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渺小的家
不管时左才和付颖儿再怎么不愿意,在柳烟视的从中作梗下,几人的关系还是越来越熟络了。
至少在旁人看来是如此。
柳烟视在翠苑租了套房,恰好是在时左才楼下,这样一来,便是名副其实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了。
因而她也得以每天放学时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一班教室里,拉上时左才、安鹤市和付颖儿一块回家。付颖儿与他们倒是顺路的,也不好推脱。
至于张天佑,住的地方和他们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每天都得孤零零地往学校另一头走,这几天看向时左才的时候脸都在发绿,分分钟都要哭出声来。
打那天吃完烧烤,付颖儿没再和时左才说过一句话,纵是目光偶然相对,她也会冷冷地撇过头去。
时左才不在意,事实上,他乐得清净。他不喜欢去探寻别人的秘密,尤其是不喜欢付颖儿那种对某些经历忌讳莫深的女人。这点倒是与副人格恰恰相反,他有时能感觉到恶魔先生在体内躁动,那个家伙对付颖儿充满了期待。
除了多出来的这些令人烦躁的交际,日子整体过得还算平淡,一周悄然过去。
周六的早晨,睡梦中的时左才被枕头砸醒,他如惊弓之鸟从床上弹起,摔到地上。
随后便听到对他而言如噩梦般的“咯咯”笑声。
“每次都能睡得这么沉,亏你上学不会迟到。”
时左才按捺下躁郁的起床气,冷漠地看向柳烟视。这已经是不知道多少次被她用备用钥匙闯进房间里突然袭击了。
柳烟视却浑不在意,平日里最善察言观色,给每一个人都留下极好印象的她,在面对时左才时,总像是在对待可以肆意摆弄的玩具。
柳烟视将衣服丢给他。
“快点啦,咱们今天要去颖儿家,你不是忘了吧?”
时左才叹了口气。
前些天付颖儿邀请她周六到家里玩,柳烟视偏偏似读不懂气氛,说要带上时左才。付颖儿说着“不好吧”,却被她打着哈哈糊弄过去了。至于时左才,他愿意与否都不会影响事态的发展。
“我的爸爸妈妈都是狂言师,这件事情我跟你说过吧?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他们,感觉就像是电影里的史密斯夫妇一样,常常会结伴在世界各地跑,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你不觉得这样很浪漫吗?”
“他们浪漫归浪漫,我其实还挺惨的……嘻嘻。从小到大,其实我还没怎么接触他们,不过我知道颖儿爸爸和我爸爸是关系很好的挚友,虽然他们认识非常多年,但颖儿的爸爸其实不是狂言师,就是个普通人我忽然想到,狂言师的世界就好像是《哈利波特》里的魔法学校,颖儿的爸爸呢,就是一个幸运地接触过那片神秘的世界,却又永远进不去那个9站台的麻瓜……”
“不过呢,虽然是‘麻瓜’,颖儿爸爸也帮了我们家很多忙,据说我小的时候还被他照顾过一段时间,我自己是没有多少记忆了……我总觉得,我爸爸和颖儿爸爸,有点像是福尔摩斯和华生的那种关系,颖儿爸爸能娶到那么漂亮的老婆,也都是多亏了我爸爸,嘻嘻……听说颖儿邀请我去她家,也是颖儿爸爸提出来的主意……”
“颖儿爸爸也帮了我很多忙,几个月前我跟他说了要回国,签证啊住处啊什么的都是他帮忙办的,还想让我和他们一起住,不过我一个人住习惯了,就没答应……”
从地铁到公交车,柳烟视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提到自己父母的事情时,眼神都好像雀跃了几分,时左才可以看得出来,对于能够见到父亲的旧友,她确实很是期待。
在市中医院站下了车,走上天桥,车水马龙的街道在脚下流动。柳烟视双手插在薄毛衣的口袋里,轻轻地哼着歌。
下了天桥,走过两条街道,渐渐能听到熙熙攘攘的人声。空气里有股扑面而来的咸腥味,那是海鲜的味道。这几天广州都下了阵雨,地上湿漉漉的。
时左才皱皱眉头,知道他们是走到了海鲜市场附近。这里鱼龙混杂,热闹得吓人,一路过去尽能看见些黄黄绿绿的塑料棚顶,许多店家在门前摆了鱼档,简易的木板上写着“生猛海鲜”,“平价靓鱼”,“冰块”,大排档的招牌不是“财记”就是“罗记”或是别的什么“记”,字迹多半歪歪扭扭,有人用粤语吆喝着,各种各样的鱼虾蟹螺在泡沫箱子里游弋。
柳烟视觉得新奇,东看看西瞧瞧,步子也慢了些。时左才蹙着眉头躲过一群追逐打闹的小孩,又差点撞上把几大箱海鲜往冷库里运的推车。柳烟视及时地拉住他,又冲着他咯咯笑起来。
时左才越发不喜欢这里他不喜欢一切没有秩序的东西。他也越发不喜欢柳烟视她总是在笑,像是聊斋志异里总“咯咯”笑的婴宁。
像她这种人,太容易把生活过得多彩。时左才甚至觉得,哪怕天塌下来了,她也会因为砸在脸上的云朵像棉花糖而咯咯笑个不停,那种笑声太富有感染力,他本能地感到抗拒。
坐落在这条街道附近的,只是一片老旧的居民楼。付颖儿会住在这里也印证了时左才的猜想。
柳烟视对这里不熟悉,据她说这是付颖儿父亲付思哲的老家,早在自己出生前,付思哲就已经靠着烟视爸爸提供的信息炒楼卖楼赚了笔小钱,搬到了天河区附近,不知现在为何又搬了回来。
时左才没有多想,随着柳烟视往一栋居民楼走。没有电梯,两人步行上了七楼,在702室前停下,她伸手敲门,门后传来一声“来啦”。
开门的女人是付颖儿的妈妈,叫方晴。年近四十却风韵犹存,神态和付颖儿有七分相似,纵是说她与付颖儿是一对姐妹,怕也有人信的。
刚进门,柳烟视便咯咯笑了起来:“方妈妈。”
方晴对柳烟视喜欢得紧,见了面就把她抱进怀里,念叨着“烟烟长这么高了”、“已经是个大美人了”之类的话,柳烟视的脸难得红彤彤的,时左才在猜她现在有没有在演戏。
付颖儿从里面房间走了出来,看见时左才,脸上顿时一黑。方晴注意到犹站在门外的时左才,有几分讶异。
“烟烟,这是你男朋友?”
不待柳烟视回答,付颖儿已经冷冷插了一句:“不可能。”
柳烟视又咯咯笑了两声:“是我和颖儿的同学,叫他来教作业的。”
说完,她又问:
“付叔叔不在家吗?”
“在的,一大清早就起来了,正经事也不做,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明明都知道你今天要来,还说了好几遍,说什么他中午才有空……现在还在书房里待着呢。我去叫他。对了,你们俩先进屋里来颖儿,愣在那干嘛呀,给小烟和同学弄点喝的去,你得招待人家呀。”
方晴风风火火地说了一段,便又走去敲书房紧闭的门。
柳烟视进屋脱了鞋,付颖儿笑嘻嘻地从鞋柜里抽出一双毛茸茸的拖鞋给她,又扭头瞥了一眼时左才,用下巴指指地毯旁的塑料拖鞋。
“小烟,我们叫两杯珍珠奶茶好不好?”
“我想喝可乐。”
“你不要整天喝碳酸饮料啦,会骨质疏松的。”
“喝珍珠奶茶会长胖的吧?”
“你从小到大都是吃什么都不胖的,还好意思说这种话!你知道我为了保持体重节食多久了吗?叫一杯珍珠奶茶还得付出五十个仰卧起坐的代价呢……”
“自欺欺人。略略略。”
“你要死哦?平胸怪!”
两个女孩又娇笑着互相抓胸挠痒痒,在地上滚作一团。时左才嘴角抽搐。直到意识到他的存在,付颖儿方才有些尴尬地收敛神情,故作冷漠地挥手一指房间角落:
“饮水机,自己倒。”
方晴妈妈还在那头拍门。
“付思哲,你干嘛呢?人家小烟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招呼也不打,做什么妖呢?”
“付思哲!反了你了!真是……”
门把手死活拧不开,方晴又骂骂咧咧了一段,柳烟视连忙上去扶住方晴的手,一旁的付颖儿表情看起来也不太好。
“方妈妈,算了算了,付叔叔可能有什么要紧事要做呢,等他中午再出来就好了呀,我在这儿待一整天呢,不急的。”
方晴被她拉到沙发上坐下,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烟烟,让你看笑话了……你付叔叔这段日子一直不太对劲,做事也不上进,怎么骂都骂不醒他……”
“没事没事,见到方妈妈我也很开心啊!我已经想过来拜访很久了,只是一直抽不出时间……今晚我们去吃大餐怎么样?我知道有一家很好吃的酒楼,那边的烧鸡叫皇家烧鸡,听起来就很厉害,哈哈……”
“你这妮子,还是这么爱吃。”方晴有些宠溺地揉揉她的手,站起身来:
“我已经煲好了饭了,中午就先在家里吃吧,晚上的事晚上再说。我先去做菜。”
“我想吃方妈妈蒸的金仓鱼。”
“妈!别做给她!她每次都抢我的鱼吃!”付颖儿躺在沙发上伸直脚丫子出声抗议。
柳烟视天真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
“我有吗?”
“不许假装失忆!”
柳烟视不动声色地冲付颖儿做了个鬼脸,又溜进厨房向方晴卖乖:
“方妈妈,我给你打下手。”
“别别别,千万别,你忙你的去,跟颖儿进屋里玩去,这里油烟大着呢。”
柳烟视眨眨眼,道了声“好吧”,又溜回客厅拉起付颖儿的手:
“走走走,去你房间!”
她一扭头,这才注意到时左才一直杵在门口附近,毫无存在感,讶异道:
“你在那傻站着干嘛呢?”
时左才沉默了一阵,冷冷道:
“我常常因为台词太少而感觉与你们格格不入。”
柳烟视又咯咯笑起来,他皱着眉头。
第5章 “你是狂言师”
教作业、教作业。
教作业。
时左才这才明白,所谓的“教作业”,是要自己一个人写三人份的作业。
他蜷缩在付颖儿房间的角落。
陪伴着自己的只有一张小小的矮桌,和作业。
这非他所愿。
在这个角落之外,已经用零零碎碎的发卡,发圈,手绳摆成了一个圈。
要是敢挪出圈子一步,她就去厨房找妈妈喊非礼,这是付颖儿的说法。
要是不帮两人做完作业,刚刚给他的那一颗拉拉送来的完全由自己个人努力换来的白色药丸,她永远都不会告诉自己正确用法,这是柳烟视的说法。
而那两个女人,已经围在电脑前玩起了森林冰火人。
咯咯的笑声弱智得像三岁小孩。
这个比喻对不起三岁小孩。
时左才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将耳塞戴上,隔绝了两个女人嘈杂的笑声。
他打开曲库,播放曲库里存着的唯一一首歌。
《g弦上的咏叹调》。
这首曲子,在古典音乐中被称为最富理性的交响曲。时左才是理智的殉道者。他坚信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本质就在于理性。在心情浮躁的时候,这首曲子能帮助他平静下来。
将声音调到最大,他的灵魂沉浸在理性之河里,而他的**,在写作业。
房间里的女人笑得开心。游戏通关了,又掏出手机组队吃鸡。
没有人记得时左才。
时间缓缓流逝。
中途两个女人出去了几次,带回来两杯奶茶。阳光倾斜,透过房间的窗台照在纯白格子砖上。门外飘来食物的香气。温度回升了,柳烟视脱掉了上身的毛衣,带起贴身的背心衣角,白皙的腰脐和内衣若隐若现。天气干燥,她身上起了静电,指尖碰到付颖儿裸露的肩膀,两人哆嗦了一下,又咯咯笑起来。
时左才的笔尖在作业本上游移,对这一切毫无知觉。
客厅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拍门声,又伴随着骂声。柳烟视开门去看。方晴回了卧室找房间钥匙。客厅桌上的食物冒着热气。钥匙插进书房的门锁,把手转动,却打不开。付颖儿也走出房间去了。时左才微微抬头。
三个女人用力推开书房的门,门框上贴着密密麻麻的胶带,她们都在咳嗽。方晴往里走。
随后便是刺耳的尖叫声。
方晴跪在地上,脸上尽是惊恐,付颖儿倒在了门边,柳烟视扶起她,一只手掩着嘴,仍在咳嗽。
书房正中的榻榻米,付思哲双手交叠在腹部,闭着眼,神情安详。
旁边是熊熊燃烧的炭盆。
惊恐的哭声和咳嗽声交杂在一起。
震撼的画面冲击着三个女人的思绪,一时间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方晴向前爬去,想拉起付思哲,身后传来一道冷漠、却又毋庸置疑的声音。
“让开。”
柳烟视讶异地看着时左才。
时左才朝书房里走,一边脱下身上的外套。
“柳烟视,去把窗打开。”
柳烟视只愣了一瞬,立马照做。
时左才将衣服裹在手上,端起那烧得滚烫的炭盆,一块煤炭掉落在地上,他用力踩熄,扭头看向付颖儿:
“阳台在哪里?”
付颖儿死死地睁着眼睛,无助地看着他,眼神空洞。时左才又大喊了一声:
“阳台!”
付颖儿一个哆嗦,本能地急匆匆站起身来,带着时左才一路跑到阳台,他将炭盆放在地上,又果断地关上了阳台的门。时左才又走回房间里,叫柳烟视帮忙,把付思哲背了起来,放在客厅的地上,唤付颖儿将书房门重新关上。
付颖儿稍稍恢复了些许理智,掏出手机:
“120……要打120……”
时左才将手指放在付思哲的鼻间,又低下头俯在胸口上听心跳,面色阴沉。方晴似已完全失去了意识,瘫坐在墙边,睁着眼睛,嘴巴微张。柳烟视四下望望,跑到付颖儿房间抱出一台风扇,贴着墙壁将风力开到最大,又跑去打开了客厅的窗。
付颖儿将电话贴在耳边,紧抿着嘴唇,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喂……120吗……”
等了一阵,电话接通,她刚说了两句话,便听到时左才急切的喊声:
“等一下!把电话挂掉!”
付颖儿怔了怔,时左才再次大喊:
“把电话挂掉!快!”
付颖儿已经无法思考,对他说的话言听计从,挂掉了电话。
房间里一片沉默,几人的视线都不自觉地放到时左才身上。
时左才神情凝重,小心翼翼地掰开付思哲交叠的手指,抽出了一个信封。
信封上,用马克笔很清晰地写着:
切勿呼救。
时左才回过头,看见柳烟视的目光怔怔停在信上。
她终于不再笑了。
时左才将信递给她,沉默地向后退开。
……
“晴,颖儿。
我要走了。这是我思衬了许久,也盘算了许久的决定。
请容我道声对不起。为家庭这段时间以来经历的挫折、也为我这次自私的离去。
你们可能不会原谅我。但是对我,或许也对你们而言,这是让尘埃落定的唯一办法。
也请你们相信:我此生遗憾诸多,只这次是无悔的。我已留下三份保险,受益人是颖儿。当我走后,你们母女都能过上安稳的生活。
晴,勿要为此事自责。你当照自己意愿,幸福地活下去。
颖儿,前路还很长,愿你一生无碍。
又及:
倘小烟看到这封信,也容我道声对不起。
我连累柳家颇多,直至最后也未能幸免。”
方晴挨坐在墙边,手颤得捏不稳那张薄薄的纸。她用手捂住口鼻,发出呜咽声。她的肩头一直在颤,像是沉默的火山。
时左才蹙了蹙眉头,她的表情让时左才想到了李丽娟。他扭头,余光瞥到付颖儿坐在椅子上弯下身来,将脸埋在桌台上。他慢慢站起身,拧开书房的门把手。
柳烟视迟疑了片刻,上前拍了拍方晴的肩膀,以示安慰。方晴抽噎了一会,终于开了口。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柳烟视忽地怔住了,张了张嘴。女人的直觉告诉她,方晴说话的语气有些不对劲。
时左才推上门的手在空中凝住。他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来,目光穿过门缝,射在屋内的人身上。
“这算什么啊……留下这么多烂摊子,就这样死了……”
“……付思哲这个混蛋……他是要咱们陪着去死啊!”喊声转为嚎啕痛哭。
“明明欠着别人那么多钱,说没了就没了,我一天打两份工,到家了还要煮饭做菜,他什么时候体谅过我了?颖儿长这么大,他什么时候关心过了?他这是在要咱们母女俩的命啊!”
