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克虏伯都吓得不敢吭声了连刚摔的都好了马上就站了起来。“站好。站这儿。”迷龙摆弄着对方找着位置很像上相馆里照个相碰上个很事儿的照相师但鉴于迷龙手上并无相机所以也很可能是尽他能为给人来上一拳。
我试图制止他“……嗳迷龙?”
迷龙让我住嘴“闭嘴啦你话太多了。——站好了哥们儿。嗳就这样。”
然后他跪下来不折不扣给克虏伯磕了三个响头。
我们愣着。我们沉默。然后他半点儿不耽误地起来。
“就这事儿。没了。你们接茬儿忙。谢了胖子有人欺你报我字号我叫迷龙。我有事走了我忙。”最后两字他都在门外说的了我们瞪着门然后瞪着克虏伯克虏伯翻了我们一眼然后扑通又坐回了草堆上。
“腰痛。”他说。
丧门星看着我问“……他刚不都好了吗?”
“饿了。”克虏伯说。
我边说边往门口溜“……我走啦走啦走啦。”
丧门星还没有转过筋来“这怎么治啊?”
“你治就好了。我也走啦走啦走啦。”郝兽医也边说边溜。
我们关上了门把心智反应不算快的丧门星和刚投胎的饿鬼关在屋里。
我和郝兽医站在院子里看着天还没落黑迷龙就拥着他老婆的肩几乎是把人擞进去的雷宝儿习惯成自然地跟进去没多久就郁郁地出来。
我骂道:“***。”
郝兽医跟着骂道:“***。”
不辣恨恨地走过来恨得直摔手“***。”
蛇屁股也过来扎堆“他……”
我们一起戟指着他“不许说粗话!”
蛇屁股脖子一梗“他儿子的!他儿子跟谁睡呀?”
我们一起看那小子那小子像老婆还没回来的迷龙一样看着我们我们一起找倒霉蛋儿我们看阿译阿译正在莳弄他的树根哼着他的野花蓬草闲春生。
“他睡不着就哼那破歌要死人的。”我说。
于是我们一起看着狗肉狗肉被我们看得莫名其妙但我们终于把它看得呜咽了一声。
我们的灾难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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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屋里的草堆上我和郝老头儿一个屋我们一起看着站在屋里那个苦大仇深的孩子我们听着外边的狗叫没错是狗肉在叫。
但是狗肉这晚上不睡它鬼叫我们听过它咆哮和呜咽但它本质上仍是一条沉默是金的狗可这晚上它象土狗一样鬼叫。
但是说真的这不怪它。
三声狗叫后便是一个男人叫唤了一嗓子你可以把它联想成任何什么但就是不像**。
我皱了皱眉咬了咬牙再一次向雷宝儿展开攻势“叫爸爸。”
“小鸡。”
迷龙的屋子里传来迷龙的叫声:“啊啊!“
雷宝儿叫得我脸色都变了幸好我明白那并不是他那不肖之父的授意。
“叫爸爸。”我坚持。
“小鸭鸭。”
“哇呀!”迷龙大叫。
狗在叫着迷龙也在叫着啊啊哇呀哇呀呀的你简直可以觉得某个莽勇过剩的贼正在力攻打生铁铸的大门而门里一条看门狗在给他打着鼓点儿。我们尽量装着啥也听不见直到你根本没法再装的时候。
“这……这……这可是真太乱了。”我说。
郝兽医转移着孩子的注意力“听不见听不见。叫爷爷孩子。”
雷宝儿乖乖地叫:“爷爷。”
“哇呀呀!”迷龙仿佛在呼应他儿子紧接着来了一嗓子。
我错愕地看着郝兽医。郝兽医老脸泛了花禁不住得意“晚上跟爷爷睡啊?”然后他还要跟我炫耀“没办法真没办法都说小孩子看得清人肺腑呢。”
“屁的肺腑。叫爷爷。”我就不相信了。
雷宝儿叫:“泥鳅。”
又来了迷龙大叫:“啊哈哈!”
“……这是人动静吗这个?!”抱怨道然后听着连我们这屋都震响了一下而我明知道两屋子根本没连着“这是日本鬼子炮击啊!拆房子啊这是!”
郝兽医摇手不迭“小孩子小孩子!……宝儿爷爷给你讲故事好不好?有个地方只有大老虎没有驴子有个人运了头驴子过去……”
雷宝儿接口:“驴子把老虎踢了老虎把驴子吃了。”
“好孩子好孩子。有个杀猪的卖肉回来碰见一头狼……”郝兽医换了个故事。
雷宝儿又没有让他讲完“缘木求鱼狼则罹之。实可笑也。”
郝兽医错愕着我干笑着“有钱人家教好得很呢。我五岁就能背《出师表》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
迷龙嚎出一嗓子:“一更啊哩呀月牙出正东呀!梁山伯懒读诗经啊!”
我活活地呛在那那小子倒是不唱了但我也什么都不要往下说了我瞪着迷龙所在的方向好像我能看穿墙。墙倒是没事可门开了不辣和蛇屁股难兄难弟一脸苦楚抱着稻草站在外边。
不辣抱怨:“你说他做事就做事。干吗还要唱啊唱的?”
郝兽医提醒道:“小孩子小孩子。”
蛇屁股说:“你们这屋最远。我睡你们这屋。”
不辣提出要求:“我也睡。”
“睡得着请便。”我无所谓。
蛇屁股赞叹道:“这屋好多了。”
我催他们“请便请便。睡得着快睡。他一开工你就觉得鬼子过江了。快睡快睡。”
那两家伙当了真忙不迭摊上草就睡。
刚趴下迷龙就开工了“依得儿呀得儿哟哟哟哟―得儿啷叮当!”
不辣简直是跳了起来冲着那鬼叫来的方向嚎了回去:“郎从那门前过哟!妹在那家里坐喽!”
我也扯嗓子起哄:“……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好极了好极了。你们就一路鬼叫到天明那嗓子就够陕北沙子味了。我也就回家了。”郝兽医说。
蛇屁股恨恨地说:“什么世道啊?女人不叫男人叫我本想听个女人声…”
迷龙接着唱:“金戒指啊不哇是啊值呀钱的宝哇!依个呀儿呦!”
郝兽医接着叹:“小孩子小孩子!”
“我爷爷也喜欢唱戏。你们把他埋了。”小孩子说。
郝老头儿心痛得不行“嗳哟可怜孩子过来跟爷爷睡。”
雷宝儿是早困了拱过去就睡。
我一边撕着纸片堵着耳朵一边看着老头子对那小混蛋轻拍轻摸的“我们才是可怜孩子。这动静小孩子是不怕的我们?我宁可迷龙来这屋敲锣打鼓。”
我一边说一边用脱下来的衣服包住了头把颗头包得严严实实像颗布头:“我给他一个钟头我看他能闹腾过一个钟头。”
蛇屁股、不辣一看这行连忙模仿连郝兽医也学。
不辣吹嘘:“要我的话一个钟头就不大够。”
我把我的布头脑袋拧向了那个大言不惭的小子“哼!”
然后我把自己砸在草堆上。
鸡在叫。晨光初见。
“八月呀秋风啊冷飕飕哇——!”迷龙还在唱。
蜷在哨上的满汉被惊得猛弹了一下然后挣扎着醒了“……泥蛋你怎么不来换我岗啊!”
泥蛋就睡眼惺忪从他窝里出来“我困的啊。睡不着。”
“王二姐坐北楼好不自由哇哎哎咳呀-!”
狗肉轻轻叫了一声然后呜咽了一声。迷龙赢了狗肉已经累趴下了。
我们的屋里现在很挤因为那几个——丧门星、阿译、克虏伯也都来了我们坐着躺着趴着用布包着头或者不包着头塞着耳朵或者不塞着耳朵瞪着眼或微阖着眼咬着牙或者不咬着牙——并且我们又有了新的声源:克虏伯在屋里都找不着地方放他的胖大身躯了丫不包头不塞耳朵仅仅是往墙上一靠便睡得鼾声连天。
一夜引亢直至天明。
离叫驴迷龙最远的屋被认为世外桃源人们络绎地赶来印证一个真理:桃源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一去六年没回头呀想二哥我一天吃不下半碗饭……”
迷龙一直唱我们就是听着已经不抗议了。但克虏伯的鼾声顿转高亢以酣梦表示着抗议。高亢到连我都扯掉了包头表情怪异地看着克虏伯。
阿译躺着失神地望着屋顶“嗳呀。”
桃源还是存在的存在于一个死胖子油腻的心里。
不辣忍无可忍拿小石头瞄克虏伯问题是他瞄了半天也是听风辩器根本就不扯掉他的包头——最后摔我脸上了。
我生气地说“把尿片子脱了行吗?我早受够了呀!”
“脱了脱了。捂死我了。”不辣扯掉他的包头便瞪着克虏伯呆“猪也都醒了他怎么就还能睡着?”
阿译失神地躺着望着屋顶又“嗳呀”一声。
我揉着被石头摔过的脸悻悻报复“是啊猪也都醒了。”
蛇屁股是把头拱在墙角里这了这晚上而现在他在呜咽“一晚上啊一晚上这是个人吗?”
我绷着一夜未眠熬成了青白的脸“是个人。鸟人。”
蛇屁股问丧门星:“你叫董刀你懂刀还是懂剑啊?”
丧门星看着不那么憔悴他一副抵御心魔的样子打着坐虽然这让他看起来很有德的样子——问题是他那样盘了一晚上。
因为打着坐丧门星也谦逊地回答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我不懂剑。”
蛇屁股追问:“那你就是会家子啦?”
“……谈不上。学无止境。”
阿译望着屋顶失神地躺着接着“嗳呀”。
“你们会家子能搞一晚上吗?”蛇屁股想问的原来是这个。
丧门星弊了很长时间吁出口长气“……心净自然凉。”
不辣蹦了起来就去摸丧门星“你让我摸摸我看你怎么个凉。”吓得丧门星左支右搪招架不迭。
似乎睡着的郝兽医其实没有睡着闭着眼对我们要死不活地念经:“小孩子啊小孩子啊。”
阿译失神地躺望屋顶“嗳呀。”
我打断他“行行好你嗳呀一晚上了。”
阿译反击我:“你们也行行好吧你们也整晚上连炒带炸呀几百只三黄鸡啊上海城隍庙啊。你昨天不是做过了吗?你都说累死了累死了累死了倒头睡啊!你怎么也这么大反应啊?!”
郝兽医念叨着:“小孩子啊小孩子。”
我瞪着阿译这小子活是一晚上憋出来的猛力地一下回击还真让我噎住了最重要的是他直中要害了。
“……我饿了!”我说。
“我也饿了。”我们瞪着像是从不曾睡过的克虏伯他瞪着我们——原来只要说饿了便可以让他不再打鼾。
“……今天吃什么?”阿译问。
郝兽医说:“没存粮了。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送来。”
我看看克虏伯说:“这里有一张口顶得八张口就是万一送来了怕也是不够。”
不辣问他:“嗳胖子你没地方去吗?”
克虏伯很木然地挠挠自己的头“去哪儿?哪儿去?”
一直在爬起来又躺下去躺下去又爬起来的蛇屁股正爬起来于是一骨碌躺下骂广东话:“天公啊你唔好甘样对我啦……我也饿了。”
郝兽医揉着眼睛爬起来并且尽量不扰到睡他旁边的雷宝儿“别闹了别闹了。迷龙都不闹了。”
这倒提醒我们了。不辣扒门上看着“妈个巴子他起来了。”
一直在盘膝危坐的丧门星把自己放倒在地上:“我困了……我睡了有吃的叫我。”
不辣看了看他“原来就是这么个心净自然凉。我再也不服气什么会家子了。”
丧门星也不理放倒自己时被自己兄弟的骨殖差点儿没硌断肋骨他给挪了挪位置顺便对骨头絮叨了两句:“得罪得罪。睡啦睡啦。”
刚又一次爬起来的蛇屁股看了看闭眼就着的丧门星又一次把自己拱回草铺里——而我们睡眼惺忪呵欠连天地起床。
我们揉着眼睛打着呵欠站在门外。我先看见的是泥蛋和满汉那两位像我们一样熬得脸色青白在清晨的阳光下像欠水浇的庄稼苦兮兮地和我们对眼。
然后我看见迷龙那个臭不要脸的正提了几桶水在院角里洗着自己水自然是凉的每一瓢下去时都叫迷龙的哼歌带着激灵声。
“……划了东墙我划西墙划满南墙划北墙划满墙那个不算数呢我登着梯子上了房梁……”
不辣直犯纳闷“你说他这会怎么就知道小声了呢?”
郝老头子苦笑着“情难自控嘿嘿那会是情难自控。”
我说:“他啥时候又自控过呀?”
“——迷龙你老婆呢?”不辣冲着臭不要脸的那个人叫。
不辣是怒气冲冲一脸恶意迷龙却简直是一脸童贞地回过头来还伴着凉水刺在身上的激灵声“睡着呢睡着呢旅途劳哪么顿呀对不住对不住。”
我跟不辣说:“没用的。现在心情好了你踩他都行人只当你跟他好交情。”
不辣恨得只好抽自己“碰上这么个人——我祖上真没积德!”
这时我们听着院子外边响起的车声它在这里停下了二十多天来车停在我们这里只会有一件事——于是我们奋勇地走向门口。
不辣叫着:“来了来了。”
郝兽医说:“这回这吃的来对时辰了。就是天天闲饭受之有愧啊。”
“愧的话你就快叫蛇屁股起来做饭去!”我对他说。
郝兽医拍着脑门子就转身“对对对对……”
他那个身没转完就僵在那块儿了今天来的不止几个背着米面的兵很久不见的张立宪和何书光也在其列并且没有米面整队人全都拿着枪并且以精兵的效率立刻拉开了一个队列所欠也就是没拿枪对着我们而已。
张立宪问:“这里是二十一个全都在吗?”
