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我:“你……用得着喝成这样吗?”
那小子把颗神智不清的头顶在墙上却仍没忘扯着烂嗓子冲我咆哮:“不帮忙就走人!”
我:“帮你帮你!——怎么帮?!”
死啦死啦:“……水!”
我摊摊手走开那就找水吧。
死啦死啦:“……很多水!”
我:“够你在肚子里养塘鱼。”
我用从老乡家借的桶把那半桶水拎过来时死啦死啦就真让我有点傻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毫无必要地扒拉开阿译又毫无必要地扒开我。他的眼睛里全无醉意但是很疯狂。
然后他家伙扒拉在水桶旁边我装了半桶的结果是他脖子再押长两倍也够不着水面于是他把整个桶端了起来我们以为他要倒自己头上可他却是不折不扣往自己嘴里灌。
我:“嗳?……嗳嗳?!”
阿译:“……好像……”
我没空去理他的吞吞吐吐:“……喝了那么多的酒就不要再喝那么多的水!”
阿译:“……好像不是喝酒……”
我们看着那家伙咕咚咕呼连肚腹都看着在衣服下鼓胀起来然后他摔掉了水桶我不知道一个人喝那么多水后怎么还站得起来但他摇摇欲坠地站了起来站起来又倒了下去不是摔倒的他把刚喝胀了的肚腹担在桶上承压着然后又一次去挖自己的咽喉。
我和阿译真有点傻了他这回又吐了个翻江倒海好处是终于不用吐胃液了。
阿译:“……真的不是喝酒……”
我终于开始嗅着这空气里一直弥漫着的一股怪味:“臭……”
阿译:“……大蒜味?”
那家伙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出去几步然后扑通倒地——这回真是自己摔的。
我们扑了上去。扳开他的眼皮先触到他体温绝不正常的皮肤和绝无规律的脉搏然后看见他已经涣散的瞳孔。
我着蒙我开始慢慢地明白了一点但是我不相信。阿译来得比我更直接一些因为他并没瞧见死啦死啦之前在做什么于是我瞧见阿译一张惊得合不拢的嘴。
阿译:“他好像是……中毒啦?”然后他开始做一个要给任何事情找一个合理解释的人:“是不是南天门上鬼子放的毒作啦?”
我不愿意再去想了我手忙脚乱地把那具瘫软的躯体拉了起来:“……我看是你作了。”
阿译颠三倒四地帮着我可他还在徒劳地想寻找一个原因。
我:“走啊!!!”
阿译便忙搀住另一边在战场上他都不慌了。可现在照慌:“哪里?去哪里?”
我:“师里有个医院!”
然后我感觉到肩上的躯体在挣扎那家伙。离死不远了可拼力在挣脱我的把握。我摁住他虚弱的挣扎同时感觉到他的决心。
死啦死啦:“不去……医院。”
我:“不去医院不去医院……可你让我去哪?!”
他才不管呢他玩他的神智不清去了。我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只能是先拉出这鬼也得绕晕的巷道阿译帮着我。阿译开始明白了阿译明白了也就吓住了。
阿译:“……他是在寻死?……寻死干嘛又要自救?……是不是每个上了吊地人最想的事情都是把绳子解开?”
让他做研究去吧只要他拖着死啦死啦的那一边还没撒手。我们玩命地架着死啦死啦往巷口挣他的两条腿已经是拖在地上我在眼角里窥见了于是我只好使劲地咬紧了牙根。
我们拖着死啦死啦过街我们已经觉得我们是在拖着一个死人了他很安静安静得都没有生气我耳朵里嗡嗡地在想。流着汗。这个人死了我们的世界将彻底变换了颜色也许是分崩离析。
阿译忽然变了嗓子地鬼叫起来:“heLLo!柯林斯!!!”
他并不是在疯柯林斯把一辆吉普停在街头。几乎就是流着哈拉子在看一个穿旗袍过路的女人我不知道那有什么好看地人家旗袍下边是穿着长裤的。
我:“全民协助!”
看来跟我们一样柯林斯也早就更习惯了浑号而非本名他转了头来看见是我们就很高兴。并且愤怒地指着那个女子向我们嚷嚷着(英语):“一点皮肤也看不到!——他喝多了吗?”
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最后我只好向全民协助呻吟(英语):“帮忙……想个办法快帮帮忙!”
全民协助只好一边挠着毛茸茸的胳膊一边瞪着我们。
我们把死啦死啦摔在全民协助的吊床上我们和柯林斯的朋友们开始忙乱我们寻找着坛坛罐罐、导管、药片、针头、输液瓶各种也许用得上更也许用不上的玩意我们把连在唧筒上的导管塞进死啦死啦的嘴里拿针扎他的皮肤拿听诊器听他的心跳我们现翻着书配各种的溶液让自己连着瓶子一起摇晃。
找对了人来对地方这里没设备可美国佬是抱着机器长大的我们用百分之一的硫酸锌催吐五千分之一的高锰酸钾洗胃用口服的硫酸钠导泻死啦死啦被我们这帮土郎中洋郎中翻书翻出来的办法一遍遍折腾早盲人休克却就不休克。
不但不休克被整瓶那些不是人吃的玩意折腾得浑身痉挛时他还要往起里挣:“不……不能来医院。”
我死死把他摁了下去:“这他妈的不是医院!”
阿译仍在那想为他的疑惑找一个答案:“……他到底吃了什么?”他知道我不会理冲着全民协助嚷嚷:“haT?”
全民协助(英语):“磷中毒。”
阿译:“haT?”
全民协助(英语):“农药。毒药。哦杀虫剂。”他也现阿译听不懂终于使用他要通不通的中文:“老鼠那个药。ok?”
我冲着全民协助嚷嚷:“shuTup!”
全民协助委屈死了:“ok。ok。”
我:“huRshyouRmouTh。”
全民协助:“ok。ok。”
全民协助安静了阿译又嚷嚷:“他去哪了?怎么会吃老鼠药?”
我不吭气只看着床上那个人被煎着熬着。和在煎熬中挣扎。
阿译:“能告诉我吗?——我烦透什么事情都被你们瞒着了!”
我:“他寻短见。不是吗?”
阿译:“那是我猜的!他这种人又怎么会寻死?!”
我:“又怎么不会呢?你都想过上吊时可能最想解开绳子。”
阿译:“我那是……我才没有想!我那是……推测可能!”
我:“我知道你只是没有做。”
阿译:“我是……!?”
我:“安静安静。你看不出他需要休息?”
阿译就只好闭嘴了愤愤地瞪着我而我只看着死啦死啦呆。
死啦死啦:“传令官一个耳刮子能抽到的距离。”
我就做出一脸忿忿准备过去:“来啦来啦。”
但他没叫我他只是噫语噫语都带着极夸张地笑声和语气:“……迷龙打机枪又不是撒尿。你抖啊抖地哼什么淫词浪曲?我说追你就追砍翻他们一个兴许我们就少死一个。我说开炮你就开炮。打一炮问一炮?你就算胖总也是个男人不是?我是团长团长团长你们的团长!你们来一个都能把我烦死其他弟兄怎么办?嗳呀兽医。你不是……”他忽然悲伤起来:“你们不是都死了吗?”
然后他又迟疑起来:“孟烦了克虏伯你两位连排骨带板油地又啥时候死的?……战不是打完了吗?”
由得他噫去吧我到门口蹲下望着外边的夜光。过了会阿译木木地过来学着我蹲下我不得不说他蹲得很别扭。
我:“这事别告诉别人。”
阿译就有点不自在:“……你今天总在说别告诉别人我告诉谁?”
我:“别的事随便。这事别告诉别人。”
阿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听着。我是说任何人。”
我只是又重复一次以便再一次肯定:“别告诉别人。”
阿译就只好忿怒地瞪着我。
我的团长在吊床上集合着他已成炮灰的团他现在远比平日来得快乐毒药于他是酒是可以渲泄悲伤和快乐的良药。而对于那个妻子和孩子。哀恸和愤怒能否简单成仅仅是在茶里加上耗子药?
我站起了身:“你去带他们回去吧。告诉他们别过来了。我在这里看着。”
阿译知道我说的是还在小醉家折腾的那帮人渣闷闷地想出门:“嗯。”
我:“阿译。”
阿译站在门坎外以为又有什么重要事情我凝重得他只好加倍凝重:“什么事?你告诉我。”
我:“……别告诉任何人。”
阿译愤怒得声音都变了:“知道!我不会说的啦!”
他那样愤怒恰好是因为他总把任何事告诉唐基我们知道他也知道我们知道。后来我看着他愤怒地出去。
上帝保佑。诸天神佛别再加给那个女人和孩子灾祸。
我后来就蜷在门坎边没怎么动过。我那团长也没个躺在床上要茶要水地毛病我几乎是一睡睡到天亮。
后来一个阴影遮住了我犹豫了一下低下来还算客气地推了推我。
我睁开眼便立刻吓得清醒了李冰带着几个兵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连忙站了起来并尽量问心无愧地把自己抹平整点尽管我不知道有哪里又问心有愧了。
李冰:“怎么回事?”
我:“……什么怎么回事?来跟美国盟友叙叙旧啊。”
李冰便把手指指着仍在吊床上昏睡的死啦死啦看着我的神情。
我便冲着已经被我们挤到另一个屋里去睡了的全民协助他正很中国地跑到院子里来刷牙只是盛水的器皿居然是个茶壶:“yes?”
全民协助抬头一望管他三七二十几呢:“yes!yes!”
李冰却仍狐疑地看着我们堆了快半桌子的药水、和造得很草根的洗胃器具:“……那是怎么回事?”
死啦死啦:“喝多了看见老朋友高兴啊。喝得太多了胃都出血了。”
他刚才还是睡着的现在说话却清醒得要命好像他就一直躺在那里等着李冰来一样。后来他用了一种绝非挖苦地腔调而是忧伤得好像梦游一样也许他知道那才是会最让李冰顶不住的挖苦只会激起反挫。
死啦死啦:“……那是因为打了胜仗。大胜仗啊。”
李冰的嘴角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带他的人走了。
我睡着躺在吊床上轻轻晃荡的死啦死啦一通折腾下来他活似个鬼折腾他只有那双忧伤的眼睛还似个人。
死啦死啦:“……是梦也没敢想过的大胜仗啊。”
我走近他想摸摸他的头他觉察到了回头看着我。于是我什么也没做只恨恨地出去。
我:“……该死的阿译。”
死啦死啦独自一个在光和影子里微微晃荡。
谋杀战地长官是杀头还是车裂呢?不会仁慈到枪毙的……我不敢替迷龙他老婆想。只现一件事尽管炮灰团死得连皮带渣都快要不剩我们还是别人眼中地祸患。
迷龙老婆和衣睡在一间能让任何人都瞠目结舌的卧室里这里最引人注目的仍是那张足能占掉半个房间又修补了很多次的大床一个被推倒的衣柜斜压在床上床上有五六床被泥和沙加上了水沾染了地被子迷龙老婆蜷缩在那一团混乱的缝隙中间这屋里就像被炸弹炸过这屋里被一颗叫迷龙的炸弹炸过所以不管怎样这仍是她的世界。
所以每天起来仍能那样周正地出现在别人面前那是她独有的特异Jb能。
雷宝儿是睡在另一个房间里的叫道:“……妈妈?”
迷龙老婆便立刻醒了醒来地第一件事是止住自己的啜泣那并不容易她得用手死死地掩住嘴等每天睁眼的第一阵哀恸过去后才能出声。
迷龙老婆:“宝儿?”
没再出声雷宝儿地唤声本来就是很惺忪的。
于是她就瞪着这个禅达独一无二的房间原来就是禅达独一无二的现在还是但现在是她一个人的房间。
于是她醒来了不要吵醒宝儿不要吵醒孟烦了他爹然后她开始通往又一天的漫长旅途。
迷龙老婆在镜子前收拾着自己拭去困极而眠时蹭上的每一小点脏污把自己收拾得好像迷龙就要回家一样。
她复姓上官名戒慈她丈夫在世时我们没人去记她的名字后来她丈夫不在了她对亲手杀了她丈夫的人下了毒药我才记起她叫上官戒慈是一个完整的人而不仅仅是迷龙他老婆实际上她远比我们完整得多。
开始生火和冒烟上官戒慈开始她又一天的忙碌尽量像这个家里什么也没失去一样。
该做饭了做三个人的……哦四个人我也得吃。每天她都对自己这么说该什么了该什么了。该过去了该忘记了她从小受的就是恭谨和守律的教育那东西在南天门上被迷龙这傻鸟钉进棺材了。该捡起来了她对自己说该过新生活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上官戒慈每天几次例行打扫细得很细到连迷龙那个死剁了头的临上南天门前扔在院里的活计都要打扫归置了沙归沙土归土锹归锹跟锤子什么的工具放一类——那个死货当时号称要把院子里装上排水檐的。
蒸屉冒蒸汽了早点做熟了她便放下手上的活计去厨房。她不是那种忙忙叨叨的人一切都有条有序的。她甚至停了下来收拾一下雷宝儿昨天扔在院子里的玩具她想起来这东西是迷龙拿炮弹壳做的于是她所有的有序乱了快步冲进了厨房。
于是她又一次啜泣了可她会找地方厨房里可以把家什弄得乒乓交响的来掩饰她的哭声好吧又止住了她揭开蒸屉正好把脑袋伸进冉冉的热气中间蒸去哭过的痕迹。
早饭做得了有条有序的摆放在灶台上今天是包子和稀饭。
于是上官戒慈站在那里呆。过了一会她告诉自己“该扫地了。”
地是本来就在扫的半途放下而去忙早饭了也许在其他人眼里看来一切都是有序的而在忙碌者心里已经无处不是混乱了。
她又一次下意识地去收拾了迷龙的工具然后现那是毫无必要的她已经收拾过很多遍了。
于是她告诉自己:“不要再看了。”
但是她看见迷龙坐在伸手可及的距离叮当二五把那些铁皮敲打成据说将让此院不再滑溜的排水檐忙成那样丫还有空冲她做着色迷迷的鬼脸……也许往下五分钟不到他们就又得回去折腾他们家床。
上官戒慈:“……别来啦。”
她坚持着扫地。
但是院子很干净不需要打扫院子只有迷龙回来了才会变脏变乱迷龙会和雷宝儿一起把什么都倒个个把什么都搞脏搞乱。
但是她回身时现我父亲起了。我父亲悲伤地看着她。她并没在人前显得悲伤但她那种悲伤不需要拿眼睛看。我家的死老头开始叹气出他的感慨“……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我一向顺服的母亲居然拿一本书要轻不重地打在我父亲身上我父亲赶忙地把书夺了过来看一看幸好不是孤本。
我父亲:“不要拿书打。”然后他居然也就此收声。
而上官戒慈逃跑一样去了厨房再出来时她把做得的早饭放在小桌上。
上官戒慈:“可以吃早饭了。小说整理布于bsp;然后她逃跑在这个小小地世界里有那么多东西需要她去逃跑。几乎是每时每刻每分每秒。她拿着簸箕和扫帚抹布上楼梯。然后遇上了刚刚睡醒睡眼惺忪揉着眼睛哭泣的雷宝儿。
雷宝儿便向他妈妈提出今天的第一个要求:“我要龙爸爸。”
上官愣了一下放下了手上的家什把雷宝儿领往桌边那包括把他安置在一张小凳上坐下。
迷龙总在不经意的小事上显出他的厚道譬如坚持在爸爸的称呼上冠以一个“龙”字。以便雷宝儿记住他的生父。我所知禅达最皮的孩子现在成了最爱哭的孩子他妈妈从没告诉他已经失去了随时可踢地屁股和随时可骑的肩膀可小孩子也许用鼻子闻闻便真相大白。
雷宝儿被安置在凳子上吃地放好了我母亲帮着喂。
上官戒慈便告诫——对儿子她并不像迷龙那么溺爱这导致迷龙迅占据了雷宝儿心中的第一位置。这倒也好。以前的上官想起来就会甜丝丝地告诉自己这样最好。
上官戒慈:“吃早饭。”
她没种和三个人一起吃早饭我父母偶尔的眼神总是提示她关于悲伤于是她离开了桌边又一次去拿起了簸箕。该打扫了睡房无论如何是该打扫了。
上到睡房一看那些被迷龙炸过的家什上官戒慈就又一次崩溃了她放下了手上的用具。在楼梯上坐了下来。
上官戒慈:“别想了。别想了。”
但是她仍然坐在那里呆。
上官戒慈坐在那没啜泣是比啜泣更要命地呆。
上官戒慈:“别闹了迷龙求求你别再来了。”
可是迷龙并没有来她最后还得起身去打扫那张根本无从下手的床。
最后她就看着那张床呆。
她只能看着那张大修过三次的床。这张床让我们一帮人全部累折。但记载着她已知的全部疯狂和欢乐她和迷龙全部徒劳了的辛苦。
迷龙光着个膀子在屋里踱。大感慨踱得也纵横捭阖在他正计划的事情上他的威风怕顶得两个死啦死啦再加两个虞啸卿原来迷龙也有龙行虎步的时候。
迷龙:“……这种事我第一眼瞅见你就定啦!咱们再要三个儿子老大叫了雷宝儿是吧老二叫龙宝儿老三叫虎宝儿老四就叫慈宝儿。你要是不乐意老二就叫慈宝儿那也是好商量。”
上官戒慈:“那要是女儿呢?”
迷龙:“我生不出女儿来的。有你一个女的就够啦!”
对着这种疯话上官戒慈就只好就叠衣服:“迷龙啊迷龙。”
迷龙:“咋地啊咋的?”
上官戒慈:“这里是插根筷子就成竹林可你也不是种竹子啊。”
迷龙:“嗯哪我东北人种竹子干啥玩意啊要种也是白桦树。”
上官戒慈:“迷龙迷龙我在说种树?我在说你的三个儿子。你要真想他们来这世上就得在家呆住了半个月一个月。你在家种麦子是这么种的?撒把种就跑?”
迷龙:“嗯我们那土可肥啦。”
上官戒慈:“……迷龙!”
迷龙:“嗳呀不好了今天饷我得去盯着不盯着他们就能把欠我的钱猫了猫了就没钱进货了咱家就断顿了。王八蛋也断顿了。还真是少不了我啦。”
他是满屋里奔忙着说地收拾点这个收拾点那个死啦死啦要来行贿的零碎、拿来跟我们得瑟的食物、欠条子收拾出一个包来。
上官戒慈就瞪着他刚开始是生气的后来简直比看雷宝儿还要多了些溺爱。
上官戒慈:“……迷龙你娶了几房老婆?”
迷龙:“啥?啊?……嘿嘿。“他介乎于打马虎眼和感慨之间:“命真短哪人命真短。”
上官戒慈:“所以你想要儿子。”
迷龙:“嗯嗯。要儿子要儿子。”
嘴上飙劲脚下也飙劲。踢里空通地便下了楼梯跑作没影。
后来上官戒慈便倚在窗户边看迷龙早已跑出了院门顺带着给雷宝儿狠狠啃一口然后就望了祭旗坡跑得像个疯子跑出很远了再回头望一望蹦两下招一下手。然后再跑得像个疯子。
于是迷龙在阵地上就疯狂地想念老婆再加个儿子便拿铐子也没法把他铐住他要回家回了家又疯狂地想念阵地上的人渣再加上个他崇拜地死啦死啦他的妻儿便拿铐子也没法把他铐住。最后他永远顾一头拉一头地奔忙。生命很短暂迷龙要繁殖只是他的繁殖永远只能做足热身工夫。
上官戒慈木在那里所有这些的琐碎让她分崩离析。每天一百遍然后还得让人看见一个完整地自己。
上官戒慈:“别来了别来了迷龙这房子得收拾。这是咱们家这家不能这样。”
那近乎于告饶了。迷龙没有回应于是上官戒慈迟疑着去碰那张现在也许连猪都不乐意睡的床迟疑得像是我们去排除踩在脚底下的一个地雷。
她当时没时间收拾等她有时间收拾时迷龙已经死了她再也舍不得收拾——也许她这辈子再也无法收拾。
但是上官终于从床上拖起一床被子那被子象从泥沼里拖出来的。上官便无法不想起迷龙那天像个熊瞎子一样拆自己的房子。她便扑的一声笑了。
笑完了便是哭。“别来了。求求你。走吧迷龙。“上官戒慈哭着对自己的笑说。
然后她迅擦干了眼泪因为她听见有人在敲家里的院门。
院门在被敲响不轻不重不疾不缓地三声节奏有些机械。
上官从楼上下来站在楼梯上。我的父母亦在看着院门雷宝儿看了她一眼掉了头乖乖地吃饭——乖得有些阴郁。
上官站了一会回去。她不打算开门于是那三个也就当没听见人敲门。
门沉默了很久不轻不重不疾不缓地又被人敲出三响。
我比上回离得更远离了个拿手枪打估计得精瞄的距离瞧着死啦死啦又把门敲了三响然后退到一个手榴弹爆炸的安全距离之外……也就是对街。
门仍是没有动静死啦死啦仍是像个鬼只是有一双越来越像人的眼睛。
我们看着门像看一个点着的炸药捻子可它他妈的一直不炸后来我决定走过去。
我:“你想什么想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嘴里那股药味隔三米还能熏人一跟斗?”
死啦死啦就有些迟疑他一直在迟疑可就是不生退缩之心:“……炮弹总不能两次落一个坑里吧?”
我:“谁说不能?我们就见过!亲眼!”
死啦死啦想了想:“嗯是常有的事。”
“日子很难过我知道。“我宽容地拍打他就像他曾经拍打我一样:“想喝酒我舍命陪要烧云土我都去给你找来非得跑来喝耗子药?”
