在第十甫路的一家星巴克里,坐在对面的,是一名略显青涩的年轻人。

    年龄约莫二十上下,头发梳得齐整,戴着一副斯文的眼镜,身上穿的西装、手上戴的表,都是价格过万的名牌货。看起来像是某位富人家的贵公子。

    他的自我介绍也确实如此。

    蓝思琳,澳大利亚缇德钟表有限公司的外包经理,手中这张精美的名片用英文清晰地印刷着这一串资料。

    “是的。我没有任何必要和您开这种没有营养的玩笑。我很确定,我想要向贵公司贷款的金额是……一千万。”

    江之林仍然保持着职业化的微笑,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名为蓝思琳的年轻人看起来有几分焦急,尽可能地想要争取她的信任,身子微微前倾:

    “我知道这个贷款金额不能算小,毕竟贵公司的贷款业务主要是面对市场上的中小型企业……主要的情况我也跟您说过了,我的父亲一直不相信我能做出什么惊人的业绩……”

    江之林其实并不是没有表情。她早已见惯大风大浪,但是一千万……这个数字对她来说,还是一个极其震撼的数字。

    此时此刻的她,身份是“安诚信贷投资企业”的经理人。名义上是一家为了促进各个行业中小型企业的发展而创建的投资公司,实际上,安诚信贷只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空头公司。

    向资金周转不灵的中小型企业提供贷款,然后在对方交付押金之后卷铺盖逃之夭夭,这是她这几年来惯用的手法。上次甚至成功地在一家文具公司手上骗来了一百五十万抵押金。

    一千万……

    如果按照“安诚信贷”的贷款规则,想要借到这一千万,这个年轻人就必须先支付高达三百万的抵押金。

    三百万……

    像这样主动送上门的、富到流油的肥羊,她生平闻所未闻。

    江之林不得不感叹,自己的运气真是太好了。

    好到了不得不怀疑的地步。

    这份怀疑,来自于这个年轻人的拘谨。

    尽管这个年轻人衣着得体,挑不出一丁点毛病,手表虽是个没听说过的牌子,却也看得出来造价高昂,但是他的言行举止之间,总透露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

    江之林觉得不太对劲。这来自于她多年的行骗经验,也来自于女人的直觉。

    年轻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

    “但是前段时间,我的研发部已经成功制造出来了全新款式的机械手表,这种类型的手表对整个钟表行业都是里程碑式的革新,如果您愿意投资的话,我们一定能够达成双赢的目的……”

    他有些忐忑地抿了抿嘴唇,解下了手上的手表。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希望您可以亲自看一下这只手表……啊呀!”

    许是由于紧张,这个叫蓝思琳的年轻人不小心把手表掉在地上。他弯下腰去拾,江之林的视线不自觉地随着他的动作,游移到他的脚上。

    下一刻,她的眉头不着痕迹地微微一蹙。

    蓝思琳坐回椅子上,拿着手表,不好意思地笑笑:

    “抱歉,有点手抖。”他又把手表递了上去:“您……”

    “我想,还是不用看了吧。”

    江之林礼貌性地笑了笑,语气却顿时冷了几分。

    先头的几分钟,她还沉浸在三百万的美好泡影中不能自拔,直至蓝思琳的一个失误,才让她无意间洞穿了一切。

    这个年轻人的行头确实昂贵,但是,分明穿着一套如此高档的西装,却穿着一双劣质的旧皮鞋。

    毫无疑问,这人是在打肿了脸充胖子甚至有可能是自己的同行。

    骗人骗到自己头上了,这不是班门弄斧,还能是什么?

    江之林心中冷笑,平静说道:

    “不管怎么说,一千万已经超出了我们公司的能力范围,如果陈公子真的有需要,还是请您另请高明吧。”

    语毕,她将桌上的咖啡一饮而尽,踏着高跟鞋起身便走。

    “等等,江小姐……”

    年轻人显得很是意外,仓促地站起身来,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咖啡,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通,又急匆匆跟上江之林的脚步。

    “江小姐……您是不相信我吗?”

    “江小姐……还请您再认真考虑一下,江小姐……”

    “我是认真的……”

    他急得像是求婚失败的男朋友,拼了命要去抓住那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江之林始终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在她即将走出星巴克之前,年轻人咬了咬牙,大声道:

    “您是不相信我有支付抵押金的能力吧?我现在就证明给您看,怎么样!”

    江之林愣了愣,停下了脚步。

    ……

    江之林走出华国银行的时候,脸上绷着的神情瞬间崩塌,化作扭曲的笑容。

    那个年轻人的银行户口里果然有四十五万美金,换算过来就是三百万有余。

    就算是个蹩脚骗子,也是个怀里揣着真金白银的骗子。

    “骗人骗到祖宗头上来,也不怪姑奶奶让你血本无归了……让你知道谁才是蝉,谁才是螳螂!”

    江之林轻声呐呐着,嘴角勾出一抹冷笑,心满意足地钻进人流之中。

    几分钟后,星巴克里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也从银行门口走出。四下打量了一番,不见江之林身影后,轻轻叹了口气。

    旋即,他摘下平光眼镜,随意地拨乱整整齐齐的背头,解开了西服的纽扣,只一个呼吸之间,整个人的气质都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嘿!”

    一名姿容极艳丽的少女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拍了拍他的肩头,旋即又抿着嘴唇,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情况怎么样呀?‘蓝思琳’先生?”

    年轻人被她吓了一跳,眯缝着那双慵懒的桃花眼,笑眯眯道:

    “您有病吧?烟视小姐?”

    “所以到底怎么样了嘛?”

    “没怎样。”年轻人伸了个懒腰,轻笑道:“猎物咬饵了。”

    “一切都很顺利。她看穿了我的伪装,知道了我是个蹩脚的骗子……但毕竟那三百万是真实存在的。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会继续和我交易了。”

    “我看也是……她走出银行的时候,脸都笑得挤成一团了。”少女撇了撇嘴、顿了顿,又嘟囔道:

    “时左才啊时左才,你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呢?为了骗一个跟你没仇没怨的骗子,把自己逼到这种程度……又是去办假身份证,又是去到处借高利贷什么的,才凑来这三百多万。利滚利啊利滚利的,每天要付的利息恐怕都有两三万了,如果计划失败的话,不到一个月你就会彻底完蛋了,那帮借高利贷的家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啊?真的是想帮安鹤市她爸爸报仇吗?”

    “不为什么。”

    时左才眼里满是轻佻的笑意:

    “只是单纯的因为好玩罢了。”

    “况且,也用不着一个月。”他把双手揣进西装口袋,吊儿郎当地朝街道一头走去。

    “只要十四天就够了。我可不想等开学了还有那么多麻烦缠身。”

    “十四天内,我会让江之林倾家荡产。”

    现在是9月17日。距离时左才的高二暑假结束,还有十四天。

第2章 他身体里的“恶魔”

    “9月8日前,时左才是个普通人。生活一切如常。直到当日清晨,讨厌的女人不请自来,潜入家中,通过坑蒙拐骗的手段迫使我成为狂言师。”

    “9月9日。迫于威胁,我开始学习狂言师有关的技巧。同日,邻居兼同班同学安鹤市不请自来,闯入家中,通过摇尾乞怜的手段诱导讨厌的女人迫使我帮忙追查其近月来被人跟踪的事件。”

    “9月10日,讨厌的女人用我的微信叫了一份肯德基外卖,没有还钱。债额为74.5元整。同日,在调查安鹤市被跟踪事件过程中,发现了跟踪者是一名乞丐……”

    “……”

    “9月12日。事件脉络理清。安鹤市的父亲安逸文是文具商人,半年前谎称出差后失踪……真正原因是经营的文具公司受到了集团诈骗,背负了巨额债务……幕后主使是名为江之林的职业欺诈师……”

    时左才写字的手骤然停顿。

    一双如葱白细嫩的手不知何时悄然搭在他肩膀上。

    “时左才同学,‘讨厌的女人’是谁呀”

    柳烟视把最后三个字拖得很长,笑意盈盈的语气里带着杀气。

    时左才将笔记本合上。眉头皱紧,问道: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从‘时左才是个普通人’的时候。”柳烟视俏皮地笑笑,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里面是刚出锅的油条和豆浆。

    “我不吃油腻的东西。”

    柳烟视撇撇嘴,自顾自掰下一小段油条塞进嘴里,含糊着说:

    “试卷永远只做三分之二,却一直保持着最接近年级平均分的成绩;每天准时在七点三十分进入校门,下课后直接回家,生活得比机器人还要自律,却没有让任何人看出来你的不寻常……这样的人也好意思自称‘普通’吗?”

    时左才淡漠地应道:

    “擅自闯入别人家门,用下三滥的手段哄骗开锁师傅把我的门锁撬掉了,还给自己配了一把新的钥匙;把别人家当成自己家一样,甚至私下调查我生活起居的习惯……这样的人还不算‘讨厌的女人’吗?”

    “用问句来回应问句是不礼貌的行为,你的语文老师没有教过你吗?”柳烟视竖起一根食指在时左才面前晃了晃,看不出一点被呛嘴后的不满,笑吟吟道:

    “况且,不要忘了你现在还处于观察期……如果你和你身体里的‘恶魔’先生不能够好好协调的话,迟早有一天你会变成真正的精神病。作为你的师傅,这点基本的关心还是要有的嘛。”

    时左才忽然有些烦躁,却没有说话。

    因为他已经说了很多话了。

    事实上,他刚才说的话已经比往常一整天说的话都多了。

    暑假的这两个月以来,他一直龟缩在这间一百二十平方的公寓里,过着毫无社交,与世隔绝的日子。

    自从养父母在他十一岁那年车祸去世以后,他都是这样过的。

    沉默寡言,恬淡自得。

    而那个叫做柳烟视的女人,看似长着一张天真无邪、我见犹怜的脸,却在闯入他的生命后,将他一潭死水般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想到这里,他终于还是没忍住,冷冷地呛了一句:

    “如果没有你的话,我的生活状况一直都很理想。”

    话音刚落。他那从来无人来访的公寓外,门响了。

    柳烟视和他面面相觑,顿了顿,露出开心的笑容:

    “你的理想生活要结束!”

    -------------------

    短发。

    面容清秀。

    神情紧张。

    这个女孩,是时左才另一个麻烦的根源。她的名字是安鹤市。

    看见柳烟视出现在时左才的公寓里,安鹤市也显得很是惊讶。

    但前者却自然得像屋子真正的主人:

    “什么风把你吹来啦?小安。今天不用去打工吗?”

    安鹤市愣了愣,旋即深吸了一口气:

    “呃……那个……离上班还有一点时间、妈妈她刚好多做了一屉小笼包,就想着说拿来给时同学试试……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那个……因为最近的事情真的麻烦了时同学很多,啊,柳同学你也是……所以就想着……”

    安鹤市在心底打了好半天的腹稿,说得乱七八糟,最终还是没有说完。

    柳烟视忍着笑,插话道:

    “时左才现在不在客厅里,你说再多他也听不到啦。”

    安鹤市怔了一下,脸倏地一红,又尴尬地小声问道:

    “那……时左才同学在家吗?”

    “他现在正在厕所里变身。”

    “哦。”安鹤市呆呆地应了一声,旋即反应过来:

    “呃……变什么来着?”

    浴室里传来开门的声音,时左才顶着湿漉漉的乱发走出来,眼里带着轻佻的笑意。

    “早啊,小猫。”

    他的神态已然和先前自闭寡言的形象判若两人。

    却和昨天从银行里走出来的“蓝思琳”如出一辙。

    “喏。”柳烟视用手指点点他,又耸了耸肩,翻了个可爱的白眼:

    “变身了。”

    -------------------

    协调性多重人格障碍。

    一种仅仅存在于理论上的精神疾病。

    人们往往会在小说、电影里看见很多类似的例子:某某人患有精神疾病,也许前一刻和你说话时,自我身份认知还是个勤恳上班的男白领,下一刻,那个人就会性情大变,自称是哪里哪里的清洁大妈。

    且无论别人怎么质询,那人所给出的回复都天衣无缝地证明他/她就是自己所说的那个人。

    这种精神异常的状况常常会被误解为“精神分裂。”

    但实际上,它拥有一个更专业的名字,即多重人格障碍。

    简而言之,就是一种两个、甚至多个“灵魂”共用一具身体的状态。

    正常的多重人格患者,每个人格之间都有着独立的经历和记忆,并不能够彼此共享记忆。

    但协调性多重人格是绝对的例外……

    他们的每一个人格之间都能够自由地交流,甚至是通过协商的方式共享一具躯体,甚至能够凭借自主意识完成人格的转换。

    时左才,就是这样的“协调性多重人格障碍”患者。

    他原本的人格,沉默寡言,消极避世。

    而另外一个人格,以柳烟视的话来说,“恶魔”二字,再贴切不过。

第3章 人心几寸

    下午时分,时左才照旧来到第十甫路上,百无聊赖地观察着车水马龙的人流。

    这里是安鹤市每天打工回家的必经之路。

    也是他在这里蹲守的第六天。

    他在这里等一个人。一个每天都会伴随着安鹤市出现的人。

    一个乞丐。已经跟踪了安鹤市一个月余的乞丐。

    正是盛暑,天气很热。时左才寻了处阴凉的骑楼,在巷口处蹲着。他仰头灌下最后一口可乐,涌动的喉结像是沙漠里干渴的骆驼。

    一只白洁如玉的手臂伸了过来,拿着只造型可爱的电风扇。柳烟视在时左才身旁蹲下,滴溜溜地打量着他,“咯咯”笑起来。

    她说:“你还在这找乞丐,整条街就你最像乞丐了。”

    “就算你找遍整个广州城,也找不到像我这么风流倜傥的乞丐。”时左才将易拉罐丢进旁边的垃圾桶,看了柳烟视一眼,愣了愣,又多看了她几眼,神情怪异起来。

    “你刚刚去哪了?”

    “随便逛逛呀。反正小安还没下班,怪无聊的。”柳烟视撇撇嘴。她从随身的名牌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喝吗?”

    时左才抽抽嘴角,斜乜着她阴阳怪气地笑起来:

    “随便逛逛我可以理解。问题是你为什么还得顺便变个身?”

    当一个女人惊艳到了极致的时候,多余的注视只会让人感到目光刺痛。甚至打身旁经过时,人们会不自觉地偏过头去,避免视线的交流。

    此刻的柳烟视便如是。

    丸子头,露脐短打,九分皮裤,黑色短靴。这条人潮汹涌的街道被她的气势融化成了模特街拍的现场。

    这身打扮,与半小时前两人刚来到第十甫路时截然不同。

    柳烟视白了他一眼,笑眯眯的,一字一顿:“我,乐,意,呀。”

    “你倒是舍得下本钱。”时左才的语气不乏嘲弄。

    柳烟视却仿佛没听懂,歪着头,“嗯?”了一声。注意到时左才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装束上,才回过神来,笑着说:“谁跟你说我花钱了?”

    时左才冷笑起来:

    “你别跟我说,这整家商场都是你亲戚开的,donnakaran的衣服也能随便穿。”

    柳烟视嘻嘻一笑,问我:

    “你去专柜挑化妆品的时候,就算拿在手上,服务员也只会以为你是要拿去买单的吧?”

    “所以呢?”

    “你拿着一堆乱七八糟的化妆品往收银台走,服务员就更加不会怀疑了吧?”

    “所以呢?”

    正说完,时左才眉头忽然紧皱起来,心底猛地一跳,站起身:

    “你不是吧?”

    柳烟视做贼似的凑到他耳边,轻轻巧巧地:

    “是,的,呀”

    时左才已经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定是去了收银台前,跟完全不了解情况的收银员说明自己前些天买了那些化妆品,还未拆封,现在打算退掉。

    按照正常程序,收银员肯定会让她出示发票,柳烟视一分钱没花,自然是不可能会有发票的。

    她可能会将计就计,抱怨一两句“明明才买了不久,退都不能退”,旋又作出对整家店铺服务极不满意的态度,来上一句“至少给我个袋子吧?”,只当她是退货未遂的收银员自然不会多想,而其余见到她拿了化妆品的售货员听不清柜台前的对话,只当是她已付了款,拿货走人……

    时左才头痛地捏捏眉心,长叹口气:

    “女人都是祸水。你柳烟视是尼加拉瓜大瀑布。”

    ……

    番禺深处,荒郊小镇刚修好的沥青路旁停下了一辆保时捷718。一只高跟鞋从半敞的车门里伸出,踢踢踏踏向镇子里走去。

    江之林年岁三十有余,乡民出身,中学毕业后做了几年的小学教师。经历了这些年的打拼,富裕的资本洗净了她身上的乡土气息。

    现在的她是家乡这个荒僻小镇里唯一的成功人士,当年的同乡见了她无不点头哈腰、笑脸相迎。

    在她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学教师的时候,五岁的儿子患了血癌,家里倾尽所有存款也没能留下儿子的性命,丈夫舍弃了家里的两亩田,也舍弃了这个家,在一个平静的夜晚搭上长途巴士去了别的城市,改头换面,重新生活。而自己也背负了丈夫留下的巨额债款。

    在每次以为生命中最大的苦痛不过如此时,生活总会让她更加卑微。从某个时候起,关于她的各种流言开始在城镇里不胫而走。

    这个女人天生克夫命,谁沾谁倒霉。

    她的小娃娃年纪轻轻就患了血癌,是因为当娘的水性杨花,身上“带着菌”。

    借钱给她的夫家亲戚也因此动摇,信任崩塌,没日没夜地敲着她院子里的铁门,催她还钱。老迈的父母终日以泪洗面,夜不能寐。

    一个雨夜,江之林逃避了一切,也赌上所剩不多的一切,搭上了前往邻市广州的巴士。从那时起,她已将灵魂卖给了魔鬼。

    “是小林呀?哎呦这大热天的,你怎么有空回来咱这儿呀?又去看老江吗?”水果摊后的王婆脸上的肉挤成一团,一路绕出水果摊,拿起一个苹果,又就着围裙擦了擦:“吃个苹果解解渴,瞧你这汗流的,怕是热坏了吧?”

    王婆的语气热情得不自然。

    江之林礼貌地寒暄两句,心底却是一片冷漠,嘴角也隐约带着几分嘲弄。

    谣言起于三姑六婆。

    当年儿子下了病危通知书,带头散布她江之林是个biao子的人,这个王婆多半也有份。

    如今那份谣言已经烟消云散。村子里的人对她的态度也已是云泥之别。

    江之林知道,这都是因为钱。

    江之林在广州的几年恶事做尽。她不害怕罪孽缠身。因为她知道,最大的原罪是贫穷。

    转过几个街角,来到熟悉的小路上。邻居家的院子里,看门的黄狗正啃着剩饭剩菜。江之林掂量掂量手上那颗被王婆硬塞过来的苹果,冷漠地将其丢到了黄狗面前。

    隔着自己家的院门,看见蹲在角落给自家田圃浇水的父亲,一阵酸楚便涌进了江之林鼻腔。

    她打开铁门,仓促地跑到江父面前:

    “爸都叫您不要随意走动,您老是不听,要是康复不了怎么办?”

    江父听见女儿熟悉的声音,诧异地转过头,既惊喜又意外:

    “阿林怎么回来了?”

    他站起身,脚步一个踉跄,江之林急忙将他扶住:“您悠着点。”

    “这腿确实是越来越不灵便了。咱家那口田荒废了,种了这么多年,现在也就能饬饬这个小菜圃留个念想。”江父笑笑。被江之林搀扶着坐上旁边的轮椅。

    “要是这腿真的好不起来,有你好受的。”

    江之林的语气不乏埋怨,但内心深处更多的是愧疚和自责。

    当年她逃出小镇寻找丈夫,不讲情面的夫家亲戚闯进家来拉着江之林的父母要债,群情激涌之下竟打断了她父亲的一只右腿。

    还清债务之后,江之林已经和夫家彻底断绝了关系,但这笔账还记在她心里。

    “阿林回来啦?”