迷龙拿衣服围着下身一路飞跑着过来也不说话就是护在他的门口而我们对这种最好别回答的问题也保持沉默。
泥蛋答道:“……在。都在!”
张立宪简单地命令道:“全押上车。”
然后他带来的兵们便开始行动起来。我们是当其冲的那批而迷龙在人的推擞下可劲拧着身子和人瞪眼这是个好事人只对付他了没去推开他身后的房门。
第四十七章
二十一个人都挤在一辆车里可实在够挤的而我们齐刷刷瞪着在车下挣扎着不肯上来的第二十二个:那是克虏伯。他辩解着:“我真不是这儿的!我过路的!……”
脚踹在他的胖屁股上枪托杵着他肩头上的厚肉。
然后下边擞着我们已经在车上的也使劲儿把这大块肥肉给弄进了我们中间。
他问:“这是去干啥呀?”
不辣阴着脸说:“枪毙!”
克虏伯又问丧门星:“咱们不闹。董师傅去干啥呀?”
尽管被人贵称了姓氏丧门星仍毫不含糊地“叭勾”了一声。
克虏伯木了两秒钟便开始向车下嚷嚷:“我走错路了呀!我真不是这儿的!”
劣质燃油从排气管里喷出的烟雾差点儿没把他呛死车已经开动了张立宪他们那辆车在后边押着我们。
克虏伯还在努力嚷嚷:“……我就吃了一碗饭!!”
但是迷龙扒拉他克虏伯对这个见面就给他一顿暴踹的人心存畏惧立刻被扒拉到车厢里去了。迷龙现在又沉静下来了上衣已经穿好一边套着裤子一边看着正在远离的收容站大门那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因为押我们的车挡掉了大半视线。
满汉和泥蛋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雷宝儿也在那里狗肉蹲在路心。而迷龙老婆在押车已经不可能看见她时也从院里出来了看着迷龙拢着她的头似乎要尽力给迷龙留下个好印象似的。
押后车上的枪口一直有意无意地对着我们。
我们也挤在迷龙身边看着已经再不可见的收容站。这一切让我们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不辣感叹:“我说真的这世界上事情最惨不过被自己人打死。”
蛇屁股出着馊主意“跑吧咱们。我吼一声咱们分头跑上回淋雨那破庙里再碰。”
我们大眼瞪小眼地看他——包括不辣。
郝兽医抱着一丝希望说:“不能那么惨吧哪能那么惨?”
“嗯二十几头人呢。”不辣说。
蛇屁股提醒他:“你真没见过世面啊?上回你们去县衙门闹事一百多头不也照开枪了?打死那个叫啥来着?”
不辣迟疑了一下说:“……那不一样……***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啊?”
我们也都歇火了也都坐下我们又困又饿便挤作一堆从对方身上尽可能寻找到一点儿体温。
不辣招呼着:“坐下坐下。挤挤。屁股啊屁股我说刮风你就下雨。”
于是我们都稍安勿噪了从他们身上逼来的温暖让我居然有了点儿困意。
我自言自语似的说:“枪毙倒是未必未必就是也许。跑的话押我们的人也许开枪也许不开枪不跑也许挨枪毙也许不挨枪毙。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克虏伯问:“……他啥意思?”
没人理他。我瞪着车顶。
我只是说我们已经忘掉我们在南天门上做过什么了。
张立宪喝道:“王八羔子坐下!”
我从晕晕然中张了一望迷龙仍戳在车口站着他没回嘴但也没有坐下后来我们都挤作了一堆他也一直没有坐下。
不是很近的一段路车摇摇晃晃地颠簸着不知要把我们带去哪儿。我们中间已经睡着了几个阿译在那瞪着眼想着什么。
忽然“砰”的一声枪响我们这些老兵油子自然听得出子弹根本是贴着我们的车顶划过的。
子弹声伴随着张立宪的叫声“硬骨头的!我开第二枪你还别坐!”
我们的心理素质还没好到这个地步没法儿在这样的动静下入睡迷龙仍戳在车口我站了起来看了看押车上的张立宪后者现在是干脆把一支毛瑟712对着我们——他用枪的方式和死啦死啦一样也是为保精确上了枪托那说明他也曾在某个德械师呆过。
郝兽医恳求道:“求你坐下迷龙。再坏再坏你给我们个安静。”
丧门星更理智一些“不行的。这个度路边石头跟刀子似的跑不掉的。”
但迷龙就是跟那儿戳着他也不坐他也知道跑不掉他就是不坐下。
我挤回了我的狗友们之中“你们管他呢。他不敢跳。他条命以前比咱们贱现在比咱们金贵他瞪半天了可跳不下去他有顾忌了。是不是迷龙?”
我们沉默我坐下而迷龙沉默一会儿也终于坐下。押车上的张立宪终于得回了他的面子也收回了枪。
阿译忽然冷不丁地说:“……是枪毙。”
“你别***煽风点火好吗?你……”我没说下去因为阿译抬起一张苍白而脆弱的脸眼睛里烧得很烈那种表情你可以说烧也可以说深度的失恋……但都不是。
“不是毙我们。是拉我们去看毙别人。”他说。
我瞪着他我已经明白了但我并不相信。
蛇屁股要睡不睡地干笑着“毙谁呀?这年头毙个人还用得着兴师动众的?”
我岔开话题:“……扯蛋。别听他的。”
扯蛋不扯蛋阿译都说出他的答案:“死啦死啦。”
“再扯一遍还是个蛋。死啦死啦早死啦。”我说。
阿译坚持着说:“没死。我们想他想得太狠太想了又见不着就觉得他已经死啦。你们有没有过这样?等一个特别关心的人又迟迟的等不来就觉得他已经出事了?”
我竭力否定着这个可能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满嘴跑蛋。谁想他啦?这里有谁关心他啦?因为有吃有穿有地方睡啦?”
阿译反驳我:“那我说个你爱听的逻辑好吗?孟烦了他还没死恰好是因为他该死因为他犯的事儿毙十次都够这么够毙的人不会让他悄没声息地就死要公诸于世以正法纪的。”
我愣了并不是因为被抢白了我愣了是因为像其他人一样被阿译说出的一种可能性给冲击了。
不辣说:“要真是这样……该把狗肉带着的让他们见最后一面。”
“……你管狗干什么?人哪人哪。”郝兽医叹气。
我瞪着他们他们叹着气他们摇着头那种沉痛是真实的我们永远与窘境斗着咳嗽很少有过这样的不加掩饰。
克虏伯终于从一直的惊骇中缓过神“原来是去看枪毙别人哪?那就好啦!”
他还没及乐就被丧门星和蛇屁股一边一个巴掌扣出两声惨叫。
丧门星骂道:“好你个鬼!你是不认得他!”
于是都沉默了连迷龙也挤进我们中了刚才我们晕晕欲睡地等死现在我们神智清醒地等烂。
在沉默中不辣做感慨:“我宁可他们要毙的是烦啦不是死啦。”
我瞟了他一眼“谢谢。”
不辣倒谦虚“好说。”
然后我们集体在同一的心事里沉默。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他们想着他甚至都想到了狗肉的心情嘴上不提可他们天天想着他。
毙我他们会伤心然后就过去啦。毙他似乎什么东西就在我们的生命中死去啦——连我也是这么觉得尽管我们一直认为他早已死啦那种什么东西也早已死啦。
这是我们从无缘来过的地方尽管从在收容站被收编之后我们都知道我们隶属此师。它很像个军队的地方怎么说呢像是把一座飘逸于泼墨山水之间的草亭愣给改装成了架设马克沁重机枪的碉堡强加的军事化也算军事化我们的师部占据着古老的民宅架着钢筋水泥的碉堡和沙袋的工事几个担着锄头的乡民闲没事儿在学着空地上的兵列踢着普鲁士式的正步出操当然这对他们是笑料对队列里的丘八来说踢歪了就是几个耳刮子的犒劳——这样一种怪异的存在也类似于我们在千年无战事的禅达之存在。
我们是孤立于这个又和谐又不和谐的世界之外的我们被哄下了车恹恹地在车边挤一堆站着我们宁可吃汽车排出来的尾汽尽管拿酒精当燃料烧出来的尾汽效果直逼日本人的催泪气但我们似乎不扎成一堆就会陷入无穷尽的灾难。
张立宪冲我们骂:“放出圈的猪都站得比你们整齐!让死老百姓看笑话!”
我在人群里不阴不阳地说:“长官死老百姓看你就够了。”
那是他长得玉树临风的偏还要装作坚劲苍松虞啸卿手下的人全跟虞啸卿学把自己挺得枪杆子一样白招了若干村姑的眼波却连白眼也不回半个。他愣了几个比我们还生得黑的村姑全笑了。
何书光喝道:“谁说话?站出来!”
站出来就有鬼了我们一个个无辜之极地面面相觑着。张立宪何书光几个看来也有事儿忙没跟我们较劲留了几个兵看着我们他们自个便往师部里扎。
三年睡军床母猪赛貂婵不辣个不要脸的立刻开始对几个丑妞乱放电惹得笑声一阵但人家的脖子还真只跟着已经消失于师部的张立宪何书光诸人转。迷龙一屁股坐下那一脸表情说三个字——“看不上。”
郝兽医劝众人:“唉也不怪人家长官说你们自爱呀。”
蛇屁股忙着陪不辣出丑作怪百忙中还要回嘴:“长官长官背后打枪。”
一辆车从他们和他们撩拨的对象中驶过放着黑烟并且还就要在我们旁边停车。
迷龙都被呛得跳了起来咳着骂:“这车烧柴禾长大的?你装个烟囱啊!”
烟把我们都呛毛了想挪个地儿看我们的人死心眼儿又不让。车裹在黑烟里下车的人也在咳嗽。
我们齐声大骂:“呛死个王八羔子!”“跟日本鬼子来了似的!奶奶!”
一个声音说:“杂碎记得这动作啥意思吗?”
我们齐齐地愣着看着黑烟散去烟里一个人被四个人押着向我们做出那个手势:把手拦在眼前然后极轻蔑地挥开——你无法不注意到那双手上戴着的手铐。
我们呆若木鸡地看着死啦死啦他似乎毫无改变又似乎变了很多从南天门上穿下来的军装都没有换过只是早被撕去了军衔。瘦了或是胖了无法形容我们的这种改变或者一成不变你只是被他那样看着时仍然很生气并且很悲哀。
“都他娘的没死可都他娘的不长记性。”说完他便在四个人——李冰加上余治再加上两个兵——荷枪实弹的押送下向着师部扬长而去了。
我们瞪着。很久久到他像张立宪何书光一样在师部门里消失。
“空这老大片地方……就是拿来枪毙他么?”蛇屁股说然后开始拿袖子擤自己的脸在做类似行为的还有不辣、丧门星等等好几个他们开始哭泣。阿译脸色惨白迷龙瞪着师部郝老头儿低着头我望着天上的云层呆。
刚才死啦死啦那个动作的意思是孬孙看见你们我宁可瞎了我的眼睛。
哭了的是我们中间最不要脸的几个恢复记忆的是我们全体人恢复记忆时现的第一件事是曾经失忆我们现从他被带走那时起我们便集体失忆像猪一样在泥泞里打滚在配给中沉沦然后我们猛然醒来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活见鬼了我真的这么干过?
而从尸山血海中冲杀出来的我们现在灰头土脸地站在空地的角落未染征尘的军装让我们看起来狼狈不堪我们可怜巴巴地被过路的老乡取笑着曾经杀人如麻的我们现在被区区几个小新丁用栓都没拉上的枪就给看住了。
脑袋告诉我们:你真的这么干过尽管必被湮没但你曾以孤军截日寇于西岸无炮灰之成仁日军当早驻足江东正计划攻陷昆明甚至重庆。
心脏却开始空落。我们晚上又要睡不着了做过那样的事却还是这样活着。
我们呆呆站在那挠着痒痒搔着头有几个家伙红肿着眼睛像群刚从泥巴里滚出来并且还将滚回去的羔羊。
何书光挎着他的手风琴坐在远处他忙完了他拉琴了卖弄着风流与倜傥引得禅达的女人都快要在他身边扎了堆了-我们呆呆地看着。
张立宪匆匆跑出来“卖什么俏啊!还让他们在这出洋相啊?”
何书光说:“没地方放啊!”
“禁闭室!”张立宪说完又回去了。
何书光冲看我们的兵大叫:“——带进来啦!”
看我们的兵问:“全部?”
“整窝子!”
于是我们便开始挪动我们的整窝子。
第十一章
对一群不怎么放心又不怎么放在心上的畜牲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它们赶快进圈所以我们的“进来”实际上是从在外边的空地上丢人现眼改挪到师部院子里的某间屋里不那么丢人现眼。
这里不宽尤其当押我们进来的何书光和兵们关上门以后更是如此因为又不宽敞又把门给锁了我们挤在里边它就尤其像个牢房。
我们一直在沉默甚至连看别人的兴致都没有一直到迷龙打破沉默“不是看枪毙么?咋就是换个牢房?”
于是不辣冲着关上的门大叫:“我要看枪毙!”
郝兽医急得不行“嗳嗳!话没有这么说的好像你想他死似的。”
不辣辩解:“我想的是都是外乡人死时候有人磕两响头也叫送行——我要看枪毙!”