他不吭气只是站在那里望着门。门没看他望了很长的一气。
死啦死啦:“我不是寻死我是求活。”
“我知道。“他盯着门我就盯着他:“只是全民协助那块的药已经快用完了这是实话。”
死啦死啦:“哦。”
我:“我走了。”
这是实话我走了。这是假话我走到巷子的拐角就站住了我开始抠老百姓家的墙皮。
他又去敲了一次门然后退回足一条街的距离。
后来下雨了我看着那只落汤鸡蹲在雨地里。用树棍和手指头在捣腾什么。我悻悻地*了很久现他是在用树棍和手指头抢救落水的蚂蚁。
后来我也看着我脚下那里也有在雨水中挣扎求存的蚂蚁。
此时此地我是它们的上帝我可以救它们或者不救它们现在我地心情很坏坏到我希望它们像迷龙家门外蹲的那个人一样死去我不想救它们。
后来我蹲下来使用树棍和我的手指头。
对错很重要做虞啸卿是不好的……我救了它们。
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死啦死啦正踩过水洼。去敲他的又一次门门没被敲到便开了。于是死啦死啦便看着上官戒慈平静的脸。
似乎她从来不曾为了一个叫迷龙的死鬼伤恸似乎她从来不曾刻意谋杀眼前落汤鸡一样的家伙。
我就站在拐角的雨地里呆呆地看着。
死啦死啦也呆戳在那里他的智慧又成了已经剁碎的猪头。“我来看看。”他再度干瘪地说。
门里地那个谋杀犯一点也不像谋杀犯。“下雨了。”谋杀犯如是说。“团座进屋避避雨?”
死啦死啦便茫然地用目光追随雨点:“喔下雨了。”
他很快就看不见雨点了因为上官戒慈递过来一把打开的伞。遮住了纷纷落落地天空。
上官戒慈:“团座进来避避雨。”
连问式都省了死啦死啦便疲惫地抹了抹脸说真的一个刚死过一次的家伙不该这么快出来淋雨:“谢谢。”
我站在那看着他进了院门消失我动了哪根筋猛冲向那院门但门在我面前轻轻地关上了我想敲开它。但举起手来却没有敲开它的勇气最后我退回了雨地里把脸上地雨水舔进嘴唇里解渴。
我只好喃喃对着雨水祈祷:“老天保佑炮弹别炸一个坑。”
死啦死啦小心地走过院子似乎怕被地上的雨水溅湿了脚。他真怕的东西就在他的身后——上官戒慈一直为他打着那把伞她小心到没让一滴雨水落在死啦死啦头上。
然后便进了堂房坐在桌旁。死啦死啦听天由命地看着上官打着一把雨伞在院子里忙碌她进了厨房厨房里冒出了蒸汽在雨幕中飘散。
又要喝茶吗?死啦死啦便对自己苦笑。然后便瞧着雨地呆。窗明几净。连刚把他淋透的雨也成了景。迷龙老婆有象死啦死啦一样的素质只要她愿意就能让一个人如沐春风。一块湿热的毛巾递了过来。那是上官刚才在厨房里忙碌的内容之一“团座先暖和一下。”
死啦死啦:“不了不用了。”
上官戒慈就没听见一样“湿的先就点暖气干的你呆会用这地方淋了雨大意不得湿气太重。”
死啦死啦:“弄脏了。”
他确实很脏还套着从南天门上穿下来地破布我们现在就没人不脏。上官连瞄都没瞄一眼收拾家务去了。
上官戒慈:“都是迷龙的没关系。”
死啦死啦便有点惊偷觑了一眼因为迷龙的名字如此轻松地从那位遗孀嘴边滑过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好吧那就擦他擦了擦脸望着毛巾上蒸腾的热气出神。
死啦死啦:“我特别爱看下雨的时候什么东西冒着热气一个飞起来一个就落下来好像老天爷想跟人说点什么。不过这辈子都飘忽得很能看到地机会不多。”
没声音死啦死啦抬头望了望没找着人。过了会上官戒慈拿了一套干净衣服从这院里四通八达的某一道门里出来放在他身边的桌上。
上官戒慈:“团座要换衣服吗?迷龙有衣服。”
死啦死啦摸了摸那套衣服站起来开始由下往上解衣服扣子。上官戒慈打算出去。
死啦死啦:“别走。我不是要换衣服。”
他解开几个扣子是方便掏出裤腰里别着的手枪他把那支枪拿出来:只……这是柯尔特我那枝落在南天门上了这是跟美国人借的。点四五口径一子弹比一块银元轻不了多少。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要是恨谁拿它轰掉那个人的脑袋非常解气……解气到以后你一想起那人地脑袋就不再恨他。”
上官戒慈看了一会便伸手来拿。死啦死啦把她的手挡开了。
死啦死啦:“不不我不是要你现在拿它轰我的头谋杀战地长官。“他做了个自嘲地表情“还是一个功臣这罪名不是你草民担得起的。我是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拿这支枪找个绝不会连累到你的地方我自己轰掉脑袋……我保证找个你看得到的地方这样你就解恨了。”
上官戒慈瞧着那枝枪琢磨了一会儿“你要什么?”
死啦死啦:“只要你别这么活。”
上官戒慈:“我活得很好。”
死啦死啦:“我瞧不出人怎么死可还瞧得出人怎么活。”
他忽然觉得背上毛回头瞧了眼雷宝儿站在一道门里阴郁地看着他死啦死啦脖子僵硬地掉回头小孩的阴郁实在比什么都可怕。
死啦死啦:“……你还有儿子迷龙的儿子。”
上官没有笑但给人的感觉是忽然笑了一下那让死啦死啦背上毛的同时正面也不寒而栗。
上官戒慈:“团座要不要喝杯茶?”
死啦死啦愣了会他能剩下的只有苦笑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茶已经上来了很酽的一杯雨还在淅淅地下死啦死啦端详着面前那杯浓琥珀色的液体。并没人管他上官麻利地在忙着一应家务那意思你爱喝不喝。
温馨得很于是死啦死啦也就加倍地感伤。
死啦死啦:“淡了点。”
上官戒慈:“已经很酽了。是普洱。”
死啦死啦:“少放了点东西。”
上官戒慈:“普洱也就是茶叶和水。”
第一百五十三章
死啦死啦就不再罗嗦了拿起茶茗了一口很香很酽让他忍不住想舒散一下筋骨能让人喝成这样的茶自然是没什么问题——哪怕他是一个很少有机会喝茶的人。
于是他像是庆幸又像是抱怨:“还真是茶。”
上官戒慈没理他。他就又享受又受罪地喝着那杯茶。
茶里除了茶叶和水真的没有什么我的团长欢欣兼之失望如果这样就被谅解他又如何谅解自己?
然后他就闻到了那个他永生难忘并且一次就熟悉之极的气味。死啦死啦回过头雷宝儿给他端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刚冲的荔粉小孩子阴郁但是有礼彬彬——什么让他成了这个样子。
雷宝儿:“叔叔甜的。”
一个已经喝过一次的人离几米远也闻出那股子热气一蒸刺鼻之极的味道了。
死啦死啦苦笑着回头看了眼上官戒慈人并没看他也并没人管他还是那样爱喝不喝由你。
于是死啦死啦由得那碗藕粉放在桌上茫然地摸了摸雷宝儿的后脑勺“小孩子头真圆跟你爸爸一样圆。”
雷宝儿:“爸爸的头是扁的。”
死啦死啦怀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就他一向拍人脑袋的习惯来说那么他的手心怕就是八角的。
雷宝儿:“龙爸爸的头才是圆的。”
死啦死啦就很崩溃了再一次看着那碗味道扎鼻子的藕粉呆想上吊时没有绳子不想上吊倒就有了绳子。
雨已经不那么下了滴滴的答答的我跟那块抠着我面前的墙皮。老百姓家的墙是就的土坯下过雨之后质地松软得让人就忍不住去抠我已经把它抠出一个大坑来。
有个老太太出来跟我急:“抠啊抠啊再抠就要被你抠倒地!”
我就半死不搭活:“不会倒。倒了把我埋这。”
然后我立刻活了起来我从老太太身边蹦开的时候差点没把老太太吓得跳了起来——因为我等的人出现了。
死啦死啦猛然打开了院门然后从里边冲了出来我父亲追在后边嚷嚷。
我父亲:“怎么又没把书带来?!”
死啦死啦:“下回下回!”
他径直扎向我这里离得老远我就闻到那股熟悉之极也难闻之极的气味他跟没看见我一样。像是被鸟枪打了的野兔子扎向巷道深处。他迅把我抛在身后而那老太太还抓住我不放。
我:“打过来啦打过来啦!”
老太太便失了惊。那度冲南天门都绰绰有余:“鬼子打过来了打过来了!”
她人也没了门也闭了。我蹦着颠着去追我的团长他都已经跑过巷角了。
转过角就听见呕吐声看见那家伙把脑袋狠顶在墙上一块松动的墙砖都被他顶得掉下来——比我抠抠的威力大得多。然后又是那一套挖和吐并且是吐不出来什么的。
我:“别吐出来啊!别吐!别吐你就成啦!你就总算弄成一件事啦!你弄成啦!偿了心愿啦!”
我一边捡起砖头平拍他的脊背帮着他催吐。
“帮帮我水。”他抬起一张暴汗淋漓地脸对我呻吟。
我瞪着他呆:“……我们回南天门吧?我们干嘛从南天门下来?”
他应该是压极没听因为我没去找水他就一下子猛扑在地上像狗一样猛喝地上水洼里的积水。我瞧不下去。我拖起他去能救他地地方“……你让我怎么跟全民协助说?!”
全民协助坐在门槛上皱着眉要通不通地抽着水烟筒。据说他将在下一个节日的下一个节日的某一个见鬼的下一个节日回去但现在他烦心的怕不是这件大事而是死啦死啦又占了他的吊床。
全民协助向我抱怨(英语):“他们告诉我要到圣诞节才会考虑我的回程。我看我要在中国做一个农民了。”
我只能厚着脸皮(英语):“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全民协助。”
全民协助(英语):“……刚洗过胃又喝了同一种毒药——两子弹钻进同一个弹孔也不会比这个来得荒唐……他是在尝试自杀吗?”
我摇头全民协助也用不着看我的摇头。他自己摇得更狠(英语):“如果他也会自杀。那我现在一定在月球上……我要在月球上做一个农民了。”
我也气得在含讽带刺(英语):“他最近有了良心现在在洗涤灵魂。他如果不这么干。刚换的良心就会死掉。”
全民协助(英语):“这是宗教吗?释迦牟尼?中国道士?伏都教?”
我没好气地(英语):“是他一个人的宗教叫心安教。他是他自个的教宗。”
全民协助(英语):“我很想加入。”他站了起来:“药不够了我也许只好用枪药给他洗胃了。”
我(英语):“用什么都行。”
全民协助就小跑开了去做预备了我瞪着吊床上的那个家伙他汗湿得把吊床都给浸透了可清醒得很瞧着天顶出神。
我:“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死啦死啦:“我想让她离开禅达……这地方死的活的全混作一堆了在这呆着的人总有天要把自己耗死……她该死吗?迷龙我救不下来可是她该死吗?”
我哑然了很长时间:“……没有别的办法?”
死啦死啦:“没有。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是地既然他带着我们在长久的一筹莫展中活到今天那确实是他说没有就是没有。
我:“已经没有药了再来一次我们只好给你上大粪了。”
他没吭气摸着火烧火燎的肚子看着天顶。他大概是像蟑螂一样抗药的吧这回他连幻觉都没有。
他什么也没说。于是我知道大粪他也无所谓。我们攻上了南天门我们甚至能让怒江改道但我们没法让人偏离他要做的人。
我搀着那个又一次大病初愈地家伙进来找了张椅子把他放下。我觉得不大以劲每个人都看着我们每个人都不说话看得出他们曾在讨论的话题在我们进来时被打住了——我以为说的是死啦死啦。
我:“他没事。今天不会暴毙明天就不好说。”
丧门星直冲冲地:“张立宪说我们快可以回家了。”
我愣了一下我现在知道他们在怔忡什么了我看张立宪。张立宪大概是从放了这谣言后就没插嘴过坐在那怔。
我:“扰乱军心吧。哪来地谣言?”
张立宪瞧我一眼便转开了头。给我一个不屑回答的表情余治过意不去一五一十地复述:“跟我们要好的军官都跟他们带地兵交心窝子了没实说可让他们想想仗打完以后地事别只想回十万八千里外的老家了。那些地方都教小日本榨干了也打烂了想想有没可能卸了这身皮做本地人地倒插门可能还要好一点……我们也就是带个话。”
没人说话有人叹气不会喜悦的已经适应了这么多年这种消息扑过来就是让人失落。
我:“……倒插门也是个去处这地方男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你们洗干净了也能吃香。”
丧门星下意识地摸了摸他贴身装的兄弟:“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克虏伯就忧心忡忡地:“我怕卸了这身皮连饭都没得吃。”
我就看阿译阿译正入定。好像他耳朵里听见了谁都听不见地《野花闲草蓬春生》。
阿译:“……我不想回上海。你会想回北平吗?孟烦了?”
我脸上僵硬了那么一会儿:“……谣言。等真脱这身皮的时候我才说它不是谣言。”
我回头去瞅死啦死啦他安静地坐在那养着神好为下一次的服毒做预备这一切与他基本无干。
我远远地跟在死啦死啦他已经恢复了一些。不成*人形但眼睛象疯子一样炽热他现在去迷龙家脚步都不带犹豫的。我跟在那么个似乎与他无关又实则有关的距离我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只是跟着去。
回家不是谣言用我们动物一样的嗅觉也能嗅出它绝非谣言。只是回家和他无关他是个连祖籍都没有的人。
我又一回在那抠着墙皮。墙上那个土洞已经被我掏得越大了。那家伙又一次从迷龙家里撞出来我父亲又一回在后边嚷嚷着徒劳地想要追上他。
我父亲:“我的书到底被你做什么用了?”
我又一次架起那个跌跌撞撞地家伙去找救治的地方。
后来他又去了几次。我想他怕是喝药都喝出抗体了且死不了我不用去了可我还是跟着去。我觉得迷龙老婆的怒气不会歇止了摧塌八百里长城也不会歇止可他总会告诉我某个他认为大有希望的细节。
那家伙腹痛如绞冒着冷汗被我架着还要跟我唠叨:“……她儿子裤子上的破洞今天给补了不是补丁补了个花。”
我:“……又怎么样?”
死啦死啦:“今天她门上多挂了个小镜子是本地人拿来照妖的。”
我:“那又怎么样?人兴许就是说你别来烦啦。”
死啦死啦:“不是的你不懂她一直着意让院里跟迷龙死的时候一个样连一片树叶都不肯多落的。”
我:“你跟迷龙说照顾她们……就是这么照顾的?”
死啦死啦想了想嘴里喷吐着毒药的气息:“……不算照顾吧?”
我:“……你看上她啦?”
死啦死啦我也真服了他答得真是毫不磕巴:“恐怕是。这辈子打过交道的女人怕也有几十号拢一块怕还比不上人家一根小指头。”
我:“有希望吗?”
同样的绝无磕巴:“没希望。”
我就沉默地架着他去找洗胃的地方。
是没有任何期待。你能有什么期待?我们都没有期待。
“你走吧。”我一脸权威地说。
而阿译小心地把那摞我们凑出来的脏乎乎地钱放在不辣面前的砖头上——不辣那小子已经越来越像个花子三生九世的花子。死花子一脸傻气实则两眼精光地看我们背后看我们左右看整个他的华宅我们就不上当我们知道没什么可看的除了蜷在一边把自己窝成乌龟一样的横山光寺。
不辣:“走哪?你们快把话说清楚。我要去讨饭。”
我:“回去。”
不辣:“回哪?”
阿译:“回你老家你说有两条河包着地地方你说有最好吃地米粉的地方。”
不辣开始嘻皮笑脸:“赶我走?做叫花子还怕赶?”
我和阿译互相看了看因为让不辣走这是我们俩互相地一个计议。
阿译:“这里的仗快打完了你看不到吗?你闻都闻得到啊!”
我:“山高水远的你蹦不过去的。”
阿译:“孟烦了托了人找到个往那边去地车队差不多能把你带到湖南了。机不可失的!”
我:“我托个鬼?是四川佬帮忙找地我才不要居他的功劳。”
不辣:“你们两张嘴都讲糊了。不管我呀?”
我就压低了身子揪住他的衣领:“要得——你只准讲这两个字。”
不辣就看着我们嘿嘿直笑。
我和阿译不知道去哪。可有兴趣替不辣决定。虞师捷报频传打官的开始打包细软我们就打包残肢和记忆。
然后不辣伸出一只手指着那个蜷成一团的死日本佬:“能带他吗?”
我一下把不辣擞开了连阿译都一脸气恼。
我:“你他妈的。”
阿译:“你他妈地!”
我:“一车子你不认得的兵能容得你个死叫花就算情份。还能容个早该被砸成酱的杂碎?”
阿译:“你知道这机会来得多不容易吗?现在的车队连根针都塞不下因为哪个官都在往家里挟带私货!”
我:“丧门星背的他自家兄弟的骨头你他妈的弄了个什么奇怪玩意?”
不辣还是嘿嘿直笑:“又不让我讲话了。都一样的都一样的。”
我:“一样个屁!”
不辣:“要打仗我们都是照着对方脑壳开枪的战打完了我跟他一样都是要饭地。都一样的。”
我吁了口气看了看阿译阿译点了点头尽管很艰难。
我:“你摁住他。”
阿译就把不辣摁住。不辣好像也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他不挣扎我从裤腰上拔出全民协助的那枝柯尔特上好膛走向那个蜷成了团的家伙。那家伙坐了起来。也没躲只是抖得风中一根草也似他哆哆嗦嗦盘膝坐好哆嗦得盘膝时都得要用上自己的手他把双手合了什闭着眼。流着眼泪。很急促地也不知道在念些什么。
不辣就哈哈地乐:“打吧快打你快打完他。下一分钟好给我收尸。莫以为一条脚地人就没得办法把自己搞死。”
我没打不光是因为不辣的威胁不光是因为我知道他说了就做得到也因为我有点打不下手。不辣就轻拍阿译摁着他的手阿译无力地放开了。
不辣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要饭家什钵子拿在手里罐子用绳子系在手上柱着树杈他跟我们俩不在似的只跟那个小日本说话:“莫乱跑。我回来帮你带饭。”
我想他们俩的交流大概象狗肉和死啦死啦交流一样不用言语吧横山立刻就听懂了听懂了就蜷成一团说是跪着磕头也不像倒像激动过度死过去了在那抱成一团。我们也不管他也不关心这地方没有人会激动死地我们只是跟在一个蹦蹦跳跳地不辣后边。
我喃喃地牢骚:“他妈的那么多心血全白费了。”
不辣:“哪里白费啦?不这么干你们要不得过。现在你们干了过得去了。快点快点别老让一条脚地等你们。”
第一百五十四章
我们就只好加快步子跟上那个一条腿的神行大保不辣叫我们跟上是有事情的他把那摞钱又塞了回来塞给我我推开塞给阿译阿译推开。
不辣:“你们要害死我呀?我真要蹦回湖南带这些还不是自寻短见?要蹦回去我身上就不要有别人想要的东西!”
他说得对我嗯了一声而阿译默默地接了。
阿译:“……你真就把一个小日本看得比我们还要紧?”
我:“我讨厌他。我现在还想点了他。”
“我也讨厌他。“不辣兴高彩烈地同意:“我也讨厌你还不是要一起过?”
阿译:“……别把我们跟个鬼子放在一起比。”
不辣:“当然没得比。我跟你们讲我讨厌他我一讨厌他就骂打仗我们湘人没少死正好出出气。他个姓王八就哭就跪着磕。”
我:“假的啦。他现在用得上你而已。”
不辣兴致全然不减:“我当然晓得。”
阿译:“……等他一用不上了你了你睡觉他就给你一块大石头。”
不辣:“那倒不会。”
我:“……确实不会。”
阿译就很有些讪讪因为那显得他心理阴暗。
我:“阿译就是担心你还有遇事爱往坏处上想。他要是坏心眼世界上没有好心眼了。”
阿译就连忙展了展容:“谢谢。”
我:“可现在是在打仗仗打完以后呢?你帮他做这么多他还不是要回去的。你值不得为他这么做。”
不辣便也开始有了点怒容对横山的而不是对挑拨离间的我们:“快回去好了!回去好了!千万不要再来了!跟你们说我讨厌他嘛!屁大点事也要跪毛大点事也开哭要讨饭他那腔调开口就变肉饼子!乌用场派不上还要分走我一半食!”
我们不再说话了。陪着他走吧。
他讨厌横山可他现在得这么做。要不然用他的湖南话说不得过。
我和阿译后来就站在街头看不辣要饭。我们在这也许有好处的我们在这上次赶过他的那个花子头儿犹豫再三没有过来。而不辣蹦着跳着涎着笑着有时有有时没有。饭是讨得离我们越来越远。
不辣爱蹦蹦得离我们越来越远。那是下意识地他已经彻底地远离了我们也许还念点旧情但他已经彻底厌离了我们所在的世界。
我和阿译互相看了看我和阿译都明白。如果让我们也像不辣那样粗鲁和一无所求说不定我们也蹦在他的身后。
后来一辆车停了下来。就停在我们面前车上的军官下来向我们敬了个礼——这时我才现他是小猴不过这会他让我们觉得很陌生因为我们熟悉的是他对张立宪和余治的那张脸现在他拿出的是一张师直对下属团的脸。
小猴:“我师公务。让你们去一趟。”
我们讶然得很着实讶然得很。
我已经讶然得出了声了:“我们还有什么公务?”
小猴便多给了一句那多半还是看张立宪的面子才说的:“师座从前沿回来了正在西岸江防候你们。”
我瞧阿译现阿译也在瞧我。他是屁都不敢放一个地。那我放:“候我们?候我们干什么?”
