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和她设的局
“我劝你好好管管闷油瓶。不管怎么说,只给三天的时间,太过分了吧?”
开往市郊的长途巴士晃晃悠悠的,柳烟视兴味盎然地透过车窗看沿途的风景,随口应道:
“他是你的主人格,又不是我的,要说自己说去。况且,你答应的时候还不是自信满满的?”
恶魔先生顶着烟熏妆般的黑眼圈,捏了捏眼角。车子沿着盘山公路一路向上,最窄处两车不能并行,弯道之外便是万丈悬崖,连护栏都没有,远眺时能望见山势嶙峋,峰峦叠聚,当真有几分过蜀道难如上青天的感觉。
见柳烟视心情大好,他笑着说:
“清晨坐车上山,还是不要朝窗外探头的好。”
“为什么?”
“自古山中多精怪,晨露凝聚的时分又是阴气最重的时候,山鬼认住了你的脸,有机会就会爬到你背上去了。”
柳烟视缩了缩脖子,嘴硬道:
“你又不是阴阳先生,哪来那么多门门道道的,建国后不许成精不知道吗?”
“所有听起来荒诞不经的故事,只要能流传下来,十有**都是有其根据的。在中国,山上本就是埋葬死人最多的地方,时间久了,磁场或多或少会发生变化,产生各种各样的怪事也不稀奇……”
“好了好了好了!”柳烟视声音高了八度:“我才不想听你那些神神叨叨的呢,快跟我换位置啦!”
恶魔先生眼角闪过一丝奸计得逞的笑意,坐到窗边吹着山风,困顿的感觉也消退几分。
“昨天要你在网上买的东西,点了加急吗?”
柳烟视打开手机看了看物流:“已经到何家镇了。”
“拜托你了,烟视小姐。”恶魔先生流露出温柔的笑意,若有所思地呐呐着,整合脑海中的信息:
“钟天星antoniozhong,美籍华人,威斯康辛大学心理系硕士,毕业后自己在硅谷投资做生意,很快就全部亏空……然后就是,前段时间,祝侦探收集到在裕兴山何家镇大规模诈骗的线索,其诈骗手法是……占卜欺诈。”
他微微眯缝着眼睛:
“钟天星通过扮演成道行高深的游方法师,替村里人看相算命、破财消灾。据说这位钟天星是位奇人,拥有看透人往事记忆、行为习惯的本事……”
“那姓钟的真有那么厉害吗?”柳烟视撇了撇嘴。
“厉不厉害,得亲眼确认了才能知道。”恶魔先生笑着说道:
“不过我是无神论者,不相信超自然事件。什么占卜算命,恐怕也就是些话术和小魔术罢了。法师……呵,亏他想得出来。不知道这位钟法师第一件出的是帽子还是冰杖?”
……
大巴车晃荡着下了山,在何家镇停下,从车里出来的人却只剩下了柳烟视。
刚下车,她便伸了个懒腰,略略舒展筋骨,好奇地四处张望着,一边沿着手机导航的地址走去。
何家镇不大,人口不过一万。残破的建筑满是历史气息,托了风水的福,毗邻摩星山据说是中国南部海拔最高的山峰之一,是夜晚观星的极好去处。慕名而来的游客促进了这方偏远小镇的旅游业,勤恳善良的何家镇人也渐渐步入小康。
柳烟视像个普普通通的游客在镇子四处走走停停,权当旅游赏景,行人们不时回首。她皮肤白皙,相貌也可人,一看便知是城里来的姑娘。
柳烟视到了镇子里唯一的邮局,领到了从网上买来的东西满满当当地塞了一整只行李箱,便去了提前预定的旅社领了房间住下。
“好啦。”刚关上房门,柳烟视便呼了口气,打开行李箱、将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摆到了床上:制服、鞋子、袖章、名片、相机……
“得先干正事。”
她抿抿嘴唇,脱下衣服,换上那套似是而非的保安制服,又穿上小皮鞋,将印着“环卫局”几个字的袖章扣到手臂上,戴上帽子,拿出化妆品对着镜子略作妆饰,整个人的气质都焕然一新,像是成熟了好几岁,活脱脱便是一副英姿飒爽的公务员模样。
----------------
美人的名字是selina。
selina不是外国人,地地道道的苏州女子,本名是伍凯琳。
美人是antonio的女人。钟天星喜欢叫她selina,所以她就是selina。
钟天星今日看起来心情很好。他只穿着一件浴袍,站在这栋半山公寓的落地窗前,意气风发地眺望着山色,远处那座静谧的小镇便是何家镇。
selina并不清楚钟天星在想什么。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而钟天星也是个聪明的男人,所以她没有询问,只是取出两只高脚杯,斟上红酒,轻轻巧巧地走到他身后,一只手环过他的腰。
钟天星接过一杯酒,转身将其揽入怀里。
他问:“我们认识了多久?”
“一年了。”她说。
“在这里也住了一个月了。”钟天星轻轻摇晃着酒杯,忽然笑起来:“一百万……何家镇的人比我想得要有钱一点。”
selina没有说话,只是无意识地将身子贴得更紧。感受着怀里的旖旎,钟天星低下头去轻嗅了嗅女人的发丝,思绪却穿过发丝,飘到更远的地方。
回国一年半,零零总总赚了近千万,在硅谷的亏空也即将填补干净。钟天星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此刻这般愉悦,他已然触碰到了巅峰。
从帝都一路南下,走过许多这样的城郊小镇,愚昧迷信的人们比比皆是,无一例外地在他的话术下被耍的团团转,被卖了还要殷切地帮他数钱。
selina问:“我们要走吗?”
钟天星道:“走,不过是下个月走。把该赚的都赚够,然后,我带你去美国。”
伍凯琳的身子轻轻微颤,抬起头来,望向他时,媚眼如丝。
钟天星的手伸进了睡裙里。
……
钟天星不知道的是,在一公里外的某间农舍里,有一双眼睛正沉默地注视着他。
“啧啧啧,白日宣yin,真是辣眼睛。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恶魔先生不停地咂嘴,手上却在疯狂地调试着望远镜的倍率,不住念叨:
“靠,早知道就不贪便宜了,并夕夕买来的二手货就是不靠谱,这也太糊了……”
又尝试了一阵,恶魔先生恼怒地将望远镜摔到地上,在废弃的农舍里来回踱步,脸上神情阴晴不定,过了一阵,又有些肉疼地捡起地上的望远镜,抄起身旁的登山包,夺门而出,沿着山路一直向上走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了正义,也只能牺牲体力了。”
他义愤填膺地说着,加快了脚步。
“早知道就把柳烟视的爱疯借来用一用就好了……”
第4章 喜欢星星的孩子
且将视线从半山别墅转回安详忙碌的何家小镇上,恶魔先生在山上做着意味不明的监视工作的当口,乔装成公务员的柳烟视已经开始在镇子里行动起来。
她做的事情很简单。无非是挨家挨户敲门,声称自己是环境卫生监督办的工作人员,照例来询问一些关于家庭卫生处理状况的问题,同时收集民众的反馈在她亮出那张贴上了自己大头照的证件时,何家镇的居民们几乎没有一丝怀疑便放这年轻秀丽的小姑娘进了门。
而柳烟视在拜访时询问的话语颇有技巧,明面上是为了检查房屋有没有安全卫生方面的隐患,实际上却常常有意无意地和屋主聊些家长里短的,不知不觉间就能套出很多个人信息来。
而李丽娟是被拜访的第十七户人家。
进门时柳烟视习惯性地要脱鞋,李丽娟连忙摆手:“家里地板不干净,不用讲究,直接进来就好。”
柳烟视眨眨眼睛,环顾四周,道:
“我倒是觉得挺干净的呀,收拾得很齐整呢。”她笑道:“阿姨平时应该很会持家吧?”
李丽娟颇有些不好意思:“没有的事。男人上山采药了,我就做些杂务。”
柳烟视眼神微闪,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李阿姨的丈夫,也是姓何吗?”
“对的,咱镇子里的男人十个有七个姓何。我是从附近县城嫁过来的……”
“是吗?”烟视笑笑,随意问道:“家里收拾得这么干净,平时夫妇生活应该也很和谐吧?阿姨叔叔的孩子今年多大了?”
柳烟视用上了套话的小技巧,她其实并不知道李丽娟有没有孩子,只是凭借李丽娟今年已有四十多岁和有丈夫这两点大概推测了一下,打算以此打开李丽娟的话匣子。
谁知,这话刚问出口,李丽娟的脸上便变了色,仿佛是被戳到了痛处,眼神黯然了几分。
“我家孩子前些天出了事,不在了。”
柳烟视心脏微微一抽,连忙道:“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没事。”李丽娟坐在椅子上,有些颓丧,苦涩地笑笑:
“也是我命不好,半个月前和那孩子吵了一架,他赌气上了山,我本以为到了晚上他就会回来,结果派人上山找了好几天都见不到人,直到前些日子,才有人在河里捞到他……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样没了……”
说到这里时,李丽娟的眼眶已经开始泛红。揉了揉眼睛,哽咽道:“镇子里的人都说,小孩是让山鬼给害了……”
柳烟视愣了愣:“山鬼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镇子里一直都有这种说法,每年都有不少上山玩的小孩,贪玩过了夜,第二天就没了踪影……咱们本地人晚上都是不会上山的……当初我就该拦着那孩子,不让他离家出走的……”
柳烟视心里想到此时时左才还在山上晃悠,不禁多了几分忐忑,再想到自己触及了别人的伤心处,更是觉得愧疚,从口袋里取出纸巾递给李丽娟,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是我不好,不该问起这些的……”
李丽娟摇摇头:
“这都是家里的私事,听我唠叨这么多,难为姑娘你了。”
“没有的事。”柳烟视勉强笑笑,转头再打量这栋屋子,蓦然多了几分物是人非空荡荡的感觉。她抿抿嘴唇,问道:
“阿姨,我可以看看你家孩子的房间吗?”
……
房间不大,收拾得很齐整。主人已经离世半月有余,却看不到灰尘。
“思明走后,这房间我每天都会收拾一遍,也只是擦擦干净,东西都是没动过的。”
李丽娟倚在门旁有些失神地喃喃着。
柳烟视轻轻走到房间里,环顾四周,一眼望见的便是墙上一排一排的奖状。
“何思明同学……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奖状有很多,三好学生,成绩优异,品德优良,从小学一直陆陆续续排到高三,当柳烟视看到何思明高中的奖状落款是广州市雏光中学时,脸上神情微微有些变化。
雏光,也是时左才就读的学校。算起来,何思明竟还是大一届的学长。
墙边的书架上堆放着许多书籍,粗略地扫了扫,十有七八都是天文星象相关的。柳烟视有些疑惑地问道:
“阿姨,你家小孩很喜欢天文吗?”
“是的。”李思明抽了抽鼻子,苦笑道:“让你见笑了,这孩子一直都很乖巧,读书又用功,偏偏前几年不知着了什么道,迷上了天文,一天到晚饬这些有的没的,把时间都浪费干净了,据说,还在学校里当了什么天文学会的主席……”
柳烟视摇摇头:
“我觉得这样很好啊。有自己的兴趣,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
她只是随口一说,殊不知这句话却似又戳到了李丽娟的痛处。
“你不明白的,你不明白的……姑娘。”她失神呐呐着: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迷上天文才害了他的……天天说要攒钱买什么望远镜天文书,给他的生活费也不肯用,早午饭都不好好吃,就吃两个馒头顶肚我还是问了他的同学才知道的……三年下来整个人瘦了好几圈,个子也不长了,学习成绩也没以前那么好了……我已经因为这件事和他吵了好多次……”
“他走的那天也是……因为天文的事和我大吵了一架,这才离家出走的……天文到底有什么好的!又赚不了几个钱,家里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花费了那么多心机供他进城读书,结果还是变成了现在这样……辛苦了大半辈子攒了几万块,想让他去读好一些的大学,现在全没了……人也没了……钱也没了……这都是命啊……”
柳烟视瞳孔微微收缩,转过头来。
“阿姨……你刚刚说钱也没了,是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李丽娟擦了擦眼泪,轻轻笑了笑,笑意中竟有几分令人难以理解的释然,柳烟视心生不妙。
“思明走后,我每天都会梦见他,鲜血淋漓地从河里爬出来,手上、身上、嘴里、都是血……朋友就向我介绍了一位在山上暂住的游方法师,那大师可灵了,他说中了所有的事,还指点我说,思明那娃儿是被山鬼缠身,在下面不得安宁,得破财消灾……把留给思明的学费全部捐了香火钱以后,我就再也没做过那样的梦了……”
柳烟视张大了眼睛,怔怔出神。
第5章 黄昏再会
时间渐渐流逝,太阳自云端外露头,缓缓西斜。到了傍晚时分,这座安详小镇便被染上一层火烧似的红色。
柳烟视从第不知道多少户人家走出来,擦了擦额头细密的香汗,心中大概估算了一下数据收集得差不多了,便启程向镇子门口走去。她和恶魔先生约定了天黑前要在镇子外碰头。
捧着内存近满的相机走在青石小路上,柳烟视开始回想今天的收获:那名为钟天星的欺诈师骗过的人很多,采访过的人里,有七八成是找过那位钟大师看相算命的,给出去的香火钱几百上万皆有,且是以些中年妇女、婆婆阿姨居多。
前头有一大片树荫,路过时能感觉到微风缱绻,似有几分凉意。柳烟视抬头看看那棵槐树,绿荫里夹杂着几片枯黄,她知道夏天要结束了。
柳烟视忽然记起来恶魔先生似有说过今夜他们不住镇里,要在山上搭帐篷。这让她联想起李丽娟提到过的山鬼。心中隐隐有几分不安,她于是加快了脚步,走到镇子外的凉亭里。
而时左才赶到何家镇,是约莫一个小时后的事情。
他的身子被汗浸透,像是刚从河里游出来。天色渐晚,眯起眼睛便能望见凉亭里安静的人影。走近了才发现是柳烟视正坐在凉亭的石阶上,蜷起身子,捧着手机玩绝地求生。
“你还会玩这个?”
“为什么不会?”柳烟视匆匆抬头剜了他一眼。
“看着不像你。”
“不像?那你觉得我像是会玩什么的?”刚说完,柳烟视便“呀”地惊叫一声,光荣地成为了一名快递员。
“奇迹暖暖、恋与制作人之类的吧?”
“还不是因为你动作太慢,我实在无聊就下载看看。”柳烟视又白了他一眼,在游戏语音里和不知道哪个玩家说了句“我不玩啦拜拜”,站起身来,方才看见恶魔先生的背上多了个不知从哪弄来的登山包。
“抱歉,”时左才笑了笑,脸上却没什么愧疚神色:
“在山里被猴子追了半天。”
柳烟视愣了愣:“猴子?”
“嗯,猴子。”
“山上有猴子?!”
时左才虚着眼道:“哪座山上没猴子?”
“所以你为什么会被猴子追啊?”
“呃,说来话长。”时左才摸了摸鼻子:“监视时发生了点意外,耽误了一点时间,怕误了和你集合的点,就决定抄近路穿过林子,结果就和猴子撞上了。”
柳烟视长长的“嗯?”了一声,带着强烈审视意味的眸子在他身上到处游移,看来是不太相信这家伙含糊其辞的解释。过了一阵,柳烟视忽然记起什么,“啊”地惊叫起来:
“对了!时左才,你今晚不是真的打算睡山上吧?”
“有什么问题吗?”恶魔先生懒洋洋说道:
“我都说了,明天的计划至关重要,我们绝对不能提前在镇子里出现,主角是要在最后才出场的,明白吗?”
“那也不能住山上!”
“不住山上住哪里?隔壁淮县距离这里好几十公里,先不说走路,就算有大巴也得晃个三四小时才能翻过山头,哪来那么多时间。”
柳烟视着急道:“但是山上有山鬼呀!”
时左才愣了愣。
“山什么?”
“山!鬼!”柳烟视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晚上住在山上是很危险的!山鬼会吃人的!”
恶魔先生沉默了近半分钟,缓缓低下头去,用手捂住脸,后背开始抽搐。柳烟视怔住了,呆呆地望了他一阵,时左才终于再也憋不住,仰起头来笑得喘不过气来。
“你不是吧?我随口胡说的你都信?什么狗屁山鬼啊,那不是哄小孩的玩意儿吗?”
柳烟视红着脸,气道:
“是真的!我已经在镇子里打听过了,前段日子还有人半夜上山没了踪影呢,人们都说山里晚上会有山鬼袭击人的……你别笑!给我严肃点!”
“好好好。”时左才干咳了两声,绷着脸走上前去,忽然伸手摸了摸柳烟视的额头。
“也不烫啊,你吃错药了?”
柳烟视咪咪笑起来,笑容里带着杀气,同时伸出双手捏住他腰间的软肉,一百八十度扭了半圈,痛得时左才咿呀怪叫起来。
“你要是不信,就等着后悔吧!”
时左才忽然叹了口气:
“你要真有这么害怕,大不了今天晚上我就证明给你看好了。”
说着,他便自顾自地转身往山上走去,柳烟视愣了愣,拿起背包跟上去:
“喂!时左才!喂!”