蛇屁股没跟着叫可闷了闷劲儿冲着门就是咣的一大脚这屋子显然少有人住被他踢得灰土落我们一脚然后外边有人在开锁。
蛇屁股那也不知道算是警告还是吓唬“往后让。开门准就是枪托……嗳迷龙你往前站。”
迷龙也听出那是叫他背锅的意思来翻了眼直瞪他然后门开了我们拿手肘护着脸面但并没有枪托杵过来。
门外站的是那个从我们过江后便一直在虞啸卿身边的家伙那个一脸庸人相五十如许的上校但那脸庸人相现在对我们来说却近乎亲切的因为虞啸卿其他的手下倒是一脸军人相可看我们倒似在奇怪猪怎么套上了军装而他看我们是在看人的就这一点就叫我们如沐春风。
张立宪和何书光在他身后何书光的手风琴挎在别人肩上他们现在倒像是怕他们的官长遭了我们的侵掠。
那个上校安抚我们:“大家稍安勿燥君子……唉去他的君子我就是说你们这么闹要把事情搞砸的。”他看了看我们这屋“嗳张营长让你给他们找个地方休息找的地方怎么连张椅子都欠奉?”
张立宪瞪着我们啪嚓一立正“副师座这是禁闭室!要换吗?”
上校摆摆手“算啦算啦都是吃苦受难的弟兄不讲这个啦。给他们找点儿吃的来。”他看着我们“没吃吧?”
我们自然也没人答腔。只阿译敬了个礼“唐副师座!”
上校说:“好。好。林少校十五期军官训练团。我还记得呢。”
阿译兴奋得脸红“是的!副师座!”
我们白眼向着他因为丫这会儿最像个军人像到好像南天门是他带我们打的。
“吃了没?肯定没吃。”自问自答后上校向着张立宪那几个抱怨“你们师座就这个不好晚睡早起闻鸡舞剑的主儿他要有点儿事谁都别想腾出早饭工夫。瞪着干什么?站这儿扮腊肉?去找吃啊——再这么瞪着我你上江东瞪日本人啊。”
他显然是个与上与下都很亲昵的人对着张立宪便虚踹了一脚张立宪掉头就走也不因在我们面前失了面子生气还扔下一句:“我倒是想啊。”
“会成真的。”上校说然后他看着我们我们瞪着他“唉各位放松。你们是勇士军人我是来打杂的就跟你们说的死老百姓差不多。小姓唐汉唐盛世之唐名基路基之基。愧领虞师副职临时的临时的。唉失陪。海涵。今天忙实在忙。”他是真忙走两步又回头对了正要把我们锁回去的何书光说:“嗳何连长门就不要锁了他们又不是犯人别乱跑就好了。”
何书光便让锁门的兵住手“是。”
然后那位上校便匆匆地去了我们瞧着他的背影愣因为我们实在没见过这样随和随和到真像个死老百姓一样的军人而我们也瞧出今天这里确实很忙来来往往的兵在院里抬桌子搬家具像是搬家又像是收拾房子。
阿译迟迟地对着人的背影又来个亢奋过度的敬礼我们瞟着他因为这份慢半拍也因为他难得的热情甚至是热得有点儿阿谀。
阿译便讪讪地笑“唐副师长……就说过一次话人很不错的。”
何书光戳在门外因为门不能锁人又不能乱跑他就不好走只好带种还用你说的表情眼都看着院子里“他是虞师座的长辈。当然不错。”
我问他:“何连长请问……今天有什么贵事?”
何书光瞧我一眼恐怕是因为我总算是个中尉才没哼我“贵事没有。军里来人听审就这事儿。”
“……审什么?”我又问。
何书光便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们诧异而不屑就是那种看猪穿上了军装的表情——他可不想无论是他或他的弟兄们从来没人跟我们说过这方面的半个字。
“审什么?审什么用传你们来?诸位那良心要自己审的不劳师座的驾。”他倒越说越来气了“我很看不上你们那个人是浑水摸鱼了点儿可打仗是把料跟你们也算同生共死的。……什么?***!”
门砰的在他眼前关上了何书光愣了一下狠踹了一脚就懒得管了反正他也并不想看见我们。
第四十八章
我关上了门我瞪着那帮家伙那帮家伙瞪着我他们也都明白了。
世界似乎忽然变了个色我们现在似乎站在一个地雷阵面前而之前-我们当自己早已炸碎了。
我们沉默了很长一气。我开口的时候轻且慢惟恐吐错一个字的架势。
“是审。不是毙。”
郝兽医问:“……是谁说的毙啊?”
蛇屁股干脆地说:“阿译。”
我们瞪阿译。
阿译嗫嚅道:“……唐副师座说的“死定了军法从事”他原话。”
丧门星问:“莫不是审完了再毙?我见过审人罪状纸一念就地就咔嚓。”
于是我们瞪丧门星瞪得丧门星觉得该找个洞钻进去。
“……我们从辛亥革命之后就是文明国家。”阿译说。
丧门星显然没有听明白“……什么?”
我跟他解释:“就是说我们已经不咔嚓了文明就是咔-蹦-叭勾的意思。”
尽管我把枪声学得连拉栓上弹都精细出来了丧门星仍不懂一个云南人连北方腔都急了出来那叫近墨者黑“……啥?”
迷龙忽然开口:“啥啥啥的?一个钩子嘴一群猪脑花。你们整点儿有用的成不?”
于是我们瞪着他今天的迷龙一直沉默是金这让我们对他多少寄以期望。而迷龙站在我们的圈子之外也尽可能做出一副狠巴巴的样子。
“这事简单。等上了公堂谁要敢说一句坏我整死他。我说的是当场整死。”为助声势这家伙对着墙上就是一拳。
丧门星啧啧地评价“力使蛮啦关节都淤住了。”
“那什么是好呢迷龙?”我问他。
迷龙完全按照自己的逻辑得出结论“哪啥……就是该在街上树着碑立着表文官下马武官下轿的那种啦。光照日月气贯千秋那啥的。”
我们不看他了我们大眼瞪小眼。
不辣嘟囔:“……莫名其妙。”
郝兽医也嘟囔:“……怪不拉唧的。”
我问迷龙:“他咋又好成这样啦?你不是要整死他吗?”
迷龙不理会我的奚落“反正待会儿上公堂!”——反正他拍着手上的半块砖。
阿译纠正他:“是法庭。我们是人证……那样只说好话倒让我们说什么都没人信了。”
于是迷龙对着墙上又是一拳。于是阿译不再说话了。
丧门星轻声地提醒迷龙“力使蛮啦。出血啦。”
阿译轻声地坚持“是法庭。”
没人接他茬儿我们沉默着。迷龙手上的血静静地流在地上我们静静地或坐或站看着墙壁或天花板。
阿译一再强调法庭他渴望公正。迷龙要揍人他现在觉得欠了人。而我拼命想着死啦死啦有什么能拿上台面的好最后现能拿上台面的好像都要求他杀身成仁。
我们着愣一直愣到公堂升堂法庭开庭。
张立宪和两个兵把我们的早饭拿了进来一桶馒头咸菜什么的从某个小细节上看虞师是个并没有那么多恶习的单位张立宪放下桶之后从桶里抓了几个馒头出门时扔给何书光一个他们也开始吃早饭——就是大家吃的都一样。
我们沉默地吃饭没有人因为又有食物了而出任何叹息。
我们被何书光带进这个怪异的地方它是临时布置的布置陈设的人显然是对西学很看重的似模似样的原告席、被告席和证人席都有——尽管它是用之前士兵们搬来搬去的中式家具搭就的但安排活儿的人却大概是个大老粗两排兵衙役一般的戳在我们进来的道旁把步枪如水火棍一般杵在地上——看来和我们中的很多人一样他们对审的概念也仅仅来自戏文。
我们畏缩着从衙役一般的同僚中走过。虞啸卿和唐基早已在那里了还有一个挂着少将衔但一脸漠不关心的家伙自然便是军部大员。张立宪坐在侧位权充了书记员正位有三张椅子却暂都空着那三位在靠墙放的几张椅上做事前的休息。不爱冷场的唐基在和军部的大员耳语就轻松的表情来看显然在谈与此无关的话题。虞啸卿却是哪个座都不入站在那儿看墙让我们的直觉是他不愿意看见我们。
当然我们不是那么重要的虞啸卿转过身来时和那两位低语什么时目光也是直接从我们身上越过了。除了些临时充差的这屋里其他人等也就是我们了看来我们是要既充人证又充听众了有座但是还不够坐我们的半数于是我们有的坐着有的站着。
虞啸卿大概是把那两位的私话打断了他们终于坐正了身子然后我们看见一幕中国式哑剧唐基对了正位向军部大员示请军部大员向唐基示请敢情这场官司是谁的主审都没定。我们站在那儿大气不出看着唐基和军部大员像摔跤一样把对方拧向主审的位置。
于是虞啸卿一屁股在主审位上坐了这倒也解决了那两位的悬案两位看了眼虞啸卿相视一笑也就剩下个左右的问题左右倒是立刻分布停当了。
虞啸卿询问地看了看左右的两位。
那场谦让戏似乎又要开始了。唐基向军部大员一伸手“陈兄请。”
军部大员说:“唐兄请。虞师座请。”
唐基坚持“陈兄请。陈兄是上使。”
军部大员推让。“何来上下?又何敢有占?虞师座请唐兄请。”
唐基再坚持“虞师座已占了一次先了。这回还是陈兄陈兄。”
我几乎有点同情虞啸卿了他那脑袋左右左右地拨浪鼓一般看起来他很想自己就开庭算啦但被唐基那么一说就只好继续做拨浪鼓终于忍无可忍时向着陈大员一摊巴掌倒像要揍人一样“陈主任请!”
显然陈主任与虞师座倒不是那么融洽愣一下干哈哈“好好客随主便。那就有占啦。”他足咳了三五声才清好嗓子“开庭!”
于是临充法警的兵们就对仗得很绝“虎-威”的一声还把枪托子在地上捣了两捣“升-堂!”
于是我们中的两位:不辣和丧门星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被审判席上的人们瞪着被我们连踢带掐着两位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
虞啸卿终于收回他要杀人一般的目光被他盯着可真不好受。陈主任也终于不再瞪我们而改看了眼唐基。唐基倒自在哈哈大笑“乡野鄙俗吝缘教化。大家可一哂。”
陈主任的哂很像干巴巴的念白“哈哈……”
虞啸卿很不幽默地喊了一声:“带犯人!”他没法儿觉得不丢人。
阿译在悄声纠正:“这不对。他没定罪是被告。”
我们没机会评价因为我们进来的门开了——这凑合的法庭大家都只好走一个门。死啦死啦被押进来重犯的排场余治和李冰押着他看了眼我们然后便开始打量这似公堂又似法庭的地方。唐基和陈主任都在盯着他书记员张立宪做出一副愤笔疾书的架势但他的兴趣似乎在这老房子里的某处房梁上于是不甘输掉任何半口气的虞啸卿便也一起瞪着那房梁。
我身后某个不争气的家伙又开始“团长团长”地念叨我看也没看往后踹了一脚于是那念叨改成了轻轻的抽噎。而迷龙往前轻轻走了一步被掠场的何书光瞪着被郝兽医掐着最敏感的一块肉掐了回来。
沉默得很。唐基挥了挥手余治过去松了死啦死啦的铐子于是死啦死啦轻叹了口气看着和揉着淤伤的手腕虞啸卿不愿意往那上边注目于是便盯着自己的桌面。
我们紧张得轻轻地咳嗽这样的沉寂实在是要死人连克虏伯咽唾液的声音都响得吓人。我们便回头瞪他克虏伯不咽了但是某个傻瓜的心脏实在是跳得太响于是我瞪着阿译轻声地说:“别跳啦傻瓜。”
阿译迟钝地看了我一眼蛇屁股指了指我的心房。
于是我现那声音来自我自己的躯壳。虞啸卿终于给自己的手找了件事做他一开一阖着腰上的枪套让上边的金属扣出碰击声。
虞师座的手欠压住了我的心跳声谢天谢地。
但往下我们所有人都会觉得他会全无先兆地拔出他的柯尔特把他的审问对象崩于就地。
虞啸卿的枪套仍咔答咔答地在响唐基在这声响中冷不丁地问张立宪的笔刷刷地划过纸张。
“姓名。”
“龙文章。”
“年龄。”
死啦死啦犹豫了一下不安于室地动了动“光绪三十四年生人。”
唐基被这种老人才用的计数方式弄得也犹豫了一下“光绪三十四年?”他反应还快冲着愣的张立宪挥了挥手“三十四岁。”
死啦死啦说:“嗯戊申土猴。那年光绪死啦好记。”
“那年慈禧也死啦。”虞啸卿说话在我们听来总阴恻恻的“现在民国三十一年你说什么光绪年想回到满清吗?”
死啦死啦否认:“不是。这样好记事生过什么到过哪儿。”
虞啸卿说:“国难当前做军人尤其要精诚专心。因闲花贪生因野草惧死这样的军人该死。”
死啦死啦说:“如果我不能记住经过了什么那就死也死做了一个糊涂鬼。”
虞啸卿说:“现在死了你明白吗?”
死啦死啦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了头。
“那你真要做定糊涂鬼了。”虞啸卿简短地说。
我们听得心里大跳了一下而唐基轻咳了一声似乎在刚报个名字时虞主审就打算把人定死罪了。虞啸卿于是不再问而是转而玩他的枪套了唐基终可继续。
“籍贯。”
死啦死啦干脆地回答:“不知道。”他很歉疚地向问者点点头“惭愧是真不知道。”
唐基绝有一份见怪不怪的修为“祖籍。”
“我家里人颠沛得很。出生前他们换过几十个地方。”
“出生地。”
死啦死啦答:“我在热河和察哈尔交界出生荒山野地到底是热河还察哈尔谁也不知道。”他认真地补充尽管那补充听起来像捣乱“是个庙里庙里没和尚。光绪慈禧都死啦和尚尼姑都被拉去念经啦。”
张立宪无措地看他的师长师长手上的枪套咔啪地越来越响让他的不耐烦充满着杀伐气这样的回答显然无法记住公文。
唐基再问:“在哪长大的?”
