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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全文阅读

作者:兰晓龙     我的团长我的团txt下载     我的团长我的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我的团长我的团全文阅读

第一章

    我在长江之南的某个小*平原上抖抖索索地划拉着一盒火柴但总是因无力而过度用力结果不仅弄断了火柴梗子还让满盒的火柴干戈寥落撒了半地。我只好又从脚下去捡那一地的火柴梗。

    我——孟烦了二十四岁今**某支所谓新编师之一员中尉副连长。

    我无力又猛力地划着火柴这次我让整个空火柴盒从手上弹出去了。于是我再用抢命般的度抢回地上那个火柴盒。

    “烦啦你个驴日的!连根火柴也日不着啊?!”

    我想起了我屡被冒犯的官威。我一手火柴一手火柴盒愠怒地盯着那个话的对象——二排四班马驴儿河北乡下佬怒目金刚倒抡着他那条离腰折已经差不远的汉阳造我现在不想说他要砸谁。

    “我是你们连长!”我维护我随着火柴梗子掉了一地的官威。

    这种抗议有点儿文不对题并且立刻被反驳回来“副的!正的正烧着呢!”

    我是文化人我认为这种辩论有点儿无聊于是我决定专心划火柴。我经常认为别人很无聊而我自己更无聊——我又开始跟火柴较劲。

    马驴儿在不管我之前又嚷嚷了一句:“你不会跟连长借个火啊?——哇呀呀驴日的!”

    后边那一句是对他要砸的对象喊的很京剧腔。喊过去之后马驴儿就抡圆了他那条打光子弹当锹抡的汉阳造扑过去了现在我可以说他要砸什么啦哈哈——一辆日本九七式中型坦克辗转着原地转向着咆哮着炮塔转动着与主炮同轴的同步机枪轰鸣着像是冲进蚂蚁群中的庞大甲虫。如其说它是困兽犹斗不如说是在玩耍因为像蚂蚁一样附着在它身上的中国兵实在是太不得要领拿铲子砍的、拿锹棍撬的、拿手榴弹敲打舱盖以为里边会打开的、对着装甲开枪崩到自己的、跳脚大骂的。我单膝跪在这团乱糟之外连长在我身边燃烧。除了活人之外的整个连在他们马虎潦草抵挡所以已经被日军炮兵化为焦土的阵地上燃烧着。我跪在火海和坦克之间身边放着一个土造的燃烧瓶。我拿着火柴和火柴盒似乎要划火柴又似乎是在思考而实际上只是最简单的三个字:吓傻了。

    马驴儿成功地用枪托在装甲车体上制造出一声巨大的响动代价是枪托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这是个锲而不舍的人他现车头有个缝隙于是猫了腰低了头去看其情状酷似从门缝里窥视。

    那是航向机枪的射击孔。在突的轰鸣声中他安静而飘逸地飞出去了。

    这实在是让我看得怔但我身上有这种素质——即使在上吊的时候也不忘打击一下别人我扯嗓子为他送行“白痴!最后一次!”

    但我还记得马驴儿的提示我看手上的火柴盒扔了它看手上的火柴扔了它我抓起燃烧瓶爬向离我最近也烧得最炽烈的那个——实际上它已经完完全全是一团火焰。真是的我为什么要跟一盒了潮的火柴较劲?

    “连长借个火。”

    连长没表意见我借火借火的时候肚子里出饥肠辘辘的轰鸣我吸了吸鼻子因我在焦香中所起的生理反应而觉得罪过。此时我听见来自身后的机枪连射夹着主炮射的轰鸣这与方才日军坦克的点射迥异我拿着已经燃点的燃烧瓶回身。

    坦克上已经没有附着的人类了它在尸骸中进行一个小半径的转向刚射过的主炮炮塔转向我。不知属于谁的半截枪杆自半空落下砸掉了我的茫然。三八式的子弹自侧后方射来我看了一下那个好容易被我们和坦克分隔开的日军小队正拉了个散兵线慢慢往这边近来。

    我拉开了架势扬起燃烧瓶开始冲刺那辆近在咫尺的九七坦克现在看起来真是庞大无比它的炮口正对着我像只毒眼。三八式步枪又响了一次是个排枪燃烧瓶从我手上落下我摔倒。

    坦克以一种人散步时的度漫不经心地离开日军小队虽仍拉着散兵线却也和散步一样漫不经心其中一个经过我身边时用刺刀捅进我的大腿绞动了一下。

    我死了我就不动。

    他们走了消失于焦炽的地平线上——既然这边焦土上已经没有站立的中国人。

    整个阵地都在烧着白磷和汽油在燃烧武器和弹药在燃烧尸体在燃烧连泥土和弹坑都在燃烧而我睁开眼时只是看着在我身边燃烧的那个燃烧瓶。它已经碎了燃液在土地上流淌流过我身边把我没能划燃的火柴一根根点燃。

    我呆呆看着那些在火海中依次蓬然亮起的小小火光它们不属于我从来就没属于过。

    永远是这样的。一群你看不上也看不上你的粗人一再挫折你的希望最后他们和你的希望一起成为泡影流沙。在经历四年败战和几千公里的溃退之后我的连队终于全军尽墨。

    我叫孟烦了家父大概是烦恼很多的样子以至要用我的名字把烦恼了却。烦恼从不了却倒连累我从小心事重心事多而且像刚才死的这些大老粗们总是“烦啦烦啦”地叫着有的是不认字有的是图省事。

    现在他们都死啦人要往好处看我想我终于摆脱了“烦啦”这该死的名字。

    一个多月后我走在滇边一个叫禅达的小镇中忽然听得一个山西佬儿在我身后鬼叫:“——烦啦!——烦啦!”

    我站住因为没能摆脱“烦啦”这个该死的名字受惊失望到狰狞。为了表示抗议我缓慢地顾盼其实我知道叫我的人是谁。我现在给人一种迟钝和呆滞的假象。永不言信和杜绝热情是我这种人为落拓人生掘就的散兵坑其实我是这时代为数不多反应奇快甚至过快的人类之一。

    我站在巷口禅达的这整条巷子现在已被划为军事区吓人名目下其实就是个溃兵集中地。溃散的各路诸候被集中于此以免对地方上造成困扰。巷口草率的沙袋工事和工事后的几个哨兵形同虚设最多表示我们仍算是军人。我仍穿着装死时穿的那身衣服这也是我唯一的衣服它更加脏污和残破显然在一月来的逃窜中又失落了某些部件。我手上玩着一盒火柴但已经不是我扔在逃生之地的那盒。

    叫我的人自身后重拍我的肩膀。山西佬儿康丫的军装扣子已经全部掉光了以至始终得腾出一只手掩着衣衫下摆这是为了身份而非风化——一个兵也就敞着算啦但康丫是准尉他是官儿。

    康丫有着还算清晰的外表和绝对粗糙的心灵生活对他来说是理应心不在焉对待的东西在这样的世界里他的甘为弱智是一种自保。他最大的特点是无论何时何地永远在问任何人要任何东西要不到无所谓要到了便当财喜。他甚至上茅坑都不带厕纸认可蹲在那儿找人要他总是厚颜无耻地在这样做因为他心里模糊地明白:生活不会让他这样人占到更大便宜。

    康丫说什么是我们睡着了也能猜到的“有吃的没?”

    我白眼向人望了一望慢慢把康丫的肘子抬到嘴边张口康丫败不馁地拿开“有烟的没?”

    我开始摸身上在康丫的期待中掏给了他一根火柴。康丫毫不在意地接过来开始掏耳朵“有扣子的没?”

    这是康丫的绝活儿他会一直要下去要到你不得不用什么来打他。我只好看了下我衣服上所剩无几的扣子康丫明白这算是默许于是伸手拽走了一个。同时他现沙袋后的哨兵扔下了一个烟头足足半根!他在那烟头刚落地时就打算捡起来了但扔烟头的很不给面子在他手指碰到前就一脚踩灭了。

    我不吸烟没有康丫的那种欲求所以我看着。一个军装工整补给齐全的编制内士兵和一个无兵无枪无弹只有一颗扣子的溃兵排长像雕像一样一躬一挺地对峙着相当有趣。康丫很快觉得不那么有趣了因为哨兵拉了下枪栓我们清晰地听到子弹上膛于是雕像们活了康丫不屈不挠地捡起了烟头并且聪明地转向了我“有火的没?”

    我手上就捏着一盒火柴我犹豫了一下康丫立刻拿走了它可那玩意儿的磷面都快被我玩没了也快被我的汗手浸透了根本划不燃。康丫徒劳地划几次后放弃了扔掉了我的火柴“你的火柴从来划不着。——有针线的没?”

    我立刻捡起了火柴有点儿像瘸子捡回自己的拐杖——尽管我已是个瘸子并且没有拐杖。我们早已不会为不被理解而愤怒了所以我平实地回答他:“郝兽医有。”

    “兽医死哪儿啦?”

    我悻悻地打击他“在问有吃的没。”

    康丫对这种打击基本是免疫的“一起去?”

    反正今晨的逡巡除了个并无兴趣的烟头之外并无其他现——那就一起去。

    我和康丫回身进入收容站的大门或者更该说被封闭的这整条陋巷的巷口。巷子很深凋零破败盛装我们这些凋零破败散落于巷子任何角落、任何院落、危墙之下甚至危墙之上、扎堆或者不扎堆的溃兵。我和康丫穿过他们我拖着我的整条左腿走得恰似一名刚去过势的太监。

    溃军不如寇流兵即为贼。无衣无食则立刻陷进求衣求食的怪圈。全军尽墨四周后我和许许多多和我一样的我们流落到这座滇边小县。惯例是把我们这样的溃兵交给地方惯例又是地方把我们这样的流兵交给老天爷所以我们求衣求食时也只能巴巴地望穿老天爷。

    我们所经过的大部分人两眼漠然而茫然把自己的伤肢架得横断整条巷子用所有的生气给别人制造最后一点儿麻烦在被人碰到时再呼痛和叫嚣——相比之下我的死样活气都可算生机盈然。少数是扎堆的在虚无中振作起一种全无方向的努力。不辣便是这样的一位。

第二章

    一摊人踞坐于巷子中心的路上完全堵塞了交通用摊来计算因为他们大多数坐都没得坐相。他们的激愤通常始于口水也终于口水一口浓郁湘南腔的不辣是其中最大的一泡口水。他油滑时亦显得激愤激愤时亦带着油滑他浑浑噩噩但永远带种纯真的愤怒他还有种来自乡野的原始的生命力凭这个虽然只是区区一个上等兵他却时常在一群听天由命的兵油子里占到先机。

    “……肚子饿了要跟我们喊我们饿了跟哪个喊?老天爷?”那家伙对着巷子之上的苍穹庄严缓慢地比出一个蔑视的手势“扯卵谈。他听不到要是听得到看得到刚刚这一下我就被雷劈死了。”他揭示了他的谜底“要跟听得见的喊。”

    我被阻滞因而觉得有必要干预一下“不辣?”

    不辣回头看着我用手指在颈下划过这举动提醒的意思远多过警告一摊人因此寂静下来但寂静中来自我腹中的一声低鸣把所有提醒和警告全部出卖。

    不辣油滑上脸开始涎笑“军官老爷也没得呷!跟他们喊有条卵用!要跟有呷的喊!跟县太爷喊!”

    “随便。”我哼唧着低着头从人群中刚腾出的过道中挤过我身后的康丫在向不辣索要针线。

    “有针线的没?”