……
半山腰上的一处山崖上,时左才寻到了一片空旷地,着手开始搭建帐篷。他将帐篷从登山包里取出,一边用手机查说明和注意事项,一边摆弄着帐篷的支架。柳烟视百般劝阻未果,只得气鼓鼓地蹲在旁边用树枝生火。
半小时后,帐篷已经搭好,柳烟视身前的枯枝堆却只见得着几粒火星子,晚风一吹便随风飘摇而去了。恶魔先生见状笑得不行,从她手上接过火折子,将枯枝重新摆放了一下,背对着风口蹲下,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点燃,丢进枯枝中间,随意扇了几下,火苗便窜出来了。
“你树枝没摆好,中间没有空位,火接触不到空气,当然很快就灭了。”
柳烟视也不说话,冲他做鬼脸。恶魔先生忽然凑近过来,把她吓得眨了眨眼睛,他又伸手,触到柳烟视嘴边时有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结果却是两指一捏,从她嘴角捏下一小块煤灰来,皱着眉头道:
“你是饿疯了吧?也不至于边生火边吃啊,这木头不够用的。”
煤灰是风吹来的,她自然知道时左才是在取笑她。柳烟视甜甜一笑,额头冒起青筋,说话的语气甜腻腻的:
“希望你可以做一辈子处男。”
恶魔先生龇牙咧嘴地笑笑,没说话,却是变戏法似的从登山包里掏出了一只铁锅,许多调料,各种各样的生鲜食材,甚至还有支架。
“中午的时候去了一趟淮县,买了帐篷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笑着说道:
“你也别干愣着,过来帮忙,还吃不吃饭了。”
柳烟视有些诧异地眨巴眨巴眼睛。
第6章 帐篷夜话
其时天色已晚,夜空中缀着繁星点点,无尽的天穹向着远处延伸,在这片隔离了尘世烟火气息的山林之中,星空竟耀眼得动人。
山崖上的那对年轻人还在忙碌着,时左才去河边舀来了水放进锅里,柳烟视手忙脚乱地架起锅架,将买来的食材洗净切好,一边琢磨着口味,一边往锅里丢进乱七八糟的调料,恶魔先生对于享受人生的部分从不吝啬,所以买来的食材种类竟多得吓人,蘑菇、羊肉、肥牛卷、泡面、鱼丸、生菜……
两人围在篝火前有说有笑,大部分时候是在绞尽脑汁互相呛嘴,实际上却过得很是开心,柳烟视甚至忘了自己半天前还在为那山上的妖魔鬼怪心有戚戚焉。
时间更晚些后,柳烟视决定要在河边洗个澡顺便强迫恶魔先生跟过来充当保镖的工作,其主要内容是在树根后面傻坐着,并在柳烟视大喊“救命”的时候三秒内出现在她的视线中,等到危机解除之后再自挖双目。
柳烟视洗完澡后,蹑手蹑脚地绕到树后,却发现恶魔先生正专心致志地用手机看着小说,神情专注地像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考举书生。柳烟视眨眨眼睛,心底有几分意外,又有几分莫名其妙的不甘,问道:
“你看什么呢?”
“嗯。”
“时左才!”
“嗯?”
“我问你话呢?”
“哦……什么事?”
“我问你在看什么呢?”
“****。”
柳烟视沉默了几秒,微笑着在他面前蹲下,伸手将其耳朵拧了个三百六十度。
“你知不知道你面前有活生生的大美人出浴可以看呀?”
回到山崖上,时左才又钻进帐篷,从登山包里掏出了一袋子煤炭添进篝火里,随后又拿出一包莫名其妙的粉末均匀地在帐篷周围撒了一圈。柳烟视看得好奇,问他做这些事有什么意义。
“这种煤炭燃烧时间长,一整晚都不会灭,那包东西是用雄黄和石灰混合的粉末,山里的野兽闻不惯这种味道,也可以盖过我们自己的味道,用来驱赶蛇虫鼠蚁也相当有效。”
说罢,他提着煤油灯便往帐篷里走。
“快进来,咱们得干正事了。”
柳烟视眨眨眼睛,双手护着自己的胸口:“变态狂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凶性、要对纯洁的美丽少女下手了吗?”
恶魔先生转过头,有意地瞄了瞄柳烟视的胸口,流露出温柔的笑意:
“你身上没有什么值得下手的地方。”
柳烟视也笑了,微微侧头,神情比他还温柔:
“今晚就杀了你。”
两人相继进入帐篷里,真的干起正事来。
柳烟视拿出了相机和用作记录的笔记,从自己拜访的第一户人家开始,给恶魔先生讲解这户人家的家庭状况,而相机里的照片则是柳烟视在拜访时以检查安全隐患的名义拍下来的房间照片。
“这家的男主人叫何大伟,47岁,老婆何小菊33岁,有个七岁的儿子,何小菊是做小卖部的,平时喜欢打打麻将……”
柳烟视讲解的都是些听起来微不足道的生活细节,实在令听者摸不着头脑,但恶魔先生却相当认真地一边聆听一边翻动着相机里的照片,时不时对其中的一些细节对柳烟视提出疑问,例如这个关二公的神像是谁买的,信佛的是老公还是老婆等等。
如此连续了解了十几户人家后,柳烟视说得口干了,喝了口水,叹口气道:
“信息这么多又这么杂,你真的能全部记下来吗?”
恶魔先生轻轻笑笑,视线却从来没有离开过那台相机,漫不经心应道:
“这种程度的记忆有难度可言吗?”
“吹牛。”柳烟视又冲他做鬼脸。
恶魔先生并没在意,而是在翻到相机里的下一张照片后,眉头微微蹙起,将相机屏幕转向柳烟视:
“这张照片,是什么情况?”
照片里是一本没有封皮的书,但光看第一页的内容,时左才已经认出是伊曼努尔康德所著的《实践理性批判》,因为在页眉处有清秀的笔迹摘抄着那么一句话:
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够深深地震撼人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准则,另一件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
看到照片时,柳烟视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坐直了身子:
“就是这个!我就是要跟你说这个就是这户人家告诉我关于山鬼的事情的,这家的女主人叫做李丽娟……”
随后,柳烟视又仔细地向时左才讲述了拜访这个家庭的来龙去脉:她有一个比时左才大一岁的儿子,叫做何思明,他极度热爱观星,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天文学家,父母却认为这种兴趣对他的将来无益,亲子之间常常因此闹出矛盾,某日何思明因此而离家出走,上山逗留到晚上时被山鬼所害云云……
恶魔先生听罢,沉默半晌,最终只是轻轻笑笑:
“何思明的死,不过是当下社会模式下又一出见怪不怪的悲剧罢了父母在等待孩子学会感恩,孩子却在等待父母学会道歉,他们站在亲情的鸿沟对面,永远不会妥协。”
“但是……”柳烟视轻声喃喃:“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那个孩子实在是太可怜了。只不过是追求自己喜欢的事物而已,他又没有做错什么,最后还是落得这样的下场……”
恶魔先生瞥了她一眼,嗤笑道:“人家兴许还比你要大两年,你倒还倚老卖老叫人家‘孩子’。”
没想到柳烟视却是摇摇头,定定地望向他:
“今年我十七岁,他十九岁,往后我还会有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三十岁的时候,但他永远都只能留在十九岁了。”
恶魔先生怔了怔,看看柳烟视,转头笑了笑,没说话。
过了一阵,帐篷外传来一阵怪异的声音,富有规律,在幽深的山谷里久久回荡。柳烟视听得心悸,往恶魔先生身旁靠了靠。
“那是什么声音啊?”
“猫头鹰。”恶魔先生懒懒道。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树林子又传出的声音,似有什么在接近,数量不少,伴随着急促的叫声,柳烟视炸起一身的鸡皮疙瘩,捏着时左才的衣角,说话都不利索了:
“时……时……山鬼!是山鬼!”
“胡说。”恶魔先生没理会一惊一乍的柳烟视,径自贴在帐篷上仔细听了听,脸上露出笑意:
“你还记得我下午说过要证明给你看吧?”
“证明什么?”柳烟视眨眨眼。
“跟我出来。”
帐篷的拉链拉开,从上面探出一颗脑袋,是时左才的。不久后,时左才的下面也探出一颗战战兢兢的脑袋,是柳烟视的。
时左才拿出手电筒,往前方的树林子里照了照,有几道矫健的身影在电筒光里一闪而过,恶魔先生用电筒敲了敲柳烟视的脑袋:
“你还记得镇里人是怎么描述山鬼长相的吗?”
柳烟视道:“青面獠牙,小孩的体型,眼睛会发光。”
他笑笑:“那你现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
柳烟视苦着脸,点点头:
“猴子。”
两人钻回帐篷里,恶魔先生懒洋洋道:
“猴子其实是夜行性动物,一般白天在深山里都是见不到的,我下午被猴子追了一路是偶然路过了个山洞。越是野生的猴子,对人类的攻击性就越强,晚上有山鬼之类的说法,其实就是大人怕小孩上山打闹被猴子抓伤,瞎编出来的说辞,慢慢流传开来罢了。”
“但是光这么听,还是感觉怪吓人的。”柳烟视吐了吐舌头,又呐呐道:
“这么说,何思明的死,其实跟山鬼没关系……他是真的想不开吗?”
“不了解内情,再多的推测也是徒劳,因为没办法证实。”恶魔先生打了个呵欠,翻身饬睡袋,漫不经心地说道:
“他不是淹死的吗?要断定是不是自杀很容易,找法医看看尸体就知道了,肺部有没有积水、身上有没有挣扎的痕迹,这些都是可以通过医学手段看出来的……也不排除是受到猴子攻击,躲进河里,发生意外的可能。但是,无论是镇子里的人,还是何思明的家人,应该都不会特意去找法医的,他已经被埋了吧。”
“为什么呀?”柳烟视瞪大了眼睛。
恶魔先生自顾自钻进睡袋里: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自杀的时候,是不是意外死亡,已经没所谓了吧。”
柳烟视愣了愣,蛮不讲理地将时左才从睡袋里拖了出来:
“你好好讲清楚!这又是什么意思啊?为什么就断定他一定是自杀了呀?”
“好不容易有了三天的自由活动时间,你倒是让我体验一下睡觉的感觉……”恶魔先生无奈地揉了揉脸,支着下巴看着柳烟视笑道:
“你还记得何思明他妈说自己一直在做的那个梦吗?”
“嗯,梦见何思明鲜血淋漓地从河里爬出来……什么的。”
恶魔先生道:
“那说明她潜意识里觉得何思明是恨自己的。”
柳烟视点点头。恶魔先生继续道:
“何思明死了。所有人都在试图为他的死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对他妈妈的恨就是最合理的解释。仅此而已。虽然不好理解:李丽娟宁愿相信自己的儿子是含恨自杀,也不愿意相信他是意外身亡,这就是作为一名母亲最后的忏悔了。”
柳烟视沉默不语,他笑了笑:
“这件事情上,何思明没有做错,他的父母也没有做错,没有人做错什么,也没有办法去责怪什么……”
“……要怪就只能怪摩星山的星空太美了。”
说完,恶魔先生却仿佛想到了什么,眉头微皱着忽然钻出帐篷,呆呆地仰头看了好一阵星辰。
柳烟视从帐篷里出来:
“怎么了?”
“今天是几号?”
“我想想……29号了吧。”
“29号……”恶魔先生微微眯缝着眼睛,一双桃花眼底流露出耐人寻味的笑意:
“明天再去问问何思明他妈吧,事情或许没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哎。”柳烟视叹了口气:“你这关子要卖到什么时候呀,咱们明天要怎么进镇子里去,要干点什么,你告诉我会死哦。”
恶魔先生嘿嘿一笑,转身钻进帐篷,从登山包里翻腾了一阵,拿出了一件青灰色的长袍。
“我是道士。”
他又拿出另外一件,递给柳烟视:
“你是道姑。”
恶魔先生笑眯眯地望着一脸茫然的柳烟视:
“道友,双修吗?”
第7章 道士下了山
南方无春秋。这是大多数人的看法。人们对于南方季节的认识,往往是长达半年的酷暑,阳光反复无常地照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上,热得街道上的人都要融化直到深冬到来,凉寒刺骨,纵是躲在被窝里也忍不住瑟瑟发抖,穿再多的衣服也化不去骨子里那阴柔的湿寒。
坐落在南方山下的何家镇却并非如此,有赖于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这个小镇是有四季的。它有春天,燕子打屋檐上飞过,镇里镇外都开满了花。
它也有秋天。落叶和风交缠着穿过街道,就连空气都带着干爽的味道,满城金黄。
踩着九月的尾巴,何家镇迎来了秋天。明日便是国庆,有小贩已经在镇上提前摆好了摊,镇子里逢节假日时都会很热闹,热情的何家镇人很欢迎游客的拜访。
而今天何家镇人迎来了一对下山的道士。
这年头看见道士倒也算得上是稀奇事。人们对这类人的了解往往出自于影视作品,现实中真见过的倒没几个纵是摩星山顶上一直有座飞来观,观里的道士下山也是三五年都不曾见到一次的事情。
飞来观的道爷下山了。一位是道士,一位是道姑。这条消息很快传遍了小小的何家镇。
家家户户的三姑六姨倘是家里无甚要紧活计的,便都在邻里之间交头接耳,往镇上唯一的广场上走,这些人是对八卦之事最上心的,头两个月打北方游历过来的钟法师来镇上暂住,也是她们先得到的消息。
两位道爷在广场上支起了个小摊子,摊前吊的木牌上用简单的毛笔字写着“求缘算命”。围观的人交头接耳,不时有胆大的上去问问二人底细,坐在桌前的道士有说有笑、仪态自然,时间一点点流逝,却始终没人打算上去算命。
人们都觉得这两位道爷实在是太年轻了。
正中间的道爷不似影视剧那般蓄着长发,泰然安坐的神态确实称得上是丰神俊朗;至于侧边的那位道姑更是不得了,眉眼如黛身姿如画,倒真像是九天之上的仙子下了凡尘。不少人瞧着她觉着有几分眼熟,却如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尽管如此,两人的年纪看起来也不过二十,纵是再怎么仙风道骨,也很难让人相信他们的道行能有多高深。
这可比不得月余前进镇来的那位钟大师,年纪看来已近三十,成熟稳重,见着他的人都得由衷赞上一句“年轻有为”。
算命的小摊子迟迟不得开张,道爷却显得不慌不忙、泰然自若地摇着手上那把破蒲扇,道姑小姐更是挽着拂尘,美目轻阖,嘴角勾着笑,径自闭目养神去了。
过了一阵,终于又有位大姨慢吞吞地走上前来、在两人对面坐下。
道爷睁开眼睛淡淡扫了一眼,眼底含着笑意。
女人嗫嚅着开口:
“道长,你这算一卦,得要多少钱哪?”
道士摇头:
“不要钱。”
女人将信将疑地扫了他一眼:“事后也不用交香火费?”
道士笑了笑,道:“学道者当注意积功累行,我们此番下山也不为筹集香火,只是领了师傅的命令,给镇子里的人积攒功德。算卦、算命,都是不要钱的。”
围观的人群开始议论纷纷。女人犹豫了一下,又问:
“道长都会算些什么?”
“那得看你需要什么。”道士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转头点了点身旁的那位道姑:
“如果阁下觉得我俩是江湖骗子,不妨让我身旁这位师妹算一算您的姓氏。”
“姓氏也能算?”
“太玄乎了吧?”
围观者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那位美貌道姑微微睁开眼睛,眸子扫了扫桌子前的那位大姨,眼底流露出俏皮的笑意,一撩拂尘,微微躬身:
“这位小姨家夫可是姓王?”
周围有女人的亲属朋友,知道其境况者,都忍不住惊呼出声。
“这……确实是姓王……你是怎么知道的……”女人呐呐着,道姑却并不解释,神秘地笑了笑,又伸手点了点自己额头,作闭目沉思状:
“至于小姨你嘛……耳东陈,对吗?”
“是的、是的、我姓陈……两位神仙,你们这也太神了吧?”
女人激动不已,顿时对这两位道士已经信了七八分。周围有人开始怀疑这女人莫不是二人专程请来的托,又有亲戚朋友骂了几句“不得胡说”,又证实了她是实实在在的何家镇本地人,群众的心理在不知不觉间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我的道行还浅得很呢。”道姑谦虚地笑笑:“真正要给您算命的,是我这位师兄,我只能读出人的姓氏,他能读出人的心。”
“师妹过谦了。”道士摇了摇蒲扇,对那陈姓阿姨说道:
“如果不介意的话,还请您先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件你认为对自己意义最重的物件。”
陈姨迷惑道:
“这又是个什么说法?”