方晴一下一下地用头撞着墙,声响极大,神情痛苦无比,柳烟视哀伤地蹲下身子抱住她。
“方妈妈……不要这样……”
方晴状若癫狂,挣扎了几下,仍在死命地往墙上撞,柳烟视拗不过她,挡在她额头的手背被撞得通红。直到听见付颖儿带着哭腔喊了声“妈”她才略略平息了几分。
柳烟视吸了吸鼻子,眼睛泛着红。
“方妈妈……你冷静下来,先告诉我,你们家里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方晴眼神呆滞,颓丧地笑了笑。
“呵……还能是什么……还能是什么……”
“两年前,姓付的忽然跟咱们母女说,他这几年一直都在偷偷挪用公司的公款,被人发现了,要弥补公司的亏空,不然就得坐牢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以他的能耐……以他的能耐,哪里有本事赚到那么多钱……”
“那时候,颖儿刚刚接了第二部戏,还是上升期……我们也只能忍气吞声,卖掉了天河的房子,搬回这边住……我们的存款不多,付思哲还在不断地往外送,说亏空很大,没补上……我这些年攒给颖儿的嫁妆都赔上去了……离婚又没法离,他的事暴露出来,颖儿的前途就毁了……”
“嘴上说得那么大义凛然,实际上就是个不负责任的懦夫!现在他死了,钱也赔不上,我和颖儿都完了……混蛋……他就是个混蛋!……”
方晴越说越激动,已经泣不成声。她的脸埋在柳烟视怀里,说话时却不敢转头。两三米开外的地上,付思哲仍平静地躺在那里。
付颖儿脱了鞋,蜷缩在椅子上,抱着小腿不说话。
柳烟视脸上的神情很是复杂,迷茫地望了一眼付思哲,他的面容安详,脸上的红润尚未褪尽。她抿了抿嘴唇:
“方妈妈……不怕的。你们欠了多少,多少我都可以给你们补上,钱不是问题的……”
“不可以的……不可以的啊……”方晴又哭了起来:
“我们已经亏待你们家太多了……从前也是……十年前的那桩子事也是……如果我们早些知道的话……这两年都不敢告诉你这件事,就是不想打扰你……”
柳烟视咬咬牙:
“就算是这样,付叔叔也给你们留了三份保险金呢……”
“没用的。”
屋子里忽然响起沉寂已久的、时左才的声音。众人都愣了愣。
他从书房里走出来,将手上的文件夹丢到柳烟视面前。
“保险是一年半前买的。合同规定,购入保险两年后,自杀的情况才会赔保。”
柳烟视拿着那份合同,脸色讶异:
“你从哪里找到的?”
“文件就放在他办公桌的抽屉里。既然他已经决定了自杀,这份保险不可能放在不显眼的地方。”
柳烟视沉默地抽出文件夹里的纸张,合同里写的果真如时左才所言,在这种自杀的情况下,是不会受理赔保的。
柳烟视嘴唇微微颤抖。
“那这样……付叔叔岂不是……白死了吗……”
“当然不是。”
时左才呼了口气,冷冷道:
“你以为他为什么要特意在信封上写明不要呼救?”
柳烟视怔了怔,瞳孔一阵收缩。这句话如一记重锤,沉沉地凿进她的心脏。
她抬起头来,看见时左才不带任何情感的双眼。
他一字一顿地说:
“你以为,他在信里给你留下的最后两句话,是为了什么?”
小烟……对不起……最后也未能幸免……
时左才沉默地注视着柳烟视,半晌,缓缓开口:
“柳烟视,你是狂言师。”
“他留给你的话,是最后的委托。”
柳烟视微微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她已明白时左才的意思。
倘在发现他的尸体时,他们在第一时间打了救护车,那么,付思哲自杀的事情就绝不可能再隐瞒下去,随之而来的,便是方晴母女不可避免的噩运。
但柳烟视是狂言师。是人间技艺最精湛的骗子。
纵使付思哲已经背负着罪孽死去,那对母女是无辜的。
也只有狂言师,才能在这种境况下,为方晴母女谋得一线生机。
她必须为她们隐瞒下去。
柳烟视微微低下头,看不见表情。
过了半晌,她抿抿嘴唇,扶着方晴站起身来。
她说:
“方妈妈,颖儿。你们不会有事的……这件事,我会替你们想办法。”
“想办法?”时左才忽然冷冷道:
“你能想什么办法?”
柳烟视怔了怔,捏了捏拳头,道:“总会有什么办法的……”
“你不会有什么办法。”时左才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他吸了口气:
“要抹除自杀的证据,选择无非两个,一个是让他失踪,另一个,是从根本上,将自杀改变成他杀。你没有办法让他失踪,因为保险规定失踪案例赔保是要在失踪两年后才生效,她们两人等不起。要把自杀变成他杀倒是很简单,厨房里就有菜刀,如果你狠得下心去用菜刀把他的头砍下来,再拎着去警局自首,那我也随你的便。”
“你明白我意思吗?柳烟视。这是一具成年男子的尸体,体重不管怎么说也有一百多斤,一个人搬运尸体,你做不到。他死亡的时间很短,最多只有两个小时,身上还没有出现尸斑,但你的时间不多了,后天就是周一,如果他不能正常上班,很快就会引起怀疑,一天的时间里,单凭你自己,你根本做不到任何事情……”
时左才的分析不带一丝情感,冷静得吓人。他说的话,当然也是正确的。
只是,在他说话的期间,柳烟视一直都抿着嘴唇,肩膀轻轻微颤,一言不发。
时左才将该说的话一口气说完,直直地望向柳烟视,但当他看见柳烟视最终缓缓抬起头来,与他对视时的眼神,他还是愣住了。
柳烟视的眼里盈着泪光,但眼神却坚强得令人心疼,然而在时左才看来,那双眼睛不似在看向他,而是穿透了他的躯壳,注视着他的灵魂。
她忽然说:
“我会的。”
时左才皱了皱眉头。
她咬了咬嘴唇,继续说:
“如果只是砍下一具尸体的头就能救下她们两个,我会的。”
她说话时仍带着鼻腔,语气像是不懂事小孩在使性子。但时左才感到深深的心悸,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句话绝非玩笑。
与自己初见她时一样这个女人倔强起来的时候,往往带着一种自我毁灭的倾向,一种飞蛾扑火式的决绝。他知道那是经历过什么事的人才会有的性格。
他闭上眼睛,沉默。旋即,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压下躁郁的心情,冷漠地说:
“我刚刚说了,你一个人无法处理尸体……”
“那又怎么样?”柳烟视抿着嘴,微微抬起下巴,正待说些什么如果时左才注意到了她此刻的神情,那么这个故事,乃至他们此后的人生,也许都会有某些微妙的变化。
但时左才没有。不知为什么,他只是沉默地低下了头。不待柳烟视说完,又忽然径直说了下去。
“……我会帮你。”时左才说。
柳烟视怔住了。
第6章 “祝神探”
“……我会帮你。”
柳烟视怔了怔。
似是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时左才……你说什么?”
“所以说了,我会帮你。”时左才有些烦躁地重复了一遍。
确认了自己没有听错后,柳烟视显得更加讶异了。她变得沉默,脸上神情极复杂,最终还是轻声问:
“你打算怎么做?”
“还不清楚,但我们还有时间。”时左才跪在付思哲的尸体旁边,皱着眉头,他开始回忆周边的建筑和地形。
“得先想办法处理尸体。烧炭自杀的痕迹也要掩盖掉,还有你们的叫声,邻居应该已经注意到了。”
付颖儿呆呆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时左才闭起眼睛,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从他身上看不到一点对眼前这具尸体的惊恐,好像只是又一桩与自己无关的、普普通通的委托。
慌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能够拯救她们的,只有理性。时左才如是想。一定有什么完美的方法就像是复杂的函数方程式。沉着冷静,发散思维,在无尽的乱数中,找到唯一的正解。
如果是他……或者说,如果是他和他的副人格再加上柳烟视的话,这次的事情,应该可以解决。
……
祝安生从床上猛然起身。
秋季,温度微凉。被子滑落,他**着上身,只穿了一条平角裤。裸露的身体线条看起来张弛有力,布满触目惊心的伤疤。
但伤疤已经结痂,肌肉也因为多年的懈怠渐渐松弛。
他将遮住眼睛的邋遢长发朝后拨,迷蒙地下了床,踩到地上的一个胸罩。
昨夜喝得有些上头,记忆相当混乱。
他拾起胸罩,摇摇晃晃地撞在床边的衣柜上,又踢开脚下几个易拉罐,走出一片狼藉的卧室。
走到浴室门口,一个女人正对着镜子梳妆。
她似刚淋浴完,头发尚带着湿气,已穿好衣服:贴身的黑色雪纺衫,半透明的灯笼袖里纤细的手臂若隐若现,长筒靴在膝盖上一寸勾勒出紧致的弧线。她在涂唇膏,嘴唇红得像血。
祝安生困顿地眯眯眼睛,有些迷惑地挑眉。顿了顿,靠在门框上,作出轻松的姿势:
“哦,嗨,呃……”
他在努力回忆这个女人的名字,他记得有个“洁”。如果有个“洁”,那她该姓“陈”,如果不是的话,那就是姓谭了。
女人透过镜子的反射看他一眼,笑意妖娆。
“祝神探,气色不错。”
“呵呵……过奖。”
“你是不是该穿条裤子?”
祝安生低下头,先看见的是手上的胸罩。他将胸罩藏在身后,尴尬地笑笑。
“昨晚把房间弄得太乱,找裤子得花不少时间。”
“昨晚……”女人眼波流转:“我们大部分时候都不在房间里。”
“不在房间里?”
女人笑笑,收起口红,放进包里,一字一顿地:“客厅,沙发,餐桌,阳台……和地上。”
祝安生长长地“喔哦”了一声,“喔哦”到了后半段,语调微微向上。
女人继续说:
“谢谢你。”
祝安生张开嘴,却没发出声音,眼睛转了一圈,没记起什么关键的事,他试探着说:
“呃……谢什么?”
女人瞧瞧他,笑着从包里取出一沓照片,亮了亮。
“有了这些,那个奸夫的前途就算是毁了。”
祝安生看向那些照片,终于恍然。
照片是他拍的。内容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从豪车走出来,揽着一个年轻女学生的腰。
那人叫谭劲西,是某五百强互联网公司的董事。
而眼前的女人是他的原配夫人。
祝安生眨眨眼睛,在心底暗骂了一声“该死”。
他还是记错了名字,原来那女人不姓“谭”,姓谭的是她老公。
女人妖媚地笑笑。
“不愧是祝神探,我请了十几个狗仔都没能调查出端倪的事情,才三天就让你抓住了小尾巴。”
“也就是跑跑业务。”
“听说你以前是国际刑警,还是个王牌。还有人叫你‘刑侦界的伽利略’……如今却当了私家侦探,真是屈才了。不过,做国际刑警,确实很危险吧?”女人饶有深意地看向他身上的疤痕。
“你得劝劝告诉你这事的人,叫他向全世界的伽利略道个歉。”
祝安生有意对自己的往事避而不谈。女人是个聪明的女人,也不追问,挎着包,从他身旁穿过。
“有缘再见吧……祝神探。”
祝安生摸摸鼻子:“一般来说,来我这的客人都不希望会来第二次。”
“我不一样……”女人仍不回头,绕过地上乱七八糟的垃圾,扭着诱人的步子朝门口走,留下了慢悠悠的一句话。
“我很期待再次和你见面。”
祝安生眨眨眼睛,缓缓低下头去,又迅速地反应过来,挥了挥手:
“嘿!你的胸罩!”
“那不是我的。”女人径自转动门把手。
祝安生有点尴尬:
“那就再见……呃,小……琪?”他最后决定赌一把,广州的女人十个有六个名字里带“琪”。
女人终于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
“我叫尤君。”
女人打开门,正要离去,正巧撞上一名相貌年轻的警官。女人瞧了那警官一眼,悠然离去。
那警官愣了愣,与浴室门口用胸罩挡着裤衩子的祝安生对视,苦笑了一下。
“姐夫。”
祝安生显然也没料到他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尴尬地抓抓头发,这才意识到手上的胸罩,将其随意丢在沙发上。
“夏良,稀客啊……找我有什么事?”
夏良望了眼乱糟糟的客厅,皱皱眉头,绕过地上的一堆垃圾往里走。
“也没什么,很久没见你,过来看看。”
祝安生在衣架上找到一件风衣,披在了身上,看起来像是那种半夜走在街上专挑女孩下手的露y癖变态。他继续在杂七杂八的东西堆积如山的桌子上翻找着什么。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假话都说不利索。你别动。”
夏良快要落下的脚僵在半空,祝安生扑过去,拾起了即将被踩到的一只烟斗,上下看了看,又吹了吹,一大篷烟灰在空气里绽开。
两人咳嗽。夏良拍了拍沾了灰的警服,祝安生灰头土脸地继续找烟丝。
“刚才那个女人是谁?”
“客户。”祝安生头也不回地回复,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应该是燕字门的。”
夏良皱起眉头:
“姐夫……不是叫你不要和这类人来往吗?你这是助纣为虐。”
“你得先弄清楚因果关系。首先,我不是因为她是欺诈师,才接下她的委托,而是在完成委托的过程中,提出了她可能是欺诈师的猜测。其次,你也不该听信我说的每一个消息,私家侦探不具有公信力……”
祝安生闷哼一声,搬开桌上的大理石茶几,拨了拨散落在茶几底下的烟草,刚刚够一小撮。他接着说下去:“你永远不能依靠我告诉你的消息去逮捕犯人,我的话不是证据,而且那属于钓鱼执法。”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爱说教。”
祝安生将烟丝小心翼翼地填进烟斗里,又开始找打火机。
“人是很难改变的。你不也一样,犟得像头牛。从你十八岁开始就让你不要走我的老路……你不是做刑警的料。”
“为什么?”夏良问。
“你性子太直。刚极易折。干这行的不仅仅是要维护正义,打击罪恶,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人心是很可怕的东西,做好事的未必是好人,做坏事的未必是坏人,你会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你迟早会知道的……靠!”
从沙发底下找到的打火机泡了水,死活也打不出火苗来。祝安生将其丢进垃圾桶,抬头看夏良:
“有火吗。”
夏良摇头:“姐夫,你知道我不抽烟。”
祝安生没有放弃,叼着烟斗趴在地上继续寻觅。
“私下里爱怎么叫我都随你的便,看见你爹妈的时候千万不要叫我姐夫。”
夏良愣了愣,叹了口气:
“姐夫,已经过去了七年了……你过得这么颓废,身子迟早得出事。”
祝安生始终没有找到打火机,他从纸筒里抽出两张纸,卷成条状,往厨房里走,用力扭动了几次燃气炉的开关,终于是冒出火来。他将纸巾点燃,又借着纸巾点燃了烟斗,将纸巾丢进洗碗池里,惬意地吸了一口烟斗。
“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夏良看着他,默默握紧拳头。
“姐夫……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我的标杆,我真的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
“标杆?那是你自己一厢情愿。叫你不当刑警,你偏要反着来,你爹妈已经恨死我了。”
夏良神情复杂,咬咬牙:“我知道你对姐姐的感情,我也知道你当私家侦探是为了什么……但是,你这样是错的……”
祝安生又呷了口烟,抬起头来,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那你觉得什么是对的?”
夏良沉默了一阵,道:“要用最合法的渠道,将犯人绳之以法……就像你以前做的那样,当一名正义的刑警,那样不行吗?”
“不行。”
祝安生说:
“正义救不了你姐姐,法律也救不了。”
夏良眼角一阵抽搐,无言以对。
祝安生长呼口气,往沙发上一躺,又发出惨叫鸡一样的声音弹起身来。他掀开枕头,从底下发现了个方方正正的烟丝盒,里面铺满了烟丝,还躺着一盒火柴。
他将烟丝盒放在手上打量,苦笑了一声:“有些东西你煞费苦心去找反而找不到,一晃神的功夫就自己出来了。”
用烟丝重新填满烟斗,抽了一口,祝安生转头看向夏良:
“说吧,你来找我到底是有什么事?”