    不辣拔给他一根头。

    我和康丫进入了我们的地盘一个比较开阔的天井在这陋巷中它算一片不小的甚至是最大的空地在这里扎堆和展览伤口的人远不如外边的人多因为无所事事和愤怒都要求起码的观众。这里孤魂野鬼般游荡的人大部分与我没有直接关系有关系的只是聚集在一堆废材和垃圾旁边的郝兽医、豆饼、要麻、蛇屁股几个我和康丫本该是径直走向他们但天井进口的迷龙则是我和康丫这两名尉官不得不正视的一个存在。

    白山黑水之人迷龙上等兵他有一张竹躺椅顺便守候着他身后的仓库和一个“童叟无欺概不赊欠”的牌子。他正和他的亲信羊蛋子在躺椅边的一张小凳上掷骰赌博。赌注很好笑谁输了谁就被对方在屁股上踢一记。迷龙占尽便宜十有七八是他赢而羊蛋子就算输了也只敢轻轻来一下迷龙则不怎么喜欢节省自己的力气。从外表无法看出迷龙只是个上等兵因为这货穿了件并不合体的校官服为图凉快又撕去了袖子下身是条轻纱纺绸裤子加上裸露的虬结的肌肉看起来像个刚干了一大票的土匪暴户。他赢舒服了就给自己扇两扇子顺便吃一片羊蛋子早给他切好的西瓜。少尉李乌拉在旁边怯怯地欲言但总被迷龙例无虚的向后一肘子捅回。

    对同样身为军官的我来说这场面叫人气结但显然有更多事更值得人气结于是我拖着腿径直瘸向属于我的那群。

    上天有饥馑我们有教育。我受过教育。不是吹牛不辣那样咋呼只能分到一颗铁花生米我们这些有教育又有军纪的则成立了觅食小组一群人觅食好过一个人觅食反过来说一群人挨饿总好过一个人挨饿。日军把我们打散了食物把我们重新聚合在一起。我是这个组的副组长他们是我的组员。

    郝兽医在为蛇屁股检查他胳膊上的一块溃烂他是望闻问切加摸心脏看舌头主观加客观地乱用可以说他用尽一切在无器械情况下能用的诊疗手段但没有任何治疗手段。老头子五十六岁或者说才五十六岁就被我们不客气地称为“老头子”和“老不死”。他是我们中唯一的医生。没人知道他算医官还是算医兵。做老百姓时匆匆赶往战场救助伤兵然后被伤兵裹挟进溃军大潮套件军装便成军医。他的医术很怪三分之一中医加三分之一西医加三分之一久病成医。他从没治好过任何人所以我们叫他兽医。

    蛇屁股及旁边在等待的两位候诊者也只是聊胜于无地在打时间。他们希望得到治疗的心愿是虔诚的但对眼前这位医生他们是不信的。

    蛇屁股横挎在后腰上的那把菜刀脖子上挂了根绳子绳子上串着蛇牙牙的主人早进他肚子啦而这玩意儿被他当驱邪留了下来。广东佬儿蛇屁股为人所知的事情只有三件:一、他打过淞沪之战老兵;二、附近能找到的蛇已经被他吃光了;三、他把菜刀放在身上因为他爱做饭因为放别地儿就会被摸走因为没饭可做的时候菜刀可用于自卫。

    豆饼瞪着眼睛被几个人围在中间他在做实验小白鼠他从要麻手上的一把草中间择出一些一根根嚼千万别以为他无聊他真指望那能充饥只是从表情上看他也在怀疑人能把这当成食物。这是个十九岁的河南佬儿五年前他下地割麦子被某连长征做马弁开始生平第一次远足至今没能结束。他所到的任何地方都是从没到过的地方。

    要麻在观察表情随着豆饼的表情变幻而变幻尽管他仍坚挺着给豆饼以鼓励的表情但如果不是那两位旁观者抱着一种“反正不是我吃”的心态仍在给他手上加入新的草本植物他可能早已中断了这的研究。川兵要麻和湘军不辣是磕头换贴的弟兄但要麻远比不辣来得谨慎所以不辣在外边叫嚣而他在这里吃草所以不是他吃而是豆饼吃所以他是下士而不辣是上等兵。

    我屁股后的康丫开始他的又一轮索取“有火的没?”

    他问的是郝兽医郝兽医掏出一个布包里边妥帖地放着干燥的火柴和其他什物。康丫有了火叼上了烟屁开始在身上摸索从我衣服上拽走的扣子。康丫是这个山西佬儿的真名我们热爱这个名字因为它比绰号更难听。算命的说他若叫男儿名会活不过三十岁但换了名后康丫坚信自己活不过二十五岁他今年二十五岁。他这回问对了人郝兽医治不了人可总在收集别人也许用得上的什物。

    康丫执着地继续着他二十五岁人生的没完没了“有针线的没?”

    郝兽医收好一个包打开另一个包。这包里是针头线尾甚至被老头儿细心地分了好几种型号和颜色。康丫属于那种没得给不会生气有得给不会言谢的主。我擞开了他的屁股打算挤在郝兽医和蛇屁股中间坐下。

    迷龙在那边鬼叫:“我整死你!”

    他那边生了一件小事:迷龙终于不耐烦李乌拉的磨唧在一声暴骂中转过身来用肘弯夹住了李乌拉的脖子在他后脑上狠捶了两下并且还没忘了对羊蛋子下一步行动的分派:

    “啥玩意儿嘛?苍蝇?——不玩了你去搬货。”

    羊蛋子屁都没得一个就去了迷龙对他的统御力是拳头上的也是物质上的。迷龙放开了手李乌拉直挺挺地躺下迷龙回到自己的躺椅上李乌拉扶着墙蹒跚出去。

    这只是小事我继续坐实我的屁股而郝兽医帮康丫找到了他要的针线。

    我们尽量不看迷龙但我们又没法不看迷龙。东北佬迷龙和东北佬李乌拉是有着宿怨的好像是李乌拉做排长时虐待过上等兵迷龙后来又把整个东北排断送在日本人手里。现在迷龙今昔对比他是此地三朝元老、黑市老大、赌棍、恶霸有拳头和罐头、概不赊欠的衣服和食物。尉官和校官们很想恢复尊严可如果他说校尉服可换罐头我们立成赤身**那只好免谈尊严。好吧反正迷龙也当我们不存在了我们确定他不会再起来揍谁时也就不再关心他了反正我们没有什么可以跟他换的东西。

    康丫已经脱了衣服光着上身但根本是连穿针引线的本事都欠奉他开始跟我磨唧“帮我缝吧?”

    “缝你那嘴。”

    但是自有人帮他缝。郝兽医把衣服拿了过去熟练地穿上了针开始缝扣子。

    “今天吃什么?”我向着我们中间最有数的人问郝兽医便从针线活上抬眼豆饼仍在那里艰难地尝试百草他几乎是台会听任何人话的机器。

    “副组长是你。你不知道我会知道?”然后老头子忍无可忍他并不吓人的老威“你们别玩儿豆饼啦!真当牲口吃的东西人就能吃啊?”

    要麻呵呵地乐“试试嘛他不是没事嘛。”

    豆饼忙不迭地点头“没事没事。”

    但要麻几个总算拍着豆饼让他吐出那些已经嚼烂了的草本纤维。

    我不关心这些尽管我在东张西望但其实我什么都不关心我只关心在我这副组长不承担太多的情况下我们能有吃的。“组长呢?问组长吃啥。”我问。

    蛇屁股指了一个从我的角度不好看到的角落“唔讲了个无笱用的想煲木头汤给我们吃。”

    我转过头看到了我们的组长阿译他在那个角落里浇他养的一棵花树。在这样的境况中那样细微地浇一棵花树近乎有病但阿译就在做这件事。阿译我们中间军装最整洁的一个如果我是落落寡和他则干脆是自闭。他浇着那棵花树甚至看着一只像他一样和这片灰头土脸格格不入的蝴蝶似乎那是他全部的世界。忧伤在他身上并不让人同情因为他的忧伤让人觉得抑郁——他看起来与这世界格格不入这种格格不入并非说他是一种简单的娘娘腔而是一种更致命的永远无法投入却又永远飞蛾扑火般的投入。少校阿译来自锦绣的江南之地三青团员某军官特训团成员。别被名牌吓到他是这唯一的校官没错可也是这里唯一连战场都没上过的青瓜蛋子。听着远远的炮声一路从老家退到这里。现在他信奉和恪守的那些都已经碎散了他试图用他并不存在的能力和个人魅力让我们重建信仰。

    这就是全部了大溃退之后我身边剩下的全部。

    康丫的问话结束了我悻悻的张望“有吃的没?”

    破旧的军车从收容站外拖泥带水地驶过喇叭声在做着鼓舞士气的宣读。禅达因为充斥了太多溃兵而正在成为一座混乱的军事化城镇。

    “……倭军之三十三师团使用迂回穿插之战术以两连队兵力攻占拼墙河南北而我远征之军以寡击众披肝沥胆做浴血之战解救同盟之英吉利军七千余众夺回记者教士五百余众……。”

    它所说是四二年四月中的仁安羌之战第一次滇缅战役中难得的胜仗但这与我们这些收容站里的弃兵有什么相干呢?

    阿译终于开始履行他一个组长的职责他刷刷地在一块木牌上写字但用身子把写的字挡了他写完了我们也看不见因为他把木牌反着放了。

    我们拉了个开小会的架势看着。我们很不耐烦大多数人脸上带着“我真是太给你面子了”的表情这让阿译紧张他喉头蠕动眼神有些散他求助地看我而我在眼观鼻鼻观心。

    杜绝热情和永不言信是我这种人为落拓人生掘就的散兵坑。可阿译没打过仗只会把自己扔在射界之内永远神经质的紧张生活没给他好事他闭上了眼偏还说一片光明因此他的命运非常清晰就是永远面对我们的否定。

    在否定面前阿译几乎连控制语音高低的能力都要欠奉经常在假声中带出一个失控的尖声他边说话边用写字的那块白灰在地上做无意义的划拉连他自己都在摧毁自己的自信。

    “我军即将大捷!这是肯定的!——我在上边的朋友告诉我……。”

    康丫连挠痒带哼哼“谁在上边有朋友?”

    蛇屁股很高兴地接话茬儿“上边上边。天上。死的。”

    呵欠来自要麻几乎看得见喉管这样夸张的呵欠要表示的绝不是睡意。

    阿译不可否认他有时很坚强“……中华铁军、美利坚之盟友、英吉利之盟友……”

    蛇屁股开始表演哑剧扑捉一只盘旋在豆饼头上的并不存在的苍蝇并且在下手时打得豆饼出一声惨叫。郝兽医拉蛇屁股坐下那不是为了阿译是因为蛇屁股下手太重。

    要麻警告蛇屁股:“你不要欺负他。”

    蛇屁股反击但有点儿孱因为惹要麻通常都会扑上要麻和今天并不在场的不辣“只准你欺负他?”

    阿译仍然在坚持着“……铁流…汇成了这个铁流…这个铁流…我肯定这个铁流……。”他已经彻底乱了而最大的打击来自迷龙打天井那边吼过来的一嗓子“肯定个腚!你打的呀?”

    迷龙仍在闭眼纳凉你光看还真不相信是他喊的;康丫无所谓地在试穿终于有了一粒扣子的衣服尽管那颗钉在胸前的扣子让他下摆仍敞露着肚脐军装穿作了短披风。阿译愠怒而又羞惭但是明摆的事他惹不起迷龙。我狠命地玩儿着自己的手指头觉得无我无关直到郝兽医轻轻推我。他抱怨道:“你是副组长啊。”

    也是。我玩着手指头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直说吃什么好不好啊?”

    阿译猛省了用一种过于猛烈的动作把身后的木牌给端起来正放了然后直面一众愕然的人们。他现在像个功臣。

    木牌上用精致的工笔书写着:白菜猪肉炖粉条。

    识字的人诸如我和郝兽医已经快窒息了。

    半识字的人诸如康丫正在艰难地一个个字数着。

    不识字的人诸如要麻豆饼蛇屁股还没有反应没有我们那种从大脑直击胃腔再从胃腔倒卷回口腔整得满嘴生津喉头抽搐的生理反应。

    康丫只挑自己认得的字念诵:“白——肉——米。”

    阿译开始扩大攻势用他的白灰在每一个要素下划着道儿“白菜——猪肉——炖粉条!今天我们吃这个!——白菜猪肉炖粉条!”