道士淡淡笑笑:“你且把它当做媒介,万物有灵,与你接触时间最长的物什,也能够帮助我了解阁下的生平。”
陈姨将信将疑地将肩上的挎包放上桌子,打开拉链,翻了翻,思前想后,神情凝重地从中翻出一枚吊坠来。
在她打开挎包的瞬间,道士视线极快地扫了扫挎包内部,又拿起那张照片在手上摩挲,轻抚着下巴,摇头晃脑地念叨了一串让人云里雾里的字句,约莫半分钟过去,蒲扇在桌案上一磕,神情坦然。
“这枚吊坠……本是属于陈小姐您的直系亲属,父母辈或是祖辈,对吗?”
陈姨愣了愣:
“是……是我娘给我的。”
“你平日里喜欢整洁,家务做得很勤快。”
“是……”
“最近家里是不是出了一点财务方面的问题?这似乎是源于您的家人……”
“太对了……太对了……实不相瞒,我丈夫上个月在工地干活,被砸伤了脚,现在还在到处跟亲戚借钱周转呢……”
“而且,您的后辈那边也有一些问题吧?是您的儿子?还是女儿?”
陈姨的神情越发激动起来:“女儿,我家有个女儿,今年就要去外地读大学了,学费还没交呢,正赶上这档子事……”
“明白了。”道士笑笑:“我最后再给您算一卦吧。”
当女人捧着抽到的卦签心满意足地离开座位时,围观的群众也变得熙熙攘攘,一时间竟有三四个人争先来到两位道士面前,一口一个“道爷”、“道长”,求二人给他们算上一卦,后面的围观者也很快醒悟过来,在那小小的摊位前排起了长龙。
两人算命的方式与先头如出一辙:先是旁边的美貌道姑猜出算命者的姓氏,然后再让算命者从包里取出一件自己认为最重要的物什来,待道士摩挲沉思一番后,给出相应的结果来,偶尔有几位客人求签,也有跳过猜测姓氏的环节,直接算命的时候。
“姚小姐,您在家里多数时候都是话事人,对吗?”
“是的……小事我管,大事归我丈夫管,平日也没什么大事……”
“张阿姨,最近一个月有遇到不顺的事,是吗?”
“可不是嘛……道爷,我跟您说,我这个月倒霉得紧,丈夫下岗了,儿子也不乖巧,书不好好读,非要去学人做些什么木工,你说这不是愁死个人嘛……”
“您印堂红润,却隐有黑相,最近可是觉得自己遇到了贵人相助?”
“是、是……我上个月就找了镇子里那位钟大师看相呢,人让我交了五千块香火钱破财消灾来着……”
“那这个月以来,您觉得自己的运气有所好转吗?”
“这个……不好说吧……”
“何嫂近来可有过家庭不和?”
“这个好像是没有的,咱家一直都挺和睦的……”
“您可以再仔细想想,近来未必是指最近这三五日,也许是一个月内发生过的事。”
“您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半个月前,我那笨老弟……”
时间渐渐推移,下午时分,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一位“熟人”。
柳烟视看见她的时候,就下意识地与时左才对视了一眼。
“师妹,客人的姓氏算得到吗?”
柳烟视点点头,闭目半晌:“姓李。木子李,对吗?”
李丽娟有些不安地摸着腿,点了点头:
“是的……我姓李。”
第8章 读心
时左才照例让李丽娟把包里最重要的东西拿出来看一眼,李丽娟翻腾了一阵,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了个皮夹子,里面装着一张照片。
照片上只有个男孩,阳光清秀,对着镜头笑得开朗。
时左才拿着照片淡淡地扫了一眼,便道:
“您的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李丽娟身子轻轻一颤,低头咬牙:
“是。”
时左才闭上眼,过了半晌,道:
“怨气积而不散,是枉死吗?”
“是。”李丽娟快发不出声音来。
眼前的年轻道爷伏过身来,压低了声音:
“接下来我要问你的话,也许和算卦无关……你能记起最后的那天,他做过什么吗?”
“我们……吵了一架。”李丽娟眼里凝着泪,开始哽咽了。
“嗯,然后呢?”
“他离家出走了……自己一个人上了山,我是后来才在镇上樵夫那听来的,说在山上看见我孩子,那时候还活得好好的……看起来好像不太对劲……到了晚上……就没了……”
“李女士。”道爷神情专注地看着她:
“我希望你能够认真地回忆一下,记起来当时樵夫和你说过的话。你儿子上山的当天,有没有向别人透露过他想做什么,打算做什么……”
柳烟视眼神微微闪烁,不着痕迹地扯了扯时左才的衣角,只觉得这般追问未免也太不顾及当事人的感受了,李丽娟已经是泣不成声。柳烟视于心不忍,从袖袍里取出一条手帕递给她。
哭了一阵,李丽娟稍稍缓过劲来。
“别的话……倒是没说的……只是,樵夫有说,他看见那孩子的时候,他还戴着一副望远镜……那是他自己攒下来生活费买的。”
时左才眼神微微一亮,脸上却是不动声色:
“那后来找到他的时候,望远镜还在身上吗?”
“不在了……他是被人从河里捞回来的……怕是已经漂走了。”
时左才轻吸了口气,合上眼:
“我明白了。李女士,最后再给你算一卦吧。”
他转过身,对身旁的柳烟视点了点头,柳烟视将桌上的签筒递给她。李丽娟接过签筒,抿着嘴唇,红着眼,用力晃了晃,从中掉出一根竹签子来。时左才取过看了看,道:
“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问己不问天。无关灾祸,只看心结。李女士,求神拜佛不能令死人复生,花钱更不能买来心安,你前些时日可曾找过钟大师破财消灾?”
“是……那时候我天天梦到自己的孩子,死后不得安宁……”
“你孩子的死跟神佛没什么关系,他也不是什么讨命的厉鬼,不会对你作恶。”道爷叹了口气,道:
“这一卦的卦象我已经给你解了,不出三日,你枉捐的香火钱会失而复得,斯人已逝,之后,请凭自己的意愿活下去。”
李丽娟宛如遭了记当头棒喝,失魂落魄地起身离开。
然而她前脚刚走,桌子对面便又来了一人大马金刀地朝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便用轻佻无比的语气说道:
“道爷,给我算一卦呗。”
时左才心觉有趣,抬眼打量那人,眼底流露出笑意:那人看起来三四十有余,瘦得像只猴子,身上却穿着一件宽大的法袍,秋风一卷,臃肿的袍子便随风鼓荡,活脱脱像一只迎风招展的旗子,他笑起来时,能看见嘴里嵌着的几颗金牙。
柳烟视看得眉头微蹙她在何家镇里用采样法拜访了这么多户人家,却从来没听说过这人的来历,倒是偶尔能从围观者嘀嘀咕咕的声音中听到“这人怎么有些眼熟”之类的话。
她心底觉得不妙,暗暗扯了扯时左才的袖子,示意自己无法念出他的姓氏,时左才泰然自若地笑了笑:
“无妨。你便照着规矩来,从包里取出对自己最有意义的一件东西给我瞧瞧。”
大金牙听罢,嘲弄地笑了笑:
“哟?怎么,不打算猜猜我姓什么吗?还是说您没法猜到?”
说着,他便在法袍内衬里掏了掏,甩出一只钱包来,在时左才面前慢吞吞地打开,时左才的视线往钱包上游移在即将打开的瞬间,金牙又“啪”地将钱包合上,冷笑道:
“道爷,您这点冷读话术的把戏,可瞒不住我。”
时左才处变不惊,淡淡地“哦?”了一声。
金牙伏在桌子上,看向时左才的目光里满是挑衅:
“你表面上说什么万物有灵,要人打开包里取出东西,其实就是想趁人翻找东西的当口偷看包里的物件摆放,再通过分析线索,猜出那人的行为习惯……光是这样,可算不得什么道行。”
时左才没有说话,轻飘飘地晃着手里的蒲扇,定定地看着他。
金牙微微眯缝起眼睛,压低了声音:
“朋友,不是我说,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您这身为同行,却要靠踩别人的名声来上位,这是在砸人饭碗,缺德,明白吗?”
恶魔先生仍不说话,眼底笑意越发浓郁起来。
金牙干咧咧嘴,继续说道:
“如果你识相的话,就识相一点,打哪来、回哪去,这片地方最近给咱包了,先来后到你得讲究,否则,你不仁,就不怪我不义了……”
时左才不慌不忙,淡淡道:
“阁下如果要求签算命,就按规矩来,后面还有人在等。”
金牙闻言,扬了扬眉头,往旁边啐了口浓痰,骤起发难,猛地起身,一脚踩在椅子上,猛拍了下桌子,转身大叫道:
“各位父老乡亲们,你们可得瞧好了,别人看不明白,我可是看的清清楚楚这俩混账道士就是个打着飞来观幌子到处骗人的江湖神棍!诸位可莫让那猪油蒙了心,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看不清楚!”
“还请诸位好生想想,这位道爷给你们算命时问的都是什么东西?”他撸起一只袖子,伸手到处指指点点:
“这位大娘,他说你最近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这三五天算得上是‘最近’,三五个月就算不上是‘最近’了吗?那边那位大姐,他说你喜欢整洁,常做家务我可呸他妈的,咱这何家镇的女人十个有九个是家庭主妇,谁还不常做家务了?还有大嫂你,他说你最近有贵人相助,这个月来钟大师在何家镇里广施恩德,但凡是个不带把儿的都找他指点迷津,谁还没被贵人相助过了?尽说些故弄玄虚、模棱两可的话,这不是个实心蔫坏的江湖骗子,还能是个什么东西?”
“好像是这样……”
“有点道理……”
“这么一说我才发现……”
围观的群众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越来越多狐疑的眼神投向正中间的两名道士,气氛顿时变得凝重不时也能听到有人记起来这金牙原来是那位钟法师的护法之类的话。
在气氛逐渐剑拔弩张的当口,正中的道爷终于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
“诸位莫慌,且听我一言。”
周围马上安静下来,等待着那位“道爷”给出解释,金牙倒是优哉游哉地在椅子上坐下抱臂,一副嗑瓜子看戏的神态。
“贫道虽然道行不深,但祖师爷的训诫是时刻铭记在心的,出家人不打诳语,算命的本事我算不得高深,或多或少还是有的。”
时左才这话无甚信服力,人们听了只当放屁,金牙已经开始冷笑着剔牙缝了。但谁知,下一刻,时左才又转过身来,饶有深意地打量那金牙一番,继续说道:
“空口无凭,我们不妨回到原点,再从这位先生开始算起。”
柳烟视眨眨眼睛,眼底的担忧之色一闪而逝,金牙脸上的冷笑意味越来越浓,等待着他的垂死挣扎。
恶魔先生手持蒲扇,轻轻在桌角一磕,整个人顿时俯下身子、与金牙四目相对。金牙被这一惊一乍地吓了一跳,连人带椅子往后缩了缩,心底刚刚掠出一丝不妙,那道爷已经直起身来,优哉游哉地走出了座位,绕着金牙缓缓走了起来,清了清嗓子:
“这位先生本名叫做刘金义,岭南佛山人士,初中学籍。十四岁辍学随了捏糖人的师傅学手艺,十六岁独自北漂,在帝都一呆就是二十年,期间换过无数工作,被人骗进过传销,也当过小偷扒手,直到前年在北京认识了一位叫钟天星的,摇身一变,就成了钟法师的刘大护法……”
时左才说出他名字时,那金牙已经是目瞪口呆。越往后说,他便表现得越加战战兢兢、冷汗涔涔,先前的嚣张神态在瞬息之间荡然无存,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将金牙的人生经历大致叙述了一遍,恶魔先生也刚好绕着他走完了一圈,回到他面前俯下身子,笑眯眯地看着他:
“我说得都对么,刘护法?”
柳烟视眨巴眨巴眼睛,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就连她也无从知晓,恶魔先生是怎么掌握到这人的所有资料的,他莫不是真的有读心术?
金牙已经被吓得几欲魂飞魄散: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第9章 斗法
恶魔先生没有理会刘金义,径自站直了身子,走到围观群众中间,朗声说道:
“诸位,事到如今,孰真孰假,想必大家心里也该有个定数了。实不相瞒,此次我和师妹下山算命,绝非偶然,正正是听闻了近月来何家镇上有个游方法师打着大师名义坑蒙拐骗,这才领了师傅的命令,专程下山来拆穿奸人谎言,还诸位一个真相的。”
他转过身,猛地一指瘫在椅子上的刘金义,道:
“你们也已经看清楚了这位刘先生的江湖神棍嘴脸,那就更应该相信小道所言不虚,你们从那位钟法师那交去的香火钱,不仅没能解决你们的麻烦,反而统统让这种骗子揣进兜里挥霍去了,请问诸位,你们甘心吗?”
刘金义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梗着脖子大叫起来:
“你……你胡说!”
恶魔先生慢慢走到刘金义跟前,笑道:
“我是不是在胡说,你自己不是最清楚不过了吗?”
刘金义喉结上下涌动:
“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听不明白也没关系。”恶魔先生冲他温柔地笑笑:
“我可以给你讲得明白一点。”
说罢,他便转过身去,面向围观的群众:
“各位乡亲父老,在你们当中,有没有人是为那位所谓的钟法师捐了香火钱的?”
围观者一片沉默,过了半晌,方有人嗫嚅着出声:
“我……我捐了三千……”
这句话像是一颗悄然飘进滚烫油锅的火星子,点燃了整片围观的人群。
“我也捐了不少……”
“我捐了两百……”
“我捐了一万二!那可是咱家里压箱底的存款了!”
“我……我也捐了两千……”
陆陆续续有人报出自己捐出的香火钱,这些金额数字累积起来,竟高得吓人。那道爷点了点头,继续高声问道:
“那么,请问诸位在捐过香火钱的人当中,又有多少人是因此解决了生活的困难,又或者是烦恼得以解决的?”
又是一阵沉默,紧接而来的,是狂风骤雨般的议论声。
“你有吗?”
“我没有……”
“我也没有……”
“我也是,钟法师说捐了香火钱就能转运,但我前天才被邻居的狗咬了脚脖子……”
“可不是嘛,我儿子高考还落榜了,连二本都悬呢。”
“你们这算啥,我家老张昨儿病情还恶化了……”
人们越说,群情越是激涌,有个大姨忍不住了,冲上前去,一把提起那刘金义的领子:
“姓刘的。你可得跟咱好好说道说道!这香火钱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他的三姑六婆也带着愤懑一拥而上。
“对呀!”
“可不是嘛!”
“把钱还给我!”
“你这个没良心的骗子!”
“天杀的东西!”
刘金义被人团团包围。早不复方才那嚣张的气势,不住地陪笑道:
“不是的……不是的……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舆论早已被导向时左才这头,人们哪里还听得进他那和稀泥的浑话,一个两个撸起了袖管子都要直接动手了,恶魔先生看得开心,笑道:
“事到如今,还不把你主子叫过来收拾这烂摊子吗?”
刘金义一边对众人陪笑解释,一边又怕又怒地瞪了恶魔先生几眼,又从椅子上滚下来,战战兢兢地掏出手机,躲避着镇民们的指指点点,按下通讯录的一个号码,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阵。
柳烟视站在一旁陪恶魔先生欣赏这出闹剧,眼珠子不时滴溜溜地剜他两下,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那刘金义终于是从人堆里气喘吁吁地钻了出来,衣衫凌乱地溜到时左才面前,上气不接下气道:
“钟……钟大师要找你……”
恶魔先生笑意盎然地接过了手机。
“请讲。”
电话那头沉默了近半分钟,传来的声音无比阴沉:
“你的目的是什么?”
听到这句话,恶魔先生直接笑了起来:
“你觉得呢?”
钟天星冷冷道:“别得意忘形了,你知道你惹到的是什么人吗?再不收手,我就让你……”
恶魔先生忽然叹了口气:
“钟**师,看来你还没弄明白当下的局势啊?”