夏良沉默了一阵,还是叹了口气,在沙发的另一端找了个还能坐得了的地方坐下。
“今天……我们警队在黄沙海鲜市场那边,发现了一起奇怪的谋杀案。”
祝安生眼神微动。
第7章 游戏开始
10月11号,星期日。天色未晓,陈强就开着货车来到了黄沙海鲜市场。
他是货运司机,这几年开着货车在广州城到处跑,帮人拉货。每天凌晨五点在渔场将捕捞到的海鲜装箱运到黄沙,是固定的工作。
他今日也是未到五点就到了。这里的街坊都熟悉他,喊他卖鱼强。街上只有零星几家搞批发的水产店拉开了卷闸门准备做生意。
他停好车,打开货车仓门,将推车取出来,又把装箱的海鲜放到推车上,往巷子里走。
那里是永好海鲜的冷库。这家的海产生意做得大,销往附近的好几个城镇。所以需要及时将捕捞的鱼拉过来进行冷冻,再转运到各地去。
平时这个点张建宏会在这里等他,帮他将鱼搬进冷库。张建宏是前任老板的儿子,子承父业,中学毕业后就帮父亲管理这家店,一做就是十五年。
陈强等到五点十五分,张建宏还是没有来。他打了几个电话,都是关机。陈强不耐烦,以为张建宏是在隔壁的门店楼上睡死了,便过去拍门。
拍卷帘门弄出的动静很大。过了一阵,他隐约听到惊叫声,是从冷库里传来的。他跑过去拍冷库门,探听情况,又从冷库里听到了很大的响声,随后便是呼救声,有人在里面拍门。
他想打开冰库门,但门上了锁,没有钥匙打不开。
他选择了报警。
当消防队赶到,强行破开门锁,拉开仓库门的时候,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永好海鲜的店长张建宏,在昨晚的值夜保安刘忠伟,和一具被彻底毁容,烧掉了指纹的中年男子尸体。
夏良继续说:
“当我们警队在医院里找到那个水产店老板和保安的时候,两人都有点神志不清。奇怪的是,当他们清醒过来后,警员问起冷库里那具尸体时,两个人竟不约而同地指证对方才是杀人凶手。”
祝安生皱了皱眉头,问:
“他们有交代自己是怎么被锁进冷库的吗?”
“有。根据张建宏的描述,他是照常在十点半开门检查冷库食品,然后关门准备上楼睡觉的时候遭到了袭击。有人从后面用麻袋套住他的头,用什么捂住了他的嘴。很快他就晕倒了。”
“那个保安的情况也差不多不过,他有见到袭击者的模样,据说是一个老乞丐,脸看不清楚,没法画像……”
祝安生眼神微动,磕了磕烟斗,翘起二郎腿:
“既然看不清脸,他是怎么断定袭击者的年纪的?”
夏良说:
“我们也注意到了。但刘保安很确定那是一个老乞丐,从他走路的姿态,说话的声音看来,都做不得假。他在保安亭里值夜的时候,看见老乞丐过来呼救,说听到附近冷库里有人被锁在了里面。跟着老乞丐过去冷库拍门的时候,被用同样的手法袭击了。”
祝安生想了想,笑了起来,呐呐:
“有意思。”
他把玩着手里的烟斗,略略整理了思绪,说:
“既然两人都确定自己是被袭击昏迷,带进冷库的,看见那具尸体时竟没有怀疑对他们进行袭击的凶手,反倒互相咬了起来……”
夏良点点头:
“这就是整个案件最离奇的部分了,两人的供词中明确地存在着一个意图不轨,对他们进行过袭击的嫌疑人,但是经过现场调查以后,有可能对受害者行凶的,只可能是冷库里的那两人……因为,当时的冷库已经形成了双重密室的状况。”
祝安生眯缝起眼睛。夏良继续说:
“被迷晕的二人中途醒来过一次。据他们说,当时冷库里的第三个人也就是死者还没有受到袭击,死者也和两人一样,是被人袭击昏倒后搬进来的。”
“冷库的电闸被关了,没有灯。三人在一片漆黑中拍了半天门,找不到出去的办法,又害怕那将他们反锁在冷库里的人半夜开门进来害他们,就合力搬过冷库里的架子挡住了门……”
“等等,也就是说,他们中途醒来的时候,那第三个人还没有死?”祝安生忽然问。
夏良点点头:“对……他们还在架子和门之间放了个用来放鱼的塑料箱。一旦有人开门进来、推动架子,那些空心塑料箱掉在地上就会发出很大的响声,足够把他们震醒。而水产店的老板知道五点钟左右会有人来冷库这边,所以就提议让大家先保存体力,以免被冻死……在两人睡醒后,才发现那第三个人死了……”
“在这种情况下,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也就是绝对的密室……嫌疑人就只能锁定在他们两个身上。”
祝安生想了想,又问:
“那消防队开锁的时候,那些塑料箱子有掉下来吗?”
“没有准确地说,箱子早就掉下来了。货车司机拍卷帘门的声音吵醒了昏睡中的两人,他们自己挪开了架子。接着,他们便开始一边拍门,一边呼救。”
祝安生又呷了口烟,自言自语:“那个陈强听到的冷库里的响声,就是他们挪开架子时,掉下的塑料箱子……”
夏良看向祝安生。
“姐夫,关于这个案件,你的看法是什么?”
“现在还不好下定论,但是不出意外的话,我觉得你们碰上硬茬子了。”祝安生连抽了几口烟,又拈起一丝烟草放进烟斗。
“为什么这么说?”
祝安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
“夏良,你自己觉得那两个嫌疑人犯罪的可能性有多少?”
夏良斟酌一阵,说:
“现在的情况是,两人都咬死了对方才是杀人凶手,而自己是无辜的……警队里大部分警员也是认为这两人之中肯定有人说了谎……但从另一个角度来想,我觉得还是有很多可疑的地方。”
“比如说?”
“比如说那个老乞丐,他连续袭击三人,把他们搬进冷库,其行为肯定是存在着某些理由的,我不相信他会和这次的凶杀案完全无关……况且,不管怎么看,这起案子都像是准备了很长时间的蓄意谋杀,如果是这样的话,凶手在那二人之中的情况反而不合理,因为这样等于是把自己放到了首要嫌疑人的位置……”
祝安生点点头,没有对夏良的想法作出评价,而是笑了笑:“这案子里还有一个很有趣的细节。”
“是什么?”
祝安生放下烟斗,站起身来,往房间里走。一边说:
“你有提到,冷库的电闸被关了,里面是一片漆黑的。而死者被毁容,指纹也被销毁。也就是说……自始至终,冷库里的两个人,都不知道死者的身份。”
夏良眼睛一亮,转头看他:
“也就是说,凶手想要隐瞒的关键线索,应该就在于死者的身份,如果能够查到死者是谁,这个案件应该就会出现很大的突破口了……”
房间里传来祝安生的声音:
“也许是,也许不是。”
夏良愣了愣,迷茫道:“姐夫,你这是什么意思……”
房间那头传来的声音,像是在穿衣服。过了一阵,祝安生套上了西装裤和白衬衫,一边扣着扣子,一边从房间里走出来,说:
“如果这是有预谋的案件,光从密室的细节来看,执行者的思维相当缜密,换言之,他应该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以现代的科技而言,就算没有了脸和指纹,要认出一个人的身份,也并不是全无办法。”
说完这段话,他已经回到沙发上,穿好了袜子和皮鞋,又从衣架上拿下一件皱巴巴的西装外套,转过头看向夏良。夏良意识到他那日渐浑浊的眼底流转着某些难以言说的色彩,那是属于“刑侦伽利略”的眼神。
“我有种预感,当你们查明死者身份的时候,幕后主使布置的这场游戏,才算是刚刚开始……”
“带我去看看吧,夏良。”
他将西装披在肩头,朝门外走。
夏良激动地握了握拳头,站起身来。
第8章 侦查
从夏良的白色雅阁里走出,祝安生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包红双喜来。
还未点烟,鼻间便窜进了浓郁的海腥气。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祝安生眯缝着眼睛,打量路上那琳琅满目、字迹歪歪扭扭的招牌。“快餐”的“餐”写成了“”,“冰块”的“冰”多了一点,写成了“氵水”。
这片是旧城区,鱼龙混杂,招牌在骑楼之间穿插,有种极接地气的朋克味道。
这么乱的地方,是不会有监控的。
冷库不远,只在街市走了一段,拐进巷子里便是。那头拉上了警戒线,仍有警官看守着,手上拿着笔记。
祝安生在起了青苔的墙上掐灭只抽了三分之一的香烟,用手截去头前一段,剩下半截揣进了口袋里。挤出一副热切的笑脸,朝前走去。
“哟,老林,是你啊。”
被唤作老林的警官转过头,见了他,脸上露出苦相:
“怎么又是你?”
祝安生在成为国际刑警之前,曾在广州公安刑警部门待过不短的一段时间,与这些局里的老人都是旧相识。
祝安生打着哈哈说了几句“啖饭食吓姐(混口饭吃)”,毛手毛脚地搭着他肩膀:
“案子调查得怎么样啊?”
林警官眼角抽了抽,挪了挪警帽:
“都叫你不要乱搞了,你进来我很麻烦的。”
他四下望望,压低声音:“邢队还有五分钟就要到了。”
“五分钟够啦。我干什么吃的你还不知道吗?放心放心,我就进去看看。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对不对?我帮你你帮我,你好我好大家好嘛……”
祝安生苦口婆心、唠唠叨叨地说了一段,林警官抽抽嘴角,犹豫了一阵,不动声色地动动嘴唇:
“你自己搞定,邢队搞到我头上我就去你的事务所揍你。”
祝安生满脸堆笑,林警官又干咳了几声,拉开警戒线:
“阿良,我去个厕所,你帮我看五分钟。”
夏良哭笑不得地点头答应。
折腾了一番,祝安生总算是来到了现场。
他站到冷库前略作打量:这是个横向的推拉门,密封性比寻常的双开门、卷帘门要好上不少,高度约在1.8米,稍稍伸手便能摸到顶上。
往里看,视线被一个不锈钢的置物架所遮挡,这置物架体积约有两个衣柜的大小,底下没有滑轮,看起来颇为沉重且并非那种中间镂空的款式。
架子之间虽然有空隙,但也只有小孩子能钻过去。
这显然就是昨夜三人合力推来挡住大门的架子了。祝安生眉头微皱,他知道架子的位置已经被警员们动过,留出了一个担架的空隙,想来是为了搬走尸体而挪开了架子。
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哆嗦,把手插进口袋里。
冷库的电闸已经被重新打开。一来是为了开灯收集线索,二来冷库里存放的冻鱼经过一晚上的放置已经渐渐软化,开始散发出让人不太舒服的味道。
祝安生往里走。转过墙角,穿着白色大褂、戴着口罩的刑侦专家映入眼帘。
“你最好先穿上鞋套,温差变化,地板渗水,留了很多脚印……”
那正在采集指纹的刑侦专家转过头来,正说着,祝安生脸上已露出笑容,健步如飞:
“哟,小江,这次来的是你啊……”
话未说完,他整个人便忽然矮下去一大截,一屁股坐到地上,五官扭成一团。
名唤小江的刑侦专家推了推眼镜,接着说完了被打断的话:
“……而且地上会很滑。”
夏良咧了咧嘴角,将祝安生扶起来,又出去取了塑料鞋套。
祝安生绕过地上明显的脚印,蹲在那江姓刑侦专家旁边,讪笑:
“小江,情况如何?”
“我知道你会来的,师哥。”小江与祝安生读的是同一间警校,要比他小上六七届。自祝安生转行当了私家侦探,经常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在一些手法离奇的犯罪现场出现,久而久之两人也便熟络起来。他问祝安生:
“大致案情你知道多少?”
“夏良基本讲了一遍。”
小江闻言,转头看了他一眼:
“那就说些你不知道的。就我所知,这次的案件,很有趣。”
“你说。”
“经过毒理检测,保安和水产店老板的呼吸道都检测出了三氯甲烷,基本可以确定用来迷晕他们的是氯仿。但是,从死者的尸检报告上来看,其体内残留的成分,是安眠药。”
祝安生眉头一挑。小江缓缓说道:
“那个迷晕了刘保安和张老板的人……姑且称其为袭击者。他用氯仿袭击了这片街区的两个‘常驻人士’,对这个身份不明的死者,却使用了安眠药。你有什么看法?”
夏良的声音从身后传出:
“如果袭击者的意图是谋杀再嫁祸的话,应该与死者是认识的。对死者使用安眠药,说明死者应该处于一个不容易被袭击的环境当中,直接用氯仿迷晕带走的话可能会引起怀疑……”
祝安生摇摇头:
“你的推测主观成分太大,有的时候容易被诱导到错误的方向。”
他顿了顿,看了夏良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了下去。
“首先要确定的一点是安眠药,真的是袭击者让死者吃下的吗?”
夏良愣了愣,苦笑道:“姐夫,你这也太杠精了吧?”
小江将采集指纹的工具放进口袋里。说:
“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死者的死亡时间已经超过12个小时,还能检测到安眠药的药物残留,这说明他服用的剂量不小,至少绝对不是普通人为了助眠而服用的剂量。”
“而且,死者胃内空虚未见食物,肠道里也没有食糜,应该在死前有24个小时没有进食,这点很反常……恐怕有轻生的迹象……”
“先等等,你说死者已经死了12个小时?”祝安生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此时已接近中午12点。
小江又用手背推了推眼镜:
“确切地说,是‘至少’死了12个小时,由于尸体在冷库里待了太久,呈现出冻伤的反应,肾脏也衰竭了,没有办法准确地分析出死亡时间,但12个小时只多不少。”
“也就是说,凶手是在今天凌晨0点左右遇害的……”夏良呐呐着,忽然眼睛一亮:
“他们进入冷库的时间,是在昨天晚上十点半……短时间内吸入大量氯仿导致的昏迷时间不会太长,顶多只有一个小时,那三人应该是在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之间就醒来,然后拍门……”
江姓刑侦专家点点头,补充道:
“安眠药需要进入碱性肠道才会起效,一般是半小时就可以达到血液浓度高峰,半衰期是在3到6小时。由此倒推,死者应该是在张建宏被迷晕锁进冷库之前到五六个小时左右就已经处于昏迷的状态了。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只要弄清了死者的身份,在弄清楚他在死前的半天接触过什么人……”
祝安生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那两人的推论,双手插进口袋,开始端详冷库四周,研究地上那由于融雪潮湿而留下的脚印。
鞋印颇为散乱,但由于三人穿的鞋子都不同,还是能够大致辨认出来。
祝安生皱了皱眉头,视线移向旁边的架子。
冷库里的架子全都一个样式,除去被挪到门口那一个,其余的都没动过,整齐地在库房里排列着。上面陈放着许多白色塑料箱子,里面放的是冻上的鱼。
他抬头,鬼鬼祟祟地望向身后,夏良和江专家还在就死者的身份进行讨论。
他往冷库里头走。
第9章 脚印
冷库那头,夏良和江专家还在说话。
“尸检结果出来以后,有没有关于死者身份信息的线索?”
“不好说。但可以确定的是死者年纪在四十上下,有比较严重的肌肉退化现象,盆骨宽大,脊椎轻度劳损,而且……还有鼠标手。”
江专家伸出右手,左手点了点手心到脉搏之间那一块部位:“这块皮肤长期摩擦鼠标垫留下的痕迹,应该是个做文书工作的文员,常年坐在电脑前,缺乏运动。”
“那人秃顶吗?”祝安生不知在里面胡乱鼓捣些什么,忽然插嘴。夏良苦笑道:
“姐夫,你问这个做什么?”
“不秃顶可能是文员,秃顶的可能是程序员,或者作家。”
“……姐夫,死者为大,你可以不要开这种低级玩笑吗?”
“哦。”
江专家脱下手套,捏着下巴略作沉吟,认真地说:
“很难判断是不是秃顶,因为死者的颅骨连着上半片脸被砸得稀烂,已经看不见头皮了……”
“你说什么?”
祝安生从架子后面探出头来,手里还抓着一条冰冻的鱼,满脸惊诧:
“那下半边脸呢?”
“完好无损。”
“牙齿情况如何?”
“基本没有受到损坏,法医鉴定后,发现三个月内有治疗过龋齿的迹象,现在已经正在比对广州所有医院的牙科记录,相信很快就能得到结果……”
“这下麻烦了……”祝安生神情骤然变得严肃起来。
“麻烦什么?”夏良不解。
江专家却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你觉得那是凶手故意留下的?”
“或许吧。”
“师兄,你这种想法也太老派了。凶手如果想让我们知道死者的身份,就根本没有烧掉指纹的必要,特意留下牙科记录的话,他的意图就缺乏一致性,这是不成立的。犯罪者故意留下破绽挑战警察,那是侦探小说里才会发生的事情。”
“我也觉得。”夏良补充道:
“当时冷库里一片漆黑,也许凶手是看不清楚,以为已经将整片脸都砸烂了,才留下的破绽。”
祝安生继续伸手扒拉塑料箱子里的冻鱼,平淡道:
“你别忘了他有火。”
夏良愣了愣,恍然意识到凶手确实应该带着火机之类的东西,否则是无法烧毁指纹的。他略作思衬,又道:
“也许凶手根本不知道现代科技可以通过牙科记录来调查身份呢?”