    我们怔着我们愣着我们被那个一向最没说服力的家伙冲击到了。

第三章

    阿译扩大着他难得的战果“昨天我们吃白水煮菜叶前天我们吃盐水煮南瓜——但是今天我们吃这个有肉!有油!有粉条子!因为我们打了大胜仗!因为胜利在望!因为希望就在眼前!因为我们有了……”

    他错了错在又说空话在这方面没文化的人一向比文化人要反应快的。

    康丫用了压倒他的音量的音量喊:“我有盐!”

    阿译在激昂中被呛了一下“……啊?”

    “我弄酱油!”蛇屁股踊跃地卖弄着他的广东腔。

    要麻大方地举起了整只手臂“我找白菜!”

    阿译竭力在咳嗽中恢复着“……等等……”

    但要麻是那么的仗义热烈地捅着被他欺负过的豆饼以至于豆饼都开始声“我找劈柴。”

    现在连我都在茫然四顾我们的组员这事儿因为阿译拖沓的语言方式正在成为一个坑。这事有点儿太不成话了虽然我们惯常把事情做得太不成话。

    我于是试着小心翼翼拿出我的官威“嗳我说……”

    但周围都在回旋爆炸着这样的呼声哪个都比我响亮多啦“我整锅!”“我来搭灶台!”

    阿译呻吟道:“你们能不能听我说……”

    谁要听他说呀?

    “我找碗筷!”“我……我管葱!蒜!大料!”

    阿译现在很茫然和失落他已经沉默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和郝兽医这一群中两个他认为在人品上还可资信任的人。我便看郝兽医唯一一个我觉得在人品上还可资信任的人。

    “兽医你年纪大说句公道话……。”

    郝兽医瞪着我看了一会慢慢举起一只手“……我有油。”

    他对着我讶然的神情老脸有些赧红“我有油。我真的有油。……没办法。我那儿老多伤员。真没办法。”

    我只好回身看着阿译现在我们现我们都不值得信任了但我的反应快过阿译我在阿译手伸出一半时已经喊将出来:“粉条子!我粉条子!”

    阿译很失败脸憋得通红现实上损失大义上找回是他的人生习惯。“我再说一次我们得吃白菜猪肉炖粉条我肯定地说是因为打了大胜仗是因为曙光在望是我们所有袍泽弟兄的光不是我一个人的光是因为……”

    要麻深谙让生米煮成熟饭的真理招呼着:“走啦!我大料啊!”他跳起来并顺便推擞着又在欺负又在照料的豆饼“抓紧了劈柴啊!”

    每个人嘀咕或者不嘀咕着所包下来的那个微不足道的份额顿做鸟兽散。郝兽医看见我颇为费劲地起身拉了我一把“上我那儿看看你那腿。”

    我严重怀疑他只是给自己找个老腿迈得下的台阶老头子都没脸去看阿译忙掉身走开。我跟着眼角的侧光里扫见阿译守着他的木牌守着一个在瞬间便变了质的梦幻。

    小上海佬儿还在那念叨:“……因为二十五年前今天我出生了。我今天二十五……。”

    没人听那嘀咕就我听见了。我从他身边拖过时拍了拍他拍出他满腹委屈和痛苦的根源他悲苦甚至悲愤地抱怨:“猪肉真的不好弄啊。”

    关我什么事呢?我拖着腿跟上郝兽医。别竖太高的理想那叫给自己挖坑。今天阿译提出了不切实际的白菜猪肉炖粉条立刻摔进坑里还大头朝下——可是那关我什么事呢?

    阿译只好守着他的木牌呆——那是命中注定。

第四章

    郝兽医的医院很破是连在破屋子外的一个草棚破桌子上有些次九流的江湖郎中看了也要拂袖而去的简陋医疗工具有张架在两条长凳上的竹床算是手术台这是此地作为医院的仅有的特质。破屋没有门可以看到除了地上铺的稻草之外空无一物但是躺着昏睡的人——那便算住院部吧?

    “脱了。”地方很破烂可声音很权威也是总得维护。

    我脱了让裤子掉到脚踝上露着我一直拖着腿走的原因——装死时被日军捅过的大腿早已溃烂草草纠缠的绷带上不再有血是脓黄和透明的体液。

    郝兽医并未急于检查而是找了根笤帚进他的住院部。里边很快传来抽人声和郝兽医喝畜牲一样的喝叱以及呻吟和“王八操的郝兽医”这类有气无力的骂声。

    一会儿郝兽医疲倦地出来放下他的笤帚开始洗手——他倒是尽量注意一个医生应有的细节哪怕那仅仅能保持一种尊重。

    我和我搭在脚踝上的裤子等待着“你就让他们睡不好吗?”

    郝兽医开始忙活我的药“有几个。睡着啦也就翘辫子啦。”

    “老爷爷您别烦啦。人家想翘。”

    “人家犯糊涂。清醒的谁想死?烦啦你想死?拉张半死不活的脸可全世界人死光你也不想死。”

    “您瞅着我这条腿能撑到全世界人死光?”

    郝兽医不爱斗嘴他开始检查我的伤势。他脸上有种医生独有的司空见惯的木然我脸上有种绝症患者独有的木然。

    我的救星做了审判“都烂完了。再不手术就要高位截肢了。”

    我在一瞬间打量了那张竹床上的血迹和地上的血迹。床边有个桶你最好不要想它盛过什么郝兽医的工具中有锯子你最好不要想它用来做过什么。所有的血迹斑斑都褪了色它们不像人身上流出来的。

    “手术是什么?”

    “手术就是高位截肢。”

    我们平静地聊这条腿像在聊做白菜猪肉炖粉条可能用到的劈柴。

    “你上星期就这么说的。一字不差。”

    “你上星期也这么答的一字不差。拖不得也孟少爷。”

    他一边尽可能地给我换了绷带裹的是鬼知道有没有用的草药糊糊旧绷带扔到了一个水桶里洗干净了还得用。我想着自己的心事穿上了裤子系着裤子往外走我不喜欢这儿。

    郝兽医把我叫住“烦啦你有钱吗?没钱有能换东西的东西吗?”

    我奇怪地瞧了瞧他一副“老子一条腿由你造还敢要钱”的表情。

    “你要钱?”

    郝兽医摇头“东城市场的祁麻子有黑市药你跟他换点儿磺胺多少能拖拖。我要有东西早就跟他换了我这里好几个伤员也缺磺胺。”

    那就得了我转开头说:“我什么也没有。”

    郝兽医“嗯哪”了声只管继续忙他的到我都出了棚却冷不丁来了一句:“阿译还有只表。”

    我就乐了“他爹留给他的。他爹在日占区做顺民去上班被日本人当靶子来着。卡——踏——啪——勾。”

    我弹了下自己的额头那表示日制六点五毫米子弹在人头上找到的进口。阿译他爹从脚踏车上飞跌而下那日本子弹在他后脑上找到了出口。

    我拍了下自己的后脑嘲笑着“没招谁没惹谁就是有个日本兵想试试刚擦完的枪。”

    郝兽医蹲在那洗绷带闷闷地哼道:“嗯哪。”

    “嗯哪嗯哪。”我陪他哼着。你能怎么回应呢?

    我离开时与一个年青的少校错肩而过他的精气神和那满身征尘一看就不属于这里的他走向郝兽医但是那关我什么事呢?

第五章

    我由天井深处出来天井现在很空所以我立马就瞧见了阿译和迷龙。

    打扇子的羊蛋子不知道干啥去了迷龙现在独个儿摊在那儿他无疑注意到了很想接近他的阿译只是他装没看见以便扩大后者的难堪。

    阿译以迷龙为圆心在晃荡“白菜猪肉炖粉条”的牌子仍在那儿架着把它变成现实还有一段距离而阿译手上拿着郝兽医刚提到过的那块表。他像试图接近大灰狼的小白兔。

    我拖过去时把阿译的圆轴运动打乱了他立刻友好地看着我这种友好是为了表示他与我有关联而与迷龙这种人渣绝无关联因此他显然有点儿做作。我并不是太介意因为我无法不看着他手上的那块表那是我的左腿。

    我们都需要被人关注而阿译抢先向我表示了并不关心的关注“腿没事吧烦啦?”

    我体味着那种并不关心的关注回报并不关心的关注“没事。猪肉好弄吧阿译?”

    阿译立刻被我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打击给弄得黯然失色“不好弄。你有办法?”

    我反应迅猛的顶回去“没办法!——那帮人渣欺负你的!你就说弄不到!他们太不厚道!”

    阿译轻轻叹了口气注意到我的目光从未稍离过他的表便把拿表的手缩回了袖子里。我将目光岔开了那里但我仍想着那里。

    “郝兽医让我去换点儿磺胺我不知道拿什么去换。”

    “喔。真不好办。”

    因为我俩都罔视对方的痛苦所以我俩都选择难堪的沉默。我想打晕他把表抢过来可我们都是军官是有为青年还算是朋友似乎昨天还很有着知识和抱负。可我只想着我的腿而阿译只想证明自己他的自尊已经成为愚蠢。

第六章

    我立于禅达的西门市集拿火柴划着脏污的军装火柴梗和着硫黄磷硝从我身上纷落于地上。我看着对街那个卖红苕粉条的案台。

    大部分案台是空的来往的人也很少。市场很萧条。禅达并不大其实第一批溃兵拥入才半个月禅达就被我们吃空了吃空了存粮也吃空了热情禅达只好置之不理而我们成为禅达的恶痈。

    我看着案台那上边萧瑟到仅有一捆粉条我就看着那捆粉条。从全连阵亡唯我独存我就不断告诉自己孟烦了你是聪明人你能活下来多用脑子总能活下来。你要现实现实即不再妄想。

    我是能活下来的。我拖过去实施我蓄谋已久的行动我理直气壮到人们以为我是收地皮税的但实际上我做的是挟起那捆粉条掉头就走理直气壮到似乎我刚在案板上摔了几个本地的硬通货半开。

    这样明目张胆的抢劫让摊主过几秒钟后才猛省地大喊出来:“抢东西啦!”

    我管他?我甚至没有加快步子在禅达的青石路面上拖着走要加快我也快不来。

    “当兵的又抢东西啦!”他们在我身后吵吵着很快这个吵吵声就到了我身前我被推得撞在街墙上。

    “光天化日啊!”“揍***!”吵吵声在我身前喧嚣。“你这兵当的去做日本兵啊!”指责伴着拳头挥起。

    我稳住身子对着拳头昂起头。我的裤子本不牢靠所以我一拉之下它直接落到脚踝伴随几个看热闹女眷的惊叫。

    “我是一个军官!一个中尉副连长!一个全连和日本鬼子拼得玉石俱焚的中尉副连长!”

    这是有效的挥起的拳头放下了捉拿我的人在第一时间被我喝得犯了愣登。

    我开始口若悬河慷慨激昂地实行我的计划“你们在围攻一个军人!不光是军人!还是一个爱**人!不光是爱**人还是打仗的爱**人!不光是打仗的爱**人还是和日本鬼子打仗的爱**人!不光是和日本鬼子打仗的爱**人还是和日本鬼子打仗以致重伤的爱**人!”

    他们呆呆地傻傻地看着我他们很好哄比豆饼还好哄。我注意到其中有个无疑还是女孩儿的女人很漂亮很洁净的一种漂亮我把目光绕开了她——那关我什么事呢?

    ……

    沉默。不能沉默。需要叫嚣的时候不能沉默。孟烦了你得活。

    “我的连队!身先士卒!前仆后继!拼光了日本鬼子的整个小队!我亲手——亲手把燃烧瓶摔在鬼子的坦克上!看着它爆炸!”

    尽管现实是我天衣无缝地扔掉了燃烧瓶趴在坦克下装死。但是我的听众很慑服。我对着一群单纯而敬佩的眼睛。

    “你们知道什么是坦克吗?钢铁的!刀砍上去就断了子弹打上去弹回来!跟这房子一样高!我掐着鬼子小队长的脖子拿手榴弹给他脑袋开了瓢!小鬼子拿刺刀从背后捅了我!看这伤!——我不行了!只是想死前吃口饱饭!”