他的桃花眼底流露出病态的欢快:
“现在……有资格谈条件的人是我,而不是你。我在这里为你准备了一个天大的烂摊子,一场精彩的好戏。你要做的只是做出选择,明天之内到何家镇来找我,向镇子里的人证明我才是那个蹩脚的骗子又或者,你可以现在就夹着尾巴跑路,但你别忘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在镇子里收集到的‘善款’还没来得及转移吧?如果你舍得就这么两袖清风地离开这里,那我也随你的便。”
“你到底想干嘛!你是什么人?……”电话那头是掩饰不住的暴怒。
恶魔先生温柔地眨眨眼睛,对着电话说道:
“关于这个问题,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你。明天十二点,何家镇,庙堂,我等着你来和我玩一场游戏。赌注是你在何家镇骗来的所有存款,再加上我和你的前程,各自的性命……只有一个骗子倒下了,另外一个骗子才能安然无恙地走出去,赌或不赌,你来选择。”
语毕,他便直接挂上电话,丢到刘金义怀里,转向嘈嘈杂杂的镇民,高声道:
“诸位都不用吵了。小道已经和钟法师约定好了:若有谁对那位钟法师还有不满的,又或者是对他算命术的真假存疑的,大可以明天随我一道去庙堂。到时候小道会主持一场斗法,请各位父老乡亲帮个忙,问问亲朋好友,叫上一些未曾找钟法师和我算过命的人来作为裁判,如此一来,谁是神棍,孰真孰假,一看便知。”
镇民闻言,又是变得热闹起来,有为两位道爷道姑喝彩叫好加油的,也有意犹未尽指着刘金义鼻子劈头盖脸开骂的,当中还不乏些持观望态度,觉得钟大师也未必是江湖骗子的。经历这么一个插曲,恶魔先生自然也就不再继续为人算命,以养精蓄锐为由带着柳烟视离开了。
回旅馆的路上,柳烟视轻轻拍了拍胸口,长呼了口气,旋又笑道:
“要和钟大师斗法,这种馊主意,亏你想得出来。”
“你不觉得很有趣吗?”恶魔先生双手拢在袖子里,吊儿郎当的模样哪里还像个仙风道骨的道士。
“就你爱折腾。”柳烟视撇撇嘴:“设下这么个局,万一他不敢来直接就跑了,咱们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多给我们的钟**师一点信心吧,人家好歹也是个美国大学的高材生,这点傲气还是该有的。”恶魔先生的语气里不乏揶揄。柳烟视笑嘻嘻道:
“罢啦,反正过了明天,事情也该告一段落了……钟天星这会儿没准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
棋盘已经布好,恶魔先生仅仅用了两天时间便准备好了一切。剩下的,只有露出獠牙,将其狂言师生涯中的第二个欺诈师吞入腹中。
经历过江之林的事件,柳烟视对恶魔先生的诡计多端已没有任何怀疑,以至于对明天最后的收网不曾表现过一丝忧虑。在二人眼里,这位“麻”字门的钟法师已是彻头彻尾的囊中之物。
一夜过去,太阳东升。正午时分,钟天星果然如约而至。
但出乎他们预料的是,钟天星大步流星地在众人目光中走进何家镇庙堂时,脸上没有一丝忐忑恰恰相反,他还在笑。
似已胜券在握。
第10章 决战前后(其上)
钟天星身上披着件与昨日刘金义款式相似的法袍,却不似他那般浑身流露出一种猥琐狡诈的气质事实上,钟天星身高近一米九,身材又极为匀称,一头黑亮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当真称得上是器宇轩昂,其气质颇像是七八十年代风靡大江南北的港星艺人,赞一句妇女杀手亦不为过。
时左才和柳烟视早已在庙堂里等候多时。钟天星与恶魔先生四目相对时,两人皆是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睛。满场的围观群众竟没有一人出声,安静得尖针落地可闻,氛围剑拔弩张。
恶魔先生笑道:
“你还是来了。”
钟天星道:
“我为什么不来?”
恶魔先生道:
“我以为你会跑的。”
钟天星在他面前站定,笑道:
“随手揭穿一个下流蟊贼,为民除害。这种小事,我为什么要跑?”
恶魔先生道:
“你来了,你就要死了。”
钟天星双手拢入袖中,气定神闲道:
“那可未必吧?你且看看周围。”
柳烟视眨眨眼睛,视线在场上转了一圈,发现庙堂里的群众们所站的位置随着钟天星进场后,便已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人们隐隐分为两派,站在场中间二人的左右,乍一看去,钟天星身后的支持者却是更多通过昨日的事情见识到两位道士本事的人终究是少数,其人气和声望自然是比不得在何家镇里苦心经营了月余的钟天星的。
“不明白局势的是你。”钟天星冷冷道:
“你所谓的布局、游戏,不过是个天大的笑话。不过学会了点下九流的话术,就以为自己把握了局势,胜券在握。既然不识天高地厚,你就得付出代价。”他凑到恶魔先生耳边,轻声道:
“很快你就会明白,今天要栽在这里的……只可能会是你。”
刚说完,恶魔先生竟直接拍起掌来。一下接一下富有节奏的响声在庙堂里久久回荡,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真不愧是钟天星钟**师,说起话来宛如老母猪戴套,一套又一套的,不去当推销健身卡的简直就是屈才啊!”
在钟天星身周绕了一圈,恶魔先生又回到了正面,仰起头来与他视线相对:
“牛逼吹得这么厉害,不知道钟法师在干正事儿那方面行不行呢?”
恶魔先生笑眯眯地,一字一顿地做了个无声的口型:
“男人可不能说不行啊。”
钟天星眯缝着的眼睛里绽出杀气。
“对了,忘了自我介绍,贫道打山上飞来观来,俗名……蓝思琳。”
“蓝思琳”笑意盎然,道:
“钟法师,我们开始吧。”
……
“在座的各位,有没有哪位愿意先上来让我和钟大师代为算命的?”
蓝思琳问完,场上镇民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一个年纪在三十出头的女人走了出来:
“我……我想算命。”
蓝思琳转过头,瞥了一眼身旁的钟天星,笑着道:
“你先请?”
钟天星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迈着矫健的步伐走到正中的椅子前,非常绅士地替那女人拉开面前的椅子:
“施主请坐。”
女人有些忐忑地道了声谢谢,在椅子上坐下,钟天星坐到她的面前,炯炯有神的双眼如箭射般望着她,嘴角勾出一丝亲和的笑意:
“施主之前可曾算过命?”
女人嗫嚅道:“没有。”
“不要紧张,算命要从心,心神不宁的话,不仅会干扰算命的结果,也会影响您的运势。”
钟天星的声音仿佛带着异样的魔力,女人很快放松下来,照着他的指示将手平伸,放在桌面上,钟天星礼貌地拾起她的手,在脉搏、手纹处仔细地摸索了一阵,眉头微蹙,口中振振有词,过了一阵,睁开眼来,道:
“摩星山上有龙脉,施主身上有脉气,可是本家人?”
“是、是……我是何家镇土生土长的……”
钟天星点点头,又继续道:
“从脉象上来看,施主您祖辈余荫不浅,该是‘承’字辈的后人,而您命中五行缺水,但我看您前半生无甚大风大浪,想是已经破了这一卦,您名字里是否还带着与水有关的字样?我想想……应该是水字旁的‘清’或者‘江’……”
女人显得惊讶无比,连连点头:
“没错!没错的……我就是叫何承清……大师,您这可真是神了呀!”
钟天星风淡云轻地笑笑,随意地应了句“雕虫小技耳”,继续道:
“山上龙脉乃是潜龙,施主您又补齐了五行,此乃多子多福之兆,您出嫁了吗?”
女人急忙应道:“我十八岁就嫁了人了……”
钟天星点点头:
“如此算来,以施主您的福气,如今当育有三子,其中两位是男孩……”
女人激动地站起身来:“两子一女!对!咱家正好是两子一女!”
场上众人议论纷纷,都对钟法师的慧眼如炬感叹不已,柳烟视看得连连眨眼,凑近了身旁的恶魔先生,冲他使眼色,恶魔先生看了看她,轻声笑道:
“是热读术,和我们一样,不会有错的。”
热读术乃是话术的一种,恰与冷读术相对。冷读术乃是在完全不了解对方的情况下,通过眼神观察、言谈举止,举手投足之间了解他人心理活动的一种谈话技巧,而热读术则恰恰相反,早在谈话开始前,谈话者就对自己的目标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当其创造机会说出这种情报时,就会显得此人神奇无比。
换句话说,此时的钟天星其实早已知悉了那何承清的所有资料,那些看相摸脉的做法其实都不过是些幌子。恶魔先生讥笑道:
“看来我们的钟**师为了今天的对局也下了不少准备功夫啊。”
柳烟视闻言,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道了句“说得好像你没临急抱佛脚似的”,又毫不留情道:“况且,人家用的套词和贯口可比你的像样多了。”
“老屁股就是老屁股,哪里是我们这些嫩屁股能比得了的。”恶魔先生毫不在意地笑笑。
就在两人低声交谈的当口,钟法师已经将那女人的过往经历、儿女近况,夫家籍贯通通说了个遍,没有说错任何一个信息,那算命的女人已经激动地快要晕了过去,其他的三姑六婆也议论个不停,似是已被这英俊多金的钟**师所彻底折服了。
随意给女人指点了一下前程后,第一次算命也就到此结束。钟法师站起身来,一甩袖袍,不紧不慢地走到恶魔先生身旁,那气势端的是英姿飒爽,周围的群众们都忍不住鼓起掌来。
钟天星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恶魔先生:
“到你了,蓝思琳。”
恶魔先生不着痕迹地冲他吐出一小截舌头,拉着柳烟视走上前去:
“下一位要算命的请上前来。”
说完,他又低头对柳烟视耳语:
“今天来的人里有多少是你已经知道名字的?”
柳烟视低声道:“不多,应该只不到一半。”
正说完,已经有一名大妈满脸期待地走了上来,柳烟视瞧她一眼,不着痕迹地扯了扯恶魔先生的衣角,嘴唇微动,只说了“刘玉莲”三个字。
恶魔先生一眨眼睛,与刘玉莲相关的资料在脑海中迅速地回溯了一遍,胸有成竹地走上前去:
“大姨请坐。”
那刘玉莲是个话痨子,刚一坐下,便开始倒腾自己怀里的包,嘴上连珠炮似的:
“,小道长,我可是在朋友那听说了你的,说你年纪轻轻看相还特别神,是不是真的?有没有这么厉害呀?听说你看相前要先看包里的东西是吧,你等会儿啊……”
“不用了大姨。”恶魔先生咧咧嘴角,急忙打断了她:
“您命格突出,用不着读物,也能给您看相。”
“这么厉害呀?”
“刚刚我已经让小师妹读出了您的姓氏,您姓刘,对么?”
“哎呀!真是撞鬼了!”刘玉莲一惊一乍的:“这都能猜到呀?”
蓝思琳随意笑笑:
“命格越是突出的人,就越容易看出他的生平、读出他的姓名,小师妹这读姓的本事也是时灵时不灵的,是我们运气好,当然也是因为您的福气大。”
“你咋就知道我福气大呢?”刘玉莲问道。
蓝思琳冲她眨眨眼睛,反问道:
“家中育有两子,一龙一凤,且都是栋梁之才,这样还不算是福气大吗?”
刘玉莲“哎呀”一声瞪大了眼睛:
“小道长,您这可真是太厉害了,我那儿子今年刚考上的清华,女儿也争气得很,去广州上重点高中去了。”
蓝思琳笑着说道:“怕是不仅如此吧?您的丈夫最近也是气势冲天呢,是不是……发了笔小财?”
刘玉莲猛地一拍掌,满脸笑容:
“您说得太对了,我丈夫上星期才买**彩中了两万块钱呢!”
蓝思琳点点头:
“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俗话有云,人有三把火,头顶双肩各一处,而您双肩的火旺得如日中天,正是旺夫旺子的兆象,有这么好的家庭,都是刘大姨您的功劳。”
刘玉莲被他夸得笑逐颜开,越聊越觉得这位小道长仪态得体,面容清秀,说话又朗朗上口,打心底敬爱得不行,到了后头,已经是拉着他的手反过来问些家长里短,问他的年纪,又问他对自家女儿感不感兴趣了……
庙堂里的群众们虽大概有个站队,其实大多数都是抱着吃瓜看戏的心态,此刻见着那俊逸小道士同样是料事如神,便再次热闹开来了,被刘玉莲这么一牵头,许多大娘大妈纷纷都动了心,越瞧越觉得那道爷长得顺眼,越看越觉得他生得可爱,一个两个都有些跃跃欲试,其人气竟丝毫不比钟天星差。
连连推脱了几次,恶魔先生方才送走了那刘玉莲,满头大汗地往回走,柳烟视陪在他身旁,一直努力地憋着笑意,一双眸子早已弯成了月牙儿。
钟天星微微眯缝着眼睛,看向他的眼神里,隐有深意。
第11章 决战前后(其中)
“施主您可是姓黄?”
“哎呀哎呀,钟大师,您这是怎么猜出来的呀?”
“这个……倒是说来话长。我观施主您的脉象,隐有紫气,此乃帝王佐臣属相,在广东这一代,向前追溯,唯有伏羲下属之官黄龙师的后代有此一相,而后黄龙氏又简化为了黄氏……”
“这么说来,咱家老祖宗还是个大官呢?”
“正是如此。除此之外,我还观测到施主您天庭饱满……”
钟天星送走第二位客人,在掌声中施施然站起身来。恶魔先生有些无奈地从牙齿间发出“嗤”声,轻声道:
“又是一个能用热读术的。”
柳烟视的神情显得有些不安:
“万一在场的镇民里,每个人的信息都让他背了下来,咱们接下来就很吃亏了呀?”
“那是不可能的事。”恶魔先生皱着眉头:
“何家镇人口虽然不多,但少说也有近万人,要记下这么多人的资料,不是说不可能,但光是收集信息,耗费的时间也绝对不止一个月了。”
正说着,钟天星已行将过来,嘲弄道:
“怎么还不上,害怕了吗?”
恶魔先生也不说话,皮笑肉不笑地冲他龇了龇牙,甩着袖子便朝场中走去:
“下一位。”
又是一个女人走上前来,柳烟视瞧了她一眼,心底“咯噔”一下,在恶魔先生的余光所及处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恶魔先生眉头轻轻蹙了蹙,旋即很快地调整好表情,化作泰然的笑容,亲自走上前去,为那妇人拉开了面前的椅子。
“小姨,请坐。”
“多谢道长,多谢道长。”女人有些诚惶诚恐地坐下身来,眼神犹有些不安地瞟向蓝思琳,双手不自觉地抱住怀里的包。待坐定后,她抿抿嘴唇,抬头小声道:
“道长,我想请你……”
“嘘”
话未说完,蓝思琳便伸出一只食指挂在嘴边打断了她,眼底露出几分肃然之色,右手往后一伸:
“师妹,拿蒲扇来。”
柳烟视愣了愣,急匆匆地跑向后台,将那破破烂烂的蒲扇递到了蓝思琳手上。蓝思琳拿着蒲扇,对那妇人微微一笑,道了声“稍安勿躁”,竟开始不疾不徐地围着她转起圈来。
妇人被蓝思琳这莫名其妙的行为吓得颇有些紧张,却又不敢开口,只得正襟危坐,目光不断跟着他转悠,耳边倒是能隐约听到些“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之类的字句。
而蓝思琳呢,则是在绕着她转圈的当口,不断地用蒲扇轻拍自己的胸口,趁着众人都被那蒲扇吸引,以为这蓝道长是在施展什么道术的时候,视线不断地在妇人的身周游移,大脑疯狂运转起来。
忽然间,那把破蒲扇猛地往桌上一拍,声音响亮得宛若惊堂木般,将那女人吓了一跳。蓝思琳猛地凑到她的跟前,一本正经道:
“这位小姨,你有心事。”
妇人轻轻倒吸了口气,旋低下头,有些颓丧,用细若蚊呐的声音道:
“是……是的。”
“这事或许与男子相关,但此人并非小姨你的丈夫,因为我观你身上有黄花之相,今年应该尚未出嫁吧?”
妇人抬起头来,满眼都是惊诧,被说穿了心事之后,神情又是一片黯然。
“是……”
蓝思琳又轻摇蒲扇,深吸了口气,问道:
“容我问个略为越界的问题:你与那位男子,可是两情相悦?”
“是……”
“相识多久了?”
“快有三年了……”
蓝思琳略略点头,伸出右手掐指一算,闭上眼时睫毛轻颤,心中似是已有了什么定数,又问道:
“我猜,小姨你找我,不是为了算命的吧?”
妇人略有些忐忑地点了点头:
“我是来……求平安的。”
蓝思琳忽然笑了起来,道:
“您要求的平安,怕不是为了自己吧?”
女人又是倒吸一口凉气,抬起头来:
“您……您是怎么知道的?”
蓝思琳自信地笑了笑,温柔道:
“我初初见到小姨你,就已经察觉到一股煞气,待到仔细查看一番之后,我才明白,那其实并非煞气,而是极为凌厉的罡气,且这股气息并非出自您本身。”
他一个转身,踱着步子:
“在当今世上,能有如此凌厉气息的,只有可歌可敬的军人战士了。所以我想,你的心上人正是一位军人吧?”
听到这里,那妇人瞬间就红了眼眶,轻声道:“是的。”
“你们是否此前一直保持着联络,但那位近来却没了音讯?”
妇人带着哭腔又说了一次“是”。
蓝思琳轻轻摇摇头,叹了口气:“毕竟是镇守边疆的英雄。”
妇人既悲伤又讶异地掩住了口鼻,呜咽道:
“你怎么会知道的……”
蓝思琳轻轻笑了笑,不再解释:
“小姨,我来帮你求一道平安符吧。”
之后,恶魔先生便认真地取出一张黄纸,于上面潦草地书写了几个字,妇人珍之重之地将其收好,一遍又一遍地对他道谢,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庙堂。柳烟视陪着恶魔先生一道往回走,又忍不住轻轻地呼了口气,轻声说道:
“我都替你捏了把汗啦!”