小猴:“不是候你们是候龙团座和你。”他已经不耐烦起来:“上车。”
于是我上车我最后看见的是站在那里茫茫然地阿译还有更远处笑嘻嘻冲我敬礼的一个叫花子。
车又一回停下死啦死啦正一脸吸毒鬼相地站在迷龙家对街卖呆。
小猴又一次地下车敬礼:“龙团座。师座有请。”
死啦死啦诧异地瞧着车上的我我向他大做诧异的表情和手势他倒是没我那么多废话径直就上了车。
然后我们行驶。
我又一回地毛骨悚然原来师里比我们还了解我们的踪迹。
第四十一章
车在山野中驶行这是西岸。但不是我们熟悉的西岸。
它没有我们习惯地硝烟味道反倒是越来越曲径通幽。偶尔我能从林叶间扫见并不豪华但是清雅的山间小筑看得到火山石切筑的院落也闻得到硫黄的热气。
我一直在左顾右盼有时就把手在死啦死啦眼前晃晃他大概是嗑过太多药了这些天总有些睁眼瞎子才有的表情。后来我瞧见丛林里有若隐若现的岗哨。
早听说西岸有火山天然温泉可以让人解乏甚至忘忧我立刻生了带小醉来散心的念头这个念头更立刻地打消了这里有岗哨是只有高官才能来的平民禁地。
车停下了我们木然瞧着那片林子它倒是蛮合适我们打日本人伏击或者日本人打我们伏击的——这是我们下意识的想法——然后我们跟着小猴进了林子。
林子里围着树用军用帆布扯了幔子小猴把我们带进的是这里。
小猴:“更衣。”
几块大白毛巾拿了过来我们真是很久没见过这么白的毛巾了伺候我们更衣的是军人可我们听见很遥远地传来女人的笑声。我终于开始有点赧然不是因为脱便脱作光屁股也没什么是因为白毛巾衬在我们身上根本就是两个乾坤。
我小声地:“虞啸卿这娃终于成唐基了。”
死啦死啦瞄了眼小猴他们离我们很远——看叫化子的烂黑皮衬在白毛巾上并不是多有趣地事情于是他也哼哼哈哈地回应:“你说娘们?虞啸卿再掉也掉不到这个地步。”
我:“走着瞧。”
死啦死啦:“走着瞧。”
小猴已经近来:“师座有请。”
于是我们就去见师座跟上回装在一架破飞机里摔在缅甸一样上回裹的是花布这回裹上白毛巾。
穿过那些迷宫一般的丛林小径很远我们就看见虞啸卿坐在一潭热气蒸腾的水眼里一个人周围并非没有军人。但离得他很远——不仅是距离上也是心理上——现在他那股子拒人三尺之外的气场越来越强了。他低着头瞧着蒸汽里飘着的一片树叶一樽大托盘在他身边飘着上边放着酒壶和酒瓶但他根本没有去动地意思。他那张瘦脸象刀刻一样刻着孤独自闭和更多地东西裸着的膀子上有一条绷带交缠地新伤。
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虞啸卿几乎是我们下南天门的同时他就奔赴西线战场现在我们看见一张倍受折磨的脸。肩膀上还伤得不轻
伤成这样的人不该泡在水里可这关我什么事呢?让他泡死好了。
我们又一次听到女人的笑声。这回还夹进了男人的笑声。
虞啸卿皱了眉从水里伸出一个指头动了动我都不知道他的部下是怎么看见的但他们就是看见了——他们怕是每一秒钟都要盯着师座大人地举动吧?
虞啸卿:“什么人?”
小猴:“是县长家里的……”
虞啸卿用不着等到听完:“叉。”
什么疑虑都没有小猴立刻招几个兵去了没一会我们就听见男人地呼痛声以及女人的惊叫声。然后立刻安静了相信小猴一定是一丝不芶把人叉走的。
虞啸卿:“他俩留下你们都走。”
于是所有人都走了我和死啦死啦扯着毛巾傻子一样站在那里。虞啸卿看着水面不吭气拨开那片他已经看了很久的树叶。
他有了权力从东岸到西岸现在军长也要让他锋芒。他很难过可在他一生中最难过的几个月里他的仕途走得过以往地十年可他还是很难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虞啸卿:“能下来吗?我是请你们来洗澡。不是请你们来看我洗澡。”
死啦死啦用手在胳臂上搓了搓黑泥成条地下落这是他不下水的原因。
虞啸卿:“半小时前我比你还来得脏我刚从前沿回来。”
死啦死啦仍然在犹豫我就更不用提。不不是不好意思我们才不是嫌自己脏——而虞啸卿也知道他用眼角都瞟得出来。
虞啸卿:“我也讨厌这里看惯了血和土这里就绿得刺眼——可我想找个能和你们坦诚相见的地方。”他从水里站了起来。以便我们彼此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的身上也不缺伤痕。弹片咬到我的时候也不会觉得这人是一身虚肥臃肿的死肉。好了。现在我们都一样了伤痕就是军衔和勋章。”
后来他瞧了瞧我们微笑:“哦你们俩的痕都多过了我那你俩位今天就是我的上峰——下来下来我的上峰地方不怎么样可是水很干净如果你们不嫌我刚才在这里泡下了六斤老泥。”
那就却不过了我犹犹豫豫地走近了一点死啦死啦在水眼边坐下拿人家的洗澡水泡他的脚丫子一个一个脚丫子地泡舒服得直叹气——我知道他存心在惹人生气虞啸卿也知道虞啸卿斜眼瞧着他很久不见虞啸卿这么瞧他了又好气又好笑的。
虞啸卿:“我建议你把自己整个泡进来要泡透了要出一身透汗。可以清毒的。你最近很需要清毒。”
死啦死啦一下子被定格在那里了他歪着头两只手还在自己脚巴丫子上头虞啸卿很友好地看着他他们俩关系最好的时候虞啸卿都没这么友好的。
那表示他对死啦死啦最近干的一切事情了如指掌如果他仍是以前的虞啸卿谋杀他下属的人早已被抄斩满门。
于是死啦死啦再也不调皮了扑通下水把自己淹了个没顶良久后从托盘那头露出了他的脑袋。
然后虞啸卿便瞧着我:“你呢?”
我规规矩矩下了水把自己泡在里边。
我们一声不吭地把自己泡在水里有时划动一下胳臂让自己更直接地感觉到热流。我们连热水澡都罕有洗过更不要说温泉化去的恐怕不止是我们身上的老泥还有我们自己。
虞啸卿平和地看着。看来他今天决定做个平和地主人了他伸手把那樽船一样漂在我们中间地托盘拖了过来把酒给斟上。
虞啸卿:“怎么样?还非得要我软硬兼施地弄下来。”
他是对我们两个人说的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无视我。
我声音都泡得有点颤:“……舒服。”
死啦死啦眯缝着眼:“死了也不过如此吧?”
虞啸卿没好气地瞧了瞧他:“我决定从西线回来一趟时约的你们是在西线战场上打地电话我可以不见钧座可得见你们。你们送我去的西线我这是第一次回东岸。”
死啦死啦反对:“不是送是拦路求情。”
虞啸卿恐怕也明白了只要顺着死啦死啦的说道。那便永远不要回来了今天他很坚持。或者说现在他更聪明了。他拍了一下肩上裹着的绷带让话题回到原轨:“弹片从这里进去后边出来半个军传闻我已经殉国可也没回东岸——因为我这么想我欠了债。我回来的话就得还你的债。”
死啦死啦:“……你没欠债。这种话不好乱说说多了自己当真。”
虞啸卿:“当到按时定量去喝老鼠药的地步?那你倒不用担心不会。”
他们俩又杠上了就算隔着蒸腾的热气照旧咄咄逼人地瞪视最后虞啸卿摊了摊手作罢。
虞啸卿:“前方正紧我不会无聊到折回来还债。债可以打完仗再还。我回来是因为烽火连天你两位大有可为。很用得上。”
在热水里泡得松散了的肌肉又绷紧了。有什么办法?多少年地打下来我们听见战争二字起的已经是生理反应。死啦死啦在水里猛然哆嗦了一下是那种汗毛孔都竖将起来地哆嗦在一池热水中还能这样……他没得救了。
虞啸卿便很有趣地看着他:“你哆嗦了。可不是害怕。”
死啦死啦:“……就是害怕。”
虞啸卿:“害怕的是什么咱们权且不说吧我只是保证。你无需再打南天门。”他猛一伸手如同要给死啦死啦一个耳光但他是把水抄了死啦死啦满脸然后他冲了过去抓着死啦死啦地头把他的头摁进水里。摁进水里。再拔出来再摁进去——我想帮我的团长。可我现虞啸卿的举动介乎嬉戏和当头棒喝之前至少他自己这样觉得。
虞啸卿:“军人马革裹尸死得其所。战死沙场亦我所愿。”他淘米似地把死啦死啦的一颗头往水里抄后者几乎不反抗:“可你沉溺人情太多形同自废。”
他最后一次把那颗脑袋从水里拔出来推开。死啦死啦退到了池边抹着脸大口地喘着气——虞啸卿看着他戏谑的成份完全没有了那张脸成了铁铸地。
虞啸卿:“在南天门上时你也许为我痛心现在我看你痛心是你的十倍。”他一个耳光摔了过去:“你是我最信的人。”
死啦死啦死样活气的挨了也就挨了他拿热水洗自己刚挨过的脸。虞啸卿不介意他退回了池中那地方更适合谈他纵横捭阖的梦想。
虞啸卿:“如果你的炮灰们还在将是虞某人麾下最最辉煌的铁军数千铁甲敢敌十万虎狼。”
我:“师座。从来没有过数千铁甲只有数千个曾是人垢子兵渣子的死人。”
虞啸卿歪头看了看我像是在琢磨是不是该把我这么光着扔出去但最后他只是挥了挥手:“他们会回来。回来后我会让他们成为铁甲而且不是数千是数万数十万。”
得了他们不可能回来因为我们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了。我咬了嘴唇不再说话虞啸卿说的只是个数目字数目字当然可以回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
虞啸卿:“我不会看错这里有三个人每个人的血都热得够把这池温汤煮沸。”他猛一下指着我:“连你也是一样挨打太久了连你也想做揍人的那个——英吉利现在终于解了他们的倒悬美利坚的生产机器也已全面开动你们再不会受窘……不不仅仅是不受窘你们是不是瞧一身洋货的驻印军眼热?想不想让他们望尘莫及?你们想不想坐在长炮管的沙曼坦克上在几里地外就把敌军的坦克打作废铁?你们身后上百辆同样的坦克都归你指挥一百五十五毫米的长程汤姆和野马式战斗机给你们提供支援。你们的士兵永远不会再挨饿受冻在你们曾经被赶成兔子他爹的国土上用喷火器和自动步枪歼灭敌军我们用火箭筒、重机枪和八十一毫米迫击炮对付敌人的工事我们让每一寸的故土洒上敌人的血再去亲着土地告诉故土我们终于回来。”
你逃不掉的根本逃不掉的每一个字都从耳朵眼里落进了心里捡都捡不出来。我们泡在水里可从毛孔里冒着火这回是我狠狠打了一个寒噤带得身边的水都泛起了波纹。
虞啸卿:“听到这种话不打机灵的人已经死了我们三个都还活着——你们想不想我带着你们在家乡的土地上和敌军决战?!”
我们不说话但是……咚通通通。
虞啸卿:“我听到你们的心跳心是大门你们的动静快把大门撞破——结束落后结束贫穷结束涣散。”
咚通通通。
虞啸卿:“吾国吾民用得上我辈本当碌碌无为的性命。便是我辈的幸运。洒尽热血便是我辈的飞扬。”
咚通通通。
虞啸卿:“讨还公道欠了的要打。战争帐战争还。”
咚通通通。
虞啸卿:“三千铁甲它们是你的。”
我看了看周围确定他没指错因为他指的是我的鼻子。
虞啸卿:“三万铁甲它们是你的。”这回他指着死啦死啦:“今天在这里。我还只是个打拢也就十来辆破战车的师长。可是很快不久。快到我都用不着叫它将来——你将是我的师长你是你师长的团长你们是中华的铁军——这不是还债是你们配得上是你们应该拥有力量粉碎积弱的命运——这种力量。”
我们沉默着——而虞啸卿伸手抓住了那樽托盘。把它推了过来他甚至不做请喝的示意但那意思是不言而喻地。
虞啸卿极具煽动之能我那团长的蛊惑是七绕八弯再冷不丁一指头捅倒你因为他太穷。虞啸卿是直截了当劈天盖地呼一下用你从没想见过的命运压倒你他很富裕。
虞啸卿:“我会升官。我不是为了升官而升官你们在南天门上时我就想如何补偿你们可我也不是为了补偿你们而升官。我是为了多做些事而升官——我的百败之将你扒下死人的军装穿上身时是如何想的?是不是我辈生于此时立于此世。历遭此劫也是天将之任得多做些事情?”
死啦死啦没表情滑落了进水里连个泡都不冒——但是虞啸卿向了我:“你说话很少愤怒很多。你的怒气冲你自己。因为你总是无能为力。你想做大事——这没什么可从一个能帮你做成大事的人嘴里说出来就很有什么。我能帮你。”
然后他伸手入水。
准确地抄中了沉在水里地死啦死啦抓着他的头给揪了上来把他靠在池壁上。没办法连让他冷场都做不到这里是他的舞台。
虞啸卿:“袍泽老友我的兄长这酒我好不容易找得来的跟咱俩是一个年头的。酒陈下来还有人找人再放可就没人光顾了。”
他把酒杯塞到了死啦死啦手上死啦死啦呆呆地拿着他把酒杯塞到了我的手上我呆呆地拿着。
虞啸卿:“两个月我还你一团的人。四个月我还你整团的装备。八个月让你的团强胜驻印军在北方地冻土平原上与敌军决战。嘿嘿师称机械化勇夺熊黑威。红脑壳倒也做得好诗……十二个月你成为虞师的师长。”然后他指着我:“你成为虞师主力团的团长。”
我微微皱了皱眉而虞啸卿现在是明察秋毫:“你当是哪个主力团?你团长带出来的团便是我永远的主力团。你要放弃你团长一手带出来的团?”
于是我便愣着我没胆在虞啸卿面前像死啦死啦那样放肆把整颗脑袋扎进水里但我掬了热水洗自己的脸以掩盖自己的泪流满面。
我怎么可能放弃他们?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回到他们中间。其实我们根本无处可去其实我愿意整天在我们中间看见迷龙和兽医就算那个迷龙只是长了张象迷龙的脸而兽医只是另外一个老头。
虞啸卿在等待他今天很有耐心然后他把杯子高高地举了起来一口喝尽把杯子扔进了池水中。我犹豫地跟着学样三十多年的老陈酒真呛。
死啦死啦把酒喝了杯子叼在嘴上沉入了水中他像浮尸一样漂着有时沉下去很久有时浮上来很久。
吉普车停下把我们放在街头。我们的军衔还未换但衣服全换了新地我们极不适应地瞧着自己和对方而不是看着那辆车远去。
身上的皮肤是从来没有过的光滑弄得我们边走边不自禁地摸两下。
我:“……你像个香饽饽。”
死啦死啦:“你像个卤鸡蛋。”
我去翻他的衣领他还戴着我们看习惯了的那副中校衔——虞师自虞啸卿起师团一级的衔都是比实职低一阶的因为虞啸卿那个不克西岸不佩将星的宣言。
我:“我看你像个上校团长。”
死啦死啦:“闭嘴。”
那就闭嘴我们沿着街道往前走心思着散好像还泡在温泉里。我现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岔进巷道。好像我们倒有什么东西见不得人。
后天授勋给你授衔。虞啸卿临走时扔下八个字。你可以不吃省给那些永远在吃还说没吃的人。人也许不能改变世界可不想改变世界地不是人。
死啦死啦后来一直就没怎么吭声他一定和我一样依稀地觉得不对劲不是虞啸卿不对劲是我们说不清楚的什么地方不对劲这种感觉我们熟得很说不出。
死啦死啦:“你……去问问弟兄们什么意思。”
我:“不问也都知道啦。”
死啦死啦:“知道什么?……什么知道?”
我:“连你都能被说活过来。连我现在都信以为真——不它就是真的——那它就是四川佬的梦想。克虏伯的狂想阿译的臆想连丧门星都会跟他老弟告个罪打了北方的仗再回南方安顿尸骨……我们多少年想的是什么啊?缺的又是什么?”
死啦死啦:“那也得问!”
我:“你别跟我火!虞啸卿说了他没空还十块钱的债可他拿了一万块。拍在你跟前要不要?——他说了不是还债!”
他只管瞪着我。
我:“……去就去我去问。”我走了两步却现他没有走地意思:“可是你去哪?”
死啦死啦立刻表情深沉地叹了口气:“……走走。”
我对他这种欲盖弥彰只好以哼哼还击:“温泉也泡啦三十多年的老酒也喝啦壮志激扬烧得也是里焦外香啦。今天地耗子药就不要去喝了吧?还是你又想喝大粪啦?”
死啦死啦立刻露出一副不堪回的痛苦表情:“你真别再提那个啦。”
我:“今天我一直想告诉虞啸卿上回我们只好给你灌了那个他正和一个喝过那个的人泡一个池子里——你说他会不会立刻跳出去?”
死啦死啦便张牙舞爪地作势:“我掐死你算了。”闹归闹可他照旧是不开怀。立刻便皱巴着一张脸笑了一笑:“她倒是好多啦。”
我:“什么是好多了?上回给你喝的粥没放耗子药?”
死啦死啦:“放当然是放了。可她一直放同一种药换种更烈性的哪怕换种药吧我也就了结啦。”
我就以苦作乐地打着哈哈:“嗯只怕你现在对那种药都有抗性了。我们的治疗也是训练有素了——可是她想做什么?”
死啦死啦:“她想我不要再去。”
我:“那你就不要去。”
死啦死啦:“可我想赶她走。上回我偷着看了她家的睡房根本没法呆人。”他又叹了口气这回倒不是装的:“迷龙这小子缠人呐活人不能耗死在死人身上。”
我:“……只要是活人就会接受虞啸卿的好意。我们没得选择。”
话又掰回了原点。死啦死啦看着我又看了看我心事重重转身。去他已经去过很多次的地方。我呆在那里等了一会。跟着他的背影。老程式老章程一切都没有改变。
我呆在我惯呆的拐角。那道墙已经被我抠出一个相当可观的大洞来了我相信再不多久我就能把它抠通了我站在那看着死啦死啦。他敲了门然后回到对街他在墙根边也有他自己的营生。
一个禅达人从我身边过:“又来抠墙呢?”
我心不在焉地:“嗯嗯。”
这回门应得很快门很快就开了我瞧着死啦死啦进了门而我父亲在迷龙老婆身边索债:“我书呢?”
然后门关上了。
很快我这道墙真正的主人——那个老太太拿一根小棍追打了出来我闪身便跑在她的思维里赶我大概也与赶鸡无异只要不碰墙便好。我跑开了站定了她便嘀嘀咕咕地回去——我正好站定在死啦死啦刚驻足地地方。
我瞧着我站定的地方死啦死啦刚才在这里又吹气又吐唾沫地给一整队蚂蚁制造着生活中的波澜。我蹲了下来继续他未竟的工作。
我用嘘气制造狂风用唾沫制造洪水我还想用火柴制造雷电。上回我救过它们可那是上回。
我对着蚂蚁狞笑:“我是做大事的。你辈生于此时立于此世。历遭此劫也是天将之任。”
后来我瞧见小醉过路张立宪跟在她身后一个绝对授受不亲地距离张立宪帮提着菜篮子小醉也没理他就像她手上有条无形的绳子牵着张立宪这条乖乖的狗。
可我的脸立刻就皱巴上了。
人渣们现在没事就凑份子到小醉家做饭让小醉每天都觉得她哥哥回来了一样。张立宪每天努力努力但完全无望。只是没脸没皮地接近一点。我都知道我还是一下子被撕成了两半。
他们就着一副菜担子在挑。小醉讨价还价张立宪就蹲在挑子边往自己篮子里挑细致得如同怕挑出一上战场打不响的臭弹看起来他与黄瓜茄子什么的倒是相处得颇为不错。
小醉:“不是这么挑啦!又不是当兵你不要都找个子大的!”
卖菜的也叫唤:“好的都教你挑走了不好的我卖给谁去?”
小醉:“不好的你还拿出来卖?”
卖菜地:“都是一根藤上结的。你就好一屋兄弟两样命?”
张立宪就蹲在地上张口结舌了会子傻看卖菜地忙着和小醉拌嘴便抓紧了只管挑。
我看着他们我躲在一辆停在路边的卡车之后我从反光镜里也看着自己。
我从没意识到他们俩这样相象一样的青春一样对生活充满着渴慕……我瘸着佝偻着看见一张在生活和岁月中变得暴戾的脸。眼里栽种着无法消逝的失望和忿恨。这个人从多年前就相信自己只是一具行尸有魂的人做着没魂地事它甚至不信自己能和父母一起生活。
小醉把张立宪推了一下在那里脾气:“说了不要这样挑嘛!硬要跟出来又什么忙都帮不上!”
张立宪就站起来。叉一叉腰一狠决定帮小醉讨价还价:“老子在前线打仗卖命买你个小菜……便宜下子嘛。”
卖菜的于是也狠:“这样讲你连挑子抬去好啦!”
于是张立宪又受小醉挤兑:“有这样还价的嘛?瓜兮兮的嘞……”
我瞧着张立宪又窘又享受地戳在那里呆我又好气又好笑。又想哭。一个没了魂的小鬼在痴望着俗世凡尘。
小醉和张立宪还在那块演着那出过家家一样的小剧看来张立宪打定的主意是帮倒忙也好过不忙。而小醉就能干得很了指点着数落着抱怨着——在我跟前她一向是做什么都错的。
小醉在火那样的恼火从不对我因为瞧着我她的心倒先碎一半软一半。她对四川佬一个女人下意识总会明白这个男人会对她一生一世的娇宠呵护——就算她没意识到她的下意识。
后来他们终于打赢了那场对黄瓜将军和茄子元帅的大战他们从车边走过。
我不在车后我拖着我的跛脚颠簸在巷道里。
死啦死啦正襟危坐一边偷眼扫视几天没来的院子似乎没有改变又有些什么细微处变了变了的东西说不出来只有我父亲还死缠烂打地磨在旁边要书迷龙老婆在收拾家务雷宝儿一直小眼溜溜着这个已经不再陌生了地陌生人已经习惯了所以并不妨碍他的玩耍。
我父亲一只手就只管伸着:“书!”
死啦死啦就玩涎脸:“啊哟拉在一个去不得的地方了拿不回来。”
我父亲气得要跳:“哪里?哪里啊?总拿得回来吧?好好成套子的书就被你去了头你去了头试试!”
死啦死啦:“对过南天门山顶上日酋联队长的指挥部。”
我父亲于是哑了然一张脸倒有一半是个哭相。
死啦死啦:“恭喜老爷子这个孤本是玩断了头啦可是独一份的。后人打扫战场瞧见孟氏藏书一册老爷子可不就名垂青史啦?”