    我肘弯里夹着日军小队长的脖子拿德国长柄手榴弹敲他的脑袋。一个胆怯的日本兵从后边拿刀捅我——这当然是臆想是我自己都要嘲笑的臆想但是我的听众已经不仅仅是敬佩而是敬畏了他们出一种哄哄的和嗡嗡的声音。

    我非常清楚此战宜乎不能给人反应时间。我迅拉上了我的裤子在一干人等哑口无言时我沿着青石路面迅走开——当然我挟着那捆粉条。

    粉条被摊主温和而坚决地摊主从我腋窝里夺走了我脸上泛现受惊而失望的古怪表情。摊主也是一个同样的古怪表情“对不住老弟。我一家等吃饭。”

    我没回头腋下空空地离开带着受惊和失望的表情后来慢慢变成苦笑。禅达也在闹饥荒日子越来越难感动人容易找食很难。

    围观者默默无闻地带着羞愧散去。那关我什么事呢?我不可能吃他们的羞愧拿他们的内疚当药抹在腿上。

    我沿着禅达的巷子走我走这里是因为这里路窄我可以扶着墙。同一伎俩不能在一地耍两次。我得从西城市场转战东城市场。我拖着我的腿腿越来越重了以前出于自尊我还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瘸但现在已经瘸得不像话了——我支撑不住了。

    禅达人从我身前跑来向我身后的禅达人报讯:“当兵的把县衙门给抢啦!”嘴快的家伙尽量不看我。那一定是不辣们干的但是关我什么事呢?我喘气眼前黑地面离我越来越近——这个叫摔倒。

    我晕厥了。

第七章

    我睁开眼这毫无疑问是个女人的房间不管日子过得怎样女人总喜欢在屋里弄些小零碎的这也毫无疑问是个女孩儿的房间因为它尽管贫穷却有种清幽寂寞的味道。屋里最精致的东西是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个穿着中尉服装的年青军官你不好说他有什么特点因为我们照相时都恪守着那种刻板而炫耀的姿势他甚至有点儿像我的过去除了风华正茂你在这种相片上几乎找不到更多内容。

    我开始观察在我大腿边忙碌的那个女孩儿她是我在脱了裤子慷慨激昂时有意将目光错过的那位女孩儿她年青到了“小”的程度你甚至会觉得这样一个女孩儿是不会长大和变老的。她用布卷蘸了酒精小心地在拭擦我的伤口周围她根本没勇气让酒精触及我的伤口——我注意到我是躺在她的床上的我的裤子又被脱掉了。

    我终于没耐心忍受那种小心时便声提示:“省点儿心思吧。碰到伤口也不会痛。”

    她“啊”了一声受惊到把瓶里的酒精一点儿没浪费地倒在我伤口上了这让她慌了神然后开始很狼狈又怕弄痛了我又想拭擦掉酒精。

    “好凉快。”我说。

    她惊咋——她像小动物一样好惊咋“痛死你啦痛死你啦。”

    我安慰——安慰得近乎于炫耀“伤口没知觉了。要痛就是从里边炸像爆炸。”

    她手忙脚乱时大概是不怎么听人说话的“我是笨蛋螃蟹八只脚没一只长对地方的。我哥讲的。”

    她说话带很重的川音但实在是比要麻好听得多了。我只好在我的伤口上重拍了一记拍得我自己都有点儿变色了可她又惊叫了一声于是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啦我吹嘘着:“痛不怕。我就当它是长日本鬼子身上的。”

    她开始赞叹:“你真厉害。我给我哥包伤碰一下他就骂。他要有你厉害日本人早打跑了我们回四川啦。等他回来我就跟他讲。”

    她提到另一个男人时让我想起自己是如此的衣冠不整我抓过被脱在一边的裤子盖在腿上一边挣扎着想下床。

    “你做啥?”

    “找你哥哥。谢谢他扶我进屋。”

    “我抱你进来的。”

    我看了看她她绝对不是孔武有力的那种人实际上她小巧得让我站在她面前也觉得自己有点魁梧。我挠着自己的头很觉得下不来台“不用费劲的……其实我躺躺就爬起来啦。”

    “你没好重的。”

    那真是加倍的没面子没面子到我决定放弃这个话题。我赶紧包扎自己还裸着的伤口好在这样一个没轻重的家伙面前至少穿上裤子。她也凑上来帮手她的帮手很笨笨到有点儿莽撞并且在照我的葫芦画她的瓢时还不时出“原来是这样包啊”“你真聪明”诸如此类的赞叹。

    我努力再岔开话题“你四川人跑到滇边来做什么?”

    “没哪个要来啊。跟我哥乱跑。爸爸妈妈走得早家乡没人了我就跟川军团走我哥到个地方就在驻地外找地方给我安家。他也是中尉他连长去年死了他是正连长。他管好多人。”

    我管她夹七缠八地说什么呢我更关心赶紧把伤口包好以便穿上我的裤子。她是个年青得让你很想靠近却又想躲着的女人我不喜欢和这样一个人靠得太近还要一边很没面子地没穿裤子。

    “年初我哥打仗去了。他们师有人回来了可我没看到川军团的人。”

    我尽快地把伤口对付好哪怕有点儿马虎我尽可能逃避开往下的话题。

    “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停下手悬在绷带的最后一个结口上。我知道她想做什么。我不想帮她的忙。

    但是我抬起头和我的一脸阳光“我是一定要谢谢你的。我当然帮你的忙。”

    她急促地饱含机心地提出她的要求那是幼稚的机心“我等了一年多了。等我哥哥。你能不能帮我找到他?你也是中尉也管好多人。”

    “当然可以。”

    “那我能帮你做什么?”

    我愣了一下“……啥?”

    那家伙一脸小孩儿家要和别人拉勾言誓的表情并且说出这样世故的宣言:“现在我们都很穷不能帮人白做事的。给我了你就没有了。要换的。”

    我只好苦笑“这么有道理的话……大人告诉你的?”

    她没搭理我的奚落“所以要用换的。”

    我很难忍我的刻薄那玩意儿总像疖子一样冒头“换什么?你有什么?比如说……磺胺?”

    她立刻开始翻箱倒柜对着翻出来的几个药瓶有点儿麻爪儿“什么是磺胺?”

    我翻了下那几个药瓶就开始嘲笑自己刚起的妄念了“这倒能治感冒……可我要的是磺胺强效消炎药。”

    “药铺子没好远我去看有没有。”

    她真是快让我受不了啦我说:“不用看啦——”

    但我停住了因为她开始去翻她放在柜子里的罐子她从那里边掏出少量的钱显然是准备为我买药的。罐子里应该还有更多的内容。于是我收声。

    她以为我有些失落安慰我说:“没关系。没好远的。”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包得狗挠一样的伤“嗯那就麻烦了。”

    她已经毫不耽搁地打算出去了生活对她来说是另一种节奏和颜色的“没药我就拿那个跟你换。”她指给我看放在桌上的一捆红苕粉带着点儿惭愧“我只有那个了。”

    我看了一眼就不再看它“我就算用爬的也帮你找。”我低了头不想再看因此而泛出的满意笑容我看着那双轻快地在我视野里挪动的脚踝当门帘掀动时我又忍不住抬头“怎么称呼?”

    我正看见一个一半在门帘之外的笑容——我想杀了自己。

    “小醉小醉姓陈。”

    “最好的最?”

    小醉有些恼火“喝醉的醉啦!”

    她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名字但那都淹没在放下的门帘之外了我听着她远去呆呆看着自己的伤口。

    哪家药铺的柜台上都不可能有磺胺它们在第一时间就被伤兵抢劫殆尽那些药只会出现在黑市上伴随一个她绝不会为我出的价钱。而川军团早已全军尽墨我根本不用爬着去找要麻就是川军团仅存的残渣。

    我不再呆迅套上了裤子我打开柜子把罐子里并不丰盈的半开和纸币倒进自己口袋里然后挟起那捆红笤粉迅逃离。我走过院子院子里竟然有几只鸡在啄食在饥馑的禅达这实在是稀罕物我想连这个也顺它一只但现根本不可能追上它们。

    我放弃。我出去做贼要见好就收。我记住了小醉这个名字。可是那有什么用呢?

    我以一个烂腿人能达到的最大度逃离现场逃出这条巷子碎散的粉条落在我的身后。我誓我想死。我只是想能带着完整的两条腿去死。

第八章

    收容站的天井里几个家伙早把灶台搭得了刨了坑用了砖头还有放烟口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正式了架了某人弄来的锅烧着豆饼弄来的柴蛇屁股和某某某某这样便宜占得太大的也不怎么好意思提来了免费的水烧着不要钱的火。

    康丫掏出了一小纸包的盐倒进锅郝兽医拿出一个药瓶装的油倒完之后还在锅里涮洗了一下然后是某人的料要麻的烂菜叶子。

    康丫忍不住抗议道:“要麻你家白菜闹分家呀?”

    要麻申辩:“团团圆圆的马上就来!”

    好吧就算是这样五马分尸的白菜我们也认了然后放进我的红苕粉条我们瞪着锅里又看着大门我们呼吸着锅里的气味又想留点儿嗅觉。我们都不说话用一种挖地雷一样的谨慎对待眼前的这顿饭。

    我们的主角阿译终于进来了天井他像是怀了孕一样捧着肚子他今天难得的不那么正经了走近我们的时候他绷紧了一张苦脸但瞎子都闻到了生猪肉的味道。

    康丫扑了上去阿译强绷着脸上的笑纹我们从他衣服里掏出他所怀的鬼胎整整一条的五花猪肉足有三四斤——在证明自己时他还是很大方的。他绷了脸打算还来点儿大段的“这块肉三斤四两六钱来得不易。我以御外侮之师的名义还有胜利的名义命令卖肉的给打个折可是……”

    管他可是可不是呢?肉到手就成。康丫在吼:“有刀的没?“

    蛇屁股从腰后摸出了他的菜刀并且毫无争议地掌厨。他开始在阿译的告示牌上切肉时已经被我们簇拥了。阿译也住了嘴因为真没人听他的。

    康丫这鬼头忽然现有必要阿谀一下为我们提供猪肉的人“阿译真行!”并不真诚的笑也能让阿译自呆的表情上绷出一条生硬的笑纹。我热烈地拥护热烈也是不要钱的“该说长官阿译真行!”郝兽医使尽了一个老头儿能有的干劲和热诚“阿译长官真行!”

    阿译尖声格格地笑他已经绷到头了他推着我擞着我他的惹人厌恶的板正现在烟消云散但他无论不像一个他所希望扮演的少校长官倒更像一个封闭太久渴望与人亲近的小孩他几乎快要拥抱着我了“最坏的就是你啦!”

    灾情惨重我的腿架不住他老哥的浑闹我被推倒在蛇屁股背上蛇屁股怪叫着跳了起来他几乎切掉了自己半个手指头他大骂:“死扑街!咁笱抵死!冚家铲!吃塞米噶!傻閪!

    谁管他骂的什么反正也听不懂我们哈哈大笑而且蛇屁股很快就停了骂把手指放在嘴里吮着以免流失更多的血那是营养。

    “我加伙!我加伙!”

    有个身影插入了我们伴随着落在地上的两棵大白菜是真正完整的白菜而不是要麻打菜市或水井边捡来的残货那家伙是我们的革命家不辣。

    就不辣脸上放射的光华而言我们看不出他今天的不顺遂“白菜有啦!我把衣服当当啦!”

    我们瞠目结舌看着眼前那个**的家伙不辣现在是光着的这是他革命两天的成果但他自如到把手掌放到腋窝下猛夹出一声放屁似的声音然后说:“当铺不要我就睡到柜台高头放个响屁说当活人!”

    要麻对着不辣屁股上一脚踢开了他对白菜这种东西我们用不着刀子要麻把白菜直接手撕入锅蛇屁股在后边急得用菜刀直比划“味道坏啦!”

