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跨不过这双臂膀
“盲点?到底是什么盲点?”
时左才捻着额前的头发,也不说话,只是自顾自沉默地思考着。
直到我开始觉得不耐烦,打算再次挑起话题时,他终于挪动了鼠标,点开了一篇两人分手后的日记。
“你看这里。”
【7/8】
【路灯变换着。以前我都会陪着何先生。现在何先生得自己过马路了。像以前一样,跟着过马路的人群一块走。】
我仔细地看了一遍,没有察觉到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
“有什么不妥吗?”
“从较真的角度来说,不妥的地方非常多。”
时左才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为什么日记的主人会特意提到何遇得‘自己’过马路?”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写日记的人还强调了一点,何遇过马路的时候,是跟着过马路的人群一块走的。”
“等等。”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过马路要跟人一块走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咱们大天朝过马路历来都是这样的啊,组团凑够了人就可以一块闯红灯了……”
“我想说的,并不是羊群效应的问题。撇去这一点心理效应不谈,一个正常的人类,决定过马路的依据,难道不是看红绿灯吗?”
我眉头皱了皱:
“你想说明什么?”
时左才没搭理我,又往前翻了翻,连点了几篇日记,都没找到他想要给我看的那一篇,看来记忆力恐怖如他,也有记不清东西的时候。
“应该是在这里……”
过了几分钟,他终于又翻出一篇非常早期的日记。
“你拿这篇对比着看一下。”
【#566#今天又是星期五啦,可以去接何先生放学真的很开心!平日都是何先生一直在照顾我,但一到了星期五,陪何先生一块走过人行道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像是超级英雄一样!】
“我知道了!”我脑子里灵光一现:
“你想要让我知道的是,日记的主人一直在无意识地强调一点:何遇不太合适一个人过马路……也只有这样,才能够解释为什么她会在陪何遇过马路的时候觉得自己是‘超级英雄’了,因为她认为那样是在保护何遇……”
“那么问题来了,什么样的人才会存在着无法过马路的障碍呢?”
我很快联想到前一篇关于“过马路”的描写日记主人写到何遇过马路时是以路人的行为作为判断的,那也就意味着,他无法辨识红绿灯……
“何遇……是红绿色盲?!”
时左才沉默了几秒:
“我觉得他不仅仅是红绿色盲……更有可能是全色盲。”
我愣了愣。
“为什么这样说?”
时左才再次调出几篇日记。
【我一直觉得红色是很温柔的,像是温暖的绸布,但红色常常会被赋予一种警示和危险的意义,就好比路上的红绿灯……可是,玫瑰也是红色的呀……】
【……我告诉何先生,红色是热腾腾的草莓蛋糕的味道,黄色是夏天在海边喝柠檬汽水的味道,蓝色像是大海里的比目鱼……】
【窗外的天空是湖蓝色!像是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了,仰头就能看见清澈的湖水……】
“注意看中间这一篇:日记的主人为什么要‘告诉’何遇她对每种颜色的观感?”
我坐起身来,一拍手掌,周围的几名网友都诧异地拧头看我:
“原来如此!正是因为何遇是全色盲,分不清楚一丁点颜色,所以她才要给何遇讲述每种颜色是什么样的感受……”
说着,我脑海中宛如掠过一道闪电,晚修时偶然碰见的场景在脑海中浮现。
那是在我偷偷跟踪章妹上到广播室的时候……
“阿才!!才才!!”我跳起来,抱着时左才的肩膀一阵猛摇,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今天!章妹给何遇偷偷送巧克力的时候……对,她送的是什锦巧克力……一种颜色一个味道,然后何遇说他不能吃榴莲,章妹就说让他别吃黄色的……”
“然后,然后何遇说”
【我不行】!!!
时左才眼睛一亮,我仿佛掌握了某些极为重要的线索:
“这太奇怪了不是吗?他没有说‘我不想吃’,也没有说‘我不要’,他说的是【我不行】!!”
“我现在才反应过来,他指的……应该就是自己是全色盲的事情……他分不清楚哪个是黄色,当然也没办法区分哪个是榴莲味道的巧克力,所以他说他不行……这样一来,基本就可以确定他真的是个全色盲了……”
我越想,心底越是觉得奇妙而震撼。
自打我高中分班之后,何遇就当了我三年的数学老师,而这三年间,我们班里竟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他是全色盲的事实。
而当抱着这个推论回忆起往昔学习生活中的某些细节时,又会有许许多多的记忆可以印证这一观点,这几年来,何遇在给我们上课的时候,从来都不曾用过彩色的教材书,用粉笔写板书的时候,也经常会用各种各样的颜色的粉笔我起初只是以为他不拘小节,压根没想过他是无法辨识这些粉笔的颜色。
而更令我觉得奇妙的是郝淑卿,这个对世界充满了热爱,对生活中的颜色极端敏感,字里行间都透露着感性的女人,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无比理智的、眼中的世界是一片黑白的男人。
爱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付出。
郝淑卿的日记里,每一字每一句都记满了何遇对她的好,但对何遇来说她也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她为何遇黑白的人生增添了无数耀眼的色彩。
我的脑子还未来得及将这些细节一一消化,耳边却又传来了时左才那千篇一律的、瘟神般的念叨:
“奇怪了……太奇怪了……”
我诧异地问:
“到底有什么奇怪的?你说这日记里一直隐藏着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现在不是又被你自己找出来了吗?何遇是个色盲……这种事谁都想不到的吧?”
时左才摇了摇头。
“奇怪的地方不在这里……或者说,正是因为确认了何遇是全色盲,这个博客才会显得非常奇怪。”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时左才上下滑动着滚轮,又翻了好几篇日记,神情渐渐凝重。
他慢慢转过头来,看向我。
“张天佑,你还记得我们一开始说过的话吗?”
我沉默地注视着他。
他一字一句地说:
“像这种全程以第一人称叙述的文章,通常会产生一个巨大的盲点……”
“文章中的‘我’,到底是谁?”
第11章 会将你壮丽忘掉
“文章中的‘我’,到底是谁?”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的鸡皮疙瘩在我后背炸裂开来。
推理,终究是推理。推理出来的结论,无论再如何自恰,也并不代表那一定就是真相。
令人绝望的一点事实是:现实中的推理常常会有这种从一开始就错了的情况。开头的方向选错了,就是一步错、步步错,盘盘皆输之后的推论往往也会朝着难以置信的结论靠拢,与真相差之千里。
而此时此刻,我与时左才面对的,似乎正是这一状况。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个令人毛骨悚然,无比怪诞的念头开始在我内心深处生根,盘旋,挥之不去。
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如果说,文章中的“我”,并不是“郝淑卿”小姐的话,那还会是谁?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除了日记中不断提及的“何遇”本人,还能是谁?
如果时左才的推论是正确的,那也就意味着……世界上或许从来都不曾存在过那么一位“郝淑卿”小姐。
而当我的思路往这个方向靠拢时,无数零碎的结果也开始朝这个论点靠拢。
“她”对何遇的一切了若指掌,因为写下这个博客的人不是“她”,正是何遇本人没有人会比自己更加了解自己。
“她”对何遇呈现出一种几近病态的,无条件的痴恋。
“她”对颜色的敏感程度令人在意,日记中多处提到过有关于颜色的描写,但有很多处描写都显得非常怪异“红色是草莓蛋糕”、“黄色是柠檬汽水”、“蓝色是海里的比目鱼”,不像是正常人类会对某种颜色作出的评价。
“她”的日记里几乎不曾有过当何遇不在时,自己独处的情景描写因为她根本不存在,何遇看不见的东西,“她”自然也看不见。
“她”只是一个完全由何遇虚构出来的人物,一个活在臆想中的人格,她为什么会存在,为什么会“分手”,我们完全不得而知。
但这都是为什么?
我的脑海中逐渐勾勒出来的,关于“郝淑卿”的画面开始无法抑制地燃烧、扭曲、翻腾。
原本想象中的,恩爱情侣的日常生活,一切一切的,看似甜蜜的画面
女人在床上醒来,看见出差的男人为自己留下的便签。
女人痛经蜷缩在床,男人为她端来红糖水。
女人抢着要去洗碗,被男人抱进房间……
全都变成了何遇自己一个人自导自演的独角戏。
一想到过去的几年间,何遇曾经与一个臆想中的人格谈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一人分饰两角,自己和自己对话,一股强烈的反胃感就开始在我体内奔涌,让我感到头晕想吐。
我沉默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鼓起勇气,开口对时左才说:
“你想表达的,就是何遇他其实……是精神分裂……应该说,是多重人格障碍吗?”
时左才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静默了几秒。
“多重人格障碍?”
我愣住了。我看见他眼里疑惑的眼神不似作伪,我愣得更厉害了。
“呃……你不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吗?”
“我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时左才摇了摇头,又皱起眉头捏了捏下巴:
“不过,这倒是个很有趣的思考方向。你的……脑洞,挺大的。”
“……”
我感到极端尴尬,无语了一阵,急忙开口将自己的推测一一与他说了出来,当然也包括了对于何遇一人分饰两角的推测。
结果时左才听完了以后,还是摇了摇头。
“尽管你的想法很大胆,而且也并非不可能发生。但是在这一个事件里,这种可能性基本是不会存在的,那篇博客里的很多信息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如果‘郝淑卿’真的是何遇的另一个人格的话,那么她考上公务员、成为画师的事情基本就不可能成立了。两人的行动时间有许多重合点,就算何遇是个绘画天才,又能够在教书之余背下冗长的公务员资料应付考试,他也没有分身,不可能在同一时间扮演两名角色。”
听罢时左才的结论,我不免感到有几分失望。
但是在失望之余,我也是暗暗舒了口气。在潜意识里,我也不希望关于“郝淑卿”小姐的一切都是虚构的。这样一来,对她实在太过于残忍了些。
“所以,你一直强调的蹊跷之处,到底是什么?”
时左才交叉握住的手指松开,坐直了身子。
“这就要回到最初的问题了:你觉得我们如何才能确定第一人称叙事者的身份?”
我想了想,说:
“一般来说,所有第一人称的文章,都会在开头的部分做一些简单地自我介绍的吧?”
我想到自己看过的一些第一人称的小说,一般来说,在读完前面几个章节后,读者都能够简单明了地了解到文章里“我”的信息:姓甚名谁,年纪多大,职业是什么,遇到过什么事。因为故事是写给人看的,如果读者并不知道作为主角的“我”到底是什么东西的话,就无法产生代入感。
当然,我也见识过一些作者利用第一人称叙述的模式设下的小小把戏,也许你在看了前面两章都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东西,在第三章忽然看见类似于“今天我照常出来觅食,被这个地盘的主人发现了,他举起拖鞋,愤怒地对我大喊着‘去死吧蟑螂’!”之类的句子,读者方才会幡然醒悟:哦,原来这本书的“我”是一只蟑螂啊!
但无论如何,“我”的身份会被揭示,这是毋庸置疑的。
对我的推论,时左才直截了当地指出了关键之处:
“你所说的情况,和我们所看见的博客存在着一个巨大的差异。那些文章、小说、故事,写下来是为了让读者看见的……而这个博客里的内容,本来就不打算与读者分享。”
我很快便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正是因为这个博客是写给自己、或者写给何遇看的,所以作者根本不会花费心思来介绍自己,因为对作者而言,这个博客面对的“读者群体”也就是自己,早就知道了关于第一人称里的“我”的所有信息。
这也就意味着,作者可以通篇都用第一人称来记叙所有的事情,而不需要交代“我”是谁。
“换句话来说。”时左才呼了口气,说出一个让我有些震惊的结论:
“这个博客记叙者的真实身份是谁,是很难直接确认的。”
我瞪大了眼睛:
“可是,你不是说了,何遇不可能是多重人格障碍了吗?如果他没有精分的话,这个博客就只有可能是郝淑卿写的了吧?”
“我只说了他不是多重人格障碍,并没有说这篇博客并不是他写的。”
时左才淡漠地说:
“你有没有考虑过,日志的记叙者中途换人的可能性?”
我沉默了一阵,问:
“这个推论,有什么证据吗?”
“或许……是有的。”
这一次时左才翻找日志的速度很快。他直接翻到一年半前,点开了第一篇没有标题、只有日期的博客。
【7/6】
【我和何先生分开了。】
第12章 如果有这需要
【7/6】
【我和何先生分开了。】
一年半前,7月6号的这篇日志,也是令时左才最先起疑的部分。
现在他再一次将这篇日志放到我面前,我心底生出几分恍然。
从这一天开始,往后的日志,无论是风格还是格式上,都存在着非常大的差别。“喜欢何先生的理由”这一标题被删去,也放弃了##包裹数字的点列式格式,内容也开始渐渐变得与何先生无关,多了许多伤春悲秋的文字。
起初我在看到这篇日记时,也或多或少察觉到一点端倪,却从来没有往深处去想。因为我本能地觉得,毕竟是分手了再怎么死缠烂打、死心塌地的人,也总不好意思在分手后还在博客里细数自己喜欢对方的理由,写些哀哀怨怨的句子也是理所当然。
但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不是叙述的‘风格’换了,而是记叙的‘人’换了,是吗?”
时左才点点头。
我想了想,说:
“虽然你这个推论很合理,但是本质上也和我那个多重人格障碍的推论差不多……如果没有实际一点的例子来证明的话,很有可能也只是无用功……”
“比较关键的线索也是有的。”
时左才移动鼠标,点开另一篇两人分手后的日志。
【7/11】
【鹤桥施工了。只好从原路回家。虽然近了许多,但沿路交通灯太多了。】
我仔细地研究了一下这句话,一时间没能察觉什么不妥之处。
时左才开口问我:
“你记得何遇住的方向吗?”
我稍作回忆,说:“我每天放学都会路过鹤桥,不过也没怎么见过何遇……啊!对了,上个星期我周测不及格留堂,九点多才回家,那时候就看见何遇骑着单车往鹤桥方向开。”
时左才点点头,说:
“简单地推论一下”
“第一点,雏光的校区位置比较特殊,从校门出来,只有东西两个方向能走,东边是街区,西边就是鹤桥的方向。这两个地方的特点是,东边的路会有很多红绿灯,而西边过了鹤桥就是旧城区,到处都是小巷子,没有什么车流。”
“第二点,从这篇日记中,可以看得出来,关于路况的描述,与雏光的地理位置是吻合的。鹤桥施工无法通行,所以只能走东边,而东边的路确实有很多交通灯。”
“第三点,从记叙者的口吻,同样可以看出来,在鹤桥没施工之前,这个人一直都是选择走鹤桥回家的,但是日记里同样提到了鹤桥是一条更远的回家路线,那他为什么要坚持走鹤桥呢?”
我叹了口气,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说何遇在和郝淑卿分手之后,不想触景生情,又或者是因为自己是色盲、无法辨识交通灯的原因,选择了绕道回家……”
时左才补充道:
“不错。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升到高二之前,何遇一直都是从东边街区的方向骑车回家的。”
我说:
“也就是说,7月11号的这篇日记,其实是用何遇的视角来写的……”
“除此之外,前后几天的日记也有可用于验证的线索。”
时左才打开了前一篇。
【7/10】
【试着抽了根烟。被呛到了。已经不会抽了。】
我“啊”了一声,说:
“这么说起来,郝淑卿确实没有在日记里提到过她会抽烟的事情,倒是好像有哪条日记写着何遇为她戒了烟还是什么的……”
时左才点了点头,又翻开前一条。
【7/9】
【背了两年的背包坏了。没能修好。】
他将鼠标指针移到“背包”二字上,说:
“两年前的纪念日,郝淑卿给何遇送了一只登山包作为礼物,时间对得上。”
我不住地点头:
“我也记得,他办公室里总挂着那只皱巴巴的包,土黄色的还挺显眼。”
顿了顿,我又犹豫着说:
“可是,即便这几篇看起来都像是出自何遇之手,又怎么解释前面这两篇呢?”
【7/7】
【路过了喜欢吃的炒板栗小摊子。虽然被叮嘱过不能多吃,但是现在可以随便吃也没所谓了。】
【7/8】
【路灯变换着。以前我都会陪着何先生。现在何先生得自己过马路了。像以前一样,跟着过马路的人群一块走。】
“同样是在分手之后写下的日志,但这两篇日志分明是以“郝淑卿”的视角来写的。”我嘟囔着:
“还是说,直到7月8号前的日志都还是郝淑卿在写,7月9号开始换成了何遇?”
时左才没有直接回答。他仿佛陷入了沉思,眉头渐渐越皱越紧,良久,闷闷地说:
“我觉得不是。这两篇日志,应该也是何遇写的。”
“为什么?”我问。
我期待着时左才给我一个合理的回答,但他却只是摇了摇头,抿抿嘴唇:
“只是直觉。”
我愣了愣,旋即咧了咧嘴角,干笑两声:
“信奉理性的时神探也有这么感性的时候啊?”
我没往深处想,只是随口揶揄了他一句。但时左才却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我。
随后,他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一句令我震惊不已的话。
“因为,我觉得郝淑卿已经死了。”
我被吓得差点从网吧的椅子上跌下来,冲他大叫了一声:“你说什么?!”网吧里的所有人都被我的喊声吓了一跳,纷纷转过头来用看智障的眼神盯着我。
时左才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我觉得郝淑卿已经死了。”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太突然了。”
“什么太突然了?”