“永远不要把能创造出双重密室谋杀的犯人当做傻子。”祝安生顿了顿,继续说:
“还有一件事……现实里的谋杀,只会比侦探小说里来得更加离奇。”
他的手搭在架子上,边缘是那只被他莫名其妙掏空了冻鱼的塑料箱子,看着像是在耍帅。结果不小心一推,那塑料箱子从架子上掉了下来,在冷库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这冷库里有回音,声音大得死人都能给吓醒。
夏良和江专家都被吓了一跳。祝安生脸上闪过一丝恍然的神色,又狼狈地将箱子拾起来:
“失误,失误。”
这时冷库门外传来一阵骚动,隐约伴随着骂声。三人转过头去,祝安生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已经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搞什么呢搞什么呢搞什么呢?”
一名年近五十的警官不顾门口老林的劝阻直冲冲地闯了进来,这人身材敦实,模样看起来颇有几分憨厚,从五官上看,年轻时或许算得上英俊,就连看见祝安生的时候生气的脸庞也缺乏几分煞气。
“谁让他进来的?谁让他进来的?还想不想干了?我说了不能放他进来你们一个两个听不明白是吗?”
“哎,邢队,你消消气,消消气……”老林拉着他的手,满头大汗。
这人名叫邢广坤,是刑警部队的老队长,和祝安生已有十几年的交情,一天到晚“相爱相杀”的,警队里的人倒也看习惯了。
夏良朝邢队敬礼,邢队当没看到,火急火燎地往深处走,一把拽起蹲在地上装作无事发生的祝安生: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你这什么东西啊?谁让你进来的?犯罪现场!专家能进!警犬能进!无关人等和姓祝的不能进!我说多少次了,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是不是非得我拷你回局子里喝茶你才识相啊?嗯?”
祝安生被提着后领,哪里还有一点侦探气度,喘得像只哈士奇。
“邢哥……邢哥邢哥,你听我解释……”
“什么邢什么哥,我不认识什么邢哥,没大没小的。”
“邢队长,邢大警长,坤哥,坤爷!你先放开我……要死了……”
“我不放!我告诉你,我今天就要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一天天的目无法纪,我非收拾你不可……”
夏良和江专家在那头憋着笑意,也没有上去劝阻的想法。一来以邢广坤的脾气,没三五个人是拉不住的,二来邢队其实对祝安生并无恶意,恰恰相反,他在局子里是出了名的护短,对警员们是一等一的好,只是这祝安生离职后一天到晚没个正行,这才将他惹毛了。
“你说你……离职就离职了,不好好抱着你的抚恤金养老,还一天到晚来我这搅事!真是反了你了……这帮兔崽子也是一个两个不识好歹,一点规矩都不守,糟心玩意儿……”
“坤哥……我是线人……我有情报……”
邢广坤撒了手,祝安生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
“限你30秒内把事情交代清楚,然后给我滚。”
“坤哥,你这不符合办事规章啊,线人是有资格在犯罪现场逗留的。”
“现在是你话事还是我话事?信不信我现在就叫夏良把你抓进局子里……”
祝安生深吸了一口气,故弄玄虚道:
“我觉得这个案子有蹊跷。”
邢广坤低头望了一眼手表,冷冷道:“29,28,27……”
祝安生再不敢造次,蹭地站起来,走到地上那排脚印面前。
“老坤,你注意看。”
邢广坤低头,皱眉。
“有什么问题吗?”
“这些脚印很乱,但基本可以分清走路的方向。”他低头挨个用手指去指:
“这个是皮鞋的鞋印,是那个保安的,对吧?”
“嗯。”
“那这双水鞋的应该就是水产店老板张建宏的了。”
“嗯。”
“等等,”夏良出声问:“姐夫,你刚也没问哪个脚印是谁的,你怎么就知道张建宏穿的是水鞋呢?”
“水鞋的鞋底纹路很容易辨认,比较密集,因为本身就是防滑的设计……重点不是这个。”
祝安生缓缓抬起头来:
“你们没有注意到吗?刘保安和张老板的脚印都是朝向门口,没有朝向冷库里面的;而这个,属于死者的脚印,情况恰恰相反,只有朝向冷库里面的,没有朝向门口的。”
这话说完,其他人俱是一惊。江专家很快反应过来,喃喃:
“也就是说,两个嫌疑人是在走向门口时留下的脚印,而死者是在从门口走向冷库时留下的脚印……”
夏良沉吟了好一阵,发出“嘶”的一声:
“这……也太奇怪了。”
祝安生脱下橡胶手套,站起身来,双手插进口袋里:
“脚印的留存有一个时间性,也就是说,只有当冷库温度回升到一定程度,地面潮湿的情况下,才会留下脚印。两个嫌疑人没有留下往冷库走的脚印,说明在他们三人合力将架子挡住门口之后,回到这边休息的时候,地面还没有开始泛潮。”
“那死者留下的脚印又意味着什么?”夏良问。
江专家说:
“从逻辑上来看,比较符合的情况应该是……三人搬完架子之后,两个嫌疑人在地面泛潮之前回到了冷库中间,而死者却不知为何留在了门口处……直到地面泛潮之后,他才回到两人附近,然后遭到杀害。”
夏良怔了怔,神情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这个细节……从两人的口供里都没有听说过。”
“那也许说明,有人在撒谎。”祝安生摊开手,笑了笑。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三人推完架子之后,死者独自留在门口那头发生的事情,应该就是破解这个案件的关键了。”江专家说。
邢队长沉默了几秒,忽然冲着门口喊道:
“老林,进来。把祝安生拖出去。”
祝安生扬了扬眉头:“老坤,什么意思?卸磨杀驴呢?”
“去去去。”邢队踹了他一脚:“让你说两句瑟一下就够了,你是个无关人士,不要来妨碍公务。哪凉快哪待着去。”
“全广州还有比这更凉快的地方?”
邢广坤也不看他:
“老林,手铐给我拿过来。”
祝安生嘴角抽抽,抬脚就走,路过老林还顺带拍拍他肩膀:“回头请你喝茶。”
夏良看着他前脚刚走,便听见邢队喊他:
“小夏,你跟过去,别让他再过来搅和了。”
夏良愣了愣,又冲邢队敬礼,后脚便跟了过去。
刚走出巷子,祝安生便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支只抽了一半的红双喜。
“姐夫,你说邢队为什么老不让你看案子啊?”
“他欠了我人情债。”
“啊?”
“没什么。”祝安生点烟。“良,帮我个忙。”
“要我做什么?”
“你开车,去局子里拿一卷封锁胶带。晚上我会打电话喊你。”
“姐夫,那东西要申请才能拿的。”
“就说是老邢要的,你已经是个成熟的警察了,要学会自己想办法。”
“那不是要我去偷嘛……”
“这都是为了正义。”祝安生义正言辞拍了拍他肩膀。
“……”夏良一阵无语,又问:“姐夫,你想做什么,和刚才你提出的线索有关吗?”
祝安生摇摇头。
“刚刚我说的,全部都是胡扯。”
夏良瞪大了眼睛:
“哈?”
“脚印确实蹊跷,但我觉得重点不在于那两个嫌疑人。”
“这是什么意思?”
祝安生沉默了一阵。
“存在着一个可能性……如果那个可能性是真的,这个所谓的‘密室’,应该根本不存在。”
夏良愣住了,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传上脊背。祝安生转过头来,眼神凝重。
“夏良,我要收回之前说过的话。你们碰上的不仅仅是硬茬子……”
“这个案子,恐怕要比你们想象得棘手无数倍。”
第10章 迷夜
滴、答、滴、答。
时间正在流逝。
警方兵分两路,刑侦组纠集人手来到冷库,开始研究密室的破解方法。这一派人倾向于冷库里的两个嫌疑人并无作案可能,将破案重心放在袭击者的手法上。
而在另一边,被救出来的保安刘忠伟和水产店老板张建宏没有被释放。在医院确认了身体无碍后,便作为嫌疑人继续监管。祝安生提出的脚印假设使得两人的供词出现了重大疑点,警官在审问室里争取着进一步的突破。
令人绝望的是,当时钟的指针悄然转过一圈,两边的调查同样毫无进展。
双重密室的手法无从破解,两个嫌疑人记不起任何事情。
凌晨一点,夏良接到了祝安生的电话,驱车来到天河区工业大学附近,这里有一家沙河儿童福利院,隔开两条街是福利院的职工住宅小区。那里是祝安生的住所,也是“安生事务所”的所在地。
祝安生已在小区门口等候多时。夏良停了车,见他手上拿着两套厚厚的羽绒服,一个塑料袋子。羽绒服上面都积了灰。
夏良摇下车窗。祝安生说:
“我开吧。”
夏良望了他一阵:“姐夫,你有驾照吗?”
祝安生沉默了一阵:“不要问。”
“没有驾照不能开车。”
“我驾照早就被吊销了。”
“那你就不能开车。”
“现在是凌晨,不会有警察的。”
“姐夫,我就是警察。”
“那我要你这个小舅子有什么用?”
夏良认真地看着他,循循善诱:“姐夫,知法犯法是不行的。”
祝安生一脸不爽地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风景倒退。
夏良把着方向盘,余光瞥向他,心底苦笑。
“姐夫,你要去冷库做什么?”
“有些事情需要验证。”
夏良沉默了一阵,闷闷道:“我还是觉得,咱们这样偷偷摸摸地进去,不太好吧?这事不符合警队的办事规章……”
祝安生转过头,饶有趣味地看他一眼:
“但你还是来了。”
夏良不说话了。
他想要知道真相。如果祝安生不可以,那没有人可以。
白色雅阁驶进了黄沙海鲜市场。两人下了车,径直往巷子里走。祝安生跨过警队留下的封锁线,将贴在冷库门上的封锁胶带撕了下来,随手揣进手上的袋子里,使劲地将门拉开。
他示意夏良进去,夏良进去了,转身在墙壁上找冷库的开关。
白炽灯一阵闪烁,照亮了整个冷库,下一刻,他听见“啪”的一声,冷库里陡然一片漆黑。
制冷机的嗡嗡声也戛然而止。
许是心理作用,在黑暗中,他能感觉到寒意侵袭着身体。他急忙望向门边,只能看见祝安生的影子,他也在朝门里走。
“姐夫,你把电闸拉了?”
祝安生“嗯”了一声,又平静地说了一句“不要踩到地上的脚印”,走进冷库,转身关上了门。
从门外照进来的光线被吞噬殆尽。夏良的心底咯噔一下。
“啪”的一声,摇曳的火光在黑暗中亮起。防风打火机的火焰映出祝安生苍白的脸:
“把衣服穿上。”
夏良仓促地接过丢过来的羽绒服。跟着祝安生绕过地上的脚印,往冷库深处走。
两人在中间停下。祝安生穿上羽绒服,找一片没有脚印的地方坐下,在袋子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了一个……烟灰缸。
还有烟斗,烟丝,火柴,两万毫安的充电宝。
夏良本以为袋子里装的是调查现场的重要工具,结果只是这些东西。祝安生语气悠闲得像是过来度假的:
“坐下吧,应该还要等很长一段时间。”
夏良抱着身子蹲下来,感到几分不安。
“姐夫,我们要等什么?”
“等冷库融雪。”
夏良闻言,精神一振,隐约觉得触及到了某些关键。
祝安生继续说:
“要测算这个冷库停电后地面开始泛潮的时间,要花上非常多的精力。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直接关掉电闸,实际测试一次。但警队里不会这么做,因为关掉电源以后,冷库里所有的东西都会泛潮,很有可能会掩盖掉某些关键的线索,甚至破坏了案发现场。所以,我们只能偷偷来。”
夏良忧虑道:“那咱们今晚要是破坏了案发现场,岂不是事情大条了吗?”
祝安生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
“你坐着不要动不就好了吗?”
夏良一阵无语。他算是明白了祝安生专门带烟和充电宝来是干嘛的了。
他已经悠哉地掏出手机消磨时间,不时啜上一口烟,夏良手机落在车上,也只能望舅兴叹。
抱着肩膀瑟瑟发抖了一阵,他不由得往祝安生那头凑了凑。
傻坐着实在无聊,他也没法四处走动。冷库里安静得吓人。倘是幽闭恐惧症患者被关了进来,怕是不出半小时就会彻底发疯了。
夏良按捺下心头的恐怖,催促自己思考,以转移注意力。他想到当时那三人被关在同样的地方,慌乱是理所当然的。这里目不能视,唯一的光线只有对面门缝处泄出来的微弱的灯光。
身体越来越冷,他无法冷静地思考。旋即又觉得:如果当时被关在这里的是自己,他肯定会对这段经历终身难忘。
夏良愣了愣,挺直身子:
“姐夫,我忽然想到了!”
“嗯?”
他很是激动:“你说,如果把那个保安和老板再关进来一次,触景生情,能不能让他们回忆起更多的细节?”
祝安生没说话,过了半晌,平静地“嗯”了一声:
“是不错的想法。”
“姐夫?”夏良抬头,有些讶异:“你干嘛这么冷淡?这个想法有什么问题吗?”
祝安生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没什么。你明天记得把这个想法告诉老邢。有些事要趁早做,不出意外的话,警方应该很快就要忙起来了。”
夏良觉得有几分期待落空的消极感,沉默了一阵,问:
“姐夫,你对这单案子,到底有什么看法?不能告诉我吗?”
祝安生滑动着手机屏幕,心不在焉的:
“告诉你也没什么。有些事情已经可以推论出来了。”
“什么事情?”
祝安生淡淡道:
“记得我今天不小心打翻了一个塑料箱子吗?”
夏良有印象,他反应过来:“你是故意的吧?”
祝安生点点头:“打翻箱子的时候,造成的声音很大。哪怕是已经处于深度睡眠的人也绝对会被惊醒。你有留意过架子的高度吗?大概在两米多一点。冷库的门只有一米八,当你把架子抵住门,再把塑料箱子放上去的时候,从外面的视角是绝对不会发现头上有个塑料箱子的。”
夏良点头附和:“所以说,这个绝对密室应该是成立的呀?”
祝安生却摇了摇头,微微眯缝起眼睛:
“现场的凶器已经确认了是地上的砖头。假设死者是在刘忠伟和张建宏睡着以后遭到了攻击,尸体在两人不远处,没有被拖行挪动的痕迹,砖头砸在头骨上的声音不小,那两人氯仿的药效已经过去了,并非昏迷状态,怎么可能不会吵醒?”
夏良心下一惊,瞪大了眼睛:
“你是说……两人在睡着之后,应该又被凶手用氯仿迷昏了一次……”
“应该是这样。”
夏良沉默了一阵,越想越是觉得心惊胆战: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这个密室就确实不成立了……凶手当时根本就不是在冷库外面,他就躲在冷库里面,借着冷库里的黑暗当做掩护,等到三人再次睡着的时候才对受害人下手……而全场观察着冷库里状况的他,肯定也知道门上放着箱子,只要提前拿下来,就不会造成任何响声……”
喃喃了一段,他又皱起眉头:“箱子的问题算是解决了,但双重密室的状况好像还是没法破解……等等……那个时候,外面的门是锁着的,凶手在里面,根本不可能锁门……”
祝安生平静地晃了晃手里的手机:
“不错。在这个冷库里,手机是有信号的。”
夏良咽了咽口水:
“哥,这该不会是有预谋的,团体犯案吧……”
第11章 曙光
“是不是团伙作案还不清楚,”祝安生顿了顿,说:
“但我有一种很模糊的感觉……这个案子的参与者或许不止一个,但人数应该不会很多。”
“有什么根据吗?”夏良问。
祝安生摇头:“只是直觉。”
随后便是一片沉默。
夏良已经知道了祝安生对这案子感到棘手的理由,但仍然不了解冷库融雪的速度与案件本身有什么关联性。
问祝安生时,他也只是说:
“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反正你也没事做,趁这段时间靠自己好好想想个中缘由吧。”
这等于是给夏良出了道考题。他想到祝安生说过自己不适合当警察,心底暗暗起了几分较劲的心思,便真不去问,自己坐在一旁沉思。
冷库里又静下来。黑暗和寒冷一点一点渗入肌肤,只有抬头望向祝安生被手机照得惨白的面庞,夏良才有几分实感。
他克制着自己胡思乱想,蜷缩在地上,迷迷糊糊之间,却是睡了过去。
“醒醒。”
祝安生的声音传来,夏良腾地坐起身子,只觉得大脑一片昏沉。
“过去多久了……”
“现在是凌晨三点五十。”
夏良瞪大了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他满心以为自己只是打了个几分钟的盹。
“准确地说,是两个半小时。”
祝安生的神情有几分凝重,他伸手摸了摸地板,手机屏幕照出湿润的手指。
冷库已经泛潮。
他说:
“现在,结论出来了。”
夏良抿嘴端坐,有几分紧张。
“夏良,还记得尸检报告里,死者的死亡时间吗?”