我父亲:“我要那个名垂青史做什么?”
死啦死啦:“你倒细想想不错地。连您儿子带您老都为抗战出了力。”
我父亲居然真就细想了想居然想得脸上就若有若无有了点笑纹还要绷作一脸怒相:“……罚你再找一本同样地来还我!”
然后他回屋了反正他这为上人的也不用跟小辈讲个礼貌。死啦死啦开始把一个茶杯吸在嘴上扯开了两只耳朵跟雷宝儿演猪八戒雷宝儿拿了小棍叮叮当当地敲。
迷龙老婆把一壶刚泡好地茶放在桌上:“团座喝茶吗?”
那种例行几乎不用去看了死啦死啦只是从嘴上拔下了茶杯:“随便什么都好。”
他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今天的茶很正又没有他熟悉的东西。
死啦死啦:“茶中无物且听下回。
迷龙老婆没理他倒是从茶盘中又拿了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她拖了凳子在对桌坐下。从来没有过的举动死啦死啦倒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本来正坐的装作逗雷宝儿侧了身子坐着。
迷龙老婆:“团座今天碰上了什么事情?”
死啦死啦只冲雷宝儿打着响指雷宝儿也没理他他形同逗自己玩:“什么事?饱食终日没事情。”
迷龙老婆:“不大一样。”
死啦死啦瞧了瞧自己甚至掰开领口看了看:“哦洗澡了。上回那个澡还在怒江里洗的有光阴了。”
迷龙老婆:“不是。”
死啦死啦:“……换衣服了。”他开始干笑:“八百年没穿得这么端正过像人有点象人。”
迷龙老婆:“不是的。是一个草菅人命的男人找回了自己的野心他好像又有得可玩的了。”
死啦死啦:“……雄心都早已经丧尽了又哪里还剩得有野心。”
迷龙老婆:“你现在就是一副又要去征讨杀伐的样子心里装着很多事再不用为小事计较。你又有了一个团是不是?”
死啦死啦不由得惊诧他认真地瞧了瞧迷龙老婆如瞧一个巫婆。
迷龙老婆:“迷龙以前老这样夸你他说团长真了不得打没了一个团又划拉出一个团。”
死啦死啦就只好笑笑皮里阳秋很不爽利:“……还没有。”
迷龙老婆:“那就是快有了。就又要有一帮人拥在你周围。你什么都没有可你顶天立地又能翻天覆地这是你爱做的事情让他们把你当他们把你的想入非非当了他们的想入非非最后你勾不勾你的手指头他们都心甘情愿去死一千个一万个还不都是一样。”
死啦死啦:“这是……战争。”
迷龙老婆:“战就快打完了你也这么说那你怎么办?……谁都想过点正经日子除了你没人爱疯疯癫癫打打杀杀。你还会把他们绑在你周围的跟绑壮丁有点区别也就是不用绳子。迷龙说所以这就是将才。”
第一百五十六章
死啦死啦不吭气僵在那里僵了那么久雷宝儿也对他失去了耐性跑到院子里去玩皮球。死啦死啦抱着头一双肘子做着支架撑着颗迷茫得就要化成青烟的脑袋。
迷龙老婆:“……其实迷龙从来就不爱打仗他怎么也要跟你们一块呆着就因为他喜欢跟你们一块呆着。”
死啦死啦侧了侧头就看见迷龙迷龙就站在院子里好像从来就没离开过这个院子。那个无忧无虑的死鬼在看他的儿子玩球球向他滚了过来迷龙低下身子想用手拦住皮球但球和追在后边的雷宝儿一起从他的身上穿过于是迷龙也传染了与他相仿的神情。
死啦死啦转回了头惊慌地看了迷龙老婆一眼是的是的他第一次看见他嚷嚷得欢现在他终于看见他看迷龙老婆时带一种“你看见了吗?”的表情但他没吭气其实他是个无神论者。而迷龙老婆根本没往那里看她不需要看。
迷龙老婆:“我天天都看得见他光天化日也是一样。这是他的家你想着他就看得见他。”
死啦死啦没说话他的手碰到了茶杯茶杯就抖杯面上泛起了波纹不是害怕而是冰凉一个世界被翻覆了却又不给任何新的那样一种冰凉。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很多时候他木然地看着迷龙老婆而迷龙的老婆同样木桅有时候他去看迷龙迷龙清晰得甚至比生前更加清晰迷龙坐回自己生前未完成的活计上时有点忧郁因为他已经永远不可能让自己的家有他吹嘘过的排水檐。
“走吧你走吧。”迷龙老婆说。死啦死啦很迟钝地看了看她像看一个鬼魂一样。活人和死人一样的眷恋和感伤。
死啦死啦:“……你走吧。”
迷龙老婆:“走吧别总来看你已经炸平了的地方。日本人都不这么干。”
死啦死啦:“……你走吧换个地方。他在你心里了在你心里就可以了可你不能跟个死人一起过日子。”
死啦死啦早已经站了起来因为迷龙老婆已经逼了过来——雷宝儿在玩球迷龙一无挂碍地在那里琢磨怎么继续自己未完地活儿——死啦死啦也不知道逼过来的是个生人还是鬼魂他们俩说话都像是在对着空气臆语。
迷龙老婆:“快走吧跟死人一起过日子是你这种人给我们的赏赐。”
死啦死啦:“别呆在这地方。人活了心倒死了。”
迷龙老婆:“是你的心死了。快走吧。趁着你还算是个好人。”
她推擞他死啦死啦迷迷登登地想找个倚靠。一切倚靠都很脆弱他抓到了他的茶杯把那个脆弱的瓷玩意儿举在他和迷龙老婆之前如同索要又如同终于找到一个凭仗。
茶已经喝空了只剩了些茶叶。
迷龙老婆:“没有了。毒药喝完了。我原谅你了。”
她推着他把他从堂屋一直推过院子。推向院门。死啦死啦瞪着她瞪着迷龙瞪着雷宝儿他虚弱得要命手上抓着一个空空的茶杯。
最后他被推到了院门前门虚掩的迷龙老婆帮他把门打开。
迷龙老婆:“走吧别再来了我原谅你了。”
他被轻轻推出了院门他站在门坎之外。门坎之内也许是他所有的旧日他呆呆地瞪着迷龙老婆也瞪着她身后的——迷龙在那里打量着自家地屋檐一切象他生前一样只是他的世界似乎与世隔绝?这个爱死了自己小命地妖孽。
迷龙老婆:“我原谅你了。我在你身上闻到迷龙的味道……死人的味道。”
门关上了。上了闩死啦死啦呆呆地瞪着门门里边有一个活的女人和她死去的丈夫有一个活的孩子和他不在地老爹。
死啦死啦呆呆地瞪着那道门。浑身瘫软。
我带着我的沮丧回来。我远远就看见死啦死啦用一种见了鬼一样的步伐逃进巷道里那不奇怪。几乎是每回来之必行。我追在那家伙身后那家伙倒溜得比兔子还快我刚跑到巷角他已经转了下一个拐角。
我:“你不要跑!全颠下去吐都吐不出来!”
没得回应。我追着那家伙那家伙跌跌撞撞有时失魂得撞在墙上。他整个就一只被烟熏晕头了的苍蝇可就这样我一个瘸子又如何追得上两腿完好的人。
后来他消失了迷龙的家就在禅达这座无墙之城的边沿我跑到了巷道的尽头看见巷头尽处城外远处碧绿油油的农田。
我从巷道里跑出来看见他呆戳在城外的荒草地之间。本地人一向愿意把死人丧得离住家近点于是他也站在荒坟之间一场拖得太久地战冤死的鬼魂自然新添不少他站在叠叠的坟堆和墓碑之间长明灯和残香冒着冉冉的烟。
我愣了一下但尸堆里爬过的人真拖具死尸来怕也只会让我愣得一下。我猛扑了过去捶他的脊背。
我:“你吐啊!再不吐出来就全完啦!”
我使了那么大力他被我捶得直咳嗽佝偻起来我仍在猛捶他被我捶趴下了也就再也不起来了。他抱着一个坟头开始嚎啕。
现在我真有些愣了……不带这样的。
我:“你是要水?我去找水!”
没有理我。只有嚎啕。
我:“……这是谁的坟啊?你跟做孝子似的?”
他嚎啕嚎到拿脑袋撞坟头上的新土:“不知道!……只是一个死人!死了那么多人!”
我很疑惑我扳起他的头那颗头眼泪鼻涕加了杂草坟土真是不像人样哪个嚎丧地都比他好看但我真切地担心着:“……那个刁妇是不是给你把药换啦?!”
死啦死啦:“没有啦。喝完啦。没有药啦。”
我扳住了他的头凑到他嘴边去闻。是的没闻着那种辛辣得让人作呕地气息倒是泡温泉留下的那股子硫黄味淡淡地还在。我放开了他地头不用担心了我悻悻地找了个洁净处坐下好容易穿上新衣服得爱惜。
我:“上等人的味道嘛。还什么疯?吓死我了。”
死啦死啦:“……我被原谅了。”
我傻笑因为他经常就跟我们这样傻笑:“无聊。”
死啦死啦:“我们去哪里?”
我:“不知道。是你蹦出来的你说你给我们领道。”
死啦死啦:“……我是个天才。什么短兵相接百战百败。全是放屁……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我是这么一个天才。”
我蹭过去瞧他他趴在坟头上呆呆痴痴的却说着这么句话。
我:“这么狂?”
死啦死啦:“我在心里是跟自己这么说的。”
我嘿嘿地笑:“本来该有的样子?你记得本来该有的是什么样子?”
死啦死啦:“草是绿的水是清的做儿女地要尽个孝道。你想娶回家过日子的女人不该是个土娼为国战死地人要放在祠堂里被人敬仰我这做长官的跟你说正经话时也不该这么理不直气不壮。人都像人你这样的读书人能把读的书派上用场不是在这里狠巴巴地学作一个兵痞。我效忠的总是给我一个想头。人都很善有力量的人被弱小地人改变不是被比他更有力量还欺凌弱小的人改变。”
我:“你就一直在欺凌我们这些弱小。”
死啦死啦:“我只想你们变上那么分毫。”
我:“你说的这些东西我要问兽医有没有看得到。”我对了空中嚷嚷:“兽医你看到了吗?”我低了头对他笑:“你瞧做了鬼都看不到。别浑了起来起来。铁拐李拐起来。”
他把自己撑了起来这回是他跟着我很能满足我的虚荣。我们在荒坟里觅着路。
死啦死啦:“我很清醒。”
我:“得啦得啦。清醒糊涂都不过是咱们在自以为是。”
死啦死啦:“去哪里?”
我:“饿啦。去吃虞师座赏的饭。去收容站。”
死啦死啦:“干什么要去收容站?”
我:“因为我们只有收容站。”
死啦死啦:“收什么?收的什么?”
我:“收我们磨成了针尖子的那点雄心。”
死啦死啦:“容什么?”
我:“容我们这些针尖子。谁也不服谁永远针尖对麦芒。”
死啦死啦:“你为什么不服我?”
我:“因为你跟我一样糟糕比我还糟糕……你有完没完?”
死啦死啦:“那你干什么又要容我?”
我:“……因为你比我还糟糕。跟我一样糟糕。因为你容下了我……还有你再说我撕了你的嘴。”
死啦死啦:“烦为什么要了?”
我怪叫一声扑了过去形同自己找跤摔他弯了下腰让我冲在他肩上。然后把我抡在坟头子上。
死啦死啦:“打不过干什么还要打?”
我揉着我的腰。这一刻我觉得我被郝老头附了体仅仅在腰的感觉上:“……聪明人干嘛要说蠢话?”
死啦死啦:“禅为什么要达?”
我爬起来在荒草间寻觅一件武器。我找到了一条树棍子:“等着啊小太爷这就把你该得地给你。”
死啦死啦笑着:“如果把我该得的给我我就只好在南天门上挖一辈子的坟墓。”
于是我便举起了树棍子挥舞:“我让你瞧瞧啥叫本来该有的样子!”
他呀呀地叫着逃跑两只手臂张开了如飞鸟一样。我呼啸着在后边追杀。
我只知道事情现有的样子搏命地时候已过日子像是河流什么也不须做只要等着上流的那条船淌到你面前好好地把它抓住——这叫苦尽甘来。虞啸卿是那条船漂到我们从几千个死鬼中走出的十几个活人跟前。
张立宪偷偷地推门进来并且忙于收拢那脸怔忡的神色他总做这种脱裤子放屁的事情。这里的瞎子都知道他每天回来时有一多半的魂还在异地。
然后他便吓了一跳因为所有人都坐在这屋里看着我在一块板上拿煤灰刷刷地写。
余治忙着拖他坐下:“有事情。有大事。”
张立宪便心不在焉地瞄了眼我又看看低着头给狗肉理毛地死啦死啦:“有多大?”
余治:“正在写。”
我把板端了过来先扫了张立宪一眼我的恨意还没去尽可现在要说地不是这。我让大家看我刚写的板老规矩对一多半是文盲的群体你还得出声念。
我:“我——们——吃——够——了——……”
立刻便嘘声一片。
克虏伯:“我吃不够。”
丧门星:“人活一口气有气就要吃饭。哪里吃得够?”
我把板子调过来接碴的话写在那边了:“——皇——粮——吗?”
就沉默很久。一个个瞪着那块板后来阿译开始嗫嗫嚅嚅。
阿译:“孟烦了你给大家解释一下好不啦?”
于是我开始解释。我模仿着虞啸卿、死啦死啦和我自己尽量让这看起来像一场玩闹弟兄们也笑得很给脸尽管他们知道这并非玩闹。
虞啸卿这娃越来越象唐基。唐基很有数太有数虞啸卿也越来越有数。他知道一切都已注定我们将在后天接受授勋和授衔没去走他搭的桥可我们将成为这场战争中第一批被授勋的人。
我:“……有空把你们那身皮都扒下来洗洗后天就都不是叫化子啦。”
他们已经不再笑了而是满脸谨慎地听着谨慎得就像头上顶了一碗惟恐摔下来的水。我在地上拣小石头子儿摔克虏伯的一身肥膘因为那厮已经开始脱衣服。
阿译:“我用完了我的肥皂……谁有肥皂?皂角子也是可以的。”
他们窝窝囊囊地就往外拥倒像这几年握地不是枪杆子而是锄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我在他们后边豪气干云地吵吵。
我:“是爷们就说是或者不!别给我听娘娘腔的会意格!”
沉默。我对着十数尊沉默的屁股屁股们沉默因为赧于认同。
丧门星:“……我有皂角子。得我先使完了才给你。”
然后他们又活了过来嗡嗡着出去了。我最后看见的是落在最后的张立宪和余治余治又在垂泪了被张立宪拍打着肩。
我:“……娘的硬骨头是因为没得第二条道走。我们都比自个想地还贱。”
死啦死啦往后一仰收容站的好处就是这个。你往哪一仰。哪儿就是床。
我:“你洗洗睡吧。”
他蹬掉了鞋子照我蹬了过来。那是嫌我多话。
我:“哦不用洗啦。
咱们今天已经洗得转世为人啦。”
于是我成功地挨到了另一只鞋子。
烈日炎炎李冰一边擦着汗一边小跑他的目标是那支穿着军装的乐队。
李冰:“奏乐!”
于是咚咚咚铿铿铿地便开始演奏起来虞师就算七拼八凑了一点总也是个美装师奏的就算跑调了点总也是西洋乐曲洋洋洒洒的一《轻骑兵进行曲》。
我们戳在那站了个拉稀一样的凄惨队形。死啦死啦站在我们之前我们剩下的家伙们又站了个横队。为了让我们看起来别那么惨虞师又调来了按整连计算的人厉兵秣马地排在我们的身后这让我们看起来像是那几连人地领队——或者是那几连人的俘虏。我们很热而且洗干净的烂布穿在身上实在很显眼我们身上都浸湿了衣服贴在背上汗水滴在脚下。
站久了已经让我们有些恍惚我们恍惚地看着眼前的那片热闹前边站的人比我们背后站地人更多层层簇簇的簇拥着新搭出来的那个台子台子不奢华但是扎了很多青枝和鲜花于是它看起来不像个讲话台而象给死人搭的灵台——我相信这是虞啸卿的本意而且台额题的字居然是用白纸做底地我想也是虞啸卿地手笔“壮哉千秋”就这么四个字别人不敢象他这么简洁。
第一百五十七章
友军部队在我们的前边展示他们的坦克、火炮、重器械和步兵方队那跟我们无关那形同某个主丧的怕丧礼过于冷清拉来队杂耍助兴——那跟死人无关。
每一队耀武扬威的家伙都要搞得尘土喧天的我们开始咳嗽没有比在炽日下忍着尘土还要忍着咳嗽更难受的事情了我敢拿我的瘸腿打赌。
今天我们觉得我们是一个很小的饺子馅要被一张很大的饺子皮给包上。今天我们什么都有有军部要员讲话长得要命并且永远能成功地做到让你不知道他在讲些什么。
军部要员在讲话并且不是我们熟悉的弄死了迷龙的陈大员他不出现说明虞啸卿确实是彻底地把他得罪了不过凭他一个文职似乎也奈何不了势力疯长的虞啸卿了。
军部要员:“……在下若干年前还在军校学习的时候看到那些烟烟花花的男女就晓得要不好了……咳咳嗯哼……为什么这么说呢?……弟兄们也看到了嘛就不用说了……咳咳……”
我们中间的一个摇摇晃晃的扑通一声栽倒下来。那家伙脚上伤一直没好被人拿担架抬下去的时候一条绷带倒拖在地上有几米长。
我活动着我的面颊。
我们有唐副师座讲话不长不短亦庄亦谐妙趣横生我们哄堂大笑尽弃前嫌——不弃你又怎么着吧?
唐基上得台时是瘸着的弄得我们都很愣并且总算从是昏昏欲睡中清醒了一下。
唐基搀住李冰的肩把一只脚抬起来让我们看他的鞋底一只皮鞋已经没跟了。
唐基:“我没受伤虞师座挂了点小彩。可是歼敌逾万。
我是前日上南天门没到得山腰就把个鞋跟都给拗掉了。我特意地跟他们说别修不要修我好穿到今天向攻下这么一个天堑的勇士们表个寸心。”
我们就哄堂大笑。
我们还有美国人讲话很短因为他非讲中文。
美**官上了台就开始拿着喇叭支吾边支吾边回忆全民协助在他身后的人群中冲我们挤眉弄眼。
美**官:“……我忘了……我不知道说什么!”
唐基愣了一下后就啪啪地带头鼓掌鞭炮轰轰地响。音乐啦啦地响美国人被人拍着肩膀呵呵地笑。把临场露怯变成了幽默。
“肃静!”有人这么喊了一嗓子一靴子就把燃着的鞭炮踩灭了立刻便肃静了因为话地是在场位也许不是最高权却是最重的虞啸卿。
“立正!”虞啸卿这么喊着然后穿过了他周围立正成了人巷子的亲信他上了台。拒绝了别人递来的喇叭他用不着他喉咙大得很。
虞啸卿:“不要笑!今天不该有笑声!什么红白喜事?这里没有喜事!授勋授衔授什么也好今天是先说死人再说活人!”
大家都安静了也有那么些觉得虞师座真不懂味的可唐基平静地没有任何反应是的是的尽管说。他家虞侄现在惹不了事的虞家军也就凭此冲劲一往而无前。
虞啸卿从台上看着我们他目中无人又目中有人这么多人他就看着我们他和死啦死啦短暂地对视了一会。把目光越过了我们的头顶他看着南天门。
虞啸卿:“转身——看那座山头!看南天门!”
于是我们就转身我们身后的台上出了点问题那帮家伙本就是向着南天门的——而每到这时候总会有些只听命令不想方位的人他们不干不脆地又转回来。
虞啸卿:“鞠躬!谁地腰弯得没过九十度我扒了他衣服称量他的肚子!我让他摸着自己肚子想。有人那样死了。有人就好这样养着自己的肚子!——鞠躬!”
他一下折了个一百二十度还要那样沉默地坚持十几秒钟。整块空地上的人一下子像是齐刷刷被打折了一截。满目都是脊背和屁股倒也来得壮观。台上的人算是被他这一家伙害惨了跌跌撞撞里倒外歪着还好因为他们尽力达到一个九十度的目标虞啸卿也没去称量他们的肚子。
一片鸦雀无声。
阿译轻声嘀咕:“别做表情。你那什么表情?”
他说的是我我艰难地拉扯着腰上的肌肉我啮牙咧嘴:“……我又不是故意的。”
阿译:“……想哭你就哭。”
我:“……哭什么?我是一条腿吃不上劲!要哭你也别找垫背的!”
阿译:“……可我没想哭……奇怪。”
我:“……你又接错线了。”
虞啸卿在那里“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地喊着我们响应着他的命令却偷偷地说着小话我们在日光下睐着眼睛看着南天门做出一脸悲伤的表情但我们并不悲伤倒也有几个例外——
我:“四川佬四川佬你做什么表情?你那什么鬼表情?”
我另一侧的张立宪没理我闭着眼低着头喃喃地也不知念什么鬼。
虞啸卿喊完了三鞠躬弯了那么十秒钟便直起腰来成为全场唯一一个直着腰的人。
虞啸卿:“……委屈你们了。”
也不知是对南天门上的死鬼还是我们这些活人说地张立宪便一下绷不住了头颈断了一样猛往下一搭碎念的话都出了声:“小何你听见了吗?”