“一岁在河北两岁在河南四岁时到了山西我记得运城的硝石湖白茫茫一片还有关云长的故居。六岁时去了绥远。”死啦死啦扳手指细数的样子看起来真是很无辜而这种无辜在这个地方看起来真像挑衅“跟着家人走外蒙、甘肃、新疆……直皖战争时在康藏后来东行了后来是四川、陕西、湖北安徽江山如画江苏……中原大战捎着江苏也不太平转了南浙江、江西、湖南黄鹤一去不复返……”
我们着怔我们又想笑又怕虞啸卿拔出枪砰的就是一下。
虞啸卿没有把枪而是说:“今天要定你的生死不是我的。继续鼓唇弄舌。”
死啦死啦解释:“所以要说清楚。我从来没能想清都去过哪些地方。”
虞啸卿问:“跑那么些地方干什么?鬼打墙吗?”
死啦死啦答:“找口饭吃。师座。”
虞啸卿操起一个很薄的卷宗袋那该是关于死啦死啦的全部资料了看起来他很想把那东西扔死啦死啦头上“阁下的戎伍生涯。区区一个理库的军需中尉管鞋垫袜子的居然在战乱之秋冒领团长之职。临战之时有人推三阻四谎话连篇我最恶不诚之人他的下场你也看见。”
死啦死啦说:“看见了师座。我们之前没见过我不知道您的好恶。我不是说着真话长大的可今天说的都是真话因为今天要定生死。”
虞啸卿看着他“你在乞命?”
死啦死啦承认“是在乞命。尽其道而死也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先贤孟子说的。我刚知道要做什么师座。”
虞啸卿问:“做什么?偷奸犯科?见缝插针?”
“那是怎么做。我刚想做想也没机会。”死啦死啦看起来有点儿茫然“我不知道怎么做我从来没能站稳脚后跟一直虚耗。”
“你确实该死。”虞啸卿说完靠回他的椅背上连枪套也不玩了。唐基询问地看了他一眼才决定问下个问题。
“哪年从戎?”
“民国二十五年。那年委员长推行新生活运动广播国民自救救国之道来着。”
唐基心不在焉地应道:“嗯嗯。是的。”
张立宪小声地向他求助“籍贯?”
“河北吧。籍贯河北。”唐基说。
于是张立宪先恼火地看了眼让他无法公事的死啦死啦然后刷刷地记录。而虞啸卿一瞬不拉地盯着死啦死啦像头择时而噬的豹子。
我换了换已经站酸的脚这样的磨嘴皮子看来要延续很久有坐的地方但从死啦死啦进来后我们就再没谁坐着。我们戳在那儿大气不敢出但我们看起来倒更像是在街头围观斗殴的无聊人士。
唐基仍在继续他三章九条十八款的例行公事“婚否?”
死啦死啦摇头“否。养自己都很麻烦。”
“可是我党党员?”
死啦死啦做出了一个酸酸的表情“我党对一个补袜子的军需没有兴趣。”
虞啸卿忽然将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又直了起来这家伙每当提问时倒像难。
“在哪儿学的打仗?”
死啦死啦愣了一下“什么?”
虞啸卿说:“你的毛病很多别让我再加一条装腔作势——你在哪里学会的打仗?”
死啦死啦默然“……我会打仗吗?”
虞啸卿盯着他“装腔作势——该死。”
死啦死啦说:“死了很多人。”
虞啸卿说:“军人之命与国同殇。你我很快也是这条命——哪儿学的打仗?”
死啦死啦答:“我看见很多死人。”
虞啸卿又说:“我也看见很多没边没际的。与我同命的死人我还活着而已——哪儿学的打仗。”
死啦死啦的回答仍是文不对题“死的都是我们的人。”
虞啸卿站了起来我们都知道他是个暴躁的家伙——冰山一样的暴躁所以他一言不他拔枪快得很快到你尽可以相信他十七岁就杀过人然后他一枪轰在死啦死啦两脚之间。
老家具沉倒地时很响那是陈主任跳起来时撞倒的。唐基扶桌子站着他好点儿也就是没撞倒椅子。审人的人现在全站着。死啦死啦站在他的原地看着脚与脚之间的一个弹孔。
陈主任提醒虞啸毅“这……这……是法庭。军事法庭。自重。自重。”
“啸卿放下。”唐基说然后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让余治什么的去拿虞啸卿的枪。
虞啸卿生硬地说:“这是法庭更是军务。不要干扰我的军务。”
于是那几个唯虞是从的家伙被虞啸卿一眼便看了回来实际上虞啸卿也并没失控他只是瞪着死啦死啦要一个答案他也并不用抬枪指着他的对象凭他使枪的架势在把那支柯尔特的子弹打光前我们不要有人想有还手之力。
死啦死啦说:“幸好地不硬。跳弹会伤到无辜之人的。”
“仗打成这样中国的军人再无无辜之人。”虞啸卿不容置疑地说。
死啦死啦摇了摇头。
虞啸卿钉在同一个问题上不放松“在哪儿学的打仗。”
“民国二十五年从军二十六年开始打仗现在是民国三十一年我们死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一直看着心里很痛一直很痛。”死啦死啦仍没有直接回答。
于是虞啸卿把枪抬了起来这回是直对着死啦死啦的脑瓜子。
虞啸卿从准星上看着死啦死啦的脑袋他不可能打偏。侧座的张立宪看着他的师长瞄着死啦死啦的脑袋他知道他的师长不可能打偏。我们看着死啦死啦的脑袋拦住了那支点四五的枪口等着他脑袋开花。我们担心而不是惊慌怎么说呢如果你在枪林弹雨里活太久了被一打别人的子弹打中你会当它就是命。
我们都听懂了连克虏伯都听懂了。
但我们的师长听不懂。因为所有人都不是无辜的所有人都有罪该死。死着心里不痛。我们的师长心里愤怒但心里不痛。
于是我犹犹豫豫地举起了一只手。
虞啸卿示意我:“说。中尉。”
“他的意思是说看着我们死了很多人所以他学会了打仗。从败仗中学的。”我替死啦死啦解释。
虞啸卿没理我看着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说:“都是无辜的。我生下来三十四年走了二十个省份是为了活杀身成仁舍身取义不是乐事不是爹妈教我的份内事。有的人喜欢拿起武器有的人想和别人不一样有的人是混口饭有的人怕自己太弱有的人怕被千夫所指所有人都害怕只好学着喜欢杀戮。从来没有过的勇敢、刚毅、年青和浪费。都是无辜的。”
我们安静着多少有点儿难堪因为他实际上把这里的每个人括进了他的所说。
“所以学会了打仗?”虞啸卿问。
死啦死啦点了点头。
虞啸卿说:“坐。”
他是向陈主任和唐基们说的转得如此不打折扣的人让我们只好从心里打个寒噤而且那几个都唯唯地坐下时他自己并不坐看起来这家伙讨厌坐而且既然说开了他把枪放回了套里但他并不打算再坐于是他往下便一直在审判席后做他的龙行虎步。
第四十九章
虞啸卿盯着死啦死啦“你恨日本人?”
死啦死啦答道:“我恨让我们成了现在这样子的东西。”
“是什么?”
“不知道。我一直很浑噩。”
唐基忽然问:“你对赤色分子是怎么看的?”
虞啸卿在他的踱步中愣了一下看了看唐基自此问伊始气氛忽然便有点儿变陈主任从漠不关心忽然成了极为关心张立宪们的反应像唐基触碰了一个不该碰的禁忌我们刚松了一下忽然又觉得喘不过气。
虞师前身以**达。双方合作已六年而虞师内部仍以赤匪称呼让我觉得想弄死他的人不仅虞啸卿还有唐基。
死啦死啦答:“书生不可以没有但是空谈误国。”
唐基追问:“是说赤色分子?”
“是的。”
陈主任审问中第一次开口“没打过交道?”
“游历的时候见过他们的游行和口号。”
他坦荡得是坦坦荡荡让陈主任立刻就没了兴趣而唐基从自己的银烟盒里给军部大员上了根烟。我们再度松了一口气。
虞啸卿问:“跟日本人打过大仗?”
死啦死啦答:“打过。”
“哪仗?”
“这仗。”
“就一仗?”
“我没经过大阵仗。”死啦死啦老老实实地说。
虞啸卿似乎不信“一仗就打得这么恨之入骨?”
“……什么叫恨之入骨?”死啦死啦问。
虞啸卿说:“你那种打法叫破釜沉舟已经太客气了简直是断子绝孙。”
死啦死啦回头看了看我们张了张嘴表情简直有点儿痛苦。
“我不恨谁。我最多只带过四个兵是理库不是打仗。在西岸我现我后边跟着一千多人我很害怕……”
虞啸卿问:“害怕还是得意?”
死啦死啦苦笑“好像都能叫人喘不过气来那就都有。我已经亲眼眼见在南天门上我已经看够了。我以前一直逃跑也遭遇也死人可死的人都不够份列入战役里。还有我去过那些地方……”
“怎么讲?”
“我去过的那些地方我们没了的地方。北平的爆肚涮肉皇城根、南京的干丝烧卖。”他用一种男人都明白的表情坦率着“还有销金的秦淮风月。上海的润饼蚵仔煎看得我直瞪眼的花花世界天津麻花狗不理广州艇仔粥和肠粉旅顺口的咸鱼饼子和炮台东北地三鲜、狗肉汤、酸菜白肉炖粉条苦哈哈找活路的老林子火宫殿的鸭血汤还有臭豆腐和已经打成粉了的长沙城。”
克虏伯不知时机地咽了咽口水以致要擦擦嘴。我们听得想杀了他他要只说些我们擦不着边的也倒好了偏他说的还尽是我们还吃得起甚至吃过的东西。
然后他摊了摊手以他特有的方式断句总结“都没了。……我没有涵养。”
虞啸卿说:“我也没有。”
陈主任和唐基就显得有点儿难堪。
死啦死啦接着说:“没涵养。不用亲眼看见半个中国都没了才开始急和心痛不用等到中国人都死光了才开始心痛和急。好大的河山好些地方我也没去过但是去没去过铁骊、扶余、呼伦池、海拉尔河、贝尔池、长白山、大兴安、小兴安、营口、安东、老哈河、承德、郭家屯、万全、滦河、白河、桑乾河、北平天津、济苑、绥归、镇头包、历城、道口、阳曲、开封、郾城……”
唐基制止他“可以了我们明白你的意思。”
死啦死啦却坚持地说下去“我是个瞎着急的人我瞎着急。三两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场大败和天文数字的人命南阳、襄阳、赊旗店、长台关、正阳关、颖水、汝水、巢湖洪泽湖、镇江、南京、怀宁……”
唐基打断他“好了。”
死啦死啦并不理会他“上海、淮阴、苏州、杭州、黄埔江、太湖、南通……”
于是唐基不再说话了。虞啸卿也并没有制止死啦死啦的意思而张立宪刷刷地记并不是记在本上是记在用来做草稿的空白纸上。
我们呆若木鸡地擦着冷汗。
“……屯溪、六安、九江、武昌、汉口、修水、宜昌……”
他说得很纷乱就像他走过的路一样纷乱。
这些丢失了和惨败过的地方三两字一个的地名他数了足足三十分钟然后很谦虚地告诉我们不到十分之一记性有限。
虞啸卿怕是说得对现时中国的军人怕是都应该去死。我们没死只因为上下一心地失忆和遗忘。而且我们确信数落这些的人已经疯了没人能记下来这些惨痛还保持正常。”
陈主任的头上冒着热气像被水浇过。唐基自己伸手从已经放到陈主任那里的烟盒里想拿根烟现烟盒已经空了而那两位面前的烟头已经足十几个。虞啸卿的姿势完全没有动过。有人在擦汗掠场的余治李冰们瞪着墙象要瞪空墙张立宪密密麻麻地记满了第五张纸。
死啦死啦总算要接近尾声“怒江以西保山、腾越、铜钹还有我们身处的禅达。”
虞啸卿第一次插嘴“禅达没有丢。”
“这样下去快了。”
虞啸卿给了他一个“让我们走着瞧”的表情。
死啦死啦接着说:“十分之一不到记性有限。不拉屎会憋死我们不吃饭活七八天不喝水活五六天不睡觉活四五天琐事养我们也要我们的命。家国沦丧我们倒已经活了六七年不懂——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虞啸卿问:“什么是本来该有的样子?”
“不知道。”死啦死啦答道。
虞啸卿盯着他“你一直在自相矛盾。照你说的这里所有人都该死十遍二十遍。无辜?——是你说的无辜。”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死啦死啦又一次回头看了看我们在他背对我们的位置上这是一个很大的动作幅度“……一千多条人还剩这么一小撮……可能正好因为我们都只有一次好死于是不知道……南天门上的仗对我算大仗交锋十七次打完我这生平第一大仗后我再也不知道。”
虞啸卿审视了很长时间面前这个人的茫然那种茫然近乎于沉痛。
他毫无先兆地说:“休庭。”
我们又回到了这间屋里坐着或站着着愣瞪着墙或天花板。
丧门星问:“他会死吗?”
我们都沉默。
克虏伯答道:“不会的。”
我们瞪着克虏伯斩钉截铁说这话的人恰好是最不了解事情的人这真是很让人绝望。
“谁要他死?”我问大家。
不辣骂道:“嗯。虞啸卿就是杂种混蛋王八蛋贼偷了不要的被他下不出蛋来的爷娘捡来的。”
我跟他看法不一样“我倒觉得唐副师座颇有弄死他的劲头。对赤色分子什么看法这说错一个字就是死立决还有个冒传军令临阵脱逃的由头。”
阿译替他的长官辩解:“他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了眼那个唯在这事儿上太有主意的家伙“因为他记得你是十五期军官训练团吗?可算证明了啊。有的人来打仗是怕自己太弱。”
阿译坚持自己的看法“有的人就是想和别人不一样!”