“嗯……江专家说死者最少死了12个小时,也就是在11号0点之前、或者左右的时间遇害。”
祝安生点点头,将烟斗叼在嘴边。
“冷库关掉电闸,地上泛潮,需要两个半小时。而张建宏每天检查冷库,关门上楼的时间是晚上十点半。也就是说,假设他在关门的瞬间受到袭击,袭击者第一时间关掉了冷库电闸的情况下,那天晚上,冷库泛潮的时间,最早也是在一点钟。”
“确实是这样的……当中存在着什么问题吗?”夏良不解。
祝安生滑动手机,调出手电筒的功能,照向门口处。
“问题就出在这些脚印。”
“脚印……”
夏良喃喃着,眉头越皱越紧。下一刻,浑身汗毛炸起。
祝安生看向他:
“受害人是在0点死的。受害人的脚印,必须要在1点之后,才能留下。”
他继续,一字一顿地说:
“死人不会走路,死人……也不会说谎。”
夏良失神道:
“这些脚印不是死者留下的……是凶手留下的脚印……”
顿了顿,他开始重新分析案件经过: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死者是在十点半到0点之间遇害,脚印不是死者留下的,那应该就是凶手留下的……但是,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既然凶手留下了脚印,那就说明他是在地面泛潮之后才离开的冷库,那为什么没有留下朝门口走的脚印呢?这一串走向冷库的脚印会不会是某种误导性的线索……”
“错了。”
祝安生忽然打断了夏良的喃喃自语。
夏良愣了一愣,没反应过来:
“呃……错了?姐夫,你是指哪里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
“哈?”
祝安生转过头来,幽幽道:
“你真的觉得死者是在十点半到0点之间遇害的吗?”
夏良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祝安生将烟斗里的烟灰磕掉,淡淡道:
“你已经被凶手设置的诡计诱导了。”
他伸出手,竖起三根手指。
“三个疑点……”
“第一,这是一个‘绝对密室’;
第二,凶手为什么要把作案现场选择在冷库?他为什么要关掉电闸?
第三,所有人都没能察觉出来那是凶手而非死者的脚印,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夏良有些发怔,祝安生笑了笑:
“最后,再给你一个提示……”
说完,他便关掉了手机屏幕,整个冷库里霎时化作一片黑暗。
在深邃得吓人的黑暗中,恐惧渐渐漫上心头,除了视觉以外的每一个感官都变得敏锐起来。下一个瞬间,黑暗里传来了夏良震撼的叫声。
“啊!!!”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没有人意识到那是凶手的脚印,那是因为凶手特意穿上了和死者一样款式的鞋子,当时的冷库里一片黑暗,根本没有人知道死者长什么样,事实上,受害人完全有可能一直处于深度昏迷或者是安眠药致死的状态,被放在仓库的角落里,而和那两个嫌疑人共度了一晚上、陪他们一起拍门呼救,移动架子的,其实不是受害人,而是凶手本人!”
“冷库的温度在零度以下,如果衣服穿的少的话,在这里待上一晚,是有几率被直接冻死的,把电闸关掉,不仅可以确保两人的生存,更主要的是,因为凶手自己也藏在里面,在确保自己不会被冻死的同时,也就可以完美地伪装成死者……”
“最重要的一点是,要制造双重密室的假象,只用架子挡住门是无法成立的:只要凶手是团伙作案,就可以在门外几个人一起将架子推开,所以,那个架子上的塑料箱子,才是冷库无法从外面被打开、成为密室的关键。而凶手为了创造这个密室,就绝对不可能只是在角落里冷眼旁观,他扮演死者,就是为了诱导两个嫌疑人将箱子放到架子上……”
火光一闪,祝安生用火柴点燃了烟斗里的烟丝,点了点头:
“推理得还不错。将作案地点选择在冷库,是创造这个密室的所有关键所在。不仅仅是为了假扮死者,也是为了让法医无法准确判定尸体的死亡时间。凶手的心思相当缜密。当然,这其中也存在着很多疑点……”
“疑点?”夏良略略沉思:“是指那串脚印吗?”
“那也是疑点之一。”
“如果问题是脚印的话……”夏良捏着下巴,皱起眉头:
“这难道不该是凶手的布局里面最精妙的部分吗?我们所有人都忽略了融雪时间这个细节,如果不是姐夫你突发奇想、要偷溜进来的话,我们就根本不会发现这脚印其实是凶手留下的,反而会一直调查死者搬完架子后不直接回到冷库里的原因……这就等于是一个巨大的烟雾弹,迷惑警方调查的方向……”
祝安生淡淡笑了笑:
“良,你把因果倒置了。”
“哈?”
“不是我突发奇想潜入冷库,发现了脚印的破绽,正确的说,是这串脚印让我感觉到了不对劲,才会联想到融雪时间的问题,决定潜入冷库调查。”
夏良愣了愣。
祝安生眯缝起眼睛,冷冷道:
“也就是说,这并不是凶手的布局里最精妙的部分,恰恰相反……这是凶手整个布局里最大的败笔。如果没有这串脚印,我根本不会怀疑死者是由凶手扮演的。”
他顿了顿,语调又慢了几分:
“但是,这个破绽总让我觉得很不对劲,这和凶手目前表现出来的犯罪经验不一致,似乎有什么很关键的线索藏在其中……一定有什么,必须要留下脚印的理由……”
夏良叹了口气,已是意识到了自己和祝安生之间的能力差距。他又从祝安生的话里听到几分端倪,记起白天和江专家说过的话,问:
“姐夫,你似乎一直都在强调这个凶手心思缜密,相当聪明,昨天也是,江专家说死者留下了牙科记录,你第一时间就觉得是凶手有意而为之,这是为什么呢?”
祝安生摸了摸脸上的胡茬,露出几分笑容:
“没有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充其量只能说是直觉吧。”
他说:
“你第一次跟我讲起这个案件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被关进冷库里的两个人,偏偏是那个水产店的老板,和那条街上的保安……”
“假如凶手的意图是谋杀栽赃的话,绝不该选择这两个人作为嫁祸对象,正如小江所说,他们是黄沙海鲜市场的常住人口,在这一带混饭吃,在先天上作为凶手的嫌疑就不高,因为一旦犯罪,很容易就能查出端倪来。这两个人身上,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离这个冷库很近,骗进冷库来不费力气……”
“但是,如果这是精心筹备过的谋杀案,凶手不可能会在这种细节上偷懒,通过别的形式把其他不相干的人骗来冷库也不是难事,既然他们已经能把死者带过来的话……于是,我有了一个不太确切的推测。”
“什么推测?”夏良问。
“凶手似乎没有时间了他,或者说,他们,似乎很迫切地要做些什么……”祝安生沉声道:“我希望我的推测是假的,如果是真的,那也就意味着犯罪者是极端变态的犯罪天才。这桩案子,应该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我有预感,很快我们就会得到进一步的线索……”
夏良讶然无语。此时此刻,他分明觉得祝安生才是真正的变态。
迄今为止,他几乎完美地利用了调查过程中发现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线索,像是个精密有序的推理机器,将这些漫无边际的线索用最合理的逻辑串联了起来,慢慢地织出那张名为“真相”的网……
夏良明白,此时的祝安生已经站在了他这种层次的刑警所不能触及的巨大棋盘上,与那素未谋面的犯罪者进行着无声而激烈的对弈。
他无法理解祝安生所做的一切,但他看到祝安生再次点燃火柴时瞳孔里映出的光,莫名地热血沸腾起来。
他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见过那样的眼神了。他记起来警局里曾经大行其道的传闻。
刑侦界是没有神明的。既因为他们不相信神明的存在,也因为他们有祝安生。
“走吧。”
“啊?”夏良没反应过来。
“都几点了,不回家睡觉,愣着干嘛。”祝安生站起身来,搓搓鼻子,打了个呵欠,开始收拾东西,神态懒散得像是准时收工打卡回家的颓废宅男。
夏良苦笑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站起身来,刚抬起的脚又收了回去。
“姐夫。”
“嗯?”
“地上湿了。”
“我不瞎。”
“留下脚印怎么办?”
“不知道。”
“你没想过应对方法?”
祝安生沉默,转过身去挖鼻屎,装作无事发生。
“……”夏良嘴角一阵抽搐:“那你还要我拿什么封锁胶带?到时候咱俩的脚印一清二楚,谁都知道咱俩半夜潜进来破坏现场了吧?”
“我这不是为了让你安心嘛……嘿嘿……”
“安心个鬼!有你这么坑小舅子的吗?你离职了,我才刚进队呢……”
“不然你以为我带你来干什么,不就是为了让你跟人解释一下案情,将功补过吗?”祝安生理直气壮地说:“年轻人多做点业绩不会错的。我都是为你好!”
“你压根就是想拖我下水,拿我当挡箭牌吧?”
“看透不说透嘛。”
两人一边拌嘴,一边蹑手蹑脚地在冷库里留下两串只有足尖的印子,夏良想到邢广坤明天那副气急败坏的嘴脸,脸上委屈得快要哭出来,最后还是哭丧着脸先载了祝安生回家。祝安生在副驾驶上睡得香甜。
被自家姐夫摆了一道,夏良度过了辗转反侧的后半夜。
但第二天,邢队长的愤怒没有如期而至。
因为案件正如祝安生所预言的出现了飞跃式的进展。
通过来警局报案的一对母女,警方确认了死者的身份。
第12章 三种嫌疑
“死者名为付思哲,47岁,二婚人士,育有一女,户籍广州。私营企业人事部部员,工作履历上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无犯罪前科。”
刚刚建立的专案组案情研讨会上,刑警们正交流着有关死者的信息。
这桩罪案发生在人流量较多的街区,发酵得很快,引起了警方和民众的高度关注,所以这次案件也是由队长邢广坤亲自主持的。
“今早黄沙分局接到死者的妻子报案,称其丈夫失踪已有两日。根据其描述,当局警员发现与这单案子死者的体型年纪大体一致,去医院调出牙科记录进行比对后,已经基本确定了死者的身份。”
他转过头:
“江专家,你说一下对这桩案子的看法。”
刑侦专家站起身来,推了推眼镜,手里拿着一沓资料。
“知道死者身份以后,案件的疑点也随之增多。我在这里整理出了一些看起来有调查价值的信息。”
“首先,经过财务调查,付思哲及其家庭收入并无可疑来源。早年他曾收购荔湾区的一处房产,碰上工程改建收获了一笔拆迁费,之后也有过炒楼、炒股的经历,收入中等。但是从两年前开始,他的银行流水经常出现大笔的转账金额,收款方是国外账户,暂时无法查明。他的家庭境况也因此逐年变差,并在一年前搬回了黄沙的旧屋。”
“我们就国外账户转账一事询问了付思哲的妻子,她表示知情但不了解。只是知道自己的丈夫似乎因为生意失败在国外有负债。”
“其次,我们发现死者在一年半之前买了三份保险,保险内容是重复的,都是人身意外险也即俗称的‘死亡险’。这点比较可疑,因为死者从事的是普通文职,并非容易出现意外事故的工作,正常来说没有同时购买三份人身意外险的必要。”
“保险上清晰地注明购买保险两年后,才会受理保险人自杀的赔保。所以死者为谋求保险金而自杀的概率不高。因此,也并不排除买凶杀人的情况,值得一提的是,死者的女儿,是最近的当红女演员,付颖儿,保险受益人的名字也是付颖儿。”
刑警们议论纷纷,有人问:
“但从死者购买了三份保险就推断保险受益人有行凶的嫌疑,会不会有些牵强?”
江专家说道:
“我并没有推断保险受益人就是凶手,我只是尽可能详细地向你们陈述与这场谋杀案相关的疑点。”
“我这里还有一份死者妻子方晴的审讯口供,据她所言,这段时间他们的家庭关系并不和睦,常常因为家庭经济的问题发生口角;更重要的一点是,在死者遇害的当天,也就是10号晚上,原本要去药店兼职的方晴通过电话与同事进行了调班……所以我说不排除这个情况也并非信口开河。这次的案件相当特殊,在无法确定真正嫌犯的情况下,哪怕是再微小的嫌疑,也不能够错过。”
“不错。”邢广坤说:
“江同志的讯息只是给我们侦查案件提供了更多的方向,只要是有嫌疑的,都不要轻易放过一点细节。这次的对手不是什么下流蟊贼,当然,现在咱们还没有破解双重密室的手法,所以也不能完全将冷库里的两人排除嫌疑,希望大家都能全力以赴对待。”
众人点头,又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阵,提出了许多假设,再将那些不切实际的或是已经能够证明的猜想一一删去,最后给这次的侦查定下了三个方向。
一,继续调查冷库里的双重密室,同时加紧调查保安刘忠伟和老板张建宏的犯罪嫌疑。
二,调查付思哲汇款去向,确认其欠债状况真伪,寻找可能催债杀人的神秘团体。
三,调查方晴及付颖儿母女,确认其不在场证明。
会议解散。夏良全程都有些心不在焉。
分配给他的任务是和另外几名刑警上门调查方晴母女的不在场证明。
他看着邢队长打门口离去,最后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去“自首”昨天晚上和祝安生犯下的罪行。
跟在后头的同僚拍拍他肩膀:
“想什么呢?”
夏良转头,是与自己同组的赵罡。
“没什么。”
“老夏,你觉得哪边的嫌疑更大一些?”
夏良想了想,道:“也不清楚,但我觉得江专家那组比较靠谱。”江专家负责的是第二项,调查会不会是团体催债谋杀。
“为什么?”
夏良没回答。经历昨晚和祝安生的调查,他已经坚信这个双重密室是可以破解的,换言之,保安和水产店老板都没有嫌疑。至于那对母女……他只是本能地觉得不太可能。
今早付思哲的妻子过来报案,领她到验尸房,拉开付思哲的裹尸袋时,她眼中那震惊又害怕,夹带着迷茫的眼神,绝不似作伪。
“其实我也觉得那对母女不可能。”赵罡嘟囔一声:“正常人哪会那么傻,为了一份保险谋杀自己家人。”
“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不要太想当然。”夏良不置可否地说旋即又觉得这句话像是祝安生的语气。
“咱们现在就过去吗?那个付颖儿还没放学吧。”赵罡看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
“只是问问不在场证明,不需要两个人。”
“如果对方真的是嫌犯,看看眼神就能猜个七七八八了。能同时问一问是最好的。”
“其实你就是想看看大明星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粉gnh48,那个小女孩没准还是你的款。”
“嘿嘿……”
“认真把程序过一遍就好,不要做多余的事情,更加别想要签名,明白吗老赵?”
“我像是会玩忽职守的人吗?”
走出警局,从后备箱取出警车灯放在车顶,夏良钻进了驾驶座。赵罡上了副驾驶,还有几名负责现场取证的警察同行。
前往黄沙的路上,赵罡仍在和车里的同僚讨论关于那对母女的话题。可以感受得出来,大家都是不太相信凶手会是那对母女的,赵罡也提到了一个重要线索,即当初袭击刘保安的是个老乞丐,两个女人无论如何都没法伪装出老男人的声音,更何况是袭击一个成年男子。
对此,夏良只是问了一句:“如果她们有同伙呢?”
其余人都是哑然无语。
第13章 新的谜
一口气上到七楼,赵罡有几分气喘。
“这单元楼,连个电梯都没有。”
“你好歹还是个特警,警校练出来那点体能都不知道丢哪去了。”夏良笑骂了一句,根据档案上的地址,抬头望向702的门牌。
“又要打扰人家母女了。人也怪可怜的,家里出了那么大事,还要应付差佬(警察)。”赵罡自嘲地叹了口气。
夏良乜他一眼,想说“我也不想的”,但还是没说出口。
他伸手敲门,应门声很及时。一道门缝打开,映出女人的脸,有些憔悴,看到夏良的警服,有几分讶异。
“方女士。”夏良喉结涌动,取出口袋里的警察证:
“我们想过来收集一点线索。”
方晴怔怔地看了他们几眼,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句“稍等”,旋又将门关上。她将防盗链取下,再次开了门。
夏良又道了声“打扰了”,走进屋里,自觉地脱了皮鞋。家里的拖鞋不够分,几名警察便只穿着袜子。
方晴想去倒水,夏良劝止了:
“我们尽快把事情办完,不耽误您的时间。”
方晴诺诺地说了声“好吧”。两名警察戴上手套,在方晴的指示下走进了主卧和书房,赵罡脖子上挂着相机。
夏良掏出笔记本,坐在椅子上。
“方女士,占用你几分钟时间,我想问些问题,可以吗?”