“两人分离得太突然了。”时左才深吸了口气,说:
“在分开前的两天,两人还约好了下个月一块去海滨公园过暑假;在分开前的几个月,两个人还去看了新房;甚至在分手前一天,郝淑卿也有在坚持写日记,写她和何遇在家里的琐碎日常。用正常的观念去思考,我想不到有什么理由会让这两人分手,更想不到有什么理由会让郝淑卿在与何遇分手一年多以后,没有任何联系的情况下,仍然处于失恋的状态。而且,让我非常在意的一点是:日记里写的是,‘我和何先生分开了’,而不是‘我和何先生分手了’。”
时左才这长长的一段话冲击着我的大脑,我感觉到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连脸部肌肉都有些麻木了。
“可是……郝淑卿突然就这么死了……不也是很奇怪……”
话未说完,我便停了下来,缓缓张大了嘴巴。
“等等……她……有1型糖尿病……”
第13章 ……
我感到荒谬无比。
我感到可笑至极。
我感到……浑身战栗。
时左才这一番话,宛如一记蛮不讲理的重锤,毫不留情地轰碎了整个案件扑朔迷离的谜面,在无数碎裂飞溅的现实中,我仿佛直面了残酷的深渊。
我脑海中一直重复着“郝淑卿”已经死了的假设。我似乎能看见那原本一点一滴勾勒出来的、这个女人的音容笑貌在无声中燃烧、湮灭。
却偏偏是这么一个看起来最不可能的结果,让整块拼图都得以凑齐,使得所有零碎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失恋复苏期再长,也不可能花费五百个日夜都走不出消极的人生除非是所爱之人的死。
热恋到让人两眼发红,彼此之间完美互补,无人不为之艳羡的情侣不会在一夜之间分道扬镳除非是另一半的突然离世。
何遇之所以要续写日记,是因为他想让郝淑卿在另一个形式上“活着”所以他要效仿郝淑卿的口吻,写下关于自己的经历。
1型糖尿病患者饮食控制不当,就极有可能引发低血糖的现象而低血糖是随时都有可能带来生命危险的。
郝淑卿没有社交,似乎也没有朋友,在这个世界里最大的依靠只剩下了何遇终日闭门不出的生活习性也为她的急病埋下了伏笔。
就连那个阿唧小姐的微博账号,也正好在她和何先生“分开”的那天,再也没有发过一条消息。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无法想象在7月6号当天的何遇经历了什么、郝淑卿又经历了什么。
而当我想到这已经是将近两年前就已经发生的事情,我就不由得想到,何遇看似行尸走肉的躯体下,那颗伤痕累累的、满是疮疤的、枯竭的心脏已经这样孤独地跳动了整整五百多个日夜。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保持着他一贯的沉默。每天照常骑着那台破旧的凤凰飞达自行车上下班。维持着他老实木讷的形象,被领导和同事们呼来唤去,在工作之余接下了管理医务室和广播室的活,甚至还要负责看管学生们晚自修。
如今想来,他似是一直在用恐怖的工作量填充着自己的生活。
活得像个机器时,就不会有人类的感情了吗?
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独自回到那曾是两人爱巢的小公寓的时候,他会在想些什么呢?
我思绪万千,却又不忍再想。双手无意识地抓紧、再松开,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闷闷地说:
“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但时左才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又将我所有的情绪再次浇熄。
“如果这就是结局,或许才是最好不过的。”
我麻木地张了张嘴,看向他。
“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时左才忽然长叹了口气:
“如果郝淑卿真的是意外病发而死的,或许才是最好不过的。”
我的嘴巴慢慢张开。
我对时左才算是非常了解,他除了偶尔会神经刀那么一下,做出非常让人不可理喻的事情,但是每当事情来到重要节点的时候,他从不会让人失望,或者说,他那种严苛而谨慎的态度往往会成为处理一桩难题时,最重要的定心丸。
但是此刻,我却有些听不明白时左才的话了。
他显然也是从我的表情中读出了我的意思,有几分躁郁地摸了摸头发,喝了口水,说:
“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不负责任的推测,无法证实你尽可以不放在心上。”
我沉默地听着。
他竖起一根手指。
“首先要让你明白的一点是,1型糖尿病的突发死亡率,微乎其微。”
我的瞳孔略略收缩。
“这类糖尿病常常发生在青少年身上,属于遗传病。最大的特征就是患者无法自主产生胰岛素,需要定时注射胰岛素维持身体健康。这意味着如果他们没有注射胰岛素,就会死;这也意味着……如果他们定时定量、按照嘱咐注射了胰岛素的话……就绝对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他竖起第二根手指。
“其次,你还记得郝淑卿的日记里提到过的内容吗?”
“一个是,平日在家里,负责给郝淑卿注射胰岛素的人,是何遇。”
“……另一个是,何遇曾经想考医科生,对医学知识有着相当程度的了解,否则也不会被请去学校医务室当临时校医。我想他之所以没有学医,就是因为全色盲的关系。”
【不过呢!每天在家里给我打针的是何先生,他以前想要考医科生来着,所以对这方面还挺擅长的,打针的时候也很温柔,都不会觉得痛……】
我仍然不说话,但听到这里时,心底莫名感觉一片冰凉。
“也就是说,对于患有1型糖尿病的郝淑卿而言,她的命,某种程度上一直都握在何遇的手里。而定时定量注射胰岛素并非什么困难的事,不需要很专业的医学知识,普通人经过学习也能在家里自己完成以何遇对医学知识的了解,更加不可能在这方面有什么纰漏。”
“……除非他是故意的。”
他竖起了第三根手指。
“再者,就算是亲人死掉……悲伤的时间也不可能超过五百天。也许你会在记起他们时难受一阵,但你终究能够让生活回到正轨,而不是像何遇现在表现的这样,如同行尸走肉。”
我尝试着插话:
“你这个第三点未免太过武断了,你又没办法代入别人的情绪去思考……”
时左才淡漠地说:
“亲人离世这种事,我还是能有共情的。”
我记起他的身世,立马缄口不言了。
“考虑到这一点的话,关于何遇续写博客的理由,或许就有了新的解释:他并非自愿,而是不得不写。也许是出于某种原因,他需要让自己以外的人认为‘郝淑卿’还活着……”
“等一下,”我说: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要续写博客,而不是微博?她的微博不是有更多人在看吗?况且你也说了,这个博客她应该是写给自己看的,别人压根不知道这个博客的存在……”
时左才摇摇头,说:
“且不说在微博制造假象的可行性,实际上,何遇也根本没有在微博制造郝淑卿还活着的假象的必要。”
我愣了愣,他解释说:
“因为网络上的人的记忆是很短暂的。再怎么轰动的消息,只要沉寂半个月,所有人都会在不知不觉间将其遗忘。”
时左才的这句话勾起了我许多回忆,我也曾经在微博里关注过许许多多的热点,保研路,磁爆步兵,的士案件,保姆纵火案……最后都是不了了之。网络的世界对我而言终究是虚幻的,我还有自己的生活要过,管不了别人那么多的悲欢离合。
所以,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已在心里默认了这一事实。
“所以,他真正要在意的,是知道这个博客的其他人。”
“其他人?”我问:“你怎么知道还有其他人知道郝淑卿有一个私人博客?”
“因为每篇博客的浏览量都在十几个不等。除去像我们这样偶然插足的网络过客,剩下的关注这个博客的,很有可能就是与郝淑卿的关系相对亲密的人。也只有这种人会真正地关心郝淑卿的安危。”
话说到这里,我已经无法再发表任何感想。
如果这是真的,前后的结果反转太过于彻底,已经完全颠覆了我的认知。我在潜意识里无法接受这一可能。但我也找不到任何反驳的地方。
我闷闷地问:
“那动机呢?他有什么不得不杀掉郝淑卿的理由吗?”
时左才很干脆地摇了摇头:
“光凭这个博客和她的微博,验证不了那么多事情。你要知道的是,网络上所记叙的关于郝淑卿的事,只不过是她全部生活中的冰山一隅,也许在这三千多条喜欢何先生的理由之外,还有三万多条不喜欢何先生的理由,但这一切我们都不得而知。所以,从一开始我就说了,这只是个不负责任的推论。你只听听就算了。”
我明白时左才的意思,也赞同他的说法他这一切只不过是基于现有线索的、一个相对合理的假设。正如我之前提到的穷举法中,偶尔会出现的那种介于可以验证和不可以验证之间的可能性。
哪怕他说得再怎么合理,也不排除郝淑卿真的就是意外病发的可能性。
但关于何遇其实是杀人者的这一念头,已经在我的心中生了根,发了芽,萦绕盘旋着挥之不去。
我的心底焦躁得要命,就仿佛是面对着一只薛定谔的猫:在打开那只箱子之前,那只猫永远会同时以“活着”和“死亡”两种状态存在着,而当我把箱子打开的时候,必然会出现一个结局,不是“死了”,就是“活着”。
我绝不能去亲口质问何遇关于这一切的经过。就好比我不愿意打开薛定谔的箱子。如果那只猫是活着的,最好不过。但如果那只猫是死的,我会无法接受这一结局。
所以,还是让它一直“既死又活”吧。
也许时左才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之后的时间里,我们没有就这个话题再次讨论。他也没有再去研究郝淑卿小姐留下的博客。
我们两个坐在各自的电脑前,做着各自的事情,网吧里仍是一片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
但我们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后来这件事还是出现了非常重大的转机。而且它来得很快,也很突然。
仅仅在我们相继在网吧键盘上醒来之后的第二天清晨,我们便发现,郝淑卿的博客又更新了一篇日志。
第14章 忧伤不可名状 其上
时左才晃醒我的时候,我的大脑仍是一片空白。
“醒醒,要走了。”
“再睡会儿。”
“来不及了。”
“你干嘛啊……”我看了眼手机,这会儿才早上8点。今天是周六,昨晚又差点通宵,我困得要命:
“我家挺远的,你让我睡会儿。”
我又往键盘上趴,随后便听见时左才冷不丁的一声:
“我们去见郝淑卿。”
我蹭地从椅子上窜起来:
“你说什么?”
“博客日志更新了。”
闻言,我沿着时左才的视线往他面前那台电脑看去,赫然正是一篇在昨夜凌晨两点多更新的日志。
【11/15】
【今天见到了何先生。雨很大,广州塔周围弥漫着氤氲,什么都看不清楚。】
初初看见这篇日记时我还有几分不明所以,但当我将日记的叙述者代入何遇之后,立刻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郝淑卿已经死了。
何先生还活着。
在这世上只有一种能让活人与死者相见的地方。
“所以说,何遇昨晚去了墓园?”
时左才点点头:
“中山墓园。”
“你怎么知道?我记得全广州好像有好几家墓园呢……”
“具体地说,是十一间。”时左才平静地说:
“晚自修的下课时间是九点半,日记发表的时间是两点二十八分,应该是在他从墓园回家之后发表的。这段时间只有五个小时,而距离雏光附近往返五个小时车程以内的墓园只有三个,能够望见广州塔的只有两个:中山和金钟。”
“那他有可能是去了金钟呢?”
“昨天夜里下了暴雨,能见度很低,金钟离广州塔比较远,应该是看不见的。”
我无语了好一阵: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时左才面无表情地说了“百度”两个字,开始自顾自地收拾东西。
他朝门口走,我匆匆追上。
“我们现在去墓园找郝淑卿有什么意义吗?何遇已经不在那里了吧?”
“既然不想与何遇当面对峙,就要用别的方法收集线索。至少我们也许能够知道郝淑卿长什么样。”
我被他说服了老实说,我没有被他说服,我只是八卦之心熊熊燃烧。
坐在前往中山墓园的出租车上,我困意渐消,慢慢地梳理了一遍昨夜的收获。
我们已经了解郝淑卿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她喜欢张国荣,最爱的是他的那首《梦到内河》。她年近三十,仍然保持着让人艳羡的少女情怀。她患有1型糖尿病,何遇是她生命里最大的寄托。她对这个世界的色彩极为敏感,却深爱着一个眼里没有色彩的男人。
我只要闭上眼睛,就仿佛能看见她的身影。她好像就那样生灵活现地坐在工作台前,用电脑绘板勾勒着眼中美轮美奂的世界,闲暇之余便开始思念自己的爱人。
也许她到死都不曾知道何遇内心的真实想法。
也许她生命里最后的时刻正是躺在何遇怀里度过的,她也许会为自己生命的消逝感到遗憾,又也许会因为所爱之人仍在眼前而感到幸福。但如果时左才的推测是真的这一切好像都太残忍了些。
我忍不住问:
“时左才,你觉得……何遇真的会对她做出那种事吗?”
“谁知道呢?”
时左才慢悠悠地转过头来,脑袋枕在双手上,懒洋洋地看着我,脸上还带着几分莫名其妙的笑意他竟然在笑!
我知道他又开始“神经刀”了。
“生活里越是克己压抑的人,越容易展现出反sh人格……反倒是那些看起来疯疯癫癫的跳梁小丑,其实不足为惧。”
我没说话,心底已是默认。回想起这几年发生过的社会新闻,那些持刀闯进幼儿园伤害无辜小孩的犯人,在作案之前,一直都只是默默无名的工厂工人,人类的压力如果找不到宣泄的渠道,迟早会像短路的机器一样坏掉。
过了一阵,我回味着时左才的那句话,慢慢抽了抽嘴角:
“说起来,我怎么觉得你这句话是在说你自己?”
“或许是吧。”他笑眯眯地说。
进了墓园,时左才直接走进登记室,声称自己是来拜祭远房亲戚的,又报出了郝淑卿的名字。工作人员没有一丝怀疑,便直接抱出了名册,一阵翻找之后,给我们指明了郝淑卿墓碑的方位。
虽然早在昨夜时左才已经猜出了郝淑卿已经去世的情况,但当这个名字真真切切地出现在名单上时,我的大脑还是不由得一阵恍惚。
这一切都是真的。
“走之前把名字登记一下。”
工作人员递出了拜访名册,我正犹豫间,时左才已经将其接过,洋洋洒洒地签了名,又递给了我。
我定睛一看,那潦草的字迹写的似乎是“蓝思琳”,分明是个胡诌的化名。
我想了想,在下面用更加潦草的字迹签了个“金城武”。
广州昨夜下了暴雨,通向墓园的小径满是泥泞。在我视野的左右侧是各式各样林立的墓碑,墓碑上的名字是他们曾经活在世上的证据,也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的痕迹。
天仍灰蒙蒙的,我跟在时左才后头,步子稍慢了些,心底莫名地生出几分敬畏。
更多的是忐忑。
我们早已认识了郝淑卿小姐,现在我们即将要见到她。
我不曾想过自己真的会见到她,更不曾想过会是以这样的形式。
幸也不幸的是,我不需要酝酿寒暄的辞藻。
抱着许许多多难以言明的情绪,我继续朝前走。
……
……
……
……
……
找到墓碑的过程,要远比我想的容易得多。
11月份不是什么特别的节日,偌大的墓园里拜祭的人只有我和时左才两个。
所以,我们很轻易地在鳞次栉比的墓碑间,看见了那把黑伞。
昨夜的广州下了雨。
伞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珠。它就这样安静地斜靠在郝淑卿的墓碑上,像是情人沉默宽厚的臂膀。
墓碑没有被淋湿。它是特意被留下的。
我和时左才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在碑前蹲下了身子,仔细端详。
令人失望的是,墓碑上并没有太多值得留意的信息。没有记述郝淑卿的生平,只有她的名字,生卒年月。
“看来咱们这次是白来一趟了。”
我站起身来,稍稍舒展了一下筋骨。径自找了块石头,把鞋头的泥巴蹭掉。
“嗯?”
时左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转过头,看见他正蹲在我方才蹲过的位置,专心致志地研究着我的脚印。
“你干嘛?”
墓园的泥土很是松软,在被雨水打过之后,很轻易便能在上面留下脚印。我甚至能看见一串不属于我俩的脚印,显然是属于何遇的。
那串脚印正好与我方才蹲的位置重合,说明他也在墓碑前蹲下来过。
时左才伸出手,在碑前的泥土上扒拉了一阵,摸出一块拇指大小的石头。
将其仔细擦拭干净后,我的眼睛慢慢瞪大。
“这是什么情况?”
在时左才手上的,竟然是一枚戒指。
一颗小小的钻石镶嵌在上面,在雨后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微弱的光。
“应该是昨晚埋进来的,是何遇以前戴的订婚戒指。”
我凑近了去看,心底生出许许多多的疑惑。
“他为什么要把戒指留在这里?”
“也许他已经想开了,又或者是作出了什么决定,反正既然把这种一直保留着的东西埋掉了,也就意味着不需要了。”
时左才把戒指放回墓碑前,懒洋洋地抓了抓头发:
“人总是要朝前看的。持续五百天的‘失恋’,也总该有结束的时候。”
我抿了抿嘴唇,正想说话,却听见后方隐约传来的脚步声。我俩皆是一愣,转过头去时,看见了最意料之外、也最理所当然会看见的人。
何遇。
我本打算撒腿开溜,却被时左才拽定:“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
何遇渐渐走近,看见我俩时,何遇的神情同样显得很是惊讶。
我低下头,活像是只斗败的公鸡,倒是时左才还怡然自得地蹲在地上抬头看着他。
“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
这个问题实在不怎么好解释。不管怎么说,我总不能直接交代咱俩是因为怀疑郝淑卿的日记里有端倪,觉得他是杀人凶手才跑来这里的。
结果还没等我想好措词,时左才已经开口了:
“她是怎么死的?”