她又掩着嘴偷偷笑了两声,望望四周,又瞧瞧蓝思琳,笑眯眯的:
“看来你昨天晚上抱的佛脚还是有点用的。”
“就是这大佛脚有点臭。”恶魔先生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原来,为了今日的斗法,恶魔先生昨夜还特地以柳烟视为中间人,和主人格闷油瓶交流了一番,其主要内容便是让闷油瓶紧急罗列出一份细节推理的速成秘诀,好让他应付一下无法运用热读术的场合。尽管心底又千百般不愿意,闷油瓶还是不得已地当了一回人民教师。
“还好这次的推理不算难。”恶魔先生叹了口气:
“绕着她走的时候,就留意到她的左右手无名指上都没有戒指、也没有戴过戒指的痕迹。看她的年纪好歹也快三十了,在乡镇地区这个年纪还没出嫁的人很少见,所以我才觉得她来这里的目的和男人有关……接着问下去的时候,慢慢就想到,异地分居,又是连续三年不回家,还得求个平安符,很有可能是个高危工作,但是一般的工作再怎么危险年假还是会有的,除了边境军人……”
柳烟视眨眨眼睛:“反正你在那忽悠的时候,我都让你唬得一愣一愣的,肯定没露馅了。”
钟天星此时也迎来了下一位算命的客人,恶魔先生看了一阵,眼前一亮,低声说道:
“这次的人,他也没用热读术。”
柳烟视愣了愣,转头去观察那边算命的场景,果不其然,这次钟法师不再像方才那般胸有成竹地测算出那位阿婆的全名,倒是以一种平缓而偏慢的语气用各种似是而非的话题进行着诱导,再看久一点时,恶魔先生眉头微皱,隐约意识到了某些端倪。
“深呼吸就好,施主,不用紧张,把手交给我就好……”
“好……”
“您能看得见我的眼睛吗?”
“可以……”
“您已经有儿孙了,对吗?”
“有……有一个孙子……”
柳烟视轻轻吸了口气,扯过恶魔先生,在他耳边神情严肃地说:
“是催眠!他在用催眠!”
经过柳烟视这么一提,恶魔先生心头那怪异的感觉顿时得到了解释,这种熟悉的场景,一如当初柳烟视打算催眠闷油瓶时,掏出那八面镜子后的场景……
他轻轻摇头,阴阳怪气地念叨了一句:
“真不愧是国外的高材生,洋玩意儿玩得这么顺溜,中国法师走向国际化了都。”
算命结束,钟天星又在一片喝彩声中站起身来,远远地便抛给了恶魔先生一个冷漠而蔑视的眼神。恶魔先生一边往前走、与他擦身而过,一边轻声叹道:
“能够同时忽悠整个镇子的人,果然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有这催眠术在,他怕是要立于不败之地了啊……”
柳烟视听得心下担忧,问道:
“那咱们还有b计划吗?”
“有啊。”恶魔先生露出他那招牌般没心没肺的笑容:
“随机应变。”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转眼间时左才和钟天星两人都已各自完成了对第三十位客人的算命,令人惊叹的是,这两人目前为止的“算命”都是百发百中:
钟天星本就是个智商极高的高材生,单论记忆力根本和恶魔先生不相上下,但凡知悉客人信息的场合,他都能完美地分析出那人所有的行为习惯;而当遇到了自己尚未了解过的客人,那一手高深的潜意识催眠法又成了无往不利的大杀器。
相对而言,恶魔先生这边则更像是在刀尖上跳舞,他准备的时间仓促,对着庙堂里客人的了解程度不及钟天星要来得多,再加上那从闷油瓶那偷学来的推演法也只学了个皮毛,其中有几次还差点因为猜错而露出了马脚。
柳烟视也知道眼下形势严峻,却也只能看着时左才干着急,如今的情况已经演变成了他们二人硬实力的对碰,恶魔先生除了硬着头皮上以外,别无他法。
当恶魔先生再一次给客人卜完卦,回到原处时,坐在等候席上的钟天星却站了起来,对他说:
“蓝道长,照这个情况看来,我们怕是比到明天也分不出胜负了。”
蓝思琳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笑眯眯地看着他:“所以呢?”
“我们……一局定胜负,怎么样?”钟天星双手拢进袖子里,平静笑道。
柳烟视秀眉微蹙,心想这钟天星明明已经占了上风,却主动放弃了自己的优势,其中必然有诈,便上前去拉了拉恶魔先生的衣角,想要提醒他一句,恶魔先生却摇了摇头,小声说道: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走一步算一步吧。”
说着,他又将头转向钟天星,笑眯眯的:
“所以你有什么主意吗?钟大天才?”
钟天星略作思衬,伸手指向庙堂门外:
“这样,从刚才开始,门外就陆续有镇民进来算命,这一次我们就听天由命,等到下一位从门外进来的客人,就分别给他算一次命,谁算的准,就算谁赢,如何?”
他冷笑道:
“完全随机的对象,对谁来说都是公平的,这样一来,无论结果如何,谁也无话可说了吧。”
恶魔先生微微侧了侧头,饶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又耸耸肩:
“好吧。悉听尊便。”
于是,两人又各自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整个庙堂里的镇民们都在轻声议论着,目光不时瞟向庙堂的大门,心中好奇着将会决定这两位大师命运的人是谁。
而在无人留意的时分,撑着下巴闭目养神的钟天星,缓缓露出了阴沉的笑意。
……
庙堂门外。
高跟鞋的踢踏声响起,一个身材极好的女人走到了庙堂附近。
脚步停下,她掏出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刚好从13点29分跳到了13点30分。
她摘下墨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selina.
第12章 决战前后(其下)
冷酷的鞋跟敲击着地面,声音在庙堂里回响。
看清女人的脸时,蓝思琳的表情如被高跟鞋的尖底扎透了心房,就连嘴唇也不住地微张起来。
柳烟视仍不明就里,看见身旁的蓝思琳瞪大了眼睛,心底兀地感觉到几分不安。
而钟天星笑了起来。
在这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当selina踏着一点三十分的间隙走入这座庙堂的那一刻起,这场游戏,胜负已定。
那个被自大与狂妄彻底蒙蔽了理性的“蓝道长”,终将自食苦果。而他,则要带着这张最强也最后的王牌赢下这场胜利,带着从何家镇骗来的一百万,远走高飞。
“那么……”钟天星站起身来,优雅地伸出手:
“就让你先来吧,蓝道长。”
“时……”柳烟视抿了抿嘴唇,蓝思琳却拉住了她,示意噤声。他扫了一眼钟天星,眼神为极复杂。
钟天星的笑容里满是残忍:
“怎么了?蓝思琳,为什么不上?你到底在怕什么?想要破罐子破摔吗?你觉得你有那个资本吗?现在……你还觉得,自己已经掌控了全局吗?”
连续的追问,字字诛心。蓝思琳定定地望着他,一言不发,终于,还是转向庙堂正中,艰难地迈开了脚步。
“时左才……”柳烟视担忧得不行,压低了声音急急地跟在他身后,对方却伸手拦住了她:
“回去坐着。”
他要自己去。他的语气他的姿态决绝得像是上了死刑台的水手。柳烟视愣住了。
在众人凝望的目光中,蓝思琳缓缓走到selina面前。
selina抬起头与他对视,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蓝思琳开始走。绕着她走。步子踱得很慢,也踱得很轻。但庙堂里的每个人都能清晰地听见他的脚步声。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眼前的场景单调乏味,却没有人眨眼睛。像是沉默地观测着围绕地球公转的月亮,因为他们都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刻,那颗月亮都可能会发生些许出人意料的变化。
钟天星始终保持着笑容。这里最安逸的是他,最有资格安逸的,也只会是他。
过了很久,蓝思琳喉结涌动,终于出声:
“你的名字是……伍凯琳。”
钟天星微微侧过头,眉头微皱,笑容里,多出了一分玩味。
蓝思琳继续说:
“英文名是……selina。”
伍凯琳仍端坐在椅子上,目不斜视,笑意恬淡。
他继续说:
“你的祖籍……在苏州。”
伍凯琳平静地眨了眨眼睛,抬起头来看着他。
蓝思琳顿了顿,说:
“高中毕业后,你选择到帝都北漂,兼职做平面模特。后又受到假星探的欺诈,被骗进了传销组织,也就是从那时起,你认识了同样身陷囹圄的刘金义,因缘际会下,你和刘金义与传销组织的头目达成了一致的目标。这或许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也就是人质情节的体现,但无从考证。”
“值得一提的是那个传销组织的头目,叫做钟天星。”
伍凯琳没有任何反应,不为所动。
钟天星的眉头却越来越紧,心底多出几分不解,和隐隐约约的不安。
庙堂里已经渐渐有议论声。
“一年半前,警方开始加大对传销组织的打击力度,你们的安乐窝受到了波及。在南下逃逸的过程中,你们三人为了筹集路费,开始了第一次的欺诈,发现收获显著后,你们慢慢地形成了系统的欺诈套路。”
庙堂里的嘈杂声越来越明显,位于舆论中心的钟天星却悠哉地翘起了二郎腿,心底的不解已经化作了坦然,随后而来的,便是更加嘲弄的笑意。
这个蓝思琳为了吃掉自己,作出的准备远不止表面上的那一点,就连他情妇的资料也已经被调查得一清二楚。
但这一切已经是无用功了。
因为selina是他的人。
无论蓝思琳说得多么精准,都不过是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大江。
selina是与他在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只要她不承认蓝思琳说的是对的,就不会有人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局势已然无从逆转。
蓝思琳已经停下了脚步,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伍凯琳:
“你们的套路,就是所谓的……占卜欺诈。”
“通过扮演成游方法师给不知实情的人卜卦算命,通过危言耸听的对话打开受害者的心防,使其心甘情愿地交出香火钱,破财消灾。”
钟天星已经有些觉得不耐烦,站起身来,正准备结束这一出可笑的闹剧。
就在这时,蓝思琳轻轻俯下身子,靠近了伍凯琳。两人面庞之间只留下了一拳的距离。
他温柔地看着伍凯琳,轻声问道:
“目前为止,我说的都对吗?……这位小姐。”
钟天星已经站定不动了,轻蔑的笑容抑制不住地洋溢在脸上,嘴唇喃喃:
“自寻死路……”
话音刚落。
伍凯琳轻轻眨了眨眼,笑了起来。
笑容里仿佛带着无尽的妩媚。
她缓缓启唇:
“你说的……全都对。”
庙堂里炸开了锅、钟天星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柳烟视眨巴眨巴眼睛。而蓝思琳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摄人心魄的冷笑。
“这是怎么回事?”
“竟然都是真的吗?”
“钟大师是个骗子?”
庙堂里七嘴八舌的议论声盖过了一切,突如其来的转折让钟天星愣在了当场,在层层叠叠的音浪中不断飘摇,他的嘴角轻颤,掩在袖袍里的拳头越攥越紧。
他向前踏出一步,慌张地喊起来:
“你胡说!……你……”
钟天星要向前走,蓝思琳却以直起身子,继续在庙堂中心闲庭信步,朗声说道:
“三人一路南下,路过的乡村县城不计其数,占卜欺诈的手法也屡试不爽,不到一年,你们已经收获了近七百万的存款。我说的对吗,伍小姐?”
伍凯琳点头:“不错。”
“胡说!他是在胡说!还有那个女人也是!我根本不认识她……”钟天星顿住了脚步,焦急地大声嚷嚷起来,表情狰狞得吓人,但当他扫过庙堂的镇民脸上时,看见的只有一双双满是猜忌和冷漠的眼神,他感觉自己的脚尖正渐渐变凉。
蓝思琳还在说话,他的语速越来越快:
“而就在你们南下逃逸的一年后,你们来到了广东,最后经过调查,将目标选在了地方偏远、民风淳朴的何家镇。这也是你们最喜欢的目标,越是单纯的人就越容易受骗,更何况,何家镇是一个旅游乡镇,居民的收入不比其他普通乡村换句话说……这里有很多值得你们搜刮的油水……我说得对吗,伍小姐?”
伍凯琳微微仰头,咬了咬牙齿,眼眶微红,道:
“是的。”
“胡说!都是胡说!他是骗人的!你们都不要信!”钟天星脖子梗的发红,身子气得发抖,像是脱了缰的野狗,蛮不讲理地冲上前来撞倒了蓝思琳,半跪在伍凯琳面前,又气又急地压低了声音:
“selina!你是疯了吗!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伍凯琳缓缓低下头,与他对视。她的眼里饱含泪水,无穷的憎恨却从中满溢出来,令钟天星莫名心悸。
她冷冷道:
“我做了什么,你又做了什么,这些事情,你自己不是最清楚不过的么?”
钟天星愣住了。
远处的柳烟视挑了挑眉头。
地上的“蓝思琳”坐起身来、撑着下巴,懒洋洋地吹了声口哨。
三天以来,恶魔先生所做过的事情,开始在脑海中一幕幕闪回
……
9月28日。从羔羊处接到投名状,回到公寓的当天夜晚。
由于时间紧迫,恶魔先生主张立刻开始着手为吃掉钟天星的计划做准备。柳烟视也赶回自己的住处,拖来了一只行李箱,里面装着许许多多用于伪造证据文件的工具。
祝神探准备的材料其实颇为周到:给拉拉的便签上除了名字外,还附带了一个网址。在电脑上输入网址后,便自动跳转到了某个没有人流量的贴吧贴子里,贴子前半部分的内容不过是从盗版网站上随意复制过来的三流小说文段,小说名字还尤其引人发笑,叫《终焉:界》。拖到中间的部分时,便能够看到有关于钟天星的、相对详实的个人资料。
贴子末尾处还细心地注明了,一旦该贴子的浏览量由0跳到1,那么他就会在24小时内将其删除。
其时柳烟视还在工作台上细心地将自己的小一寸照片粘贴在那本环卫署的证件上,而恶魔先生则是在看完了有关钟天星同伙伍凯琳的相关讯息后,微微眯缝着眼睛,转头道:
“烟视小姐,介意帮个忙吗?”
“你要干嘛?”
“再帮我伪造几份证据。”
“什么证据?”柳烟视眨眨眼睛。
“应该是些合同证明,以及……你会用ps吗?”
“你竟然在问一个青春靓丽、还在油管兼任美妆博主的超级美少女会不会用ps!”柳烟视皱皱鼻子。
“我是问你会的程度,仅仅是磨磨皮拉拉腿是不行的……”
“老娘是专业的!”
“……”
……
9月29日,两人抵达何家镇外的当天。柳烟视直接乘车进入了何家镇,之后的一整天都在煞费苦心地挨家挨户拜访,进行着收集资料的工作,为恶魔先生的热读术做着准备。
而恶魔先生呢,则是在中途下了车,寻了处废弃的农舍监视半山别墅上的钟天星和伍凯琳。之后,又基于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决定以身犯险、接近那栋别墅进行试探。
当天中午,钟天星乘车离开了别墅。
下午,伍凯琳整理好凌乱的衣衫,提着小包从别墅中走出,正打算坐上跑车离开时,被一道轻佻的声音叫住。
“伍凯琳小姐,这么急着走吗?”
伍凯琳皱眉、扭头,看见的是一名背着登山包的年轻人。相貌并不难看,甚至称得上是有几分标致,偏偏被脸上的那抹邪笑破坏掉了大部分的好感,令人望而生厌。
她眯缝着眼睛:
“你是谁?有什么事。”
年轻人笑笑:“看来你是个喜欢开门见山的女人,那我们也尽可以用更加开门见山一点的方式交流……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可以将我理解为‘情报贩子’,而我专程过来,是要卖给你一些你所不知道的情报。”
伍凯琳认真地注视着那个年轻人许久,又冷冷道:
“如果我不想买呢?”
年轻人的笑容越发云淡风轻了:
“那你就会死得很惨。”
“危言耸听,你觉得我会怕你吗?”伍凯琳冷笑了一声,拿出了手机:
“我的手机上装了自动报警的程序,如果你想要做什么坏事,只需要二十分钟,县城里的警察就会找上门来,这座山上只有一条路通向两边的城镇,你是无路可逃的。”
“我劝你最好不要那么做。”年轻人耸了耸肩:
“你会失去拯救自己的……唯一的机会。”
“我再说一次,”伍凯琳语气越发冰冷起来:
“我根本就不相信你的鬼话连篇。”
说罢,伍凯琳便作势要按下手机上的报警按钮,年轻人笑着道:
“别这么性急嘛……伍凯琳小姐,作为情报贩子,我可以表达我的诚意,先提前卖给你三分之一的情报……”
伍凯琳皱着眉头沉思了几秒,冷漠道:“有屁快放。”
年轻人撇撇嘴:
“你的男人,钟天星先生……是个真正的骗子。”
伍凯琳闻言,定定地望了他一阵,陡然冷笑了一声,拨了拨自己的头发:
“原来只是个嘴上无毛、头上没脑的小毛孩……”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年轻人打断了她,笑眯眯的:
“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骗子吗?我不是指钟天星先生假扮游方法师骗人的事情,坑蒙拐骗,只能算是一般骗子……真正的骗子,是连至亲之人,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出卖的……”
伍凯琳瞪大了眼睛。
……
“这些……都是真的吗……”
伍凯琳看着手上的那些监控照片和合同资料,就连声音都在颤抖。
恶魔先生懒洋洋地翘着二郎腿,借着别墅的吊灯光线把玩着手里的高脚杯:
“是真是假,你自己能够分辨。”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伍凯琳失魂落魄地呐呐着:“他明明答应我,离开了这里,就带我一起去美国的……”
恶魔先生闻言,嗤笑了一声:
“恋爱中的女人,还真是什么鬼话都能信。带你去美国?带你去卖身还债吗?”