我们拼命地翻着白眼我偷眼看本来在我身前现在在我身后的死啦死啦他机器一样完成着口令那张脸压根就没表情。
虞啸卿:“好啦。挺直了转过身来。现在说活人的事情。”
我们就轰轰地转身真是很大的动静又带起很多灰尘遮住了各有千秋地表情。
虞啸卿在台上看着我们也许在我们转身之前就看着我们——我说的我们是这些从南天门上下来的幸存者稀稀拉拉的。算上领头地死啦死啦也就两列。
虞啸卿:“我喜欢你们。对不起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三个字从来就没有用这三个字就能弥补地过失所以我不说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
他和蔼得很亲切得很即使对他自己的亲信也从没有过这样亲切地表情亲切到眼睛都在微笑了。于是张立宪又一次闭上了眼睛喃喃地念叨一准还是念给他家何书光听。
虞啸卿:“我喜欢你们喜欢到拿几十个倾国倾城的美女来换我直接请她们回家。我更喜欢戳在这里的王八蛋。都是他娘的很快的刀别地东西要把人磨钝的。只有你们才可以把我师变得锋利。”
笑声和鼓掌。原来虞啸卿愿意时也是可以让人如沐春风地。
虞啸卿:“我记住了你们因为给你们授勋的公文是我从副师座手里要来我自己做的……所以我现在记住了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龙文章、孟烦了、林译、张立宪、董刀、时小毛……”
克虏伯便慌张地嘀咕:“……我没过江。我在这边打的炮……”
丧门星只好踹他。
虞啸卿:“都是快刀。给我野马战斗机给我谢尔曼坦克我也不想换走你们这些好刀快刀。因为美国盟友的东西再好。它是要人用地是刀一样的人用的不是废铁用的。”
他身后便立刻有了热烈的掌声来自于美国人。虞啸卿便转过头向他们点了点他们相处得倒真还不错。不点头还好一点头掌声更上**。
虞啸卿:“你们是百炼的高温高压里出来的战火和血淬出来的没价的。”
他平平淡淡地说平平淡淡地就把掌声从**推向下一个**。我觉得耳朵都快被巴掌们的共鸣吵聋了……热死了。
我:“……明白啦。不辣是废铁。”
阿译:“闭嘴啊你闭嘴。”
我:“野马战斗机和谢尔曼坦克都换不起我们。一个临阵脱逃的大员他侄子就换没了迷龙。”
阿译:“闭嘴吧你他妈的闭嘴。”
虞啸卿:“这场大反攻由他们开始!由我们接过来由我们结束!现在我的勇士们受伤了受了重伤……”
我:“那你就照顾伤员别让我们戳这。”
阿译瞪我阿译不说话了。
虞啸卿:“……他们该休息了……”
我:“太好了。真好。”
阿译:“孟烦了你的十三点舌头该休息了。”
而虞啸卿忽然激昂起来。之前他一直平平静静地:“我要奖赏他们!奖赏不仅是呆会就要给他们的勋章!——我要用我觉得最好地东西奖赏他们!他们会重整我师最好的兵源和装备将会交到他们手上!打不散的川军团几个月之后就又是打不散的川军团这回是铁铸的!他们无缘参加往下的西征了但重整之后他们将会北上!前往沦陷区和所谓地红区荡平日寇驱除赤匪。打回一个像模像样地大好河山!”
于是掌声又开始轰炸。说到这般宏图伟业能不鼓掌?我麻木地听着。又怎么样呢?要吃这口皇粮就得预备好跟随便什么人打仗到打时再想方设法地活下来——但我后来注意到死啦死啦他站在我的侧前我瞧见他脸上地肌肉在抽搐我喂了一声他转过脸来在烈日下冒的也不知是虚汗还是热汗焦躁不安甚至带了些惶恐。
我:“……别做表情。你那是什么鬼表情?”
死啦死啦:“……什么驱除赤匪?”
我:“例行公话。我师两大自强方针啊第一个卧薪尝胆第二个抵红制共。不对抵红制共才是第一个否则上头凭什么信我们?”
死啦死啦只是摇了摇头然后转回头去盯着正在等着掌声渐息的虞啸卿——已经慢慢地安静下来了。
阿译:“不要说话了。”
我:“你不要中暑。都抬下去一个了。”
虞啸卿正炯炯地看着我们。我也不好再说话了我看着那家伙佝偻在日头下出不完的汗。
虞啸卿在台上把手猛挥了一下军乐开始奏响要勋章了。
特务营的人端着一个个托盘托盘里边放着一个个的勋章。唐基在一边微笑着虞啸卿亲手给我们一个个别上。我们有一个大云麾勋章那算是给所有死鬼的。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忠勇勋章张立宪和我这种校尉家伙们也有次阶的云麾和宝鼎勋章。虞啸卿从左到右地给我们一个个别上每别一个他就拍拍人的肩正眼看上两秒然后下一个。
死啦死啦侧了身在旁边立正等待着他很焦虑不安越来越焦虑不安看起来他好像要晒爆了一样。
虞啸卿给张立宪别上了勋章顺便拍了拍他。因为张立宪一直是低着头的。
虞啸卿:“头给我仰起来。”
张立宪便把头仰起来虞啸卿顺手就端了他一下下巴。叫那小子的热泪盈眶夺眶而出。
虞啸卿:“我不叫你回我身边了。跟着他就跟跟着我一样。余治你也是一样。”
张立宪便抖擞出一百二十个劲:“是!师座!”
余治就嘿嘿地笑我想他多久以前就想这样笑笑:“升官了师座。”
那话没错虞啸卿一向以来的上校衔已经换作了将星。当年他誓不取西岸不佩将星所以虞啸卿也只是顺手敲打了余治的帽子他们有自家人的亲昵。
虞啸卿:“升个棺材。破了誓而已。你们也都该升了。”这回他倒没忘了我随手指着已经佩上了勋章的我:“你这个中尉就直接跳一下少校。”
我有点心不在焉因为死啦死啦那一脸的阴晴不定教我心不在焉:“是。”
而虞啸卿毫不磕巴地就误会了我跑神的原因:“是。该到你的团座了今天这通喧哗就是因他而生地。”
他挥了挥手我那团座的奖赏便端了过来他够夸张地他一个人要往身上挂的零碎就占了一个托盘。比我们更高阶的云麾和宝鼎勋章一个忠勇勋章还有一副上校衔。虞啸卿先卸掉他的中校衔给他挂上上校衔。
这是虞啸卿的天下所以虞啸卿敢让一帮官员在台上苦候。而他大概也觉得在我们中间絮言碎语来得比在台上痛快。他在我们中间和死啦死啦说着私话也不怕我们听了去因为这是他的虞家军。
虞啸卿:“我昨晚挂上的将衔就是自己往衣服上一别。可你不一样你这副得在大庭广众之下戴上。”
死啦死啦木然得像个被裁缝在量体裁衣的人偶:“知道。也该我出风头啦。”
虞啸卿开始给他别勋章:“风头你就出得不少。就你出的风头我真希望给你别上的是一枚青天白日或者国光。好在战还有得打。路还长。”
死啦死啦:“……我们北上去哪?”
虞啸卿:“还早呢。得等你们重整完。等你再整出一队精锐之师来这滇缅的战也该打完了。”
死啦死啦:“去哪?”
虞啸卿心不在焉的。因为说起这事来他也有点意兴阑珊:“鬼知道。反正打不完的仗。”
死啦死啦:“那帮子红脑壳就形同叫花子又有什么好打的?”
我心里猛然便突了一下死啦死啦口气随意得比虞啸卿还要放松可眼睛里认真得很他炽炽地盯着低头给他别勋章的虞啸卿那是在套话。
虞啸卿:“别大了意。听说那帮叫花子难打得很跟你一般地乱七八糟。练你的川军团时最好先就有的放矢。”
死啦死啦:“请师座撤了我这个上校团长。”
虞啸卿刚给他别上最后一枚勋章讶然地抬起了头是的是的他不懂的在枪炮中长大不等于在人间长大。
虞啸卿:“……什么?”
死啦死啦:“请师座解散炮灰团。”他有点抖但绝非害怕:“炮灰团的人已经死光了死人不能打仗。”
虞啸卿瞧了死啦死啦一会看看我们我们行尸一样立着没答案给他他看唐基唐基也是一脸莫名其妙他难得莫名其妙。
死啦死啦便又说一遍:“请师座解散炮灰团死人打不了仗。”
“什么炮灰团?”虞啸卿一边使着眼神一边很恨不得给那家伙一下一边还要压低了声音:“你给我小声点。”
第一百五十八章
那便小声声音是小了说话可还像打了结:“让炮灰都回家吧。他们打不过的给他们留个全尸。”
虞啸卿的脸色终于变得难看起来了:“什么打不过?”
死啦死啦:“不管我们叫他们赤匪共党还是红脑壳都打不过的。”
张立宪便气忿忿地替他刚和解的师座不平:“我拿一个营打他们整团的叫化子都嫌不公道——对他们不公道。”
死啦死啦:“打不过的。老头子打不过年青人我说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我有没有骗过你?你信我。我不是在为红脑壳说话我是为我们说的。”
张立宪便嗫嚅对他来说那更多源自在南天门上三十八天厮守下来的信任或者不如说给了点面子。死啦死啦现在很不安实际上他急燥得说话都失去了平日的章法他看看张立宪看看虞啸卿看看我他的目光从来没有这样不安过神经质得倒像一桩祸事已经降临在我们头上。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但是我不信毕竟每一种年青都将被衰老征服而且……我和他都见识过红色武装那点可怜的战斗力。
唐基:“龙团长也是真爱开玩笑。这个玩笑开得不好——回头再说。”
那便叫定论搁下再说便是定论既然台上已经等得有点急躁。虞啸卿给死啦死啦整理了一下衣领火气没了反正死啦死啦也一向是最考验他忍耐力的人。
虞啸卿:“你现在老实点再挺半小时就结了这盘残棋。”他回头向那台上的嗡嗡声点了点头:“回头我在温泉等你咱们再说。还有你、你、你……”他点了张立宪、我连阿译也在其中:“我们有将来要议。”
死啦死啦:“师座放我们回家吧。”
虞啸卿终于严厉起来:“我看你是晒晕头了!”
他头也不回地就和他的人回身上台。死啦死啦对着他的背影碎碎地念叨着什么。我伸手拉了他一把免得他站在一个看上去几乎与我们不相关的位置。
我:“求求你……我看你又该喝药啦。”
死啦死啦:“药喝完啦。”
我:“……你中暑吧中暑往地上一倒啥都好说了。”
他没听见一样只是茫然听着周围忽起的掌声——那是因为虞啸卿在台上向他摊了摊手让大家看今天最大的功臣。
唐基笑呵呵地:“龙团长你站的那个地方实在过谦请上来为大家说几句。”
他呆呆地站着有些打晃我真以为他要表演中暑了那倒也好。
唐基:“龙团长?”
他便犹犹豫豫地开始起步他的衣服从我手上滑脱。我顾不得众目睽睽叮嘱那个也许根本没在听的背影:“就说感谢栽培!”
台子并不高也不远他没去走阶梯而是用一个下等人的方式爬上了台喇叭递了过来。他没接便塞在他的手上。他站在那畏畏缩缩的看上去就像只暴露在阳光下的夜虫子就是让人看了难受的。
虞啸卿瞪他一眼顺便跺了他的脚尖就虞啸卿来说那实在是非常地出格。
唐基就又开始笑:“我们这个龙团长冲锋陷阵在前下来了却讷讷无言。就应了水泊梁山黑旋风那句话却吃我杀得快活!”
他在笑声中不引人注目地拿走那个喇叭好吧不说就不说唐基遮得过。绝对遮得过。我也松口气他今天不对劲非常不对劲我简直有点感激唐基。
死啦死啦:“我说我是个招魂的……”
尽管是犹豫不决外加含糊不清但他总是开始说了唐基便只好让了一边。死啦死啦也没用喇叭。刚开始几个字像是对自己说的。很多人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于是他便重复了一遍声音大得炸。
死啦死啦:“我说我是个招魂的那是骗人可骗得多了我真以为我在给弟兄们招魂。狂妄得很该遭天谴的狂妄。天谴已经到了刚到的我刚搞明白原来我不是招魂的我是个挖坟坑地两年三千个人的坟。
我最该做的是让我活着的弟兄们回家我在这给死了的弟兄们挖坟挖一辈子的坟。可是你们说人死得不够再去打仗。”
他停顿了会戳在那里好像找自己的魂。李冰和他的人往上涌了一下被虞啸卿拿手止住了——虞啸卿气恼地看着他的冤家对头他还在把这理解成一种个人意气之争。
死啦死啦:“师座说我是短兵相接的天才百战百败的天才偷鸡摸狗的天才那都是虚的。我现在说实的。”他忽然笑了一下又悲伤又骄傲那股吹破天的劲又上了脸本来从南天门上下来后它已踪影不见:“实地就是我只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我是这么一个狗屁不通的天才!条条路都走不通可我还是做不到做不到你们要我做的把陋习说成美德把假话变成了规矩把抹杀良心说成明智把自私说成了爱国把无耻变成了表演把阳痿说成守身如玉把欺凌弱小说成正义把人变成炮灰把炮灰变成荣誉……”
他后来低下了头我不知道他是要喘口气还是说得自己难过了。周围一边嗡嗡之声虞啸卿站在他一米开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但是有了我们所见过最难看的神情——几乎不亚于唐基。
“别再说了别再说了别再说了。”我念咒一样的嘀咕。
张立宪在愣余治地嘴合不上克虏伯同时瞪得眼即是嘴嘴即是眼丧门星看着自己的脚尖阿译在那里使劲拧自己的指头像个女人。
我:“这个坑没底你他妈别跳。”
但是那家伙抬了头看着所有人。他又怎么可能不跳?
死啦死啦:“……把内战说成无奈把屠杀说成必然之举。我平生最快活的时候居然是在南天门上的三十八天因为在那里敌人就叫作敌人穿和我们不一样的衣服向我们开枪鱼和网的关系死和活的问题。现在我说了这么些话你们再用不着我了你们就当我是疯子。”
虞啸卿:“是的。”他向李冰招了招手。但就那铁青的脸色来说他绝没把眼前这家伙当作疯子:“带下去。禁闭。”
死啦死啦:“可是我还有袍泽弟兄。我倒是开脱了我还没帮他们……我得帮他们。”
尽管烈日虞啸卿说话的语气冷得像要呵气成冰:“你帮不到他们。”
那家伙在台上看着我们笑得有所图谋又有点心碎:“……我现在就帮他们。”然后他就提了提气那一嗓子喊得恐怕我们爬到祭旗坡上也听得到:“——请师座让我带着共党的军队去荡平日寇吧!”
人群中轰了一下子。台后开始骚动虞啸卿已经不再铁青了而是有些慌张他往台后扫了一眼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居然能够让他慌张——然后他自相矛盾地下着命令。
虞啸卿:“你神经了!下去!——李冰!李连长!禁闭!”
但是死啦死啦咣地一下跪在他跟前人矮了一截子声势倒是更壮:“——请让我带着共党的军队在中原与日寇决战吧!”
然后人群就从台后炸开了几个人挥舞的不是枪杆子而是包胶的铅棍技能真是娴熟之极。第一下便把他砸趴在地上我们看着人腿纷错中我们那位团长被打躺下又爬起爬起又被打躺下一个人用绳子勒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再也不能出任何大逆不道的声音。
我们哄地一声便往台上冲。完全无人起全是在南天门上给生造出来的本能反射连阿译、连张立宪、连余治全在其中。几十个枪托把我们砸了回来几十条枪栓在我们周围拉动几十个枪口对准我们。
我架稳了被一枪托砸得头破血流地张立宪。阿译不分青红皂白地护住我们。当弄清对着他的是什么时他便开始在正午的阳光下猛烈地打上了摆子。
我越过阿译抖得不成话的背影。看着台上虞啸卿束手无策地看着唐基蹙着眉头观望那帮人——肯定不是军人他们穿着青蓝色的便装——用绳子勒起了死啦死啦的一颗头后者唾沫横飞地还打算再嚷那么一句一棍子敲了上来让他被绳子勒住地头也低垂了下去。
枪托挥了过来轻松就越过了阿译这道靠不住的屏障。一个枪托在我眼前越变越大于是我的眼前也黑了。
第四十三章
进去了以后便有一个人表情古怪地看着我们两种表情在他脸上迅交替先是“来了”后是“何必”他脸上的每一条纹路动起来都像是拿来气人的于是虞啸卿的脸色比进来前更加难看只怕他真是虞啸卿的克星我路上那样气老虞都未遂他刚和虞啸卿打了个照面老虞已经是一副找碴的神情。
张立宪在呆像我们去见一个并不是很熟的将死之人一样。我则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打量着他所处地这个小间比我那个二乘二乘二的空间好多了显然整治他的人也现整治他是没什么意义的他有桌、有床、有一张椅子甚至还有一本书我们进来时他正在看那本书。他今天穿得很松快被卸掉了军衔的军装挂在椅背上穿着干干净净地配汗衫他半敞着胸口露着脖子上挂的那颗幸运弹气色比按时去嗑药那会好得多心情看上去也好得要命。
我:“……你他妈是待宰的猪吧?”
他哈哈大笑而虞啸卿回头严厉地瞪了我一眼显然他做这么大功夫来了这里不是为了方便我们斗嘴。
虞啸卿:“我来送行。走好。”
死啦死啦:“不错的。这些年仗打的难得有人像我这么狗运的死之前还能有空想想事。”
虞啸卿:“愿你想得通。”
死啦死啦:“永远也不要想通。四万万个脑袋拼出来地世界有生有死地每天都在变。做该做的想做地就好了今天的想通到了明天可能就是通而不通想通干嘛?学了你拿些土皇帝订的规矩照人脑袋上瞎扣?你看我们张营长都被你逼成了什么样子?”
他心情好到如此地步。让你无法跟他生气。而张立宪一直在怔怔地看着他一被提到便赶紧做了个面无表情。
虞啸卿:“我今天不是来和你斗嘴。”
死啦死啦:“我知道。师座做你该做的事去吧也是你想做的……等到哪天不想做了想想我说过的胡话。”
虞啸卿:“……你现在也知道你那天说的是胡话了?”
死啦死啦:“哪天?把我送进这里来的那些话?不是胡话。”
我无心去听他们两人的争论我把手伸进了口袋摸着口袋里藏着的东西。我的手心汗出到手滑身子都在微微地颤张立宪奇怪地看了看我我想在他眼里我一定更像那个就要送去吃枪子的人。
而虞啸卿在那里忽然变得暴跳如雷:“你不要那么打哈哈!我对得起你!早几天只要你认个错我还救得回你现在我已经被你逼得走投无路!”
死啦死啦:“我认错。我那天是说滑了嘴。最要紧地话没说现在说了。希望师座挥师北上打到有一天不想打了的时候想得起来。我们根本打不过共党三万三十万铁甲三百万都会一溃如沙我们会惨过南天门。”
那两位又斗上了牛两个脑袋几乎撞在一起。我相信虞啸卿对共党什么的并没有那么多的愤怒。他为之愤怒的是我的团长。
虞啸卿:“你真地是共党吗?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只要十万铁甲我让你做了死鬼还无党无派。”
死啦死啦:“不是。我只是个不愿意和你们一起伐异的同党。打了太久的战打得你手一指我就会扑上去就像我的一个朋友我一说狗肉上——它就扑上去。我不想那样。你想?”
张立宪望得很紧张因为虞啸卿几乎是在掐着死啦死啦的脖子了。我没有在听完全无心听。现在虞啸卿是背着我的我慢慢掏出衣袋里的手我的手上有一把小刀那是在张立宪的屋里猫来的——我一直盯着虞啸卿腰上地那枝手枪。
我的蠢计划终将现形它会让我的团长笑掉大牙。拿刀换枪拿虞啸卿换回我的团长然后我们逃进深山很蠢蠢得我不敢再做拖延再拖下去我会觉得他不需要搭救。他在搭救我们。
而那两个家伙仍在那里做着争执。世界上没人能被另一个人说服。
死啦死啦:“……杀上瘾了的总要被人杀就像现在地日军。错一定输给对。年青总会取代年老只要它真的年青。我不喜欢盛气凌人可你我其实成了朋友。我敬重中正公那也犯不上就美化我党。我不了解共党可不能因为不了解就大开杀戒——总算从杀场上退下来了能象人一样想事我就这么想死是可以的可不要弄得像你一样衰老。”
虞啸卿咆哮着拳头就快顶到了死啦死啦脸上:“衰老?!”
拳头变了指尖指着我和张立宪我全身的汗毛孔都快要被他吓了炸掉我忙乎着把刚掏出来的刀子缩回袖筒。
虞啸卿:“看看他们!这样的青年我们有百万之众!衰老?!”
死啦死啦看着我和张立宪叹了口气:“所以更加……你们来地时候是少年不要做了老头子出去。”
我倒没什么反应我心思也不在这上边张立宪梦一样点了点头那可让虞啸卿更加生气。
虞啸卿:“老头子……几年来拿命相护地东西你就给了这三个字。”
死啦死啦:“到头了会年青起来的。否则这么好些人死得真就全无值偿了。我们会等来个想不到地东西它终究会比我们好没有这个我死到临头又如何笑得出来?……嗳有烟吗?”
刚被虞啸卿吓了一跳现在又被他吓了一跳我正盯着虞啸卿气鼓鼓的背影我的袖口伸着刀尖而那家伙冲我们捏着两只指头。
我和张立宪都摇头。
虞啸卿:“你确实是死有余辜。”——但他仍然摸出一只皱巴巴的烟扔给死啦死啦那还是在车上张立宪给他的因我的火柴划不着而幸存了。
死啦死啦:“怎么咬得全是牙印?”
第一百五十九章
虞啸卿冷冰冰地伸手讨还死啦死啦当没看见又冲我撮指头:“你肯定有火柴。”
我还不如给他一刀得了火柴在我握刀的手那侧他们看着我怪别扭地用另一只手把火柴掏出来。我把火柴递了给他他伸了手来接我看着他脖子上那废子弹在灯光下跳跃和闪光。
那家伙在耳边摇了摇听里边还有多少内容:“归我了。”
我们也不吭气我们都知道那火柴划不燃。然后他抽出一根动作幅度很大擦的一下一团火焰在他手上燃起他点着了他的烟拈着那根火柴等着它成为灰烬。我们从最初的讶异中恢复过来——也许是在我身上已经烘干了?我这么想着直到我看见虞啸卿怪诱人的后脖梗子——虞啸卿也在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团火一个完全无防备的身影。
死啦死啦:“我们是不是要假装我很该死?假装我死得很壮烈是战死的?”