    村镇生娃早。江母今年不过五十有余,却已是满头花白。她早些年因自家女儿的事操碎了心,当初在院子里被夫家围殴,被江父死命护在身下,这才无甚大碍。只是精神早已大不如前。

    但看见自家女儿出现在院子里,她还是显得喜出望外,一下子像年轻了几岁,走上来碎碎念:

    “你这个糊涂东西,大热天的,跟阿林在外面唠啥呢?赶紧带阿林回屋里去,正好饭点也到了,我正煮着饭呢,阿林回来了,咱得给阿林做点好的,我再去趟市场买只鸡回来……”

    江之林眼眶一红。

    ……

    “我闻到了肉香味。”时左才鼻子嗅了嗅:“是从我身上传来的,有点想尝尝。”

    柳烟视咯咯地笑起来:“你只是热昏头了。”

    她将手里的遮阳伞挪到时左才头顶上,撇撇嘴:“叫你平时不锻炼身体。”

    顿了顿,又饶有趣味地笑起来:

    “不过,这确实不像是你们的风格无论是第一人格,还是‘恶魔先生’你,都不像。”

    时左才转头,嘴角勾起笑意:“你指什么?”

    “指你这几天都在兢兢业业地当小安保镖的事情。”柳烟视眨眨眼睛:

    “我觉得你俩都是节能主义者,没有必要的事情就绝对不会去做。不过刚才呢,明明看见那个乞丐就跟在小安身旁,你也只是眼睁睁看着……这样的话,不是什么进展都没有了吗?”

    时左才双手插进口袋里,笑眯眯道:

    “不是没有进展。只是时机还没到而已如果那个乞丐真如闷油瓶所猜测的,确实就是安鹤市的爸爸的话。”

    柳烟视“噗嗤”地笑起来:

    “每次听到你自称‘闷油瓶’,我都觉得好好笑。”

    末了,她又收敛笑意,沉吟道:“不过,时左才的主人格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比你靠谱得多了。他是怎么确定那个乞丐就是小安爸爸的呢?”

    “我怎么知道。”时左才没心没肺地摊摊手:

    “逻辑和推理是他擅长的部分。我被创造出来只不过是为了帮他规避麻烦。”

    “又或者是在恰当的时机制造更多的麻烦。”柳烟视笑嘻嘻地补充道:“距离时左才倾家荡产还有十三天,你却还在第十甫路跟踪乞丐。‘闷油瓶’先生怕是已经焦头烂额了吧?”

    “烟视小姐,你会钓鱼吗?”时左才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他意味深长地笑笑:

    “就算鱼已经咬了饵,也不能够急着收线。要一点一点地晃动鱼竿,制造出‘猎物即将逃跑’的假象,只有这样,鱼才会更加激烈地追逐饵食……直到鱼钩彻底刺穿鱼鳃,鱼就无处可逃了。”

    “小猫的爸爸和整个江之林的事件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真正让我在意,也让我觉得有趣的,是那个乞丐的‘动机’。”

    “动机?”柳烟视歪歪头:“是指他跟踪小安的缘由吗?”

    “不错。”时左才一手抱腰,一手捏着下巴,沉思道:

    “确认那个乞丐跟踪的动机是至关重要的事情。我能想到的也不过是那么几个。”

    “一个是小猫她爹被欺诈破产后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即便流落街头也不愿意回家,只好在小安每天下班的时候偷偷看上一眼聊以慰藉。这是最无聊也是最靠谱的可能性。”

    “第二个,则是安逸文破产以后受到严重的精神打击,成为了乞丐,流落街头。他跟踪小安是因为父女之间血肉相连,有种熟悉的感觉。虽然我已经接触过他,确定了他精神确实有问题,但是这种推测偶然性太大,电视剧也不敢这么演,只是存在于理论上。”

    “而最后一个……是我最喜欢的可能性。”时左才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像是恶魔露出獠牙。

    “安逸文在破产之后,也许尝试过作出补救,例如……借高利贷来周转,希望自己可以东山再起。”

    “以贷养贷的结果是可以预见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他会满身是伤,甚至被用硫酸毁容、打断了一只手,变成了哑巴。”

    “而至于他跟踪小猫的动机……如果是与‘还贷’有关系的话……那真是我所能想到的最精彩的桥段了。”

    时左才舔舔嘴唇,桃花眼里绽起妖冶的神采:

    “所谓的亲情,在残酷的现实里,也不过是一种交易的筹码……光是想到那只天真单纯的小猫迟早有一天会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卖掉,我就忍不住兴奋起来了……”

    “哎”柳烟视叹了口气,轻巧地拍拍自己额头,撇撇嘴:

    “你可真是彻头彻尾的恶魔。”

第4章 泯不尽的仇,挣不脱的饵

    桌上的菜肴很丰盛。黄焖鸡,狮子头,红烧肉,一碟酸菜,一碟西洋菜,一锅鱼汤。

    母亲频频夹菜放到江之林碗里。鸡腿的肉,红烧肉要肥瘦适中的一块,汤也舀好了晾在一旁,里面是满满当当的鱼肉。碗里的饭被压得严实,冒着让人心安的热气。

    江之林举着筷子,眼眶微微泛红。

    “妈”

    “都跟您说过了,咱家现在有钱了,不能总亏待自己,你们平日里吃的都是什么呀?”

    桌上的菜肴,除了酸菜和西洋菜以外,都是江母去市场买了食材现做的。如果江之林今日不回家探亲,两个老人怕是打算就这么就着酸菜佐白粥讲究一餐了。

    被江之林数落一通,江母也不生气。

    “粗茶淡饭吃习惯了,反倒不爱吃些大鱼大肉的阿林你可得吃多点,菜不能剩了,难得回家一趟……”

    江母还在忙不迭地往她碗里添菜,慈祥之情洋溢得仿佛是生怕女儿吃完这一餐又要消失大半年。

    江之林抬头看看一直偷瞧自己、闷声吃饭的老父,有点想哭,含了口米饭生生往下咽。

    “叫你们陪我搬去广州住,做什么都方便,家里也有佣人照顾……您二老就是不听劝……”

    “落叶归根,落叶归根……咱家的根就在这镇子里,哪也不想去了。”江父含糊着道。

    平淡温馨的对话没有持续多久,就被邻家院子里的狗叫声打断了。

    伴随着的是一阵阵拍打铁门的声音。

    “小姑子?小姑子在不在?姐姐来看你了!”

    听见那熟悉而令人厌恶的声音,江之林皱了皱眉头,按下了正要起身的父亲,慢慢走出屋子。

    门外的“姐姐”,是她丈夫的家姐。

    “小姑子。”她脸上的谄媚笑容堆在一块,像是个假人:

    “咱家听镇头的王妈说你回来了,就赶紧过来看你来了。”

    回想起街口王婆的笑容,竟和眼前这女人有七八分相似,江之林在心底极嫌恶地骂了一句“三姑六婆”,神情冷漠地抱着双臂,也不开门。

    “有什么事?”

    “也……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毕竟小姑子你现在有了出息,是个大忙人,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次……你看,我这还专程给你带了点梨子,你以前坐月子的时候最爱吃这个,来,把门开开,咱们好叙叙旧……”

    女人扬了扬手里那一袋梨子,话中的坐月子三字刺痛了江之林的神经,一时间,许多痛苦的回忆都翻滚上来。

    她冷冷道:

    “不必了。我家地方小,坐不下那么多人。有什么事你就在这说吧。”

    “这个……”女人显得颇有些为难,四下望望,凑近了铁门:

    “这种事情,也不方便给外人听见,你看……”

    “我不就是‘外人’么?如果你不想说,那我不听也罢。”江之林毫不留情地呛道,看来是打定了主意不会给她开门。

    女人脸上虚伪的笑容僵了僵。

    “还有,不要再一口一个小姑子,我和你们刘家已经没有半点关系了。”江之林冷冷道。

    女人额头开始渗出冷汗来,一只手抓着铁门栏杆,笑容已经很难维持了:

    “小姑子,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先别走!我说,我说……我有事……想拜托你一下……只不过是一点小事……是这样,我家老二这不是在念大学嘛,咱这小地方,能出个大学生不容易,那孩子可争气了你还别说,我现在记起来,他的性子和你家小东还真有点像……”

    一直沉默不语的江之林猛然一脚踹在铁门上,没有表情的五官在一瞬间没绷住,狰狞得吓人。

    “你再提那个名字,我撕烂你的嘴!”

    女人肩头一阵哆嗦。

    “好、好。我不说……是这样,我家老二一直是个乖孩子,但是他年纪轻,不懂事,就前些日子,被他学校里那些狐朋狗友糊弄去赌牌我天天跟在他后头叫他不要跟人学坏、不要跟人学坏,那小子还是拎不清楚,让那猪油蒙了心……一下子欠了别人三万块……小姑子,你看……”

    江之林的情绪平复下来,嘴角勾起嘲弄的冷笑。

    “您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也不是……我这不是主要来看看咱家小姑子来了嘛……”女人讪笑两声,擦擦额头的汗:

    “你想,我家那老二,好不容易考上个大学,现在咱这村里哪来这么第二个大学生?他可是全村的希望呐……但是咱家老大刚娶了媳妇过门,付了彩礼钱,这三万块咱家已经掏不起了……你看看,这不看僧面看佛面的……”

    “对不起。”江之林冷漠道:“我一分钱也不会借给你。你自己想办法吧。”

    “这……这怎么行!”女人慌乱起来:“你现在可还没跟大刘离婚,你还是咱刘家的儿媳妇呢,帮帮自家外甥怎么了?吃了咱家这么多年饭……”

    “吃你家的饭?”江之林的额头暴胀起青筋:

    “你好意思说出这种话?结婚这么多年,姓刘的除了喝酒打牌打麻将,干过什么正事?我家小东……小东生病的时候他又在哪里?抛家弃子跑掉的是谁?打牌?呵,打牌能输三万块,你那老二怕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你们刘家人全都一个德行,一群不折不扣的人渣!”

    “反正我话就撂在这里,这门我不会给你开,你也别想从我身上拿到一分钱!滚吧。”

    说完这段话,江之林呼吸急促地转过身,头也不回便往院里走去。

    “江之林!”铁门后的女人尖叫的声音令人鼓膜生疼,她猛地甩手,塑料袋里装着的梨子狠狠砸在铁门上。塑料袋破裂,几个梨子滚到江之林脚边。

    “你别欺人太甚!我都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你了,你还想怎样?要我死在你家门前吗?你这个没良心的狗杂种,你可别忘了……当初你家小东住院做化疗,是问谁借的三千块!现在还翻脸不认人了?白眼狼!臭biao子!”

    江之林的脚步骤然停下。她缓缓转过身来,表情平静得吓人。

    “好……好一个白眼狼。”

    她慢慢往回走,隔着铁门冷漠地注视着那个女人。

    “你还记不记得小东姓什么?他是我家的孩子,就不是你们家的孩子吗?好一个三千块,为了给小东筹钱住院,向你家借的这三千块,直接赔上了我爸的一条腿!钱我已经还你了,现在你还想再要我借给你三万块?你家的三千块还真是值钱啊?”

    “阿林……”门外的吵闹声惊动了屋里的老人,江父推着轮椅走出来,担忧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江之林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微微眯眼,深吸口气,问道:

    “爸,上次你说咱们镇里铺沥青路要花多少钱?每家出多少?”

    “这个……我记得工程费是三十万,每家要出两千八……”

    “好。”不待江父说完,江之林冷冷道:

    “明天我会去跟施工队说一声,工程款我全包了,镇里的每一户都不用出钱……前提是,不许修刘家的路。”

    “江之林!”女人瞪大了眼睛,双手死死抓着铁门栏杆拼命晃动,模样疯癫,指甲都要抠出血来:

    “臭biao子!活该你儿子得血癌!你就是个臭biao子,不要脸的狗东西,我诅咒你全家死绝!”

    女人还在咒骂,邻院的黄狗跟着狂吠,江之林头也不回地朝屋里走去。

    她已没有一丁点食欲。

    三十万不是一笔小钱,但对如今的她来说还能接受。

    她的“生意”,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如今剩下的存款也不多。

    必须再想些什么办法,增加自己的收入……

    想着,江之林微微眯缝起眼睛,记起来前天主动送上门的那位“富家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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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回到时左才的公寓,柳烟视就脱下了高跟鞋、赤着脚,把自己丢到了沙发上。

    “累死啦”

    她努力地舒展着身子,纤细美好的身材一览无遗。旋又蜷起身,懒洋洋的:

    “我要在这里睡一觉……不,还是死在这里好了,不想动了。”

    时左才同样是精神不振,他没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毫不留情地把柳烟视挤到一边去,伸手便拿起桌上剩下的早餐油条往嘴里塞。

    油条已经冷了,很是油腻。但他好似没尝出味道,狼吞虎咽。

    柳烟视津津有味地看了他一阵,嘟囔道:

    “你和闷油瓶先生,无论是性格还是饮食习惯,真的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时左才没理他,含糊道:

    “我现在饿得想把沙发也吃掉,你去叫外卖吧?”

    “好啊。”她伸出手:“手机”

    “你自己没有手机么?”

    “澳洲的账号又没办法付款。”柳烟视甩了个白眼。

    时左才看看她,又伸手掏掏裤兜,将手机丢到她怀里。柳烟视坐起身来,嫌弃地把手机屏幕在时左才裤腿上擦了擦:

    “好多油啊!”

    她翻翻手机,打开外卖软件,又忽然嘻嘻笑起来:

    “我忽然记起来,你的主人格对你滥用他的存款叫外卖的事情很不满啊。”

    “管他呢反正我现在是坐拥三百万身家的男人。”时左才扭扭脖子,站起身来,往角落的书桌走去,翻开上面凌乱的书籍,东看看西看看打发时间。

    “十三天后,你就是流落街头的难民了。”柳烟视俏皮地笑笑,又盯着手机犯难了。

    “想吃炸鸡这个麻辣烫也不错,啊,这个新出的汉堡好帅!时左才,你吃芝士吗?这个披萨好像也好好吃啊……昨天好像有想吃驴肉饺子来着……”

    时左才有些听不下去,转头打量一眼趴在沙发上径自苦恼的柳烟视。

    “你不是在澳洲做过平面模特的兼职么?”

    “嗯?是啊,怎么了。”柳烟视自顾自划着手机。

    “当模特不忌口吗?”

    “我又吃不胖,你有意见啊?略”

    过了一阵,柳烟视丢下手机。“点完啦。我去洗个澡!”便跳下沙发,踢踏着时左才大了好几号的拖鞋往浴室里跑。

    时左才放下手头的那本“狂言师教材书”《社会工程学导论》,摇头笑笑:

    “真把这里当自己家了。”

    浴室里传来水声,他沉默了一阵,又轻声嘀咕:

    “可惜是个平胸。”

    晒了一天,时左才确实有些乏了。走进厨房拿出主人格冰好的白开水,直接灌下了大半瓶,扭头时终于注意到柳烟视丢在沙发上的纸袋。

    纸袋是奢侈品专柜送的。里面大抵是柳烟视今天用坑蒙拐骗的技巧“买”来的化妆品。

    时左才皱皱眉头,听见浴室那边隐约传来哼歌声。他露出笑意,蹑手蹑脚地走到沙发边上,拿起纸袋仔细看了看里面的东西。

    “这个……”时左才翻出几张小纸片,愣住了,旋又苦笑起来。自顾自喃喃。

    “这女人才是真正的恶魔吧?”

    那是购买商品的收据存根。

    柳烟视逛街时收获的一大堆衣服化妆品都是她用真金白银买下来的。所谓的“空手套白狼”只不过是在逗他玩而已。

    “你在看什么呀?”浴室门半敞,探出一边湿漉漉的头发,柳烟视笑眯眯地问道。

    “想偷走你换下的原味内衣,结果发现了大骗子的蛛丝马迹。”时左才回敬以正直的笑容。他拿着收据仔细看了看,不住啧啧感叹:

    “一个包也要十七八万……烟视小姐在澳洲的别墅怕是用矿做的吧?”

    “没有错。”柳烟视关上了门,浴室里传来吹风机的声音。烟视后面的话听不清楚,带着几分俏皮与暧昧。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少奋斗二十年呀?”

    “我倒是没有所谓。”

    “恶魔先生”忽然饶有深意地笑了笑。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但是闷油瓶应该是不肯的。”

    他慢慢朝浴室方向走去,笑意越来越浓。

    “要知道,心思越是单纯的人,直觉往往准确得可怕……直到今天,我的主人格还在明确地向我传达这样一个信息:他很害怕你。”

    时左才走到浴室门前,却没有开门。他转身挨在浴室门上,抱着双臂。

    “在澳大利亚出生的华裔女子,年轻貌美,放着美好的富人生活不去享受,却大老远跑来纠缠我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学生……老实说,直到此刻,我也还对你那一套想要说服我成为狂言师,为家人复仇的说法感到怀疑……”

    时左才轻轻笑道:

    “烟视小姐……你接近‘我们’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门后的电吹风声音消失了。

    时左才听到一阵的声音。依稀感觉到柳烟视也贴到了门边。

    “时左才。你还记得狂言师的第一条守则吗……主人格永远不能说谎。”

    此刻的两人,都是用后背靠在浴室的门两端。彼此之间能够感受到的只有木门冰凉的温度。

    柳烟视闭上眼睛,柔柔笑道:

    “所以说了,我对你没有恶意,也不会伤害你,至少这句是真话。”

    ……

    穿着宽松睡衣的柳烟视盘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按着遥控器换台。这个女人的心思总让人参不太透:她可以是初见面时长发飘飘的清纯女子,也可以是在街头上用气势震慑全场的冷酷美人,现在却只如一个普通可爱的邻家少女。

    就连看的节目也很少女。

    明星娱乐综艺。

    “啊!”柳烟视惊讶的叫声把正在翻书的时左才吓了一跳。

    他转头,朝电视看去,综艺节目里正在播放的是一段明星的介绍。

    “付颖儿十二岁就已经出道,在电视剧《欢乐一家》中饰演的妹妹更是让所有观众大呼可爱,一炮而红的同时,她也被冠上了‘国民妹妹’的称号。转眼间,才貌双全的付颖儿已经十七岁了,在继续学业的同时她也没有放弃演员事业的发展,去年被李谋导演钦点成为年纪最轻‘谋女郎’,新电影《永不相见》也在上月成功杀青……9月23日,付颖儿将会在广州上下九步行街参加《永不相见》的杀青仪式……”

    “是付颖儿呀!”柳烟视眨眨眼睛,看起来相当激动。

    “你也会追星啊……”时左才颇为无语地摸摸鼻子,“长得倒是还可以……”

    柳烟视眯缝着眼睛用颇为敌视的眼神看了时左才一下,又“哼”地扭过头:

    “你知道个屁,我和颖儿是发小。”

    “世界真小。”时左才苦笑,耸耸肩道。

    “颖儿演技超好的!啊,就是这段,不信你看……”

    电视里剪辑了一小段付颖儿在《永不相见》里的哭戏,在这部电影里她同样是饰演了一名妹妹的角色。

    时左才对这些不太感兴趣,随便瞄了几眼,却忍不住愣了愣,旋即微微皱起眉头。

    “……有点东西。”

    就在这时,时左才的手机响了。

    时左才怔了怔,拿起手机,看见上面的号码。

    露出了怪异的笑容。

    “喂……对,对,是我。是吗?啊,那真是太好了,我真是相当荣幸……明天是吗,没问题,有时间的,是去您那边吗?ok,地址我已经记下了,第十甫路离我的公寓很近,不会迟到的,请您放心……”

    “那就明天见吧……”

    “……江之林女士。”

    关掉电话。时左才抬头,迎面碰上柳烟视好奇的眼神。

    “鱼钩……咬住了。”他笑道。

第5章 入局的人已落下棋子

    9月21日。距离时左才开学还有十天。他通过各种手机软件、高利贷借来的三百万,利息已经滚到了十万。

    同日下午,衣着得体,戴着眼镜,长相斯文的“蓝思琳”背着公文包来到了第十甫路。

    按照手机短信上的地址,蓝思琳走进了附近的一家写字楼。这里的一楼是个商场,人不算多:因为很多商铺都围上了挡板,看起来是在为明天的店庆活动做准备。

    找到了电梯,直上七楼。景象已是焕然一新。这里是企业办公楼层,似刚装修好不久,空气里隐约透着油漆的味道。

    蓝思琳露出一丝笑意,左右看看,走到“安诚信贷有限公司”的门牌前,按下门铃时,已换作了一副文质彬彬、毕恭毕敬的模样。

    ……

    “蓝先生,我们已经慎重地考虑过,一千万的融资金额对我们而言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但经过这段时间对贵公司的信誉考察以后,我还是觉得……你的想法具有很优秀的发展潜力,所以我也尽力地为您打点了一番,决定向你开放这个额度一千万的贷款项目。”

    单独隔离的办公室里,穿着正装的江之林带着职业化的微笑。

    蓝思琳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似是隐隐松了口气:

    “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谢谢你们!”