合同上清清楚楚地罗列着钟天星在硅谷生意失败欠下的款项,足足有一千万。
“你是怎么拿到这些的……”伍凯琳颤声问道。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具体是怎么拿到的,自然是无可奉告。”恶魔先生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伍凯琳伸手,摸索着桌面上那一张张照片,上面都是钟天星在各个地方与不同的女人相处的证明,酒吧、夜店、甚至是巴黎铁塔,看见钟天星挽着自己不认识的女人的腰际的背影,伍凯琳甚至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淌血。
她恨不得钻进照片的世界里去,透过那模糊的像素,好好地看清楚照片中每一个女人的脸,将她们、连同钟天星一起,生撕活剥。
恶魔先生弯下腰来手肘抵在膝盖上,双手交握,饶有趣味地欣赏着伍凯琳脸上扭曲的神情,他的声音宛如摄人的魔咒:
“伍凯琳小姐,你是个聪明的女人,你自然也应该明白……就算你再怎么美丽,像钟天星这样的男人,是不可能吊死在一棵树上的。你们相处了这么久时间,甚至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在如此亲密的情况下,他都不曾告诉过你自己在硅谷有着高额的债款,你觉得这是为了什么呢?”
“还是说,直到现在,你还相信那个男人是真心实意地爱着你的……爱着一个从自己的传销组织里捞到的平面模特?”
“好好想想吧……你到底是他的亲密爱人,还是他的人质?他究竟是把你当成了挚爱,还是发泄**的工具……”
之后便是无止境的沉默。
沉默之后,伍凯琳抬起头来,眼底满是迷茫。
“我应该……怎么做……”
恶魔先生温柔地笑起来:
“我给你……一个最后的机会……”
“只要按照我说的做就好了……你负责反水,我负责,帮你解围……”
……
“selina!你到底在想什么!”钟天星已经彻底慌了神,脸涨得通红,甚至无法再控制自己的音量:
“你会把所有人都害死的!”
“我在想什么?!”伍凯琳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歇斯底里地站起身来,打开随身的手提包,抓起一大沓资料甩到了钟天星的脸上:
“你自己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钟天星讶异地跪倒在地上,僵硬地扭过脖子去看散落在地上的纸张。他的表情又一开始的迷惑,变得愤怒,又转为深深的恐惧:
“是假的……这些都是假的!selina!这都是假的啊!”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伍凯琳扯着喉咙,哪里还像初进门时的那个冷艳美人,状若癫狂地拾起地上一张合同甩了过去,泪水狂飙:
“你看啊!你的签名我还认不出来吗?!你明明欠下了一千万,还想着要带我去美国?什么远走高飞,都是骗人的!你这个骗子!”
钟天星的神情极为痛苦,几欲抓狂,猛地按住了她的肩膀,伍凯琳拼命地挣扎着,双手用力地划向钟天星的脸,他的脸上被划得皮肉翻飞,伍凯琳的指甲也折断了,庙堂里只剩下了她歇斯底里的叫声。
“你听我说!听我说!”钟天星尽力地在伍凯琳耳边嘶吼起来:
“这些都是假的!我确实是有欠债,那个签名也是我的,这个合同也是有的!但我没有欠一千万!我只欠了三百万啊!我们是完全有能力偿还的啊!”
“那些照片也不是我的啊!”钟天星抓起地上的一张照片:
“我这辈子从来都没去过巴黎,怎么可能会被人拍到那种照片啊!都是假的啊!”
钟天星撕心裂肺的喊声宛若当头棒喝,令伍凯琳呆呆地愣在了当场。她跪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钟天星手上的合同和照片,理智一点一滴地恢复,合同上的那串数字区别于其他文字的马赛克格点渐渐映入眼帘。
那是ps的痕迹。
“selina……selina……我是真的爱你的……我是真的要带你走的……是谁……是谁给你这些的啊……”钟天星失魂落魄地、疯疯癫癫地喊着,眼中竟真的淌出泪水来。
伍凯琳脸上的神情渐渐凝固,瞳孔一点一滴地收缩,她如没有生命的木偶般扭过脖子,呆呆地看向一旁的“蓝思琳”。
钟天星意识到了她的眼神,也跟着转过头去。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两对满是怨毒的目光中,蓝思琳眨巴眨巴眼睛,微微偏转过头。
带着一副小玩笑被揭穿的表情。
轻飘飘地,撇了撇嘴:
“ooops.”
“啊啊啊啊……”钟天星按在地上的五指猛然用力,五指被掀翻,鲜血淋漓,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蓝思琳!!!!我杀了你!!!!”
他从地上爬起身来,不顾一切地扑向蓝思琳,但在他的指尖触到蓝思琳的鞋子之前,却已经被蜂拥而至的何家镇民拦了下来。
“骗子!你这个该死的骗子!”
“把我的一万二还回来!”
“他要打人啦!!保护蓝道长!!”
“杀了他!杀了他!”
“报警!”
“打死他!!!打死这对狗男女!!”
在无尽的嚣叫声中,恶魔先生微微歪头,眨眨眼睛。
在无尽的怒骂声中,钟天星拼命地挣扎着想要爬出人堆,却屡屡被雨点般的拳头阻止。
身后是伍凯琳撕心裂肺的哭声。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前爬去,努力拨开人群,在凌乱的脚步间,透过眉间的血,在视线模糊之前,看见了蓝思琳。
看见了他脸上温柔而妖冶的笑容。
看见了他微微翕动的嘴。
“欺诈师钟天星,你的人生,我收下了。”
钟天星被人群再次淹没。
不愿放弃在何家镇得到的资产,钟天星最终还是心甘情愿地步入了圈套,倒在了自己的贪婪里。
而恋爱中的女人是最容易患得患失、产生猜忌的,最终,伍凯琳还是败给了她的嫉妒。
由恶魔先生主导的第二场欺诈游戏,宣告结束。
柳烟视急匆匆地迈着步子跟上恶魔先生。
走到庙门口时,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饶有趣味地看着庙堂正中那混乱的人群,缓缓抬起右手,伸出食指,比了个手枪的姿势,闭起一边眼睛。
“bang!”
第13章 遗落在银河里的故事
10月2号,时左才顶着惺忪的睡眼来到雏光中学,准备参加新学期的入学仪式。
昨日发生的一切都宛如一场诡异的梦,对于自己的副人格在三天时间内再次毁掉了两个人的人生,他始终缺乏一份实感。
毕竟恶魔是恶魔,他是他。他们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但好在现实要比梦要来得美好。
时左才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恢复了平静的日常生活。
这一切都归功于开学。
开学了,他就有正当的理由远离狂言师的世界。
开学了,也就意味着那个叫柳烟视的女人不得不回到澳洲,继续自己的学业。
事实上,昨天晚上,柳烟视便已经回到自己的住所,开始着手收拾行李了。
虽然他们还留下了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关于何思明死亡的真相。但那不是闷油瓶的责任,是属于柳烟视和恶魔先生的问题。
天涯永隔,皆大欢喜。
连续三天维持副人格,已经让他的精神处于极度疲惫的状态。
好在今日还未正式开学,填个注册表,领一张学生证,他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公寓里,随心所欲地补充睡眠。
所以今日的他出奇地有耐心,尽管在回课室报到、抽签分班、领了注册表和学生证……整个过程中他都一如既往地保持着那看谁都像杀父仇人的沉默嘴脸,但他心底其实愉悦得很。
直到发生了一段小小的插曲。
这事说来其实微不足道:不过是时左才在领完学生证下楼,转过楼梯时,偶然遇到了上学期的班主任。而后者正抱着一大沓乱七八糟的教学文件,难得见到个熟人,便嬉皮笑脸地拉来当了壮丁。
于是时左才不得不顶着一张司马脸代替她抱起那小山般的教材,往五楼的实验室走。
雏光的实验室不少,常有闲置的,这间便是其中之一。早在两年前,这地方就不再作为实验教学所用,清空了里面的桌椅,直接当成了储物室。
但时左才走近看清了门牌时,还是不由得愣了愣。
班主任打开了门,转头看他:
“你在那愣着做什么呀,时左才。”
时左才摇了摇头,顿了顿,还是出声了:
“这里是……天文学会?”
班主任抬头看了眼上头的挂牌,有些恍然:
“哦,之前一直都是。今年的话,估计是成立不了天文学会了。”
她轻叹了口气。
“咱们学校虽然有不少学会,但对天文感兴趣的孩子实在没几个,天文学会的人一年比一年少,上个学期就只剩下四个人。这个暑假,那会长又发生了点事,今年怕是凑不够人办学会了。”
时左才沉默片刻,只是“嗯”了一声,一言不发地抱着教材往里走。
按照班主任的指示将那摞书塞进角落的柜子里,时左才站起身来,无意识地打量着这间实验室的四周:东西摆放得尚算齐整,只是多少蒙了些灰尘,只有靠门的那个书架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天文书籍,其他的地方多是放些诸如奖杯、足球的杂物。
时左才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书架上。班主任已经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诧异地看他两眼:
“怎么了?”
时左才在书架最顶层取下了一本书:
“我能看看么?”
班主任扫了一眼那书的封皮,愣了愣:
“你这孩子还是这么奇怪。放着那么多天文书不看,偏偏挑了本哲学书。”
顿了顿,她又道:
“随便拿去看吧,这些书估计下个月也都得拿去卖了,给别的学会补充经费。早点回家,明天还要上课。记得关门哪。”
说罢,班主任便朝他笑笑,径自离开了。
目视着她离去,时左才看向手上的书。
书名是《实践理性批判》。
刚刚翻开,书封便直接脱落了。对此时左才却是有所预料。
书封里套着的东西比原来的书要小一号,自然是撑不住原来的封皮的。
而原来的书,还在何思明的房间里放着。
被这面书封套上,存放在天文学会书架上的,是他在雏光担任天文会长时,使用的笔记本。
笔记本的扉页,仍使用那清秀的笔迹,摘抄了康德的那句名言。
“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够深深地震撼人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准则,另一件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
时左才沉默地看了两眼,又翻开第二页。第二页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我想变成星星。”
时左才怔了怔,慢慢地翻开第三页,仔细地阅读着已经离开了的人,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些文字。
其时正是上午,窗外阳光和晨风纠缠着,不时能听见鸟叫声。时左才寻了张椅子,在积灰的桌子上沉默地、一页一页地翻阅着何思明的笔记,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直到某刻,他终于放下笔记,如木头人般呆坐了许久。
阳光透过不太干净的窗洒在瓷砖地上,勾勒出一名少年的剪影。他想象着曾几何时、一个喜欢星空的孩子也在同样的地方,在笔记上写下自己细碎的念想,直到中学毕业的那一刻,他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将日记留在这里的呢?
怀揣着对未来的忐忑与期翼,背负着父母厚重的期望,始终无法在两个世界里找到平衡的点……最后,何思明作出了一个最天真烂漫,也最不可思议的选择。
时左才轻轻呼了口气。又慢慢地、伸出双手,捂住口鼻。
从喉咙里发出烦躁的嘶鸣声。
他起身,走出实验室,锁门,下楼,朝校门走。
他伸手,掏出手机,按下了一串就算不用记录,也没法忘记的电话号码。
“时左才?还真是稀奇啊,你竟然还有打电话给我的时候……”
“?不是恶魔先生?闷、闷油瓶?!”
“我我我我现在就过来!”
翠苑的公寓里。
柳烟视在工作台前沉默地翻动着手里的笔记本,嘴唇无意识地呢喃着什么。时左才坐在他专属的红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是个木偶。
一页接着一页。屋子里只剩下翻书声,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气氛。
翻到最后一页时,柳烟视嘴唇微张,瞳孔略略收缩,再下一刻,眼底似有雾气升腾。
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夹在末页的一个信封。轻轻将其打开,一行一行地读了下去。
她放下信封,纤细的双手不自觉地捂住了口鼻惊讶的神情和时左才如出一辙。
“真好……”她喃喃。
时左才沉默地看着她,半晌,还是开口:
“你打算怎么做。”
柳烟视转过椅子,擦了擦眼角,认真地说:
“一定要告诉思明的妈妈。一定要把思明留给她的东西转交给她才行。”
虽然早已料到这个回答,亲耳听见时,时左才还是有些躁郁地叹了口气,伸手捏捏眉心。
柳烟视抿抿嘴,认真地看着他:
“现在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我们两个了,所以,我们必须要帮思明告诉他的妈妈……不能让思明的期待落空。”
“至少……也要让思明妈妈知道,他从来都没有恨过她……这么好的孩子,是绝对不会自杀的……”
“李阿姨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也会原谅他的……”
她吸了吸鼻子,微微阖下眼睑,轻声呐呐:
“这真是我听说过的,最浪漫的事情了。”
时左才抓抓头发,欲言又止。过了一阵,终于还是又叹了口气,取过桌上的钥匙和钱包,站起身来。
“那就走吧。还有时间。”
第14章 星星的孩子
1.
“1只、10只、100只、1000只猴子。
数不清的猴子在敲打键盘。
没有一只猴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莱卡也不知道。
它敲键盘,是因为其他的猴子也在敲。
别“猴”不停,它也不会停,因为这样太奇怪了。
很久很久以后,让它们敲键盘的人类忽然欢呼起来,莱卡再也不用敲键盘了。”
【.--/../.../..../】
簸箕在晃动,谷壳从缝隙里筛下,地上像是落起了金色的雨。
李丽娟擦擦额头的汗,将晒好的谷子放在地上,转身走进里屋。那头有人在敲门。
“来啦。”
打开门时,李丽娟愣了一下。
“道长……和柳姑娘?”
柳烟视笑笑,又微微躬身:
“李阿姨,好久不见。”
李丽娟不明所以,看见穿着便服的时左才,脸上还带着几分惶恐:
“两位这是要……?”
“具体的事情稍后再说,我们想请您跟我们去一个地方。”柳烟视抿抿嘴唇,眼神坚定。
“去什么地方?”
“淮县。”时左才吸了口气,说道。
2.
“莱卡成了世界上第一只懂得摩斯电码的猴子。
因为它瞎敲键盘的时候,不小心拼出了一个叫做“love”的单词。
莱卡觉得莫名奇妙,它甚至不知道自己敲的不是键盘,而是电报机。
但人们都把它当成英雄。
承载着“英雄”的殊荣,莱卡接下来还得成为世界上第一只登上外太空的猴子。
人们造好了火箭,要送它上去。
“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精彩,你要加油。”
莱卡不明白,既然他们没有去过外面,又怎么会知道外面的世界精不精彩呢?如果他们真的这么喜欢外面的世界,为什么不自己坐上火箭去看一看呢?
不明白。”
【-.--/---/..-/】
通往淮县的最后一班车在山路上晃荡。李丽娟拘谨地坐在座位上,眼神不时瞟向身旁的柳烟视和对过座位上一言不发的时左才。
“柳姑娘,我们去淮县做什么呀?”
柳烟视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是关于您的孩子,何思明的事。”
听见那个名字,李丽娟的身子很明显地僵硬了一下,强堆起笑容:
“他……怎么了吗?”
“实际上……我们想带你去见一个人。”柳烟视斟酌着字眼,小声呐呐:“见了,您就会知道的。”
“在此之前,可以先跟我们聊聊何思明的事吗?”李丽娟眼中那位换了一个人似的、全程沉默不语的“蓝思琳”道长忽然开口问道。
李丽娟沉默了一阵:“可以是可以……你们想问什么?”
时左才转过头来。
“何思明在学校里的成绩怎么样?”
李丽娟不安地捏了捏裤缝,想了想,说:
“那孩子……打小就聪明。他是在镇子里上了小学,一直都是班里的第一名,考上了广州的雏光,那也是优等生推荐上去的……我们一直都挺骄傲的。”
说到这里,她的眼眶开始略略泛红:
“但是,上了高中以后,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3.
“咻
火箭飞上了太空。
莱卡好兴奋!它在火箭里东摸摸、西碰碰,过了一会儿,整个人都在太空舱里飘起来了。
小猴子实在是太调皮,过了很久,才记起来自己是有任务要完成的。
“你要好好瞧瞧,哪颗星星最圆最大最漂亮,用电报机告诉我们,我们得搬过去住,地球实在是太窄了。”
人说。
小猴子心领神会。它立马趴到窗口上东张西望,又飘到熟悉的电报机上敲敲打打。
它太喜欢电报机的声音了,一点的按键是“滴滴”声,一横的按键是“哒哒”声,一直一直这么按下去,就好像音乐一样。它觉得,那或许就是星星发出来的声音。
但莱卡不知道,外太空是没有声音的。
它也不知道,自己其实并不会用电报机。”
【-.-/-./---/.--/】
淮县不比何家镇,占地面积虽然更大,但城镇规划做得不好,老旧的沥青路坑坑洼洼,四处都是古旧的砖楼。
时左才一边躲过迎面冲来的三轮车,一边查看着手机上的导航。李丽娟由柳烟视挽了手臂,满脸忐忑地跟在后头。
走了约摸二十来分钟,三人终于又在一户人家停下。
敲了门,过来开门的是一对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夫妇。这对夫妇认识柳烟视和时左才,柳烟视走上前去打了招呼,在二人耳边指着满脸迷茫的李丽娟耳语了一阵,两名夫妇点点头,又抬起头来望向李丽娟,脸上满是复杂的神情。
那妇人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扑通一声在李丽娟身前跪了下来,嚎啕大哭。
“恩人……”
李丽娟如遭雷殛。
4.