他在眼角里瞟到了我的异动我已经猛扑了过去一切顺利原来就这么简单我箍住了虞啸卿的脖子把那把估计被张立宪拿来什么都削过的刀子对准他的动脉。
我:“我不是要伤你!只是要你送他出禅达……”
虞啸卿的最初反应比我想象的慢得多他几近木讷地看我一眼好像在等着我把话说完然后他抓住我那只持刀的手拿脊背推着我往墙壁上猛撞了一下也许被坦克撞一下更痛快一点我一口气岔在那里整根脊推倒好像成了几截然后我被他一个过肩给摔在地上持刀的手还被他抓在手里……根本是一点机会也没有。
我天旋地转地看着我的头顶。虞啸卿看着我一边拧着我的手腕要让我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把刀给放下他的表情复杂得有点悲伤。张立宪正一脸茫然地凑过来得啦得啦用不着他来帮手他家师座也稳赢了我只要知道他会好好地对小醉。我的团长坐在那里居然就没动过也不知是非得看着火柴烧完还是看我们的杂耍。
虞啸卿:“……你还是要跟着他?”
我:“从来就没人跟过他。我们都只是受够了浑浑噩噩还有你习惯了的颠倒黑白。”
虞啸卿于是更使劲地拧我的手:“撒手吧。我当这事没生过。”
于是我更加紧紧抓住那把可笑的小刀。尽管手腕被拧着虞啸卿也许拿手指都能把它从我手里弹倒地上。虞啸卿叹了口气。抬起了脚打算把我的整只手从手肘上踩断——他不喜欢输。于是我万事皆休地看着我的团长火焰已经快在他的手上燃尽万事皆休。
虞啸卿那只脚一直没踩下来最后轻轻落在我的身上。我瞧了他一眼瞧见他一脸的空洞。
瞪着空空洞洞的墙。他腰上地枪套已经打开张立宪拿那枝枪顶在他的头上张立宪在抖还眼泪汪汪但绝对不用怀疑他会开枪。
张立宪:“求您放了他们俩师座。如果我顶着我自己有用我就顶着我自己了。”
虞啸卿:“我脚底下踩这个造反我刮目相看因为他是他的人。你就万死莫赎因为你是我的人。”
“我们一直都是您的人。一直到小何在您那里都看不到希望。”四川佬哭兮兮的可说的话真解气也不知道在他心里打多少转了:“您现在很弱您都怕一个人呆着可又恨我们。你装成什么都踩在脚下。可踩着他我也没看出您的愉快……您已经做过亏心事了我是不想您为了那点亏心事成了怪胎。”
虞啸卿不再空洞了他直气得抖了:“好极了……好极了。”
我忙着从他的脚下挣出来而张立宪还在那里中心栗六地:“等他们走了我会给您一个交代。”
虞啸卿:“打烂自己脑袋的交代吗?我没空去看你的尸体。”
张立宪:“……您也没空去看小何的尸体?还是您这辈子反正会有几千几万个小何?”
张立宪不再说话了他也不抖了他让自己退到一个虞啸卿拳脚难及的距离。省得遭了像我一样的下场。说真的。在劫人上边他比我内行得多。
我一手拍掉了死啦死啦手上还冒着青烟的灰梗子看见他脸上随青烟而散的惘然:“走吧走吧……走啊!”
他便瞧着我:“去哪?”
我:“东南西北!哪怕去吃我们吃不习惯的青稞面!”
死啦死啦:“我吃过。吃得惯。”
我拽他拽不动在他们哪个面前我都是火柴拼地人:“那就再吃!”
死啦死啦:“走过一趟啦有的事情不能走两趟的。烦啦我还可以再打一趟南天门可我没种看着你们一个个死了我没种了。”
我:“不会有人死的都是活路!”
他便敲了敲自己的心脏:“那我的这个活在哪?”
我很想哭我冲他喊:“先活下来再说好吗?哪回不是这样?”
死啦死啦:“我们都看见了很多死人。”他向张立宪伸手:“给我枪。”
张立宪做的事情如果换个场合我一定要笑出来为了防止接手的时候虞啸卿抢枪他对着虞啸卿的屁股就是猛的一脚虞啸卿大概想过张立宪开枪也没想过张立宪居然敢踢他被踢得一个趔趄撞在墙上嘴都亲上了墙。
张立宪于是顺利地把枪交到死啦死啦手里:“对不起师座……别转过来。”
虞啸卿贴着墙咆哮:“四川佬你他妈不错!”
但是他听见身后不是张立宪的脚步声他也管他张立宪李立宪的掉头看了一眼死啦死啦掂着那枝枪走了过来于是虞啸卿又转了头贴着墙他不想和那位冤孽对视。死啦死啦拿着那枝枪拿枪口打招呼在虞啸卿地后脑上戏谑地敲了两下。于是那颗始终昂得南天门一样地头终于垂了下来。
然后我们看着死啦死啦把虞啸卿扳了过来把那枝枪交到他的手里得这屋里四个人仅有的一枝枪。
死啦死啦:“我没地方去向师座投降。向师座投降其因有三。其一路已走尽没地可去;其二已经到了地头就这;其三师座还没到地头。我知道。我不死您清不了我跑了您顶罪西线要没了头脑。你也能分善恶知道敬人。换了个更糊涂的只怕会死更多人。”
虞啸卿只是把枪慢慢插回枪套。我们站在那里呆体味着自己的愚蠢。
死啦死啦:“这两个笨蛋不会有事吧?其实就形同交了交心。”
虞啸卿:“我会重用他们。”
这样他就把大局定了我对着那家伙嚎丧一样:“一起走啊!什么都还没看见人就一个个都走没了这算怎么回事呀?”
死啦死啦:“我刚说的你就没听见?烦啦世界上没有比我们打得更难的战了。这么难要还输了对得起死人和活人?”
虞啸卿:“走。”
他就一个字纠纠地出去。张立宪寻思半天敬了个放在炮灰团一定要隆重得被我们笑话的礼拖了我出去。我呆呆看着在我被拖出门之前我看见他在桌上放下那盒火柴。
死啦死啦:“孟烦了。你也是个妖孽怀疑的妖孽又是希望的妖孽。你不报因为你总记得希望。烦啦别老烦试试看。能不能让死了的人活在你的身上。”
于是门在我的眼前关上。
我们走过长长的走廊。似乎什么都没有变过一个个的岗哨还站在那里。这房子造出来就是为了让人与世隔绝有很厚的墙和没有通风口地门于是外边也不知里边生过什么。
我们走过去哨兵敬着礼虞啸卿还着礼一切都似乎还是那么威严只是恐怕在虞啸卿眼里都已变样。
我们上了车张立宪仍闷头坐上了司机座但虞啸卿摊手摊脚把自己放在后座上于是我只好前座。
我们看着我们面对的山黑沉沉的林星光和月光。
虞啸卿:“你们想去哪里?”
我和张立宪互相看了看但我们都没说话。他终于学会了询问别人的意见可我们都答不上来。
于是沉默。
虞啸卿再开口的时候就好像听我们回答过他一样:“是的我们该坐在这等着看如何枪杀一个好人。”
于是我们就坐等我们等了很久还没看见处决先看见天光放亮。
那个被夜晚洗过地太阳真是干干净净滇边的晨日沐浴在我们身上让我们每个人都成了金黄。
虞啸卿忽然把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做团长就要在禅达休整。你愿意去和日军作战还是做我的团长?”
我:“和日军作战。那是我的去处。”
虞啸卿轻轻地哈了一声像是耻笑又像是赞赏:“你知道吗?问了你们每一个从南天门下来的活人要去的地方十有**和你一样。”
我:“……他们人呢?”
虞啸卿:“编进了补充兵力正往西线路上。”
张立宪:“我也要去和日军作战。”
虞啸卿:“闭嘴。你必须在我身边。谁人想做怪胎?我委你以咒骂我的重任。”
张立宪很失落但我知道他们终于和解永远不会谅解但终于和解。
虞啸卿不再说话了尽管他现在看起来真是很想说话我们就看着晨光。
我看着清晨我想着迷龙、兽医、豆饼、所有的死人和我将死的团长我想希望、活力、善良、幽默、淳良、宽容他们留给我的有没有可能一起活在我的身上。
后来张立宪下车去撒野尿他转了身跑向一处树丛都没动裤子就跑了回来。事到临头就又一回事他慌里慌张哭腔哭调:“来了!来了!”
确实来了先出来的是行刑队那他们的靶子也将在随后。我看见克虏伯也在里边和别人一样竖端着枪有炮灰团的人参与行刑以后对唐基地划立场将是很好的说词。而克虏伯的表情以前有多呆滞现在还是一样呆滞。我瞪着他他也看见了我我知道在他的眼里我的表情一定很不好看但他原来有多呆滞现在还是一样呆滞。
张立宪站在车边悲痛地着呆。虞啸卿在车上抓起一根烟那还是昨晚张立宪给他时落下的然后翻身下车于是张立宪也醒了。紧跟在他的师座后边。我没动窝只是脖子和身子都完全拧向将死之人会出来地方向。我没有勇气靠近。
那家伙终于出来了被审问我的那些便衣们押着还有唐基唐基离他很远地和人说着话平淡得倒好像送客一般看见我们时他也没什么惊讶——一定是早有人告诉他了。而死啦死啦现在终于着好了正装。着得散漫像他一向以来一样从来就不会好好扣上颈根下的扣子。
虞啸卿便顶在那小队人马的锋头撞了过去什么也没说把那根烟几乎捅到了死啦死啦的嘴上。我想那是他最大的歉疚和敬意吧反倒说不出来。
死啦死啦愣了一下便乐身后的唐基止住几个想要插手的便衣。
死啦死啦:“谢谢师座终于顾全到了小节。”
他掏出火柴点上了他的烟就是我给他的那盒几乎是满的。但他现在用最后一根火柴点上了烟把那个空盒子扔在地上。
我看着心里在打突脑子在木他脖子上挂的那臭弹不知去向了。只空余了一根挂索我长久来实在已经看成了习惯那是除了我绝不会有人注意的环节。他也看出了我的犹豫便向我招了招手嚷嚷。
死啦死啦:“狗肉!”
那便算托孤了我木然地点点头。
然后他一口便把那根烟卷下去了三分之一。向着虞啸卿伸手:“总也打过几场惨烈地战。再给我摸摸枪。”
对虞啸卿来说那是绝不犹豫的他拔出那枝南部递过去。他实在太理解这种要求。枪半路被一只手截了手来自那些便衣。
便衣:“他这条命要留着正法的。”
死啦死啦还在那里涎笑:“对得在法定时间用法定的招报销——给我那枝枪否则我要给你们添麻烦。”
那是他要想给人添麻烦一定能添上很多麻烦便衣也知道这家伙难缠于是卸掉了枪里的弹匣不仅是弹匣连整枪都给卸成了零件。他们玩手枪倒是熟练得很快地便还原了然后想递回虞啸卿手里。
这回又被一只手截住了是死啦死啦的手好像迫不及待他直接从便衣的手里把那枝枪拿到了手里抚摸了一遍。
死啦死啦:“师座。”
虞啸卿闷闷地:“什么?”
死啦死啦:“西进吧别北上。”
他摸枪的时候就已经把那个空膛给拉开了现在他直接把一子弹填进了枪膛里快得虞啸卿都没看清他往里边塞了个什么玩意然后他把枪口塞进了自己嘴里枪口顶住了上颚——枪声喑哑听上去像一臭弹但是他直挺挺地往后栽倒了和通常吞枪自尽的人不一样他的头并没被掀开甚至连弹孔也没有。
一秒钟地沉默后便炸开了虞啸卿抱住了他张立宪在摇撼唐基和那帮便衣的头子同时在号施令急救的搜索的往楼里冲的往空地上跑地根本不知该往哪里去的。枪立刻被便衣抢走了虞啸卿从地上捡起一个弹壳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从哪里来的。
我慢慢地下了车木立在车旁。我不打算过去他如果决定死了那就没人拦得住了他也一定能死得让人回天乏术。
便衣头子在那里嚷嚷:“哪里来的子弹?”
他的手下倒还比他好点因为眼下的麻烦似乎主要由他们的头儿承担:“他脖子上挂了颗子弹!”他把那条空索给拉出来:“没啦!”
便衣头子:“那就是弹头加了个空弹壳!火药都倒光啦!否则能让他带进牢?!”
我听见又一声清脆地枪响我回头看见峙立在白线边的行刑队里克虏伯跪着他跪着把枪口支在自己的下颏上——他已经把自己的脑袋打穿了。周围乱成了那样行刑队还要按规章站着严整的队形一时没人去管他。
我便摇摇晃晃地离开这里我知道我的团长和我的团他们在禅达的生命真的已经结束。
我被叫成白骨精可立刻就理解了贪吃贪睡的五花肉。他早知道他不会背叛死人和活人做行刑队只是为了和他的团长死在一起令下时他会恐怕向他痛恨的任何东西开枪除了他的团长。可团长没等他就走了再没人来说打一炮吧他的生命也丧失了意义。
远处在喧哗已经确定了死啦死啦的死亡而克虏伯安安静静跪在那里像要说我饿了又像要跳起来说打一炮吧那不过是他表达自己的两种方式我们一直因他的呆滞而忽视他的内心而他心里在翻江倒海。
我们每个人心里都在翻江倒海。
我一个人在山道上曲里拐弯地走着有时我很想哭有时我很想芜
便衣们终于从那间囚室里找到了那子弹的根源他们在书里找到了死啦死啦夹进去的火柴梗每一根的硝石头都已经被剥去。
我走在山道上禅达在望但我要去的是更远的地方。
路会很长。
唐基会现一堆没有硫磺和硝石头的火柴梗消失了的部分全被那家伙填进了他的幸运弹那样的子弹伤不了任何人除了一个敢用弹头撞击上烦用冲击力让大脑瞬间死亡的人。他终于安宁了。
安宁之前还要制造些不大不小的麻烦枪可是从他不喜欢的人手上接过去的……现在那些人恐怕要费心伪造一个处决现场再也无法理直气壮。
我真的开始笑了后来我坐在路边抱着头笑。
一辆车在我面前停下张立宪开着车追了上来他把着方向盘可看起来更像个迷了路的人。
张立宪:“师座让我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一任何地方。”
第一百六十章
我上了车我坐下:“回家。”
张立宪:“……哪里是家?”
我:“他说西进。西进就是家。”
于是张立宪动了车西进就是家西进还有我那些同袍中的幸存者。
我回头眺望禅达看见一只巨大而凶猛的流浪狗它再也奔蹿不起来它像我一样瘸了。
狗肉你知道吗?
我们的车在泥泞坎珂的路中前行路边的同袍们面黄肌瘦精疲力尽每一个都像足了我那些挟着一肚子心事上前沿去和死亡交心窝子的弟兄们。
我现在和那些在路边艰难跋涉的人一样泥泞了因为我也是跋涉到这里的打南天门下来之后我第一次有了武装我看着我同样泥泞里滚过火焰里烧过的那些炮灰团弟兄们幸存者们寥寥的一个排。炮声在响镇子里腾起爆尘中国兵的喊杀声攻势已经动。
我:“你们来过这里是铜锭。”
但是每一个人都告诉我:“我没来过。”
丧门星把他刚磨好的刀插回了背上:“我来过。”
我便哑然地看着他们于是我想起那些和我一起来接我父母的人
我父母仍健在他们倒已经快死光了。”
于是我便换了个话题:“竹内连山就在这里。他最后一个据点。”
没人说话用不着说。又能如何?杀呗。
我:“团长已经死啦。”
他们只是安静地听着这个事实他们早知道了不说也都知道。
我:“你们想死吗?”我这样做着我的战前动员:“现在这里每一间房子都是堡垒他倒在这里又造了个南天门。你们想死吗?——我想。想死的就跟我来。死不去的就再打那打不完的仗。”
然后我冲进那个燃烧的焦炽的地狱他们跟着。一辆支援我们的坦克隆隆动余治在炮塔上露着半截身子指挥着车手向那些火力点倾泻炮弹。
我们奔蹿于巷道里。向任何穿着和我们不一样衣服的人射击这里已经没有中国人了全是日军。
我疯子一样地大叫着:“杀竹内连山!杀了竹内连山!”——这权且算是战斗口号吧他们也一块嚷嚷。我现在像死啦死啦一样挂着枝毛瑟二十响挥着冲锋枪甚至连我东拼西凑的衣服也和他很象我知道我像个小丑一样下意识地模仿他可我现在最好不要这么想。
余治的坦克中弹着火了那家伙跳下车来捡了条步枪和我们一起冲击。他倒真有做步兵的恶趣味。
厮杀。砍刺射击。撕和咬日子过了漏*点和平庸却一再重复我说那只是木头挨着了火于是漫长的倦怠和怀疑最后我决定相信火光的价值。
“杀竹内连山!杀了竹内连山!”我像迷龙一样叫唤。象死啦死啦一样杀戮像兽医一样悲伤像克虏伯一样忠诚。可是忠诚于什么?杀竹内连山仇恨终于有了方向可杀了又怎样?
我们冲到一处院落院外中国兵的尸体堆得几与门槛一样高余治冒冒失失冲了过去然后在攒射下倒下了。我冲向那里时先往里边甩了一个手榴弹但扎进门槛时我现心机白费了日军把一口钟完全扣在地上。在钟壁上钻了个枪眼从里边用机枪扫射——手榴弹的弹片根本不可能炸穿那厚厚的钟壁。
刚看清这情况时我就被几子弹穿透了。
丧门星不要命地冲进来把我往外拖。我猜想我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扣动扳机了我用冲锋枪向着那口铜钟扫射于是……那真是永世难忘地声音。
视野变得越模糊。我被丧门星拖着仰面望着黑烟笼罩的青空一架重轰炸机正从我们头顶上飞过我最后地印像是从敞开的舱门里滚落出的那个重型炸弹。
那帮顾前不顾后顾外不顾里的家伙后来在世界上最疯狂的钟声中被活活震死。
我睁开眼我在医院。这绝非不辣呆过的那种医院。它是正儿八经地野战医院和军官病房我觉得被单白得耀眼。只好掉了脸看那里放着的几个水果罐头。
我现在是一个被轻机枪拦腰扫过的人等我能动的时候会去研究为什么被钻了三个眼居然还没断送我的小命。
“全文字版小说阅读更新更快尽在支持文学支持!竹内连山后来被一架过路的轰炸机稀里糊涂化为飞烟我喊哑了嗓子还是终归虚妄。攻下铜铍后炮灰团所剩无几的弟兄们去给团长扶枢我还寸步难行失踪日久的阿译包办了一切。
上官戒慈站在楼梯口看着她和迷龙的睡房房间终于收拾过了像是迷龙没死她等着迷龙从祭旗坡回来时一样。于是她转身拿起了她的行李雷宝儿坐在往下地台阶上聚精会神地玩着他的玩具。
我的团长心愿得偿他出殡之日迷龙的老婆孩子离家北上。活人不该那样过日子就像他对她们说的中国大得很不止有挨着缅甸地云南。
那支小小的殡葬队抬着棺材自街上走过它没法不小因为就剩下了这么多。阿译挑着招魂幡在前边领框狗肉在后边瘸着它来押枢。
没有吹打没有喧哗只是安安静静地把一个过世的人送去入土。
一个一条腿蹦着的家伙从他们对面蹦了过来蹦到这里就站住了。不辣向棺枢鞠了一躬然后唱他的莲花落这回他唱莲花落可不是为了讨钱。
不辣:“竹板敲出心酸话叫声大爹和大妈。
湘江边上我长大怒江前线把敌杀。
也曾去把松山打也曾去把敌堡炸。
为国为民去拼命冲锋陷阵我不怕。
只想胜利回家转依然耕田种南瓜。
龙陵前线杀得紧两军阵前挂了花。
野战医院锯断腿剩下一脚难回家。
因此沿街来乞讨当兵残废做叫花。
残汤剩饭给半碗变鬼也要保国家。”
在他的眼里阿译们渐行渐远但在阿译地眼里也未尝不是他渐行渐远最后他们就这样消逝于对方地视野。
“不辣瞎吹。”丧门星坐在我的床边刚殡葬完回来的他还挂着孝是给死啦死啦戴的:“他哪儿打过松山打过龙陵呢?他往下还要说打过腾冲打过高黎贡打过保山打过同古呢。”
我就强打精神地笑:“打过。都打过。”
丧门星沉默了一会就也同意:“是都打过。”
我:“丧门星。要回家啦?”
可不是他衣服上所有的标识都已经卸掉了。他甚至是穿着便装的。丧门星便摸摸他贴身的骸骨包憨憨地一笑。
我:“我们可都是最走运的。”
丧门星:“烦啦我怎么这么想……”
想什么也不用说了他直接就把脸捂在我的被褥上了。我便抚着他的头毛。
我:“哭吧。”
医官就在门口叫唤:“你不要压了他的伤口!”
我:“滚蛋!滚你妈的蛋!”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丧门星没有见过不辣。不辣真的一蹦一蹦离开了禅达带着他的小日本。我想他是回湖南了。整年之后我还拿着军用地图想他到底蹦到哪儿了我想他一定能蹦回家。
阿译现了一脸后唐基满足他的心愿将他调离了虞师。我知道他的小心眼里怎么算这笔帐三个叛徒只有他一个货真价实地没脸见人了。
可有谁在乎?
医官说失血过多要靠睡觉补我就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我在睡觉时成了一个少校。
我再度地睁开眼地便注意到枕头边放的一副少校衔以及又一个勋章。现在我像张立宪一样也有云麾了。
医官在旁边看着我现在看得出在他眼里我是个人物了大人物了。
医官:“是虞副军长亲授的。他没叫醒你在床边站了一会就走了。”
于是我又睡去。
如果我能站得起来就能从窗户下望。就能看见虞啸卿和张立宪两个人站在一棵树下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他们从这个地方看着禅达好像在杀时间。
张立宪:“走吧?”
虞啸卿又出了会神:“是该走了。有得忙。”
于是他们便走向他们的车。
我被颠醒了看着我头顶上移动的天空听着车声和人声。我在卡车地车厢里。在一副担架上。又睡了几觉我现我已经不在禅达。该来的终于要来西线的日军已经扫清我们北上。很重要的东西被弄丢了我好像丢了自己的上辈子——我想了很久。
后来我对自己嘀咕着:“……小醉。”
我站在坦克上对着我的部下们嚷嚷我咋咋呼呼的挎着短枪持着长枪我把我的团长学了个十足比他更多我在话里还夹带着英文可我自己知道还缺了什么——那个可不能让我的部下知道。
我:“找不着共军?这是平原两里地外落只麻雀都看得到怎么会找不着?我知道列位不码个上百人不敢进有十个共军的村子这怎么打?要不然老子带着美国坦克去向他们投诚?你们是精锐王牌的!美械的!要像他们一样十个敢打我们几百个这才有得打!丢不丢人?!”