    他站起身,恭敬地和江之林握了握手。江之林微微点头,将身前的那份合同文件递了上去。

    “这是有关的合同文件,需要你过目一下,如果觉得上面的条约都没有问题的话。您就可以签名。我们这边的贷款是需要做一个信用抵押的,像是您这种大额度的贷款,需要先付总额280万的抵押金,之后我们就会将一千万转到您的户口上……按揭还款的期数分了十四期,在第三期还款后,就可以取回您全额的抵押金……”

    “这个……”蓝思琳脸上忽然露出相当为难的表情。他抿了抿嘴唇,深吸口气,似是打定什么主意。

    “江小姐,这上面的条例我已经知道了。只是……我有一个难言之隐……”

    江之林愣了愣,笑着点头:

    “您请讲。”

    “是这样的。”蓝思琳叹了口气,说道:

    “事实上,前段时间,我的父亲已经知道了我分割技术部,打算另立门户的事情。和他争论过后,勉强算是互相妥协,做了一点让步他已经同意了,不会干预我这次投资新型手表的计划,只是……他也要求了,用作投资的三百万如果想拿去贷款,必须先直接把贷款的部分定金拿到手,证明我没有乱花钱……”

    说着,蓝思琳挠挠头发,有些羞赧地笑笑:

    “实在不好意思,这也是因为我年轻时做闹出不少荒唐事的缘故……”

    江之林脸上的表情僵了僵,心底却是一阵冷笑。这个蹩脚的下三滥骗子终于露出马脚来了。

    她温柔地笑笑,装作一副相当理解的模样:

    “那么……您想要先拿到多少贷款呢?”

    蓝思琳握了握拳头,鼓起勇气诚恳地望向她,道:

    “两百万……只要两百万就可以了……只是单纯地证明一下我没有把这笔抵押金花在别的地方,只要有贵公司的贷款合同,和两百万现金,我的父亲就会相信我,同时我也可以立马将三百万抵押金交付给贵公司……”

    江之林心底蓦地窜起一股无名火,这小毛贼竟然狮子大开口,而且还是用这么蹩脚的借口。她感到有些厌了,脸上职业化的笑容也收敛了许多。

    “蓝先生……关于这个请求,恐怕我不能够答应你。贷款的流程是在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的,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决定的事情,况且,这种先要贷款再交抵押的情况也并不符合交易的流程……”

    “拜托您!”蓝思琳慌张地站起身来:

    “我是真心实意想要向贵公司贷款的……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我也知道这个请求有点过分,但是您完全可以去查询一下我们缇德钟表公司的商业信誉,我是不会骗人的……对了,网站,我们还有官方的网站……”

    蓝思琳手忙脚乱地掏出西装口袋里的手机,却被江之林制止了,她摇头道:

    “蓝先生,不是我不想帮你,这种事情真的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决定的……这样吧,关于这件事情,我之后会请示一下公司高层,讨论过以后,再给您答复,可以吗?”

    走出办公室,穿过忙碌而安静的办公区,正在一张张写字台前埋头处理文件的安诚信贷文员们仿佛没有注意到蓝思琳的存在。

    时左才沉默地走出写字楼,来到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脸上那丝迷茫的神情在瞬间荡然无存,化作了一张轻佻的笑脸。

    “把还没开放出租的楼层伪装成自己的皮包公司、甚至还请了这么多龙套,手笔倒是不小。”

    他喃喃自语着,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脱下西装外套随意地披在肩头,懒洋洋地钻进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去。

    --------------------

    回到居住的酒店房间,江之林将公文包狠狠地甩到地上。

    “该死的骗子……真是蠢到家了!我竟然还跟这种小毛孩浪费那么多时间……”

    “浪费了我这么多铺垫……光是找来那么多演员、布置那个办公楼,都花了我好几万,现在全都打了水漂!”

    她抓狂地挠着头发,狰狞的神情和那位安诚信贷的江女士看起来判若两人,从酒店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猛地灌了几口,嘴上已是将那叫做蓝思琳的蹩脚骗子祖上十八代骂了个遍。

    老爸不同意?要证明他不是花花公子,真的想去做生意?这种借口也能想得到,这是在当自己是个傻子吗?

    下周还要给家乡镇子捐三十万的修路工程款,这下子,再不做点靠谱的“生意”,她户头的存款就真的捉襟见肘了……

    “如果不是那小子主动找上门,浪费了我这么多时间精力,老娘早就找到新的肥羊了……”

    江之林越想越气,又是连连爆了几句粗口,心底的戾气久久挥之不去,一直在回味着那小屁孩蹩脚的演技、荒诞可笑的说辞。

    “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可以去查询一下我们缇德钟表公司的商业信誉……”

    “我们还有官方网站……”

    江之林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思路渐渐活络起来,微微眯缝起眼睛。

    “官方网站……?”

    她腾身而起,抄起床头的手提电脑,匆匆忙忙地打开了网页,在搜索引擎上输入了“缇德”二字。

    排在前头的,赫然正是“缇德钟表有限公司-中国”。

    “竟然是个真的公司?”她微眯着眼,心中暗念,那小毛孩怕是用了和自己差不多的套路,狐假虎威。

    想着,她滑动鼠标,大致浏览了一下整个网站的主页,没有看出丝毫端倪,拉到最下方时,看见联络方式一览,心念一动。

    她在公文包里摸索着,找出当初蓝思琳递给她的那张名片。

    上面分别写着两串号码,135xxxxxxxx是国内的私人联络电话。而另一个八位数的号码和网页上的联络电话完全对得上。

    江之林皱皱眉头,拿起电话,拨出了那八位数的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通。传入耳中的,却是一段相当标准的英文录音。听起来就像是通讯营业商的接线电话。

    英文播放一遍后,那清脆而标准的女声又用中文重复了一遍。

    “欢迎致电缇德钟表有限公司客服,英文请按1,中文请按2……”

    江之林按下了2。

    “物流查询请按1,商品讯息请按2,商品投诉请按3,转接人工台请按0……”

    江之林按下了0。

    “……以下对话将会被录音……”

    静候了一阵以后,电话那头响起了一道甜美的女声:

    “您好,这里是缇德钟表有限公司。”

    “请问一下……”江之林轻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

    “我是安诚信贷有限公司的江小姐,和你们的外包经理蓝思琳有个合同还没有完成,请问他现在在吗?”

    “请稍等一下。”电话那头好一阵听不见声音,似在翻找什么,遂又出声:

    “江之琳小姐是吗?蓝思琳经理现在不在办公室。他已经留过话了,说如果您有需要的话,可以拨打他的私人电话135xxxxxxxx……”

    “啊……好……我明白了……”

    关掉电话,江之林的心情一时间竟如坐上了过山车。

    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这是怎么回事?那明明是个蹩脚的骗子……难道,当初看见那双劣质皮鞋,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还是说,自己看走了眼?

    江之林此刻思绪万千,顿时觉得整个事件都变得错综复杂了起来。

    官网是存在的。公司应该也不会假。疑心极重的江之林甚至还查了查那个公司的澳大利亚公司地址,从谷歌地图上搜了一下,完全对应得上……如果那个蓝思琳是个如假包换的“真货”,也就是说,那先付两百万的请求,真的是他迫不得已?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算是自己真的给了他两百万,回头再转付280万的抵押金,自己也能够净赚一笔80万的快钱……

    问题就在于,这个做法是有风险的。两百万她拿得出手,但如果被骗了,绝对是伤筋动骨的……

    “但是……”江之林微微眯缝起眼睛,轻声念道:

    “就算他真的是个毛贼……也不过是关公门前耍大刀。说白了,他现在应该连我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纯粹是误打误撞撞到我的枪口上来,主动权是完全掌握在我手上的……”

    江之林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沉思许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某一刻,她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只蓝思琳送给自己的样品手表,坐在床边,将手表放在手心,细细地摩挲着那精致的表盘。

    她幽幽一笑。

第6章 设局的人却面带笑意

    时左才刚刚回到公寓里关上门,剧烈的痛苦就如手榴弹炸裂的残片,直接贯穿他的大脑。

    他跪倒在地上,发出闷哼,汗如雨下。

    柳烟视已经在家里等他。

    她嘴里还含着薯片,看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时左才,眨眨眼睛,笑了起来。

    “狂言师守则第三条,禁止长时间使用副人格,你还记得吗?最近……‘恶魔’先生出来的时间太长了,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强行恢复主人格,因为你的潜意识已经开始在抗拒自己的分裂了。”

    时左才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朝浴室走去。恢复了原本人格的他,从来没有说话的**。

    听着浴室里传来的水声,柳烟视细长紧致的双腿交叠在沙发扶手上、枕着双臂,怔怔地看了半晌天花板。又径自呐呐:

    “……不过,每次切换主人格的时候都会头痛,这是为什么呢?”

    ……

    洗完澡,时左才走出浴室,终于注意到柳烟视面前的茶几上,正摆放着一沓医院的文件。

    他向柳烟视投去一个质询的眼神,柳烟视“哼哼”一笑:

    “恶魔先生让我趁他去见江之林的时候,把那个乞丐和安鹤市的头发拿去做一下亲子鉴定……结果,他真的是小安的爸爸。”

    柳烟视坐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时左才:

    “你是怎么猜到的啊?”

    在听说了小安被跟踪的事件后,“恶魔”便和柳烟视临时起意,去第十甫路观察跟踪者。为了伪装身份,“恶魔先生”想了个自损八百的馊主意:他在巷子里找了个乞丐,花了一百块钱,将他的衣服和乞丐对换了。

    之后,在小安下班路过第十甫路时,发生了极戏剧性的一幕:恶魔先生为掩饰身份互换衣服的那个乞丐,就是这段时间一直跟踪安鹤市的人。

    意识到这点以后,他奋起直追,想要抓住那名乞丐,两人在巷子里扭打在一起,最后还是让那乞丐跑掉了。

    也正是因为有这次的接触,“恶魔先生”才会知道那名乞丐是个哑巴。

    但真正令人惊奇的是,仅是经过一次那种简短的接触,主人格的时左才便在当天夜里,在日记本上写下了一句话。

    “他是安逸文。”

    那句话是写给自己的副人格看的。

    如果没有这一句提示,恶魔先生和柳烟视对安鹤市被跟踪事件的调查进展绝对不会有如此飞跃的进度。

    但主人格的时左才显然没有向柳烟视解释的**。他仅仅是淡漠地扫了柳烟视一眼,头也不回地往养母生前的卧室走去。那是他这些年睡觉的房间。

    柳烟视喊了几声,没有回应。鼓起的腮帮子像两只气球:

    “傲娇怪!”

    话音刚落,手机便响起了消息提示音。

    柳烟视愣了愣,打开手机一看,才发现时左才把柳烟视和他两人的微信号单独拉了个群聊,在群里发起了一个付款人只有柳烟视的群收款,数目是163块,正是用他的手机叫了两次外卖的金额。

    “时左才!”柳烟视气不打一处来:“你什么意思啊!外卖明明你也有份吃的!”

    紧闭的房间门没有任何回应。过了一会儿,群收款被撤销,又重发了一个要柳烟视付81.5块的……

    柳烟视抓起身旁的枕头,冲着房间门狠狠地丢了过去。气得咬牙切齿,正打算和这家伙彻底绝交的时候,她的手机又响起了电话铃声。

    “这家伙又想干嘛……”

    嘟囔着拿起手机,看见上面的联系人名称,柳烟视愣了愣,旋即瞪大了眼睛,从沙发上蹦了起来、鞋子也不穿,光着脚急匆匆跑到时左才的房间门前拍着房门。

    “时左才!你快开门!快快快快快……”

    房间门打开,时左才站在门后,向柳烟视投来审视的目光。

    柳烟视来不及多管,“快把你的手机给我!”说罢,便不由分说地扑到时左才身上,把手伸进他口袋里摸索出一台手机来,手指飞快地滑动屏幕,调出了几段不知何时存进他手机里的录音,与此同时,接通了她自己的电话。

    “欢迎致电缇德钟表有限公司客服,英文请按1,中文请按2……”

    录音里传出的,竟是柳烟视自己预先录好的语音。

    第一段播完,预计时间差不多了,她又播出第二段:

    “物流查询请按1,商品讯息请按2,商品投诉请按3,转接人工台请按0……”

    过了一会儿,柳烟视悄悄吸了口气,平复下心情,将电话的扬声器打开,对着电话讲道:

    “您好,这里是缇德钟表有限公司……”

    “江之林小姐是吗……蓝思琳经理现在不在办公室……”

    通话结束,柳烟视握着手机的手轻轻拍拍胸脯。

    “呼总算是糊弄过去了。”

    “你可以下来了吗?”

    听见身下传来时左才冷漠的声音,柳烟视愣了愣,旋又眨了眨眼。

    冲得太急,她扑倒了时左才。之前和江之林通话的整个过程,她都是以极暧昧的姿势趴在时左才身上完成的。

    柳烟视双眼慢慢弯成一道月牙,内里似有无尽的狡黠。

    “时左才同学……你是初哥吗?”

    “关你屁事。”

    柳烟视笑容越来越俏皮:“我家很有钱哦。”

    “关我屁事。”

    时左才把柳烟视扳开,从地上坐起来,有些嫌恶地拍掉身上的灰尘。他走上前,握住房间的门把,转头看柳烟视:

    “出去。”

    “真是绝情啊。”柳烟视撇撇嘴,笑眯眯的,也不生气。

    “请你离开我的房间。”

    “你不做饭吗?”柳烟视歪着头,好奇地问道。

    “等你回家以后再做。”

    “可我一般九点钟才走。”

    “等你回家以后再做。”

    “好吧那你现在打算干嘛?”

    “等你回家。”

    柳烟视撇撇嘴,灰溜溜地站起身来。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不是柳烟视的电话。

    时左才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声。烦躁的情绪有如实质清晰可见。

    自从这女人如脱缰的野马闯进他的生命里,麻烦一单接着一单。

    他忽然伸手,用力地揉着自己的脸。当手放开时,整个人的气质都出现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时左才”带着慵懒的笑意,冲柳烟视眨了眨眼,拿过了自己的手机,按下了接听。

    “喂……江之林小姐吗?”

    “对,我是蓝思琳。”

第7章 涸辙之鲋 其上

    9月22日。

    第十甫路。

    今日是白马商业城的三十五周年店庆。走进这栋大楼时,每家商铺门前都是张灯结彩,游客们摩肩擦踵,热闹的气氛与昨天的冷清景象大相径庭。

    商城中央的展示区搭建了大型的游乐中心,主题是生日会。带着滑稽生日帽的工作人员不断吆喝,邀请九月份生日的游客参与抽奖。一名容貌靓丽的长发少女也在派发着传单,引人频频瞩目。

    穿着西装、梳着背头、戴着眼镜的“蓝思琳”深吸一口气,脸上轻佻的笑容收敛殆尽,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挤进电梯。

    六楼往上已不是商业区。他按下的,是七楼。

    今日是他最后一次会见江之林。

    ……

    “安诚信贷公司”的写字楼里,埋头工作的文员们辛勤得一如既往。单独隔离开来的办公室桌上,江之林推出了手里的银色手提箱。

    “蓝思琳先生,这里是您贷款一千万的预付款,总数是两百万,还请过目一下。”江之林脸上仍保持着职业化的笑容。

    蓝思琳抿抿嘴唇,打开手提箱的锁扣,一摞摞的人民币严严实实地铺满了整个箱子。他取出一摞,仔细地一张一张捻过去,都是刚从银行里取出的连号新钞,做不得假。

    “真是太感谢了……太感谢了……只要有这两百万,就没有任何问题了……”蓝思琳的嘴唇都在发颤,兴奋二字像是印在了脸上,看得江之林心生厌恶。

    但她演技极好,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异样。笑道:

    “虽然预付贷款不符合我们公司的职责范围,但我还是很高兴能够帮到先生您。同时也希望您名下的新型手表能够大卖。”

    交易已经完成,两人的心情似放松许多。江之林从包里取出那只蓝思琳赠予的手表,微笑道:

    “关于您这只手表,我也有特意了解过。正常的机械表确实是不能在晚上九点到凌晨三点之间调校日历的,如果贸然调校的话,很有可能会造成齿轮损坏……但您研发的这种机械表却完美地解决了这一弊端,想必是掌握了更好的制作工艺吧?”

    “这门工艺也是我最引以为傲的部分,”蓝思琳笑道:

    “您能够喜欢,真是太好了。啊,对了,关于贷款的部分,我一定会按时在按揭日期前归还的,江小姐你大可以放一万个心。”

    说着,蓝思琳已经合上了手提箱,将其抱到自己面前,脸上堆满笑意,站起身来:

    “按照约定的,三百万的抵押金我会在回去以后第一时间转账到贵公司的银行户口……那么……”

    “还请等一下。”

    蓝思琳转身的动作僵住。同样僵住的还有他脸上的笑容。

    但江之林还在笑着。她的笑意淡漠,带着若有若无的嘲弄。语气也不复先前的平和。

    “蓝先生人都已经来了,抵押金的事,就没必要等到回去再付了吧?”

    蓝思琳的额头渗出冷汗来。

    “江小姐……不合适吧?我现在手头也没有带银行卡……”

    “不需要银行卡吧?”江之林缓缓站起身来,抱着双臂,略略侧头,饶有深意地看着他:

    “几天前,蓝先生在银行给我看您的存款的时候,不是登录网上银行查询的吗?”

    她微微眯缝着眼睛:

    “如果只是需要电脑来转账的话,敝公司现在就可以提供。”

    蓝思琳整个人都僵硬起来,脸上的汗也不及擦,干笑两声:

    “是这样的,我……”

    “对了。为了保障蓝先生的收益,同时也为了保障这次交易的安全性。其实我们公司在交易完成前都会有一个固定的程序……”

    不待他说完,江之林直接打断。她冷漠的气势与先头那和蔼的形象判若两人,脸上还带着冷笑:

    “我们请来了‘公证人’。”

    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便打开了。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提着公文包走了进来,向二人点了点头。

    “两位好,我是公证员。”

    他将公文包放在桌上,从内里取出了一本证书。

    “这是我的公证员执业证书。”

    蓝思琳生硬地挪过目光。

    证书上清晰地写着:

    顾逢,国家一级公证员。

    ------------------

    小女孩约莫只有六七岁上下,被来来往往的人群推搡着,怎么样也找不到方向,急得嚎啕大哭起来。

    一只纤柔的手臂轻轻搭在她肩膀上,小女孩吓了一跳,转头时看见的是一名不认识的姐姐。她笑得温柔,帮忙擦去女孩脸上的泪水:

    “怎么啦?跟妈妈走丢了吗?”