我心脏霎时间狂跳不止,扑上去想要摁住时左才的嘴,又被时左才拉住。
何遇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渐渐凝固。
第15章 忧伤不可名状 其下
“你们是怎么找到她的?”
“呃,其实我的远房亲戚有个网友的儿子在上29同城的时候……”
“他想上网抄作业,输入了你的名字,无意间发现了郝小姐的博客。”
“阿才!”我一把抱住时左才:
“你想死在这里吗?万一他是杀人犯呢?”
“这就是我出卖你的理由。”
“靠!”我猛地扭头:“何哥,你听我解释,其实我一直都是支持你的……不,我已经从雏光侦探联盟叛变了,我是你的卧底,就是这个家伙对你图谋不轨……”
“你们是从那个博客找到她的?”何遇问。
“人肉搜索。”时左才解释了一遍,又指指我:
“他干的。”
“你放屁!你在放屁!我根本不知道什么人肉搜索,我连两位数的加减乘除都做不好,我能够考进雏光完全是因为zf资助无业游民义务教育,我今年还差3个月就18岁了还没有谈过恋爱,我最大的特长是可以对着数学书打飞机,我根本不配被我妈妈生出来!我连我妈妈是谁都没搞清楚……”
“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人肉搜索就是我干的。”
“你别在这种时候承认得这么坦然啊!”
何遇无奈地叹了口气:
“要吵就等回学校再吵吧。”
听到这句话我才恍然记起来这里是墓园,实在不是和时左才抬杠的好时机。何遇又问: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时左才又直勾勾地盯着何遇:
“我们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紧闭着嘴巴,四下张望,已经开始寻找最合适的逃跑路线以备万一了。
谁知,何遇却没有任何动静。他只是沉默。沉默了非常久的时间,才说:
“被我害死的。”
我心底咯噔一下,凉了大半截。
时左才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一场车祸,本来死的人应该是我。”
何遇平静地说着,慢慢蹲下身来,把手搭在墓碑上,轻轻摩挲着。
他又抬起头,视线望向时左才手上的那枚戒指。
“可以把它还我吗?”
时左才把戒指递了出去。他捏在手上,仔细地端详了一阵,又默然不语地将其揣进了口袋里。
时左才说:“你昨晚把它埋在这里了。”
何遇点点头:“另一只在地底下。”
时左才说:“可是你今天又回来了。”
何遇没说话,把手伸进口袋,似在摩挲那枚戒指。
时左才忽然说:“我很抱歉。”
何遇站起身来,拿过那柄罩在墓碑上的雨伞。此时天气刚刚转晴,层层叠叠的乌云间又阳光渗下,正好泼洒在墓碑上,红漆写就的“郝淑卿”三个字,微微泛光。
我发现我们的处境很是尴尬。我们与何遇相熟,但关系也仅止于师生,在此时此景,根本不应该有任何寒暄的话题。
唯一能够提及的只有郝淑卿但是,尽管我们已经用一夜的时间了解过郝淑卿,但向他坦白这一切,未免会显得有些不太尊重。
我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终究还是没有开口。时左才向后退了几步,先行离开了墓园。
走出墓园的门口,我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
“阿才,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他确实没有杀掉郝淑卿?”
“是真的。”时左才的语气很笃定。
“为什么?”
“我们忽略了一个细节。”
“啊?什么细节?”
时左才深吸了口气,说:
“何遇和郝淑卿‘分手’的那一天,是5月27日。”
“这个日期有什么问题吗?”
我开始努力地回忆着那篇日记中相关的线索。
时左才已经给出了答案:
“一年半以前的5月27日,是星期五。”
我愣了愣,旋即皱起眉头,恍然大悟。
【#566#今天又是星期五啦,可以去接何先生放学真的很开心!平日都是何先生一直在照顾我,但一到了星期五,陪何先生一块走过人行道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像是超级英雄一样!】
“每个星期五,郝淑卿都会去雏光接何遇下班。”
我失神呐呐:
“那他说的‘车祸’,应该就是在过人行道的时候……”
“是的。”时左才说。
“郝淑卿为了救他,自己死了。”
我的指尖颤了颤。有关于她的一切,曾经全都那么扑朔迷离,当最后的真相揭开,又好像每一件事都是理所当然。
那个喜欢张国荣,喜欢何遇,永远像小女生的大女生,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心底感到遗憾,却又不知为什么遗憾我与时左才本就是这个故事的局外人,只是偶然窥视到了两个人的世界,通过回溯过去的形式,见证了一个注定无法改变结局的爱情故事。
何遇的忧伤还要继续多久?那个博客还会继续更新吗?他能不能走出这片阴影,面对全新的生活?郝淑卿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女人?这些我都不得而知。
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画面在不断地回放。
那个男人在雨夜,在碑前放下了伞,将订婚戒指埋进土里,沉默地离开了墓园。
在第二天,他回来,拿走了戒指。
后来我们还是见到了郝淑卿。
在墓园附近的公交车站,我们等来了何遇。
他胁下仍夹着那柄黑伞,打远处遥遥走来,身影有几分单薄。
看见站牌下的我们,他点了点头,便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和往常一样。
从高一认识他起,我们所有人对何遇这名数学老师的印象就只停留在“一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男人”,每天骑着那台破旧的凤凰飞达牌单车上下班,没多少中年人的油腻气息,衬衫很是整洁,却已洗得发白。
正如他眼中所看到的世界,单调无味。
在某种程度上,我甚至觉得他和时左才有几分相似有无无意地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使自己看起来好像格格不入。无论是管理广播室,还是在医务室做义工,都不是他的义务。但他只是沉默地接受这一切,从不表达自己的想法。
就好像是,没有人能够真正地融入他的生活。
但现在我是知道的。曾经有那么一个女人走进过他的生活,竭尽全力地将他灰白的人生渲染出各种各样的色彩,而现在,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
我恍惚间又想到:与何遇相比,时左才的处境是不是还要再悲惨一些?毕竟,何遇曾经见过那片彩色的世界。
但我知道我的想法是多余的。无论是何遇,还是时左才,他们这种人,永远只会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存。
时左才走到何遇身旁,两人好像在说些什么,但我有些走神,没听清楚。只记得最后的几句对话是:
“……对不起。”
“没关系的。她如果还在的话,或许会想和你们做朋友。”
“嗯……”
“……她确实是一位很好的女人。”
“是啊。”何遇喃喃着,面色柔和了许多。
他打开了手机的相册。那里保存着一张他和郝淑卿小姐的合照。
照片里的她真的很美。看向他时,眼睛里好像有好多的星星。
【倒吊者THE HANGED MAN】
早上醒来时头痛欲裂。依稀记得做了个噩梦,但记不起来。
一直紧闭的窗帘透出条缝隙,阳光照在窗台那盆枯萎的绿萝上,像是在烧。
我下床,坐在梳妆台前。桌上整齐摆放着些化妆品,不多,很多年都没用过。我视线上移,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皮肤泛着僵尸般的苍白,头发由于疏于打理,在两个月里长了许多。
简直像个女鬼。
我旋即为自己的念头感到好笑,又忽然想起了早上的梦:
一个女鬼,坐在我的身上,头发垂到床沿。
这很有趣。
人常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从不看恐怖片,对女鬼的概念也很模糊,却对梦里的女鬼记忆很是清楚。与其关联的“现实”是什么?
我转头审视这个住了十年的房间,开始思索。
这是个典型的女性寝室。窗台前的靠背椅上摞满了凌乱的衣物,没有生机地耷拉着,最底处露出小半截文胸。
床头的照片已经蒙上灰尘,里面的两个人长相和我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一切都与昨晚无异。没有什么能让我联想到“女鬼”的事物。
混乱的思考让我感到一阵疲惫。我站起身来,决定要去洗漱。打开房间门时,在廊道的废纸篓里看见了一片带血的卫生巾。
一阵焦虑的情绪在胸膛里炸裂。我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醒来,身体的感官也恢复正常,听见浴室正传来若有若无的水声。
我可不记得昨天晚上睡觉前我有换过什么卫生巾……可笑!
带着对闯入者的愤懑,我急匆匆地穿过狭窄的廊道,循声来到浴室门前。长呼口气,攥住把手,转动,推门。
浴帘没有拉上。
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正在花洒喷头下淋浴。
她也看到我了,转过身来,冲我无辜地眨眨眼睛。
静默了半秒,我淡漠地看了她一眼,把门重新关上。径自转到客厅,走进半开放式的厨房,打开了冰箱。
尽管这段闭门不出的暑假生活称得上毫无形象,但我还是执着于每天为自己制作一顿精美的早餐。
为此,我不惜借来一位朋友的手机,网购了七种类型的煎蛋器:今天是星期六,所以我得做米奇老鼠形状的煎蛋。
看着白里透黄的煎蛋在模具里逐渐成型令我感到开心。我拿起铲子,在“米奇老鼠”的嘴巴上划了一道。
加热的油带着蒸腾的热气不断穿透铲子划过的痕迹鼓荡着蛋白,使这只米奇老鼠看起来像是正在开口说话。
我凑上前去,仔细聆听了一阵,突然欣慰地笑了笑、点了点头,对煎锅里的米奇老鼠说:
“你也早安。”
但我很快皱起眉头。锅底的油加热得太快,煎蛋中间的蛋黄破裂了,流得到处都是。
一阵剧烈的焦躁感觉攀上我的全身,我沉默地关火,拿出煎蛋器,端起平底锅,将那块不成型的煎蛋倒进了垃圾桶。它已经不是米奇煎蛋了。
我尽力保持镇静,从冰箱里取出一枚全新的鸡蛋,让一切重新开始。
模具里的蛋清渐渐转白,这次我在最恰当的时机,用铲子在米奇老鼠的嘴上划过一条细线。
新的米奇对我说话了。我很开心,这次它很理解我。我冲它温柔地笑笑。
把精致的早餐端上独属于我自己一个人的餐桌之前,这套旧式公寓里,时隔三年、我听见了除了我之外的第二道人类声音。
刚才那个在浴室里冲澡的女人,裹着独属于我自己一个人的浴袍,坐在独属于我自己一个人的、带牡丹花边的红木椅子上面,惬意地吸了口气:
“好香呀!”
我看着她,注意到她的头发:若是坐在我身上,长度也许刚过床沿。过了半晌,我忽然低下头去,呆呆地看了看盘子里的米奇煎蛋;又过了一会,才轻轻叹了口气,从牙缝里飘出了几个字。
“这不是梦。”我面无表情地放下盘子,把筷子一如既往地、整整齐齐地摆在了盘子边,凝重地对煎蛋说:
“是那个女鬼。可这不是梦。”
这个坐在我面前,不知道为什么、让我在见到她的瞬间想起我梦见的女鬼的年轻女孩,将在接下来的28分钟又13秒后彻底改变我将来的人生轨迹。
但是,在接下来的五秒钟后,她对我开展一系列令人发指的忽悠之前,请容许我先将故事中断一下,简短地分析一下现状。
我与眼前的这个女人不曾有过任何交集。按照现代人的审美,她或许有着与电视里的女明星差不多的特征:面容姣好,皮肤细腻,身材紧致……头发很长。肌肤是温润、健康的白色,与我终年不见天日的惨白肤色截然不同,足以教人自惭形秽。
她的气质看起来像是有教养的千金小姐。这与她非法入室的无耻行径形成了惊人的反差。也恰恰证明了那是“麻烦”的代言词。
我不害怕遇见鬼。我最害怕麻烦。
为了避免麻烦,我的本能在提醒我绝不能与她有过多的交流,以免被牵扯进我所不了解的事情中去;最理智的方法也许是回到卧室里,拿起手机直接报警。
但那同样意味着更多的麻烦。我将不得不与警察接触,更可能会错过在周六的早上食用刚刚出炉的煎蛋和培根而这是我赌上性命也绝对不能够错过的事情。
我也更加不可能基于私愤,直接和她进行一场女人之间泼妇撕逼一般的对决。原因有两个:
首先,尽管她现在处于经期,身体虚弱,但我长年缺乏运动,很可能打不过她。
其次,由于我并不是女人,我也不大好就这么对她下手。
到这里,也许你会对我的性别感到意外。
因为我在故事的开头运用了一点基础的逻辑诱导出于某种原因,我曾粗略地钻研过一段时间心理学。那是一种常被用于审讯或是演讲时的技巧:
通过只陈述一部分真相,诱导接受信息者凭借常识对信息中空白的部分进行补全,熟练的罪犯甚至能以此骗过测谎机。有影响力的网络评论家则能以此控制舆论导向,假装让读者“不经意地”发现一些他想让读者发现的东西。
我所住的房间确实是典型的女性房间:十三年前养父母还活着的时候,由于工作原因,两人各自睡一个房间,而我则在十年前他们死后搬进了养母的房间。梳妆台和上面的化妆品也是她的遗物,我从来不曾动过,只是靠背椅上堆叠起来的几乎全都是属于我的男性衣物,而我在描述时只突出了底下滑落出来的文胸。
人类在进行信息筛选时的心理意识,仔细研究起来,是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当你识破了故事开头的那一丁点小手段时,往往会下意识地产生戒备心理,认真地留意其他的叙述中会不会还存在着类似的“逻辑诱导”。
我希望你能够如此。
因为类似的小把戏,我还知道很多。
因为我即将要讲述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只属于“疯子”和“骗子”的故事。
故事里到处充斥着谎言和欺瞒,故事中出现的每一个角色都难以信任,包括身为叙事者的我。
所以,请你带上所有的犹豫与质疑,挑战这个故事里的一切虚伪之处。
如果你能够在最后时分浮出水面,看到了故事里隐藏的真实;如果你也像我一样曾被其中岌岌可危的真实所触动;如果你也愿意在最后抛却所有的怀疑选择相信这一切请到广州市天河区的沙河儿童福利院来找我。
我会在那里等你,为你述说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并完成我生涯里的最后一次咨询。
现在故事要开始了。而这一切都会从那个叫做柳烟视的女人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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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倒吊者(塔罗牌)
牌面解读:这张牌象征自我牺牲,牌面描绘的是一个双手反绑,被倒吊起来的勇士,他头上已经出现了隐约的天使光环。尽管旁人认为这无比痛苦,他却一脸的安详,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为别人而牺牲,即使他的**毁灭了,但他的精神将永存。
关键词:接受考验、行动受限、牺牲、浴火重生、利己主义者、缺乏耐心、受惩罚、广泛学习、奉献的爱。
【恶魔 THE DEVIL】
我抬头,笑了起来。
“吃吗?”
“真的可以吗?”女人脸上露出一分恰到好处的意外,但实际表现远比她说出来的要随便。在我将餐盘端到桌子上、放下刀叉时,她已经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那我就不客气了”,切起培根来。
我懒散地坐到椅子上,支起下巴,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也许我该收回方才说过的话:这个女人与电视里寻常见到的女明星有很大的不同,气质令人捉摸不透,综合各种零碎的信息判断,都是毋庸置疑的巨大麻烦。
但麻烦也意味着“有趣”。
我饶有趣味地瞥向鞋柜侧多出来的一只行李箱。上面贴满了世界各地的行李牌。
“你不吃吗?”女人忽然抬头冲我眨眨眼睛。我摇头:
“我没有吃早餐的习惯。”
女人长长地“哦”了一声,眼底分明闪过一丝狡黠,又默不作声地蹂躏盘子里的煎蛋。
仔细想想,这或许是一件极诡异的事:穿着我的浴袍的女人坐在对面安静又愉快地享用着早餐,而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开始意识到,我和这个不具名的女人都是疯子。
她兴许是与我想法一致,嘴里尚叼着餐叉,忍不住“嗤”地笑了起来。
“你果然很有趣……时左才?”
念出我的名字时语调稍慢,隐约带着几分质询。似有深意。这令我越发地觉得事情有趣了。
“这个世界上觉得我有趣的人不多。事实上,除了你以外,也就只有我的心理医生了。”
“心理医生?”
“一个形骸放浪、不修边幅的单身中年女人。”我摇摇头,“不过你比她可怕得多。”
“为什么?”她微侧过头、无辜地撇撇嘴。
“我的心理医生可不会试图用穿上我的浴袍的方式来诱惑我”我在靠背上枕着脖子,让自己躺得舒服一点:
“而且,她也不会保守到在浴袍里穿上内衣、在内袋里揣着防狼喷雾。”
女人脸上丝毫没有展现出惊讶,只是轻巧地吐了吐舌头、俨然一副恶作剧被发现的神情。这反倒令我感到意外,甚至暗暗心惊。
“有用的就是好的。”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令人难以理解。但她也不打算解释。女人推过餐盘、双手支在桌子上,捧着下巴,凑近过来认真地打量着我,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好奇:
“你果然很聪明。”
我心底一跳,隐约察觉到不对劲。女人的嘴唇还在翕动着,是淡淡的玫粉色:
“比我想的还要厉害得多。”
莫名的不安隐约攀上心头,我往后挪了挪:
“所以呢?找我有事吗?不知名小姐?”