    要麻坚持着说:“不要!我们川湘人就不爱闻铁腥!”

    不辣开始提前腾地儿放松着本来收得很紧的裤带。湖南佬儿不辣要麻的难兄难弟两天前本着一股大楚兴陈胜王的豪情离开了我们但禅达不是大泽乡两天后他带着两棵大白菜和两排肋巴条回到我们中间。不辣怕官他见过军官打地方官所以当了兵。他像条找人势好占的狗他现在再不怕地方官啦他加倍地害怕军官。

    觅食小组的家伙们全部到齐。我们终于有了齐备的材料可以做饭这一切无疑是快乐的。

第九章

    火在入夜的光泽下跳跃于它们的炉膛。锅现在盖上了盖腾着带肉香的蒸汽。

    康丫第很多次地欲图伸手揭盖被郝兽医第很多次地拿刀背又一记狠敲老头子没威信也有诚信于是大伙继续拿着碗和树枝掰的筷子等待。

    康丫等得只好磨牙“有种的没?烦啦打呀!”

    我、要麻、不辣我们三个在一个无形的警戒圈外和李乌拉对峙该警戒圈随锅为圆形。畏缩的李排长确实对官对兵都来说不是一个讨喜的人身为军官堕落到拿个破碗全无尊严地等着人家锅里的。

    我被康丫喝得很恼火“把我名字叫对了!烦了——烦恼了却!不是烦啦!”

    康丫动嘴不动手的主儿喊得凶却是连屁股也没动过“别岔话!有家伙的没?打呀烦啦!”

    家伙是有的一截劈柴就在手上但我并不喜欢这种太直接的暴力只是用它指了李乌拉的鼻子“走吧。”

    李乌拉就是那样一声不吭闪烁地看着你并且他的一只手臂提前做好了挡揍的准备。我不知道什么让一个军官带上这种啮齿类动物的惊恐我也不关心。

    我又喝了一声:“走啊!”

    李乌拉仍然戳着他就那样。我跟他僵峙。李乌拉失了魂落了魄不知为甚而生凭本能可为白菜猪肉炖粉条而死但也没有死的勇气。我最好别想我比他好多少——我不想了。

    要麻的喝声是真正比我多了很多愠怒的“快走!”

    不辣将手由内向外扇着“喔唏!喔唏!”——那是湘人赶畜牲才有的姿势。

    李乌拉的反应是伸出他手上的碗。如果我还顾忌军官的尊严不辣还顾忌军官的权威但要麻可算是被彻底惹翻了。那货蹦了起来个子不大的人打架把自己当兵刃他两个膝头一点儿不浪费地撞上了李乌拉的胸和腹李乌拉和他的碗飞离了我们一米开外碗成了四瓣要麻落在地上后拉出了个会家子的架势“个锤子!你也算个官!”

    他犯错了最好别把人打急了再放狠话。李乌拉被打急了爬起来便扑将过来他扑的不是要麻是那口锅一副会家子把式的要麻被大个子李乌拉撞了一下便直接仰了李乌拉扑向我们的锅而且看起来一定会扑倒那口锅。

    斜刺里的一下击中了他他仆倒在地几个兵把这个昏昏沉沉的东北人从我们锅边拖开。

    阿译拈着一截劈柴站在那里我们哑然地看着他。你很难相信是他干的连他自己都不信。撞了后脑勺的要麻被不辣和豆饼从地上扶起李乌拉被拖开我看着阿译这样一个互相狠咬的世界让我很想尖酸和刻薄。

    我热烈地刻薄着“阿译!真好样的!”我啪啪啦啦地鼓掌被热烈地回应阿译挤出一个哭样的受宠若惊的笑脸并且企图回到原本属于他的阴影中。这是个未遂的举动因为另一个拍巴掌的声音把我打断了那位从暗地里来的家伙拍得那么结实几乎让空气都起了震动。

    迷龙一脸阴晴不定的表情跨过瘫在地上的李乌拉时停了下来他细看了一下那个经常也被他揍的家伙说:“忒虎了你也。东三省的面子还让你整到云南来丢。”

    李乌拉没有回应他似乎是连哭的功能也丧失了而从他身上跨过的迷龙也不再管他直接侵入了我们的小圈子走向那口锅。我们几个下意识退了一步又开始懊悔退这一步但我们又不敢上前一步而迷龙胜似闲庭信步一边玩儿着还没戴习惯的手表那表是阿译的。迷龙打遍收容站无敌手的主。他揍李乌拉但我们不知道他如何看待我们揍李乌拉就像要麻揍豆饼但要麻并不喜欢别人也揍豆饼。

    迷龙把头伸到了锅上将整颗脑袋浸入了锅里冒出的蒸汽。他向康丫伸手康丫愣着迷龙伸手拽走了康丫手上充作筷子的树枝在他堪称暴戾的眼神下所有人都坐着没动然后他伸手打开了至今还没人打开过的锅盖。

    我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要麻从我手上抢走了劈柴试图再一次卫护我们的食物。大厨蛇屁股几乎想捂住眼睛。

    但是那个死东北佬的表情在忽起的蒸汽升腾中变得柔和起来他闭上眼深吸我忽然觉得被蒸汽濡湿了的那张脸属于一个想家的孩子。他睁开了眼看着锅里也用树枝翻腾着锅里又变得怒气冲天好像随时要打折了谁——然后他表了一篇长篇诗作:

    “这是他妈猪肉炖粉条吗?猪肉炖粉条不是这样做的!好好一锅子全让你们死关里人给祸祸啦!咋不放酱油呢?酱油招你们惹你们啦?你们跟白菜有仇啊?整这么大锅子白菜梆子?粉条啊!我的妈耶!没土豆粉也就得了烦啦你那整捆子死地瓜粉条全搁进去啦?你个土豆脑袋欠削啊?猪肉呢?猪肉跟酱油叫小日本抢光了?抢回来啊!天爷嗳东北的猪肉炖粉条哪儿是这么做的?你们整这一锅子是他妈粉条子白菜汤啊!”

    我们瞪着他我们惊着了并且聪明地选择了沉默。饿表示萎靡表示我们中从来没人会如此长篇大论而且这样琐碎的默唧居然来自迷龙。我们很想告诉迷龙王八蛋要做东北的猪肉炖粉条但他这样的滔滔不绝把我们吓着了通常他说不到七个字就已经把人打成了半残。现在他看起来很想掀了我们的锅如果他这么做我们只好练习从地上捞粉条的能力。

    迷龙仍在那里暴烈地恨铁不成钢地叹着气“欠收拾!我多会儿就看出来了!我们都欠收拾!”

    他打算收拾我们——从衣袋里拿出两个在黑市上亦紧俏之极的军用罐头以一种破坏性的姿势往锅里倒着。我们想那里边一定装着别的什么但在他开启之前那罐头是密封的从里边倒出来的是真真切切的肉。有一件事情是立马就看出来了这家伙根本不会做饭无论是东北还是西南的猪肉炖粉条他都不会做他只会往锅里倒料甚至把开罐器都倒进了锅里并且开始大叫:

    “羊蛋子!再拿点儿那个肉罐头!酱油!还有猪油!还有刀子!”

    羊蛋子不想拿但没敢少拿瓶子和罐头抱了一抱嘴上衔着刀子迷龙开始成批量地往锅里倒刀子除了方便他开罐头和砸瓶颈之外还可以用来一通搅拌。那货一边搅着一边往锅里整瓶地倒入酱油一边伴以豪壮的宣言:“让你们知道啥叫正经八百儿的东北猪肉炖粉条!”

    蛇屁股现在已经真的捂住眼了他从指缝里看着。据说他是我们中间还保持有味觉的人——至少他自以为是。

    羊蛋子直不楞通地提醒迷龙“罐头是牛肉的。”迷龙奇快地用刀把捅了他让羊蛋子此后一声不吭地蹲在旁边捂着腰眼子。

    我们呆呆地看着。我们都已经饿到了这种地步当迷龙一心炮制出他家乡的猪肉炖粉条时根本没人想他毁坏了这顿来之不易的晚餐我们只想:***那么多的肉。

第十章

    我们稀里哗啦地蹲着、坐着、站着吸溜着粉条嚼着罐头牛肉和猪肉我们把嘴上的油擦到手上再把手上的油舔到嘴里有时我们需要从嘴里拽出整条的菜叶那直接手撕的玩意儿都进到我们喉管里了却因为吃得太急而未及嚼烂只好从喉咙里拽出来再做一次反刍。

    蛇屁股抗议道:“你说不要铁锈?”

    要麻用一种极小的声音说:“白菜没问题!就是太咸!”

    他是怕迷龙听到。我们中间吃得最斯文的是迷龙那是因为他不像其他人那样缺食还有分辨能力每吃一小口他便要看一下别人的反应。迷龙仍未绝望他需要别人对他的猪肉炖粉条做些阿谀。

    “还成吧?味儿绝了吧?我逢大节才整这道菜你们真捞着了。”

    迷龙近乎阿谀地问被他问到的不辣猛一瞪眼然后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嗝。

    迷龙便真切地开始苦恼起来“难侍候。菜整太好了也不成。看都给他好吃噎着了。”

    我又干掉了一碗往嘴里灌了口水漱掉快让口腔麻木的苦咸。我一边翻着白眼一边看着不辣似乎打算在一个个嗝中噎死。那是给咸噎着了。迷龙往锅里加的盐份足够腌制整头生猪。

    我把水递给不辣满以为他会一口灌下结果那位摇摇头他嗓子都咸变了调但是坚挺着说出他的真理:“呷水呷勿饱。”

    被咸得昏头转向的不辣蹒跚地走向那口锅给自己碗里未尽的内容添加新的内容。我也猛省现时的一口水便意味着少去一口食我同样蹒跚地走向那口锅。

    迷龙虽然没吃到他想象的猪肉炖粉条但同样有得意的笑容。

    锅里的内容绝对是一个正常人会无法忍受的迷龙新添加的太多内容让锅里像了旱灾酱油则把锅底都染成了酱色肉和油和粉条和菜叶抵死纠缠着根本已经成了烂糊。我给自己盛了一大坨争抢是没有必要的实际上全部人吃撑着后锅里还能剩下很多。我打了个嗝现我真的已经吃不下了我看了看我们这个圈子之外李乌拉仍在那里躺着用一种失魂的表情看着夜空他在嘀咕什么我不关心我也不在意是什么让他成了这样我只知道那种表情也经常在我脸上出现。

    我回头看了看迷龙迷龙在逼迫羊蛋子吃完那碗除了热量以外大概不会提供任何东西的食物但我有种他刚才在看我的感觉。关我什么事呢?我过去了轻轻踢了李乌拉一脚把那碗杂糊给了他李乌拉迅坐起来他在黑暗里捧着碗头几乎埋进了碗里我们听见一种猪吃食才能出的急促声音。

    碗再递回我手上时已经空了。李乌拉无感激无愤怒甚至都没有我们那样快被咸杀的生理反应。

    迷龙看着他的神情又恢复了冷漠和挑衅“排座吃了也要吭个气儿啊?”

    李乌拉吭气了“东北的猪肉炖粉条不是这么做的。”

    迷龙甩手把一大截柴棒子飞在李乌拉身上那响声让我们都觉得痛了但李乌拉没什么反应并且仍是那种气死人的腔调他这会儿很像一个死士“这真不是东北人的猪肉炖粉条。”

    他起身走了回他独处的地方我们的圈子里扑通响了一声那是跳起来要去追打的要麻被迷龙给一脚勾倒在地上。我们看着那家伙一步步沉入黑暗。

    迷龙疯劲儿已过看起来又回复了意兴索然这时候他又成了遥远的可畏的“走啦走啦。天下可没不散的席好肉都让畜牲吃啦。”

    畜牲之一的郝兽医便在第一时间内站了起来站到锅边向大家团团鞠了个躬“谢谢大家给留一口。谢谢弟兄们嘴下留情。”

    他给那口锅盖上了锅盖提起了那整口锅。要走人的迷龙奇怪地看着郝兽医顾自行向后院——迷龙并不了解我们的章程所以他有点儿想打抱不平的愤憎尽管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愤憎“他这是干啥呀?”