“到底哪颗才是最漂亮的星星呢?
莱卡有点犯迷糊。
这颗红的太烫了,那颗绿的太小了,这颗黄的太单调了。
它找不到自己最喜欢的星星。如果自己不喜欢,人应该也不会喜欢。
它急得抓耳挠腮,在太空舱里飞来飞去,到处转悠,太空舱里的摄像机也跟着它转悠,看电视的人都要被它转迷糊了。
这时,莱卡不小心瞥了一眼窗外,呆住了。
它终于发现了一颗最美,好看,最漂亮的星星。有蓝的天有白的云,那个叫做陆地的玩意儿,和香蕉是同一个颜色。
那颗星星叫做地球。”
【.-../---/...-/./】
“上个月的时候,我家娃儿跟朋友偷偷跑到山上玩,结果跟人走散了,在林子里迷了路,一直到晚上都没能走出来……”
“后来,他就给林子里的猴子缠上了,一路跑一路跌跤,不小心滚进了河里。我家娃儿不会水,差点就溺死了……”
“那个时候,就是恩人你家的孩子赶巧听见了他喊救命,这才跳进河里要把他救出来……结果,我家这不长眼的娃儿侥幸给树枝勾上,没能淹死,后来救援队上山的时候,已经找不到恩人您的孩子了,救援队的人都说怕是救人时休克了,被河水冲到下游去了……”
“俺家男人跟着救援队在山里跑了一个晚上,到底还是没能见着您那孩子的人影,我这小孩又受了惊吓,在医院里昏迷了小半个月,醒来时问他知不知道您的孩子长什么样,怎么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迷迷糊糊说记得那小恩人好像脱下了一副望远镜……”
中年妇人哭哭啼啼地向李丽娟叙述着事情的来龙去脉,李丽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呆呆地看着那个还在床上昏睡的、被何思明救下来的小孩,过了一阵,怔怔地流下泪来。
时左才一直站在门外,沉默不语。柳烟视看着这一幕,也忍不住微微偏过头去,掩住了嘴,眼眶泛着红。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李丽娟身后,轻柔地把双手搭在她的肩头:
“阿姨,思明从来都没有恨过您,他也不是赌气自杀的……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李丽娟哽咽了一声,强自忍着眼泪,定定地看着床上睡得安详的小孩子,连眼都不肯眨。她又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极小心地用指尖摩挲着那素不相识的孩子的脸。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自己的孩子。
5.
“莱卡飞快地窜到电报机面前。
它觉得人类真是太傻了,地球本来就是最美的星星了!为什么他们还要去找别的星星呢?
它得尽快把这个消息告诉人们,因为莱卡喜欢人类虽然人类有点蠢,但人类对它很好,人类给了它香蕉,也给了它电报机,还送它上了火箭……
它兴奋地在电报机上敲敲打打,没日没夜地按着一点一横,想要告诉人们自己的重大发现。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过了很久很久,莱卡一直在敲着电报机。
人类却好像不理解它的行为。
呲啦呲啦太空舱里的喇叭发出声音来,是人类的。
“你为什么不继续找星星!”
“你不要再乱敲了!我们根本看不懂!”
“你不是一只会发摩斯电码的猴子吗?”
“我们造火箭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你乱敲乱打的!”
“蠢猴子!”
莱卡愣住了。”
【../.../】
“思明上了高中以后,不知道为什么,就迷上了天文,天天在电话里说着要攒钱买天文书、买望远镜,以后想去当天文学家。我们家……这些年来的境况一直都不太好,所以……就跟他说,不要像这种没边没际的事情,还说了他……玩物丧志……”
夜已深了,在晃晃荡荡往山路走的出租车里,李丽娟红着眼眶,断断续续地说着关于何思明的事。
“那孩子犟得很,打定主意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不管我们怎么唠叨,他还是自己买了书、买了望远镜。”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为了买这些东西,整天在学校里不吃不喝,放学后也不回宿舍,去附近的小餐馆里给人洗碗,做兼职……慢慢的,他的精神越来越差,学习也跟不上了。”
“为了这事,我们家里也没少和他吵架……我也在他面前哭了好多次,总是说,好端端一个孩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因为我们一直觉得,这孩子难得有读书的资质,不去好好考个大学,做个公务员,当个白领什么的,将来就没法养家糊口,我们一直都是为他好的……”
时左才一直沉默地听着,又忽然问道:
“你现在也是这么想的吗?”
李丽娟沉默了一阵,苦涩地笑了笑:
“人已经走了,怎么想都没用了。我现在只是后悔,为什么那天晚上要和他吵架,如果不吵架的话,他也不会离家出走了……”
说到这里,李丽娟又忍不住哽咽起来,柳烟视有些不忍,握住了她的手,李丽娟紧紧攥着她的手,身子都在颤抖。
“那天晚上,思明跟我说,他没按之前说好的,报考广州的本科大学,而是报了个湖南的天文系,我和思明他爸气急了,就大吵了一架,也对那孩子说了很多不该说的气话……说他不是我们的儿子,要他滚出这个家门……”
柳烟视微微阖眼,有些黯然。时左才坐在副驾驶上,沉默地看着窗外的夜空,没有说话。
李丽娟用纸巾擦了擦眼睛,又问道:
“柳姑娘,蓝道长,咱们这是要回镇里吗?”
“还没有。”时左才顿了顿,说:
“何思明给你留了一样东西。”
6.
“之后的日子里,莱卡开始没日没夜地敲打电报机。
它想告诉人类,最美的星星就在他们脚下。
但人类不明白,但它不会用电报机。
太空舱里的喇叭没日没夜地响着,
喇叭里的人类没日没夜地骂着“蠢猴子”!
莱卡又生气、又悲伤。它冲着喇叭大吼大叫,但人类只听到了“哇哇呀呀”的声音,因为人类不是猴子,他们听不懂猴子话。
它急得在太空舱里上蹿下跳。在墙壁上敲敲打打。在电报机上按来按去。
它发现自己什么事都做不了。它多想回到地球,告诉人们他们是错的,但它现在是孤零零一只猴,在无边无际的外太空里发着闷气。
它什么都做不了。
它什么都做不了。
它什么都做不了。
摄像机在对着它,人类在期待着它,斥骂着它,它什么都做不了。”
【-./---/-/】
出租车在半山腰停下。时左才背着包,领着二人穿过树林子,今夜没有月色,他们在一片黑暗中向前走去。过了一阵,终于是来到一片相对开阔的山崖上这里正是当初柳烟视和恶魔先生扎营过夜的地方。
李丽娟带着几分不安,问:
“道爷,咱们……这是要做什么?”
时左才并没有解释。他蹲下身来,解下背包,翻找了一阵,从里面取出了一只望远镜。
看见那只望远镜的瞬间,李丽娟便整个人都愣了神。
他将望远镜小心翼翼地递给李丽娟,又用他那一贯的平静语气,开始讲述事情的原委。
原来,在到何家镇找到李丽娟之前,时左才先是和柳烟视上了一趟摩星山因为恶魔先生假扮道士给李丽娟算命时,问出了“何思明在离家出走时戴着望远镜”的信息,闷油瓶便在心中有了猜测:何思明是溺死的,尸首找到后,却没能看见望远镜,那就不排除一个可能,即何思明并非被迫落水,而是基于某些原因主动下水的。
于是,时左才便沿着河流一路朝上游走,果然是在河滩边上的树根下发现了一只双筒望远镜。“望远镜是用封套套上的,说明何思明并不是在仓促之间将其丢在树根旁,而是由于发生了某些事情,使他决定先放下望远镜再下河他很爱惜这副望远镜。”
“也正是有了这个细节,我才猜测他有可能是想要救人。所以,我就打电话问了摩星山的救援队……”
李丽娟细细地摩挲着那副望远镜,又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巴,带着哭腔。
“这孩子……这孩子……”
时左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说:
“你就不好奇,你的儿子特意带着望远镜上山是为什么吗?”
李丽娟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
时左才合上眼,叹了口气,从背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来。
“这是你儿子留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
李丽娟颤颤巍巍地接过笔记,翻开。笔记的内容除了摘抄康德的那句话,和那一句“我想变成星星”之外,便只是一个简短的童话故事。
《太空里的小猴子》。
7.
后来,太空舱里的莱卡想到了一个办法。
那一定是个最厉害,也最浪漫的办法了!
莱卡这么想着,它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莱卡对自己说。
“因为,我爱死了人类,也爱死了星星!”
【.--./---/.../..././.../.../../...-/./】
李丽娟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抚摸着笔记上的每一个字迹,轻促地吸着气,眼睛像是崩溃了的堤坝,泪水不住地淌下。看完最后一行字,看到了夹在页尾的信封,她既绝望,又无助地抬头,对着时左才哽咽着问:
“这……是什么意思……”
时左才打心底发出一声沉默的叹息,随后又接过被递到柳烟视手上的望远镜,递给了李丽娟,问道:
“你会观星吗?”
李丽娟有些讶异。时左才也不解释,跪坐在她身侧,开始手把手地教她如何用望远镜观测星星。
“面向东北方,角度大概是四十五度,你往那边看,能看到一团雾一样的光吗?那是星云。有没有看到五颗特别亮的星星,排成了‘w’的形状……对,那是仙后座。”
时左才抿抿嘴唇,抬头看向那片深邃而灿烂的星空,双手扶着李丽娟的肩膀,语气平缓、一字一顿地说:
“现在,我要你稍微向左挪一点点,非常轻微地一点点,把w形状最左边的那颗星星放在右上角的网格里。”
“现在,你不要动,我会帮你放大倍率。”
柳烟视安静地看着时左才和李丽娟的背影,眼睛红红的,又用双手捂住嘴巴,悄悄吸了吸鼻子。
“有没有看到一颗特别小,特别暗的星星?要很认真才能注意到,因为这副望远镜的倍率不够高。”
李丽娟沉默不语,在她透过望远镜看见的视野里,忽然多出了一颗在夜空中微微摇曳的,渺小而黯淡的星星。它一直缩在附近那团闪亮星云的角落,像是个体弱多病,常被人欺负的孩子。却又在这个无月的秋夜里,倔强地散发着微弱的光,一如情人闪动的眼神。
柳烟视轻轻悄悄地走过去,蹲下身子,温柔地说:
“那颗星星是属于你的。它的名字叫‘lijuan’。”
李丽娟茫然地摘下望远镜,柳烟视又接过了时左才手里的信封,郑重地递到了她的手上。
信封里是一张国际天文联合会发布的小行星命名证书。
上面标注着指定小星星的经纬度,所属星座,也注明了命名权已转交给发现者。
小行星的名字是“lijuan”。
发现者是,何思明。
与证书一道放进信封里的,还有一张小小的便签。
“我买了一颗星星送给你,妈妈。
世界上有六十多亿人口,被星星命名的人不到千万分之一。
我希望让你成为最特别的那一个。
这颗叫做lijuan的星星藏得很深只有每年的十月初,能在没有月光的夜晚,在摩星山上观测到。
从今往后,这颗星星会一直陪伴着你。也许你抬头时无法看见它,但它一直都会在那里。
这就是我理解的星星。它不能让我吃饱饭,赚到钱,养家糊口。但有的时候,它比这些更加美好。
因为这里寄托着我的爱。
我爱你,妈妈。
太空里的莱卡留”
【-.../..-/-/】
李丽娟捧着那张便签,跪坐在地上,缓缓低下身子,额头触到地面,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那哭声太过于触动人心,就连柳烟视也忍不住掩住鼻子,擦拭着眼泪。
时左才无声无息地起身,走到后面的草坪上坐下,望着嚎啕大哭的李丽娟整整出神。
那种情绪紧绷到极限后彻底崩溃的哭声让人无比动容,李丽娟仿佛是要哭得断了气,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都从身体里倾泻出来。
不知为何,光是这么呆呆望着,时左才便觉得有一股暖流从小腹涌向全身,鼻间莫名地酸楚。
万丈高空之上,仍有无数星星在夜空中摇曳闪烁。它们随着弧形的天穹游移,隔着亿万个光年,向这个星球的人们投来闪动的目光。
关于何家镇里那个喜欢星星的孩子的故事,已经终了。但何思明永远不会消失,他就像星云角落里那颗微弱而倔强的小星星,照旧在每年的十月初出现在这个世界里,沉默地陪伴着李丽娟,穷尽她此后的全部人生。
这确实是他能想到的,人世间最浪漫的陪伴了。
中途虽有遗憾,但这份母子之间的谅解,终究是没有缺席。
温润的感觉像是小小的火花在时左才胸膛里跳动着。一贯冷漠不近人情的他,在两个女人所不能看见的时分,悄悄勾起嘴角。
随后,又兀地僵住。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
“家里明明什么都没有了……累死累活攒这点钱让你去读书……为什么非要学天文啊!”
“要是不去学天文,妈妈就根本不会跟你吵架,就根本不会有这种事了……”
“没了……全都没了……儿子也没了……家庭也没了……我这辈子都完了啊……何思明……我辛辛苦苦付出了这么多……你为什么要死啊……”
“为什么……要学天文啊……”
柳烟视愣住了,一阵失神。
时左才怔怔地看着那道歇斯底里、大喊大叫的背影,感觉到胸口似有什么在烧,无法抑制胃部传来的、强烈的干呕的**。心底深处,仿佛有什么在无声地坍塌、又迅速没有了痕迹,像潮水漫过的沙堡。
他无力地向后倒下,死死地睁着眼睛。
目光所及处,仍是那片无尽的星空。
【-.-./---/-./-/.-./../-.../..-/-/../---/-./】
在某个瞬间,他恍然意识到:也许世上所有父母孩子之间所谓的谅解与理解,都不过是故作体面的妥协。
但星星没有错。从来没有。
第1章 少年左才之烦恼
开学了。
对许多学生而言,这是既喜且悲的事。
能够见到同窗的朋友(这占少数),又或是对分班后的新生活、新气象抱有期待,又许是终于能见着暗恋的对象……关于欢喜的部分,每个人都不尽相同。
但令人忧伤的地方却往往是雷同的。比如没做完暑假作业。又或者是对飞速逝去的假期没有实感,沉浸在缅怀的心情中。
时左才是与这些所有的事物都恰恰相反的。
他既不会为暑假结束而感到悲伤拥有柳烟视的暑假堪称地狱;他也不曾对校园多姿多彩的生活抱有任何期待。
“开学”的概念,于他而言,和“吃饭”、“喝水”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后者是为了维持人类在生物性上的稳定,前者是为了维持人类在社会性上的稳定。
他就是一个纯粹的异类,披着人类外皮的魔鬼最有力的证据是:早在暑假开始的第三天,他已经完成了升入高三前堆积如山的暑假作业。
看着课室里慌慌张张、到处乱窜,为没补完的暑假作业垂死挣扎的同学们,他理应如登上顶峰的人生赢家般感到高兴。
但他并没有。
原因有两个。
其中一个是因为人,名字叫做张天佑的人。
张天佑其人,长相阳光,性格开朗,胸无大志,不拘小节偏偏又是个臭不要脸的烦人精。
自从去年分了班和他同桌,又被他连续抄了一个月的作业之后,张同学便借此契机,单方面地宣布和时左才成为了永远的好基友。
如果说柳烟视的存在就像是一柄永远悬在他的头顶上、不知何时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那么张天佑之于时左才,就像是一块又臭又粘的,糊在脸上的牛皮糖。
而现在,牛皮糖再次和他同班了。
牛皮糖正在课室另一端的座位上,遥遥地朝他投来含情脉脉的眼神。时左才的心里缭绕着一缕淡淡的忧伤。
让他忧伤的另外一个原因,也是因为一个人。
女人、转学生、时左才完全料想不到的人。
按照小说故事里的套路,这位神秘的天外来客十有**会是那位早就在昨日和他say了goodbye、上了飞机的柳烟视。
但现实远比小说要来得离奇荒诞。
因为转学来雏光的人,是那位家喻户晓的“国民妹妹”……付颖儿。
没有人不认识她。从《欢乐一家》,从《永不相见》,又或者是从半个月前上下九的那场杀青仪式。
然而,当她出现在教室门口、经由班主任介绍、又在黑板上切切实实地写下那三个字的时候,班里还是彻底炸开了锅。
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或是兴奋,或是好奇。男生们看向她的眼神就像是一头发情的公驴。
时左才也定定地看着她。一颗心渐渐沉入谷底。
本应出现在电视里的人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莫名其妙地、从广州最好的中学特意转进了这间排名要倒着数才比较容易找着的私立高中,这样离奇的事情,没有人能够理解。
时左才也不理解。但他脑子里的“麻烦雷达”已经开始嗡嗡嗡地响个不停,使他烦躁得想要立刻办理退学手续,离开这个学校,又或者是打开窗跳下去,离开这片人间。
教室里仍在吵闹个不停。时左才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翻开笔记本,在扉页处写下了一行字。
“生活是在闹街上害的一场久治不愈的头痛病。”
之后便是轮流上台自我介绍、由班主任讲述高三学业的安排、例行公事般的高考加油。时左才全程保持自闭,度日如年。
班会课结束后,屁股已经坐不住的张天佑蹭地站起来,兴冲冲地往时左才这边赶。而时左才意识到大难临头,同样是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张天佑打招呼的手都抬起来了,看见时左才光一样地冲出了教室,未出口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无辜地眨眨眼,目光瞟向时左才的座位。
在厕所里洗了把脸、冷静了一下,时左才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来,思虑再三,还是打消了让副人格代课的念头。
他并没有直接回到一班,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打算避避风头。
逃避可以避免九成的麻烦,剩下的只需要视而不见就好。他坚信这个道理。
看看风景、消磨时间。待到上课铃响,再回到教室。纵使张天佑再怎么有心纠缠,也影响不了自己。
但事情总非称心如意。生活如此,人生更是如此。
感受着忽然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时左才心下暗暗一叹,已经做好了面对麻烦的心理准备。
但当他转过头时,他还是发现自己对生活料想得太天真了。
纵使经历了接连不断的麻烦,时左才一直对自己平静的高中生活犹抱有一丝希翼。
直到他看见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是柳烟视。
明眸皓齿,肤白似雪,脸上永远带着那副让人捉摸不透的甜美笑容。
“时左才同学,从今往后就请你多指教啦。”
她的眼睛弯成月牙。
时左才胃里一阵抽痛。
“骗人的。”
“嗯?”