她忽然道:
“烟视。”
我愣了愣。
她继续说着:
“柳烟视。烟视媚行的烟视。”
不等我反应,她已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
“时左才,你要当狂言师吗?”
“不当。”我一反常态,腾地站起身来。
“如果你来找我是为了这个,请回吧。”
“为什么?”她问:“你知道狂言师吗?”
“不知道,也没兴趣了解。”
她又一次问为什么。
“因为很麻烦。”
她笑了:“你不了解,怎么确定会不会麻烦?”
“因为你洗澡了。”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她歪歪头。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有。”
“你在我睡着的时候出现在我家里,带着一个行李箱,并且在早上的时候洗澡了。这很有可能是因为你舟车劳顿、昨天没有机会洗澡。你是经过长途旅行过来的,渠道不清楚,但我想最有可能的是飞机。因为昨天气象台播报了台风警报,我记得只有一架悉尼飞往广州的飞机在白云机场顺利降落,其他的都会在深圳迫降。现在是8点,飞机的降落时间是6点,从白云机场来到这里的时间正好符合。你行李箱上最新的那张悉尼机场行李牌也印证了这一点。”
“……一个我不认识却明显对我有相当程度了解的女人,年纪相仿却拥有不差的经济能力,不远万里从澳大利亚飞回来,就连稍作休息的打算也没有就马不停蹄地闯进我家来,顶着一副人畜无害的笑脸忽然叫我去当个‘狂言师’之类的东西,你觉得我有任何理由接受你的邀请吗?”
女人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说话轻飘飘的:
“有的呀。”
我顿时觉得头痛欲裂。你永远也无法唤醒一个装睡的人,装傻的女人亦如是。我冷漠道:
“理由呢?”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当狂言师了。”
“老实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更合适去当个大文豪。”我抓抓头发,对这场荒诞的游戏已经感到了厌烦:
“但我直到今天都还是个需要靠政府资助过活的高中生,兼任精神病患。现实是残酷的,它总是跟人们料想的大相径庭。你明白我意思吗?如果你明白了的话,最好现在就开始收拾细软,在我报警抓人之前回自己的家里睡觉去吧……”
“那不一样。”女人忽然打断了我,我有些诧异地抬头,发现她正以一种相当怪异的眼神望着我,认真而又笃定。
“我要跟你说的,并不是好钢用在刀刃上那样的事情。”
她慢慢地站起身来,随后,双手支在齐腰高的桌面上浴袍下的小腿忽然挎了上去,用接近跪坐的姿态爬上了桌子,抬头看着我。
“听说过丑小鸭的故事吗?丑小鸭之所以会成为白天鹅,和努力和际遇都没有关系,那是因为……它本来就是白天鹅。”
她的膝盖她的双手缓缓向前挪动,拨开餐盘渐渐逼近我,眼神里闪着光。
餐盘被推到地上,我的余光扫见掉落在地上的叉子,凉意攀上后颈。
她还在说话。
“关于你的事情也是这样。我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一切都是已经注定了的。关于你的才能,关于你的身世,关于你的养父母,十年前的那场车祸……你自己或许隐约意识过,但你从来都没有去了解。”
女人离我越来越近,蓦然间我产生了一种立刻远离她、逃离这片地方的冲动。我知道那股感觉并不属于我,我的双腿却已彻底僵硬,动弹不得。
“但有些东西是逃避不了的,不是吗……时左才?”
她的语气宛若悲悯。她在桌子上伸出手捏住我的衣角。我像是失魂落魄的狗,毫无反抗地低下头,女人轻轻凑过来,我能感受到她的气息拂过耳畔,令人心乱如麻。她仿佛是笑着,带着无尽的狡黠,轻声念道:
“防狼喷雾、美人计……都是很俗套的东西。但有用的就是好的……你之所以没有把我赶出去,也是因为我特意做的这些,无意中消除了你的危机感,不是吗?”
我终于理解这个女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魔。她已经看穿了我所有的心思,利用穿着浴袍和内衣、兜里特意放下的防狼喷雾,制造出一个分明有求于我,却又害怕被我侵犯的可怜女性的形象事实上,也正是因为我自以为是地看穿了这些,才没有在第一时间选择报警。倘若这一切都不是真的,那她的本性又该是怎样的?
“我所做的这些,都属于狂言师技巧的一部分。狂言师是一门十分驳杂也有趣的职业,我知道你会感兴趣的……迟早有那么一天,你也会有用得上它的时候。”
女人终于没了戏弄我的心思,并拢膝盖坐在桌子上,真挚地看着我。我有些无言以对,过了半晌,才闷闷道:
“狂言师……究竟是什么东西?”
女人歪着头笑了起来,笑容里仿佛有着融化春风的温度,但我只觉得像魔鬼在展颜。
注释:
恶魔(塔罗牌)
牌面解读:恶魔看着被铁链束缚的奴隶,发出得意的狞笑。尽管奴隶们被铁链捆着,但只要他们互相帮助就可以摆脱恶魔,但他们已经被恶魔的诱惑蒙住了双眼,心甘情愿被其驱使,仔细看他们已经长出了和恶魔一样的犄角和尾巴。
关键词:被束缚、堕落、恶意**的俘虏、不可抗拒的诱惑、颓废的生活、不可告人的秘密、逃离拘束、解除困扰、告别过去。
【女祭司THE HIGH PRIESTESS】
“来到你住的小区前,我去了一趟附近的士多,买了一包口香糖、一袋荔枝。”
女人靠在椅子上,整理着未干的头发。我注意到她青黄相间的指甲,那是再好看的女人也难以驾驭的颜色,但她例外。
“你们的小区有门禁,要刷卡才能进去,所以我花了几分钟翻了翻保安室前的值班表。”
我笑了笑,至少在这一刻,我已经确定了她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
“理由你能猜到……保安来问我有什么事的时候,我问了他:‘李伯伯今天在吗?’”
最后一句话她用的是极标准的粤语。我稍作回忆,右手挎在椅背上,翘起一只腿,笑道:
“看来李建国今天没有上班。”
“对呀。”女人眼睛弯成了一道月牙。
她的用意不难猜测。值班表上挂着的不仅仅是当日执勤的保安名片,她比对了这几天的值班表,挑了个今日没有上班的保安名字,为的就是假扮成他的亲属,以消除人类对陌生人的戒备感,她与保安对话时特意使用了粤语,原因亦如是。
女人最后的叙述也印证了我的猜想一个相貌可人的年轻女孩,又是同事的远房侄女,从海外远归而来拜访自家大伯,又说着与自己一样的方言,小区的门卫几乎没有产生一丝怀疑,便主动帮她拎过行李、打开了小区的大门。而她则表示刚买的荔枝本想送给大伯,放久了会坏掉,转送给了门卫老王。
“我以先回哥哥家里,改日再来拜访为理由走进了小区,来到了你住的公寓门前……”
我抱着臂,不以为然地笑笑:
“你这根本就是多此一举。这个小区的安保系统本来就很有问题,如果仅仅只是想要混进来的话,只要跟在有卡的人身后穿过闸门就行了,费那么多周章做什么。”
“哦?是吗?”
女人忽然往前凑了凑、靠在了桌子上,津津有味地盯着我,脸上满是恶作剧般的笑容:
“你猜猜我在你家门前做了什么?”
“还能做什么……”我下意识地呐呐了一句,旋即整个人都从椅子上窜起来:
“你不是吧?!”
那个女骗子的姿态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笑容越发狡黠。她显然也明白了我的意思,笑意盎然地点点头:
“是呀”
话未说完,我已经窜了出去,径直跑到家门前,拧动把手猛地打开了门。
门外的锁头换成了全新的。
一股荒唐的凉意从头顶灌进我的脚跟。
我僵硬地转过身,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趣味盎然地看着我的洋相,赤着脚,双手放在身后,眨巴着眼睛。
“嗯,嗯!”她装作老成、却又甚是俏皮地点了点头:
“看来时左才同学已经发现事情的真相了!”
我的太阳穴跳个不停:“你把口香糖塞进我家门锁了?”
“厉害!”她欣赏地冲我竖起了大拇指。
毫无疑问,先前我的想法天真至极像她这种女人,怎么可能会做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假扮成门卫的远方亲戚,不仅仅是为了混进小区门里,而是为了彻底取得门卫的信任。而后,她又用口香糖彻底堵死了我家的锁头,造成锁头坏掉、开不了门的假象,再跑回保安室请求那个门卫的帮助。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就连开锁师傅都是那个被这女魔头骗昏了头的门卫亲自请过来的。
仔细想来,甚至连她在士多买的那一袋荔枝都极为讲究。此时正是盛暑,荔枝的保质期根本没有一天,早在进来小区之前,她就已经盘算好了一切,要把荔枝送给门卫,利用“好印象”和“人情”光明正大地闯进了我的家里来……
“嗒哒”女恶魔忽然把手伸进浴袍口袋,掏出了一把精致的新钥匙,双手递到我的面前。看起来不仅丝毫没有半分私闯民宅的愧疚,反倒有几分邀功的意思,像只摇尾乞怜的小狗。
“专门给你配的新钥匙哦!”
我嘴角疯狂地抽搐了一阵,接过那柄钥匙、揣进口袋,再伸出手:
“拿来。”
女人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
“拿什么?”
“备用钥匙。”
“什么备用钥匙?”
“别装傻了。”我瞪着她,冷笑了一声:
“既然钥匙都换了,你肯定也给自己配了一把备用的吧?”
“没有呀”
她转过身,双手揣进浴袍。语气里没有半分真诚,摆明了就是胡诌。这个女人的城府简直就是一座万里长城。
我感到喉咙像被火烧,径自从她身旁穿过,走到厨房,拿起那瓶没开封的牛奶,上面贴着便签,是我的字迹:“别对嘴”。我暗笑自己是个傻子,随意地拧开了瓶盖,咕咚咕咚往嘴里灌了几口,黏腻的奶腥味沾满了咽喉,我皱了皱眉头。
“所以,你处心积虑调查了我这么久,精心筹备了这么一场闯门大戏,哄骗我去当什么狂言师,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忽然问道。
“嗯?”那个女人诧异地歪了歪头:
“我没有精心筹备什么啊?”
“是吗?”我回到椅子上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冲她抛去一抹足以迷倒万千少女的微笑:
“可爱的骗子小姐,你说的话,我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
“空口无凭。”女人撇了撇嘴,又走过来坐到我对面:“既然你觉得我是处心积虑调查过你的,那你就说说看嘛。”说罢,她又撑着下巴,冲我伸出手:“我也要喝。”
我看看她,又看看手里的牛奶,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在那个女人愠怒的目光中淡定自若地擦了擦嘴,用手指敲了敲桌面:
“你的布局里,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隐患。”
“你计划里的每一步,包括混进小区、赢取保安的信任、假装自己是业主家人、诱骗开锁师傅换锁,都是基于一个大前提下才可以做到的‘屋子里没有人回应’。换句话说,如果当时我并没有在睡觉,一旦听到门外的响动,出来探查情况时,你所有的谎言都会不攻自破了。”
我抬起头,笑眯眯地注视着她,试图穿透她那浮夸而欢快的视线表面,寻觅哪怕一丝一毫的慌乱,此时的我和她就像是坐在一张棋盘的两端,进行着不为人知的心理博弈。而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个面若桃花笑意盈盈的女恶魔,确实是我生平前所未见的劲敌。
我手指仍规律地敲打着桌面,继续说道:
“而以你心思的缜密程度,绝对不可能忽视这个巨大的前提。唯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你已经在事先调查过我的身世,对我的生活习惯了若指掌,才会知道我有睡眠极深,难以被吵醒的习惯。这也可以解释了为什么你一下飞机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因为你心里也很清楚,越是接近天亮,我就越有可能提前醒来……”
女人忽然双手抱臂,低下头来装模作样地沉思了一阵,然后抬起头来,露出一个非常得意的微笑:
“你从一开始就猜错了。”她笑眯眯地说:
“你说的那个‘大前提’根本就不存在。”
我的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她继续说:“我也没有特意去了解你的生活习惯。”
我的眉头高高挑起。
她说:
“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没排除你会中途醒来的可能性,我也并不担心你会在听到门外响声以后开门探查情况……因为解决这种情况的办法同样很简单。”
她顿了顿,说:
“只要亲你就好了。”
我愣在当场,讶异地看着她,思索了几秒,竟是完全没有理解那句话的意思。但她看向我的眼神竟坚定得令人心悸,仿佛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魔力。
我感觉自己是被她用一种蛮不讲理的方式震慑住了,她所说的“解决办法”在逻辑上根本没有一点可行性,莫名的恼怒攀上心头,我冷笑起来:
“这就是你的‘解决办法’吗?真是既荒谬……”
“我会亲你。”
话未说完,那个女恶魔便迅速地将我打断。
她放在桌上的双拳紧握。态度笃定到了极致,我的大脑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我会亲你……
荒唐得可笑。分明是荒唐至极的说辞,但是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一股莫名的恐惧就已经浸染了我的整个胸腔。无论于情于理我都觉得那种无理取闹的方式绝对不可能防止她的演技被戳穿,但这种惶恐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柳烟视深吸了口气,沉声说道:
“时左才,你很聪明,甚至可以说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你拥有着常人所没有的逻辑思辨能力,拥有着上帝视角一般的冷静,你可以一直用第三人称视角来分析自己生活中的一切,也可以不带任何主观情绪地对所有事情做出最理智的判断。这是你与生俱来的天赋,也是超越所有人的可怕潜力。但也正是因为你所拥有的这一份才能,使你陷入了自己制造的怪圈里,十年以来都没有任何变化,也无法改变你目前生活的困境。”
我沉默。她继续说:
“没错。我走进这个房间的过程和你刚才推理的分毫不差。但你所说的也仅仅是推理,是根据已有的结局和条件倒推再筛选出来的唯一合理的情形,就像是一台精密演算复杂公式的电脑。也正是因为你太依赖自己的逻辑思考能力,而忽略了最基础,也最重要的一点。”
我微微眯缝起眼睛与她对视,这个女人叙述时条理清晰有序,但脸上不再有方才那种从容不迫的表情,我甚至能从她紧握着的隐约发白的指节中感受到她异样的情绪。她抿了抿嘴唇,继续说道:
“时左才……你是人类,不是电脑。事件或许可以用电脑演算的方式来推理,但人心不能。这也就是为什么你会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你只觉得我能够闯进你家是理所当然,却没有思考过其中最本质的原因。我为什么能够取得门卫的信任?是因为精巧的布局?是因为他觉得我长得好看?是因为我送了他一袋荔枝?”
这个叫柳烟视的女人,她所说的话如同世上最尖利的锋芒,深深地扎进我的内心深处,将我之前那严丝合缝、绝对完美的推理过程撕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我忽然意识到了那个最根本的问题:无论门卫对她的印象再怎么好,只要稍微换位思考一下,就会明白,那个保安绝对不可能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信任到那种程度,甚至主动找来开锁师傅帮忙撬锁,一旦发现她不是真正的屋主,门卫绝对要承担极其重大的法律责任。
我再次感觉到喉咙撕裂一般的干渴,出声时,声音也仿佛带点沙哑:
“你是……怎么做到的?”
柳烟视平静地看着我,慢慢说道:
“因为我是狂言师。”
我干涩地咧了咧嘴角,没有说话,等待着她的后文。单纯的这样一句话对我而言不存在什么震慑力,甚至会让我觉得说服力单薄得可怜。我觉得她会进一步解释。
但她没有。
那个女人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慢慢地低下头去。双手收回桌子底下,攥住了大腿上的浴袍。半晌的沉默过后,她抬起头来。
那一个瞬间,我如遭雷殛。
柳烟视的双眼里浸满晶莹的泪光。在朦胧泪光中我看见的是我曾经以为这辈子也不会再看见的东西,往常的十八年里曾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我浸透在那样的目光里生活着,像是无边无际的夜雾深处照射出来的晨曦。让曾经被无尽的阴郁包围着的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人生的色彩,在十年前那样的目光于世界上突然消散后,我堕进深渊。
但现在它又出现在我的面前。真实得让我感到刺眼,甚至是惶恐。就好像是周围灰白的世界被人拉开了窗帘,阳光肆无忌惮地蔓延向每一个角落,把每一扇窗每一道门都染上色彩,照出我**而又丑陋的本相。
烟视慢慢站起身来,眼泪在她脸颊上不断淌下,她朝我走来,我僵硬地不知道该做出什么举动,直到她在我身前俯下身子,深深地把我揉进怀中,我始终无法恢复理智。
“哥哥……”
我清晰地知道那目光是爱。
我清晰地感受着那垂落在我肩膀上的泪水,温度是滚烫的。
我清晰地感觉着那在我怀里抽泣的身影,像是被雨打湿的雏鸟。
我能感觉到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好像在躁动起来,疯狂地牵扯着我的肌腱让我抬手去将她拥入怀中;我能感觉到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灵魂都好像在奋不顾身地破壳而出,要与她分享我所有的所剩无几的情感。
直到某一刻,最后一丝理智轻轻敲打着我的神经,我的脑海中出现了那样一段意识:
我什么时候……
……有过一个妹妹?