郝兽医打圆场“好啦好啦。军部要他死好吧?他这种不拘一格本就是该死的其实他本来一是一二是二可大家都在一不是一二不是二他就不拘一格了他就该死了。”
门开了。何书光和着几着拎桶端盆的兵站在外边我们只祈望刚才骂虞啸卿没被听见还好。
“吃饭。”何书光说。
白米饭盛在很不中国样式的扁铁盆里每个人的饭上浇一大瓢连汁带酱的间杂着萝卜但主要是肉——我们的眼睛都瞪直了。
牛肉。我们早已经忘了牛是可以这样盛在盘子里吃的。
这东西不是随便给人吃的就算在师部那么一切都早安排好了。我现在确信死啦死啦将不得好死这不奇怪第一眼见他我就看到他生了个不得好死的样子。
我们呼呼噜噜像猪一样吃饭。何书光为避免听见那样的咀嚼和叹息声而尽快退了出去边走边嘟囔“……早饭也没少吃啊?”
我们不理会大口咀嚼着。
虞啸卿和他的人不像饿过的样子所以死啦死啦说的注定白说他加倍地该死。
第二轮的审又开始一会了我们仍然没人坐着静静听着因为说的也是我们关心的内容。这轮的审趋于平和虞啸卿再不甘于坐下但他没有要拔枪的意思他甚至不再去玩他的枪套。
他问死啦死啦:“你去过那么些地方所以你能说好十几个省份的方言?”
“不伦不类地学了几句。蒙语藏语也会几句满语也会说几句可满人自己都不说了。还有苗、彝、僳僳族……支离破碎的能说几句。”
虞啸卿难得地说了句湖南话:“闯到你扎鬼哒。”
“冒得办法。要呷饭嘞。”死啦死啦也用湖南话回道。
虞啸卿多少有点儿满意地继续问:“你那很颠沛的一家人做什么的?”
死啦死啦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儿不屑尽管我们见过他怎样对待死人知道他并不是那么不屑“招魂的。”
“做什么的?”虞啸卿似乎没有听清楚。
“招魂。”
“什么?”
“招魂呀。”
他们俩又开始出现那种反复和对峙了这样的时候两个人看起来都很欠揍。
虞啸卿露出一种真正的不屑的表情“就是那种小孩子感冒烧老太婆拿个盆出去敲出去叫?还是一个铜板哭嚎一刻那种?”
死啦死啦看起来有点儿难堪“也不是那么简单。人有其土魂兮归乡。我那家人是专给死人叫魂请死者归乡。和平盛世人死得少还死在自家土上我家就很难活。战乱之秋人死得多可颠沛流离的死了也没人雇你来叫我们更难活。就一直走着叫着。”
“你真信人有魂吗?儒道佛教禅宗净土天主基督你信的哪种?”虞啸卿奚落地加了句“还是五斗米道?“
死啦死啦答道:“我信得谨慎所以都说不上信。”
“我说的是你真信人有其魂?你有魂?”虞啸卿问他。
死啦死啦卡了好一会“不知道。”
虞啸卿得出结论:“那便是神汉。”
死啦死啦看来宁可承认这个“就是神汉。”
“神汉怎么又从军啦?”
“在宁夏时遭了瘟疫我父母都死了我妈跟我说我干不了这行我没魂根我生气太重没法让死人归乡还要搅得他们不得安宁。”
虞啸卿命令道:“你招个我看。”
“……什么?”但是死啦死啦一定听清楚了虞啸毅的命令。
“别装傻。招魂。”
“……我做不来。不光搅死人还扰活人。”
“招。我军令如山。”
看来没得推搪。死啦死啦只好吱唔了一阵吟唱似的“魂兮归来!去河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乐处何离彼不祥些!魂乎归来!东方不可以……”
他驷五骈六很热闹虞啸卿于是把自己桌上的卷宗书笔几乎全摔他身上了“你到死有几句真话?我是湖南人我最敬的是屈原和岳飞你来给我背《楚辞》?”
我们几乎想笑因为很少能看见死啦死啦的狼狈。
虞啸卿简单地摞下一个字:“招!”
我们很想哭因为死啦死啦低着头从他嘴里开始传出一个声音像咒语又像音乐你很难去想清也不会愿意想清那是什么意思那更像妈妈的絮语一个母亲在垂死儿子床头的唠叨。于是我们安静的用和他一样低垂着头的姿势站着。
我们没法不想起我们死的时候我想我们死的时候会很愿意听见这个声音我的怨气会在这个声音中安宁我死了会回北平死啦死啦说爆肚涮肉时我现我热爱北平。
我们没法不想起要麻他的身上当已生花长草;想起康丫我们埋他的地方现在是日军脚下我们祈望他不要问我们有良心的没;想起从来没关心过的豆饼希望他现在已经被冲刷到海里这趟门他出得比我们谁都要远。”
唐基在听听得很用心。陈主任在听像在听戏文。虞啸卿在听他和他的爱将们都听得颇不耐烦。
但是虞师座不爱听他希望事情一清二楚但是越来越多的事被搞不清楚。他选择管它的反正我将来是马革裹尸。
虞啸卿止住死啦死啦“打住打住。什么玩意儿?”
死啦死啦用东北腔回:“就是干什么玩意儿。”
“你在我的军队里搞过这套?”
“没有。”我替死啦死啦回答道。
阿译用有点儿尖尖的嗓子也所:“没有!”
迷龙坚定地说:“从来没有。”
我们也不知道有没有我们只知道他对死人一向是有点儿怪怪的。幸好虞啸卿不关心这个。
虞啸卿继续他是个怎么绕也不跑开跑题的人“于是从了军?”
“是上了学。民国二十四年。我羡慕读书人。以前我只能东拼西凑借点书看还有偷。”死啦死啦答道。
“二十五年从戎。一年?”
“不到一年。委员长要新生活新学校满地都是可用来编打倒什么什么的口号这时间比读书还多。二十五年局势紧得很于是从了军。”
“谁的军队?自忠将军重义宗仁将军思全聿明将军此战虽有失利但昆仑关之捷绝非侥幸立人将军有儒将古风又集机械之长是我钦佩之极的人物薛岳薛将军坚悍全歼敌一零六师团毙藤堂高英少将湘之血战有他湘人幸事或是傅作义将军五原长我军心……”虞啸毅眼里放着彩放着光说这些让这个对什么都像没兴趣的家伙如同着了狂一样但死啦死啦一直在摇头直到虞啸卿索性住了嘴。
“说出来师座也不会知道。就是……”死啦死啦不好意思到自己都挠了挠头“广西的七一四……柳州左近的一个守备团。”
虞啸卿看起来也有点儿失了惊的样子。“守备团?连简编师都算不上。七一四?”他敲着自己脑门子“想起来了。打混耍痞贩私盐贩鸦片在全省出了名的调去打仗离日军还有百多华里就做鸟兽散了。”
“嗯……左右左各路兄弟来入伙穿黄皮背响火草鞋皮鞋都认可左右左左右左肯玩命就财多……”死啦死啦唱起他那个曾经的守备团的军歌。
虞啸卿跟着哼:“分赏银你和我呷完米粉有火锅左右左左右左我们桂军票子多。”
“onemoretomore左右左哈哈哈哈嚯嚯嚯哈哈哈哈嚯嚯嚯……我们的军歌。”
我们瞪着那一对儿他们现在很像活宝尽管虞啸卿是绷着脸念白而死啦死啦哈哈嚯嚯时也全无笑意。
虞啸卿点评:“着实该死。”
死啦死啦赞同地说:“烂得拔不出来连走的心思都没有。唯一好处是现在我们不编口号了我们没事就打编口号的。后来我想跑后来也真跑了要打仗了识字的升官快我进了个军官特训班。”
虞啸卿再次有了兴趣“哪个特训班?”
死啦死啦再度赧然起来“前内政部长何健办的。就在湖南就办了两期。”
虞啸卿于是又再度噎着了“那个打着坐等升仙的何健?……教些步枪操列生背拿破仑克劳塞维茨以及中正训导?害死很多人了。”
唐基立刻咳了一声。
死啦死啦“嗯”了一声说:“但出来就是中尉了。”
虞啸卿:“没有升这么快的。”
死啦死啦有些害羞地解释:“那啥……我从桂军出来时偷了一驮子货。”
我们很多人脸上都已经有笑纹了但虞啸卿面沉如水地点了点头“这样就合理了。”
死啦死啦接着说:“后来换了很多部队没有拿得出手的。有时候几个月就换个粮薪的主。最北到过河南然后就一路败军回来了。败到禅达前还在一个新编师吃粮可也散了就跟上了师座你的部队去缅甸。”
第五十章
虞啸卿颇有些悻悻“我好吃吗?”
“咱们师出兵时有失计议散碎地就去了。我上支部队做的军需职务这回去缅甸也是跟祁团副到缅甸时大队已经走了。祁团副在英国人的机场就被流弹炸死了。机场周围很多兵散着英国人不想管所以我穿了祁团副的衣服。”死啦死啦没有往下说他想起什么我们也知道他想起什么。
往下的事情是我们共同的遭遇一个疯子把川军团剩下的炮灰甚至是另一个师另一个军的炮灰拢在一起然后一个昼夜间在怒江西岸断送殆尽。
虞啸卿沉默。所有人都在沉默刚过去的这场仗跟刚过去的很多仗一样让我们只有沉默。
“你是想保自己的命。”虞啸卿听起来有点儿疲倦“你精似鬼知道一个人落在缅甸连一天都活不过去所以你拉上一群。”
死啦死啦承认:“是的。”
“你这种人怎么都要活。”
“是的。”
“知道你的罪吗?”
“我害死一团人。”
“不止这个。不过其他的想必你也不在意。”虞啸卿看起来简直有点儿惋惜“我给过你一个机会在南天门上成仁的为什么要跑回来?”
死啦死啦看了看我们“因为我拉回来的人还没死绝。”他想了想又说“不是假的我当时就想的是再打下去就是为死而死了。我知道我做过很多孽可不该死每个人都一样我费这么大劲是为了活着回来。”
“还有过过领兵的瘾。既然你能用一驮子什么货换一个区区的虚衔中尉想必很有领军的梦想。”虞啸毅说。
“是的。”死啦死啦承认道。
虞啸卿点了点头他现在是一副可以休息了的表情他的亲随们很会意他们带下死啦死啦前给他又戴上了手铐。
虞啸卿看着并不表示反对。
我站在一张桌子后如果这个法庭再正规一点儿这地方叫证人席。
“我是学生从军的。”我说
虞啸卿对他的亲随们挥了挥手他对我是真不怎么待见“他们都是学生从军的。张立宪你哪年跟的我?”
张立宪答道:“九一八那年。那年我十六师座您还是连长。余治和李冰是第二年一二八那年。何书光是卢沟桥之后。”
虞啸卿转头看着我问:“听见了?”
我沉默。
我恨这样但从小就这样——我夸我强便有人找来比我强的我怨我惨便有人数落比我惨的。我活我的没人在比较。我们像死啦死啦一样活着用一把叫自己的尺子量这个世界。
虞啸卿唤醒我的沉思“嗳?”
“我是说做学生的时候想着当兵抗击日寇脑子里的景是所有人往上冲我是其中的一个。当了兵我真冲了迎面炮弹炸出的热气屁股后莫名其妙地生凉气我回头一看我一个其他人在战壕里乐。”我说。
很多人在笑看起来有很多人熟悉这么个场景但我没笑虞啸卿也没笑。
“我再也不冲了我想傻瓜才第一个冲我也不第二个冲第二个是白痴。可总得有人冲。我做连副最拿手就是给新兵煽风点火让他们冲头老兵跟在后边捡便宜或者捡命。老兵命金贵打过几仗还没死的人尤其金贵而且他跟你认识了熟了成哥们儿了。新兵通常冲一次就玩完你不要认识他那是炮灰。我手上光煽乎上去报销的炮灰就一百多。久了觉得对不住。我想要有个人带我们一起冲好了没猜忌大家一起可没这人我们还是吵着骂着谁都不服谁都不信勇敢但是虚弱。可没这人。现在我们有一个了他几乎把我们活着带到东岸……”
虞啸卿打断我“下去。”
我愣了一下他压根没表情我只好认为自己听错“我……”
“下去。”
我挣扎着说:“我还没有说完。我想说……”
虞啸卿又一次打断了我“无需听你倒完肚子里的稻草你准备了一肚皮稻草来浪费时间可什么也说不清。学过点儿什么对吧?学生兵。你慷慨激昂一趟这里人就活该跟你转?拿惨烈来吓唬我们?把这句话放进你的稻草脑袋——今天要文明我没带刀我拿它砍过多少该砍不该砍的人数不清。我从十七岁砍到三十四岁不说是怕吓尿了你这样的人。——下去。”
何书光便来把我往下拖我挣了一下我愤怒但是无力。
“可是我想说的话很多!”
虞啸卿不理于是唐基微笑了一下“年青人太多啦就说不清想好要说什么。”
我连挣的力气都没了乖乖地回到了我的人群中我偷瞄了一眼站了侧的死啦死啦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虞啸卿和我的争纷那种若有所思几乎不是态度。
我的人群愕然地看着我他们失望得无以复加。
迷龙问我:“咋回事?你不是贼能说的吗?”