方晴抿抿嘴唇,捏着衣角,在他对面坐下。夏良注意到桌面有剩了一半的外卖,清汤粉条,没来得及收拾。
她一大早便去了警局报案,见到丈夫的尸首,不得已请了假,又走了一连串繁琐的刑侦手续,也许还要为出殡的事忙里忙外,刚刚才来得及吃上口饭想到这里,夏良心底有几分愧疚。
“方女士,我们没有恶意,只是公事公办,我们也希望能够尽快帮您找到凶手,请您放心。”
方晴双手交握在大腿上,眼神略略闪烁。
“好的……谢谢……”
“请问方女士,付先生平日周六日都会在家,是吗?”
“是的……他常常加班,一般都是晚上十一点才到家,周五晚上会更晚往往是他到家了我也不知道,已经睡着了。”
夏良眉头蹙了蹙:
“冒昧地问一下,您和您先生是处于分居的状态吗?听您说你们这段时间以来……夫妻感情不太好。”
“还是睡同一个房间的。只有在他回来得太晚的时候,他才会自己去书房睡。”
“我明白了。”夏良在笔记上写了些什么。
“所以说,您是这个双休日都没有见到他,而且连续拨了几十次电话都是关机状态,这才决定去报警的,对吗?”
“是的。”
“根据我们的调查,付先生的遇害日期应该是在10月10号,也就是前天,时间范围大概在下午到第二天凌晨那段时间里,您和您的女儿正在做什么?”
方晴微微低头,声音也轻了:
“……也没什么,我请了假,带女儿去了天河。”
“请假?”夏良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嗯……我本职是护士,半年前开始在药房兼职做销售。”
夏良沉默数秒,斟酌着字眼:
“您请了假,然后带女儿去了天河,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女儿最近心情状态不太好,带她随便逛逛。”
夏良在心中默叹了一声,在笔记上寥寥写下几句话,方晴瞟向他的眼神带着几分不安。他继续问:
“可以详细地跟我讲一下,您和女儿去天河做了些什么吗?”
方晴没说话,似是在回忆。半晌才缓缓出声:
“我们去了都市广场,想带她散散心。在商城里到处逛逛。”
“有去吃饭吗?或者在什么商店,买了什么东西……”
“警官,你是在怀疑我们吗?”
“真的只是公事公办,请您谅解一下。”夏良苦笑。
方晴无意识地抓着大腿,小声说:
“也没买什么……我们去了溜冰场,晚上的时候,在都市广场的肯德基随便吃了点东西。”
夏良眉头一挑。
“你们经常去溜冰场吗?”
“以前颖儿没那么忙的时候,一个月会去一两次。现在她上了高三,学业繁忙,就不怎么去了。”
“听说令爱最近接了一部新戏?”
“是的。那是颖儿自己选的发展方向,我们也一直都很支持她。”
夏良攥着笔头,试探性地问:
“如果令爱真的学业繁忙的话……应该很少有时间出来放松的吧?”
方晴点点头:
“是的……不过,也许是因为刚转学还不适应的关系,颖儿的情绪一直很低落,我就觉得,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您女儿刚转学?”
“从广辉转到了雏光。”
“有什么理由吗?”
“也不是什么特别的理由,无非还是那档子事,家道中落……广辉的学费和住宿费实在承担不起了……”
夏良吸了口气,又问:
“那你们是几点回到家的呢?”
这次方晴没有花太多时间回忆: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12点了。”
“这么晚?”
“嗯,我们坐的是最后一班地铁,十一点半才到黄沙,所以对此还留有印象。”
“你们在吃完饭后,在天河区一直逗留到十一点吗?”
“是的,我们临时决定去看了电影。那部电影是新上映的,座位很满,所以就买了九点的票……”
书房那头,赵罡和同僚已经大致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地板很干净,打开衣柜,能看见一块卷起来的榻榻米。一名刑警走了出来:
“打扰一下,方女士,这间书房您最近打扫过吗?”
方晴仓促抬起头来,应了声“是”。
“我就是昨天打扫的,付思哲没有回来……我就想着趁着有空,把书房整理一下……因为他平时总在那里待着,没什么机会做大扫除。”
赵罡也从里面走出来。
“里面那台电脑是付先生的吗?”
“是,平时只有他一个人在用,我和颖儿都没有用过的。”
赵罡说:
“我们可能需要把电脑带去警局研究一下,之后会归还给您,您看可以吗?”
方晴点了点头:“请便。”
夏良沉思了一阵,吸了口气,问道:
“方女士,最后还想问您一些事……您10号当天去过的地方,肯德基,溜冰场,电影院……有没有留下什么票据,存根之类的东西?”
方晴想了想,有些不太确定地摇了摇头,又仿佛记起来什么,走进卧室取出了手机。
“买东西时都是用的微信付款,所以这边还留着交易记录,你看可以吗?”
方晴打开了支付记录,放在夏良面前,夏良一一浏览,记录上的付款时间,店家,都和方晴描述得对得上。但夏良紧皱的眉头还是没有舒展开。他抿抿嘴唇,说:
“这些支付记录,我希望您可以截图发给我。以及……真的没有什么实物证据吗?”
方晴犹豫了一下,喃喃:
“电影票的存根也许还放在口袋里。”
她又走进卧室,在衣架上的灰色大衣口袋里到处摸索,终于还是在衣服内衬处摸出了两张电影票的存根。
夏良接过那两张存根,没有说话。
“这样可以了吗?”方晴小声问。
从卧室出来的刑警转向隔壁房间,拧动把手,发现是锁上的。方晴愣了愣,解释说:
“那是我女儿的房间,我们平时很尊重她的私人空间,钥匙是只有她自己有的。”
那刑警和赵罡面面相觑,几人又看向夏良,夏良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打扰您了。”
征得方晴同意,刑警们抱走了书房里的电脑,一路走到楼下,来到车前,将电脑放进了后备箱。
几人又比对了一番现场调查的收获,卧室和书房里都没有什么可疑的迹象。不过几名刑警似也对这个结果早就有所预料,赵罡看向夏良。
“老夏,你那边问话情况怎样?”
他们没有预料到的是,夏良并没有直接给出反应,他握着方向盘,沉默了颇久,才生涩地发出声音来。
“我不确定……”
第14章 电话亭
天色近晚,不见夕阳,浮云翳日。
广州没有春秋,只有冬夏,尤其是在十月开始,天气变化无常。
只穿着睡衣,也许在清晨被冻醒,到了正午时分,气温又骤然回升到30度,晒得人头晕眼花。
近日总下阵雨,空气中泛着青苔的味道。
付颖儿低着头穿行在海鲜市场里,路过那个被警方封锁的巷角,看也没看上一眼。
她已脱了毛衣,放进书包里,只穿着一件简单的背心,脖颈间有细腻的汗迹。
走进富安小区,上到七楼,心情终于安定几分。她摘下口罩,掏出钥匙开了门。
方晴还在家里。她本要去药店兼职,但毕竟家里出了事,药店那头放了丧假。
往日这个点,家里都只有她一个。
难得和母亲共进晚餐。
却是因为父亲死了。
她眼眶稍红了些,低低叫了声:“妈。”转身将防盗链挂上。方晴走过来从后面抱住她,母女依偎着。
“见到爸了吗?”
“嗯……”
“爸他……怎么样了……”
方晴眼眶又是一红,没说话。
晚饭吃得很简单。没有开灶,两人叫了一份外卖,又是一碗清汤粉条,没有吃完。
之后便是做该做的事。
方晴逐页翻着电话簿,打电话向付思哲的亲属通知他的死讯,和出殡的时间。说话时带着鼻音,拿着电话的手也在抖。
付颖儿没有回房间。她不想独处,便在客厅做作业。
到了八点时分,方晴不再打电话了。付颖儿也收起作业。母女俩坐在客厅椅子上,没有说话。
她们看起来很紧张。
下一秒,付颖儿的电话响了。
她站起身,掏出手机,屏幕上是陌生的电话号码。母女俩对视了一眼,付颖儿手指在屏幕上游移,没有接。
第五次铃声响起时,来电自己挂掉了。
付颖儿跑进房间,从书包里取出了一台旧式手机,急匆匆地按下了开机。
方晴跑去关上了阳台的门,还有窗户。
开机画面刚刚结束,这台手机响了。
“晚上好呀……可爱的付颖儿小姐。”
电话那头,说话的人温柔而妖冶地笑着。
嘴角似要咧到耳根。
付颖儿抿抿嘴唇,打开了扬声器,又将声音调小到只有母女俩凑近了能听见的程度。
“是恶魔……先生吗?”
“在某些特定的时候……我希望你叫我‘蓝思琳’。”
恶魔先生在一座电话亭里,周围寥无人烟。只有远处的老士多店亮着昏暗的光。
“蓝思琳……”付颖儿喃喃:“这是‘你’的名字吗?”
“这只是融入人类社会必要的一点小小仪式。”
恶魔先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
“这个说来话长,我们来说正事吧。”
蓝思琳问:
“方小姐在吗?”
方晴忐忑地应了一声:“在的。”
“今日情况如何?警察来找过你了吗?”
“是的……他们来调查现场,搬走了书房里的电脑。”
“有没有问你在案发时间去了哪里?”
“有的,我照你说的,告诉他我和颖儿去了天河。”
“警察有要你提供什么证据吗?”
“有的……我把微信付款的截图发给他了。他还问我要了电影票的存根。”
恶魔先生咧咧嘴。
“那你有没有照我吩咐的……把电影票放进风衣口袋里?”
“对的,我照做了。”
“那就好。他们有怀疑过什么吗?”
方晴想了想,说:
“他们问了我是不是打扫过书房,我照实说了。”
电话那头仿佛吸了口气。语气轻柔。
“很好。方小姐……你做得很好。不要担心,接下来的事情,我和烟视小姐会替你们解决的。”
方晴应了声好,看了看付颖儿,又抿抿嘴唇。
“等等!蓝……先生。”
恶魔先生即将挂掉的电话悬在半空中。
“有什么事吗?”
“请问……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可以……告诉我和颖儿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
“抱歉,方小姐。”蓝思琳笑了起来:
“为了让计划顺利完成,你们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
顿了顿,他仿佛记起什么似的:
“对了……不出意外的话,从今天开始,警方应该会更加密切地留意你们。今天的问询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不过请你们放心,只要照我说的,尽可能少地提供信息……然后,一切如实回答就可以了。”
最后,他盖棺定论般地说了一句:
“安心吧……你们母女俩都会平安的。记得关机。”
电话只剩忙音。
街道上一片昏暗,电话亭打开了门,瘦削的身影朝无人的街道深处走去,路过忽闪忽灭的昏黄路灯,模糊的身影渐渐清晰。
他带着笑。
头上,手上,缠满了绷带。
回到翠苑的公寓里已是9点。
柳烟视没有回家。
她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穿着白色的分体式睡衣。上身没遮住肚脐,下身只是条短裤。
听到门轴转动声,她仰起头来,刘海倒垂着,露出光洁的额头。腮帮子里塞满了薯片,像只倒立的仓鼠。
“你回来啦。”
她语气热情得像是屋子里的女主人。
恶魔先生站在门口,饶有趣味地眨着眼。
“你愣着干嘛呀?”柳烟视问。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出门前应该没有叫过特殊服务。”
柳烟视“哼哼”两声,从沙发上跪坐起来,身子耷拉在靠背上,笑意狡黠,妖精也似:
“我可以。”
恶魔先生又眨眨眼睛,隐约听见脑子里另一个声音似在躁郁地喊“我不可以”。
他伸了个懒腰,决定还是先干正事。越过了客厅沙发,在工作台前坐下,翘起二郎腿搭在桌面上。
柳烟视问:
“你这就不疼啦?”
她是指自己头上,手上的伤。恶魔先生瞟了一眼那扇被破坏得七零八落的、自己的卧室门,抓了抓手,没法握紧。无奈地说:
“疼。”
柳烟视眨眨眼睛:
“那我下去给你拿止痛药?”
“不用了。”恶魔先生嘿嘿一笑:“我有更好的止痛办法。”
话说完,他便脑袋一歪,整个人晕厥了过去。
柳烟视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恶魔先生是把身体控制权丢给了闷油瓶,这样一来再怎么痛都不关他事了。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第15章 “青”
夜晚九点半。闷油瓶从昏迷中醒来,感觉自己的脑浆被人搅得稀烂。
伴随着手上,额头处火辣辣的阵痛。
他发出沉闷的呻吟。随后听到面前桌子上传来响声。
柳烟视端来了一杯热水放在桌前。笔记本上放着一颗白色药丸。
“吃了就好了。”
闷油瓶蹙起眉头,看向她。
柳烟视眨了眨眼睛,恍然,笑眯眯的:
“安啦,不是拉拉给你的那颗,这颗是布洛芬,止痛而已。”
闷油瓶仍不说话,眼神似在说“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柳烟视撅了噘嘴,连说了几声“好吧”,俯下身靠在椅背上,在他耳边小声说:
“拉拉给你的药丸……名字叫‘断头台’。”
闷油瓶愣了愣。
柳烟视继续说:“这种药的成分呢,跟审问犯人时用的吐真剂很相似,会让人沉入潜意识状态……然后对神经中枢造成干扰。这种干扰,对臆想型的人格,是绝对致命的。”
她眼底掠过一丝狡黠:
“简单地说……服用了‘断头台’以后,再切换到你的副人格,随后,你的副人格就会陷入沉睡……然后死掉。狂言师们把这个过程称之为‘处刑’。”
闷油瓶讶异地微张着嘴。
“拉拉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啦,如果你真的觉得恶魔先生很麻烦的话……杀掉他就好了。没有什么方法比这个更加简单直接了……”
柳烟视顿了顿,笑嘻嘻地说:
“反正决定权都在你。我说完啦!”
随后,她便趁着闷油瓶讶异张嘴的当口,拈起桌上的布洛芬塞进了他嘴里,又拿起水杯摁着他咕咚咕咚往下灌。
闷油瓶被呛到了,咳嗽个不停。柳烟视恶作剧得逞般地撒腿开溜,窜到了沙发上。
时左才没有理会她。他仍被柳烟视看似随口说出的消息震惊不已。
吐真剂,“断头台”。
对副人格的“处刑”……
如果副人格都是没有属于自己的躯壳的灵魂,那么“处刑”就与杀人无异。
如果柳烟视说的是真的,或许这才是狂言师的真正含义……
他们可以成为任何一个人。但前提是,杀死上一个“自己”。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柳烟视的手上已经沾染了多少条“人命”?
脑海中的剧痛仍未退去,他不愿再想。
挪过视线,望向对面那扇破破烂烂的卧室门,心底又泛起一阵躁郁。
先解决这次的事件,然后再解决“你”。
他在脑中对自己发出警告。
时左才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点开浏览器,转进微博,凭借记忆输入了一串号码,又将鼠标移到了密码栏上。
他略略思忖,转过头,对柳烟视冷冷道:
“把短信记录发给我。”
柳烟视从沙发后面探出头,嘴角还沾着薯片碎屑。
“嗯?噢……你现在就要开始查了吗?”
时左才淡淡“嗯”了一声。
“我们时间不多,当他们发现盲点所在,案件的推进速度就会开始加快。付思哲的自杀原因是我们也不了解的不稳定因素,如果不能在警方调查出来之前找到真相的话,很有可能对我们不利。”
柳烟视理解这些。便没多问,将手机解锁,递给了他。他们收集付思哲的信息时很是小心,没有让方晴直接把短信记录截图发给柳烟视,而是用手机拍了下来,以免留下消息记录。
时左才接过手机,放在桌面,双手合十捂住口鼻略作回忆,打开word文档,在键盘上敲下了一串全无意义的字母。
qerfgz,1~5.
柳烟视又搬来一张红木椅子(确认了不是时左才专用的那张),探头探脑地望了一阵。
“这些字母是按键盘左上到右下的顺序排列的……是从付叔叔的键盘上弄来的吗?”
“嗯,磨损程度最大的几个键位。”
“你想靠这些猜出付叔叔的密码?”
“或许吧。”时左才淡淡地应了一声。
“先告诉我你知道的事。方晴和付颖儿的生日是几号?”