    阿译好心地解释:“每顿饭多少得留点儿。给他养的伤兵。”

    “谁问你啦?”但他没再表示异议“走啦走啦。”

    他没叫唤我们也在做猢狲散。每天都是这样现找来每顿饭然后开始消磨每个晚上。今天不同的是阔佬儿迷龙把他偶的思乡化做了我们锅里的肉和油然后就想疏远我们——他无心再管我们明天的晚饭。

    我和郝兽医合提着锅子我顺便还想他帮看看我的腿。

    郝老头子还在心痛“这顿太糟蹋啦足做得三天。”

    说得也是。我便回了头找好了迷龙“咋就散啊?唠会儿?”

    我临时学的东北口让迷龙愣了一下他也没说是或不但是像是巴甫洛夫的狗悄没声地跟着。

    郝兽医轻声地表意见:“这不好吧。”

    我装没听见并且让豆饼接了我的手以便我靠近迷龙套套近乎。迷龙留了下来因为他实在富裕得非常寂寞。我们留他下来因为现他寂寞的时候着实大方。

    我想着跟迷龙怎么套近乎而郝兽医蹒跚地走着豆饼陪他拎着锅。郝兽医是我们中唯一的好人。他让我们每天给伤兵留口回报是我们伤病时会被好好照顾的承诺。我不知道一个连阿斯匹林都没有的兽医如何照顾伤病也不知道我们怎么就答应了他最后我们只好说他是好人。

第十一章

    躺的、坐的、站的、蜷的、摊的在郝兽医的医院重地我们甚至不用像个病人反正他也不像个医生用铁架子凑的简易炉已经把那锅糊涂玩意儿热好让这医院更像个厨房豆饼在帮着郝兽医把成碗的稀糊送给屋里的伤兵但我们这帮玩意儿想的只是混闹。

    康丫开始耍宝“爷给你们练手绝活——吃粉条子!”

    他照着豆饼正要端进屋的碗伸手被郝兽医毫不客气地拿杓勺给狠扣了一下。我们大笑其实并没什么好笑但是我们大笑。

    迷龙很悻悻他甚至还没能找到在这烂糟地方的立脚之地。“穷乐。逗贫。逗咳嗽。穷死的命。”他愤愤数落着一边毫不避讳地在郝兽医血迹斑斑的手术床上躺下“爷给你们表演睡觉打呼。”

    阿译还未上场便已冷场。“那我给你们唱歌吧。”他忸忸怩怩很不识趣地唱“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是贪点儿依赖贪一点爱……”

    很难说清我们一位军装笔挺的少校捏着嗓子唱这么歌会如何折磨一群老粗的耳朵尽管他真的是很凄婉——还没及打呼的迷龙猛烈地砸着床板以致把那并不结实的床板给砸下来一块他抄起那块床板冲着阿译扔了过去若不是我拉得快阿译已经被开瓢。

    阿译的脸介乎铁青和惨白之间而迷龙仍在不依不饶地大叫:“鸡皮疙瘩叫你嚎掉了一地!捡回来!”

    阿译气得抖但面对的是迷龙就我对阿译的了解那也是吓的。迷龙看起来要没完仗着迷龙对我稍好点儿或者更该说是某种同情我插科打诨“各位看官五湖四海的弟兄孟小太爷给你们演一个妙手回春伤势痊愈——咱表演吃药吃磺胺。”我伸出了手掌心里放着两颗得来不易的磺胺另一只手上拿着水瓢。

    一帮傻瓜啪啪地鼓掌。磺胺并不可能让我的伤势痊愈这一切像小丑的闹剧。我颇有台风地把药放进了嘴里我喝水从瓢里看见自己一个憔悴、狼狈、堕落的自己。

    傻瓜们在拍巴掌呱吱呱吱五湖四海南腔北调。沉默的阿译嫉妒的看着我从来没人这样为他叫好。迷龙冲我啪啪夹着大脚趾头啪吱啪吱。我看着我的药。

    这是我的药不要脸得来的药。这是我的腿不想被日本人拿走的腿。

    我吞下了药喝了水。“我觉得好多了!“我郑重地宣布于是又迎来一阵支离破碎的掌声。我看着我的狐群狗党们摇晃着坐下然后我狠狠抽了自己的耳光让他们沉默。

    我炫耀我忏悔我不知道是在炫耀还是忏悔“我偷了钱买了药。我偷了个小姑娘的钱!”

    那群混蛋们的反应是我意料之中的加倍地鼓掌跺着脚夹着“财色兼收啊”“不要脸的”这类吼叫。

    “我本该跟她拍胸脯告诉她:‘放心我把你哥找回来。’要麻你别乐得跟个破尿壶似的她哥是你们川军团的一个姓陈的连长。我倒是让她放心了然后偷光她的钱。”

    没有用的那帮混蛋“好啊好啊“地继续跺着脚和吹口哨今晚的油腻让他们比哪天都要更有活力这让我的忏悔完全成为了炫耀事实上呢——我也不知道。

    我得喊回去才能让他们听到“要麻!你瓜娃子的认得个姓陈的连长吗?瘦瘦的挺白净二十来岁!”

    要麻舔了舔仍带着油光的嘴唇“川军团全死光了撒。我哪认得啥子连长啰。嗳我认得你个瓜娃子嗳你讲的莫不是你自己吧?跟我们咱妹子称哥叫妹的不安好心嘞。”

    又是好啊好啊和跺脚吹口哨。我得尽力才能压倒他们“我是一个混蛋!”

    迷龙就吼了回来“喊什么喊?你虎啊?”

    于是一切都平静下来我虽然仍绷着脸但被康丫用大拇指把嘴角快扒到了耳根我的眼睑被他用食指翻得与嘴角快要齐平让我像足悲伤而愤怒的小丑。

    我在那样的一个丑态中被康丫玩弄我的脸皮。就是这样你造了很多孽但总被原谅偶尔你会愤怒你想这样也行?但就是这样也行。最后你只好想有人比你造了更多的孽比如说那些让我们一无所有投入战场的官员——你已经屈服了就这么简单。

    混球们在取笑着我的丑态但一个声音让他们慢慢歇止那是刚从屋里出来的郝兽医在用勺敲打着空碗。老头子很沉静他一直在看着我们但那样的沉静并不能让我们安宁。

    郝兽医得到足够的注意后便开口说:“有个事说说吧。我们要被整编了就最近。”

    不辣干净利落地呸回去“扯卵谈。”这完全代表我们在第一时间内的态度。

    郝兽医不笑因为我们随时打算颠覆他的认真“扯不过你们。这种事我不会乱说的我总还算是这地头上仅此一个的医生。”

    康丫嘲笑道:“兽医!”

    他被躺着的迷龙踹了一脚并不是所有人都对老郝要说的全无兴趣。

    郝老头苦笑着说:“病的是你们治的是我说我是妇科也只好认命——不讲口水话今儿有军官来找我说是要了解散兵的健康情况。他说还会来还说要打仗。”

    沉默。我打了个寒噤。

    我总是看见马驴儿那帮货在对着一辆坦克做愚蠢的冲杀我生平所见最壮烈的场景亦让我胆裂心寒。

    “我不想再去北边了。”我愣了一会儿现所有人都在瞪着我于是我明白刚才是我自己在说话。

    郝兽医解释:“谁说的北边?南边。是去南边缅甸。”

    沉默。沉默中蛇屁股去摸郝兽医的额头被勺子给揍了老头儿心好可不妨碍其嘴损和手狠。

    蛇屁股舔着自己的手好像唾沫可以止痛“兽医啊你要是也病了我给你煲骨头汤。”

    要麻同意“是啊。缅甸那就是远征军嫡系去的。英国人帮忙美国人出钱出枪啥都有啥都不缺这样的肥差美差后娘养的你我轮得上?”

    不辣附和“兽医睡觉吧兽医累糊涂了。”

    阿译用他的方式表示了质疑“他们又打了个大胜仗。英国人都服了。”

    我难以忍受阿译的词不达意替他向大家解释说:“阿译的意思是说这么大的胜仗跟我们这帮杂牌军绝没相干。”

    阿译看了我一眼很想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但他恰巧就是这个意思。

    郝兽医并不打算被我们这堆杂牌军推倒“大概就是要补充兵源要拿咱们补充兵源就准是那边伤亡惨重伤亡惨重就准是没有吵吵的那么大胜。敌军几个月就玩儿完啦这种话鬼子说我们也说都信不得的。”

    我们沉默老头子从下午想到至今说出来的也是最理智的正因如此我们沉默。

    “就是整一堆炮灰呗!沤出了蘑菇的木头脑袋疙瘩才去!”迷龙鬼叫他的话伴随着动静巨大的起床他离开了我们一路踢凳子推桌子的怒气。

    我们愣着我们看着彼此这回我们中没有人昏昏欲睡或者嘻笑怒骂。我们无法像迷龙那样干脆地做决定因为从1931年流亡入关他已经失望了十一年。我们苍老但不像他那么苍老。远征军是我们的骄傲即算炮灰也是装备精良的炮灰。做炮灰还是沤蘑菇这是个严重的问题。

    阿译泥雕木塑了一会儿说:“我要去。我要带着军队从缅甸打回上海。我要给家父报仇。”

    然后他蹲在地上哭泣。我们沉默。我开始觉得他的进军路线有点儿匪夷所思而说话也颇为不自量力主要是我不想沉默这样的沉默如同刀割于是我便打破沉默刻薄地说:“进军路线有点儿问题往缅甸打下去很快就下海了不是上海。”

    阿译气恼而尖声地反驳:“我知道啦!”

    “……我是一定不会去的。我死过一次了。”我宣言我离开。只是我尽力在掩饰我那条拖着的左腿。而他们看着我掩饰我的左腿——之前我一向拖得极为自在并且以苦作乐地想小太爷拖出了自己的风格。

第十二章

    我在门廊下属于自己的那小块角落里躺下。我的腿让我躺得很吃力。今天晚上也会睡得很吃力但我决定让自己睡着。

    阿译在照料他的花树或者说他不打算让自己睡着。

    我一直在看着那条肿得只能斜岔开的左腿这里晚上的空气潮湿之极不是下雨却几乎可以清晰看见空气中飘浮的水分子我看着门廊外飘落的水汽。我一直抓着那个小小的药瓶瓶子里装得并不满细碎地在响。我有一条溃烂的腿像阿译的树一样它跟别人并不相干。我还有二十粒的磺胺都在这儿了弃学从军四年来我得到的全部东西。

    在这个清晨的雨雾中我站得离巷口很远与其说我很闲散不如说我更像一个窥视者今天进进出出收容站的人们有些不同于往常他们多少试图把军装穿得像件军装而门口的哨兵也居然像个哨兵他们以前都是把屁股落座在沙袋工事上的。

    我一直等到我等的人出来那是郝兽医他拖着一辆车车把上的挽带拖在他的肩上车上有两具草席掩映下的尸体老头子要将死人拖上收容站后边的小山上埋葬他做这件事做得很吃力但不会有人帮他大多数人都饿没了体力。

    我在郝兽医已经离开巷口一段后慢慢跟了上去然后接过了他的半副挽带。老头儿用一种并不惊讶的表情接受了我的帮助在我们慢慢蹭向埋死人的小山时他不一言。

    “一晚上就死俩。那你要送终的就七个了?”

    郝兽医对我的计算提出纠正“早上又来了个疟疾。八个。”

    我们不再说话走向他们的坟墓。

    我们并没有力气爬上收容站后并不高的山顶也没有力气为死人刨太深的坑实际上当刨好一个坑时我们只有乞求不要有此地常有的暴雨它很可能把我们辛苦埋下的尸骸曝光于泥石之中。

    刨好两个并排的坑后郝兽医不得不稍事休息他开始把他带上来的两块木牌子削出可插入地下的尖端。“贵州省武陵县二等兵冯义”、“热河省赤峰县上等兵张保昌”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使用过的名字和身份。半山腰上有很多这样的牌子褪色的墨迹说明了郝兽医为死人归宿所做的努力多半将会是徒劳。我没去加入他而是用工具加固因昨夜雨水而总是塌陷的土层。

    郝兽医完成了他手上的工作后便开始看着我。我拖着一条腿但是干得很专心好像这山上就我一人。

    老头儿直愣愣地看着我“你要干啥?”