惊恐的情绪在胸膛炸裂,我奋力地将怀里的女人推开,巨大的反作用力甚至连带着把我自己摔到了地上。我疯狂地喘着粗气,像个癫痫患者般吃力地向后爬去,尽可能地远离那个叫做柳烟视的女人。仿佛她不再是雪国里摇曳的精灵,而是浑身血污、青面獠牙的修罗。
柳烟视摇晃着站定,将从肩膀滑落的浴袍提了提,揉了揉眼睛,再看我时,那曾让我魂牵梦萦的目光荡然无存。
“现在你知道狂言师是什么了。”
她负着双手,冲我俏皮地眨眨眼睛。她还在笑,她的脸上还挂着方才的泪痕,她竟然还在笑!
直到二十分钟前,我都一直坚信所谓的“狂言师”只不过是一帮自恃身份的江湖神棍,学了点坑蒙拐骗的技巧,利用语言的艺术来骗取人类的信任……直到她走上来,哭着抱住了我。
从那一刻起,十年以来我一直固步自封、苦心经营的现实就仿佛被一只榔头轰得粉碎。
那不是演技。
再完美的演技也会有瑕疵。
没有人能够将不属于自己的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
除非那是真的。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叫苏秦的男人。他读书很刻苦,意志也很坚定。那个年代是个乱世。他立志要成为最伟大的谋士。”
“但现实是残忍的。叫苏秦的男人带着满腔的志气在世界各地游历了很多年,花光了身上的所有盘缠,但还是一无所获,没有一位国王愿意听他说话。”
“当他狼狈邋遢地回到家里时,亲人们都厌恶他。父亲埋怨他浪费时间,母亲问他为什么不去种田。没有人在乎他的理想,也没有人想知道他往前几年的经历。”
“苏秦很绝望,也无能为力。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也开始怀疑自己的理想。他已经三十岁了。一直做梦是会死的。他忍不住开始想:也许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吧。我本来就不是能言善辩的人,国王们需要的不是诚挚的建议,他们需要的是弄臣。憧憬光芒的蛾子扑向烛火就会死掉,他生来就只能当蛾子,他能成为蛾子以外的生灵吗?他想。”
“之后的一年里,苏秦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会在乎。国家和国家之间的战争还在继续,人们照旧生活。”
“直到两年后,一个叫燕的国家里,忽然出现了一名叫做苏秦的谋士。他的衣着得体,谈吐也很有气质,燕国的国王很欣赏他,这个叫苏秦的男人受到了重用。”
“在之后的几年里,苏秦又接连去了不同的国家,游说每个国家的君主,君主们都采纳了他的建议,联合起来成为了联盟,而苏秦也被同时封为了六个国家的丞相,成了天底下最光鲜的谋士。”
“后来有一天,苏秦大丞相驾车路过一个偏僻的乡村,两个在田边耕地的农夫看见了他的车队。一个农夫说:‘看,那个苏秦丞相,长得像不像村头老苏的儿子?那个穷酸书生好像也是叫苏秦吧。’”
“另一个农夫想了想,笑了。他说:‘只是名字和样子有点像而已,他们怎么可能会是一个人呢?’先说话的农夫也笑了,他说:‘确实是这样的,苏家的那个书生又穷酸又迂腐,气派和这位丞相一点都不一样呢,一定不是同一个人。’”
叫做柳烟视的女人,把这样一个离奇而又古怪的故事,用童话般的口吻向我娓娓道来。末了,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历史上有关于狂言师的、最早的故事。但它也仅仅是一个故事而已,它的真假并不重要。我想要告诉你的是,狂言师从来都不是骗子。”
她顿了顿,轻声道:
“骗子只是骗子,但狂言师……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我一言不发,表示默认。我曾在很多年前钻研过心理学,看过很多有关精神病的案例,自然也知道“协调性多重人格障碍”的存在,正常的多重人格患者每个人格之间都有着独立的经历和记忆,并不能够彼此共享记忆,但协调性多重人格是绝对的例外,他们的每一个人格之间都能够自由地交流,甚至是通过协商的方式共享一具躯体……至于能够主动创造一个虚拟人格的人,更是闻所未闻。
所谓的狂言师,就是一群将梦想具现化的疯子。他们将一个完全由自己捏造性格和经历的灵魂拉进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为了达成某些目的,和魔鬼订下了契约。一想到那个叫做柳烟视的女人身体里真实地存在着一个“我的妹妹”,我就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
这个女人,为了让我相信狂言师的存在,不惜用上这种违背了人性的方式,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献祭了一半的灵魂……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些事情,你也许不感兴趣。我也知道,单凭这些不可能说服你成为狂言师……”柳烟视坐回椅子上,双手握成拳并放在膝盖上,青黄相间的指甲扎进肉里:
“所以,接下来……我会向你坦白以一名狂言师的身份。”
说到后面一句的时候,她的脸上似有些自嘲,我仿佛能看见她眼里的悲哀。
“时左才……你知道你的养父母为什么要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我的心脏骤停了一瞬。
柳烟视继续说道:
“2007年三月,南科大学内网的学术论坛上,发布了一篇关于古籍研究的文章,撰写者是南科大的历史系教授,时盛年。”
我没有说话。
“论文的内容很普通,无非是对几个朝代的历史文献作出了些许归纳总结,在文章结尾,对于人物与时势的关系作了一些思考。这篇论文在发表以后并没有在学术界造成多大的反响事实上,仅仅一个星期后,它就沉进了南科大学术论坛的帖子深处。”
“这件事情,本不该掀起任何波澜。直到半年后,一名企业媒体的撰稿记者在网上搜寻资料时,无意间地翻到了这篇论述历史时事的文章。那名记者本也只是半吊子水平,对历史一知半解,却偶然地从论文里发现了一些很奇怪、也很有趣的细节:论文里面很多关于重大历史事件的叙述,似乎都和当时某些不怎么出名的历史人物有关。时盛年教授还列举了不少详实的资料作为佐证……记者当然不会在意这篇文章的学术意义,但他发现了其中的商业价值他将这篇文章的许多内容拆分开来,断章取义,摘选了其中比较猎奇的部分,取了一个非常显眼的标题,将其发布在了新闻网站的娱乐版上。”
说到这里时,柳烟视忽然深吸了一口气,胸膛似在颤抖:
“按理说,这种哗众取宠的新闻,读者们哪怕看到了,也只是笑笑就忘了,根本不会有人会在意……但是,接二连三的偶然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串联了起来……先是一名在微博上名不见经传的编剧转载了这篇新闻,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然后是名气颇大的大学教授,甚至是一些历史学会的权威人物,乃至于学术界的泰斗……越来越多有影响力的人物发现了这篇文章,加入了讨论,提出自己的观点和意见佐证其中的论点,整个事件如同星火燎原一样越传越大,到了后来,甚至有人发现论文里重点描述的那一类人,似乎也在以同样的方式存在于现代……”
我忽然冷笑了一声:
“然后是07年12月,那场牵连了近百号人的商企贪腐大案,是吗?”
柳烟视整个人都不自觉地颤了一颤,沉默着点点头。
“你想说的,无非就是那场案件里被逮捕判刑的上百号人,其实都是中国现存的狂言师,对吗?”我淡淡道:“所以呢?这整起事件,跟我有什么关系?”
柳烟视慢慢地摇摇头,过了很长时间,才好像用出很大的力气、发出了很轻的声音:
“那一场‘大清洗’,被称之为狂言师的末日……我的父母被枪毙的那一天,刚好是我的七岁生日。”
“所以呢?”我的声音僵硬得没有一分情感,我甚至没有抬头去看桌子那头的女人:
“你想说明什么?你的父母被害死了,这一切的导火索是我养父写下的一篇论文。所以你来找我当狂言师?这一切有什么因果关系吗?你要找我复仇吗?你现在要动手吗?你的口袋里不是有防狼喷雾吗?”
“你还不明白吗……”直到这一刻,我才从这个女人的话语里感受到了真正愠怒的情绪。她的声音里隐约带上了鼻音:
“这件事情怎么可能会那么巧合?你真的觉得你的父母是有意害死全部狂言师的吗?你真的觉得你父母的那场车祸是意外吗?时左才……你还不明白你养父给你取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时盛年先生他……他也是狂言师啊!”
“我知道。”我迅速地回复:
“我都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左才是吗?旁门左道的左,是吧?你的意思是我的养父母收养我就是为了把我培养成狂言师对吧?你想说的是这场牵连上百人的大清洗的主导者本不可能是我养父是吧?你想说真正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是吧?这些我都知道。烟视同学,在七八岁就成为孤儿的人不止你一个,你会想要去调查的事情,我也有调查过,大家都知根知底,你我都不是傻子,对吗?”
我终于抬起头来,迎上柳烟视凝固在脸上的讶异眼神,和她微红的眼眶。
我的心底一片冰凉,灵魂越是平静,身体就越是放松我甚至站起身来,懒洋洋地敲了敲僵硬的后颈,不带任何情绪地笑了起来:
“你说的我都明白,你的心情我也能够理解。但是事到如今,你再告诉我,你大费周章从国外回到这里,为的就是拉我入伙、为的就是觉得你和我一道作为十年前那场案件受害人的子女,应该同仇敌忾去寻找幕后黑手复仇的话,我只能说……”
“你真是太天真了。”
桌子对面的女人定定地盯着我,泪水盈在眼眶深处,死都不肯眨眼,也不说话,好像要逐渐冻成一座冰雕,但我的语气比冰雕还要冷漠:
“柳小姐,你很聪明,甚至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前面你说过,我是一个绝对理智的人,有时候甚至会被理智本身所误导这句话,我也同样还给你。因为在这一点上,我们是截然相反的。你太看重人心,所以你自己也被所谓的人性所束缚了。你可以嘲笑我这十年来一直像只缩头乌龟,躲在房间里过着毫无意义的人生,那我也反问你:你不也是一直都活在过去的阴影里吗?”
我的话像是戳到了柳烟视的痛处,她的身子轻轻一颤,看起来摇摇欲坠,若是让旁人看见,或许真的有那么几分我见犹怜的味道。但此时此刻的我不为所动。
“以你的聪明才智,你不可能不知道那一次的大清洗意味着什么。能够使用那么大的能量,制造那么多的巧合,你真的觉得是凭个人能够做到的吗?我想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十年前在新闻里看到警方介入那起事件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了。这涉及到的就是一个最纯粹也最本质的问题,狂言师……或者说两千年前的纵横家,一千多年前的方士,几百年前的谋士、权臣,其实都是一样的东西,言语能杀人,同样也能误国。若是正逢乱世,像苏秦那样借机上位的比比皆是,领导者也需要那样的人才,但是现在已经是公元两千年了,你明白我意思吗?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你口中的狂言师所拥有的能量要比以往的时代恐怖千倍万倍,单单是凭借舆论就能够给整个社会架构造成极端恐怖的影响……你觉得,有哪个国家会允许这样的人存在?”
柳烟视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像被抽干了灵魂。我长长舒出一口气,盖棺定论:
“这十年来,你一直被自己的仇恨所蒙蔽,寻找着那不存在也莫须有的幕后黑手……我也许能够明白你的心境,换做是我,或许也只有那样才能让我找到坚持活下去的希望。但是其实你一直都很清楚,不是吗?你也是,我也是,我们都没有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只不过我选择了原地踏步,并乐在其中;而你,在带着所有的希望朝着虚假的目标全力冲刺,并且在内心祈祷着某一天自己能在那种状态下死去像是扑火的飞蛾一样。”
“对此我只想说,是时候该醒醒了,一直做梦……是会死的。”
我没再看她。自顾自地伸了个懒腰,穿好拖鞋。
“勇者斗恶龙的过家家游戏已经结束了。我想,过完今天以后,我们最好再也不要见面……你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我这个人。”
走到廊道,我顿了顿,闭上眼睛:
“友情建议:我现在要回卧室报一下警,顺便睡个回笼觉。在公安来找我做笔录之前,是用你的防狼喷雾杀死我,还是收拾行李回家休息,随你的便。”
“是吗?”
正当我抬起脚步、头也不回地走进廊道时,柳烟视轻飘飘的声音在我耳后响起。
我皱皱眉头,转过身去,看到柳烟视不知什么时候也转了过来:她像是骑着小马一样反坐在椅子上,下巴抵在靠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脸上果然挂着两道泪痕,看起来有些可爱。
“是吗?”她又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脸上的表情竟看不出悲喜,以至于我无法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心中隐约觉得怪异。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她眨眨眼睛,稍微歪过了头。
“什么意思?”我有点愣住了。
柳烟视竟然笑了起来。她的脸上还带着泪痕。她竟然笑了起来!
“果然……我一直都觉得咱们好像呢。”那个女人吸了吸鼻子,说话时还带着浓浓的鼻音,眼睛却弯得很好看,像是在说话。我心中的怪异感觉已经转变成不安了。
“我也是,你也是。越到关键的时候,就越喜欢口是心非的。”烟视伸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看起来像个刚哭了鼻涕的小孩子。一阵莫名的恐慌再次渐渐漫上我的心头。我忍不住问:
“你到底……想说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烟视又眨了眨眼: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我还未回应,她继续说:
“如果真的是这么想的,为什么不用原来的你自己来跟我说这些呢?”
一道惊雷在我脑海深处炸裂。那股不属于我的、剧烈的恐慌感觉在一个呼吸间占据了我的全部意识。
那个叫柳烟视的女人,眨眨眼睛,问道:
“说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啊?”
“……时左才二号先生?”
注释:
女祭司(塔罗牌)
牌面解读:一个聪明的人或者女人,可能作出一个好决定。这个圣洁的女祭司,端正的坐着,手中还拿着一卷书,证明她充满智慧,放心交给她去决定好了。
关键词:开发出内在的神秘潜力,前途将有所变化的预言,深刻地思考,敏锐的洞察力,准确的直觉。
GAME ON
【倒吊者the hanged man】
恢复意识时,脑浆似在沸腾。
我打开冰箱,取出新买的牛奶,将玻璃杯洗净,发现牛奶盒上贴着新的便签。
我偏不:)
是我的字迹。
我从喉咙里发出烦躁的低吟,把整盒牛奶丢进垃圾桶。
柳烟视还伏在沙发上看着我。她穿着一条宽松的米黄色睡裙,简直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你的洁癖还挺严重的嘛,时左才。沾了自己的口水都不肯喝吗?”
他是他,我是我。我在心里说。但没有回复她的**。我看看时间,八点四十二,还有十八分钟。心里颇为焦躁。
从上周起,柳烟视每天早上十点都会不请自来,直到晚上九点才会离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意识到我的第二个人格的。
但无论如何,我已没有拒绝了解狂言师的理由。
那天清晨,她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揭穿了我隐藏最深的秘密。强烈的恐惧甚至使我直接被强行唤醒,夺回了身体的主导权。
随后她告诉我:创造人格是极度危险的事。人类对大脑的研究仍停留在十分浅薄的领域,稍有不慎便会发生各种难以预料的意外。历史上被副人格反客为主、吞噬主人格的例子亦不在少数。除此之外,还有可能引发一系列的精神疾病。
我知道她没有撒谎。这几年间我的身体确实出现了一些问题。
自从第二人格出现以后,我就开始神经衰弱,睡眠时几乎无法被外界唤醒。
所以柳烟视找来开锁师傅撬门时,我完全没有意识。
“就算你不想成为狂言师,至少也该了解一下相关的知识。以你现在的状况,说不定哪一天醒来以后……就再也不是你自己了。”
于是我不得不开始了解狂言师。
所谓狂言师,“狂”是取“精神错乱”之意。此外,“狂”在古时也通“诳”,是说谎的意思。这个名字本就蕴含了狂言师最大的两个特征:
多重人格障碍的疯子。
能言善辩的骗子。
那段插曲结束后,为了了解自己,柳烟视让我将一天分为两半,白天的时间交给第二人格,晚上的时间属于我自己,而她作为中间人,给我们搭建沟通的桥梁。
我个人觉得此事多余身为创造者,我早对他了如指掌。
我们像太极的两面,他的一切性格都与我对立:懒散,任性,善于交际,爱惹麻烦,毫无自律性。
但是比起一名阴郁的阿斯伯格症患者,人们显然更愿意跟一个聪明的话唠交往。
这几年来,他已经出于兴趣,自发地帮我挡下了许多麻烦的交际。
尽管交换人格时我们可以选择将记忆共享,但主动权都在使用身体的人身上。出于某些原因,第二人格并没有将白天的记忆交给我。
情况不难猜,我瞥见客厅书桌上堆放着许多新书,《欺骗的艺术》、《礼仪学》、《心理学概述》、《人类社会工程学要论》……就知道第二人格应该和柳烟视签订了某些恶魔协议,同流合污了。
对此我没有太多想法。他对狂言师感兴趣,我尽可将大部分的人生都交给他。我只要不被卷进麻烦事,什么都没所谓。
现在已经是八点五十二分。柳烟视换了套便服,从浴室打着呵欠出来,又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向后仰着头看我:
“那今天就先这样咯?”
她的刘海倒垂,露出白皙的额头。本着沉默至上的原则,我认真地洗着碗,没有理会她。
但柳烟视不吃这一套。拿起遥控器无意识地换着台,没有营养的话题还在继续:
“下星期就开学了,你暑假作业做了吗?”
碗已洗完,我开始擦拭砧板。
“时左才,你读的是雏光吧?”