“要整死他。不让咱们说话。”我说。
人渣们便轻信了并深以为然脸上出现了深重的忧患我沮丧地挤过他们在后边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这也许就是他们想要的现在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准备了一肚皮说词可据说那是稻草……最要命的是它真的是稻草会轻易地被虞啸卿一挥两段。
我像个从不练功又起高了音的戏子想蒙混过最苛刻的看客。我们都虚弱得很贼能说可说不清。
于是我只好像个哄下后台的戏子一样看着人渣们的后背有时从他们的缝隙中我能看见没表情的虞啸卿、和风拂面的唐基和若有所思的死啦死啦前两者正拿着名单在我们中间确定下一捆稻草。
又一捆稻草是郝兽医老家伙站在证人位上对了审判席上那阴阴阳阳的眼波老家伙一脸便秘神情。
“……我就一直在寻思我就寻思他哪错说五十知天命我都五十六啦也没知天命啊还四年我就耳顺之年啦我也一直撸劲想顺来着……”老头子猛然激愤起来“可我真不知道他哪错啊!……”
虞啸卿喝道:“下去。”
郝兽医坚持不下去“我想象他那么干啊我还干不来!快死的人跟我要个羊肉吃我还给个猪肉的连死人都骗……”
虞啸卿吩咐左右:“何书光余治请这位大叔下去。”
于是郝兽医被何书光几个挟了下去。
又一捆稻草丧门星站在那跟审判席大眼儿对小眼儿也许丧门星的马步扎得真是很稳但现在他在簌糠。他只管簌糠绝不说话。
于是虞啸卿只好歪了头看着他“嗳?”
于是丧门星扑通一下跪了下来鬼哭狼泣地大叫:“冤枉啊!青天大老爷!”
“滚下去!”
又一捆稻草不辣站那一脸诚恳衬托着这家伙那种湖南儿佬目无规则的奸诈。
“我一直当他是湖南人。”不辣说。
“……什么?”
不辣的湖南音现在着倍加意地浓厚“他蛮搞得。我一直疑起他是湖南人。要晓得有句话讲得蛮好我找孟烦了——就是早先被叉下去那扎哈卵——写了寄回老家了中国要冒得湖南人先死绝。”
虞啸卿这回没说“下去”还问不辣:“哦。你湖南哪扎地方?”
不辣那一脸阿谀到了欠抽的地步宝庆。纸糊的长沙铁打的宝庆。师座您湖南哪扎地方?搞勿好是扎老乡……”
“下去!”
大捆的稻草迷龙站在那哽着脖子嚷嚷:“我就不下去!”
我们大家都愣连上座的因为还没人说话。
虞啸卿说:“我又没说让你下去。”
于是迷龙得逞了先得意地扫我们一眼再回头说:“那我说啦?”
“我没说不让你说。”
迷龙满嘴东北脏话“瘪犊子玩意儿才好给他安个王八操的罪名呢我觉得那啥吧满天下欠整死的货真是越来越多了……”
虞啸卿喝道:“叉下去!”
迷龙下来得最惨烈是被枪托杵下来的。
我们垂头丧气地呆在那甚至已经沮丧到坐着我们大部分都已经折戟沉沙而现在上边站的是我们中间最不应该抱希望的人——阿译。
阿译站在那儿比最不堪的丧门星更加不堪他全身都在抖眼泪汪汪到随时就要哭了。
迷龙收拾着身上被杵出来的青肿“妈的不要哭。”
阿译多半听到了因为他立刻开哭哭得澎湃之极大颗的眼泪往地上落。
虞啸卿都懒得说话了仰了头揉自己绷得太狠的面皮。陈主任咳嗽。
唐基安抚阿译:“嗳林少校节哀。”
阿译从他的哽咽中挤出几个字来:“他有罪。”
虞啸卿打醒了精神这怎么也是个惊人之语。唐基永远不会让人看出他的意外来他微笑着说:“并不是要你定他的罪。你接着说。”
阿译就接着说:“可是如果我三生有幸……”
虞啸卿追问:“什么?”
“如果我三生有幸能犯下他犯的那些罪行吾宁死。”
我们都愣了我们瞪着那家伙那家伙仍在哭而虞啸卿或唐基并没说下去一类的话虞啸卿甚至用手指在轻轻扣打着桌面等着。
唐基说:“说下去。”
阿译简直是在号啕看也没看我们他只是以一种气急败坏的姿态用手指了我们。
“我死也不要做他们那样的人脑瓜里边冒着泡不是想事是捣浆糊。”然后他用同一只手指了站在他五米开外的死啦死啦“我要做他那样的人。——如果我真的没可能做成他那样的人我现在就死。”
唐基态度不明地哦了一声虞啸卿仍然轻轻扣打着他的桌子。我们很没面子地沉默着听着阿译的抽噎。
“我们都不想做我们正在做的这种人于是尽管阿译象娘们儿一样说死说活并拥有我们中最捣浆糊的脑瓜但他精确地说出了我们的想法。
我嫉妒他觉得那本该是我说的话可我又疑惑那是不是我真想说的话?虞啸卿说我一肚子稻草唐基说我想说的太多而我永远在疑惑我到底要对自己说什么话。
卡车在路上颠覆摇晃。
这趟的回程没有押送的车。
我们在车里或坐或躺颠覆摇晃躺着的颠到坐着的身上坐着的覆躺在躺着的人身上。
我们中间还挤着一些这回补充的米、面、食物。了不起的是居然还有个篮球和篮网。
回去的车很颠和我们一起被扔上车的有下半个月的口粮和唐副师座特令赏的篮球篮网他说健身保国陶治情操——可是车仍然很颠。
阿译最后也没说清死啦死啦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没有宣判因为没宣判便已退庭也没枪毙因为没有宣判。
于是我们一边被司机当浆糊搅一边在脑袋里搅着浆糊。
蛇屁股在又一次和克虏伯做了亲密接触后开始忍无可忍地大叫:“要死人啦!”
丧门星表示赞同:“是啊。他是好人要枪毙好人一定是静悄悄的砰啦。”
蛇屁股骂道:“我说这个死脱了头的开车的!”
一袋米砸在丧门星身上那是迷龙干的“你说谁呢?你还真是个丧门星!”
丧门星在这会可不像个顺民拉了个马步架子准备迎战可他显然没在一辆快把人颠作五痨七伤的车上练过马步被颠得摔在郝兽医怀里。
我在同一次的颠覆中被颠撞在阿译身上这么颠可阿译在想着他茫茫的心思带着一个茫茫的表情和红肿的眼睛。
“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你不可能做成他那样的人让大家举手说然后举手的是除你外的所有王八蛋你真会现在死吗?”我问他。
阿译立刻用一种警惕的表情看着我。
我解释说:“我不是要损你阿译只是好奇真的。”
“如果我问他们你不可能做成他那样的人举手的也会是除你之外的所有王八蛋。”阿译反击道。
我说:“别把我除外。我也会举我自己的手因为我不想做他那样的王八蛋。”
“真的?”
“嗯。”
于是我们彼此顶牛一样瞪着。我坚持着不让他看出我眼里的东西。
“阿译很少有能伤到我的时候比如说现在这种时候。
可你如果一直和他磕巴着说话一会儿他说话也会变得磕巴这时候你再流利地和他说话他会气得更加磕巴。这就是阿译一张网眼开得过大的网大鱼轮不到他小鱼全流跑啦。”
阿译掉开了头坚持是没有啦曾经的坚持现在成了偏执。
“你们都是王八蛋他不是。所以我想做他那样的人我也能做成他那样的人。”阿译看着车外路边嶙峋的石头说“哪怕我现在跳下去我也就做成了他那样的人。”
我拍了拍他“得啦得啦。别拧啦。我输了你羸啦。”
阿译用偏执的方式表达了他的不屈同时也在说死啦死啦——叫着这个名字的人死定啦我们浑噩地被叫醒再浑噩地回去云南有很多云但只有阿译这样踩着棉花过日子的人才会觉得这和我们有什么干系。
了不起的是迷龙和丧门星在我和阿译说话的时候一直你一拳我一脚地沉默往来着这样颠的车上那样的拳脚伤害倒不大但人终会被打急我和阿译不再说话时那两位便扭在粮包上滚打。
迷龙边打边说:“老子老早就看你不顺眼!”
郝兽医劝架“要不要好好活啊?这都粮食啊!”
克虏伯积极地从那两位的身下抢救着粮包。我看着车后远逝的山景。
我向死啦死啦告别一千人死了但这里还有二十来个不要脸的得活。我心里终于有点儿痛了因为我刚现他的有趣。
我们已经煮好饭了克虏伯的碗完全拦住了他的脸他在扒饭。
那家伙放下碗打了半个饱嗝只是半个然后说:“饿了。”
我们都不理他我们沉默地扒着饭。
第五十一章
已经入夜了。
我将我的手在狗肉的头上悬停了半分钟之久终于落下。狗肉仍然躺着对我落下的手也只是表示一声不满的呜咽它仍然看着我用人的眼光来看它悲伤而沉默。
我也悲伤一种因无能为力和无所事事的悲伤。我终于有胆揉着它了边揉边说:“狗肉好狗狗好狗肉。”
它不反抗这种不反抗就对跳蚤的不屑应对。我揉它抱它。
“狗肉好狗肉你主子死啦。以后跟我混吧。咱哥儿俩联手天下无敌。斗嘴皮子我上打架比如说打迷龙吧你上。咱们就文武双全啦。”
狗肉看了看那边在火堆边闹腾的人们不赞成不反对只是挣了挣。
今天埋锅造饭之后我们并没撤我们的火堆绝不是为了幕天席地的快乐聚会——因为一帮子人瞪着迷龙和丧门星正在剑拔弩张。
审过死啦死啦一遭后他又再无音信。除了阿译的号啕我们什么也没能做我们告诉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但我们的情绪仍然陷入低谷。
吃饭、睡觉、斗嘴、打架不辣和蛇屁股合而复分分而复合的好几趟迷龙现在把矛头对准了丧门星那天的架只是个引子他知道如果没削翻这个据说能打败他的人他便永远不能做他惯做的老大。
迷龙拉着个熟悉不过打群架的膀子师承也许是罴熊也许是猩猩丧门星拉的架子大开大阖如临渊岳也许叫童子拜佛也许叫开门揖盗。反正他那师承放屁都要有个名称响亮的马步。
“各位弟兄明辩逼人太甚今日只好见个真章。——请了!”丧门星说。
迷龙呸了一口“什么玩意儿!”
丧门星大概是没见过拳头未出唾沫先来的主儿忙不迭地后跳一步让了唾沫又往前跳一步拉个很宗师的架子“请了!”
迷龙以为人必然打过来后跳了跳想躲又因为那原来还是个架子往前跳了一步“什么玩意儿!”
“请了!”
不辣摇着头。和着迷龙的唾沫异口同声说:“什么玩意儿!”
郝老头摇着头叹着气:“打死算了打死算了。没药给你们用。”
“请了!”丧门星似乎一定要请迷龙先动手。
迷龙不耐烦了。“有完没完?他妈地什么玩意儿!”
他这回是真打算扑了却现要扑必先扑到横插进他们中间的雷宝儿身上。迷龙老婆把雷宝儿推到两只斗鸡之间和迷龙附耳。
“老娘们洗衣服带孩子没事干躺床上等男人完事去!什么玩意儿!”你也不知道最后一句话是在对谁。
“请了!”丧门星又在请。
迷龙老婆再没说什么牵上雷宝儿便回屋了。身后两只斗鸡噼里啪啦便打在一起和丧门星打架的迷龙颇有些仗着扛揍自讨苦吃的意思。我们基本上没见着他抡着丧门星一拳。
丧门星便又拉了个气宇轩昂的架子他觉得已经赢了“承让。大家退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
退个屁迷龙这回又往上冲却不是揍人挨了三拳两脚晕头转向地退开后他扯断了丧门星的裤带往下这架没任何悬念可言了迷龙追着一个双手提裤子的人满院子揍。
我打着呵欠。跟着狗肉打算回屋去睡。不辣和蛇屁股不知道为了什么又在推推擞擞。克虏伯坐着在睡他今天的不知道第几觉。阿译在暗处看着他的花树呆我不知道那株什么内容也没有的花树有什么好看地。
我们并无长进并且知道我军再也不会西进我们还知道如果再有一次自杀性的西征。这里的二十二头困兽都会自杀性地报名。
我在进屋前最后回了一次头看了眼这个不会带给我任何希望的人群。打架已经演变成迷龙最习惯的架式那两位成了滚在地上的两个人形其他人都是夜色下漠不关心的剪影。门前两个评头论足的剪影是我们的哨兵满汉和泥蛋但在他们背后有一个不似人形的剪影正贴近他们。
我的心情便一下收紧了。“满汉!泥蛋!”
“干啥?”
我揉了揉眼睛。因为那个怪异的影子已经消失了院里点着火。大门倒是最黑的地方我什么也没看见但一个死过很多次的人并不会以幻觉作罢。
“你们背后有人——好像要摸你们的哨!”我说。
泥蛋才不信我“你吓鬼嘞!”
满汉比较听话一点儿我看见他在漆黑中往门外跑了几米去做一无所获的搜索。我的朋友们仍忙着打架或观看打架或其他任何他们有兴趣的事情我走向大门。
泥蛋还在数落着满汉:“你不要信他。这个人信不得。谁都说他死了要下拔舌狱。”
我没理他们也没像泥蛋那样跑出老远。我几乎就在他们刚才站的位置在黑暗中踩到一具人体。我现在知道我刚才只是神经过于紧张便蹲下身检查着这具躯体满汉和泥蛋也都凑了过来。
两个人嘟囔着:
“臭的。”
“饿死的。哪天禅达不要清出城几板车。”
“怎么办?”