柳烟视回忆了一下。
“方妈妈是19xx年6月22,颖儿是19xx年12月21。”
时左才闻言,在文档里输入了“19xx0622和19xx1221”两串数字。
柳烟视皱起眉头:
“你确定付叔叔的密码是方妈妈或者颖儿的生日吗?况且微博的密码是字母和数字的组合……要猜出密码不太可能吧……”
时左才摇摇头,说:“付思哲和方晴的银行卡密码都是xx1221。”
柳烟视愣了愣:“所以咧?”
“只是概率论的问题,线索不多,只能试试。”他顿了顿,继续说:“在中国,有近三分之一的家庭银行卡密码是子女的生日,会在不同平台不同账号使用不同密码的人则非常少。因为网络时代发展的时间不长,大多数人都缺乏数据安全意识。这也就是为什么许多虚假网站能够从用户的登录密码信息中得到银行卡的密码,然后盗刷……所以我觉得,那串密码的后缀有很大的概率是xx1221,或者1221。”
柳烟视嘟囔:
“就算是这样,你也没办法猜出字母的组合呀?不管怎么说,光从键位磨损就判断这些键位里面包含了密码,也太牵强了吧?”
时左才摇摇头,反问:
“你打开电脑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柳烟视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太自信地说:
“唔……打开qq?”
“如果你没有设置记住密码,那么你在键盘上第一时间按下的键位就会是登录的密码。”
柳烟视眯缝着眼睛瞪了他一阵:
“你不要当我傻!键盘磨损是和按键频率有关系,虽然我每次开机都会输入密码,但也就只会输入那么一次,怎么可能会有磨损!”
时左才叹了口气,缓缓说:
“键位磨损程度固然和使用频率挂钩,但也不是唯一原因。还有一种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手上的油脂。”
“?”
“调查书房的时候,我留意过付思哲的鼠标,底部贴着塑料纸,磨损程度很低,应该是新买没多久,但是鼠标外壳,尤其是正中和左右键的位置掉色非常严重,正常来说刚买的鼠标是不会有这种程度的掉色的……这说明付思哲患有手汗症,手上经常会分泌出油脂。”
“按键后,油脂会留在键位上。也就是说,一般来说,油脂最多的键位,也就是一开始按下的几个键位……除了油脂能让按键褪色更快之外,一旦油脂粘上了灰尘,就会让键位看起来比别的键位脏。这和保险箱密码留下的痕迹往往是前几个键道理是相同的。”
柳烟视哑然无语,喃喃:
“怪不得你要把烟灰缸里的烟灰抹在键盘上呢……”
随后,她又说:
“即便如此,要猜出正确的密码组合也很困难呀……总共有六个字母,光是不同的排列组合都有……我算算……七百多种了吧?”
时左才抬起头来,神情怪异地望了她一眼。
“你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
“干嘛啦!”柳烟视恼火道。
“六个字母的排列组合不仅仅是七百多种,考虑到字母可以重复的情况下,算法不是6乘5乘4乘3乘2乘1,而是6的6次方,也就是四万六千多种。”
“那岂不是更加不可能猜到了吗!”
柳烟视没喊完,时左才又继续说:
“而这只是考虑了字母组合一定是六位数的情况,事实上这六个字母未必全都是密码,有的只是长期使用造成的磨损,所以还要再加上五位数、四位数、三位数、两位一位的情况,乐观估计总共可用的组合应该在十万以内如果再加上密码组合并非先字母后数字而是先数字后字母的情况的话……这个组合的数目还会再翻一倍。”
柳烟视耷拉下脑袋,没精打采地“啊啊”叫着:
“白费心机。”
时左才话锋一转,说:
“但是要猜出密码,未必没有希望。”
“嗯?为什么?”柳烟视抬起头来。
时左才沉吟了一阵,说:
“付思哲用的输入法,是五笔。”
柳烟视眼睛一亮:
“所以你觉得密码有可能是某个字的五笔输入顺序?”
“磨损的键位中没有类似于qwe,asd,zxc之类在键盘上连在一起的组合,显然不是在键盘上随手按出来的所以我推测,字母含有意义的概率更高。”
柳烟视叹了口气:
“果然没那么简单呢。”
时左才打开网页,在搜索引擎上查询了“付”字的五笔输入顺序,按键是wfy,便直接排除了这个组合的可能性,随后又查了“思”、“哲”、“颖”、“儿”、“方”、“晴”……
将他的家庭成员里每个人的名字都打了一遍以后,发现其五笔输入方式竟和键盘上的磨损键位完全对不上,经常会有多出来的字母并不在高频键位的排序中。
柳烟视看得无聊,伸了个懒腰:
“我就说没有那么容易嘛……你猜测的概率确实还蛮大的,但还是太理想化了,万一付叔叔只是随便打了一串字母当做密码,就根本没有猜出来的机会……实在不行,我直接想办法黑掉这个账号就好啦。”
时左才没有回应。他捏着眉心,神情凝重。过了一会,却是直接点开了“五笔”的百度百科,开始研究起五笔输入法的规律来。
“临时抱佛脚。”柳烟视嘟囔了一声,伸手去抓桌上的手机,想要玩游戏。
“先不要动。”
“干嘛啦!”
“手机我要用。”
“你不是在学五笔吗?没有一个星期怎么学得会?!我下个星期给你啦!”
“几分钟就好。”
“你是电脑哦?”柳烟视虚着眼吐槽了一句。
时左才没说话了。鼠标滚轮快速地下滑,浏览着五笔输入法的相关资料。
过了一阵,他眼睛一亮,切出word文档,直接将那串高频字母中的“z”和“q”删去了。
柳烟视好奇,问:
“你发现什么了吗?”
“在五笔输入法里,z是万能键,一般是忘记了某个字的字根时会用来代替,无论如何都会被使用很多次、沾上很多油脂它本身并没有实际意义,所以可以直接置之不理。”时左才捻着额前过眉的长发,喃喃:“至于q……道理是差不多的。对使用五笔的老手来说,q是必然会用到的高频键位,因为按下q键时,弹出的第一个字,就是‘我’……”
柳烟视眨了眨眼睛,惊叫了一声:
“啊!那这样的话,就只剩下四个字母的组合了!erfg……我看看,组合数目是……”
她伸出手指掰了一阵,又偷瞄时左才一眼,偷偷摸摸地解锁了手机调出计算器。
时左才说:“338种。”
柳烟视尴尬地笑笑,把手机藏起来。嘟囔:“我知道!”
她又说:
“338种组合还是很多呀,况且你这个算法很有问题嘛,就算q是经常会用到的高频键位,它也有一点点是密码的可能呀?”
时左才平静道:
“当穷举法出现线索太少、答案范围过大的情况时,最合理的方法是抛弃掉所有相对较低的可能性。这是我们目前唯一可行的做法。”
柳烟视撇撇嘴、说了声“好吧”,又懒洋洋地转过椅子,脑袋耷拉在椅背上,揶揄道: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做呢?时大侦探,要把三百多个可能性一个一个试吗?”
时左才摇摇头,沉默了一阵,语出惊人:
“也许,还可以把范围再一次缩小。”
柳烟视睁大了眼睛:“不会吧?”
“先试试吧。”时左才呼了口气:“手机给我。”
柳烟视转过身子迅速地关掉了手机上的计算器,笑意盈盈地递到他手上。
时左才接过手机,点开相册,假装没看到里面成百上千张千姿百态的自拍照,径直点开了最近照片,一一翻阅着拍下来的,付思哲的短信记录。
他一张一张地滑动着,眉头越蹙越紧。
柳烟视也把脑袋凑了过去,若有若无的洗发水味道飘在鼻间。她喃喃:
“付叔其实还算得上半个老学究呢,发短信的时候怎么这么多错别字呀?”
时左才知道,她指的是付思哲在“的地得”的用法上不太讲究。
随便翻阅几条短信,内容大致如下:
“晴。今日公司有事,要加班整埋文件,明日再回家。务提醒颖儿认真的写完贺信寄与外公再做他事。”
“晴。老张方才说东城汇新开了家海鲜酒楼,地道的很。周六可与颖儿去试试。”
“晴。邻居阿东又来电话,借去的三万装修费要下月再还。当初该听你的不再到处借钱,事到如今实在后悔的很。”
内容多是些琐碎的小事。只是该用“地”、“得”的地方都用了“的”。时左才摸了摸鼻子,喃喃道:
“原来是这样……”
柳烟视眨巴眨巴眼睛:“这样是哪样?你葫芦里又装什么乱七八糟的药啦?”
“付思哲算不上是写了错别字。”时左才微眯着眼睛:
“准确地说,在他的概念里,的地得的区分,算不上是错别字。”
“!?为什么呀?”
“你有留意到书房书架上摆放的书吗?”
“没有啊。”
时左才说:
“书架上的书,近半都是明清时代的小说、文学作品。”
柳烟视怔了怔,反应过来:
“这么说起来,我确实有些印象,付叔叔小时候经常给我讲红楼梦的故事来着……”
时左才僵硬地咧了咧嘴,心底叹了一声原来妖怪都是这样养出来的,又解释道:
“在明清时代的文学作品,小说传记里,的地得并没有明确的区分概念,事实上,这种概念是在民国时期才开始渐渐形成的。如果说付思哲经常研究这一类的作品的话,区分‘的地得’的意识难免会被淡化。”
柳烟视恍然点了点头,又问:
“可是,光是知道这些,对你的穷举法有什么帮助吗?”
时左才没说话,移过鼠标,在搜索引擎上输入了关键字:
的五笔
首页弹出了“的”字的五笔输入顺序:rqyy。
他想了想,又将输入法切换成了五笔,按下了r键。
在输入栏上,排在第一位的“的”字,赫然在目。
柳烟视眼睛越张越大。
时左才舒了口气,平静道:
“现在,剩下的组合只有三四十个了。”
接下来的事已没有任何悬念,可供选择的字母只剩下了e,f,g三个,时左才开始在word文档上逐个尝试这些字母组合,将有可能是人名的,更有概率成为密码的组合留下,而像是“表(ge)”、“且(eg)”、“肚(efg)”这类毫无意义的组合剔除,剩下的可用组合不到十个。
令柳烟视不解的是,那些可用的组合,如“月(eee)”、“王(ggg)”之类的姓氏或者名字,都是她没有印象的,根本无法联想到这些字眼和付思哲到底有什么关系。
试到第六个组合,gefxx1221的时候,微博的页面显示“登陆成功”。
柳烟视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gef的输入顺序,用五笔输入法打出来,得到的字是:
“青”。
第16章 妹妹
“青……”
柳烟视失神喃喃:
“这是……名字吗?”
“是不是名字,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闷油瓶淡漠地说着,深深看了她一眼。
柳烟视愣了愣:
“我……我是真的不知道。”
“我已经不想了解你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了。”
时左才说:
“迄今为止,你说过的谎已经太多了,我不会信任你。”
“我哪有……”
“狂言师第一条守则……”柳烟视未能说完,时左才冷冷出声打断:
“主人格,永远不能说谎。”
柳烟视瞳孔略略收缩。
时左才继续说:
“在我们跟踪安逸文的时候,你骗我说你的化妆品是顺来的,你说了谎;在何家镇的时候,你扮演道姑,同样说了谎。如果狂言师的守则确有其事,也就意味着,那时候的你并不是主人格。”
他闭上眼,吸了口气。
“狂言师的第二条守则,副人格绝不能与主人格相似……如果你真的曾经切换过副人格,我不可能察觉不到人格之间的性格差异,但是你确实没有展现出来那种性格差异。”
“你的行动本身就已经背离了狂言师的守则,这只能说明两种可能性。”
“一种是,狂言师的守则是你瞎编的,根本不存在。”
“而如果狂言师守则是真的,那也就意味着……从开始到现在,你每次与我接触,都是处于副人格的状态。为这么要这么做?我能够理解的原因只有一个:有些事,你一直在试图瞒着我。”
柳烟视抿抿嘴唇,没说话。
时左才呼出口气,盖棺定论:
“自始至终,我都不会信任你。就算你说过不会对我有恶意,我也无法证实那是你的主人格说出的真话……”
“……我永远不会信任你,因为你是狂言师。”
柳烟视沉默良久。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帮我?”
时左才没有回答。他只是无言地握着鼠标,无意识地滑动滚轮。他想起刚到付颖儿家里那天,柳烟视一直在“咯咯”地笑,他记起那笑声像聊斋志异里的婴宁,看见付思哲的尸体时,她终于不笑了。
他说:
“我这么做了。所以呢?”
柳烟视的表情有了很微妙的变化。她的嘴巴微微翕开,没有发出声音。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鼠标滚轮的转动声。
他们都不说话。
又过了许久,时左才忽然说:
“付颖儿有恋兄癖。”
“啊?”柳烟视愣了一下。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
时左才说:
“她从转学过来遇见你开始,就一直对你欲言又止。”
“这个我知道。”
“我曾经跟她说,她很注意自己的形象,是因为她对演员的身份有认同感,我现在觉得不是。”
柳烟视说:
“你觉得其实是因为颖儿恋爱了?”
“是。”
“为什么呀?”
“你和她的关系很亲近。但她在看手机的时候会特意避开你。你在录音棚被制片人拉走的时候,她没有帮你解围,是因为她在趁那个时候回复消息。我留意到她用的程式是whatsapp,那是国外使用的交流软件。”
时左才又说:
“我无意间听过你和付颖儿聊天,你们讨论过年级里面哪个男生长得比较帅的问题……”
“你不要随便偷听啦!”
“人类的耳朵可以自动接收20分贝以上的声音,我没有在你们说话时捂住耳朵的义务。”
“明明做着和变态猥琐男一样的事情,偏偏还要这么理直气壮!”
两人极默契拌了一阵嘴,似乎已经忘了方才时左才那番充满压迫感的质问。时左才不耐烦道:
“我没有兴趣和你吵架,我要说的是:付颖儿亲口说过,她对同龄的男生不感兴趣,觉得他们很弱智。”
“你不要一副置身事外、大义凛然的模样好不好……”柳烟视虚着眼。
“再看这里。”时左才没理会她,移动鼠标,点进付思哲的微博。
“付叔叔竟然是个微博大v……”柳烟视看着那高达60万的粉丝数量,失神喃喃。
“这方面之后再研究,你看他关注的用户。”
鼠标悬停,柳烟视的瞳孔收缩。
映入眼帘的用户名,赫然是qing_fu。
点进qing_fu的微博,一点点下拉,时左才说:
“这个用户不怎么使用微博,上一次发微博的时间已经是三年前。里面都是些转发抽奖,基本没有什么有营养的线索,但是你看这条。”
时左才点开一条五年前的微博,内容如下:
迷不知吾所如……
再见,上海。
14个小时后,再也不见。
这条微博还附带了一张图片,正是从机舱窗口拍下的照片。
柳烟视讶异地喃喃:
“我也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住在付叔叔家隔壁的,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他以前结过婚,不过,印象里他好像确实有教我说过几句上海话……”
“他的前妻,应该就是上海人吧。”时左才顿了顿,继续说:
“14个小时,正好可以从上海浦东机场直飞到美国。根据这个叫付青的人的语气,他应该是去美国留学,又或者是迁居……”
柳烟视秀眉微蹙,说:
“可是,单凭这样,也没法确定和颖儿聊天的人就是他吧?”
“所以说这是我的猜测。”
柳烟视嘟囔着:“毫无根据嘛。”
时左才摇摇头,又转头,看向她,缓缓说:
“付颖儿的演技很一般。”
“你不要像三姑六婆一样在暗地里贬低别人好不好!”
柳烟视从椅子上直起身子,气鼓鼓地伸手要拽他的脸,时左才后仰着避过,柳烟视连人带椅子都压在他身上了。他继续说:
“但是,她演的‘妹妹’……很逼真。”
柳烟视用力地撑着他的双腿,从他身上挺起腰来:
“夸人还要拐弯抹角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时左才又摇头,解释:
“我想我应该跟你说过,我从来不喜欢看电视剧。”
“是啦是啦。”柳烟视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因为时大侦探明察秋毫,眼睛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再专业的演员都会被你看出破绽嘛。”
她说这话时不乏揶揄。时左才又补充了一句:
“当时看见她在《永不相见》里的那段哭戏时,我没有找到任何破绽。再精湛的演技终究都是假的。没有破绽,只能说明那是真的。”
柳烟视瞪大了眼睛,诧异的神情渐渐在脸上凝固,喃喃:
“可是……在那部戏里,她演的是……”
“喜欢上哥哥的妹妹……”
第17章 镜花水月
稍稍将时针回拨。
从方晴家出来以后,夏良陷入了精神上的困局中。
以他的审问经验,方晴的供词和不在场证明都存在着蹊跷之处。
这与他的预想大相径庭。他打心里不希望这对母女与凶手有瓜葛。
他感到心烦意乱。
尤其是想到昨夜被姐夫坑了一道,在冷库里留下的那两串脚印。邢广坤看见了,非把他扒皮示众不可。
“老夏,想什么呢,你倒是开车呀。”赵罡见他一直心不在焉,有几分郁闷。
夏良仍不说话。他松开方向盘,将口袋里的笔记丢到赵罡怀里,径直拉开了车门。
“你自己把车开回去局子里汇报吧。”
“喂,你干嘛去啊?”