    “嗯”

    女孩吸了吸鼻子,看向她的眼神还是带着几分无助。那姐姐看起来也就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虽是陌生人,却不怎么让人害怕。

    “姐姐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她指了指自己t恤上的名牌,“你不要害怕,我带你去找妈妈,好不好?”

    女孩眼珠子滴溜溜地看了姐姐很久,后者冲她俏皮地眨眨眼睛,她就不知道为什么,一点都不慌了,慢慢点点头:

    “好。”

    “真乖。”姐姐笑了起来,她笑起来真好看。她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纸巾,帮她擦了擦鼻子。

    “来,擤一下鼻涕。”

    --------------------

    “根据安诚信贷有限公司拟定的这份合同,是具有法律效益的。也就是说,在贷款发放后,及时交付抵押金是蓝思琳先生应尽的法律义务。”

    顾逢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支录音笔、一份贷款合同的复印件。

    “江之林小姐昨天做出了公证申请,我会在这里确保两方交易的公平性,两位的对话录音会被封存作为保留证据,绝对不会外泄,请放心。”

    “怎么样?”江之林脸上带着嘲弄的微笑:

    “蓝思琳先生,公证人都来了,您也不急着走吧?”

    蓝思琳慢慢转过身,面色铁青得吓人,后颈已经被汗渍浸透,空调的冷风吹进,他感觉如坠冰窖。

    “蓝思琳先生,”江之林说道:“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我现在就给您提供转账用的电脑,怎么样?”

    “其实……”蓝思琳喉结动了动,抽动嘴角:

    “我……忘了网上银行的密码……”

    “呵……”江之林冷哼一声:

    “那还真是不巧啊。”

    她又看向一旁的公证人,阴阳怪气道:

    “公证员先生,像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啊?”

    顾逢点点头,公事公办地回应:

    “根据合同规定,贷款的发放时间和抵押金的缴付必须是同时进行的,否则就无法视作正当交易,如果蓝思琳先生不能够缴付抵押金的话,就必须立刻归还刚才收到的贷款。”

    顿了顿,他又继续说道:

    “需要提醒蓝思琳先生的是,鉴于您已经在合同上著名,则代表了您已经同意了合同上的规则,如果不能及时缴付抵押金的话……江之林小姐,是有权利将你起诉的。”

    “不用讲了。”

    汗水已经渗透到了后背。蓝思琳咬了咬牙关,用尽全力、发出很轻的声音。

    “我现在就付。”

    ------------------

    长相甜美可爱的少女领着一名小女孩回到了商城正中的生日会游乐中心,四下望了望,走到负责这一块区域的管理经理面前。

    “经理,这个女孩在商场里走丢了,你能带她去广播室找一下妈妈吗?”

    管理经理转过头来,看见少女时愣了愣,又望望她手上牵着的小女孩。

    “走丢啦?这可怎么是好呀……你会去广播室吗?我现在还在做商场指引呢,抽不开身……”

    “广播室好像在三楼呢,除了一楼我很熟悉,其他的地方都没怎么去过……”少女颇为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这样呀……”管理经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女,身上穿的是工作人员的店庆t恤,头上也戴着生日帽,看来有几分面生,胸口上的名牌也是不熟悉的名字,想来是临时请来做一天兼职的学生。她皱皱眉头,问道:

    “你刚刚说,你对一楼很熟悉?”

    “对呀,”少女眨眨眼睛:“其实,我经常来这里逛街来着……”

    管理经理略作思忖,将袖子上的黄色袖带摘了下来:

    “那这样,我先带这小姑娘去广播室,你在这里帮我替一下,会有游客过来问路,你知道的话就尽量指指路好了。”

    袖带上印着“商城经理”的字样,少女眨眨眼,笑道:

    “好呀。”

    ------------------

    手指敲击键盘的响声是偌大办公室里唯一的声音。

    像单调的音符。

    银行账户,他记得。

    密码,他也记得。

    但是……在此时此刻,他宁愿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泛着莹莹蓝光的电脑屏幕此时于蓝思琳而言似深不见底的悬崖。身后的一男一女,却是催命的鬼。

    登录。

    鼠标移动。

    个人账户。

    存款。

    余额:432000美元。

    折合……人民币……三百万。

    蓝思琳咽了咽唾沫,颤抖的鼠标指针缓缓移向了“转账”一项。

    转账人是,江之林的银行户口。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

    万丈悬崖前的,最后一步。

    用尽办法从高利贷借来的三百万。将在一个轻巧的回车之后,如云烟消散。

    “蓝思琳先生,怎么了?”江之林一字一顿地说道: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要浪费我们彼此的时间,可以吗?”

    “不管怎么说,您也是海外知名钟表公司的大少爷……这三百万对您而言,无足轻重吧?”

    她的笑意越来越浓:

    “还是说……您其实并不是什么大少爷呢?”

    蓝思琳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就连呼吸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清脆的键盘声响起。

    按下回车键的瞬间,蓝思琳仿佛整个人的灵魂都被吸干。

    电脑上,示意转账成功的英文字符串,

    刺眼得吓人。

    江之林露出狰狞的微笑。

    --------------------

    二楼的保安值班室响起急促的敲门声,保安急忙掐灭了手上的烟头,打开一丝门缝,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名相当好看的少女。

    “你有什么事?”

    “拜托了!”少女看起来很是焦急,眼眶微微泛红,双手握住了他的上臂:

    “保安大哥,您可以帮帮忙吗?我是这里的临时经理,本来想去道具间拿点东西,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钥匙弄丢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您有备用钥匙可以用吗……”

    保安愣了愣,又多看了少女两眼,视线移向她的手臂,看见t恤上那黄色的袖带确实是商城的经理不错,尽管有几分面生。

    手臂上传来的触感让这二十五六岁的小伙有几分心思荡漾。他想也不想,走出门外,锁上了保安室,拍了拍腰上的那一大串钥匙。

    “我们走。”

    “啊!”少女略略一怔,脸上满是化险为夷的惊喜:“太好了,保安大哥,您真是个好人,谢谢你!”

    保安一路领着少女走去二楼的道具间,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门,得知她要拿的道具是一整套布偶服时,还义不容辞地为她找来了一辆手推车,亲自帮她推到了电梯口处,少女一路上不断对他点头鞠躬施以感谢,那一刻,保安觉得自己酷得像个007。

    “咱这商场……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么漂亮的经理?”

    带着满足的情绪,保安呐呐着往保安室走去。

    --------------------

    “交易已经到此结束。那么,我也衷心祝愿蓝思琳先生……祝愿您的新型手表可以帮助您事业腾飞。”

    江之林的最后一句话仍回荡在耳边。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蓝思琳已经形同一具行尸走肉。

    办公室的文员们没再埋头工作。

    几十号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静默地注视着这穿着西装的年轻男子晃晃悠悠穿过走廊,向门外走去。他们的眼神,僵硬地像牵线木偶。

    门被缓缓拉开。再次关上时。离去的那位“大少爷”,注定会在此遗落他的人生。

    江之林靠在墙上伸了个懒腰,脸上是独属于她的、胜利者的微笑。八十万的快钱已经到手,至少未来的几个月,她都可以衣食无忧了。

    虽然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无法直接确认那名叫蓝思琳的家伙是不是将主意打到她头上的同行……但毫无疑问的是,她在最后一日走出的这一步险棋,已经达到了完全致胜的效果。

    公证员确实可以保证这次交易的法律效益……但当他离开时,所谓的“安诚信贷”公司也会重新化为一个子虚乌有的皮包公司,这一门“蜂麻燕雀”里的“雀”字手艺,她已经掌握得炉火纯青,根本不怕被找上门来。

    江之林此时心情大好,就连看那面色平静、做事一丝不苟的公证员,也不由得多出几分好感来。对他点头微笑道:

    “顾先生,这次真是辛苦你了。”

    顾逢的礼节做得很是周到,他同样对江之林点头示意,一边收拾起桌上的文件:

    “这都是我们公证员职责范围内的事情。”

    江之林咧咧嘴,又随意地接了一句,只当作客套:

    “您可真是敬业尽责,不愧是人民公仆,一定在这个行业做了很久吧?”

    没想到,顾逢却抬起头来,认真地回应:

    “不是的。我做公证员的时间,仔细算来,应该也只有半个月。”

    江之林愣了愣,诧异道:

    “半个月的时间……您就可以考到一级公证员的资历了吗?”

    “运气使然吧。”顾逢有些不好意思,旋又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直直地看着江之林,说道:

    “其实,我是一个‘朝三暮四’的男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只喜欢浅尝即止,对什么都感兴趣,但热情也不长久……所以,十几年来换了非常多的工作。”

    “啊……这样吗……”江之林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个男人忽然的热情让她感到几分不太对劲,便随便敷衍了一两句,只打算直接送客。

    谁知,那男人却没有直接离开的意思。

    “其实,公证员的工作我也感到有些腻了。过完今天,我应该就会辞职。这段时间开始对古文学感到几分兴趣了……对了,江小姐,您知道‘涸辙之鲋’吗?”

    “不是很了解。”江之林礼貌性地笑了笑,已经开始在心底暗骂这男人不识好歹。

    但顾逢却没有读出此时的气氛,颇为热情地介绍道:

    “其实,这是出自《庄子外物》里的一个典故,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涸辙之鲋指的就是水干了的车沟里翻腾的小鱼,一般会用来比喻那些陷入困境中、无法自救的人……这确实是一个绝妙的比喻,对吧?”

    “或许吧。”

    江之林开始感到烦躁了。

    涸辙之鲋吗……此时用在那个蓝思琳身上,也许正合适。

    正想着,顾逢终于收拾好了手头的文件,又对江之林点点头:

    “那么,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祝您生活愉快,江之林小姐。”他说着,已经自顾自地转过头朝办公室外走去,嘴里还在念着客套话:

    “如果有机会的话,希望我们可以再次见面……不了,还是不要再见的好。那么,祝您生活愉快。”

    还是不要再见的好……江之林皱了皱眉头。还未琢磨透这句话的意思,顾逢已经自顾自地离开了安诚信贷公司。

    管他呢,反正现在她的骗局已经大获成功了。

    江之林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走出办公室,脸上再次扬起欢快的笑容。

    “各位……辛苦了。”

    写字台前的演员们纷纷站起身来,发出欢呼声。

    八十万已经到手。现在,只需要销声匿迹,就好了。

    江之林自由地穿过人群,眼神中带着傲慢与冷酷。感觉自己是人群中的女王。

    历时七八年,她已经从穷苦的乡村教师一跃成为富人,期间行骗的次数她已记不清楚。但每一次成功之后带给她的喜悦,是什么都无法取代的。她的脸上已经开始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怪异的笑容。

    要是……自己早几年成为欺诈师……就好了……

    喧嚣人群中有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江之林拿出手机,看到来电人的名字,皱了皱眉,示意演员们都安静下来,冷笑着接通了电话:

    “还有什么事吗?蓝……”

    “玩得开心吗?江之林小姐。”

    电话那头的声音将她说到一半的话打断了。

    “蓝思琳”的嘴角勾起轻佻而妖异的笑容。

    一字一顿地:

    “欺诈师江之林,你的人生,我收下了。”

第8章 涸辙之鲋 其下

    江之林的笑容冻结在脸上,那个瞬间,她的心脏仿佛被一枚尖针扎透。

    她下意识地张大眼睛

    “你……在说什么?”

    “到现在,你还没有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慵懒中带着几分玩味,江之林甚至不知为何,能读出高位者对弱者的蔑视。

    这让她在不安的同时,没来由地感到愤怒。

    “你算什么东西?拿了我两百万,就自以为赢了吗?就算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又怎么样,别忘了,那280万的抵押金是你亲手转进我的户口的……”

    “我确实是转给你四十万美金没错……”

    蓝思琳轻轻笑道:

    “那你觉得,真正转入你银行账户的金额,会是多少呢?”

    话音刚落,江之林的手机颤了一颤,她的心脏都仿佛骤停了半秒,顾不得和蓝思琳说话,点开短信一看,赫然正是银行发来的转账短信。

    您的账户xxxx5837,于9月22日收入人民币元,交易后余额……

    那一霎,江之林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寒意如无形的触手攀附上她的全身、渗入皮肤,钻进骨髓深处,就连大脑都“嗡”地窜进一股凉寒。

    “一万三……一万三……为什么只有一万三?你明明给我转了四十万美金,为什么到账的只有一万三……”

    江之林疯了似的对着手机的话筒大吼起来。

    电话那头说话的声音仍不紧不慢,哪怕见不到声音主人的脸,仿佛也能看见他脸上轻佻的笑意:

    “你觉得……我特意使用澳洲的户口,只是单纯地让你相信我在澳洲有家公司而已吗?”

    “其实呢,在和你交易之前,我已经用这个户口里的四十三万美金在澳洲的银行申请了房屋贷款,也就是说,我卡里的余额总共是四十三万零两千美金其中有四十三万,是作为我在澳洲的一处房产的抵押金存在的。”

    “这虽然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数字,但此时此刻它是处于冻结的状态,所以,哪怕我向你转账了280万,它也不会动用作为押金的四十三万里面哪怕一美分……能够转到你户头的,也就只有那多出来的两千元美金了。”

    声音的主人轻笑了一声:

    “至少,今天你的运气还不错,美金的汇率比昨天上升了两个百分点,有个一万三入账,也算不上血本无归了吧?”

    江之林总算明白过来,蓝思琳约定会转给她的280万抵押金,早就在很久之前就成为了另一笔贷款的抵押金了,但她并不熟悉外国的银行账户机制,所以才会中了蓝思琳这空手套白狼的计策。愤怒与慌乱的情绪一下子在她胸膛里喷涌而出,突破了阈值,使她整个人都显得精神失常起来:

    “你骗人!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你这个骗子!你别想着逃跑……我是有公证员的!对了……还有录音……你还有公司……跑到天涯海角你也跑不掉的!”

    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还未说完,就被电话里肆无忌惮的笑声打断了。

    “哈哈哈哈哈哈……”

    “你不是吧?公证人?公证人是你自己请的,连你都知道公证人抓不到你,你觉得我会被抓到吗,省省吧,大姐。”

    江之林激动得快要将手机捏碎:

    “我会抓住你的……你别想跑……你还有公司……我可以报警……你敢骗我的钱,我就要跟你同归于尽!”

    电话那头的笑声消失了。又恢复了之前懒洋洋的姿态。

    “不用那么麻烦。”

    “如果你那么想见我的话,不妨看看门外。”

    江之林怔了怔,僵硬地扭过头。

    安诚信贷公司的玻璃门外,肩头随意披着西装外套的蓝思琳一手插兜,一手拿着电话,脸上的笑容轻佻至极。

    江之林渐渐反应过来,快步走上前去,猛地扯开玻璃门,走到蓝思琳跟前时,才发现本应提在他手上的、装着两百万的手提箱已经不翼而飞了。

    “你把我的钱拿去哪了?!”

    蓝思琳“啧”了一声。抬起手来,用食指无奈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脑子。”他说。

    顿了顿,他又说了一遍。

    “脑子。用你聪明的小脑袋瓜想一想……有预谋的算计了你这么久,你觉得我有可能是独自行动吗?”

    他的声音很是温柔、平和。但语气越是温柔,落在江之林耳边,就越是嘲讽,字字诛心。

    刚说完,蓝思琳脸上的表情就变了变,向后退了小半步,江之林已经扑上前来、抓住了他的手,失去理智的女人力气竟大得恐怖,她死死地捏着蓝思琳的手臂,还想腾出另一只手去掐蓝思琳的脖子。

    “把钱还给我!!!!!!!!”

    女人歇斯底里地叫喊着,蓝思琳猛地发力将其甩落,她的指甲死死地抠住蓝思琳肩头的西装,被拖行小半米,就连西装的缝线都被她撕裂了。

    “还给我!!!把钱还给我!!”

    蓝思琳嫌恶地丢下手上的西装,冷冷道:

    “你弄坏了一件价值六千块的好衣服。”

    “你别想跑……你别想跑……我知道你的公司地址……我查过的……你那个网站……做不得假的……你跑不掉的……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

    江之林喋喋不休地喃喃着,她的头发乱成一团,像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女人。蓝思琳沉默了几秒,忽然喃喃道:

    “你还不明白吗?”

    “缇德钟表公司,是真的。在澳大利亚的总公司,确实是有的。网站,也有的。”

    “但是,缇德的业务范围一直都在国外,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国内的分公司。”

    “我给你的网站,是假的。要做出那样的网站,很简单,只需要学会最基础的网页编程就好了。只不过是将缇德公司的外国主页翻译成中文,再完全拷贝一份出来……然后,在联系方式那里,略作修改,换成我名片里的号码,仅此而已。”

    “那种东西,只不过是一点最基础的障眼法。如果你有心提防的话,再随便点进去看一看缇德公司的发展历史,这种粗劣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了。”

    蓝思琳微微眯缝起眼睛,眼里是温柔的笑意:

    “但我很清楚,你永远都不会发现这一点,哪怕你再怎么谨慎,你也不会发现这种无趣的把戏。”

    “因为早在先前的几次接触,我已经刻意地在你心里留下了主观印象,无论是富二代少爷也好、蹩脚的骗子也好,在你的眼里,我终归只不过是猎物,是狮子口中的兔子。”

    “哪怕狮子搏兔时会用上全力,那也只是因为它担心兔子会逃跑而已,狮子从来都不会考虑过自己被兔子吃掉的可能性。所以……”

    “从最初的时候,你就已经掉进了我设计好的陷阱里。你永远想不到,自己也会有被欺诈的可能性。”

    江之林哑然无语。她呆呆地看着蓝思琳,他的眉眼里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只有纯粹至极的平静与欢愉。但她分明地觉得,正在和自己对视的,是彻头彻尾的恶魔。

    绝望的感觉漫上心头。她就这样跪伏在地上,久久不能言语。再次开口时,江之林的声音干涩得不像是自己。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蓝思琳眨了眨眼睛。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叫苏秦的男人。他读书很刻苦,意志也很坚定。那个年代是个乱世。他立志要成为最伟大的谋士。”

    “但现实是残忍的。叫苏秦的男人带着满腔的志气在世界各地游历了很多年,花光了身上的所有盘缠,但还是一无所获,没有一位国王愿意听他说话。”

    “当他狼狈邋遢地回到家里时,亲人们都厌恶他。父亲埋怨他浪费时间,母亲问他为什么不去种田。没有人在乎他的理想,也没有人想知道他往前几年的经历。”

    “苏秦很绝望,也无能为力。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也开始怀疑自己的理想。他已经三十岁了。一直做梦是会死的。他忍不住开始想:也许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吧。我本来就不是能言善辩的人,国王们需要的不是诚挚的建议,他们需要的是弄臣。憧憬光芒的蛾子扑向烛火就会死掉,他生来就只能当蛾子,他能成为蛾子以外的生灵吗?他想。”

    “之后的一年里,苏秦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会在乎。国家和国家之间的战争还在继续,人们照旧生活。”

    “直到两年后,一个叫燕的国家里,忽然出现了一名叫做苏秦的谋士。他的衣着得体,谈吐也很有气质,燕国的国王很欣赏他,这个叫苏秦的男人受到了重用。”

    “在之后的几年里,苏秦又接连去了不同的国家,游说每个国家的君主,君主们都采纳了他的建议,联合起来成为了联盟,而苏秦也被同时封为了六个国家的丞相,成了天底下最光鲜的谋士。”

    “后来有一天,苏秦大丞相驾车路过一个偏僻的乡村,两个在田边耕地的农夫看见了他的车队。一个农夫说:‘看,那个苏秦丞相,长得像不像村头老苏的儿子?那个穷酸书生好像也是叫苏秦吧。’”

    “另一个农夫想了想,笑了。他说:‘只是名字和样子有点像而已,他们怎么可能会是一个人呢?’先说话的农夫也笑了,他说:‘确实是这样的,苏家的那个书生又穷酸又迂腐,气派和这位丞相一点都不一样呢,一定不是同一个人。’”

    将这样一个离奇又古怪的故事,用童话般的口吻娓娓道来后,蓝思琳吸了口气,笑道:

    “《史记》里的‘苏秦约纵’,之前听过吗?”