天是黄的那是我们的战车掀起来的浓得像滇边地雾只是黄澄澄的黄色中露着车影那是三千铁甲三万铁甲乃至三十万铁甲。我的部下瞪着我没一张熟脸也骁勇也杀气腾腾只是茫然得很。
我:“滚吧。撒开拉网见了就打不要找什么等援兵等大炮的怕死借口。只要你们那边枪炮一响老子整个团不会落在你们后头。”
于是挥手便散我现在很有威势我站在坦克上看着黄澄澄的天呸呸地吐了两口喃喃地骂。
现在我周围的人都叫我团座川军团我的战车火炮多过当年地虞师两倍我不是虞军长提拔的而是自己一仗仗打上来地。我终于濒临我的故乡要在故乡的黄土上与敌军决战——只是日军已经败净现在和共军对战。
我:“狗肉!狗肉!”
那是和我从滇边回来的唯一熟悉之物了狗肉坐在吉普车上听见我叫唤便跳下来我帮着它上了坦克底盘然后我得想法把它往炮塔里塞。狗肉开始呜咽它喜欢敞篷车而不是坦克。
我:“你当我喜欢啊?仗打起来了小太爷还好意思让你去枪林弹雨?”我因为我这个现在只在人后的自称而黯然了一下:“小太爷。”
然后我把它硬塞进了炮塔然后我自己钻了进去。狗肉给自己找了个可以蜷的地方我坐在那等着车队启动我的眼角窥见了死啦死啦理所当然坐在我旁边的折叠座上跟他生前一个鸟样。
我不满地嘀咕:“……又来了。”
我后来总是看见他我看得见死人习以为常。
像任何一个理性的人一样我当他没有。他揶揄地看着我——真烦。
我:“知道啦知道啦西进不要北上。你要没死试试你也得北上。”
我听着周围的车动了我自己的车也震动起来他在那里不安份地乱摸着那是啊他那时候哪有这个——这是能把余治那坦克撞扁了的谢尔曼。
我:“别闹了。又要打仗了……现在在打仗。“于是我闭上了眼称一二三:“消失。
我睁开了眼他消失了——我知道他还会来的。
我背着一枝长枪带着狗肉走在华北城市的街头。我紧了紧我的风衣因为我里边的制服穿得很事佩戴着所有拿得出手的勋章——我要亮了相准就是一个叮里当啷的展示橱窗。
路人总是用很奇怪的眼神看我。我知道我很奇怪一个瘸腿的军官带着一条瘸腿的狗但他们好像又不是在奇怪这个——那种奇怪倒更像是冷漠。
那我当没看见。南天门都上过谁还害怕冷漠?
我团决胜百里或者干脆说我们推进了上百里也没找见共军的踪影倒是顺便占了我那青梅竹马所在的城市。我那还在禅达的父母早就来信唠叨去看看她说是关心我可知道家父是想让人看看了儿是如何的风光。可问题是我实在没觉得风光我敲人家门时都畏畏缩缩。
门开了我看见一个我已经快要不认识的妇人两个孩子缩在她的身后我要臭不要脸地再往里探头就能看见坐在院子里的她男人全貌。
然后她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有那么两秒钟功夫我以为她要喜极而泣。
她:“你还来干什么?!”
我便有点迟钝了:“我是……”
她:“本来已经不打仗了你们一来又打仗了!”
然后门关上了差点撞上了我的鼻子。我退了两步又把这门看了一遍而且我清晰地听到里边的上闩声……她就这么对待我她一生中的第一个男人。
我便再次地砸门:“打什么鬼?共匪已经被打跑了!”
然后我便听见轰轰隆隆城外的炮声。不用细辩便知道了它炸的是我团的临时驻扎之地。
狗肉耸着两只耳朵低啸瘸归瘸它仍是一样地凶悍。
黄澄澄的天这会多了很多黑烟黑烟之下我的团狼奔豕突车象被火烧的甲虫人象被水淹的蚂蚁而我甚至还没见到一个像是共军的人。
我的车横在一旁倒暂时没人去动。我看着这一片张惶开始扯脖子叫喊:“传令官一个耳刮子能扇到的距离!”
第一百六十一章
我的副官从车那边站起身来一张张惶的脸敢情他刚才窝在那边躲其实离他很远的炮弹。
我:“传我命令!全团集结战车居外围组环形阵地!”
电台就在车上可他跑的方向离电台差了十万八千我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这是逃跑我抬枪对他头上打了一个连可看来他觉得有些东西更有威慑力。
然后我就听见号声山呼海啸的冲锋号声来自四面八方——我甚至根本没看到人。我目瞪口呆了一会开始动我的车狗肉倒自觉地就上了车它喜欢敞篷车。
我的团曾经的炮灰团曾经力拒日军于西岸突上南天门坚守三十八天的炮灰团转眼之间便不存在了。它溃散是因为我的师已经溃散师溃散是因为我的军溃散——虞军长曾说要用这十万铁甲来荡平共党。
我开始狂驶过我那些在平原上狂奔的士兵。不知道他们看见了会怎么想他们的团座居然逃在他们所有人之前——不过好像也没人有心看我了。
现在我终于看见了那些吹号的人了遥远的地平线上的一道黄潮说实话他们并不比我们人多而且没有履带甚至没有轮子。但是我的车疾冲而过我看见我的兵干脆就扔了枪就地在路边坐下——他们连跑的劲都省了直接等待着投降。
我不忍心往后看了我看车前一个看来刚从地里耕种回来的农人站在路边冷淡地看着我——我现在知道刚才在城里别人看我的眼神是什么了是厌恶。他看着我的车从他身边驶过然后向那远远的黄色人影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的尽头是我。而他喊的是那土色的黄潮。
他:“这里!这里有一个!”
我快气疯了我一脚把车给踩刹了下来枪就扔在身边但我没有去拿的意思这是我家乡那是我老乡。
我:“为什么?!我一直在打日本人!”
他犹豫了一下便指向另一个方向:“那边!往那边跑了!”
于是我继续逃窜。
死啦死啦又来了坐在我身边闲适得倒好像我在开车拉他望尽平原风景。
我便对着自己嚷嚷:“知道啦!我在做梦!”
否则我无法相信刚才几十分钟内生的一切。
我拐过了一个急弯便看见了那个从黄土岗后跳出来的身影。那家伙稳就是等在这个必须减的地方守株待兔的他穿着一身我还是头回得见的土布棉衣。上边别的几块红色证明他是有所属的而非土匪拿着一枝我熟不过的三八大盖。他的脸和声音都还没够得上青年而是少年豆饼没死的话怕要摸着他脑袋叫小弟弟。
他对着我这辆疾驰而来地车叫他的四字经:“缴枪不杀!”
我确定他周围没有任何援兵而他在路中央蹲踞式向我瞄准。我一脚踩上的不是刹车而是油门于是我奔驰在他的准星上而他死戳在我的车行轴线上。这是个什么雏儿呀?用一个直径才六点五毫米的弹头打飞向他接近地目标。和我用一辆车撞蹲在路上不动的活人谁更容易命中?
“缴枪不杀!”他又喊了一遍像炮灰团的家伙们一样带很重的口音。
……他识字吗?
我等着撞击和看他的躯体飞起但最后我的手神使鬼差地猛打了方向盘车撞上他躲藏过的土丘熄了火。我目瞪口呆地坐在车座上不是撞傻了我实在不明白我刚才的举动……我真的有这么怯懦?
后来我觉得我想明白了我对着车前方的空气嚷嚷:“你已经死了!不要捣乱!这是我的事情!”
我是否真想明白了?
那个雏儿也不知道我在嚷什么鬼。只管拿着那枝对他有点过长的步枪登登地跑了过来。我不喊了我瞄了眼我旁边的座位我的枪就扔在座上只要一伸手……只要一伸手……
算了吧我后来吁了口气。靠在座位上。反正已经溃了反正早已累了死得是没有面子可死又用得着要什么面子?
狗肉开始咆哮它已经跳下了车它不会容许一个陌生人端着枪这样接近。
我:“跑!狗肉!跑!”
那个死共党以为我要难。连忙向我瞄了一下。然后又犹豫不决地瞄回了狗肉他瞄会狗肉瞄会我。忙得不可开交看来打我他也许不会犹豫打狗肉这种意料之外的生物倒还真有点犹豫。
我:“跑啊!狗肉!跑!”
狗肉转了头疑惑地看着我。我向着那个土岗挥着手跳过那里枪就打不到了:“跑!别跟着我啦!别再回来!”
狗肉伏低了又纵了起来最后它呜咽了一声纵跳过那座土岗然后它消失了。我再也见不到它了可它一定能活下来地它那么一只狗王。
于是我呆坐在车座上满心清凉又满心凄凉红脑壳的小雏儿把枪夹在腋下顺便还提了提刚才跑松掉的裤子。我看着他向我走来便摘掉了头上的钢盔放在座上可别闹个一枪打不死脑袋里还存子弹。
后来那家伙便站在车边看我和我的车把自己的枪反背了把我座上的枪也拿过去研究了一会对枪他有点心不在焉他好像对我更有兴趣。而我就一直盯着那张脸在心里猜他的年龄……十七岁?十九岁?怕是又一个像我和四川佬一样少小从戎老大不回的家伙。
那雏儿开始狠巴巴地问:“会开车吗?”
我哑然了一下甚至看了看屁股下的车好确定我不是坐在一头毛驴上。我很想回他一嘴可现回嘴的勇气都显得很空虚。
我:“……会。”
于是他上了车“脱”他说。
我:“什……什么?”
雏儿便很不耐烦:“脱。脱衣服的脱啊!”
我愣了一忽儿开始茫茫然地去解我的扣子。他也在忙着脱他的土布棉袄。
脱在我们的生命中是个特别的词。去缅甸让脱我的团长叫我们脱虞啸卿又让脱连麦师傅都逼着我们脱了好除虫。每回都脱得柳暗花明我也早脱得炉火纯青。
脱了外边的风衣便是里边的制服那小子一边脱自己棉袄一边看我胸口那整整两排惊叹:“花里胡哨的难怪总打败仗。”
我继续解我的制服扣子我想顺便把裤子也脱了。他明显是没皮带也省了他到我尸体上扒。脱了我的尸体便好清静。
我:“都是打日本人拿的。”
雏儿表示着不信:“吹吹吹我可没见过你们打鬼子。嗳得得别脱啦我可不想都脱给你!”
于是我的手便停在裤绊上了。制服敞着怀。我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把棉袄扔在我的身上里边穿的衣服很单让他立刻就打了个寒噤但那不妨碍他豪气干云地向我做以下宣言: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啦!”
我愣在那里这玩笑有点大我呆呆地把他那件脏乎乎的棉袄披在身上……就这样?
那家伙就这样完成了他的仪式把自己的屁股砸在副驾座上没大没小拍着我一个快三十岁人的脑袋:“好啦!——追!”
我愣了一忽儿:“追什么?”
“追你们啊!”碰上了我这种笨蛋他只好恨铁不成钢地嚷嚷。但他立刻就轻抽了自己一下打得绝对对得起自己:“不是不是你现在是我们。追他们呀!追反动派!”
我尽量熟悉着他那些逻辑混乱的词汇我算是碰上一个比死啦死啦更能让人惊讶的人了:“……两个人?”
雏儿理所当然地:“两个人!”
于是我动汽车在我倒车的过程中。他一直怀疑地看着我——我惊讶得有点笨手笨脚于是他很担心弄来了一个冒牌货司机。
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只要追上了他就是我的俘虏。我会让他活到战后的因为我们都死了。他得活着。
于是我再度开始了奔驰。
我们望着远处喧天的黄尘奔驰那是我们溃败的大军。
雏儿在我旁边拍着驾驶台子大叫着:“快快!再快!”
我:“我不会开飞机!”
他小孩心性。
根本就没耐心坐着。屁股早离了座子站在车上。我靠他那边的脚动了动。有点痒我真想把他一脚踹了下去——不过我知道我不会的。
那家伙不满于威利斯吉普的最高度便开始大放厥词:“你们不行车开得也不快被日本鬼子打得稀里哗啦的被我们打得稀里哗啦再稀里哗啦的。”
我:“我们没有被日本鬼子打得稀里哗啦的。”
雏儿忽然想起他原本的论点:“嘿我说你到底打过鬼子吗?”
我:“打呀。没有谁稀里哗啦的。”
我忽然有点忧伤没谁稀里哗啦的只是心里很稀里哗啦的。
我猜他一定是哪个扔了锄头的农民因为他像农民一样擅长找最当下的证据:“那你们现在就稀里哗啦的。”
我没词了他只是站在座位上翘以待甚至敢以屁股朝向我我甚至只要动动方向盘的手脚他就要飞出。后来他回过头来看着我嘿嘿了一下子。
于是我老实地追赶着那股子黄尘。
是的是的我走过的桥多过他走地路我杀死地人多过他费的子弹可我的团长一早就说了他们太年青我们太苍老生有时死有日年青总会取代苍老。
后来我看见那些像我一样苍老的黄压压的一片好几百个车在路上互相凶狠地摁着喇叭看来打不了敌军便决定把同僚吵死。没车坐的人散在旁边的荒原像摔碎的鸡蛋一样摊出淌黄的一大片。
我这辆孤零零抢上来的车做了他们的尾巴。
雏儿便欢喜了拍着车也拍着我:“停停停停停!停啦!”
我猛地一脚把车踩停了我的同僚们看见我们这两个共军便像一群羊里边被扔进了两头狮子轰然一下便散向了平原每个人都亡命地加快了步程。
雏儿跳下了车。他穿得很单薄跑在公路和荒原的接沿跑得很招展同时很招展地嚷嚷着:“别跑啦!不要跑啦!跑你们的鬼啊?”
很多人回过头来很多全副武装的人回过头来好吧好吧他们现在看清楚了就两个人。
我在茫然中扫了一眼扫见车上的两枝枪为了跑得快一点。他干脆是连武器也扔在车上。我反应过来便开始猛脱身上那件***棉袄。可不要一个赶不及被乱枪打死。刚解开几个扣子我就看着荒原上的那幅奇观愣住。
小雏儿爬上了一辆废在荒地里的卡车爬上了它的车顶开始对几百个看着他呆地武装人员大叫。
“不要跑啦!——从现在开始你们都是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啦!”
然后我看着一枝枝枪连着弹带扔在地上。
于是我目睹了几百个久经杀场的老兵向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投降。我只好捂着脸。把自己窝在车座上无声地恸哭因为我很想我的团长他死的时候我都没有这样想念过他。
我的团长说西进吧不要北上……
那雏儿满脸都是光彩满脸开着花端着一个洋铁杯装的热水抓了两窝头自己也不吃不喝也不急着从奚落他的人中间过去——因为奚落他的人自己也搞不清这是赞扬还是奚落。
奚落他的人自己都悻悻地带着欢色:“这家伙不得了。一个人抓了三百多个。我们都不要干革命了交给他一个年把功夫**了。”
于是立刻就有了七嘴八舌的回应:“他不要脸嘛。我们全往前冲他一个猫在后边拣洋落。跟火烧赤壁那会的诸葛亮似的。”
说是雏儿可皮老得狠立刻就忙不迭地认:“嗯嗯我是诸葛亮我叫猪腾云!”
立刻便有人表示反对:“十八岁个小孩子你是夸他还是骂诸葛亮啊?”
同时有人表示疑惑:“腾云驾雾的。你今天是不是抓了个大官啊?”
那小子早想好了。我怀疑他在车上就想好了:“没多大点不是将军。”并且他立刻转移了话题:“他会开车。”
于是大家就艳羡着:“那可了不得。”
我坐在远处。我裹着那件棉袄呆呆地看着他们。我算是知道他们为什么总被我们叫赤匪了我那团刚搭好的营地被他们占过来就用老实不客气。
我回到了炮灰团老的比兽医还老小的比豆饼还小我看见七个迷龙八个兽医九个蛇屁股十个不辣这是幻觉都是幻觉。
小雏儿便在我旁边坐下了顺手把热水递了给我然后开始做他的思想工作:“我叫牛腾云我大号是全连最长的叫又腾云又驾雾又叫腾了云驾啦雾。你叫啥?”
我:“……孟烦了。”
他拿了块石头在地上划犹犹豫豫地好确定是哪几个字。我奇怪地看着他立刻明白了我那眼神。
牛腾云:“我识字的!我们指导员教认字!”他居然能找对了那几个字然后笑成了一朵花:“烦啦!你叫烦啦!”
他叫着烦啦我像是被雷劈啦我忽震了一下然后抱住了我的头蜷成了一团那立刻被牛腾云理解成害怕的意思他过来拍打着我。
牛腾云:“没事没事。我连长说的解放军叫兄弟你们叫弟兄拧个个就都是自己人。没别的事窝头还热赶紧吃老乡送来的开水赶紧喝我烧的。”
我只是蜷成一团我知道我一生中遭遇到的第一个恶作剧将会延续到死。后来他拍打拍打我走了。
我对着黑暗嘀咕:“你出来……你在哪?”
但是我没看见死啦死啦只看见黑地和星空。
我身边有一捆根本还没及打开的铁丝网我便看着星空与黑夜在上边拉自己的手腕。
我觉得有事越想我越觉得我这一生真是有事。我的团长再不出现我知道他一向的出现不过是我脑子里地幻觉现在的溃败也不过是他种在我脑子里的幻觉……但是他再不出现。
“嗳呀妈耶!他寻短见!”牛腾云在我身后大叫着原来这小子没打算走远他是去给我捧些老乡送的大枣过来他扑了过来枣扔了一地我们俩撕巴我挣扎着撕开我的动脉。
牛腾云喊得吵耳朵:“妈呀妈呀有人想不开!”
我们俩撕巴后来他的一群战友涌将过来将我死死摁住。虽说这战俘虏太多上校团长值不得几个大子可对牛腾云来说这是他俘获到的最大的官我是他的宝物他的宠物。
我终于决定放弃:“没事啦!没事啦!”
他们还死死地摁着。
我被绑在地上手脚都绑着。一个大粗汉子坐在我旁边的美国弹药箱上抽着他的中原喇叭筒他询问地看着我并且误会了我的意思把那只被他咬得全是牙印的喇叭筒往我嘴里塞我摇头拒绝。
牛腾云站在他身后委屈得很。
我是他们巨大的麻烦从那以后我没放跑一次自杀的机会每一次都被腾云驾雾给半路截获最后他现他弄来的不是个司机是粽子。
大粗汉就开场白:“我是你连长。”
我嗯哼一声。
大粗汉:“你这连排行老七是七连……我说老哥都说七连身经百战只要抓十个你这样的家伙身经百战也要炸营啦!你到底怎么想?”
我连嗯哼都不嗯哼了。
大粗汉:“有啥想不开的?老婆跟人跑啦?”
也算是吧我后来再没见过小醉了但这犯不上嗯哼。
粗汉就气得要死:“拖出去毙啦!”
他也明摆着是咋呼我没咋的急了牛腾云:“这不行吧遂他的心啦!连长。”
粗连长就呼呼地:“就遂他的心吧。反动派。”
牛腾云:“他不是反动派他打日本鬼子。”
粗连长就驳:“你牛眼睛看见啦?”
牛眼睛没看见可牛腾云花招多:“他穿了我们衣服是自己人了。”
连长:“他当我们自己人吗?”
牛腾云:“穿衣服就自己人啊。连长你说的七连拉了婆娘都不拉人。”
连长就只好从侧面击破:“你有婆娘吗?”
这时帐篷外边就喊起来了:“行军啦!行军啦!”
连长:“咋办?”
他们俩一块愁苦地看着我。
第一百六十二章
无穷无尽的地平线在我的视野里缓缓移动让我看它们看得呆我已经很远没机会看过这样的地平线。
我被绑在驴子拉的小拖车上舒舒服服的车上除了一应杂物还给我垫了床褥子很多人拿眼睛横我我当没看见。
我们这样行走大地。
他们一路奔走睡在路旁他们只带几天的干粮武器弹药就从我们手上抢到哪都有老乡把新鲜的饭菜送上——我们就在这样的中原展开这样的决战。
一个人气鼓鼓地看着我边嘀咕着边走了过去:“他他妈的以为他是马克沁吗?”
牛腾云就嘿嘿地笑他一直跟在车旁他要不这样盯着我估计我早已经成功地把自己报销了。
牛腾云:“我说你是七连整第六百号兵我可是四百零四号的我是你舅爷姥爷那一辈的你就给我长进点行不?”
我哼哼着:“舅爷姥爷好。”
牛腾云:“我说你消停点活着不好吗?干嘛非得学婆娘拿裤带子上吊?”
那是丢人事我扫了眼他的腰他现在不用老提裤子了我的皮带在他腰上。
我:“把裤带子还给我。”
牛腾云:“想得美。成全你啊?”
我:“我腰细不系裤带子就掉啦!下次不拿裤带子啦!”
牛腾云就不理这碴:“饿不?”
我:“不吃。”
还是那样子走着被绑着被推着。
我迅成了七连一景被绑着被推着拉着在中原大地上追赶我残破的同袍们。耻辱的一景——”
别连队的人过路看着我哼哼:“这是日本山炮还是美国重机枪啊?长得也不像啊。
牛腾云愤愤地回:“他不是玩意!”
……后来就成了过意不去的一景……
牛腾云换了个地还是站在我车旁看我一眼再回:“他碰巧了也是个玩意。”
……后来他们现了这种独特性我成了七连沾沾自喜的一景。
牛腾云换了个地站在车边骄傲地回:“他本来就不是个玩意!他是个人!——你们有吗?”