“我走去冷库看一眼,有事情要跟邢队交代。”
夏良决定坦白从宽。从富安小区走到海鲜市场,路程不到一公里。
“别啊,我没带驾照啊!阿东,带驾照没?喂,老夏!”
“你已经是成熟的警察了,自己想办法吧。”
夏良没再理会一脸无奈的赵罡,径自离去。
冷库前果然是正在忙活的邢广坤一行。冷库的门已关上,邢广坤在外头打电话。
夏良走上前,尚未开口,邢广坤已看见他。
“小夏,你那边现场调查怎么样?”
夏良愣了愣。
“现场没有可疑的地方,不过方晴的口供……有些模糊。”
邢广坤点点头,夏良略略犹豫,动了动嘴皮子,却又听到他说:
“有事待会再说,我现在忙。你要研究现场就拉门进去,大家伙都还在里面。”
夏良茫然地应了声,就要按他说的,往冷库里走。刚拽上门把,便又被邢队拉住。
他脱下身上厚重的羽绒服,塞到夏良怀里。
“衣服也不穿,冷不死你。”
夏良一怔,说了声谢谢。邢广坤已把电话拿到耳边,冲他摆了摆手。
夏良走进冷库,果真看见七八名戴着手套,穿着鞋套的刑警在到处奔走。
老林也在这边的调查组里。
“夏良,过来搭把手。”
老林唤他帮忙推动那个原本用于堵门的置物架,三四个人一并用力,将置物架推到了冷库门边。
又有一名刑警举起装鱼的塑料箱子,将其放置在架子上,如此一来,箱子便相当于悬空夹在了架子和门之间。
夏良问:
“你们这是在还原密室现场吗?”
“对,”老林呼了口气:
“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你说这把戏也不难看懂,就跟小学生在教室门上放粉擦捉弄同学一样的原理这架子挡住门,空隙不够一个人钻过去,所以就只能推架子,这架子一推,箱子就得掉下来……问题是,这架子要比门高,打外边进来的人压根就看不见那箱子,肯定得中计呀……这不是无解了么……”
夏良犹豫了一下,说:
“其实……也算不上无解。因为凶手知道箱子的事情。”
“啊?”老林瞪大了眼睛。
夏良叹了口气,压低声音。
“其实,凌晨的时候,我和姐夫过来调查了一次……”
他将自己被祝安生怂恿,在冷库里呆了一夜的调查过程一五一十地向在场的刑警们将了一遍,当然也包括了祝安生那“凶手就是前半夜扮演死者的人”的推测。几人听完,皆是有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
“原来如此……怪不得能知道这架子上有个箱子呢。”
“那破坏尸体时两个嫌疑人都没有反应的疑点也就可以解释了……”
“我现在就打电话去问问,如果那两人能证明是死者提出把箱子放上去的,那这个推测就十有**是真的了……”
找到了全新的调查方向,组员们像是打了一剂鸡血,又开始忙活起来。夏良悄悄拉过老林:
“邢队今天过来的时候,有发现我和姐夫留下的脚印吗?”
老林瞥了他一眼,不住地摇头:
“小夏啊,我一直觉得你挺聪明的,现在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夏良不解。老林唏嘘地叹了口气:
“且不说你自己是怎么想的,邢队那么多年的老油条,遇到这种几年不见一次的大案子,怎么可能犯下犯案现场只围封锁带不锁门的低级错误……”
夏良猛然瞪大了眼睛,诧异不已。
“你是说……邢队是有意让姐夫进去的……”
老林四处望望,小声说:
“你过来时看见邢队了吧,他有说你什么没?”
“这倒是没有……”
“那不就是了嘛!冷库里留了脚印,门口的封锁胶带又明显是新贴上去的,大家都是干这行的,也不至于眼拙到连这种细节都没看见吧?其实大家都心里有数,你就别为老祝瞎操心了。”
老林拍拍他肩膀,继续去琢磨这冷库里的线索,过了一会,又随口说:
“你姐夫其实是有意罩着你。他是私家侦探,原则上不能参与破案;如果凶手用的手法真的和他推测的一样,这破案的头份功劳还是会落在你头上……”
夏良哑然无语,呆站了一阵,又喃喃:
“为什么邢队要这样对姐夫呢?”
明面上总对祝安生调查案件的举动严令禁止,不留情面,私下却总是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其间的玄机,他颇有些参不明白。
冷库门拉开。打完电话的邢广坤又走进来询问调查进度,果真没对地上多出来的两串脚印问上一句。
夏良有些迷茫地听老林给邢广坤讲了“夏良的推测”。邢广坤又雷厉风行地打了几个电话,安排警局那头的警员调整一下审问张建宏和刘忠伟供词的重点。
邢广坤又就这新推测的细节对夏良提了几个疑问,夏良下意识地回复。过了一阵,又记起来什么,向邢广坤提出了“让两名嫌疑人回到现场帮助唤醒记忆”的意见。
邢队略作琢磨,说了句“确实也是个办法”。
此后便没夏良什么事了。他将方晴的口供与邢队长大致讲了讲,将羽绒服还给了他,便离开了冷库。
走出市场,由于白色雅阁给赵刚一行开回了警局,夏良便冲街上的的士招手。好几辆分明挂了空车牌的的士从他身边飞驰而过,不作停留。
夏良有些不解,抬手看表又已近六点,心底着急。于是仓促地走上马路,强行拦下了一台空车的士。
驾驶座的车窗摇了下来,那司机缩着脖子,一脸苦相:
“警官,我没违章呀?”
夏良愣了愣,低头看到身上的警服,哭笑不得。
坐在的士后座,夏良拨通了电话。
“吴法医,对,是我,夏良……我要的东西您发了邮箱了吗?好……”
的士师傅在驾驶座上坐如针毡,把车开得小心翼翼,左顾右盼,生怕违反了一丁点交通规则,从头到尾车速都没超过50,基本是把从驾校学来的那一套全捡回来了。从黄沙到天河半个多小时的路程直接让他开了五十分钟,看着那一跳一跳的计价表,的士师傅心底比夏良还忐忑。
到了沙河福利院附近,计价表显示价钱是58块。的士师傅正想说抹个零头算了,夏良已经掏出了一张五十的,一张二十的。
“辛苦了。不用找。”
来到了“安生侦探事务所”,按了按门铃,不到一秒钟,门边的对讲机便接通了,传来祝安生的声音。
“进来吧。”
夏良有些讶异,转动把手,门果然没锁。
事务所里还是当初见到的那般凌乱景象,却没有食物腐烂的臭味。他绕过地上乱七八糟的纸箱、扶起倒在地上的衣架,听见里屋传来声音。
“这边。”
他往里走,那是祝安生的会客室整个屋里唯一像点人样的地方。
刚进门,一股浓烈到刺鼻的咖啡气味便钻进鼻腔。夏良皱了皱眉头,看向正中的桌子。
那头正烧着咖啡祝安生连个正常的烧水壶都没有,竟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套烧瓶试管,直接用酒精灯来煮咖啡。
祝安生在角落工作台的工作台前坐着,他转过头来,脸上憔悴的神情把夏良吓了一跳。
一对眼圈黑得像死亡摇滚的乐手。
“喝咖啡吗?”
“不了……我不喜欢喝咖啡。”
“哦。”
祝安生径自取下烧瓶,将里面的咖啡倒进杯子里,夏良注意到那咖啡稠得像玉米糊,也不知道放了多少咖啡粉。
他很快就知道了。
祝安生将烧瓶放回酒精灯上,又从角落里捞起一大包速溶咖啡,直接拆了五六包丢进烧瓶里,又从地上提起一只……颜料桶。将里面装的自来水倒进燃烧瓶里,用汤匙搅拌的动作看着像是拌水泥。
这猎奇的场景令他不由联想到《搏击俱乐部》里那邋遢的地下工坊。
祝安生端起杯子,将浓稠的咖啡一饮而尽。表情扭曲,一如喝下了马尿。
“姐夫,你这样喝咖啡会死的。”
“我需要足够的咖啡因和糖分来维持思考。”
“今早从冷库回来以后,你就没有睡过觉吗?”
“嗯。”
祝安生自顾自坐回椅子上,夏良上前,看见他面前摆着图纸,正是手绘的冷库平面图。
看起来,他还在研究双重密室的破解手法。
尽管他已亲自破解了凶手在冷库内部制造密室的手法,但基于某种直觉,他总觉得凶手并非团伙作案,如果不是团伙作案的话,如何在毁坏尸体后,将那笨重的置物架还原成密室的模样,又成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且从废纸篓里满满当当的废稿来推断,祝安生维持这样思考的状态已经有整整一天了。
“姐夫……我觉得你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
“睡醒后大脑容易忽略一些不起眼的线索。”祝安生淡淡道:
“也许我现在就已经忽略了某些近在眼前的东西……某些盲点。”
手上的钢笔转了几圈,他仰起头来。
“先不说这个。跟我说说你调查母女口供的收获吧。”
夏良闻言,犹豫了一下,又将在方晴家中询问不在场证明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给了祝安生。
祝安生沉默地听着,听到后头,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差。
说到自己问方晴要电影票根的细节时,祝安生忽然插嘴:
“她的电影票存根放在哪里?抽屉?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是从风衣的口袋里掏出来的。”夏良问:“有什么问题吗?”
“正常人看完电影是不会特意保存票根的,放在口袋之类的地方是最合理的地方。但如果是嫌犯有心制造的不在场证明的话,可能就会把电影票保存在不易丢失的地方,例如抽屉或者保险箱。”
“但是,”祝安生继续说:“如果就连电影票根存放位置的细节都是凶手考虑好,有意而为之的话……那就麻烦了。”
他手上的钢笔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以凶手目前的布局来看,这种可能性并非不存在,况且……那个叫方晴的女人提供给你的这几个不在场证明……”
他无奈地抓了抓头发:
“……真是荒谬至极。”
第18章 暗涌
“荒谬……?”
夏良问:
“为什么荒谬?”
“溜冰场,肯德基,电影院,地铁……这些地方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人流量极大,即便有心调取监控,想找到某个人也无异于大海捞针。她提供给你的不在场证明都是手机的付款收据,但这也只能证明那台手机确实在那个地方付过款,并不能直接证明那对母女确实去过天河……”
夏良想想,叹了口气:
“确实是这样……就算是电影票的存根,也大可以在电影院附近捡回来。要调查这些不在场证明的真伪,恐怕要花去很长时间。”
祝安生说:
“但我们没有时间了。”
“为什么?”
“死者的身份只隔了一天就已经浮出水面,但我们现在连凶手的犯罪意图都没有搞明白。”
夏良抿抿嘴,有些不以为然:
“至少,我们现在有了新的调查方向,而且密室也已经破解了,就等于是缩小了调查的范围……”
祝安生停下笔,转过椅子面向他,捏了捏眉心:
“密室什么时候破解了。”
夏良愣了愣:“不是姐夫你自己破解的吗?”
“我从来没有说过密室已经被破解了。”祝安生摇了摇头。
“可是,不是你说的,凶手伪装成了死者将张建宏和刘忠伟再次迷晕,破坏尸体后,又和外头的同伙里应外合破解了双重密室的吗?”
祝安生说:“那样的话,需要三个人以上才能推动挡在门口的架子。”
“三个人有什么问题吗?凶手很可能是犯罪团伙吧?毕竟付思哲目前最大的疑点就是那笔不知去向的国外转账记录了……”
“凶手不可能是犯罪团伙,就算真的不是一个人,顶多也只有两个人。如果犯罪者多于三个的话,就绝对不可能会留下脚印。”祝安生斩钉截铁地说。
“姐夫,你还在纠结那串脚印的事?”
夏良心底有几分不甘:
“其实我也想过,也许是你多虑了。凶手迷昏了保安和水产店长以后,不仅仅只是要毁坏尸体,还要在冷库里留下死者的指纹,确保我们不会发现端倪,而且也要花费时间搬动架子。很可能是他误算了冷库的融雪时间,即便有了同伙的帮助,还是在不得已之下留下了脚印,又害怕被看出破绽,这才故意倒着走出冷库,制造出走向冷库的假象,误导我们……”
祝安生转过椅子,冷冷道:
“冷库的融雪时间是两个半小时。如果犯罪团伙有三人以上,在迷晕了两人后,他就可以打电话叫同伙来一起把门推开;加上搬运尸体、留下指纹,时间也绰绰有余。他根本不可能在冷库融雪后离开,也根本不存在不得已留下脚印的可能性。凶手不可能蠢到作茧自缚。”
“但如果照你说的,凶手顶多只有两人的话,凶手又是如何完成犯罪,留下那串脚印的?况且,即便有两个人,也是不可能搬动那个置物架的……”
“所以说,那就是我忽略的‘盲点’所在。”
祝安生的固执己见,俨然到了有些神经质的程度。
夏良拗不过他,叹了口气。
“早点休息吧,姐夫。你这样很容易吃不消的。”
祝安生没应他,侧过身朝他伸出手:
“我要的东西呢?”
夏良愣了愣,反应过来是祝安生托他要来的、付思哲的尸检报告。
“已经传到我的邮箱上了,今晚会转发给你。”
祝安生“哦”了一声,收回手,继续与面前的难题鏖战。
夏良沉默良久,无声地退了出去。
姐夫已经钻进了牛角尖。他心想。
这次的案件,他要靠自己来解决。
第二天,嫌疑人张建宏和刘忠伟的审问迎来了最后的阶段。
经过测谎仪测试后,两人果真和付思哲之间并无关联。
看见死者的照片时,他们甚至表示见都不曾见过此人。
之后,专案组又采纳了夏良的建议:
委托两人一道回到黄沙海鲜市场的冷库里,还原犯罪过程。
两人穿上羽绒服,再次被关进冷库,陪同的还有几名刑警。
为了模拟黑暗的场景,他们从里面将冷库灯关上。
在一片黑暗里,两人果真回忆起一些线索。
当时他们陆续醒来,确认了除自己以外还有两人在冷库里。
而“死者”表现得远比他们慌张,声音嘶哑,一惊一乍的,总在说些“有人要害我”之类的话。
之后,他们便试图打开冷库门,发现门被锁上以后,是张建宏提议将架子抵住门的。
期间有一个重要的细节:张建宏原本的打算只是用架子把门堵上不让人进来,但“死者”说要害他们的可能不止一人,架子不够保险,便提出了放个箱子上去设置陷阱的办法。
如此一来,即便有人闯进来,他们也能及时醒过来想办法自卫。
刑警又问及之后的事情,两人互相印证零碎的记忆,果真记起来,推完架子后,药物余威未退,他们二人回到冷库里准备休息,而死者则表示自己太累了,歇一会儿再过去。
再之后,便是被陈强的拍门声吵醒,冲到门口处,拍门求救了。
这些已是从二人口供中提炼到的所有有用的线索,完美地印证了祝安生的猜想。
倘不是凶手伪装成死者,怂恿他们将箱子放上架子的话,这个双重密室根本无法成立。
如此一来,张建宏和刘忠伟算是基本洗脱了涉案嫌疑,警方们都已经认定凶手另有其人,这二人只是无辜的替罪羔羊。
刑警们皆是精神振奋。
案件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就可以进一步收窄嫌疑人的范围。
专案组的关注点终于从密室现场彻底转移,投放到付思哲死前的行踪上。
根据其所在公司的说法,付思哲是在周五晚上将近12点的时候下班回家,如往常一样搭上了经过黄沙的夜班公交。
警方调取相关时段的公交记录,确实看见付思哲是在黄沙站下车。由于监控设备不齐全,无法继续追踪。
于是他们转而研究付思哲的人际关系,寻找可能存在的嫌疑人。
另一头,江专家带领的另一个小组也在加班加点地工作,想尽办法调查出那笔国外转账记录的去向。
付思哲的电脑在两个月前被格式化过一次,没有留下可疑的纪录。
而夏良开着他的白色雅阁,闯进了天河都市广场。
没有人意识到,自己将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