    我看着他干净而无辜地看回去“干啥?”

    “死人的事你从来都不管的。昨天整那一锅子是见了点儿油可也不至于让你有心来为死人抡锹把子。”

    我做作地叹一口气却叹成了真诚因为我本来就很想叹气“聊尽人事而已。”

    郝兽医揶揄我“咋就突然想起人事这出来了呢?”

    我看了看他老头儿不傻其实老头儿很精否则他在我们中间会混成另一个阿译——我得小心。我用锹整着土我不看他放松是一种技巧。我看着土说:“不想再这么活着了。我烂的是腿不能整个人都烂掉。”

    我不用抬头也能想得到老头子的表情忠厚中忽现一丝狡黠似乎感动其实是惋惜“烦啦我活到五十六了。”

    我擅长装傻扮痴“再活三十二年我也五十六了。”

    老头子不打算跟着我一起装傻“不管兽医还是人医吧我是医生呢。烦啦我跟你说医生眼里吧普天下人都是病人。你有病想我帮你治你就得说实话。病人怎么能跟医生耍鬼呢?那就是病人并不想好。”

    我并不想说我去停在土道上的车边我拖他们其中一个的尸体郝兽医过来帮我我们让那具尸体进了土坑。郝兽医累得在坑边坐了下来我也累但我没坐在老头儿身边坐在老头身边儿是个考验。

    “张保昌热河赤峰来的很远呢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一准儿不想埋在这这太湿了也没羊。我是西安人在西安生到四十六岁想儿子才搬来中原地方。可我想能埋在西安郊外。你呢烦啦?”

    我开始往张保昌身上盖土这至少可以缭乱老头的思维“我还没想死呢。”

    郝兽医爬开避开我抛的土“二十四的人是不好想这个。想什么吧?直说。”

    “想上进。”

    “谁头三周就给父母乡亲写了遗书寄回去呢?明明就在收容站里耗太阳耗月亮倒跟爹妈说大战在即铁定成仁。这么个上进。”老头子在乐他在惹我并且他成功了我再无法装得阳光我带一张阴郁的脸愤愤往张保昌身上抛洒湿土。

    写遗书是全军尽墨后我在愤世嫉俗中干的傻事一封千秋英烈杀身成仁的遗书甩回去省得再听到来自父母、来自未婚妻文黛、来自校友们的勉励和鞭策。被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痛地称为国之脊梁我宁可做足死人。

    我阴郁甚至是暴戾地说:“就想他妈上进。”

    郝兽医毫不客气地赏我一句军骂“你妈拉个巴子。”

    我平静地还击“妈拉你个巴子。”

    “我知道你明天还会来来了还是这套死鬼都不信的话。我也跟你说病人跟医生捣鬼你只好烂死在收容站。你不说真话。”他说的是实情。我尽量收拢我的戾气“想跟小日本再打一仗。”我诚实而壮烈地说一点儿也不像收容站里那个会用所有花招来保全自己的孟烦了。

    郝兽医宣判道:“烂死。”

    我毫不气馁地坚持老头子胜在猴精但老头子会输在心软。“想治好我这条腿再去跟该死的小日本干一仗。”觉察到份量不够的我更加壮烈地说。郝兽医心照不宣地看着我后半句他会当我在山顶大风中放的一个响屁。

    老头儿在苦笑“孩子嗳别搞这个了。我都知道你那破肝长成啥样。”这是他表示不相信的口头禅似乎被他怀疑的人肝都会长得和别人不一样。

    “我的破肝长得跟你们普天下所有破人一个样。”

    郝兽医摇着头“有那一肚皮冤气怨气谁斗嘴斗得过你?你爱听不听我真想放你去跟日本人打一仗。你真该去跟日本人再打一仗你那腿也真需要大治疗。可你那腿根本打不了仗你心里也怕了打仗你只想你的腿你不想打仗。”

    我拄锹了话都挑这步了不用再装了。

    “美国人掏钱掏枪不光是枪还有飞机大炮还有医院还有药听说断手断脚都能换的。能治你的腿。你要去只为保你那条腿。你在讨债只是不知道该找谁讨……烦啦昨晚你就睡啦?”

    我很想说:“关你屁事!”但是那老头的眼神让有能让人缓和的东西我犹豫了一下说:“睡啦。”

    郝兽医起来了看着我我以一种狺狺吐獠的架势看着他。他从我身边错过看着潮湿空气中的山下-破烂得像补丁一样的收容站好像根本不是在跟我说话“真是个失了魂的家伙呢听见这样消息想好花招然后就真睡得着。昨晚上营里翻啦阿译去找迷龙打架因为迷龙说所有要去的人都是欠火烧的劈柴欠耳刮子的苍蝇。”

    他看着我我知道我不该惊讶但我仍惊得“啊哈”了一声。我想象着阿译被迷龙一只手给捅倒的样子就像捅倒婴儿。我知道这不仅仅是想象是昨晚我大睡时生过的事情。

    郝老头对着我做出一个五官错位的表情模仿阿译被打后的烂脸“阿译那脸现在这样子。不辣整晚上都在跟人借钱。干啥?他连衣服带枪都给典当啦今儿一大早就去当铺做水磨工夫了。他们都没有一条腿要治就要去就想这回真能打个大胜仗。他们真想挣回来呢。你真的不想?你从来不想。你回头看看。你也从来不看。”

    我回头我回头就可以看到山下我们补丁恶瘤一样的收容站。刚才一直执迷于自己的心思没有留意到院子里那些小小的人影正在鸡飞狗跳。

    我转回头看着郝兽医我的目光像迷龙一样是挑衅的“我不干。挣份做炮灰的权利?”

    老头子看着我叹了口气“心都沤得有点儿霉了想拿出来见见太阳罢了。烦啦你聪明比他们都聪明知道收容站要整编身体状况得从我这过你找对人了。只要不是为了你那腿你说你想见见太阳你想晒晒。你点点头点头我帮你。”

    他看着我我瞪着他。郝兽医在良久的等待后开始去埋被我半截放弃的张保昌而我看着那补丁恶瘤一样的收容站。从我这儿看得到院子里又在生事端迷龙正在对一小群兵中的一个大打出手为了什么呢?——管我屁事。

    点个头老头儿就帮我营私就有了医和药我的腿也许就能保全。腿可以偷来骗来或者像现在这样被个无能的老好人巴巴看着他说回来当什么也没生过笑得像苹果一样做个傻好人。

    郝兽医在忙碌中仍然期待地看我仵作活显然不是老头的体力所能负荷长期随军伍的流离让老头比真实年龄还要苍老十岁二十岁他去拖比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冯义时几乎是要三步一停。

    我梗着脖子“我不干。我不点头。我不信我就不信。”

    郝兽医摇了摇头叹气“你又犟。你这伤着的是自己。”

    “这是该着我的。我在讨债我只是要回我的腿。”

    “阿译、不辣、要麻他们可没欠着你的。你这样就去了就有一个真该去的去不了啦。”

    “他们可以像我一样!跟欠债的讨!”我大声咆哮。

    “他们要讨就不是他们啦。他们也就不该去啦。”

    “你老抽抽了是不是啊?!谁还信你老夫子的大义啊?!你你你——你杀过人吗?你连个死人都拖不动!”我简直是气急败坏开始攻击他。

    郝兽医暂时放弃了他跟死人的较劲悲伤地看着我“我不是来杀人的啊。还有啊我拖不动你就不能帮把手吗?”

    “不帮!你个能把脚气治到截肢的半吊子兽医!”

    那并不是我的形容而是真事郝兽医的表情也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那种念叨是并无信心的痛心指数很高而说服指数很小——这一向是他——“……有总比没有好的。”

    我并不想放过他“爬到你那儿等死吗?还不如没有的好。”

    “没我你们就连往哪爬都不知道了。”

    “小太爷正好省事小太爷就地一躺等死。”

    老头儿看着我“别孩子气啦。没了我你们也难过的要不我早走啦。”

    我是看着老头儿的神情才知道我说了多过火的话我不是个擅长道歉的人我只是换了较柔和的语气“可是有什么用。”

    “有总好过没有的。”老头儿又重复了一遍。

    “老大爷您怎么又绕回来啦?”

    郝兽医只会讷讷挤一个比哭难看的笑容继续对付我不碰的死尸。如果有人看着我们会看到一个疯子在追着一个拖尸的呆子怒骂呆子拖得很费劲但疯子绝不去帮手疯子只管骂而呆子只管拖。

    迷龙现在还完整收拾个阿译大概也就能在他身上添道指甲印子但看来不会维持太久因为他正在向所有人挑衅:“话就说在这儿要去的都不是玩意儿就算是玩意儿那也是欠收拾欠拍的啥都欠的玩意儿!说话的人就站这里了。谁不服给我打哑吧了。”

    无需叫阵兵里边冲出来一个跟他战在一起。他很快把对方放倒在地猛踢伴之以永不停歇的叫阵。他针对的人太多了羊蛋子几近绝望地护着他的后背。

    “冻坏了心的花子也不要的隔冬萝卜!滋尿都能被顶一跟斗的轻骨头片子!”你瞧他骂得挺投入其实是在使诈他一直在留神着侧边偷偷摸上来的那个人然后在那人扑上来时捞起早瞧好的一根棍子一家伙把那人放翻在地上。

    “脑袋叫毛毛风吹粘在婆娘家马桶上了你们!虎B玩意儿!”迷龙拿棍子指指点点院落里的人“老子江面上刨个冰窟窿现你们一排脑门子老子挨个儿刨!”

    上来个冷着脸的拿着块砖一拳把块砖拍碎了那是用来炫武的而非拍人的。

    迷龙也上了劲头儿“嗬!卖假药的!羊蛋子让让这得一对一。”

    噼里啪啦地又干上了这俩得一会儿。

    要麻在那儿看着一边问着豆饼:“不辣死哪去啦?”

    豆饼东张西望地跟着要麻学舌:“死哪去了呢?”

    要麻狠拍一记后脑勺子把豆饼的脑袋拍了回来“你是人放屁也要有个臭动静知道不?等他大喘气的时候就叫我。”

    这方面豆饼是可以等到天荒地老的“嗯!”

    于是要麻就不再看打架了他撸了袖子往左腕上绑我们拿来吃饭的树枝子一柄刺刀插在身前的地上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

第十三章

    收容站里在打架小山包上我追着郝兽医吵架我在怒不可遏中甚至开始攻击郝兽医刚拖进坑里的死人“信什么?灰飞烟灭!魂呢?魂飞魄散!你问问他问他还剩了什么!剩什么也叫一场雨全泡散啦!你叫他起来叫他起来给我看看!我就认了你的蠢话!”

    郝兽医就只好看着冯义的孩子脸叹气“别欺负孩子。他比你小搞不好都小整十岁。”

    “天真死的!我不天真了可我也不想学你。我不想糊涂死!”我真是连死人都不肯放过。

    “你别跟我嚷嚷好不好?我耳朵不背我是不明白不明白我怎也能说说我咋想的吧。我说不明白你跟我嚷嚷我也不明白。”

    “不明白就别挡我的道!”我大声咆哮。

    “你也不明白。下边打得鸡飞狗跳的家伙也不明白。”老头儿摇头。

    我声嘶力竭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愤怒“我不要明白只要我的腿!我只要知道很多人比我更烂!”

    “……才二十四你就跟人比烂了。”

    “难道我要跟你来比无能?”