我从储物柜里拿出新的垃圾袋。
“冰箱里还有今天剩的披萨,你要吃哦。”
我开始感到焦虑:这两个混蛋为什么不自己做饭?冰箱里的冷冻鸡肉保质期明明只到今天了。
我打开冰箱,将冷冻鸡肉丢进垃圾袋,终于说出今夜的第一句话:
“现在已经是九点零二分了。”
柳烟视“哦”了一声,站起身来,拎着小包转悠了一圈:
“那我走咯。”
听见她的脚步声朝着门口走去,我心下舒了口气。好像整个世界的麻烦都在急速离我而去。
我终于可以享受一个人独处的时光,我要在她下楼以后把垃圾倒掉,花十五分钟洗个澡。如果时间足够的话,也许能看完昨天剩下的半部《穆赫兰道》,在十一点钟准时睡觉一切都像轨道上按照恒定速度行驶的火车,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令我心情大好。就连柳烟视打开门锁,门轴转动的声音,在我耳中听起来都像是来自天国的风铃。
直到柳烟视的声音传来。
“嗯?”
她的声音带点诧异。
因为门前站着一个女孩。
邻居。
短发。
面容清秀。
神情紧张。
“时左才,”柳烟视转过头:
“有人找你哦,你朋友吗?”
“不。”
我的声音虚得像逸散的干冰:
“大概是个在火车进站前躺下卧轨的疯子。”
在我一向自觉如火车般恒定运行的生命里,我只能想到这样的比喻,来形容如此糟糕的意外了。
柳烟视坐在单人沙发上看着我,目光带着审视。
我懒得搭理她,抬头看钟,九点十一分。我开始抖腿。
柳烟视问:“她是你女朋友吗?”
安鹤市被吓了一跳。很用力地摇头。她坐得端正,像做错事的小学生。
“我和时左才同学是同班……此前虽然是邻居,不过一直在读不同的学校。”
解释完,她又瞄一眼柳烟视,不安地转头看我:
“这位是?”
柳烟视再次露出让我头皮发麻的笑容:
“我是他的女朋友哦。”
“不是。”我的态度斩钉截铁。转头问安鹤市:
“你有什么事?”
安鹤市抿抿嘴、似下定了决心,抬头看我。
“左才同学,我这次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要拜托你……”
“我可以拒绝吗?”
“不可以!”柳烟视用枕头丢我。“你倒是让人家把话说完啊!”
我再次从喉咙里发出焦虑的低吟。
“你说吧。”
安鹤市颇有些犹豫。
“……虽说这次纯粹是我个人的私事,拜托外人实在有些不妥,但我已经想不到别的办法了,是万般无奈下才想到要拜托左才同学的……”
安鹤市说:
“其实,这半个月来,我一直觉得,好像有人在跟踪我……”
柳烟视轻轻“咦”了一声,我又抬头看钟,九点十三了。
“报警了吗?”我问。
安鹤市摇头:
“其实、我已经报警了……不过警方说,这种事情,没有实际的根据,他们没办法立案,而且,也不可能有多余的警力帮我调查到底有没有被跟踪。”
“但是,”她握住膝盖:“不可能是错觉的……这点我很确定,我是真的被人跟踪了!每天从打工的地方回家的时候,回过头时,都能看见一个人躲进附近的什么地方,一直远远地吊在我后面,跟到小区旁边的街角……我是真的很害怕,现在每天都要想办法挑人流最多的路回家,但是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淡淡地说:
“跟你家人商量不会更好吗?”
“我已经说了……但是,我爸爸两个月前到国外出差去了,现在也没有回来,电话也打不通……家里只剩我和妈妈两个人,妈妈也没什么办法……虽然说也有过暂时不去打工,在家里避一阵子的想法,不过……”
“因噎废食是没用的嘛。”柳烟视说。安鹤市点点头,又低下头去。
确实,在没有确定跟踪者意图的情况下,暂避只是权宜之策,安鹤市也不可能这辈子都闭门不出,下个星期就要开学了。
我问她:
“你在打什么工?”
“便……便利店。”
“在被跟踪前,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吗?”
“应该是没有的。”
“跟踪你的人,有什么长相特征,性别男女,年纪多少?”
“我……我不知道。”
安鹤市被问得越发慌乱起来,手足无措。我感觉黏腻的麻烦附上全身,兀地有种立马从窗外跳出去逃避这一切的冲动。我站起身来:
“对不起,帮不到你。”
“喂,时左才!”柳烟视叫了起来:“你也太绝情了吧?”
“和绝情无关,”我盘算着如果只花7分钟洗澡,也许还能补回失去的时间:“客观现状就是这样:没有线索,没有证据,被人跟踪也只是她主观推测,我也没有时间和义务充当保镖。与其在这里浪费口舌思索办法,倒不如打个电话去你打工的便利店申请辞职,等到开学了再邀请几个熟悉的同学陪你一道上下学当然,刚才说的‘熟悉的同学’,我希望你没有把我加入此列。”
“我知道了……”安鹤市忽然站起身来,对我深深躬下身子:
“这么晚还来打扰你,真是万分抱歉……”
她往门外跑。“小安!”柳烟视喊着,追了出去。她没带小包。我绝对不会给她开门。现在我已经碾死了卧轨者,还有五分钟时间洗澡,然后我可以接着看《穆赫兰道》。
……
……
……
“我劝你把九点以后发生的事情完整地向我复述一遍。”我合上书,对女魔头笑着说道:
“那个白痴把九点到十点的记忆屏蔽了,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不过《穆赫兰道》倒是挺好看的。”
姓柳的女人毫无形象地从沙发上翻了个身,把脑袋塞进了枕头里。
“我现在不想理会你们,时左才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承蒙厚爱。”我伸了个懒腰,走到沙发上,把她的腿挪开,懒洋洋地瘫在角落。说道:
“不过,我昨天晚上还做了个梦……准确来说是他的梦。还挺有意思的。”
“一个经典的哲学问题:一辆火车行驶在轨道上,前面躺着一个女人,我好像认识。分叉口的轨道上躺着三个我不认识的人。他就站在变道拉杆的前面,看着那个女人被碾死了一遍又一遍。”
女骗子把脑袋从枕头拔出来,幽幽地看着我。
“那你呢?如果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说:
“我当然会选择拉杆,让火车变道,碾死另外三个人。”
“哦?”她的语气带着揶揄:“没想到你还是这么重感情的角色啊?”
“不是的。”我温柔地笑笑:
“拉杆的话,会有更多人死掉,但是不拉杆的话,我就会失去体验拉杆的乐趣了。为什么不拉?”
女人用力地伸直腿,想把我蹬下沙发,但失败了。她叹了口气:
“昨天安鹤市来找你了。”
“嗯。”我恍然笑道:“原来是那只小猫啊。”
姓柳的瞪了我一眼,看起来很不爽,还是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始末告诉了我。我略作沉吟,终于明白了他不让我了解这段记忆的理由。
“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
“安鹤市的事。如果不是极端无趣,那就是极端的有意思。”我笑笑:
“他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这么坚定地表示拒绝。”
“为什么这么说?”姓柳的说:“昨天我跟小安跑出去以后,也稍微询问了一些关于她的细节,没发觉有什么端倪啊。”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那只小猫。重点未必在于她,在于她的家庭。”
“她家怎么了?”女恶魔坐起来,冲我眨眼,眼里闪着光。
我点点地下,意指这座房子:
“翠苑,zf公租房。明白我意思吗?”
她点点头:“你养父母一直都不怎么有钱。”
我说:
“但安鹤市家里很有钱。”
她瞪大了眼睛。
我又说:
“且不是她生来就有钱。”
我顿了顿:
“她爹叫安毅文,七八年前是个文具商人,现在是公司老总。”
聪明的柳小姐一点即通,盘着腿沉思了一阵,皱起眉头:
“她昨天说她爸出差去了,两个月没回来。”
“是的。”
“如果跟踪者只是单纯地对小安个人感兴趣,那事情就会很无趣;但如果这件事和她正在出差的爸爸有关,整个事件都会复杂很多。”
“是的。”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打工?”
“呵,”我笑了起来:“所以我才叫她‘小猫’啊乖巧的小猫,就算是被突然转移到了养尊处优的环境,性格里的拘谨是不会变的。”
姓柳的撇撇嘴、道了声“好吧”。
“那应该怎样确认,跟踪者的目的是前者还是后者呢?”
“寻常的办法当然没办法确认。”我话锋一转:
“但我们是狂言师,狂言师就该有狂言师的做法。”
女恶魔忽然蹲坐起来,抱着膝盖,定定看着我:
“你想干嘛?”
我笑着问她:
“柳小姐,有兴趣跟我玩cosplay吗?”
“你要扮演什么?”她问。
“变态跟踪狂。”我说。
第1章 【狱】
“名字。”
“蓝思琳。”
说这话时,年轻人的身体一阵痉挛。
“今年多大?”
“18。”
“你父母让你入读亢龙书院的原因是什么?”
一片沉默。
穿着黑色制服的管理教官挪下眼镜,目光森寒。
“你的爸妈没有教过你,说话不应答是不礼貌的吗?”
年轻人缓缓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
“治病。”他说。
“你有什么病?”教官挑起一边眉毛,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他:
“嗑药?抑郁症?不想读书?”
“或许吧。”
办公室里的几人面面相觑,有人问:
“家长走了吗?”
“走了。”
“那就按程序来。”
几人点了点头,不由分说地架起椅子上的时左才,往门外走。
穿过一片操场,有两个班的学生正在训练。时左才眯缝起眼睛,看见远处的女生跑得气喘吁吁,力竭倒下。一个成年人走上前去。
“好好走路。”
架在脖子上的手臂硬得像铁。教官说话的语气冷得像冰。
时左才没有反抗,慢慢扭回头。
“亢龙书院有三大忌:禁止打架、禁止顶撞师长、禁止谈恋爱。你刚刚是在看那个女的,对吗?”
身前那名教官话里带着审问的意味。
时左才沉默。几人又对望了一眼。依稀有冷笑声。
穿过一片松竹林,这里是景观园。亢龙书院的环境很是不错,颇有古意,对得起每年十几万的学费。
煞风景的是,只在那重重叠叠的竹林之外,便能看见三米高的围墙,上面布满铁丝网,碎玻璃渣。
这是一所全封闭式的学校。
几人又路过了宿舍区。每一名看见这帮人的学生都会走上前来,向几名教官问好。
他们鞠躬。语气听起来热情洋溢,拘谨,谦恭而标准。
躬到九十度的标准。
对被押在中间的时左才视若不见。
往书院深处走,过了教学楼,人烟逐渐稀少。远处有几栋建筑,与其他的建筑隔了很远,看起来孤零零的。
那该是众人的目的地了。
进了楼,又沿着幽深的廊道走,踩在老旧的木质地板上能听见吱呀声。
路过的一个个房间,房门紧闭着,除却脚步声,没有任何声音,静谧得吓人。只有在偶尔路过某个房间时,凑近了去听,才能听见依稀的呜咽声,很轻,也很虚弱,不似人类能发出来的声音像濒死的猫。
远处有一间房传来沉闷的物体碰撞声。几人互相看了一眼,一人掏出钥匙,拔出了腰间的戒尺。
其余人继续押着时左才往里走,一直走到廊道的尽头。
尽头处所有的光线都被黑暗所吞噬,尽管此时是下午三点,江西近日又是反常的艳阳天,走进此处时,还是让人不由得打心里生出一股寒意。
这个地方干脆就没有任何装修的迹象,墙是毛坯墙,靠墙的位置有张细长的床,一张书桌,一盏台灯。
床正对着的地方是一扇锈迹斑斑的栅栏门。
有人拿出钥匙,打开栅栏门,将时左才一脚踢了进去。
时左才没能站稳。一个踉跄,在地上滚了一圈。
眼睛尚未能适应屋子里的黑暗,他便感觉自己的四肢都被人攥住。黑暗中传来解皮带的声音,还有破空声。
一阵入骨的刺痛在腰际传来,时左才闷哼了一声,很快被人抱住头,捂住了嘴。
戴着眼镜的教官冷笑着挥舞手上的皮带。他手里拿着的是没有皮带扣的一端,冰冷的铁打在身上,皮肤迅速青肿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
四十下,四十一下,四十二下……
“叫你装,叫你不尊重老师,叫你看女人……”
……
意识恢复的时候,凭借喉咙干渴的程度,时左才判断出来已经过去了约莫四个小时。
视线渐渐恢复,目所能及处仍是一片深邃的黑暗,有两处微弱的光源。
一处是栅栏铁门之外的那张书桌上的台灯。有一名教官正躺在床上睡觉。
一处是这个房间墙壁上,约半米见方的一个小小窗口。
窗口位置颇高,以他的身高,怕是要伸手才能够得到,栅栏约有三指粗细,人力无法撼动。
时左才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花了几分钟的时间让视线逐渐适应黑暗的环境,继续观察周围。
这房间与牢房无异,面积不过十二平米,没有床,只有一套铁皮似的被衾,散发着让人不舒服的味道。
旁边还放着一个沾满食物残渣的碗,里面的食物残渣已经腐烂。碗是塑料碗,摔不碎,也无法当做工具和武器使用。
他想站起身,牵动肌肉时,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自己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处皮肤是完好的。
空气中时不时传来一阵粪便的恶臭。时左才皱皱眉头,强忍着痛苦寻着气味的方向爬去,在角落处找到了一个粪桶。
大便要在这里解决,小便许是在角落的墙上,这是根据浓烈的尿臭味判断出来的。
无边的黑暗与寂静开始侵袭着时左才的身体,换做寻常人待在这里,不出三日,恐怕已经要精神失常了。
好在他是时左才。
再疯也疯不到哪里去的时左才。
噩梦般的环境并没有让他感到惶恐。恰恰相反,远离了广州,远离了柳烟视,得到一片尽管不算是好,但称得上是“独处”的环境,他的心情无比安定。
他记起来自己曾读过一篇类似的调查报告。
在美国,曾有媒体做过那么一档节目,将几名志愿者分别关在小居室里,每个人仅可以携带一样物品,不能是电子产品居室里没有wifi,也没有信号。如果能够坚持一个星期,则可以获得几十万美金的奖赏。
有人带了画册,有人带了书,有人带了非常复杂的拼图。每个人都信誓旦旦地认为自己一定能得到这笔奖金。
但结果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坚持下去。
在极端封闭的环境下,没有社交,没有娱乐,纯粹的孤独足以摧毁每一个正常人的心智。
而此时此刻,时左才所面临的环境还要再残酷一些。
时左才比任何人都要害怕麻烦。
也正因如此,他也比任何人都善于处理麻烦。
让大脑平静下来以后,他开始认真地反省自己不该接受柳烟视的委托。反省过后,他尝试着与恶魔先生切换人格,让这个烦人精代替自己承受身上的肌肤之痛。
但他并没有如愿以偿。他没有陷入沉睡,取而代之的,是脑海中传来一阵莫名其妙的、“嘿嘿嘿”的笑声。
他于是尝试别的方法,通过转移注意力的方式来缓解疼痛,他开始在脑海中重新推演计划中的每一步。
最初审问自己的那个教官患有远视,戴着的眼镜是老花镜。
光线太暗,依稀能看到一点血迹,有人曾在这里用头撞过墙。
墙上无法留下任何信息。
这里是“烦闷解脱室”。
应该说,是之一。
这整栋楼的每一个房间都是烦闷解脱室。
但他这间无疑是条件最差的,也是惩罚最重的。因为他的言行惹恼了那群教官。
正推演着,他感到自己的胃部一阵剧烈翻涌。许是自己一直坐在粪桶旁,恶臭的气味时不时钻入鼻腔所致。
他马上坐起身来,在粪桶旁单膝跪立,无法抑制的呕吐**涌上食道。
他在粪桶旁吐了一滩。但他没有停下,反而将整根食指猛然插进喉咙深处,按着舌根,将上个星期的早餐都吐得一干二净。
刚刚吐完,栅栏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随后是对话声,似是看守烦闷室的那名教官被惊醒,从床上爬了起来,对话稀松平常,内容大抵是又到了今夜的送餐时间。
栅栏门外两人说话的语气仿佛这间牢房里关押的不是人类,而是动物园里无知的猴子。
又过了一阵,栅栏门处传来声。转头看去,有人从栅栏的缝隙里塞进了一个锡纸饭盒。
缝隙很小,就连饭盒也要对折一下才能塞进来。
时左才想了想,脱下上衣的外套,擦干净手上的呕吐物,艰难地爬到栅栏门前,看到了饭盒里的食物。
米饭。泛着馊味。
没有别的。
亢龙书院对于烦闷室里关押学生的看管制度已然十分成熟,就连饭盒的设计也考虑到了学生用于反击、自杀的可能性,所以才换成了这种脆弱的锡纸。
时左才又搜遍了身上的每一个口袋。皮带被抽走,口袋里的手机和钱包也没了踪影,空空如也。
七点半。正是合理的进食时期。人类的身体往往会在这个时段开始分泌胃酸,如果不尽快进食,胃酸会腐蚀身体内脏,久而久之,人就容易患上胃病。
所以时左才相当坦然地拿起饭盒,靠在栅栏门上,用手抓起饭团,含入嘴中。
味如嚼蜡,但他并不在意。
兴许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都会面临这样的伙食。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
这是他被关进烦闷解脱室的第一天。
七天后他将“出狱”。然后成为亢龙书院的学生,接受来自亢龙书院的改造计划。
而他自己也有计划。
计划的第一步,是加入“破零班”。
第2章 【零】
“两百一,两百二,两百三……”
操场上响起口号声,一个班的学生在做着深蹲训练,不齐,像翻滚的波浪。
五十多个人的班里,以男生居多,女生不到十个。天上下着蒙蒙的雨丝,黏腻潮湿的汗渍和雨水混杂在一起,紧贴着肌肤,在十二月份的冬天带来刺骨的寒。
做到二百二十下,许多人的面色都已经发青发白,额头的汗簌簌地往下淌,就连交叠在脑后的双手也明显得颤抖了起来。
做到二百三十七下,有个女生昏倒了。看年纪不到十五岁。周围的学生要搀,听得那喊口号的教官喝令:
“都不许停下,继续做。”
在旁边的戴着眼镜的教官吐掉嘴边的烟头,朝附近几名教官使了个眼色,把那个女孩从人群里扛了出去,在看台旁准备着好几桶冰凉的水,他们对此司空见惯,早有准备。
女孩被拖到排水渠,一整桶冰水当头浇下,头发滑进排水渠里,看起来是剥皮待宰的野兽尸体。
没有人转头看上一眼,因为口号还在继续。
“二百三十九,二百四……”
每喊一个数字,学生就得下蹲,渐渐的,有人蹲下以后,再也站不起来。
随后便是戒尺击打在脸上的声音。
跟不上节奏的人会被拖出队伍,用戒尺打手,打完以后再拖回队伍继续深蹲。再不行的,只会招来更多的戒尺。
教官们下手很重。操场上除了口号声以外,便开始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戒尺抽打声,和撕心裂肺的痛嚎。
“再叫,再叫就加倍!”