我们在暮色下行走。除了我我不用行走。
行军永不停歇撞上了就开打我的弟兄们在我的兄弟们面前总是一触即溃。我知道我们早已苍老。
枪声忽然席卷。几个打头兵栽倒在地上到这时候就看出那破棉花胎子里包的都是顶尖的战斗人员了。瞬间就进了路边的地沟牛腾云带着一个人过来把我从车上拖下为了躲开弹雨他们只好拖着我。
我看着一个生物从土岗后跳出来看着我生物都会被枪声所惊。它倒好像被枪声吸引因为它是狗肉。我呆呆地瞪着它它脏了很多瘦了很多它现在在任何人眼里都是一条野狗了。
我:“狗肉跑啊!别跟着我!”
狗肉明白转了身纵下土岗跑不见了。
牛腾云:“你喊什么?”
我已经被拖进地沟了安全了他也懒得问了。咔咔地往枪里装着子弹望着地平线上的那个永备式炮楼。
牛腾云:“让你顽抗让你顽抗。”他掉了头对我说明:“鬼子修的炮楼被他们接过来了。”
那边的火力打得很猛准得要命的重机枪还夹着战防炮的射击。七连用的是一向地战法。化整为零错开了跃进再交纵合击。
弹道还在炮楼和地沟之间穿行倒比刚接火时打得更激烈了。我那些没见面的袍泽们终于拿出滇边的劲头了枪炮准得要命不断有跃出地沟的人倒下。但总也有另一个跃出去捡起他的炸药包。
一夜鏖战。尽管只是一个小小的炮楼却成了七连千里之行中罕见的硬战。将至天明。折损过半。
那些火力点打得密不透风高低参差的几层七连地人终于摸近时从堡旁边的一个散兵工事里喷出了长长的火焰一具喷火器连他们带的炸药包都烧炸了。
我在哭泣因为被绑着我只好将脸蹭在衣服上蹭在地上。地沟边一个身影在纵高伏低那是狗肉它看了看我消失了。
我那天好像打算把一生的眼泪在一晚上哭完这里的防御方法几乎就是我们在南天门的翻版。那个被七连骂绝了十八代先人的防守者他是我的旧友。
牛腾云死死抓着一只烧焦了的袖子还在冒着烟哭哭唧唧晃了过来在我身边一屁股坐下。
牛腾云:“别哭啦……你哭什么呀?”
我:“……你哭什么呀?”
牛腾云:“我痛啊。叫***拿火燎了一下痛啊。”
痛就是他那条胳臂保住了于是他继续哭:“连长死啦。好多人都死啦。”
我躺在地上我被绑着我咬着牙流着眼泪我不知道我在为谁哭反正以后没人来往你嘴上塞臭哄哄没人要抽的喇叭筒了。
我:“你放开我。”
牛腾云倒不哭了吓了一跳最后他决定谨慎地对待此事:“别添乱啦今天没空给你寻死。”
我:“我不死保证不死——我跟你保证过吗?”
牛腾云:“那倒没有。你要大解我帮你脱裤子。”
我:“我要你放开我。”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诚恳而且我确实也很诚恳:“我是个那么没良心的人吗?”
牛腾云:“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良心。”
于是我们大眼瞪小眼地互相考究。
我从地沟里站出来看看身后几十双狐疑的眼睛我站直了伸开双臂他们最后终于停止了射击。
于是我转了身向着那个炮楼挥动双臂那边的枪声也嘎然而止了。守的人绝不是个莽汉。
于是我走向那边厢的炮眼和炮眼里探着的枪口我张着双手当走到一个他们能看清我任何动作的距离时便开始解我的棉衣扣子我脱下了棉衣放在手上挥了挥然后扔在地上——现在我穿着我被俘的那套制服了我的胸口挂满了勋章。
我的身后有人暴喝了一声:“他要投降!”
于是几十枝枪口刷刷地举了起来我转身看着其中也有牛腾云犹犹豫豫的一枝。我摊着手。让他们看着最后用我的平静让他们觉得有些过于惊乍了。
于是我走向那处炮楼。我看见狗肉它在我们的枪火圈子之外奔蹿不息我知道它也有了回到南天门的幻觉和亢奋。
我走过那些外壕壕里和我穿一样衣服的人呆呆地看着我我走过胸墙胸墙后一张张熏黑的脸我走向炮楼。
炮楼里几个官兵先迎了出来。他们倒是轻松得很利落地挂着那些美制武器——又是一票杀人的老手。
“来啦?”打头的话家常似地说。
“来了。”我尽量平和地答。
他便亲热地握住了我的手双手握着摇摇撼撼。
他:“你们倒降得痛快。”
然后他顺手就扳断了我的小指我的手指头很软但也没软到能贴着手背的地步。我没有吭声于是一枝枪托从我后边砸了过来我晃了一下倒下他们开始一顿暴捶。
我被拖了进来打头的那家伙把我踢翻在地上。然后开始第二顿暴捶。我在地上滚爬着在拳头和脚尖之间看着这里的结构很整洁地地方整洁得不像是丘八住的而象居家一群人住的地方通常都不怎么关门。所以这里只有一扇紧关着的门。
我沉默地忍受滚近那里然后一下跳起我推开揍我的家伙撞向那扇门。
我:“我知道你在里边!我就知道是你!王八羔子!”
锁并不结实被我一下就撞开了。于是我看见阿译。一间他个人居住的小屋桌床椅子。唯一的奢侈品是一架留声机而他坐在床边抱着头哭得歇斯底里。他现在跟我一样一个一丝不芶的上校团长只是他的属下似乎比我的坚强我是几十分钟便已溃散。
我扑向他抱着他捶他时常还要因自己的伤手痛得啮牙咧嘴。
我:“就知道是你!你这个十三点!王八羔子!”
阿译就冲着我嚎回来他可有一大摊等着我:“我看见狗肉就知道你在!就知道你会出来!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我没脸见你们可你们有脸来看我啊!全都不来一个也不来!”
我想起来看我身后的追杀者他们挤在门口那一脸惊诧倒像是见了活鬼。阿译终于想起把我推开他退开两步然后就绊上了凳子把自己闹了个踉跄。
看着他这样出洋相可真是开心我笑着:“还是个笨蛋!”
阿译:“很久不这样了是因为你来了。”然后他便急急切切地问我这样的问题:“孟烦了你饿不饿?”
我:“……什么?”
阿译:“你饿不饿?我知道你们吃得不好你饿不饿?你瘦多了你真成白骨精了你要吃什么?我给你弄吃的。我们这回有吃的就算被围上几个月也饿不着。”
我:“……你打算被围几个月吗?”
阿译便又快哭了:“不是的。你总是想多——我只是问你饿不饿。你想吃什么我这里都有。”
我:“想吃猪肉白菜饨粉条。”
我看见阿译的眼里猛然闪亮了一下然后迅变得黯然他转身把脸对了墙愣了很长一会。
阿译:“白菜没有了劈柴没有了油盐酱醋都没有了做不成白菜猪肉饨粉条。我给你吃美国罐头。”
我:“我就吃美国罐头。”
我面前的桌上堆满了美国罐头豆子的、猪肉的、牛肉的、水果的还剩下点缝隙就放着药刚才揍我的手在给我包扎我的手指并且细心地留了一只手给我吃饭。我大口大口地咀嚼我很饿真的很饿大概上辈子才吃饱过吧?
周围拥着一堆阿译的兵倒好像我吃饭有多好看。
打了一夜阿译也挣扎了一夜看他的理想还是现实坚强。他最后还是屈从于我这个现实永远做不成英雄的阿译。
给我包扎的家伙还要给我道歉:“对不住啊。我们团座说收拾一下我还以为你们有仇。”
我就笑“是有仇。”
那家伙也愣了一会儿倒恍然大悟了“就是。生死场上来的人反倒说不清啥叫交情。”
旁边的兵就插话看得出阿译把他的团治理得像模像样官和兵兵和官几百个姓倒成了一家亲“长官你咋就得这么多勋章呢?”
我看看我的胸口愣了会儿“回头就扔了。”
给我包伤的家伙终于包好我的手轻轻拍了拍“我们也不想打可我们不想给团座丢人。”
一块白被单就甩到了他的脸上阿译站在我们的人圈子之外“拿去做旗。”
家伙们便哑然了下来打一杆白旗绝不会是任何军人的骄傲。
阿译:“没什么呆会打旗出去的时候也不要垂头丧气不要乱编制。我们是打得过的不打了。骨肉相残没得意思要是日本人来了——我守到死我朋友来了一晚上足够了。”
我:“阿译。”
阿译看着我我便对他伸了只大拇指我衷心的。
阿译便走过来顺手又开了个没开的罐头放在我的手边他顺手摸了摸我的头笑了一笑。
我:“我们又能笑了。真好。”
阿译:“嗯。真好。”
我:“管你投降还是投诚我今晚找你海聊。”
阿译:“嗯有好多的东西可以聊。好好吃。”
他走开了。于是我又开始吃我相信我是够肚子把这一桌子扫光的一个曾经天天想着自杀的人也就是不会再吃一顿好饭那是曾经。然后我听见那歌《野花闲草蓬春生》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小子还是爱这调调。
然后我怔住了。
我跳起来推翻了桌子:“阿译不要!”我刚笑话了阿译的笨手笨脚现在招报应了我绊翻在地上我一边爬一边嚷着:“阿译不要啊!”
我又一次撞开了那道门看见阿译跪在地上跪在他的留声机旁留声机在嘤嘤地转阿译拿着一枝枪。他悲伤地看着我。
阿译:“你冲上去了你找到了希望。我又跑了我没有希望……烦啦我好想他们……我总是做错我不想再错了。”
然后他对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
阿译的手下扛着白旗从我身边走过照阿译要求的他们走得不卑不亢可阿译的留声机还在转那歌还在响他们脸上也刻着悲伤。
我呆呆地看着那座炮楼我脚下踢到了什么于是我捡起我扔在那里的棉袄。
胜利的人散散落落地涌了过来来看他们新得的阵地。一只手扒拉上了我的肩膀牛腾云扒着我他那只手已经包扎过了。
他问我:“你好厉害。你咋干的?”
我没吭气摸摸我的勋章看看阿译断送了的地方。
阿译阿译你总错你又错猪肉白菜炖粉条都是一起吃你就不想我们总是共享同一个希望?
后来我套上了我的棉袄盖上我的勋章。
牛腾云还在我耳边聒噪:“嗳那条狗好像你的。”
我看向他指的地方狗肉站着一段距离犹犹豫豫它想过来但是它又记得我喊过走开。
“是野狗。”我说。
大结局
牛腾云摇摇头“不是吧。wwww.uu234.com书友整~理提~供”
我走向了战壕找到了一个罐头。阿译啊阿译我们在南天门上被饿疯了于是他做了团长便永远囤积着食物阿译啊阿译。
我把罐头打开了狗肉知道那是为它而开的便瘸了过来。我把罐头放在它的嘴下摸着它瘦瘦的骨架和脏得不像话的皮毛。
我小声地和狗肉哼唧:“快吃吧吃了就走人。哦是走狗。别跟着我这儿不用你这儿不用杀人。”
牛腾云蹲在战壕边看着我们:“我说你可以带着它。”
我:“是野狗。”
牛腾云:“是你的狗又不是老乡的狗七连又没说不让带狗。”
我有点不耐烦:“你根本不懂它!”
牛腾云就很不忿:“不就是一条狗吗?”
于是我同意:“对就是一条狗。”
我们又再度行走于中原大地带着轻伤员和补充的兵员。我背着枪走在中间。驴子和学者应该走在中间。
七连的驴车终于可以用来拉该车拉的东西了因为七连第六百个兵终于决定步行。
“烦啦烦啦!”牛腾云叫着追了上来“给两夹子给两夹子!”
他在我本来就存货不多的弹药袋里掏弄着把剩下的全拿走了。
我说:“你也给我留一夹子吧!”
牛腾云哼哼着说:“你是我抓的你是我带出来的。”
腾云驾雾现在非常得意其一我打仗不用枪我的弹药配给全被他给开销了;其二……
我们伏在战壕里那边的机枪又打得轰轰烈烈。
我开始解棉衣扣子牛腾云看见我的动作就从射击姿势改成了仰面一躺。顺便拍着我表示赞赏“你不错你正经不错。我家快收麦子啦正缺人。你来玩儿吧。”
玩有两个意思一是你上吧不用打啦;二是收麦子缺人你来帮收麦子吧。我不会收麦子。
于是我站了起来摊开手让人看见我土布棉衣下的勋章。
我远远地看着那条街道它很军事化。街头被工事和铁丝网垒得层层叠叠它还没有经过战争地熏燎。但就那些戒备森严对着我的枪口和后边操枪的人一触即的事。
于是我预先就站住了脱下我的棉衣。我已经不用把衣服扔在地上了牛腾云就在我身边我把衣服交给他然后示意他退后。他退得信心满满。倒好像在一边望闲。
然后我走向那条街道。
没人跟我说话只有人端开铁丝网让我进去。
我走进了这条街道的纵深这地方让我茫然它被那样层层叠叠地把着头纵深里却在过日子士兵和百姓一起出没街边支的竹竿上居然有晾晒的衣服这不像战场倒像是慵懒的禅达。
我打量着街边晾的一排军装没人管我。我看见一双女人的脚在衣服那边出没后来小醉从那架子衣服后出来她去端她的水盆一个勤务兵样的莽小子立刻用冲刺度跑过来把那盆水从她手头上抢跑了。小醉顺手敲打了那小子的头——她大着肚子。
然后她看着我连诧异都没有她开始微笑。于是我也心事重重地笑一只脚踹上了我的屁股够重的还穿着大皮靴。我转过头。看着张立宪站在我的身后又一个上校团长。
“小子别看我老婆。”
我悻悻地回道:“哦。你老婆。”
“你不要废话了我连开口的机会都不会给你。”
我更加悻悻“那好啊。”
张立宪便绽开了一半麻木一半活跃的脸笑“久仰有个家伙巧舌如簧而且为人很烦所以你没开始烦我之前我已经决定投降——都安排好啦。”
“不是投降是投诚。“我不再悻悻地盯着他“是去和像你一样的人拥抱。”
张立宪看着我“这是你常说的套话?”
“全文字版小说阅读更新更快尽在支持文学支持!套话也有不骗人的套话。还有如果你从现在就是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了拿起枪之前先看一下对面要是你的朋友尽可能把你的朋友说服过来。”我说。
“我会累死的我的朋友可比你多。”张立宪张开手臂“那现在和像我一样的人拥抱一下。”
于是我们拥抱小醉把我们的手撕开她加入了进来。
我们拥抱得很不惬意因为两个粗手大脚的家伙必须小心孩子但是那是我在整场战争中最愉快的记忆。
后来他们走了这条街道也空了我默默看着空空的街道。
他们小两口走了去做像我一样的事情。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期望就是能再见一次虞啸卿我们相信能把他说服说服他就是说服一个军。可这是个像亲手击毙竹内连山一样是个妄想直到战打完我们也再没见过虞啸卿。
我穿着那身已经卸掉了所有衔识的解放军军装这年头这样穿这身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于是我也变得普通至极。
牛腾云蹲在通铺上眼睛红红的看着我。
为了安慰他我便从我已经卷好的铺盖里掏了掏把那一整个小布包递给他“这个给你。你要很久啦。”
那是我全部的再也用不上的勋章我用它预备着把牛腾云的离情变成惊喜。
牛腾云果然惊喜起来“真给我啦?”
“过日子啦用不上啦。”我说。
他到了窗户边的亮光处一个个研究着那些花纹和镀金我便趁了他不注意拿了铺盖悄悄地离开——那小子一向麻烦非常麻烦。
七连的第六百个始终没对六百这个数有什么特殊感情因为他的记忆早被三千个占满占得小醉如果和我一起生活就是陪了三千个死人。
可我不得不说我很喜欢他们非常喜欢他们。以后属于他们。
我的铺盖挎在肩上拿着一个油纸包。走到一个池塘边警惕性高一点的人一定会把我当作特务或者是贼。
我压低了嗓子高高地叫:“狗肉!狗肉!”
狗肉从草棵子里钻了出来脏不拉唧瘦骨嶙峋伤痕累累唉这条野狗。
我把油纸包里的熟肉喂给它它狼吞虎咽时我从铺盖卷里掏出我的洁具就着塘水给它洗澡。狗肉不大高兴它不喜欢被人这样洗。
我边洗边说:“狗肉。好狗肉要回家啦。回家得干净点。嗯都完了完事啦我们要回家啦。”
我和狗肉一个瘸的人一条瘸的狗。我们行走在苍原之上我们像蹦回湖南的不辣一样我们一直走到我们周围的世界从沧海变成了桑田从平原变成了滇边永远连绵的山巅。
我还在巷子里便听见我父亲的嘈杂“……走一队又来一队!偌大的中国还放不放得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我走出了巷子就瞧见我父亲在对着一队和我穿同样衣服但是还有领章的人们吵吵。我母亲一脸难堪地企图把他拉回去。我的父亲看见了我愣一下老脸居然红一声没吭就回了院子。
我母亲站在那里看着我。愣着哑着我们家人习惯压抑自己的本性。她最终还是颠颠地迎了过来时居然在扯刚才的琐事“你爹自己追出来吵的人家睡在大街上。又没惹他……”
“妈。了儿回来了。”我说然后跪下。
狗肉在旁边嗅着我妈。那些和我穿一样服装的家伙窃窃私语地离去他们一定在说封建残余但是管他呢?我这辈子从没跪得这么心甘情愿过。
我把书桌搬到了院子里擦擦洗洗这事做起来很费劲因为只有我一个人。
我把洗干净的桌子拖进来放进这间已经被我收拾得窗明几净的房间还是很累还是只我一个人。狗肉在旁边出出入入它倒是有心可这事它帮不上忙。
我放好了桌子擦了擦汗便隔着屋子叫唤:“爹桌子放好啦!”
我爸没回应。
管他呢。我拿了簸箕笤帚抹布去打扫这个曾经居于迷龙现在属于我的家。
我擦着那张已经很久没有人睡过的大床它大到要擦到中间那部分时我都得趴在上边我只好趴在上边然后一声巨响床塌了。
我哈哈大笑它得修第四次了。
我说迷龙带走了所有的幽默和笑话是不对的。他又没掠走我们的记忆。
入夜总算把一切都搞定了我弄了盆水点了小灯关上了门在屋里给自己擦澡。我已经很脏了真的很脏倒是早已经习惯这种脏了但往后的日子最好不要习惯。
我忽然觉得背上毛我转过身。
我父亲不知道什么进来的伸着一只手看得出来他是试图触摸我身上的伤口肩头的腰间的腹部的腿上地我身上可真是琳琅满目他还是头遭见到。
这我可受不了我拿着澡布遮着下身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爹?”我知道我叫得像是哀求。
我父亲仍然伸手过来碰了碰我肩上的伤口那来自死啦死啦和我在南天门下的窥探。我父亲轻成了那样恐怕他当那个伤口是刚打出来的。
然后他悄没声地出去了开了门出去再轻轻带上房门带房门时我看见他揩掉他的眼泪。
家父不久就去世了直到去世也再没说放不下书桌。我为父亲地遗体洗梳整理家母说他这辈子也没这么慈和过。
我的父亲安静地躺在床上他终于安静了下来他那颗一生都在浮躁与狂暴中跳动的心脏确实像我母亲说的我父亲从没这样慈和过他甚至在微笑但那并不是我收拾出来的功劳是他最后终于学会了微笑。
我很平静我妈也很平静生关死劫这数年看了多少?
我问我母亲:“妈我以前问过爹一句话。我问他有没有为我骄傲。”
我的母亲看着我的父亲我知道平静归平静她的心灵和生命也随着那个厮守一生的人去了。
我母亲说:“去打仗之前问的吧?你刚走他就说了。仗打完了我们才知道你去了打仗。”
“爹怎么说?”
“你爹说每时每刻。”
我轻轻亲吻了父亲宁静的额头。我走了出去拿起了扫帚地上又有了落叶我弯下腰开始扫地。
我直起了腰我的手和我的脸像南天门之上的树皮我已入耄耋我已经九十岁了。我直起来腰我看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南天门。
我再没跟人说起但我一直像我的团长那样想着山巅上缭绕不散的云雾是三千人的灵魂。
地扫完了我拿起菜篮零钱用塑料袋装着我身体还好虽瘸却也用不上拐杖只是老家伙的动作总是很慢。这院子就是迷龙跟他老婆和他们家的小崽子以前住的房子现在住满了人我的孙子在曾经是迷龙住的房间窗口拿小野果子扔我我捡了起来假装咬了一口然后做出一张酸掉了牙的老脸只是我已经没牙可掉他笑得很开心。
我九十了扫完地我就得去买菜这个点才能买到便宜菜。家母早已与家父在地下团聚狗肉也在它十四岁那年走了后来我有了一个家我有了工作后来我退了休我的孩子又有了孩子我孩子的孩子又有了孩子这样很好老头子就是看着小孩子高兴。
唠叨完了我就得去买菜。
我去买菜。
我蹲在桥头的那些菜担子边挑着小菜。没哪个菜贩子会喜欢这样一种挑选法的他们唠唠叨叨地说我就装作没有听见。
要过桥才能买到便宜菜。我过了桥桥是虞啸卿最早盖的后来翻盖了。我讨着价还着价我看见南天门想不想看见它我都得看见南天门。
刚下的菜很新鲜我得回家得趁新鲜让它们进锅里。
我起身我走人今天又有小小的胜利我买到了又新鲜又便宜的蔬菜。
一辆车堵在桥头司机在鸣着喇叭车很引人注目因为它半个车厢里堆满了花圈空着的半个车厢有一张椅子和一个老头还有两个被迫陪他坐车厢的陪同。我抬起头看见一百岁的虞啸卿。他还是那样一百岁了还是那么有身份。我不晓得他从哪里来的但就那些陪同看起来他蛮有身份。
每一个花圈上都写了名字最大也离他最近的一个写着我那团长的名字旁边贴了两条:我一生愧对的挚友我必须面对的挚友。
我低着头从他的脚下走过我听着他正在那里急切地向他的陪同者问:“真找不到一个人了吗?找不到一个我认识的人了吗?”
我走着脸上便泛起笑意。我抬起头那笑意已经绽开我尽力让它抹平让它平和。
我很想笑我不想笑老头子笑起来不好看。我们都有了各自要回的家现在我要回家做饭。
于是我与那辆车渐离渐远我回家做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