    江之林沉默了半晌,生硬地问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

    蓝思琳又笑了笑。

    他轻声道:

    “苏秦……是历史上记载的,最早的狂言师。”

    “狂,有精神错乱的意思。不过,在古时,这其实是‘诳’的通假字……狂言,也就是谎言。”

    “这个名字,已经揭示了狂言师最大的两个特征。”

    “能言善辩的骗子……”蓝思琳的笑意越来越浓:

    “……和‘多重人格障碍’的疯子。”

    “我是狂言师。”

    他顿了顿,眨了眨眼,轻笑道:

    “骗子中的骗子,骗子的祖宗。”

    无尽的恐惧伴随着蓝思琳平静柔和的话语涌进江之林的内心,无形的压力甚至让她有了窒息的错觉,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里布满血丝。

    “为什么!!!!”恐惧、愤怒、迷茫,强烈的情绪冲击着她的泪腺,江之林抑制不住地飚出眼泪来,自己却恍若未觉:

    “你为什么要骗我!我和你无冤无仇……我之前根本就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蓝思琳深吸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收敛,忽然平静道:

    “江之林,你还记得……今年一月的时候,你从一家叫做鹤市文具的公司手上,骗走了一百五十万么?”

    江之林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蓝思琳淡漠道:

    “那家公司的老板,叫做安逸文。他和你一样,是个农村人。”

    “他的前半生和你一样,过得很老实。在雏光中学对面开了一家文具店,也在旁边支个小摊子卖早餐。他家的手抓饼做得很好吃。勤勤恳恳小半辈子,赚不到什么钱。以至于十年前城里闹流感的时候,女儿发高烧到四十度,一直治不好,恶化成了肺炎。他把街坊邻里挨个求了个遍,借了小几万块看病,才算是保住女儿的命。那个叫做安鹤市的女孩子至今还有后遗症。”

    听到这里的时候,江之林的身躯很明显了颤了颤。

    “后来安逸文赶上网店潮,赚了点小钱。用这点小钱开了间文具公司,想要把生意做大一点,好让家里的妻女早点搬出那栋公租房。他这辈子没有什么宏远的理想,只是想让家人衣食无忧,最好能搬去一个空气好点的城市,治治女儿的肺炎。”

    说到这里,蓝思琳淡淡地笑笑:

    “其实我一直觉得安鹤市这个名字很奇怪,不怎么好听。但其实这名字取得很好。想要孩子鹤立鸡群,也想要孩子过上隐于市井的安稳生活,对孩子所有矛盾的期望都寄托在这个名字上了。”

    他低下眉眼,看着泪流如注的江之林,温和地说道:

    “你看,只不过是骗了点钱而已,一个小小的家庭就这样没了,是不是很好笑?”

    江之林不停地哽咽着,泣不成声。她颤抖地爬了几步,抱住蓝思琳的腿,脸上满是扭曲的痛苦。

    “我错了……我错了……要杀要剐随便你……命都可以给你……干什么都可以……但是我求求你一定要把钱还给我……我家里也有亲人……我还有爹妈,我爹的腿瘸了……我的孩子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就剩他们了……”

    “求求你……把钱还给我……”

    “求求你……你要我干什么都行……只要把钱还给我……”

    蓝思琳叹了口气,仰起头揉揉脸,仿佛最后的一点温和也被彻底消磨殆尽。

    他慢慢地蹲下身来,轻声说道:

    “江之林,你怎么什么都不明白?你以为我跟你说了这么久,说了这么多故事,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和安鹤市是朋友,对这些事看不过眼,所以来找你报仇?因为我嫉恶如仇,立志要当正义的使者人民的公仆以暴制暴解决社会问题?还是因为我跟你说了我是狂言师是骗子的祖宗,所以我就要来教育一下你该怎么样骗人?”

    他一字一顿地,慢慢地说道:

    “全都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江之林僵硬地、缓慢地抬起头来。她看见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眉眼中依稀流转着数不尽的温柔,再眨眼时,眼泪漫过瞳孔,那张清秀的脸在光线下扭曲,渐渐变得妖冶而狰狞,像是真正来自地狱的修罗。

    “我做了这么多事……”

    “只是因为好玩而已。”

第9章 尚未完结的故事

    话已说完,蓝思琳缓缓站起身来,转身离去。脸上冷漠得没有一丝表情。

    “骗人……你在骗人……全都是骗人的……”

    江之林忽然呐呐着,语速越来越快:

    “你都是在骗我的……这些都是假的……什么狂言师……都是假的……你就是蓝思琳,蓝思琳就是缇德的大少爷,你给我转的三百万是真的,这些才是真的!”

    话说到后面,江之林似已失去了最后的理智,尖叫起来:

    “骗人!你就是真的!你就是在骗人!手表……对了,你给我的手表就是真的,你不可能骗人……”

    蓝思琳脚步顿了顿,开始往回走。他蹲下身接过江之林从口袋里拿出的手表,笑道:

    “你说这个吗?”

    他站起身来,将表带套在拳头上,一拳轰碎了墙上的消防玻璃,触发了火警,一时间整栋大楼都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

    天花板的消防花洒将整片走廊淋得通透。蓝思琳头发本梳得齐整,淋湿后耷拉下来,像是疯子。他亮了亮手中那只被砸得支离破碎的手表,指节上还嵌着碎玻璃,血往下渗。

    “传统的机械表确实不能在特定的时间调整日历,因为会损坏齿轮。这块手表之所以能随时调整日历,原因很简单……它只是一块仿制的机械表,其实就是一只普通的电子表。”

    蓝思琳接下来轻飘飘的一句话,打碎了她所有的幻想:

    “某宝……四十块……包邮。”

    江之林失心疯般趴在地上喃喃着:“你跑不掉的……你跑不掉的……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你……”

    “抱歉,你已经没有机会了。”蓝思琳将手插进口袋,向着过道另一边走去。

    “在和你见面之前,我已经打了匿名电话报警盗用私人设施,诈骗未遂,怎么也得判个七八年吧。”

    这时,七楼的电梯忽然响了。蓝思琳笑道:

    “说曹操曹操到。”

    他将手表揣进口袋,懒洋洋道:

    “那么,江之林小姐,谈话已经结束了,祝愿我们永不相见。”

    电梯门打开,一群威严干练的警察蜂拥而出,迅速地制服了趴在地上的江之林。江之林全程没有挣扎,像个死人。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蓝思琳渐渐远去的背影,骤然发难:

    “抓住他!他才是骗人的!他才是欺诈师!我才是被骗的!抓住他!”

    女人撕心裂肺的声音刺穿了整个走廊,在刺耳的警报声里听得一清二楚。她疯狂地挣扎着,好几次都险些挣脱警察的束缚,当头的警官抬头望了望,喊道:

    “小刘,小张!把那人也留下来!叫楼下的便衣看住大门口,不要让他跑了!”

    早在听见江之林喊出来时,蓝思琳已经撒腿狂奔起来了,他迅速地转过拐角,抄起了放在地上的银色手提箱,沿着安全出口的楼梯一路狂冲下去。

    后头的两人追得很紧,平日里不曾锻炼的时左才已经开始气喘吁吁。

    直到他冲下一楼,撞开安全门时,迎面撞上了一个女生。

    时左才下意识地拉住了女生,免得她摔倒,再仔细看时,愣住了。

    女生的手臂上挂着袖带,上面印着“商城经理”。

    “请不要在商城里跑动,会很危险的哟,先生。”

    少女笑靥如花。

    时左才见到她,也笑了起来。

    “有劳你了,经理小姐。”

    美丽的商城经理抬头看着他,眨眨眼睛:

    “先生,今天是白马商城的店庆,九月份生日的客人都有小礼品赠送呢。你的生日是几月几号呀?”

    时左才笑着摇摇头:“我没有生日。”

    “这样呀……”少女撅了噘嘴,看看身旁推车上的布偶服,又看看时左才,俏皮地笑笑:

    “那么,今天就是你的生日了!9月22日,祝你生日快乐!”

    ……

    两名警察沿着年轻的商城经理所指的方向拐过一个路口,看见的却是因火灾警报正焦急地向外逃窜的人群。穿着制服的警察正大声地吆喝着,尽可能安全快速地疏散人群,几名便衣同事守在门口,时不时会拦下一名身穿衬衫、提着手提箱,年纪在二十岁上下的男子进行盘问。

    “这是怎么回事?”

    “火警。人都在往外跑,这下估计要追丢了。”

    追丢了目标,两名警察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四处张望,再也找不到看起来可疑的人物。人都在往外跑,中央空地那边很多工作人员甚至连布偶服也来不及脱,抱着几个小孩子涌向大门。

    无奈之下,两人通过对讲机向警长汇报了楼下的情况。对讲机里,依稀还能传来那个女诈骗犯的疯言疯语。

    警方留有她的资料,叫江之林。也知道她是惯常的诈骗犯,但她手法高明,一直捉不到实际的把柄。这次却不知被谁黑吃黑摆了一道。局面于他们而言,扑朔迷离。

    门外,时左才放下怀里的小男孩,摘下了轻松熊头套。身旁的柳烟视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温柔道:

    “不要怕,看见那边的警察叔叔了吗?待在那边,他会带你去找妈妈的。”

    男孩擦了擦眼泪:“我不怕。”他看了看方才把自己救出去的轻松熊大哥哥,布偶服已经淋得湿漉漉的,他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是出汗了吗?

    男孩指指时左才的肚子:

    “大哥哥,你抱我的时候,我觉得你的肚子好硬,轻松熊的肚子不是软绵绵的吗?”

    时左才笑嘻嘻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我的肚子里有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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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回到公寓里,柳烟视就把自己丢到了沙发上,将头埋进枕头里。

    “全身上下都黏不拉几的,我要去洗澡。”

    “你倒是去。”恶魔先生笑了笑,也不忌讳屋子里还有个女人,将上身脱了个精光,把湿漉漉的衣服甩到地上。

    柳烟视坐起身来,瞟了一眼时左才,顿了顿,又看了他几眼,腾地站起身来往浴室里走。刚关上门,又从门缝里探出半颗脑袋:

    “不许偷看。”

    恶魔先生懒洋洋地笑道:“不是早就看过了吗……你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

    “好看吗?”柳烟视忽然笑起来,笑容甜得像蜜。

    “还可以,就是胸小了点……”

    “嘻嘻。”柳烟视伸出一只手来,晃了晃手上的那瓶不知从哪掏出来的防狼喷雾:

    “你下次记得看仔细一点。”

    浴室门关上了。恶魔先生摇摇头,坐在沙发上,放松地舒了口气。

    柳烟视围着浴巾走出来的时候,时左才躺在沙发上,双眼紧闭,眉头皱起,看起来是睡着了。

    “这次恢复成闷油瓶人格的时候,头疼得晕过去了……还真是夸张。”

    柳烟视呐呐了一声。又眨眨眼睛、撇了撇嘴,蹑手蹑脚地走到时左才身旁,给他盖上了被子。又跪在地毯上,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的睡颜。

    她伸出手摸了摸时左才的头发,时左才的眉毛不再皱起,安详地像个小孩子。

    “不过,这次的事情也终于告一段落了。看来,要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恶魔先生’了呢……”

    柳烟视喃喃自语着,温柔地笑了笑。她转过头,余光瞥到时左才的下半身。他还穿着那条湿漉漉的西装裤,竟就这样直接昏过去了。

    她眨了眨眼睛,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四五秒。

    “还是……算了吧?”

    距离开学还有九天,“恶魔先生”就已经超额完成任务,吃掉了狂言师生涯中的第一个欺诈师。

    此时此刻,将借来的高利贷全部还清,算上利息,他净赚了一百八十万。

    事情已经全部结束。

    ……

    本当如此。

    如果闷油瓶时左才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没有看见笑嘻嘻的柳烟视和一脸忐忑的安鹤市坐在自己面前,而自己身上只穿了一条四角裤的话。

第10章 镜子里的阴影

    柳烟视拍了拍紧锁着的房间门。

    “喂!你倒是出来呀,时左才。不就是一条裤衩子嘛,害什么臊呀,你是不是男人啊?”

    说着,她又把脸蛋使劲凑近了门缝,压低声音:

    “你真的那么怕和小安讲话,把恶魔先生叫出来不就好了?”

    门里传出淡漠的声音:“我不会再让他为非作歹了。”

    柳烟视叹了口气,说了声“好吧”,又跑回客厅、吃力地拖来两张椅子,刚放到时左才养母卧室的门前,门里的时左才又说话了:

    “把我自己专用的那张椅子放回去。”

    “什么嘛!”柳烟视气道:“你家总共就三张椅子,每张还长得一模一样,谁认得出来哪张是你专属的呀?”

    “你右手边那把,右后腿有比较严重的磨损,扶手上有用美工刀刻过的痕迹,那就是我专属的椅子。”

    柳烟视愣了愣,仔细瞧了瞧右手的椅子,果真和他描述的分毫不差,惊讶地望了望那扇封闭的木门:

    “你还装摄像头偷窥自己呢?”

    “用听的就行了。”门那边的声音冷冷道:“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年。”

    “我真是要被你气死了……”嘴上这么说着,柳烟视还是乖乖地把右手的那张椅子拖回了客厅,一直不安地站在沙发侧的安鹤市嚅嗫道:

    “柳同学,时同学他……出什么事了吗?”

    “不要管他,每个月都会有那么几天的。”柳烟视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又拉着安鹤市一道坐在了卧室门前。

    “好了,时左才,你现在要认真听小安说,是真的很严重的事情!”

    门内的声音冷冷道:

    “请务必在二十个字内说明来龙去脉。”

    “时左才你很过分诶!”

    柳烟视气不打一处来,安鹤市却很乖巧配合,她深吸了一口气,仅仅用了九个字就说明了眼下的状况。

    “跟踪我的人……不止一个。”

    房间里忽然传出很大的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跌到了地上。柳烟视好奇地爬上前去,把耳朵贴到门边,听到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就算是看不到人,也知道此时的时左才到底有多焦虑了。她暗暗窃笑。

    “继续说下去。”

    安鹤市很快地点点头,像做错事的小学生。

    “昨天我下班回家的时候,也遇见了那个乞丐……然后我就忍不住跑掉了,出了第十甫路,想要看看有没有甩掉他的时候,发现几个戴着黑色墨镜的男人在我转头以后就马上躲进了巷子里……”

    “跟踪你的有几个人?”

    安鹤市怯懦道:

    “应该有三四个吧……其实我也没有看得很清楚,当时是真的很害怕,就没有想那么多……我是拦了的士跑掉的……”

    “你确定没有看错?也许你只是看错了。别人根本没有跟踪你的意思。”

    安鹤市慌张道:“这个应该是不会错的……因为我在上了的士以后,也从后视镜看到他们了,他们一直看着我坐的的士,看起来真的很可怕……就像是……镜子里的阴影一样……”

    “你一定是看错了。也不排除他们本来就想坐的士被你抢先了的可能。”

    安鹤市认真地摇摇头:“我还是觉得我没有看错……”

    “你看错了。医学界现在有大量的资料证明,当患者长期遭遇某种特定的精神刺激时,有可能会产生被害妄想症,主要障碍为缺乏对其他人的基本信赖,性格多敏感、容易猜忌……”

    时左才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串,柳烟视终于忍不住了,大喊道:

    “时左才!你给我认清事实好不好?不要再忽悠小安了!”

    门那头传来一阵野兽般的喉咙嘶鸣声,那是闷油瓶时左才焦躁到极致时的习惯。

    “可以。那么现在假定安鹤市真的处于被多人跟踪的状态,符合这种情况的推测只有一个。”

    “什么推测?”柳烟视问道。

    “第三种。”

    “什么第三种啊……”柳烟视一头雾水,呐呐着,忽然惊呼起来。

    她恍然记起前些天,“恶魔先生”曾对安鹤市被跟踪的可能性做过三种假设。

    “安逸文在破产之后,也许尝试过作出补救,例如……借高利贷来周转……”

    正回想间,卧室的房门轰地被打开,门前的两个女孩猝不及防地被吓了一大跳。

    门里走出来的时左才满脸轻佻的笑容,桃花眼底隐约闪烁着某种病态的欢快,伸出手揉乱了安鹤市的头发:

    “来,小猫,让我们好好聊聊……先从你爸爸的事情聊起好不好?”

    此时的时左才,已换作了“恶魔先生”。

    ……

    鉴于恶魔先生没有自闭的习惯,谈话的地点从卧室的两端转移到了客厅。

    “先从最基本的事情说起吧……”时左才翘着二郎腿微笑道:“你老爹安叔,是从去年三月开始说要去外国出差,之后就没有回来过了吧?”

    安鹤市抓着膝盖,点了点头,疑惑道:“我爸爸……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柳烟视不安地给恶魔先生使眼色,但他只是大喇喇地耸了耸肩:

    “我也不知道,只不过是想要多了解一点你的情况,才能给你想办法嘛。”

    安鹤市显然是相信了时左才的说法,于是时左才继续问道:

    “在他消失至今的半年时间里,有没有联系过你,或者你妈妈?”

    安鹤市想了想,答道:

    “刚刚出差的那一个月还是有的,大概每个星期都会打一次电话这样……后来就没有了。照着他的电话打过去,也总是停机的状态……爸爸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柳烟视正要说话,恶魔先生却先微笑着开口了:

    “这也未必吧?据我所知,想这种企业出国交流、集团深造的情况,往往会有一个封闭式训练的环节,期间确实是不能使用电子设备的。”

    “对啊对啊,我在澳洲那边也有很多公司是这样的……”柳烟视满脸笑容搭腔,一边往时左才身旁挪了挪,不着痕迹地在他背后划了个√,心中暗赞恶魔先生真乃世间罕有之大暖男也,比某个闷油瓶好到不知哪里去了。

    “再问点比较家常的事吧。”时左才接着说道:“虽然我也有挺多年没见过安叔了,印象里还是个不错的人,但我毕竟只是个外人,对你们家里的情况也不太了解,平日里安叔对你们怎么样?有没有闹过一些家庭矛盾之类的?”

    安鹤市绞着手指想了一会儿,笃定地摇摇头:

    “这个是没有的。我爸爸一直都对家里人很好,爸爸妈妈也很恩爱,而且爸爸性格很老实,很多时候家里都是妈妈说了算,小事都让妈妈做主,有什么大事他也会出来承担,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见过他们吵架……爸爸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这样啊。”时左才眉头微蹙,摸了摸鼻子,又问道:

    “那你还记不记得,安叔他在出差前的两个月,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话,或者是表现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之类的?”

    安鹤市想了想,犹豫道:

    “记不太清楚了,其实,爸爸自从开了文具公司以后,就一直都是每天早出晚归的,没什么机会和家里人说上话,常常是忙得晚饭都来不及吃……倒是在出差前几天,有一次他准时回家吃晚饭了,还喝了好多酒,一直在叫我好好读书,每天都要过得开心之类的……”

    时左才微微眯缝起眼睛,沉默了几秒,忽然微笑着站起身来:

    “我明白了。那就没什么事了。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和柳烟视吧,你今天不是还要去上班吗?”

    说着,他便站起身来,笑眯眯地推着安鹤市便往门外走。安鹤市像是任人摆布的娃娃,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送到客厅门前了,她仓促地转过身,犹豫了一下,在时左才关门送客之前出声道:

    “时同学!那个……我知道,你们也许会觉得我被人跟踪的事情,和我爸爸有关系,毕竟爸爸他忽然消失了这么久,会这么联想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

    安鹤市抿了抿嘴唇:

    “我觉得……我相信我爸爸一定是个好人。因为他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男人,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每次我很不开心的时候,他都会轻轻拍拍我的头……像……像时同学刚才那样……他会笑着跟我说,什么坎都会跨过去的……所以,我相信我爸爸,他一定不会做什么坏事的……”

    身后的柳烟视眼底闪过几分哀伤,悄悄别过了头。时左才愣了几秒,旋即轻轻笑着道:

    “行,我信。”

    安鹤市对着时左才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时左才反手把门缓缓掩上,轻飘飘地、满脸笑意地补上了一句。

    “才怪。”

第11章 阳光下的恶魔

    柳烟视气鼓鼓地走上前去,在时左才的后脑勺敲了个暴栗。

    “才怪是什么意思啊!”