教官将手上的戒尺高高扬起,掠过残影,带着破空声,狠狠地砸在一名学生的手臂上,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戒尺断成了两节。
学生惨叫着躺倒在地来回打滚,教官推了推眼镜,冷漠地开始倒计时:
“10,9,8……”
倒计时到五秒的时候,那受伤的学生捂着手臂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朝他九十度鞠躬,声泪俱下地喊道:
“谢谢老师教诲!”
喊口令的教官冷笑着继续。
深蹲要做三百个,而这只是开始。到两百七十个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坚持不住,蹲下去好久都无力再站起身来。场上三四个负责惩罚的教官就连拖人都忙不过来了。
“都给我继续做!做不下去的我就通知山长,龙鞭伺候!”
那喊口令的教官爆喝了一声,许多人听见龙鞭两字,都是抑制不住地一阵哆嗦。教官走上前去,拎起队伍前头那名学生的领口:
“你,喊口令,从二百六十开始!”
那名学生闭起眼睛,喊了起来:
“二百六十。”
学生们下蹲。
“大声点!”
“二百六十!”
学生们再次下蹲。
“再大声点!”那名教官在他耳边扯着喉咙爆喝。
“二百六十!!”
“二百六十一!!”
“二百六十二!!”
教官不用再喊口令,负着手在人群周围踱步,高声说道:
“都给我认真做!自己好好反省一下,为什么别的同学都在读书,你们却要来这里做体能训练?”
“因为你们都是垃圾!这个班里的每个人都是不值一提的垃圾!你们之所以会来到这里,就是因为你们的父母觉得你们是垃圾!”
“只有垃圾才会被丢进垃圾桶,你们这个破零班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垃圾!”
“连三百个深蹲都做不了,孝敬父母也不会,读书也不会读,最基本的礼仪道德都不清楚!你们每一个人,都是犯了大错,才会被分配到这个破零班,只有没有脑子的人才会犯下这种错,所以你们受罚,是活该!被打!是活该!”
领头的学生声嘶力竭的口令声还在想起,众人抿着嘴唇听着那名教官破口大骂,皆是一言不发。队伍里依稀有呜咽声。
队伍里有几个身材稍高壮些的学生,此刻的状态看起来还稍好一些,一个剃了寸头的听着那名教官绵绵不绝的辱骂,额头青筋暴跳,脸涨得通红,像是酝酿到了临界点、即将爆发的火山。
正当他准备走出队伍,与那名教官对峙的时候,身旁那人不着痕迹地用手肘碰了碰他。
“冷静点,方常。你还想挨龙鞭吗?”
方常是班里唯一一个挨过“龙鞭”,在一个星期内能下床走动的人。他以前曾是学校的体育特长生,因为逃课打游戏,就被父母骗到了亢龙书院。
亢龙书院将他带进来的伎俩也非常卑鄙。在知道他是体育特长生后,由于担心他剧烈反抗,书院专门派了几个人,穿上与警察相似的制服,与他的父母里应外合,在某天直接敲开他家的房门,走进了他的房间。
“你的名字是叫方常吗?”
不明就里的方常被几人的制服震慑到了,以为是警察来访,便老实称是。
“我们怀疑你在网上发表的东西有些问题,现在要你跟我们走一趟。”
说着,那几人便掏出一副手铐,不由分说地将方常带下楼,上了车,直接送到了远在江西的亢龙书院。
直到被关进禁闭室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中了圈套。
在烦闷解脱室的那七天里,他曾有过无数消极的念头,出来以后,自然也对亢龙书院种种不成文的规定嗤之以鼻,他的态度屡屡招来教官们的不满,被当做刺头对待,每天挨下的戒尺不下几十,前段时间,终于是让教官们找了个机会,对他用了书院里最重的刑罚,也就是打龙鞭方常将近三天下不了床。
他对书院里的每一个教职人员都充满了恨意。关押在书院的两个月以来,他一直盘算着逃脱的方法,他已经在暗中纠集了一帮同伙,酝酿着逃跑的计划,身旁的樊磊正是同伙之一。
听见樊磊的劝解,方常终于是冷静了几分,一言不发地随着其他人做着深蹲。
他心底烦闷,认为这帮学生都没有血性,几十号人,凭什么要被三四个教官呼来喝去,当做牲口来使唤?
但现实是残酷的,学生们的反抗不仅仅是简单的加减数学题,人心是很复杂的东西,哪怕是在同一个班,也仍有好多人试图通过讨好教官的方式来让自己离开破零班,至少可以避免受到更加严重的惩罚。
在绝对的压迫面前,人们永远会优先考虑自保。
三百个深蹲做完,破零班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所有人,现在给我绕着操场跑二十圈,不许停下!跑起来!”
破零班的学生们松松散散地绕着校道跑了起来,如被驱散的羊群。
八公里,并非太遥远的路程。但那是对常人而言对于一群终日受到折磨,身体虚弱、营养不良的十几岁孩子来说,则是彻头彻尾的噩梦。
更何况他们刚刚才做完了三百个深蹲。
每个人的双腿都像被灌上了重重的铅。跑在颗粒橡胶铺就的跑道上,犹如在泥潭里挣扎。
“落后就要挨打,跑得最慢的十个人打戒尺30下!”
戴眼镜的教官喊完,便回到看台前,拿起一瓶矿泉水仰头便灌。
“辛苦了,老梁。”
梁教官摘下眼镜,擦了擦眉头的汗。
“这帮小屁孩太难管教了。不来点狠的都不知道天高地厚。”
“就是。”有人说:“你听说没,女校那边昨晚还有人想喝洗衣粉自杀。”
“哦?”梁教官饶有趣味地转过头:
“后来呢?”
“还能有什么事。”那人笑着说:
“她还以为这样就可以被送去医院,不用待在这里了。结果还是咱们山长有办法,直接当着全班的面直接给她灌了两桶水,喝了吐吐了喝,吐了满地的泡沫,据说今晚还要当着全校的面打龙鞭。”
“那倒是挺热闹的。”梁教官笑了笑:
“这帮东西还以为自己能闹出多大事,一群爹不疼娘不爱的东西,家里人真疼惜他们,早就来把他们接走了。”
“可不是嘛。”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有关于亢龙书院这帮学生的话题,对操场上跑步的学生指指点点,话语间没有一丝同情,就好像是在看斗蛐蛐。
多数人只跑了三四圈,已经开始有人气喘吁吁,身形摇摇晃晃,落在队伍后头的,多是班里少数的几个女生。
亢龙书院招收学生对年龄不太设限,12岁到24岁都可以入读,一名十三四岁的女生渐渐脱队,双脚站都站不稳了,梁教官身旁那名教官已经面无表情地抽出了腰间的戒尺,随时准备好将其拖走。
又跑了半圈,她终于体力不支,歪歪扭扭地软倒在地。像是中了箭的鹿,在慌张的奔逃中逐渐脱离,掉队,无声地死去。
梁教官和身旁的几人走了过去。
她的两腿之间,蓝色的校裤面料上,渐渐洇出深红的血迹。
“原来是月经啊。”
“老梁,你说这是不是初潮?”
“该是吧,这个年纪有几个不是雏儿啊?”
“能进这间书院的,能有几个是雏儿?”
众教官毫无怜悯地调笑了一番,公事公办地将其抬了起来,往盛放着水桶的看台走去。
一桶冷水当头浇下,那女生身体一阵痉挛,倒吸了口凉气,猛地睁开眼睛。
几个模糊的身影遮蔽了阳光,视线逐渐清晰时,看见的是一张张带着狞笑的脸。她慌张地坐起来,顾不得自己的狼狈,声泪俱下地就要爬起身子:
“老师……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我这就继续跑……”
她一遍又一遍地鞠躬,转身想要逃离,被一只手搭在肩膀上。
“等一下。”
梁教官笑呵呵地说:
“女孩子要注意仪容仪表,你这样可不行啊。”
他伸手,毫不在意地撩开了女生肩头湿漉漉的发丝。
露出了她耳垂处的小吊坠。
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
第3章 【哑】
看台那头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声和哭声,捂着耳垂的女生被几名教官钳制住双手,拼命地叫喊着挣扎着,脸侧一片血红,戴着眼镜的教官拿着一枚刚扯下的耳坠在阳光下仔细观察,吊坠闪烁着光。
还在跑步的学生们很快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又有一名女生步伐踉跄,接近跌倒之际,一只健壮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了她。
“三呼一吸,跟着我跑。”
方常认真地看着她。那名女生眼神闪躲地望了望看台那头,甩开了方常的手,嗫嚅着说了声“谢谢”,又默默地跟在方常后头继续跑。
方常又转头望了一眼看台附近,拳头紧握。
“冷静点,方常,咱们帮不了这么多人。”
樊磊跑到方常身旁再次提醒。
方常望着前方阵型溃散的队伍,每个还在跑步的人都像是行尸走肉。他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那头的女生已经被按在瓷砖看台上,有人抽出了戒尺,操场上回荡着凄厉的哭声。
梁教官对戒尺惩戒的环节兴趣缺缺,他自认为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在亢龙书院执教七年,早已不似这些刚来的教官粗暴蛮横。
他致力于用更加有趣的手段来对付这里的学生尤其是破零班。
他相信,比起**上的折磨,精神上的恐惧更能够摧毁一个人的心智。
他走到一旁,蹲在操场旁边,叼着根烟,眯缝着眼睛笑眯眯地观望着正在跑步的学生们,似是一头狡猾的豹,寻找着自己的猎物。
他留意到队伍的中段慢慢稳定了下来,因为有方常在带领那帮身体素质不佳的学生跑步他记得那个叫方常的以前是体育特长生。他的眼底泛起一丝冷意。
而队伍的后头,除却女生之外,便是一些比较瘦弱,又或者比较肥胖的男生。
唯一的例外是一个小孩。
年纪在十三岁左右,身躯瘦弱得像是火柴,脸上手上满是伤痕。他在倒数全班倒数第二的位置,紧抿着嘴唇,面如金纸。
因为他不爱说话,所以班里的人都称呼他“哑巴”。
没有人喜欢哑巴。教官如是,学生亦如是。
这一队已经和大部队落了大半圈,很快就会被前头的学生从后面追上,想来那三十次戒尺是免不了的了。
梁教官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看台那头有教官走过来。
“干嘛呢,老梁?”
梁教官叼着烟头,自顾自地做了几个热身的动作,平静地说:
“找点乐子。”
“又来?”那教官司空见惯地笑笑:“真有你的。”
梁教官也不说话,慢慢走到跑道上,蹦了蹦,热身完毕后,一个躬身,猛然发足冲刺,朝那支速度最慢的学生队伍冲去。
暴躁响亮的皮鞋声在跑道上响起,最后面的几个学生闻声扭头,看见如猎豹般奔来的梁教官,皆是惊叫出声,如受惊的鸭群玩命狂奔起来。
显然这一幕已不是偶然。破零班的学生们都清楚梁教官其人的恶趣味他总喜欢玩些这样的伎俩在学生跑到一半时忽然加入追逐,被他追上的学生,绝对免不了一顿惨无人道的暴揍。
谁都不想成为替罪的羔羊。拖着沉重的步伐不断加快速度,就连肌肉抽筋也不敢停下。
这群学生很清楚,他们必然跑不赢梁教官。
但也没必要。
只要跑赢别人就好……只要不是在最后一个就好。
从这一刻起,仿佛追逐他们的魔鬼不再是亢龙书院的教官,而是自己身旁的几个同学,只要稍微慢过他们一分,都有可能面临痛苦的折磨。跑在最后面的女生面色涨得通红,倒数第二的小男生踉踉跄跄,仿佛随时都要摔倒。
看台那头传来尖锐的口哨声,有人在叫好。
梁教官狞笑着,再次加速。
感受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队列最后头的女生快要哭出声来,偏偏气喘个不停,连哭的力气都没有。谁知梁教官却从自己身旁一闪而过,径直一个猛扑,将自己身前不远处的“哑巴”扑倒在地。
她来不及诧异,带着满脑子劫后余生的庆幸,头也不敢回地继续往前跑。
小男孩“哑巴”受不住脚,整个人朝前扑倒,下巴被磕出了好几个印子,一下子头脑昏花,视线霎时黑了一片。
只能听见从耳便传来的喘气声,带着笑声。
“维寅同学,有没有想我啊?”
“哑巴”痛苦地仰起头,张着嘴,偏偏双手被钳制反压在了背后,梁教官用一只膝盖从后面抵住他的双手,一只手臂卡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捏起他的下巴。
他温柔地说:
“维寅,你怎么这么不懂老师的心呢?”
“老师要找你的时候,你怎么能跑呢?坏孩子……”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老师箍得太紧了吗?”
“老师下次对你轻一点好不好,你说话呀。你看你,你都受伤了……”
“哑巴”脸上的旧伤混夹着刚刚摔倒的新伤,有淡淡的血流出,满是灰尘。梁教官毫不介意地凑近了去,伸出舌头,陶醉地在他脸上的伤口舔了一道。
哑巴紧闭着眼睛,喘着粗气,咬着牙关,拼命用指甲抠着他的手臂,无论如何也挣不脱梁教官的束缚。
“够了。”
一道冷漠的声音自身后传出。梁教官皱起眉头,转过头去,来人正是跑了一圈回到此处的方常。
方常的拳头紧握着,神情严肃。
“方常……你疯了吗……”
樊磊气喘吁吁地冲上来,拉着方常的手臂,对着梁教官赔笑:
“老师,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这就走……方常?!”
方常这次不再理会樊磊,猛地甩开了他的手,裸露的健壮有力的手臂上青筋暴涨,一步一步地朝地上的梁教官走去。
梁教官眯缝着眼睛,撒开怀里的哑巴,哑巴如破水泥袋子般瘫软在地上。他站起身来,两人对峙,距离不过半米。
方常约有一米八五,比梁教官还要高出半个头,气势上丝毫不弱于他。
梁教官冷笑着说:
“怎么?方常。你还想要打老师吗?上次吃的龙鞭还不够是吧?”
方常没说话,拳头握得越来越紧,终究还是没有出手。
一阵沉默。
梁教官双手环抱在胸前,微微仰着头:
“你可别忘了,现在是体训时间,你不跑完20圈,就等于是违背师长命令,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违背校规的后果吧?”
“方常!”樊磊着急了。又喊了两声,拉不动他。咬了咬牙,朝梁教官鞠了一躬,一言不发地回到跑道上自顾自跑了起来。
方常没理会梁教官,视线移向地上的“哑巴”。
他不喜欢哑巴。
尽管他是班里年纪最小的孩子,在破零班里被所有人孤立,受尽欺凌。、
但他并不同情。
因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哑巴”冷漠得不近人情。
他曾听说过“哑巴”撞见宿舍的舍友在房间里用玻璃割腕自杀,而哑巴只是沉默看着,无动无衷的事情。
不管年纪再小,作为一个男人,也该有自己的血性。
坚守自己的道德准则,才是人之所以为人该有的品质。这是方常的想法。
所以他不喜欢哑巴。
他忽然开口:
“李维寅,你不站起来吗?”
梁教官愣了愣,转过头去。看见地上的哑巴一动不动,他又笑眯眯地转过头,打量着方常。
方常继续说:
“李维寅,你的事情我都知道。是个男人,你就站起来,做你该做的事情。”
“该做的事情是什么?方常同学?”梁教官语带讽刺。
方常没理会他,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哑巴:
“李维寅!你别他妈装死了,站起来!”