“扔远点儿啦。他有双腿子走到这我们还有六只手呢。”
我咒这俩人“我就该啥也不说吓得你妈明天来给你叫魂。”
说归说我还是帮着他们把那具臭且褴褛的躯体抬出他们的管辖范围扔在站外的路边。我们以为的死人被震动了一下说了句什么。
我在衣服上使劲擦着自己的手跟着往回走。
满汉说:“还没死呢。”
泥蛋边往回走边说:“救了你就得养着一直养着。你一天两顿一干一稀养得起吗?”
满汉叹口气便不再说话了。我在那闷着头。想着这件倒回几年我绝做不出的事情。
我问:“他说什么?”
满汉说:“说饿了。要吃。吃什么来着?”
“你云南人不懂是北方人喂牲口的东西。豆饼。大豆渣和的饼子。”泥蛋说他有点儿不理解“吃什么不好要吃那个。”
他还在奇怪的时候我冲了回去我已经不用把那具臭哄哄瘦骨如柴的躯体搬起来研究了因为路倒尸豆饼清晰地又跟我说了一遍:“我是豆饼。”
我掉头冲向收容站用势之猛以至在黑地里扑地一跤我跳起来冲着火光边的人们嚷嚷:“豆饼回来啦!”
我猛烈地摇晃着莫名其妙的郝兽医:“豆饼回来啦!”
我一脚把迷龙从丧门星身上踢了下来——在这一对比谁更扛揍的货里迷龙显然占尽上风——“豆饼回来啦!”
我跑向豆饼仍呆着的地方人们一头雾水地跟着。迷龙是最云里雾里的一个他后边的丧门星抹着口鼻的血。晕头转向地跟着几乎没想起要报复。
“要假了我整死你!”迷龙冲我嚷嚷。
我没理他我只是像其他人一样茫茫的冲冲的扎向藏着豆饼的黑暗。
豆饼不值得激动我们大多数人都忘了他长什么样就像这张喂牲口的豆饼和那张不会有什么区别。如果他曾在我治下。恐怕早被煽乎做了第一批炮灰他现在还没死得感谢他的长官实在太过外行。
但是我们仍然激动。我们渴望改变尽管一张豆饼绝不可能带来任何改变。
豆饼正享受着恐怕是他一生中的最大礼遇——可是他晕着——我们七手八脚把他抬了进来在他身子下脑袋下塞上尽可能多的稻草我们簇拥的程度几乎把自己卡在门框里于是不辣被挤得出尖声的大骂。
郝兽医开始他的救治老头子很快就开始擦汗——这真是个让我们很想踹他的动作。
蛇屁股叫:“别擦汗啊。你擦汗就有人要死。”
郝兽医还真就不敢擦了“咋办?一身烂糊啦不说饿太久啦。”
克虏伯立刻挪着胖大的身躯往外挤。“拿吃的。”
“你自己吃去!个会打呼的饭桶!饿太久就是饿太久啦!渴死的人灌口水就活了吗?海带吗?他气都续不上来啦!”郝兽医骂道。
克虏伯吓得忙钻了出去我们看着那个冲冲大怒的老头儿并不奇怪他这样做是早晚的事老头叹了口气。一边在压气一边在火——更多是自己的火“算了算了。你们要做什么只管做去。迷龙和丧门星接着打嗯就活这么几个还得称个霸王。不辣跟蛇屁股接着皮里阳秋。阿译你左右有你的花。烦啦我搞不懂你要做啥哈兴许你自己真懂你要做啥。”
我们闷着。丧门星堵着淌血的鼻子。“……你这么说干啥呀?”
“我这么说等死。”老头儿。
不辣出“喂嗳嗳?”的声音。
老头儿说:“等着豆饼死。除非有个像样的医院……不说这种老屁话啦。听说师里有个像医院的东西可是豆饼这种人去的?郝老头儿就是阎罗王派来递名贴的嘛你们不想死地见我躲远点儿。”
他这么说也是早晚的事我们只是不知如何应对我们闷着。
而豆饼在嘟囔:“我是豆饼。”
于是迷龙往前挤了挤去触碰那堆更像烂布条的躯体“我是迷龙。”
“我是豆饼。”
那根本是意识的嘟囔豆饼也不知道他回到了自己的人群迷龙不爱受这个站起来扒拉着我们想出去。
不辣说:“迷龙今晚上跟你老婆办事……小声点儿好吗?”
迷龙不回头从牙缝里崩出的如其说是话不如说是气音“关你屁事。”
蛇屁股看了一眼豆饼“他死都会以为是死在妓院里了。”
“现在活人都搞不清活在什么地方。”我说。
迷龙沉默了半晌便出去。我们闷着坐着站着郝兽医一直跪在豆饼旁边他问:“明天谁去帮我刨坑?”
不辣挺身而出“我吧。要麻没死时挺照顾他的。”
“我也去。”蛇屁股跟着说。
于是那两南方佬儿又互看了一眼就他们刚在外边地推擞来看又和好了。
郝兽医问大家:“他叫啥名?有个名字以后人来了好找。”
蛇屁股说:“谁会找?他河南人家早被占啦。”
郝兽医问他:“你广东人也被占啦——你愿意没名没姓地来填云南的土?!”
丧门星说:“叫豆饼。”
郝兽医提高了嗓门“我说名字!”
蛇屁股说:“那没说过。”
“说过的。”我说郝兽医便看着我我又说:“只是谁也没记住。”
郝兽医打大家出去“行啦行啦都出去吧。都跟我一样你们在这站到天亮也只是个送终的认得这张脸而已连这个人都不认得。”
老头子就往起里爬滞了血的老腿叫他很不灵便我们打算帮他架起来但老头忽然开始猛烈地挣打着“走啊!出去啊!我就是挪挪腿!就是送终我也是要坐在这儿的!我是个医生!”
于是我们留下了他出去。阿译虽然一直没吭声却是最后出去的一个。
禅达的夜色像是为禅达的院子而生的虽破烂却很美。我们出了门也没搭讪的心只不辣和蛇屁股那对难兄难弟在嘀咕。
不辣说:“我宝庆人我叫邓刚。屁股你要帮我记好了。”
“我梅州的马大志。”蛇屁股说。
丧门星很想插入那个小小的互助团伙却插不进去“我叫董刀我弟弟叫董剑。”
不辣就没理他“我的名字认得我我就不认得他。烦啦你帮我写下来——”
“写哪儿?”我问他。
“写……”不辣在自己身上打量。
我说:“写衣服上?烧没啦。刻枪上?您老有枪?刺屁股上?额头上?胳臂上?炮弹炸不烂?揣口袋里?埋你的人有心思翻?你身上哪块是由你自己作主的?——我要睡啦。狗肉睡吗?”
狗肉于是在我头先走着我跟着狗肉扔下他们在黑夜里茫然。
今天晚上这屋很安静老郝在那屋守夜不辣他们也没进这边只有一个克虏伯在打着呼。狗肉趴在我身边我们俩都了无睡意地瞧着这屋的光与暗。
虽然不知道豆饼的名字可用脚趾头都想得出他怎么到了这里。在离禅达很远的某处下游大难不死地上了岸带着一身烂伤被洞穿过的肚子像流浪狗一样乱晃找到这里仅仅因为这是除他家乡外他唯一认识的地方。
仗打完啦我们对自己说凑合活吧。可我知道我们每一个人都在等他死。
屋子忽然猛然震动了一下震动之剧烈让克虏伯都睁开了眼慌乱地看了我一眼。
我安慰他“没事。迷龙啦又开夜工啦。”
于是克虏伯立刻便又睡着呼声来得比炮弹还快。屋子又震了一下那不是拿拳头擂的就是拿身体撞的迷龙看来是要把他的抑郁全泄在房事之上。狗肉梗起了脖子支楞起它的两只耳朵。我在这样的左右交攻中苦笑又要是一个失眠的晚上“睡吧狗肉睡得着就睡吧。睡吧狗肉。睡吧小醉。”
但是迷龙的一声嚎叫震得我仅有的几分睡意也没了“你就是我跟路边捡来的一个臭娘们儿!——别他妈那么瞅我!我还动手啊!老爷们打老婆不拣日子!”
又一次震动这回我依稀听到了拳头着肉的声音。迷龙老婆不是个哭天抢地大吵大闹的主所以我们能听到的都是迷龙单向的嚎叫。
第五十二章
我就喜欢跟这儿待着!咋的呀!这就都瘪犊子玩意儿啦咋的呀!瘪犊子玩意儿都我弟兄我们一块儿生来死去时还没你呢!不服咋的呀?走啊走啊!拦你我是你生的……
又一次震动中不辣和蛇屁股钻了进来两人脸上末日般的一种亢奋。
“打起来啦打起来啦!这个好看他两个还不光会在床上打呢!”
“东北老爷们威啦雌威哈哈。”
我冲他们嘘着以免干扰下边的进行时迷龙正让我们面面相觑。
迷龙换了口气“……嗳我没拦你啊。我话没说完啊。我说天亮了你走啊儿撒半句拦你我是你生的呀!我说你不是我老婆啊可雷宝儿是我儿子啊要走你走啊我儿子留下啊儿撒半句要拦你我是你生的啊!”
这真是荒唐得让我们笑都笑不出来啦在又一次的震动中丧门星牵着雷宝儿进来。
丧门星说话的口气跟郝兽医一模一样“嗳呀这不好。小孩子小孩子。”
小孩子一点儿不在乎找个软和地方倒头就睡他已经很熟练了——倒是我们在看着小孩子愣。
不辣疑惑地说:“我说他妈挨揍他怎么一点儿不在乎啊?”
我说:“吃了痛的喊得最响所以挨揍的不一定是迷龙他老婆吧?”
于是我们嘿嘿哈哈地傻笑。阿译整个晚上像平时一样有欠投入木木楞楞不知道想着什么。
那晚上我们又没睡好因为那两口子吵了一夜但是我们很高兴因为有人比我们更不高兴。
一个妻子不愿意丈夫与整群不事创造也没有破坏能力的废物为伍而已她想走。于是我们一直嘲笑着她的长头与短见识。
天快亮了我们东倒西歪地在屋里跷着腿哼着曲伴和着我们看不见的迷龙一迷龙的叫嚎现在已经改成了带着幽怨的哭腔哭调“……我没打你啊。你说你看看我。你说我那叫打吗?”
我们哄堂大笑着因为不辣正跪在地上给迷龙的声音配着姿态。
“好吧是掸了几手指头。你没见人都要死啦。那是我副射手。”迷龙说。
我说:“他知道他副射手的名字吗?。本书转载bsp;“我憋得慌啊。姑奶奶都想走。可去哪儿?单你我也好说了。可咱还带着孩儿。”听起来迷龙简直是哀求了。
蛇屁股提迷龙找到一个办法“要饭咯。”
不辣说:“这兵荒饥荒的谁嘴里能有多余饭?豆饼可就是要饭要回来的看那样。”
蛇屁股说:“迷龙会抢咯。”
“带着婆娘和伢崽?”不辣问。
我干滞地笑了笑。
禅达是怠惰的蜘蛛网收容站是结网的蜘蛛精。虞师不担心逃兵因为全师都是飘泊的外乡人。逃跑是饿死。除了这没人会给一干一稀的每天两顿。挣扎是徒劳我们最后学会的是把蛛网当温床甚至擅长了从中找些古怪的乐趣。
我的表情忽然僵硬了其他几个家伙脸上也是同样古怪的表情因为我们很清楚地听见迷龙的声音。
“成。那就走。你觉得你男人在这里不像个男人那就走。三个外乡人三个扎一捆三个成一家三个死一堆。你要的好。你要的你逼的。”
我们沉默我想其他能听得见迷龙他屋里的人也一样在沉默迷龙也在沉默这里的晚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过。
然后我们听见迷龙说:“那就走。”
他大概是用狠狠的一拳或者一脚结束了这场争执。我们又感觉到一下震动然后是那边在拿盆拿桶重重地开门关门。迷龙出去洗他的澡。
我们呆愣着那么现在不光是死一个了还要走三个也许是再死三个。
迷龙在他惯常用的那个角落。用打来的凉水冲洗着自己。迷龙他老婆给他拿来他忘拿的布巾。迷龙沉默地接了他老婆沉默地走开。
我看了一会。轻声地走过去。
我说:“嗳迷龙。”
迷龙回道:“嗳弟兄。”
我因这个实在少见的称呼而愣了一下迷龙转过身来。如果不是心里抑郁着什么我很可能就着迷龙转过来的脸笑出来那老兄脸上清晰的几道挠痕我掸了眼迷龙正进屋的老婆同样的灾情惨重迷龙的掸了几指头足可以叫一个女人脸上有了青肿。
迷龙因此有些赧然“娘儿们失了管教着实让弟兄们笑话。”
“得了。有你们在弟兄们每晚上才有点儿事做。”
这个迷龙倒绝不会赧然“嘿嘿。那就好。”
我默然了一会儿即使就迷龙的粗神经也知道我们要扯的绝不是这个。
“当真的迷龙?”我问。
“真的。我冲头一晚上了冷水一激还真的觉得就是真的。你说我整啥玩意儿来了照着群苦大力欺软欺硬被喝猪似的跟人混两顿一干一稀?命都不要过还图这三三两两散碎赏银。那就还不如怕老婆被老婆挠个满脸花是不是?嘿嘿。”
我瞧着无论怎么看那个三十八岁的笑容都比我这个二十四岁的要来得年青于是我毫无愉悦地强笑“把丢人事拿出来说就不丢人啦?你那叫怕老婆?怕老婆的把老婆打作猪头胖脸?”