    恶魔先生懒洋洋地叹了口气,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来,说道:

    “才怪就是才怪的意思。”

    他继续说:

    “不管小猫的主观感受究竟如何,她始终是个局内人,看事情的眼光会受到局限。只要从最客观的角度想一想,就可以很清晰地理清整个事件的逻辑链。”

    “第一,小猫他爹失踪,这里已经可以确定了,是由于遭受了贷款欺诈,财产亏空,所谓的出差,不过就是出国避难。”

    “第二,既然他选择了避难,那也就意味着他遇到了麻烦。麻烦的来源是什么?根据我们现在得到的线索:安逸文成了流落街头的乞丐,而跟踪小猫的又不止一人,基本就可以断定,那帮跟踪小安的,十有**就是高利贷来催债的。”

    “第三,如果高利贷真的要催债,为什么不是在半年前、几个月前,而是在安逸文破产了整整半年后才有所行动?唯一可以解释的理由就是,就是在这段时间,高利贷催款团伙才得到了安逸文家人的信息。”

    “第四,也就是最残忍、也最有趣的一点……为什么他们查到安逸文家属的时间,和安逸文成为乞丐、并开始跟踪自己的女儿的节点完全吻合呢?”

    时左才说着,脸上的冷笑越来越浓。

    柳烟视沉默了好久,闷闷说道:

    “你是说,他们之所以知道了小安的信息,是因为安逸文他……”

    “bingo。”时左才打了个响指,轻笑道:

    “高利贷公司的人已经找到了安逸文。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被人废掉一只手,又挖掉了舌头。”

    他眯缝起眼睛:

    “而女儿口中那位伟岸高大温柔善良的父亲,为了苟活下来,不得不出卖了自己的家人……”

    说完这句话,时左才已经整个人卧倒在了沙发上,脸上挂起病态的笑容,若有所思地念着:

    “所谓人心,到底值个几斤几两呢。”

    柳烟视抿了抿嘴,站起身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吧?现在还是要尽早把从江之林那里骗来的钱还给小安,至少,有了这笔钱,贷款应该也能还上,她们母子俩就不会有事了……”

    柳烟视急匆匆地拿起挎包,穿上鞋子,便往门口走。恶魔先生懒洋洋地把双手枕到脑后,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没用的。”

    柳烟视握着门把的手僵住了。

    “什么意思?”

    “你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那帮催债的人一直都没有出现,偏偏是在这两天,才不惜露出马脚,也要跟踪小猫一整条街吗?”

    柳烟视闻言,愣住了,旋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倒吸了口凉气:

    “就是说……那帮家伙因为某种原因,近期就会有活动了吗?”

    “没错。”时左才抓了抓头发,“而且,不出意外的话,就是针对小猫的活动。”

    柳烟视失神呐呐道:

    “他们想要对小安做什么呢?”

    “能把欠款人打到残废,折磨成那种样子。那样的人,能干出什么好事来。”时左才冷笑道。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柳烟视慌了起来、抱着手里的挎包,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就算咱们已经帮忙讨回了被骗走的钱,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根本不知道那帮放高利贷的家伙应该怎么联系,甚至也没有办法确定他们活动的时间,甚至很有可能今天就会行动,那样的话小安就非常危险了……”

    柳烟视猛地转过头,瞪了一眼恶魔先生:

    “你在那干躺着有什么用,快想想办法呀!”

    时左才嘴角抽搐了几下,无奈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虽然这只是一个基本的常识,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你一下:烟视小姐,人类用来思考的器官是脑子,不是你的高跟鞋。”

    “噢是吗?”柳烟视恶狠狠地眯缝起眼睛,脱下了高跟鞋,猛地蹦上沙发,跪在时左才身上,双手拽住他的脸皮搓橡皮似的里外疯狂拉扯。

    “那!你!倒!是!想!啊!”

    “疼疼疼疼……”

    恶魔先生揉了揉隐隐发肿的脸,幽幽道:

    “你是魔鬼吗?”

    “快想!”柳烟视嗔道。

    “拜托,大姐,我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又不是江户川柯南,您这又是何苦呢……”

    “柯南也只是个小学生而已!”柳烟视又要伸手去拽脸。

    “ok我知道了!主要线索应该就在于最近这段时间将要发生的事情,首先我们假定他们预谋的是一起绑架案件,那么我们就没有正当的方式防范,因为就算提前去跟警察说有人会在未来几天把我绑走人家顶多也会把你当成神经病看待,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猜出催债人行动的时间和地点……”

    在女人蛮不讲理的辣手摧花之下,纵是性格无赖如恶魔先生,也不得不基于强烈的求生欲说出了长长的一连串推论。

    柳烟视直直地看着时左才:“嗯,然后呢?”

    时左才沉默了几秒:

    “然后就没有了。”

    “啊……”柳烟视无奈地趴在沙发靠背上,嘟囔道:“你怎么这么没用啊!”

    “作为一个沙发垫而言我兴许还有几分用处。”此时的柳烟视仍然坐在时左才身上。

    “瘦不拉几的,硌人。”柳烟视对他的嘲讽毫不留情地予以反击。

    恶魔先生叹了口气,道:

    “说实在的,推理本来就不是我擅长的领域,这种事情,你找闷油瓶比较靠谱。”

    “那你倒是把闷油瓶先生叫出来呀。”柳烟视坐直了身子,眨眨眼睛。

    “我试过了。叫不出来。”恶魔先生摇摇头。

    “诶?为什么?”柳烟视瞪大了眼睛:“切换人格不是随时都可以的吗?”

    恶魔先生苦笑道:“本来是这样的。但是这次的事件是七级以上的麻烦,超过了他能忍受的阈值,所以,估计在收拾完这个烂摊子之前,他都不会出来了。”

    “闷油瓶还把麻烦分级了呀?”柳烟视惊住了。

    “本来他是懒得分级的。但你出现之后,他似乎找到了最高级麻烦的标准……换句话说,七级的麻烦大概就是十分之七个柳烟视吧。”

    “原来我这么厉害呀!”

    恶魔先生沉默地看了柳烟视几秒:“你在装傻。”

    “你快再试试啦!”柳烟视不耐烦道。

    恶魔先生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过了一阵,脸都憋得紫青了。柳烟视看得着急,问:

    “好了吗好了吗?出来了吗?”

    “还没有。”

    “再加把劲!”柳烟视鼓励道。

    “我已经很用力了。”

    “再用力一点!现在出来了吗?”

    “还没有。”

    “你倒是快点出来呀!”

    “……”恶魔先生睁开眼睛,无奈道:“你不觉得咱们的对话很有问题吗?”

    “唉……”柳烟视耷拉下脑袋,蔫得像是霜打的茄子。半晌,又抬起头:

    “他真的不肯出来?”

    “我想是的。”

    “好吧。”柳烟视抿了抿嘴唇,仿佛是做了非常重要的决定,直勾勾地望向恶魔先生。

    “时左才,你看着我。”

    “有事吗?烟视小……”

    “我要你看着我。”话未说完,时左才的话已被打断。他诧异地看着柳烟视,对上她笃定而认真的眼神,不自觉地忘记了说话。

    柳烟视坐在时左才身上,慢慢伸手,按住他的双肩。

    旋即,缓缓低头。

    两人的脸越来越近。近得能看清楚柳烟视脸上的所有细节:弯而长的睫毛微微轻颤,细腻光滑的肌肤,由于紧张、不自然地,微微翕开的嘴唇。

    “你要干嘛……”时左才一时间慌了,下意识地想挡住她,柳烟视却铁了心要吻下去,时左才的心跳越来越快,一种莫名的、冰凉的慌乱漫上心头。

    在两人鼻尖相触的一刹,时左才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神态已然是另外一人,脸上溢满了无尽的惊恐,他猛地推开了柳烟视,滚到了沙发底下,疯狂地大口吞噬着周围的氧气,像是刚刚被救出的溺水者。

    柳烟视**的双腿盘坐在沙发上,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潮红,巧笑嫣然地看着沙发底下的时左才。

    “闷油瓶先生,”她眨眨眼睛,俏皮地笑道:“你这是初吻吗?”

    闷油瓶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大脑中无尽的震撼与切换人格造成的绞痛交织在一起,痛不欲生。过了好一阵,他才缓过来,心有余悸地望着柳烟视:

    “你……做了什么……”

    “狂言师最大的弱点,就是一旦经受了非常强烈的刺激后,就会不受控制地强制切换回主人格。”柳烟视笑嘻嘻地答道。

    闷油瓶沉默良久,捏了捏眉心,站起来,冷漠道:

    “这种事情你该早说。”

    柳烟视双手握住脚踝,身子微微前倾,笑意盈盈的:

    “有所防范的话,就不算是‘刺激’了。”

    闷油瓶微眯起眼睛,深深地看了柳烟视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走进了养母生前的卧室,没一阵,抱着几件换洗的衣服走了出来。

    “你要干嘛?”柳烟视问道。

    “洗澡。”闷油瓶答。

    “喂!”柳烟视窜起来:

    “现在是洗澡的时候吗?你有没有听见我和恶魔先生说的话呀,现在小安的情况已经危在旦夕了……”

    闷油瓶没理她,径自朝浴室门,门打开,进去,反锁。

    柳烟视气不打一处来,抓着沙发上的靠垫狠狠地往浴室门砸去。几秒后,浴室门再次打开,闷油瓶动作麻利地把靠垫拾起、取出靠垫罩子和换洗的衣服放到一起,将靠垫丢会给柳烟视。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些之后,他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浴室,留下了四个字。

    “永不相见。”

    柳烟视怔了怔,没弄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洗澡就洗澡了,还要和自己道一声永别,他这是打算用花洒勒死自己吗?柳烟视皱着眉头,眨巴眨巴眼睛,又回味了一阵这四个字,整个人忽地从沙发上跳起来。

    “永不相见……?”

    一道惊雷在柳烟视心头轰然炸响。她急急忙忙地跑到了客厅另一头,抱起了桌上的手提电脑,打开了浏览器,在搜索引擎输入了几个字眼,神情越来越凝重。

    闷油瓶洗完澡、从浴室出来以后,迎面撞上柳烟视从沙发上投来的、直勾勾的眼神。

    他被盯得很不自在,皱了皱眉头,表示质询。

    “你是怎么猜到的?”

    柳烟视慎重地看着他,转过了手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前几天的一条娱乐新闻:国民美少女付颖儿将在9月24日于广州上下九步行街参加电影《永不相见》的杀青仪式。

    “付颖儿很出名,杀青仪式的那天肯定会有很多人围观,上下九就是第十甫路,到时候鱼龙混杂,想要趁乱做些什么,根本就不会有人发现……”柳烟视失神呐呐着:“这些我都可以理解,但是,你是怎么联想到这个杀青仪式的?”

    “用脑子。”闷油瓶淡漠地应道。

    “是、是。我没有脑子。”柳烟视脸上笑眯眯的,却隐隐有杀气。

    闷油瓶似读不懂气氛,自顾自问:

    “关于狂言师的弱点,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呢。”柳烟视温言细语地回应着,看那神情却像是在思考怎么杀人藏尸的深闺怨妇。

    但闷油瓶没有给她报复的机会,非常干脆地“嗯”了一声,再下一刻,脸上的神情骤然一变,竟是又把恶魔先生给换出来了。

    闷油瓶做事果真是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该规避的麻烦第一时间就会丢回去给恶魔先生来处理。

    恶魔先生无奈地挠了挠头发:

    “真是输给这个书呆子了……没想到竟然是从我的记忆里读到了关键线索。”

    他抱着肩膀,沉思道:

    “9月24号的杀青仪式,就是在明天吗……那么,昨天那帮催债的提前来踩点,也就解释得通了……”

    “时左才同学,”柳烟视非常可爱地歪了歪头,脸上仍是笑眯眯的:“你可以过来一下吗?”

    “啊?”恶魔先生懒洋洋地走上前去,问:“有事吗?”

    “手伸出来一下。”

    恶魔先生还在思考着对策,下意识地便依言伸出手去,柳烟视握住他的手,忽然张嘴便往他的手腕上咬。

    “疼疼疼疼……”

    恶魔先生满脸肉痛地握着手臂,上面留下了整整齐齐、颇为可爱的一排牙印。无奈道:

    “您疯了吧?”

    柳烟视笑靥如花:

    “我现在心情好多了。”

    “您没有狂犬病吧?”

    发泄完毕,柳烟视看起来像是换了个人,欢快地从沙发上跳下来:

    “先不管这个了,咱们先想想对策吧,明天……应该就是最后的‘决战’了。”

    她又仔细看了看笔记本上的新闻,呐呐道:

    “杀青仪式是在下午三点呢。”

    “下午三点吗……”恶魔先生微微眯缝起眼睛,看向窗外的太阳,忽然笑了起来:

    “太阳应该会很晒吧。”

第12章 黑暗中的守望

    9月24日,上下九步行街,下午两点半。

    人潮汹涌,百米开外的空地上已经布置好了精美的展台,许多工作人员里里外外地忙碌着,为半小时后的杀青仪式做着准备。各种各样的电视台记者背着长枪短炮蓄势待发。

    恶魔先生站在骑楼的阴影下,靠在墙边,一只手插在兜里,一只手拿着电话:

    “提问:如果你知道了明天就会有对你意图不轨的人来绑架你,那么,最理想的做法应该是什么呢?”

    电话那头传来柳烟视的声音:

    “唔……报警……应该是不行的吧?”

    恶魔先生笑道:

    “报警是最没用的做法。因为你缺乏足够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确实处于威胁之中,警察不可能凭白动用警力来保护你的人身安全。”

    柳烟视想了想,道:“那就干脆一整天都躲在家里,锁上房门……又或者是去外地、找个地方躲一阵子。”

    恶魔先生摇摇头: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你已经欠了款,除非你永远都不回家,不然往后的生活还是会不断地遭受各种各样的威胁。”

    “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你执意不肯把这件事告诉小安了……”柳烟视嘟囔道:“虽然跑了也没有用,但是待会儿小安下班路过这里的时候,我们应该怎么保护她啊,说起来,展台附近也有不少保安来着,那帮催债的真的敢出手吗?”

    恶魔先生笑了笑,慢悠悠说道:

    “你有听说过类似的案例吗?”

    “一个小姑娘,在放学回家的地方,路过了一条人流量比较大的街道。这时候,忽然有个男人搭上了她的肩膀,对她说:‘小丽,你怎么好端端的就离家出走了呢,让爸爸一顿好找。家里人都在等着你呢,快跟我回家。’”

    “女孩慌了。因为她并不叫小丽,她也完全不认识那个男人。但是男人的手抓得很紧,甚至有将她强行拖走的架势,她也发现了,不远处就停着一辆面包车,车门敞开着。她越来越害怕,挣扎着,大叫起来,哭着喊着想要逃开男人的束缚,拼命地跟周围的路人求救,大喊着‘他不是我爸爸’、‘我不叫小丽’……周围的路人有不少停下来围观,但都没有出手。因为,在人们普遍的社会观念里,这就是一单普普通通的,少女离家出走,发脾气,不愿认亲的家庭纠纷……”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柳烟视终于呐呐道:

    “确实是这样呢……”

    顿了顿,她又问道:

    “那如果……那帮催债的,今天也会用同样的手法,我们岂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谁说的。”恶魔先生幽幽地笑了起来:

    “既然坏人们打算利用人性的弱点来做坏事,我们也大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利用人性的弱点,制造更大的骚乱。”

    “那到底是个什么做法?”

    恶魔先生微微眯缝起眼睛,眼底泛起冷冽的笑意:

    “步骤很简单。首先,我会在小安出现后,扮演成路人,强行绑架她。一直在围观的催债人肯定也在附近,你需要做的,就是把他们识别出来,然后,在关键的时候,指着我,大喊一声‘他是绑架犯,那边的那些都是同伙’……”

    “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呢……”柳烟视吐了吐舌头,又笑嘻嘻道:“不过,确实很像恶魔先生你的风格。”

    “群众是很容易被舆论所煽动的,当你喊出那句话的时候,局势就已经彻底定下来了,就算我们不出手,热心的围观群众也会自告奋勇地把我和那帮催债人一起押送到警察局,到时候,只需要你和小安出面,向警察解释清楚来龙去脉,我就可以脱身了。”

    恶魔先生伸了个懒腰:

    “所以,我才会叫你提前一个小时来踩点……怎么样,有没有发现一些形迹可疑的人物?”

    电话那头传来柳烟视苦恼的声音:

    “唔……怎么说呢,自从知道人堆里藏着绑架犯以后,看谁都感觉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就只能请你再接再厉了。”恶魔先生的笑容如春风般温暖,柳烟视不满地说道:

    “别只让我一个人找呀,你那头怎么样?是不是又消极怠工了?”

    “怎么可能。”恶魔先生理直气壮地应了一声,眼睛却瞟向了路边的一家雪糕店,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来:

    “我可是个负责任的男人。”

    刚说完,他就把电话远离了嘴边,笑眯眯地对漂亮的打工小妹道:

    “美女,一个双球冰淇淋,谢谢。”

    店员收下了钱,去给恶魔先生挖冰淇淋球。等待的时间颇为无聊,时左才吹着口哨四处张望,流氓气质简直浑然天成。他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街道上的路人,男人和女人要选女人看,女人和女人要选脸蛋好看的看,脸蛋好看的和脸蛋好看的要选穿得少的看。看了一阵,他的脸忽然僵住了。

    “先生,您的冰淇淋”

    店员的手刚刚递向时左才,后者就整个人如箭射般冲了出去,扎进了人堆之中,引起一片喧闹声。

    “你有病吧!”

    “跑什么跑!”

    “没长眼睛啊!”

    街上的游客纷纷骂开了。但时左才丝毫没有理会,他的神情极为凝重,就连心脏跳动的速度都翻了几番,疯狂地推开人群,往前方的巷子里冲去。

    刚刚……在巷子里一闪而逝的那道身影,分明就是他跟踪了几日的那个哑巴乞丐……

    也就是安鹤市的父亲!

    时左才尽力地催动着大腿上的每一根肌腱拼命奔跑着,同时,大脑也在疯狂运转。

    为什么?

    为什么安逸文会出现在这里?

    按理说,将家人的资料出卖给了高利贷集团,他就没有再跟踪安鹤市的必要了才对……那他现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到底意味着什么?

    不管是什么,对于目前的局势而言,都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恶魔先生布下的计划,容不得一点变数的出现,而身为小安父亲的安逸文,本身就是最大的变数。

    拦下他……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拦下他!