“你是假的。”
“我是真的呀。”柳烟视眨眨眼睛。
“这是噩梦。”
柳烟视不说话,伸手去掐时左才手上的软肉,时左才脸一阵青白:“疼。”
她笑起来:“看来你没有做梦。”
“我看着你买的机票。”
“又没说买了一定要上飞机。”
“一张机票两千。”
“两千怎么啦?”柳烟视撇撇嘴:“千金难买我开心。”
她又笑嘻嘻地冲时左才比了个剪刀手:
“我赢了!哼哼。”
时左才虚弱地捂着肚子,往教室里走。柳烟视也不拦他,负着手笑意盈盈地目送着他离去,末了,还大喊一句:
“时左才,下课见啦~我等你哦!”
走廊里的同学们频频侧目,不少人都在讶异这新来的美女转校生怎么会跟那出了名的冷面变态搭上关系,时左才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
就凭这句话,他就能当上好长一段时间的校园明星。十级麻烦,杀人诛心。他听到自己的灵魂在恸哭。
回到教室里的时候,张天佑恰好不在。时左才舒了口气,坐回座位上,还未缓过神来,视线扫到桌上的笔记,愣了愣。
自己方才写下的那句话下方,被张天佑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下了:
鲁迅
第2章 无从逃避的命运
第二节课是语文。
任课老师是时左才去年兼今年的班主任,姓甄。
多余的资料不必赘述,对时左才而言,她只是又一个必须出现在时左才生命里的普通人。
事实上,他这辈子唯一的妄想,就是自己的往后余生,都能够遇见像她这样的普通人。
对新学期的兴奋之情尚未褪去,同学们在课上坐得不甚安稳,不时窃窃私语。甄老师笑笑,也没说什么,继续讲课。
角落里的时左才从头到尾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当下课铃响、临时班长喊完“老师再见”的那一刻,他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向讲台。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自觉地望向他,甄老师也被吓了一跳。印象里,这个寡言少语的孩子可从来不是什么爱出风头的角色。
时左才定定地望着她,那眼神过于怪异,她心底无端生出几分忐忑。
“时左才,你有什么事?”
“书。”
“啊?”她没反应过来。
“你的书,很重。”时左才眉头微皱,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少话姿态。
甄老师愣了愣,低头望向自己手里那一小摞教材。
“啊……这个啊,其实还好……”
“我帮你。”
未说完,时左才已不由分说地将那一摞教材从甄老师手中拿了过来,自顾自往教室门外走去。
众人皆是看得一头雾水,甄老师咧咧嘴角,心道这孩子莫不是昨天开学礼的时候帮自己搬书上瘾了?
甄老师迷茫地跟在他脚后离开教室,又和走廊另一头往这边赶来的柳烟视撞个正着。柳烟视看看时左才,又看看甄老师,眨巴眨巴眼睛。
时左才两耳不闻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好像这摞教材就是他的一切。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柳烟视恍然一笑,又摇了摇头,一边念叨着“至于嘛”,一边笑嘻嘻地往付颖儿座位上走。
两位出水芙蓉般的女孩子竟是认识已久的闺蜜,一班里再次传出了劲爆八卦。
时左才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自己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一天中的八分之二。
张天佑,付颖儿,柳烟视。
能不能躲过这三个恒星级别的麻烦,还是个未知数。但他愿意为此拼尽一切。
……
第三节课是数学。任课老师是个严肃的中年人。抱着一摞数学卷子进来,直接开始摸底考试。
教室里哀嚎一片。时左才微微皱起眉头。
试卷发下,其他人还在粗看题目时,他坐直身子,奋笔疾书。
距离下课还有20分钟的时候,他从座位上站起,将写满的试卷放到讲台上,在数学老师讶异的眼神中冷冷地说了一句“厕所”,打教室前门绝尘而去。
直至下课,再也没有回来过。
……
第四节课是体育,时左才痛经了。
……
时左才没能熬过第五节课。
他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其时正是午休,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饭堂打了午饭之后,躲进了学校体育馆后的体育仓库里。
这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基地。体育仓库午间不向学生开放,但侧面的窗户锁可以借助学生卡利用杠杆原理撬开。
翻进仓库、打开饭盒,在鞍马上坐下。刚刚放下戒备的时候,窗户处传来“砰砰砰”的声音。
向来面无表情的时左才诧异地瞪大了眼睛,转过头去,下一霎,万念俱灰。
窗户外探头探脑的人是安鹤市。
安鹤市的后面,跟着的依次是笑眯眯的柳烟视、嬉皮笑脸的张天佑,和一脸茫然的付颖儿。
“还真能躲到这种地方来啊。”张天佑先出声了。
“挺像他风格的呀。”柳烟视笑眯眯的。
“我是……之前被时同学带进来过,所以就猜他可能会来这里。”安鹤市如此解释,语气一如既往带着怯懦。
时左才的心沉入谷底。
他记得,他当然记得,自己那向来喜欢多管闲事的副人格对安鹤市这种单纯的小猫怀有多大的恶意,但凡有机会,他的副人格都会想方设法地教安鹤市学会叛逆当然也包括了潜入体育仓库。
他甚至不想了解这四个本来风马牛不相及的家伙是怎么在三个课间休息的时间就成了好朋友凑到一块去的以柳烟视的社交能力而言,根本就是无需多谈的问题。
他不理解的事情唯独有一件。
所以他皱眉,抬头,看向安鹤市:
“你怎么在这里?”
“啊?”安鹤市被问住了,愣愣地:“没听懂……”
“你不是在其他班?”他的言下之意是,安鹤市性格与柳烟视天差地别,绝对不是会串班挑事儿的类型。
安鹤市闻言,又“啊?”了一遍,神情越加迷茫了:
“我……一直都在一班啊……”
在场的其余人很快明白过来,笑成一团。时左才睁着眼睛,感觉整片世界都在眼前逐渐远去。
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经历了四节课的时间,他一直都没有意识到,原来安鹤市也被分到了一班,成为了他的同班同学。
她那低于常人的存在感,成为了时左才完美布局中唯一的盲点,撕裂了他全部的希望。
……
教室里,角落的两张桌子并到一块,五人开起了愉快(不包括时左才)的茶话会。
“既然人都凑齐了,咱们不如今天放学就去庆祝一下,唱k怎么样?”
“我有空我有空!”对柳烟视的提议,张天佑肯定是双手赞成他脑袋里的光棍雷达已经开始疯狂转动:三女二男,四舍五入就是大型联谊会了。
时左才保持沉默,冷冷地瞥了张天佑一眼,眼神似在说:你没希望的。
“小安呢小安呢?”
“啊……我放学后打电话跟妈妈说一下,应该是可以的……”
时左才眼角略略抽搐。
“那就好啦,颖儿肯定也会来的吧?我好久没听你唱歌了!”
付颖儿犹豫了一下,脸上略有难色,带着歉意:
“小烟,其实我今天放学后还要去一趟录影棚,有几个镜头要拍的……实在是不好意思。”
时左才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
“那咱们就跟你一块去录影棚参观一下嘛!可不可以呀?”柳烟视好像永远不会受到挫折,又兴冲冲地提议。
时左才翻开面前的笔记本,在自己写的那行字下面,除了“鲁迅”的署名外,不知何时又被人添了一行清秀的新字,时左才认得那是柳烟视的字迹。
鲁迅:我没说过。
他有点忧伤。
“这个倒是没问题,我跟经纪人说一声就好了……”
“万岁!!我准备好了!我准备好了!我准备好了!”张天佑已经难以维持人形了。
“啊,颖儿!我想吃你这个!”柳烟视目光瞥到付颖儿手里的牛角包,眼底冒出星星来。付颖儿脸略略一红,小心翼翼地将面包递过去,柳烟视也不接,直接转过脑袋“啊呜”咬了一口。
张天佑看得眼睛发直,挺直腰杆,摆钟似的倒向一旁的时左才,对着他耳朵嘀咕:
“小左子,春天好像要来了。”
时左才沉默了接近三秒,然后,他伸出手来,揉了揉脸。
再放下手时已是恶魔先生。
他转过头来,眼里带着温柔的笑意:
“天佑,你知道吗?”
“嗯?”
时左才轻柔地眨眨眼睛,满脸真挚:
“你单身的时间越久,你未来的女朋友就会和越来越多的人发生过性关系。”
张天佑的脸在一瞬间变得僵硬。
他又缓缓凑到张天佑耳边,望着墙上的时钟,一字一顿地:
“滴,答,滴,答……”
第3章 端倪
放学后,柳烟视如约来到一班课室门前,与大家集合。
时左才无处可逃,面如死灰地跟在众人后头下了楼。
一路走到学校附近的公交站下,张天佑似受了什么刺激,全程殷勤地吓人,巴不得将自己的红内裤撕出来铺在公交车台阶上让三位女生当红毯来走。看得几位女生一阵恶寒。
好在付颖儿要去的录影棚并不远,前后只有十五分钟车程。剧组里的工作人员已经备好了长枪短炮等她开拍,经纪人也是随意安排他们到休息室里坐下便拉着付颖儿往化妆室走。
好在录影棚里的经历毕竟都是新鲜的,几人也不觉烦闷,张天佑已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开始东摸摸西碰碰。
付颖儿要拍的是最近接下的一部间谍片《烟视媚行》的宣传片,饰演的是女一号的少女时期。张天佑还对这剧名大呼凑巧,打趣道:
“就冲这剧名,我觉得女主角该让烟视同学去拍。”
柳烟视吐吐舌头,笑嘻嘻的:“我又不会演戏。”
时左才冷冷瞥她一眼,心道这是他这辈子听过最荒唐的笑话。
休息室里的电视能看到录影棚里的拍摄状况,柳烟视对自己的好友最感兴趣,津津有味地趴在屏幕前看着。
时左才对付颖儿的演技犹有印象:他从来不看电视剧亦或是电影,由于生性对细节敏感,他往往能不自觉地捕捉到镜头里出现的漏洞、人物表情的失误,看什么都觉得很假。唯独那天在公寓里,对付颖儿饰演妹妹时那段哭戏的偶然一瞥,仍是感到几分惊艳。
演的是段文戏。她坐在图书馆的桌子旁温书,不时蹙眉沉思。张天佑没看懂,偏要想方设法拍两句马屁,赞叹付颖儿这一霎的气质像极了民国才女林徽因。安鹤市不明觉厉,时左才看着电视,有几分失望。
又拍了几段,导演喊“cut”。付颖儿站起身来,对场外的众人鞠躬致歉:
“不好意思,最近状态不太好。”
刚回到休息室,柳烟视便上去和她抱作一团,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晚点还有一段戏,付颖儿便带几人在录影棚四处转转,讲解一下拍摄的过程,气氛还算融洽。
中途有段小插曲:柳烟视被制片人一眼相中,得知她只是个普通学生,惊为天人,生拉硬拽地要带她去试镜。柳烟视自然是赔笑回绝了。时左才记起来她是澳洲某知名杂志里唯一的亚裔模特,其实对这些机会不上心也理所当然。
再拍完第二段戏,时间已近九点。从录影棚出来,柳烟视又起哄说要去吃烧烤。安鹤市接了电话,歉疚地说要回家,张天佑眼睛一亮,便以天黑路上不安全为由充当了护花使者,与安鹤市一道去了车站。
时左才也想回去,柳烟视笑意盎然地凑到他耳边,说了一句“从拉拉那边换来的东西还在我手上”,他眼角抽搐,只得就范。
“我其实是在广州出生的,那时候就和颖儿一块读书了。颖儿爸爸和我父母关系非常好,听说以前还约好了如果我是个男孩子,以后就和颖儿结婚……可惜我是女的,这门娃娃亲就没结成。虽然后来搬去了澳洲,我还是一直和颖儿有保持联系来着。”
柳烟视一边叙述着她和付颖儿之间的交情,一边伸手去挠付颖儿痒痒,两个女孩咯咯笑成一团,时左才扭头看付颖儿一眼,和她目光相对,不知为何从她眼里读出几分敌意。他低下头,认真地踩着人行道上的方砖,一言不发。
到了街边的烧烤摊,柳烟视兴奋地跑到摊位前挑东西,时左才和付颖儿都对烧烤无甚兴趣,寻了两张塑料凳各自坐下发呆,气氛甚是尴尬。
沉默许久,还是付颖儿先说话了。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时左才皱眉,抬眼看她。
付颖儿继续说:“你也是狂言师,对吗?”
时左才心底“咯噔”一跳。她搅拌着奶茶吸管,眼神没半分怯意:
“骗倒了一个融资诈骗的女骗子,还有一个海外归来的神棍,这些事情,小烟都有跟我说的。”
时左才沉默了一阵,语气平静,终于开口:
“所以呢,你想表达什么?”
付颖儿似被问住了,拿起奶茶用力啜了几口,又似有些不甘地嘟囔:
“反正我什么都知道。”
时左才冷淡地“哦”了一声。
“我还知道你被称作闷油瓶,小烟说你的副人格是恶魔,性格相当恶劣。”
“哦。”
“别以为你骗到两个骗子就有多厉害,我认识的狂言师多了去了。”
“嗯。”
“……”付颖儿有些被他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气到了,语调高了一些:
“我警告你,别对柳烟视有什么非分之想。你觉得她对你特殊,只不过是因为你被利用了而已。你根本就不了解她,小烟这个人比你想得复杂得多,你根本配不上她。”
时左才忽然问:“那你呢?”
付颖儿怔了怔:“什么?”
“你转学过来的理由是什么?你一直忧心忡忡的原因是什么?”
“你凭什么问这些……”
话未说完,已经被时左才平静而快速地打断了:
“从转学进来到现在,你一直都表现得心不在焉,看见柳烟视也不是纯粹的开心。你的微表情暴露了你的想法:你一直欲言又止,有话想对她说,又说不出口,对吗?”
“你的书包是名牌大厂新出的款式,鞋子却有漂白过的痕迹,上面的标识已经掉色;中午的时候柳烟视问你吃不吃油条,你说害怕长痘,说明你对自己演员的身份具有认同感,很在意对外形的保养;一个下午的时间里,你涂了三次护肤霜,那款护肤霜是相当廉价的牌子。你的头发有比较明显的分岔,你烫过头发,但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做过护理;虽然我对你的了解不多,但网络上对你的评价多是实力派的演员,不比科班出身的童星差,为人也很有个性,只接一些自己看得过眼的戏……但是,光凭今天在录影棚的经历来看,你接下的新戏很明显是那种只追求当红小生流量圈钱的剧本,你不是状态不好,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你对那部戏的热情……”
“够了!”付颖儿似被戳到痛处,眼眶微红:
“这些和你没关系!”
时左才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神淡漠:
“既然你觉得你很了解柳烟视,那你就该明白,我能看出来的东西,她也可以。”
付颖儿紧紧抿着嘴唇,捏着拳头,泫然欲泣,却始终死死地睁着眼看着他,不肯流出眼泪来。时左才叹了口气,在心里默默地将她的麻烦等级上调了两级。
“小颖儿!我-回-来-啦!”
柳烟视抓着一把羊肉串,语气高兴得像在唱歌,看见这头剑拔弩张的二人,眨了眨眼睛:
“?你们两个干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