    “……你说的那些更烂的他们烂下来因为他们跟人比烂。我没用可这点儿事还明白。”

    我调匀我的呼吸因为我知道这样下去没用愤怒久了你就会知道愤怒不解决问题。

    那好吧我有别的办法。“我是副组长找食的副组长。其实你们本来是推我做组长我推了阿译顶缸。”

    郝兽医看着我苦笑“你没那么多心计的也别把自己说那么坏。孩子气。”

    “我能让你那八个等吃的伤兵往下一口吃的没有。我们也一直在勒裤腰带多一口是一口。”我说到做到这很容易。

    我满意地看见郝兽医脸上出现了凝固的表情我知道只要再挺挺我就赢了。

    “……你做不出来的。”老头儿犹豫了一下说。

    “做得出来。记得上周有个逃兵杀了禅达一家三口吗?活得不像人样还选个缺八辈子德的死法。为了不那样我什么都做得出来。我不是孩子气。”我安静地看着老头老头儿打了个寒噤。

    “这会不是孩子气了。”老头儿叹了口气接着去掩埋那个叫冯义的小孩儿我想那让他觉得比较安全。

    他说:“你真的在跟人比烂了。”

    我不想听什么烂不烂的我只想知道最终结果“你听我的吗?”

    “我听你的。”老头儿在坑里埋人不看我。

    我看着山丘看着墓碑看着坟坑看着郝兽医在坑里耸动的瘦削的肩胛我看着死人我看着活人。

    我终于得到了我要的那个机会靠卑鄙不靠蠢货们的热血和真诚。

第十四章

    暮色低垂天阴沉沉的。

    我们中间军衔最高的家伙阿译坐在巷口的第一个院门前——那是收容站站长的住处收容站站长是一个生得绝对与“气宇轩昂“这个词有仇的家伙他坐在院里听留声机不知是从哪个沦落的军人手里得来唱片估计也是同样来路。

    “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凄清长夜拭泪满腮是贪点儿依赖贪一点爱旧缘该了难了换满心哀……”

    作为一个北平人我永远无法理解上海佬儿阿译在听着这歌时何以如此的哀婉。他愁苦而终穷的那张脸确实像郝兽医模仿的那样快被打错位了。路过的人们无法不侧目那张怪异而酸楚的脸。

    我站住了虽然我并不想站住。我看着那张扭曲丑怪的脸——阿译本来可以说得上清秀的。

    “都疯了吗?”我问他其实我知道我也是疯的只是疯的形式不一样。

    他没说话回答我的是留声机里的靡靡之音。

    “……怎受得了这头儿猜那头儿怪人言汇成愁海辛酸难捱……”

    于是我走开。

    迷龙现在没大碍脸上见了拳痕还剩了半幅的衣服羊蛋子倒比他还要惨些。迷龙这哥们的耐力和蛮横大概是要跟东北的熊罴相媲的他刚放翻不知道第多少个居然还在骂阵“……欠削的土豆!欠枪子打的脑袋!欠刺刀挑的肚子!”

    我小心地拍了一下他转向我的是一个打红了眼的表情和一个正要扬过来的拳头。我做出了绝无侵犯之意的姿态而我现那家伙还算没疯到底他居然放下了拳头于是我向他示意了一下手腕“表呢?”

    他居然就能明白了我的意思“卖啦。祁麻子。”

    我为表谢意帮他提词“欠瘟死的老母猪披军皮的。”

    迷龙立刻现学现卖骂周围那些蠢蠢欲动想挑战的人“欠瘟死的老母猪披军皮的!”

    我离开的时候三个人一起扑向了他迷龙分出一个给羊蛋子自个儿和另外两个混战。

    我拔起了要麻身边的刺刀要麻“嗳”了一声。“自己人打架别用刀子。”我压低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要麻沉默我离开。

    我拖着我的脚趟过潮湿的石板路我的右手笼在袖子里左手拉紧了衣服抵挡此地的潮寒之气。我的衣服很单薄实际上很长时间来我已经忘了什么叫暖和。

    我看见了祁麻子他就在上次迷龙揍他的地方和一个我不认识的潦倒兵玩着袖里乾坤——他倒像就是长在那里的。我跛过去搂住了他的肩祁麻子转过脸来时颇有些被打断的不耐烦“老弟你这是……”

    然后他脸色变了因为他感觉到我右手上的刺刀正顶着他的后心。

    “军爷这是干什么?”

    “表呢?”我问。

    祁麻子这会儿还不忘装糊涂“什么?”

    我细心地用刀尖刺破了他的衣服刺破了他的肉再往上挑了挑。

    祁麻子立刻从上臂的衣服里撸出了阿译的表递过来“你们都这样搞生意要没法做啦。”

    我没理他只是想迅地离开。离开前我看了眼那个目瞪口呆正想出售一个银镯的同僚——那能给他换来半顿晚餐吗?我跟这个潦倒同僚说:“别卖啦。又要去打鬼子了咱们又要被当人看啦。”

    那具瘦骷髅的脸忽然泛起了亮光然后便把他的镯子握紧了。我拖着腿跛开。祁麻子并不气急败坏而是冷静地向我警告——我想与当兵的做生意他也没少碰这类事情——“没死的话你就有麻烦了。”

    我最大的麻烦是我不知道在做什么遇事要往好处想我想我们都不知道在做什么。上午我做坏事下午我做好事大多数时候我们做不知道好坏的事。

    我这样逃离禅达的东城市一手拎着刺刀一手握着阿译的表。

第十五章

    我把表扔在阿译身上。阿译讶然地看着我他仍是那张丑怪的脸。站长的留声机冒了最后半个音符停了。迷龙还在院子里打架被他打伤的人被扶着从我们身边经过。

    我和阿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想我甚至比阿译更难堪于是我简单地评论说:“都疯了。”然后拔步走我想离他远点儿。

    阿译在后面叫我:“烦啦!……孟烦了。”我站住看着他他情真意切但是寡淡如水地说:“谢谢。”

    我忍不住恶毒地回他:“这回要能捞着上战场你还是努力杀身成仁吧。”

    一向如是阿译总搞不懂别人的恶言是什么意思或者他明白只是不明白是他的闪避。他一脸赴死的表情说:“我……会努力的。”

    他成功了。我咧了咧嘴走开但我终于忍不住把下边的坑对自己嘀咕了出来“省得丢人现眼了。”

    都疯了。

    迷龙现在很好看一个打过十几或者几十个人的人自然也被十几几十人打过那样的人有多好看他就多好看。这老哥的衣服已经彻底被人撕巴了他正撕下身上最后几块破布脸上的肿和身上的青都懒得去检查他在查看胳膊上一条咬痕。

    你无法不注意到他身上那半幅团花簇锦中间浮一个俊秀的龙头也无法不听到那家伙说话已经气喘吁吁——说实话从大早能向全体人挑衅并撑到现在已经完全可以把他当妖孽看待。

    “谁咬的我?让我瞅瞅你牙口!”他倒不是愤怒而是犯嘀咕“没要揍你就别给我整啥传染病来。”

    没人站出来。我进来时把刺刀钉在要麻身边的地上要麻看了眼但没去动他像其他人一样看着迷龙。

    “……谁咬的反正都被我揍啦。”迷龙又开始叫嚣“还有找死的没有?一块儿上来嗅老子拳头!”

    豆饼匆匆地过来汇报观察成果“成啦成啦。他喘气啦。”

    要麻自己也能听出迷龙说话早已经气喘吁吁了他想知道的是迷龙已经跟多少人招呼过了。”

    豆饼扒拉指头数“十九……二十个!”

    “那是成啦。”这个心怀叵测也一直叵测的四川佬儿起身起身时看了眼我钉在地上的刺刀我看了他一眼他看了我一眼他最后没动那刺刀他没动他刺刀可我瞧出他右手掌裹的破布里鼓着什么。

    然后这家伙就走上去和迷龙对眼南方佬儿东北佬儿眼对眼好一阵。

    “瞅啥玩意儿你个巴山猴子?老子一拳头就让你爆麻辣脑花子!”迷龙提着拳头不错眼珠地看着要麻。

    要麻皮笑肉不笑地说:“好啊。”

    “好啥好的。我不知道啊?你跟那个湖南佬儿一直想把老子打趴下去没狗胆而已。湖南佬儿呢一起一起。”

    要麻还是笑猛然暴喝一声:“豆饼上!”

    豆饼哪儿有那种要动不动也只是晃下身子赚了迷龙回个头要麻也没指望他上只是不偷袭他也知道不是迷龙的个儿。要麻扑上迷龙着了一拳嘴角开始流血还了一拳要麻拿左手搪了痛得迷龙直甩手。

    现在要麻可得意了抖着两只武装过的手猫了腰绕迷龙直转圈看来是打算直取迷龙的下身。迷龙开始如临大敌弯下腰似乎要紧他早松开的鞋带到了却是把一只鞋砸到了要麻的腰上紧接着砸过来的是他自个儿把要麻撞到了墙上附带着一记膝顶。

    要麻立刻软得象面条了。

    豆饼离得老远虚张声势地叫:“呀呀呀——”

    迷龙回头瞅一眼离了他足五米远正对空气挥王八拳的豆饼也没理抓了要麻的右手一阵狠抖抖出那货裹在缠布里的一块铁皮撸了那家伙的左手看一眼那腕子上绑的树棍然后拖着只手把要麻拖出战团摞在一边。

    豆饼现在可有事干了扑上去——照料。

    迷龙回到能施展的地方站好一顺气又要开骂来自背后不算轻的一记砸上了他脑袋迷龙回头时有些气结那是形同他马前张保马后王横一样的羊蛋子。

    羊蛋子显然因为这一下突袭的未遂而有些羞涩“我也想去。”

    迷龙给他竖了个大手指“成!”他当的一拳轰了过去羊蛋子知道打不过他拼着挨那一拳而抱住了迷龙的腰。我们看着那两家伙在天井里推磨迷龙看着一帮人仍在旁边虎视眈眈开始把羊蛋子狠狠往墙柱上撞撞了好几下后又加上了一拳羊蛋子终于瘫软。

    迷龙回身一共三个家伙正想趁隙扑上现在大家学了乖知道要收拾这头东北大熊只能是群殴。但迷龙这辈子打过太多架了他扫一眼正搀着阿译进来的郝兽医一脚跺在羊蛋子的膝盖上。我们都听见那声响亮得让人心里毛的骨裂声但羊蛋子只是轻哼了一声。

    “谁还来?谁还来先跟兽医那块报个号!我给你们当兵给你们去当个瘸子!这事儿地道!要做炮灰嘛最好就不过瘸子!”迷龙打量着一圈子人狠狠地说。

    现在安静了所有人都安静了作势的三个人收回了架子打算作势的五个人退回了人群。他们最后决定安静地把阵前反戈的羊蛋子抬出这处天井以便照顾——现在被打残掉就他们想做的事情来说不是个好的选择。

    迷龙喘着气他也累够呛了累得甚至连骂的力气也没了他回到他的躺椅边端起旁边的半桶水迎头浇落当他躺坐在他的躺椅上时我很奇怪那椅子咋没被砸成两截。

    “跟个疯子呛什么呛啊?”有人嘀咕着他很小声但现在所有不打算像迷龙那样疯的人都有了个理由跟疯子呛什么呛啊人们慢慢散去。我、康丫、蛇屁股帮着豆饼把要麻抬开。

    要麻哼哼唧唧地骂:“死湖南佬儿呢?要用的时候就是不在。”

    没人理他。倒是康丫拿肩膀拱我“副组长啊?”

    我被这冷不丁的一下称呼叫得愣了一下“啥事?”

    “有吃的没?……我直说了吧今天吃啥?”康丫简直成了这世界上最现实的一个人了。

    我看阿译阿译被郝兽医在检查伤口五官错位地看着我。我看所有人所有人像我一样呆呆地看着我。

    “我以为我们不用吃了。”我说。

    无论去或者不去我们都已经被搅到废寝忘食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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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4352/ 第一时间欣赏我的团长我的团最新章节! 作者:兰晓龙所写的《我的团长我的团》为转载作品,我的团长我的团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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