    刚冲到巷角,那畏畏缩缩躲在墙后的乞丐就认出了时左才,他们之前已经有过交手,显然安逸文也对时左才留有印象,以至于在看见他忽然出现的瞬间,眼里竟迸发出无尽的惊恐。整个人踉踉跄跄地一个转身,调头便要往巷子里跑。

    时左才自然不会这么轻易地就善罢甘休,他发了疯似的迈开双腿、撞开人群,死死地盯着安逸文,压根没有放过他的打算,奈何这个乞丐终日混迹第十甫路,对这附近小巷的地形了若指掌,纵是身体残疾,也好几次都差点甩脱了时左才。

    终于,在又拐过一个巷角之后,时左才死咬着牙关,又爆发出一截惊人的速度,整个人飞扑向前按倒了安逸文,再下一刻,他挥出拳头,蛮不讲理地便往安逸文脸上打去。

    安逸文发出痛苦的叫声,但他的舌头已被割断,只能喊出意味不明的字句,对时左才的殴打没有选择还击,而是尽力地用双臂护住头脸,此时的恶魔先生已经被深藏在内心的戾气彻底侵占了理性,此时新仇旧恨一起算,只想着先把他暴揍一顿,令他动弹不得,免得耽误了自己的计划。

    几拳过后,安逸文又悲又怒地惨嚎起来,时左才拳头正要再落下,那一瞬却看见安逸文的脸上竟流出眼泪来,他不由地怔了一怔。也就是那愣神的短短一瞬,安逸文猛地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一把推开了时左才,发了疯似的往原路跑去。

    时左才在地上滚了两圈,狼狈地站起身来,狠狠地来了一句国骂,再次狂奔起来追逐安逸文。

    必须抓住他……必须抓住他……必须抓住他……

    左转、左转、右转……

    这条路刚才走过,是回到主干道的,那边不远处就是杀青仪式……现在是几点……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满脸血污的安逸文冲进了第十甫路,撞倒了一名路人。

    “臭乞丐,你没长眼睛啊!老子c你妈的!真是晦气!”

    安逸文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像是过街老鼠一样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朝杀青仪式的现场跑去。

    “让开!我老婆要生了!都滚开!”

    恶魔先生暴躁地推开又一名路人,眼看着就要离安逸文越来越近,心想着绝不能让他接近杀青现场,正打算大喊一声“有贼”来引发骚乱,趁机拦下他,深吸了口气,即将说话的瞬间,声音却梗在了喉咙里。

    前方的人群远远传来骚乱的声音,穿着便利店工作服的安鹤市拘谨地、小心翼翼地避开人群,心中实在是害怕得紧,就连身旁即将开幕的杀青仪式都不敢驻足观看,低着头沿着路边走,但吵闹声是迎面接近的。

    所以,她抬起头时,便忽然看见了一名慌慌张张摔倒在自己面前的乞丐。

    ……

    愣神了一阵,安鹤市才缓过神来,下意识地蹲下身去,想要把他扶起来。

    乞丐却忽然惊恐地叫了一声,向后爬了几步,远远地避开了安鹤市。

    安鹤市讶异地看着眼前面生的乞丐。

    他的脸上满是疤痕,像是被硫酸彻底毁容,根本认不出原先的长相。

    左手也废了,没了手掌,只剩下手腕上光溜溜的一截。

    头发很长,没有打理过,满是油腻,衣衫褴褛,裸露出来的皮肤混杂着血污。

    最奇怪的是、最奇怪的是……光是与她对视的那么一瞬,乞丐的脸,就好像在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

    安鹤市不知该作何反应,也说不出话来,愣在了当场。

    乞丐慢慢站起身来。和安鹤市隔了一只手臂的距离。

    丑陋不堪的脸上,浑浊的眼珠子里看不见一丝光彩,也无法猜测他心里的想法。

    安鹤市越来越害怕,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从脑海深处翻卷上来。

    乞丐慢慢地伸出手,似乎是要温柔地摸摸女孩的头。

    手在一点一点向前伸,安鹤市心底怕得不行,但却不知为什么,心头溢上的怪异感觉,遏止了她向后退的意愿。

    只是摸一摸头而已,向往常的十几年一样,在女儿不开心的时候,告诉她,

    什么坎都会跨过去的。

    仅此而已。

    手越来越近了。

    在人群里的时左才微微眯缝起眼睛,握紧了拳头,提防着一切意外的发生。他的余光瞥见了人群中几个不安分的身影。

    但那只手终究还是没有触碰到安鹤市的头发。

    手悬在空中在即将触碰到安鹤市的瞬间,乞丐的眼神里流转过无数的情绪,他忽然像发疯一样,用那早已没有舌头的、哑巴一样的声音悲哀地大吼起来,神情痛苦得像是正在呕出灵魂。

    再下一刻,乞丐猛地朝前扑去,把安鹤市狠狠地扑倒在地。

    围观的人群如沸腾的油里倒进了水,瞬间炸开了锅,许多人冲上前去拉住乞丐,到处都是一片骚乱。人们喊着“抓住那个疯子”,喊着“打死他”,有民警从人群里挤出来,从腰带上解下手铐。时左才怔在原地,沉默不语。

    乞丐在人群里疯狂地挣扎着,有好心人拖出了被吓哭了的安鹤市、将她和乞丐隔开,乞丐蜷缩着身子,承受着四面八方的拳打脚踢,身上的血渍和污垢越来越多,他悲哀地大吼着,他没有舌头,没有人能听得明白他的哭嚎。直到某一刻,有人喊着警察来了,有人喊着让开,乞丐疯了一般从地上爬起来,撞开人群,踉踉跄跄地狂奔着,撞倒一个又一个路人,他像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像是扑向滔天烈火的飞蛾,他转过街角,冲到了第十甫路外车水马龙的车道上。

    鸣笛声,急刹声,碰撞声响起。

    乞丐倒飞出去,在空中掠过长长的影子。

    倒在了血泊里。

    用更大的骚乱,来阻止即将发生的骚乱。

    时左才明白,为了拯救自己的女儿,那个男人作出了和他一样的决定。

第13章 永不相见

    街道这头仍是一片混乱,人们议论纷纷,就连杀青仪式也无暇顾及。

    柳烟视气喘吁吁地钻出人群,赶到杀青仪式现场,遥遥地看见了时左才,大喊起来:

    “时左才!发生什么事了?”

    时左才摇摇头,却猛然抬手一指潜伏在人群里打算悄悄溜走的一名墨镜男,作了个“留住他”的口型。

    柳烟视愣了小半秒,旋即瞬间作出反应,三步作两步往前一跨、直接抱住了那个男人,用奥斯卡影后级别的演技大哭起来。

    “哥!你这个负心汉!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抛下我和妈妈两个人!那个女人有什么好的,嫂子为了你天天在茶楼端茶倒水,晚上还要回家带孩子,你怎么可以这样……”

    柳烟视哭得梨花带雨,煞是惹人可怜,周围的群众迅速围了上来,那戴着墨镜的男人满脸尴尬,拼命地解释着自己的青白,柳烟视哭哭啼啼地把这位“哥哥”数落得不成人形,甚至连他脚踏十八条船的事迹都编得惟妙惟肖,被哄得团团转的群众们群情激愤,而被拖住的男子又百口莫辩,直接被涌上来的人们暴揍了一顿,押送去了警察局。

    时左才没有理会这一切,他从人群中穿过,沿着安逸文跑过的街道慢慢走,脑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走到那条车水马龙的快车道上,这里的交通已经堵塞,一辆匆匆赶到的救护车正钻出抬着担架的救护人员。担架上的尸体裹上了白布,血迹又很快将白布浸润。

    他平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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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的事情都已落幕,尽管落幕的形式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完美。

    绑架安鹤市的计划被打乱了。安鹤市也在警察的护送下回到了家里。听说了事情经过的妈妈担忧地抱着女儿,母女都哭了。女儿答应妈妈辞掉便利店的打工。

    而被柳烟视坑进了警察局的无辜男人,则在警察的盘问下,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事情原委,整个催债组织都因此大伤元气,怕是根本没有办法再顾及安鹤市母女了。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的日常。几天后,调整好心态的女儿会回到雏光读高三,爸爸要她考个好点的大学,叮嘱的话她一直铭记在心。每天晚上,安家晚饭餐桌上的主人席依旧空荡荡。

    这份日常牺牲的代价实在是太多了。有谁是对的,真正错的是谁,到头来,谁也说不出来。

    ……

    9月25日,番禺荒郊的无名小镇。

    邻院的黄狗叫唤得厉害。江父抬起头来,看见铁门外,一名提着箱子的美丽少女被吓得缩了缩肩膀。

    “那条狗认生,看见不认识的人就会叫唤。”

    江父解释着,勉力拄着拐杖站起身来:

    “小姑娘,找人吗?”

    少女看着老人微跛的腿,有些失神,摇了摇头,挤出笑容:

    “我是江小姐的……秘书,代她来看看您。”

    老人愣了愣神,看着少女,眼角挤出慈祥的笑纹。

    “这样呀。”

    餐桌上的菜还冒着热气。刚从市场买来的鸡,烹调的火候正好。还有炒猪肝、一碟青椒、一碟酸菜,一锅汤。都是很家常的菜式,充满了温馨的味道。

    “小姑娘长得这么水灵,得多吃点补补身子,这样才好。”江母殷勤地给少女夹菜,少女有些不好意思:

    “我自己来就好,不用劳烦您的。”

    江父摘下老花镜,将报纸放到身后的书柜上,笑骂道:

    “她就这模样,乡下婆娘不懂什么礼数。”

    江母嗔怒地剜了他一眼:“好好吃饭,你非得看什么报纸。”

    少女表现得有几分拘谨,看见两位老人呛嘴,又忍不住脸上挂起甜甜的笑意。

    “噢……对了。”

    她站起身来,将旁边椅子上的手提箱打开:

    “江伯伯,这是江经理托我给您二老带来的钱,三十万是之前答应要给镇里铺路的施工款,还有这二十万,是给您两位的生活费……”

    “这可怎么行呀!”江母匆匆忙忙地站起来:

    “这些钱也太多了,小姑娘,你可得赶紧拿回去,咱家用不着这么多钱……”江母慌张地站起身来,按住少女的手。

    少女抿抿嘴唇,脸上流露出苦恼的神情:

    “阿姨,这可是江经理托我带过来的,您要不肯收,我还得原路背回去,肯定要挨上一顿训的。”

    “要你拿你就拿着,多的二十万回头再想办法还回去就是了。”江父端起饭碗,不满地看了江母一眼。

    “这……这可怎么是好呀……”江母看着也有些发愁。少女笑眯眯地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把她扶回椅子上,又给她夹了些菜。

    “您收着就好了,江经理也是一片好心,一家人有什么好推脱的来,阿姨,您也要多吃一点,我吃不下太多东西的。”

    这顿午饭吃得很是温馨。小姑娘长得水灵,说话也有礼数,性格更是乖巧。江母打心里对她喜欢得紧,简直把她当做孙女看待了,夸得少女脸上频频羞红。

    吃完饭后,少女主动走进厨房,也不顾江父江母的劝阻,把碗碟洗了一遍,又叮嘱了江父几句要注意腰肌劳损、腿不好少点蹲下,种菜时可以让人来帮忙云云,终于是走到了院子门口。

    江父非得要出来送客,少女不依,却也拗不过他。打开铁门前,少女又转过身,认认真真地对江父鞠了一躬:

    “江伯伯,有机会我会再来看您。”

    “好说,好说。”

    少女转身,正待离去,又听见江父的声音。

    “姑娘……”

    少女转头,看着江父,眨巴眨巴眼睛,等待他的下文。

    江父嘴唇微张,欲言又止了几次,轻轻摇摇头:

    “代我向阿林问声好。”

    少女点点头,答应了。顿了顿,老人又用很轻、很虚弱的声音说道:

    “再告诉她,我们会活到她回来。”

    少女怔住了。

    说完那句话以后,短短的一霎间,江父的脸像是苍老了十岁。

    她讶然无语,眼神越过院门,看向里屋。屋子里的餐桌上,江之林的母亲正伏在桌案上,哭得很是伤心。

    ……

    从小镇另一边走出去,沿着西边蜿蜒的小河,走到上游,坡度渐渐平缓的地方,长着一棵孤零零的香樟树。

    闷油瓶便倚靠在树根下,嘴里叼着根草叶,漫不经心地望着天边游离的云朵发呆。

    轻巧的脚步声漫过草地。柳烟视坐到他旁边,将挎包覆在脸上,忧郁地叹了口气。

    “搞砸了……”

    闷油瓶用余光瞥了瞥她,继续看云,没有说话。

    柳烟视说:

    “江之林的爸妈,好像已经知道她入狱了。”

    闷油瓶平静地“嗯”了一声。

    柳烟视又说:

    “好像是昨天的报纸刊登的,江爸爸一直在翻来覆去地看那一版。”

    闷油瓶又“嗯”了一声。

    柳烟视斜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你早就知道了,对吧?”

    时左才又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我要不是早就知道的话,怎么可能会在这等你让你自己一个人去。

    “啊啊啊啊!时左才我讨厌你!”

    柳烟视气得不轻,又无处发泄,在树根下无端大喊起来,声音在空阔的草地上传出去好远。

    闷油瓶皱皱眉头,不着痕迹地坐远了一点。

    发泄完,柳烟视又耷拉下脑袋,蜷缩起身子,下巴抵在膝盖上,嘟哝着:

    “不过,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一开始的时候,我总觉得时左才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恶魔先生也是,闷油瓶你也是。现在我慢慢地发现,就像是你这种榆木脑袋,也是会有几分良心的。”

    自顾自念叨着,她的眼睛便笑成了一道月牙儿:

    “三十万工程款,再加上二十万给两个老人的生活费,还有要还给安鹤市家里的一百五十万,这样的话,总支出就是两百万了这可是你自己提出来的,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债主啦,欠我的二十万可以慢慢还哦。”

    时左才沉默了几秒,冷冷道:

    “分六百期,每个月还你三百三十三,五十年还清,可以么?”

    这话原本说来只是为了气气柳烟视,谁料到柳烟视却甜甜地笑了起来:

    “好呀”

    “那我就可以做你五十年的债主了。”

    时左才扯了扯嘴角,知道这次对呛是自己吃了瘪,没再回嘴。两人一起沉默地望着云朵发呆,很长时间没有话讲,也没有尴尬。

    过了一阵,柳烟视轻声道:

    “时左才……其实,我一直都在想一件事情。你说,这些天发生了这么多的事,究竟谁才是做错的那个呢?”

    她喃喃着:

    “把安逸文害得倾家荡产的人是江之林,按理说,罪魁祸首就是她了。但是,江之林其实也很惨我没有可怜她的意思,我就是觉得……如果她当初没有被亲家人逼得走投无路,逃债出镇,她就不会成为欺诈师了吧?这么说来,果然错的还是这个镇子里的人吗?”

    时左才沉默了一阵,说道:

    “错在她儿子生了病。”

    柳烟视怔了怔,初初只觉这回答甚是荒唐,这家伙怕是在随口胡诌。再细想时,脸上一瞬间好像闪过了很多表情,但最后只是撇撇嘴,好像耍小性子一样,说了句:

    “是啊。”

    顿了顿,柳烟视又蜷缩得更紧了一点,声音变得很轻、很轻:

    “你说,如果安鹤市的爸爸没有选择死掉,而是向女儿坦白这一切的话,他们一家人,会不会就能团聚了?”

    这次,时左才沉默了非常久的时间,似乎是拿捏不准这个问题的答案。

    最终,他还是说道:

    “也许,对安逸文来说,安鹤市的爸爸,早在半年前就已经死了。”

    柳烟视闻言,眼底一阵触动,眼眶稍稍湿润了些,失神道:

    “是的。江之林……也早在七年前就死了。”

    --------------------

    9月26日,翠苑。

    清晨时分,在小区里健身的老人很多。看见坐在秋千上的安鹤市,都会笑着打声招呼。邻里邻外都认识安鹤市,大家看着这个姑娘长大,从羞涩爱哭的小娃娃出落成清秀乖巧的少女,都对她喜欢得紧。

    安鹤市也会对相熟的邻居问好。笑容有几分牵强。

    恶魔先生脖子上围着毛巾,一路小跑过来,将手上一瓶冰镇的可乐丢到了安鹤市怀里,又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咧出一口干净的大白牙:

    “喝吧。肥宅快乐水,赛过活神仙。”

    安鹤市将可乐捧在怀里,有些拘谨地道了声“谢谢”,顿了顿,又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

    “那个,我没有带钱出来,待会回家了就会把钱还你的……”

    “不用还了。你可以当做是定情信物,舍不得喝就供在家里神台上。”恶魔先生大大咧咧地在她身旁的秋千坐下,嘴上却没个正型,安鹤市禁不起这样的调戏,脸蛋霎时红成一片。

    时左才打开手里的那罐可乐,咕咚咕咚灌了大半,长长叹了口气。他倒是一如既往地悠然自得,倒是坐在旁边的安鹤市不停绞着手指,看起来很是尴尬。

    过了一阵,她鼓起勇气,低低地又说了声:

    “谢谢。”

    “啊?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谢谢。”安鹤市声音又大了点,脸更红了。

    “不是说叫你供在神台上就好了吗,有什么好谢的。”

    “不是指这个……”安鹤市抿了抿嘴唇:

    “我是说昨天的事情……爸爸转账过来还要让时同学来代收,真是麻烦你了……”

    “举手之劳而已。”恶魔先生懒洋洋地应了一句:

    “所以你专程打电话约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个?某人可是因为美好的早觉被打扰了气得不行呢。”

    恶魔先生这句话是在暗讽今早接到电话瞬时黑了脸的闷油瓶,但安鹤市自然是听不明白的,她红着脸又连声道歉,顿了顿,又小声道:

    “其实,约时左才同学出来,是有话想要问你……”

    她悄悄抬起头,咬了咬嘴唇,问道:

    “爸爸他……现在在新西兰那边……过得怎么样?”

    “我怎么知道啊。”时左才撇了撇嘴:

    “都跟你说了,你爹是在外国深造,专门托人联系到我远房表叔,才把这一百五十万让我转交给你们的,我只不过是个跑腿的而已,哪里知道那么多家长里短的……有什么事你等他回来再问不就好了。”

    “说的也是……抱歉……”安鹤市的情绪始终有几分低落,不安地绞着手指,又陷入了沉默。时左才咕咚咕咚喝完整罐可乐,瞄准了远处的垃圾桶一个抛投。

    过了一阵,安鹤市轻声道:

    “这些话,我也不知道,和时同学说合不合适……因为我觉得妈妈她听了应该会很担心……”

    时左才懒懒地瞥了她一眼:“有事就说。听着呢。”

    安鹤市点点头,又吸了口气:

    “其实,这两天我一直都心神不宁的……虽然昨天知道了爸爸的消息很开心,但是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奇怪……仔细想想,应该是从前天,那位……乞丐……发生的事情……”

    听到这里的时候,时左才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头。

    安鹤市继续说:

    “那时候,时同学也在场吧?我看见那个乞丐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却一直说不上来……后来,他扑上来的时候,我是真的很害怕……但是,最后他出车祸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心里好难受……”

    时左才心跳悄然漏跳了半拍,心中暗叹这妮子平日里表现得这么迟钝,关键的时候直觉却准得有点吓人,嘴上却是打着哈哈:

    “那有什么奇怪的,你走在路上看见小动物被车撞死了,不也会被吓一跳吗?正常的……”

    安鹤市抿了抿嘴唇,双手交握在一起,捏得很紧,她慢慢转过头,鼓起勇气、直直地看着时左才:

    “时同学……”

    “你可以告诉我……我爸爸到底出什么事了吗?他还活着吗?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为什么不联系我和妈妈?明明我们每天都在等他回家,妈妈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了……可是他却……”

    安鹤市越说越激动,语速越来越快,眼眶也不自觉地红润起来,到了后面,已经说不下去,轻轻哽咽了两声,又努力地止住了哭泣,擦擦眼角的泪水,带着浓浓的鼻音:

    “抱歉……是我太激动了……”

    恶魔先生愣住了。自信如他,从来不觉得世上有什么是自己所不能解决的问题。就算是江之林那种老练的欺诈师,也被他轻而易举地玩弄在鼓掌之间。

    唯独这一次,面对着一个女孩对亲人的思念,他发现自己无计可施。

    要怎么做呢?

    告诉她真相?

    还是继续用模棱两可的话来敷衍她,再安慰一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以自己“狂言师”的身份?