说完,地上的哑巴终于有了反应。他的身子颤了颤,似是从窒息中稍稍恢复了意识,他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又吃力地、极缓慢地站起身来。
梁教官微微皱了皱眉头。看台那头的教官们也意识到了这边氛围的不妥,远远地围了过来。方常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李维寅身上,带着愠怒的眼神渐渐化作惊诧。
李维寅站起身来。
然后,摇摇晃晃地,头也不回地,往另一边走了。
方常拳头的关节顿时咔咔作响,迈着大步走过去:
“李维寅!你真他妈不是个男人!你他妈活该……”
话未说完,他已经被一众教官淹没、包围,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顿毫不留情的拳打脚踢。
“不遵守纪律,不尊重师长,顶撞教官,再怎么说,至少也得打个三十下龙鞭吧?”一名教官慢悠悠地走上前来:
“你说对吗?梁教官。”
梁教官冷笑着说:
“别漏了说脏话这一条。”
“对。”那教官笑着说:
“活该这群垃圾被丢进破零班。永远都学不会遵守规矩,简直蠢得可笑。”
“兴许这帮孩子以为自己能做个正常人是一件很伟大的事。”
梁教官意味深长,带着嘲讽地说了一句。说罢,他也不再看那在地上被围殴的方常,转过身去,眯缝起眼睛,饶有趣味地看着独自回到跑道上的哑巴。
那个消瘦的身影摇摇晃晃的,看起来很是孤独。
第4章 【声】
谭苒五点便起了床。
天仍未亮,窗外灰蒙蒙的。
这间四人寝室,其他的两名舍友还没醒来,简陋的宿舍里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她无事可做,毫无睡意,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等待拂晓时分的到来。
晨读6点才开始。她却不能提前下床,上次她早起叠被子,被宿管老师发现,直接挨了二十下戒尺。
在亢龙书院的生活如同集中营。这里的每一个成年人都无时无刻在盯着自己,害怕学生逃跑。
度过了半个小时无所事事的煎熬,舍友陆陆续续醒来,她也跟着起床,将被子一丝不苟地叠好,检查过没有皱褶,这才去了洗漱。
镜子里的女孩皮肤白净,嘴唇泛着不健康的白,原本清秀的脸蛋日渐消瘦。
她打从心底叹了口气,凑近了去,仔细检查了自己的仪容仪表。没有头屑,刘海没有遮住眉毛,应该不会被揪到小辫子。
“咱们走吧,要迟到了。”
三个女孩急匆匆地走出女生宿舍楼,路过了廊道上逐门逐户检查房间的宿管老师,停下脚步,整齐划一地躬身九十度,挤出标准的笑容:
“老师早上好。”
年近四十的女人挑着眉头走上前,凑到谭苒面前仔细端详了一阵,又嗅了嗅她的头发,确认她昨夜已经洗了头,这才冷漠地“嗯”了一声,转身离去。谭苒轻轻舒了口气。
“老师再见。”
三个女孩又对女人离去的背影鞠了一躬。
来到教室,回到各自的位子上,学生们翻出课桌里的书本,开始晨读。
“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整齐的朗诵声在6点时分准时响起,晨读的内容多是些感恩父母、伦理道德的字句。
亢龙书院的人称之为“国学”。
但谭苒觉得这不是国学,这只不过是封建过时的思想。这个班里的女孩子来自于二十一世纪,却要在精神上被人裹起小脚。
这种想法她从不与任何人分享,一旦被老师知道了,她免不了一顿龙鞭。
几分钟后,上课的老师打着呵欠、姗姗来迟。班长喊了起立,所有人都躬下身子,喊了“老师早上好”。
“早上好。”
得到了回应,班长才喊同学们坐下,继续晨读。
到了七点,便是班会课的时间。教室外传来敲门声,老师去开了门,同学们看见来人,齐刷刷地站起身来,挤出笑容:
“山长早上好。”
“很好,很好。”山长刘兵虎满意地笑了笑,光亮的头顶也容光焕发。他的年纪将近五十,中等身材,脖子上挂着一串肥大笨重的佛珠,偏偏又故作姿态地穿了一身书生袍,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子油腻的气息。
他往教室里走了两步,人们才看见他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个是新来的同学,以后就在你们晨曦班上课,她的名字叫……呃,顾玲玲。”
刘兵虎将那神情畏缩的女孩推到面前,女孩长得非常好看,年纪不过十二三岁,清澈的眼睛里透着浓浓的迷茫。
“顾玲玲,给大家介绍一下你自己。”
顾玲玲没有反应,眼神闪躲地微低着头,绞着手指。刘兵虎的笑容里渐渐多出几分尴尬,这才摸了摸头,恍然说道:
“哦,我都忘了……顾玲玲同学天生有一点听力问题,是听不见我们说话的。”
班里的学生们面面相觑,每个人都从彼此的眼神中读到了几分诧异。
谭苒嘴唇微张。
“山长,这孩子听不见人讲话,那我该怎么教啊?”
“那就得麻烦胡老师您多想想办法了,别的班学生都满了。”
“这样吗……”
胡姓女人叹了口气,又走到顾玲玲面前,用手脚比划了一通,说了几遍自我介绍,顾玲玲脸上越发疑惑,退开了小半步,没能看懂她的口型。
胡老师又拉她到黑板前,写下了“自我介绍”几个字。
顾玲玲明白过来了。转过身,怯懦地看了一眼班上的学生,鼓起勇气张开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比划了几个手势,班里的人都是一头雾水。
顾玲玲有些着急了,又感到几分窘迫,涨红着脸,对着众人一遍又一遍地鞠躬,不知道该怎么下台。
尴尬的气氛僵持了一阵,有人举起了手。
“那个……胡老师,我能看得懂一些手语。”
谭苒抿了抿嘴唇,说:
“刚刚……顾玲玲同学是在说她的年纪,她今年13岁,来自南昌……”
“啊,真是太好了。”胡老师如蒙大赦地呼了口气,急忙说道:
“那这样,以后你就跟顾玲玲做同桌,有什么不懂的就教她,可以吗,谭苒?”
谭苒愣了愣,很快地点了点头:
“明白了,老师。”
她走出座位,把顾玲玲小心翼翼地搀到了自己的位子旁,她能感觉到顾玲玲的手臂很是生硬,似是对陌生人油然而生的抗拒,谭苒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悯,年纪这么小的孩子,就被带进了亢龙书院,日后不知要经历什么,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得了。
谭苒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顾玲玲,伸出食指指了指她,又将手指握成拳状,向上伸出拇指,做了个“你好”的手势。
顾玲玲眨巴眨巴眼睛,看明白了。眼底的抵触情绪明显淡了几分。
谭苒心底欢喜,又想了想,又用手语作了一番自我介绍,嘴巴无声地念叨着:
“我的,名字是,谭苒。”
手语没法准确地表达自己的姓名,于是她又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拿给顾玲玲看。
顾玲玲看了一眼笔记本,又转过头瞧她,眼睛扑闪扑闪的,像初生的小鹿。她注意到顾玲玲的脸颊旁边有伤痕,恍然记起每个新生在入读前都要在烦闷解脱室关上七天,想来顾玲玲也没有幸免。
一想到她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孤苦伶仃的,无论怎么呼救也没人回应,甚至会招来教官老师恼怒的暴打,谭苒就不由得感到几分心疼。
她抿了抿嘴唇,一手伸直,左右摆了摆。
“不要。”
而后,又用手拍了拍胸脯。
“害怕。”
她的手语有些生涩,毕竟没有专业地学习过。但顾玲玲还是看懂了,轻轻地点了点头,打量她的眼神不再瑟缩。
谭苒露出好看的笑容。
继续做着手势。
“我会,照顾,你。”
第5章【袭】
晚上七点时分,下了场暴雨,温度骤降。
梁教官端着个餐盘,慢悠悠地穿过禁闭楼长长的廊道。
以往穿过这段路时,常常会听见铁门碰撞声,又或者是铁栅栏里猛地探出一只手,哭喊着“放我出去”。若放在恐怖电影里,绝对是相当惊悚的场景。
但他从来不会感到害怕,恰恰相反,他很享受这一时刻。
一个人对环境的感受往往取决于自己的立场。对于被关在这里的学生而言,未知,恐惧和孤独都会是扼杀其安全感的重要因素。
而对梁教官这种人来说他们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被关在笼子里任自己掌控生杀大权的猴子哪怕叫嚣得再渗人,也不会让人感到害怕。
他对一路上听见的哭声置若罔闻。径直走到楼道最深处的那间烦闷解脱室。
看守烦闷解脱室的同事刚刚睡醒,正在桌上冲泡速溶咖啡,看见梁教官,笑逐颜开。
“你可算是来了,在这鬼地方待的,快冷死我了。”
“不就三天功夫嘛,有吃有喝有钱拿的,这种闲差事你也不爱做。”
“主要是也赚不了几个钱,一个月两千来块的,养家糊口都难,哪像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这差事可比当保安之类的美多了。你不做大把人抢着想做。”
“有什么可美的?当保安还能有个冬暖夏凉带空调的亭子坐坐呢,娱乐活动又不见有……”
“那是你来的时间短,太嫩了。回头教你玩点好玩的。”
“什么好玩的?”
“先不说这个。”梁教官随口转移了话题,朝铁栅栏那头努了努嘴:
“那个家伙情况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教官砸吧砸吧嘴:“吃了睡睡了吃,日子过得比猪还安逸?”
“哦?还有这种事?”
“什么意思?这种事不常见吗?”
“不常见。”梁教官说,顿了顿,皱起眉头:
“以我的经验,第三天开始是这帮东西最绝望的时候。如果不破坏点东西,想些什么法子搞事情,自杀,乱七八糟的那反而不正常。”
“你又不是没见识过他刚来时的那副臭屁嘴脸,跟个木桩子似的,兴许他就是比较耐操呢。”
梁教官没说话了。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缓缓走到栅栏门前,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往角落处照去。
那让他感到相当不爽的学生将自己整个人都塞进了那床又黏又臭的被子里。
许是这天气太冷,他似是蜷着身子,将被子拱起好大一团,却看不见被子起伏。
栅栏门口还放着中午留下的饭菜,一动未动。
“他这是从中午睡到了现在?”
“不知道。不管他是不是,我反正是从中午睡到了现在。”
“你这人,怎么就知道睡觉,妈的……”
梁教官骂了句脏话,心里面隐隐觉得不妥,便拔出了腰间的戒尺,狠狠地砸在了铁栅栏上。
“起来!起来!”
碳纤维制成的戒尺敲得嗡嗡作响,梁教官的手心都有几分发麻,被窝里的那人仍然一动不动。
“情况不太对劲。”
梁教官额头渗出冷汗来,又用电筒照了照烦闷室四周,完全没有发现任何端倪。他转头问:
“他上次说话是在什么时候?”
“没说过话。”那教官嘟囔:“以往我看那些个学生禁闭,他们倒是爱嚷嚷,不过这个家伙自打进去以后,一句话都没说过,跟个哑巴似的。”
“那他有做过什么吗?”
“也没什么啊?这两天他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的……拉屎都很少见。也没有闹过什么幺蛾子。”
“这也太奇怪了。”
梁教官呐呐道:
“难道他是在装病?”
“山长不是说了吗?被关在烦闷室的学生肯定会想办法出去,装病也不奇怪吧。”
“不对劲,还是不对劲。”梁教官喃喃:
“那也不至于一声不吭的。”
说着,梁教官打定主意,一手握紧了戒尺:
“老王,把钥匙给我,咱们进去看看。”
“这样真的好吗?”
“确认他没死就行。现在他还没签字,死了咱们书院要承担责任的。”
“也行吧。”王教官一边在桌子上摸索着烦闷室的钥匙,一边嘟囔:
“反正他饿了这么多天,咱们又是两个人,他也搞不出什么大事。”
钥匙插进了锁孔,两人把铁栅栏拉开,小心翼翼地往烦闷室里走。刚行了两步,梁教官脚下便踩到了些许黏腻的事物,一阵恶臭传来。
“靠,这里怎么有屎?”
“我不知道……”王教官愣了愣,看了看脚底新买的鞋子,不想弄脏,犹豫着要不要跟着进去。
梁教官并不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径自走到那床被子前,用手拈起一角,右手的戒尺随时就位,左手猛地一扯
他瞪大了眼睛。
被子盖住的不是人。
是那只横倒在毯子上的粪桶。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袭来,他大喊了一声“守住门口”,猛然扭头望向了烦闷室里原本放置粪桶的那个角落。
在黑暗的光线中,一道残影袭来。
梁教官本能地抬手去挡,随着一阵磕碰声,那并不算沉重的物什在他手臂上摊开,爆绽出无数浆液,梁教官扭头不及,被糊了一脸。
口鼻处传来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粪臭味,眼睛传来火辣辣的疼。
他瞬间意识到,那是他特意放在烦闷室里盛放着发霉食物吸引蚊虫给学生制造恐惧的塑料碗。而碗里装满了粪便。
梁教官暴怒地大喊起来,在这本就阴暗的环境,视力受损,目不能视,只能感觉到身上传来一阵巨力,整个人都被扑倒在地,眼镜摔到一旁,就连戒尺也脱手飞出。
王教官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急忙冲上前去要帮忙。那学生的动作却快得惊人,直接抄起地上那只被倒空的粪桶往王教官身上掷去。
王教官下意识地惊叫了一声,侧身闪躲。趁着这短暂的当口,时左才已经摸到了地上的戒尺,整个人飞扑到还在地上挣扎的梁教官身上,干净利落地用一记剪刀腿钳制住他的上半身,将戒尺的一头环在手臂上肘,攥住另一头卡在梁教官脖子上猛然用力。
梁教官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王教官急得如被火燎的蚂蚁,破口大骂着冲上前去:
“**的!放开他!”
“退开!”时左才用丝毫不亚于他的气势猛然喝道,手上再次用力,锋利的戒尺边缘又楔入梁教官的脖颈半分,梁教官再次发出痛苦的哀嚎。
王教官拔出腰间的戒尺,近乎要失控了:
“**的!我叫你放开他!放开他!!!”
“你再往前一步试试看!”
时左才手上再次发力,戒尺深深地勒进梁教官的脖颈,梁教官痛得完全失去了理智,使尽平生之力大喊:
“我杀你全家!!!”
“那就来啊!”时左才迅速而冷静地大喝一声。
“啊!!!”
“放开他!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放开他!!”
“现在不明白局势的是你,你知道吗?这把戒尺现在卡在他的动脉上,只要再用力就会勒进气管,你觉得你能冲上来救他,开玩笑!只要你再往前一步,我就能在三秒内把他的脖子勒穿。”
梁教官暴怒地喊着,双腿踢腾,指甲死死地抠着时左才的手臂,时左才肌肤上的皮肉已经被抠翻,但他仿佛没有痛觉,不为所动:
“我**!!放开我!啊!!!”
王教官不敢再动,脸上青筋暴跳,叫道:
“你跑不掉的……你跑不掉的!你别以为你抓到他你就跑得掉!这个学校还有那么多教官,这里的围墙有三米高,鸟都飞不出去,你他妈别以为你想逃,如果你杀了他,你只会死得更惨,你绝对不敢杀他!”
“那就试试啊!”
“老子杀你全家!!”
“那就来啊!!”
“放开他!!你不敢杀他!杀人犯法!你也要死!”
时左才满脸的粪污,手臂上淌满鲜血,脸上还带着异常诡异的笑容,看起来像是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
但他说话的语气仍然快速而清晰。
“你以为我不敢杀他,你以为你现在是在法治社会你不要太天真了。我告诉你,我杀过人。我用砖头把别人的脸砸烂,我试过把尸体从七楼背下一楼,警察也抓不到我,你觉得我不敢杀人,你尽可以试试,只要往前走就好,他的命就在你手上,要不要试试看?”
梁教官发出痛苦、暴躁的吼声。
“你放开我!我杀你妈!!!!”
时左才手上的戒尺又勒紧了一点,梁教官嘴角开始吐出白沫,眼球发白,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时左才猛然抬起头,看向王教官:
“听见了吗?这是气管被割破的声音。他的脖子已经开始流血了,血会流进气管里,他会被自己的血呛到,然后慢慢窒息……”
“你放开他!放开他!!!我**的……放开他!!”
“你知道被自己的血呛死是什么样的感觉吗?首先你会觉得喉咙很痒,就像是游泳时喝水杯呛到一样,但血不一样,血的温度更高,浓度也更高,你会觉得你的舌根到鼻腔全都是腥甜的味道,你会四肢发软,没有力气,因为你开始渐渐地感觉到缺氧,很快你的大脑就会因为供氧不足而休克……你的脑子里会有血流进气管的声音,那是通过骨传导听到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放开他!!!”
“他很快就要死了,如果我再不松手的话,最多三十秒以后他就会开始休克。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没有听我说的话。如果你现在后退,他就不用死了。这都是因为你,是你杀了他,你现在正在一点一点地把他杀掉……”
王教官气急攻心,仿佛要把手里的戒尺捏碎,脸色发青发白,却始终不敢上前一步。
“**!!!我叫你放开他!!你听到没有!!”
“他现在已经开始失去意识了。你注意到他的腿了吗?他那是在抽搐,不是在挣扎。现在他的生命体征已经很虚弱了,只要我再稍微用一点点力气,他就会直接死掉,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那我们现在开始倒计时,十,九,八……”
“停下!停下!!”王教官猛地将戒尺摔到地上,撕心裂肺地叫着:
“停下!!!你说什么我都照做!!你马上给我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