    无论是哪一种做法,此时此刻,都有点荒唐得可笑。

    恶魔先生沉默了数秒。几秒种后,时左才有了自己的决定。

    他闭上眼睛。揉了揉脸。再睁开时,神情和之前已是判若两人。

    闷油瓶。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竭尽所能地忍耐着人格切换带来的钻心剧痛,抗拒着内心深处对交流的抵触,迫使自己一步步迈向身旁的安鹤市。安鹤市愣愣地看着他。时左才深深吸了口气,在心里面对自己说,这是自己必须要做的事。

    他僵硬地伸出手,放在安鹤市的头顶。那动作生硬得可笑,甚至根本称不上是“抚摸”,因为平日里有摸头劣习的从来都不是这个他。

    他努力地张开嘴,说:

    “你爸爸会一直陪伴着你,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安鹤市怔住了。

    时左才捂了捂脸,郁闷地喃喃:“搞砸了。”

    ……

    狂言师守则第一条:主人格,永远不能说谎。

    ……

    番禺的小镇里,两位老人会长久地等候下去、等候犯错的女儿从狱中归来,对他们而言,那是一场与生命的赛跑。谁也不知道,女儿与死亡两者,谁会先到来。

    广州的公寓里,一对母子也会长久地等候下去、等候出国出差的丈夫父亲归来,她们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的是,那个叫安逸文的男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最后也最好的结果,也许是永不相见。

第1章 第三人

    在第二个故事开始前,先聊聊狂言师的事。

    创造一个协调性多重人格是极度危险的事情。

    至今人类对大脑的研究仍然停留在十分浅薄的领域,稍有不慎便会发生各种难以预料的意外。在狂言师的历史上,被副人格反客为主、吞噬主人格的例子亦不在少数。除此之外,还有可能引发一系列的精神疾病。

    而时左才的状况要比上述的情况再危险一点就像是没有看使用说明书,就自己一个人用现有的材料造出了一枚核弹。

    没有人能确定它的稳定性,也并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爆发。

    按照前人摸索出来的方法,想要成为狂言师、创造出第二个人格,有很多的程序和禁忌。最基础的一点,就是要先在脑海中构思一个人格,这个人格必须是有某种参照物的,可以是你的邻居,可以是电影里的人物,也可以是臆想的古代先贤……

    但是“恶魔先生”并非如此。

    时左才记得恶魔先生出现的时间与契机,也知道恶魔先生确是由自己亲手所造。但他的记忆中并不曾有过可用作参考的、与现在这个恶魔先生性格相似的人类。

    八岁前的他是沙河福利院的弃婴。被养父母领养以后,才有了时左才这个名字。

    十一岁那年,养父母在一场车祸中双双去世。他没有接受政府让他回到福利院等待下一位领养人的救助,而是继承了养父母的遗产,独自在这栋公寓里生活下去。

    游说警察,说服心理医生,一个仅有十一岁的孩子被允许自力更生,这都是恶魔先生的功劳。

    但他对恶魔先生却始终不太了解。这个凭空出现的副人格像是诡秘而深刻的谜,无法用正常的思维去度量其深浅。

    用柳烟视的话来说,恶魔先生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他没有“名字”。

    所谓人格分主副,只是便于区分和理解。对于副人格本身而言,他/她是不会有“我是副人格”的概念的,因为人格一旦形成,就会拥有独属于自己的记忆,他们的脑海里会有一份自己过往的人生经历,尽管那全是主人格虚构捏造的,他们也会在意识上深信不疑。

    简而言之,副人格就是另外一个人。

    只要是人,怎么可能会没有名字?

    恶魔先生不但没有名字,而且对于“自己是副人格”的概念有着深刻的认知,还表示了乐此不疲的态度……

    这样的存在,实在是太过于诡异了。

    “我要帮你弄清楚,在你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否则,以你现在的状况,说不定哪一天醒来以后……你就不是你了。”

    柳烟视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相当严肃,但闷油瓶始终不理解她神神叨叨地从包里掏出八面镜子立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是这样说的:

    “看过《神探夏洛克》吗?每个人脑海里都有那么一座思维宫殿,狂言师可以在那里见到自己的每一个人格,进行交流……不过,要进入思维宫殿,你需要几面镜子……”

    那天下午,时左才坐在沙发上,听着手机里放出的《蓝色多瑙河》,看着桌子上八面镜子里的自己,接受来自柳烟视的催眠。

    “闭上眼睛,放轻松。记住这八面镜子的轮廓,把它们带进你的潜意识里。”

    “呼吸慢一点,再慢一点……太阳现在坠下了,挂在海平面上……你能看到自己坐在小船上吗?”

    “只有你一个人。船在水上漂浮。你的身旁没有船桨,因为船不能带你去你要去的地方……”

    “呼吸……呼吸……现在你能听见海鸥的声音了,它们要回家了……落日的余晖消失了……天黑了……”

    “现在……你也该回家了……”

    “你要从船上慢慢地、慢慢地坐起来。你能看到海水倒映的自己吗?很暗,很暗。”

    “跟他走吧……站起身……朝海里走……下沉……下沉……”

    然后时左才堕进意识深处。

    “镜子”的记忆被种在那里。

    窒息的感觉逐渐消失。在这个地方不需要呼吸

    那是个奇妙的所在。“思维宫殿”只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它可能不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甚至不是一栋建筑。

    那片空间由潜意识构筑,映衬了内心深处的一切。

    时左才会在那里短暂地停留,然后见到那个第二人格,和他对话……

    事情本该如此。

    但事实上,他并没有见到柳烟视描述的那些画面。

    因为时左才在被催眠的那一瞬间,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时左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且那并非他平时睡觉的养母房间,而是被自己锁住房门,七年间都不曾开启的……自己的卧室。当年的他才11岁,房间里甚至留着养父母买的巨型积木。柳烟视就坐在那些积木拼凑成的木马上,神情怪异地望着他。

    “你回来了。”

    她说。

    “已经过去了八个小时了。”

    她说。

    时左才有些疑惑,意识仍很模糊:

    “发生了什么?”

    “……时左才。”她看着时左才,沉默了一会,表情有些古怪。

    “你……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还有第三个人格吗?”

    ******

    ******

    致命的寒意在时左才颅内炸开,从头顶凉到脚跟,他甚至能感到自己的指尖都在发麻。

    他从来都没有过“第三人格”相关的记忆,也很确定自己不曾创造过第三个人格。

    柳烟视的话如同晴天霹雳,毋庸置疑地告诉了他:在过去的八个小时,他的身体曾被第三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自己”所占据。

    他甚至打开了时左才永远都不愿踏入一步的房间门口,还邀请柳烟视进去玩了一天。

    无论闷油瓶如何追问柳烟视,她都没有说明太多关于那“第三人格”的信息她只是看着时左才,露出令人头皮发麻的、俏皮的笑,说些“他像个小孩子”、“很可爱呀”之类的胡话。

    闷油瓶没有再问。不管他追不追问,他现在都无异于被一团凭空出现的、天大的麻烦按在了地上摩擦。比起刨根问底,他更愿意忘记先前发生的一切,假装无事发生。

    事态的转折也来得非常突然。当天夜里,消失了几个小时的柳烟视再次不请自来,将正在煮饭的时左才从厨房里揪了出来。

    “时左才,快跟我走。”

    “去哪里?”

    “咱们得赶地铁,去烈士陵园。”

    “什么事?”

    “我要带你去一间酒吧。”

    时左才扫了柳烟视一眼,沉默了数秒,斟酌着字句,慢慢道:

    “比起去蹦迪,我更希望能够在暴毙前享受一段平静的人生……”

    “你不明白!”柳烟视认真地看着时左才,一字一句道:

    “我要带你去的,是狂言师的集会地。”

第2章 羔羊

    北京路步行街是相当出名的旅游景点,八点时分,来往的游客仍络绎不绝。柳烟视领着时左才穿过大大小小林立的商店,拐过几个巷子,刺眼的霓虹和喧闹声被抛到身后,两人来到了一片气氛相对怪异的街区。

    人不少,醉汉居多。有人在忽闪忽烁的路灯下抽烟,巷内的粉色招牌下站着拎着包的女人。走不到两百米,有三个男人上来拦住柳烟视搭话,他们询问价格,柳烟视笑盈盈地回复“丢雷楼谋”。

    这里的地板总是湿的,像雨天,隐隐散发着霉臭味,却被耳边似有若无的音乐声盖过了。

    将腐烂的内在用纸醉金迷包装起来,这里是红灯区。

    路过的酒吧很多,但柳烟视没有停下脚步,一直走到人烟将尽处,时左才都要怀疑她要去的到底是不是酒吧了,她才在一个巷子里的公寓楼前停了下来。

    “到了。”

    时左才愣了愣,望望这栋公寓,又望望柳烟视,重复了一遍:

    “到了?”

    “到了。”

    时左才转头看了看公寓前放置的立牌。

    二楼,金殿按摩城。

    三楼,燃情宾馆。

    四楼,友隽麻将中心。

    五楼,均安宾馆。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又向柳烟视确认了一遍:

    “到了?”

    “到了。”

    时左才忽然问:

    “你有鸡眼吗?”

    “没有。”

    “你会打麻将?”

    “不打。”

    时左才点点头,摸了摸鼻子:“我没带身份证,开房就算了吧。”

    柳烟视笑嘻嘻地摇了摇头:

    “下面的五楼,咱们都不去。”

    往公寓里走,柳烟视按下了电梯按钮,时左才方在墙上凌乱的涂鸦里认出了些许关键字。

    lamb.(羔羊)

    wine; cocktail;cigar(红酒;鸡尾酒;雪茄)

    onsale(贩售中)

    7/f(七楼)

    时左才眉头微皱,随着柳烟视进了电梯,她按下的果真是7楼。

    电梯缓缓上升,柳烟视看起来心情不错,在只有两人的电梯里哼着小曲。时左才问:

    “这个店名,有什么意义么?”

    “不知道呀。兴许是在暗指,进去消费的都是小肥羊,嗷嗷待宰?”柳烟视被自己的梗逗乐了,咯咯笑起来。时左才嘴角扯了扯。对这所谓的狂言师集会地已不报什么期望。

    电梯门徐徐打开,最先扑面而来的竟是缱绻的爵士乐声。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暗色,被特意漆成暗红色的廊道上,幽蓝的霓虹灯拼凑成lamb的字样。

    这里的气氛,比想象中的要好出了太多。时左才愣住了,柳烟视得意地剜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走出了电梯,沿着走廊向深处走。

    爵士乐声越来越近,拨开暗红色的门帘,柳烟视轻巧地钻进了里屋,帘那头传来她的声音:

    “小拉拉,晚上好呀。”

    时左才跟着走了进来,还未及瞧清酒吧内部的布置,脸上的表情就瞬间凝固住了。

    吧台后只有一个人。柳烟视喊的“小拉拉”应该就是这个人。在进来之前,时左才也曾设想过这间酒吧的老板长相如何,理所当然的,也考虑过老板是个五大三粗、状若铁塔的汉子。

    但他只猜对了一半。

    “小拉拉”是个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却穿着女式和服的男人。

    他(又或许是她)正细心地擦拭着手里的酒杯,对门口的时左才点了点头,礼貌地说道:

    “请坐。”

    时左才僵硬地挪动脚步。吧台的气氛很好,放的曲子是tinsley ellis的kissofdeath。这里地方不大,除去吧台前的七张椅子,周围只有六张桌子。喝酒的客人也少得可怜在柳烟视进来之前,只有角落里的一个邋遢男人。

    但客人少不代表酒吧不好。事实上,这间酒吧的气氛与情调放在哪里都算得上是一流的,光是吧台后那琳琅满目的酒柜就足以让人目眩神迷。

    但问题是那个人。那个叫拉拉的人。

    他说话时文质彬彬,动作有条不紊,礼数周到。

    但他穿着女式和服。

    时左才所有的目光都被摄去,甚至无心观察酒吧里其余的一切,下意识地对他的每一句话都言听计从。

    他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旁边是柳烟视。

    杯子被细致地擦拭干净,倒满冰镇的柠檬水,放在杯垫上,一手轻按杯垫、一手轻推杯身,缓缓放置到时左才面前。动作优雅得无可挑剔。

    但他穿着女式和服。

    拉拉颔首,从柜台里抽出一本装订精致的酒单,放到两人面前。

    “容许我先问一句,先生,你满十八岁了吗?”

    拉拉眼神直勾勾地望着时左才,后者咽了咽唾沫,颤声道:

    “今年会满。”

    拉拉微微眯缝起眼睛,他是丹凤眼,内里自有风情万种。

    “生日是在几月呢?”

    “9月22号。”柳烟视笑嘻嘻地凑上前去抢先搭话,“上星期刚满的。”

    拉拉狐疑地望了柳烟视一眼,仰头、闭目,轻吸口气,做了个标准的“请”。

    “前三页是红酒,依次是伏特加、威士忌、和鸡尾酒,无酒精饮料在最后一页如果客人您有什么口味、酒精度上的要求,也可以直接和我说,我调给你。”

    他微微低头,眼神瞟向旁边的柳烟视,轻飘飘道:“小烟只能喝无酒精饮料。”

    “为什么呀!小拉拉你很过分!”

    “你今年才17岁吧?”

    “可我在澳洲的时候都是随便喝的!”

    “这里是中国。”

    “中国法律又没有限制饮酒的最低年龄!”

    “你想嫁不出去吗?”

    “喝酒跟嫁不出去有什么关系?”

    “常年喝酒会导致**下垂。”

    时左才望望拉拉,又望望柳烟视,打消了插上一句“她本来就没有”的**,结果柳烟视却站了起来,义愤填膺地:

    “我本来就没有,下垂又怎么啦?”

    拉拉和时左才皆是一阵无语,拉拉望向时左才,又道:

    “客人,决定好了吗?”

    “无酒精饮料就好。”

    他挑了款酒单里的0最少的饮品。

    拉拉点点头,着手准备调酒。柳烟视一只手撑在吧台上,气鼓鼓地瞪着时左才,一边抓起桌上的一小碟干果往嘴里塞。

    拉拉调酒的动作娴熟而专业,像是在欣赏一场行云流水的表演。时左才看得入神,就连初见面时对他穿着女装和服的怪异观感都淡去不少。

    “你叫时左才,对吗?”

    既然和柳烟视是旧相识,知道时左才的信息也不意外,时左才点了点头。

    “听说你的人格出了些问题。”

    酒吧的音乐声恰到好处地盖过吧台前的交谈声,完全不会打扰到其他的客人。所以,即便是这般隐秘的话题,拉拉也能如闲谈般交流。

    “他是个白痴,连自己有多少个人格都不清楚。”柳烟视贼兮兮地笑着。

    拉拉剜了她一眼:

    “女孩子家家的,说话也不知道礼貌一点。”

    “你是我妈妈哦?”

    “我是你姐姐。”

    “老女人,臭不要脸。”柳烟视撇着嘴,不爽的样子看起来相当可爱。时左才脸上的疑惑却越来越浓了。善解人意的拉拉见状,温言软语地问:

    “你有什么问题吗?”

    时左才抠了抠鼻尖。

    “呃,您是……女士?”

    他依稀猜到拉拉身上的状况:同样是狂言师,兴许此时他正是切换到副人格的状态,而副人格的自我认知恰好就是一名风情万种的女人,拉拉的所作所为也都印证着这一切。

    但拉拉却仿佛看穿了时左才的心思,温柔地笑笑:

    “我现在是主人格。我的副人格才是男性。”

    时左才诧异地张张嘴。

    “没想到吧?”柳烟视哼哼笑起来,她一向乐于看到时左才吃瘪。

    这时,角落处喝得醉醺醺的邋遢男人走了上来,在吧台前坐下。尚在调酒的拉拉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

    “祝先生就要回去了吗?”

    “时间也差不多了。”男人穿着一身西装,没有经过打理,已经皱了。头发乱糟糟的像是鸟窝,他伸出手看了看手表,冲拉拉笑道:

    “还有些事要做,多谢款待了,大美人。”

    说着,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便签,取过吧台上的签字笔,寥寥草草地写了几个字,贴到了吧台上,插着口袋晃晃悠悠地便朝门口走去。

    时左才和柳烟视下意识地目送那人离去,方才听见拉拉没好气的声音:

    “有什么好看的。”

    “那人……其实还长得挺帅的。”柳烟视眨了眨眼睛,时左才不可置否。虽仅是匆匆望了一眼侧颜,但那男人长相确实可以,若是好好饬一番脸上的胡茬子,和某位影星颇有几分神似。

    “他叫祝安生,是一名私家侦探。”拉拉轻轻笑了笑:“嘴巴倒是挺甜的。”

    “私家侦探?”时左才眉头微皱。

    “之前曾是刑侦组里的头号人物,好几年前冠了个‘祝神探’的名号,名气倒是不小的。”

    拉拉将调好的饮料放到杯垫上,小心翼翼地推到了时左才面前:“请。”

    时左才说了声谢谢,抿了一口,神情颇有些怪异。拉拉从和服内衬里取出一包女士香烟,拿过那张便签,继续说道:

    “后来好像是犯了什么事,辞职不干了。就自己开了家事务所,帮人找找小猫小狗,查查小三小四什么的。偶尔接到一些警方不好管的诈骗案子,就丢到我这里来,让有能力的人去解决。”

    “拉皮条。”柳烟视悄悄吐了吐舌头。

    拉拉没好气地剜了她一眼:“休要胡说。”

    顿了顿,拉拉又意味深长地轻声道:

    “那个叫祝安生的,是条困江龙,你们莫要小瞧了他。”

    “知道啦,拉拉小姐的心头好,那可不是咱们随随便便就能惹得起的。”柳烟视刚说完,就自顾自咯咯笑了起来。

    “你这妮子,一天到晚说话都没个正行。”拉拉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红晕,抱着臂瞟了一眼吧台前的这对年轻男女,戏谑道:

    “小烟自己也不怎么样嘛。年纪轻轻的,怎么就饥不择食了呀?时同学这瘦胳膊瘦腿的,到时候怕是不太行呀你不知道女人三十如狼似虎吗?”

    没想到柳烟视却也不辩驳,俏生生地看了时左才一眼,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

    “我看也是。”

    时左才默默地喝着饮料,对两位女士的荤段子没有丝毫兴趣。

    拉拉和柳烟视对视了一眼,这才记起来把时左才拖过来是有正事要做的,拉拉说道:

    “关于你自身人格的事情,解决的办法,是可以有的。”

    时左才看着拉拉,没说话。

    拉拉忽然笑了笑,将手中的女士香烟在烟灰缸上捻灭,从袖子里掏出方才祝安生留给他的便签。

    “不过,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想要从我这家酒吧拿到什么东西,你要和我做个交易。”

    时左才眉头微皱,拉拉将便签放到他面前,双手拢进袖子里。

    “这是刚才祝侦探给来的欺诈师信息,你先把这个欺诈师吃掉,事成了我再告诉你如何解决自己身上的问题这算是投名状。”

    柳烟视好奇地凑过去,拿了便签在灯下仔细看了看,脸上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时左才先生还真是多灾多难呢,你的平静生活又要结束了。”

    时左才没有说话,他低下头,双手慢慢覆在脸上,一言不发。拉拉不明白他在做什么,眼神里满是疑惑,柳烟视眨了眨眼睛,忽然“啊”了一声。

    “开始了。”

    “什么开始了?”拉拉问道。

    话音刚落,两人便听到一阵喉咙里发出来的、野兽嘶鸣般的声音。那是闷油瓶焦躁到一定程度后的标志性动作,柳烟视的眼眸弯成了月牙儿:

    “他要变身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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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骗子,大体分四类:蜂,麻,燕,雀。蜂也作“风”。多为集体作案,讲究的是一群人蜂拥而至、速战速决。麻也作“马”。取单枪匹马之意,为个人行骗。燕也作“颜”。常是以女色为诱饵行骗。鹊最为复杂,有“鸠占鹊巢”之意。指的是利用本不属于自己的官职、地位进行诈骗。而在这四类骗子之外,还有一种,只对骗子行骗的骗子。他们被称之为……狂言师。诈欺猎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诈欺猎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诈欺猎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