迷龙嘿嘿一笑“就是掸了几指头。”
我说:“哪个手指头?剁了吧。”
迷龙便伸出一个巴掌比了一下顺便在自己脸上扇了一记表示一种并无自责的自责然后他开始擦干自己。
自从有了老婆迷龙成了我们中间最干净的人他每天把自己把自己洗得像个色迷迷的香宝宝——现在这种干净有了别的意思。
迷龙边擦边说:“豆饼要死啦他旁边有个兽医了我要再挤过去就是装。我不爱装。以前没对得起他。也就不要到了这时候装犊子。以后我再碰见这种人要对他好这不能假惺惺叫还债不是他可怜我就欠他对不对?是我做人做得学了个乖。你说对不对?读书人说说你的见识。”
“我没这个见识书里读不到的……你也没觉得我有见识这话是说给我们听的。”
迷龙几乎是温和地笑了笑“我是瞧你们不说不说。可照着要把自己憋死了整。人是比畜牲聪明点儿可不是聪明在能把自己逼死。对不对。傻得跟土豆炖一锅。”
我点头称是。
迷龙忽然骂道:“你他娘的给我看一副哭脸干什么?”
我否认“没有啊。”
确实是我瞪着他我确实很想哭但我有一副笑脸。
“恭喜你。”我说。
“恭啥喜呀。我把老婆捡回来了都没见你恭喜。”
“恭喜你真有兴头去把件事情做好。还有我觉着是嫂子从我们中间把你捡走啦。”
“你他娘的给我一副酸白菜腔干什么?”迷龙说。
我干涩地笑了笑。迷龙便也不再看我了他也知道再看下去我怕是真就会哭出来——我们都不喜欢那样——迷龙低了头穿着衣服顺便掸了我身后一眼“你弟弟出来啦。今天又不晓得要搞什么。”
我回头瞧了眼阿译和着几个人正出来他们手上的东西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是唐基派给我们而我们又从未正眼看过的篮球篮网。
“谁是我弟弟?”我问迷龙。
他说:“兴许是你哥哥。反正是孪生的。你不觉得你们俩真是很像吗?想出一句损话就赶快告诉他我没见过这么要好的哥儿俩。”
我已经知道他说的是谁了即使他不用眼睛也斜着阿译我骂他:“你妈拉个巴子。”
然后我走向初晨的人们告别完毕。我走向我必须继续混迹其中的人们。
阿译在做一件你明白个中深意就会觉得可笑的事情如果你想到他为此推究了一晚这就更加可笑——他和丧门星、克虏伯这样不怎么爱用脑子的或者不辣蛇屁股这样就爱瞎起哄的正试图在院子里搭出一个篮球场这不是件易事。而且他并没有篮球架。只好把篮筐就地上墙我们的院子又并没按他所想长出一个篮球场的形状。甚至连两个篮筐都不是一般高的。
很多人在起哄尽管很多人在帮他但每个人都是一脸起哄的表情。他也不是不知道他装不知道。
我冷眼相看着不想涉入这样一件傻B事迷龙正回他的屋一个被挠得满脸花的男人正爱怜地触摸着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老婆那真让我羡慕但我同样无法涉入。
迷龙去意已决。一头驴子站起来了用他刚生出来的手掸开鼻子前面的胡萝卜他已经弄懂不做驴子的方法就是不要胡萝卜。
剩下的驴子满心悲凉我是以为生命就是驴子追随着胡萝卜我也是恨透了胡萝卜的驴子。
阿译们用白粉在画他们的篮球场没有任何打线工具这院也根本不是一个篮球场的尺寸于是他们只能在凑合中成就自己。
有鉴于我们中间知道篮球场长相的人可能只那么三两个阿译终于不情愿地向我问——之前他尽量把我的旁观当作不存在的——现在他小心翼翼到带点儿期待“三分线在哪烦啦?”
我看着他那几乎是三角的并且在两分线位置的三分线“什么三分线?”
阿译支吾其词“你明知道的。”
“我知道可我不相信啊。这啥?你要带大男人踢毽吗?”
阿译的脸又开始有点白“篮球场啊……我说你不要装傻。”
“为什么偏偏是篮球场啊?”我问。
阿译:“因为我们有篮球啊……你真的不要装傻。”
我装作很诚恳地问他:“你的绩学勋章是打球赢的吗?……你不要绷脸我是说你是个热爱运动的人吗?我真的想知道。”
阿译憋一会儿憋出极严肃的八个字:“健身保国陶治情操。”他咬着牙等了一会儿说:“你可以笑了。”
但是我没笑我很认真地敬了个礼敬礼在我们中间如此罕见以致阿译搞不清是不是该回礼。
我说:“向唐副师座的训导致敬。冒牌儿货让人渣从缅甸活回禅达正经的少校就要教文盲打篮球以国家民族的名义。哈哈我知道你要向他学习。”
我立刻看见阿译愤怒得了晕说真的怒成这样还没向我扑来放在别人身上是件让人疑惑的事情阿译只是着了魔一样在那念叨他气噎在那里。
“我没招你啊?没招你没招你啊没招你。招你啦吗?没招啊。我没来不招你从来不招你我一点儿不招你我……”
我捂着耳朵“得得得得。怕了你。在你脚下。”
阿译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脚下然后又看着我。不辣那帮画篮球场早已烦了现在用一种比干活更快乐的神情期待着我们。
我解释道:“三分线啊。还有你找根绳子绷点儿白灰不就直了吗?这画得像个蜘蛛网招你的规矩进了场要绕不出来。”
阿译瞪着我尽管我已经明显表示出和解的意思。我蹲下来叹了口气说“其实你不在乎三分线就是想我夸你一句。挺好的。我认真地说。带着大家欣欣向上是林少校该做的事儿——只要你带得动只是我没法不觉得荒唐。”
我也斜着阿译那位的拳头正越捏越紧我顾自用手指在地上画着一个小型的篮球场我有一种挨揍的莫名**。
丧门星说和“退一步。退一步。”
不辣起哄“打打打。他俩从来就只吐口水。”
我看着阿译“要耍猴子给猴子看吗?”
阿译的脸白了再白他终于以一种迟缓犹豫的步态走开去修整他的画线那样的迟缓和犹豫迹近痛苦。
于是我向不辣们做了个怪脸“猴子没戏看啦。”
不辣全无愧色像猴子一样挠了挠自己他们继续去帮阿译的忙或者我诚实点儿说帮倒忙和看笑话。
郝兽医远离了外边的喧嚣老头子倦得要死但是坐在豆饼身边擦着洗着换块热点儿的毛巾喂点儿米汤——我们唯一的营养品做着他徒劳无用的聊尽人事。
阿译终于向他笼络的拉杂球队授球那只能说是一个笑话的开始。阿译自己都懂不太清篮球规则更不是个擅长合作型运动的人我们能看到的只是一群人在一个过小的场地里推挤冲撞阿译跟在某个挟着球狂奔的人后边大叫“放下!犯规!”
丧门星很快明智地从一堆人下边爬了出来坐在远离危险的地方喘气即使这样他的胳臂上已经被咬了一口——这场球无论从哪个方面说都更像角力。
蛇屁股现在挣出了那一堆胳臂和腿乱挥的人堆在死党不辣的掩护下可劲儿一跳球砸在搁篮筐的的墙面上足飞往另一向进自然是没进不辣“快扔快扔快扔”的鬼叫也戛然而止了蛇屁股落下时手肘结结实实撞在他鼻梁上。
于是我们看着不辣鼻血狂喷立刻和蛇屁股扭成一团——这倒没什么好担心的至少我没见过人流鼻血流死——迷龙站得很远呵呵地乐你很少能看见丫笑得那么憨厚。
迷龙将要生离豆饼将要死别。阿译带着他的糊涂大军追逐一个皮质的球体倒好像老天会因此给生命赏赐一个意义。
第五十三章
我哈哈大笑着“你们活该在南天门上死了最好!”
没人去管的球在地上滚动被克虏伯捡起那位虽然也是球员之一却是连追上任何一人的份儿也没有现在他愣登了一会儿把球放进篮筐里——那边的篮筐低到这种地步克虏伯虽然没有起跳的能力但只要踮起脚尖就放得进去。
于是克虏伯被大家瞪着用他一向那种梦游般的腔调宣布:“赢了。”
我们中间那个最不服输的精怪湖南人蹦了出来不辣鼻血长流但捡起球便怒气冲冲对着另一厢的篮筐砸了过去一是个巧劲儿二也怪阿译的球场实在窄点儿不辣用投弹姿势投出的那个球居然穿越整个球场一箭中的。
于是那家伙在我们的目瞪口呆中又与刚才还打死算完的蛇屁股拥抱他噼里啪啦拍着蛇屁股的脸“赢啦!”
那帮家伙又扎成了堆延续着一种随时可能演变成暴力的亲昵。阿译从其中挤出来捡他不知被谁打飞的帽子。
我冲着他们嚎叫我再也没有笑意“你们就活该死在南天门上!”
然后一个掌声单调地噼啪在响阿译抬头看时再一次吓掉了刚到手的帽子。
唐基不亮不喑地拍着他的手何书光和余治站在他的身后我们不知道他们已经看了多久。
我们消停了然后阿译在了几秒钟愣后喊了“列队”然后我见到我军事生涯中最混乱的一次列队咎出阿译他在我们还簇拥做一团时又喊了“立正”在我们一半人找自己位置一半人立正时又喊了敬礼于是区区二十来人分出了四拔。或找队列或立正或敬礼或干脆茫然。
唐基永远有一种让别人如沐春风的恬淡神情似乎他刚才就没瞧见我们做死般的胡闹“好啦好啦。当此时局好男儿是该有一副精强体魄上可护国下可卫己。看你们这样我心里安慰得很。”
于是我们就看着阿译把自己挺得像刚通过的枪管“份内之事!副师座!”
唐基招呼着:“大家继续吧。我就是顺路过来看看也不光是看。师里派新鞋了顺路给你们捎过来。鞋这东西可得顺脚。早说早换。你们是二十二个吧?上次我数了是二十二个。”
居然搞到副师座给我们上门送鞋我们讶得面面相觑而阿译通地一跺脚又是一个普鲁士化军礼“二十三个!副师座!”
唐基也微微讶然了一下显然他对二十二的数字是相当有数。不过他不会去争执这一个的区别“嗳呀不好了。带少一双。”
而阿译迅地也可以说压抑已久地从一副精强干练向另一个极端演变“您没错。鞋也没少……副师座有人要死了。我们救不了他。”
何书光和余治一脸压不下去地鄙薄因为阿译已经是就要号泣的表情。我们惊愕和惊喜着阿译这厮终于做了一件有用的事情。
而唐基的手搭上了阿译的肩膀“那也要救啊。”
于是阿译终于开始号哭了就那份磅礴之势来看。谁也都知道他绝不是仅仅为这件事哭的“太不容易了副师座。您不知道多不容易活生生的一千多号眼前就剩这么点。睁眼见活人闭眼就看见死人。我实在熬不住了……”
唐基没费功夫跟他废话唐副师座这会儿的干脆真是深得人心“人在哪儿?”
用不着阿译了我们倒有十只手指着豆饼的房间三十只眼睛瞪着豆饼的所在。唐基的一只手往后挥了一挥。他带来的兵刚放下二十二双鞋。排开了我们直冲那个房间那动势不知怎么让我想起风马牛不相及的四个字:如狼似虎。
全文字版小说阅读更新更快尽在支持文学支持!唐基现在又有心思跟我们如洒春风了。“总算还好。美国人帮建的医院刚落成那就是为你们建的。唉我也不要说这种屁话了医药物资无一不缺想的和做的也永不是一回事但个把人总还应付得来的。我只想跟你们说虞师虞师别师都称番号为何我们称虞师就是想你们心里有三个字:自家人。”
听得阿译哇哇地又哭并且被唐基拍了拍头唐副师座并且指示:“用我的车快送去。”
何书光表示小小的异议“县长正在等您……”
我说:“该病患在南天门上作战英勇以肉身为枪架无畏枪林弹雨……”
唐副师座决定了“我亲自送去。县长那里改日再议也可以的。”
豆饼已经被那一帮狼虎从屋里抬了出来郝兽医在后边“苍天哪干什么呀”的乱叫直到看见我们这小小的阵仗而噤声。
豆饼被簇拥着出去我们闹哄哄地跟在后边。我轻轻地掐了一把以止住阿译的悲悲切切——身为收容站最高长官他得相送。
豆饼如果醒着会被吓尿。豆饼如果聪明就会想一下自己到底成了什么。他最多是南天门上活回来的二十三分之一如此而已阿译三分之一的泪水是因为敏感三分之二的泪水是为了幻灭和失落而且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排在县长之前的禅达二号人物专程一趟仅仅为了给我们送二十二双鞋。”
豆饼被装上了车护卫者们也上了车唐基一只脚还踏在车挡上又回望恭立地我们一眼可怜了泥蛋和满汉他们一直竭力把自己挺成门神。
于是谜底揭晓。
“哦林少校你忠勇双全杀敌有功升了。副团长兼督导。”
“什……”阿译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我从来没见一个人能被自己的口水呛成这样的。
唐基便慈和地笑笑“你们不居名利我们还不能想着?”
我们看着阿译终于止住了他的咳嗽但是脸上的肌肉在抽搐我可以肯定那不是欣喜而是巨大的恐慌老天爷。他连一场篮球都应付不来。
阿译的声音都恐惧得颤“哪个……哪个团?”
“川军团。”
阿译的声音惊讶得抖“哪个川军团?”
“你们团。”看起来唐基不想做再多的解释凭阿译的胆气——实际上加上我们所有人的胆气——也不敢再问唐基毫不磕巴地上了车车毫不磕巴地开走带着豆饼和我们巨大的疑团。
郝兽医仍然在为我们中已经消失的欣喜而欣喜“我他娘的要去烧香啦。我一直念呢豆饼小孩子啊不能就这么去的。小孩子就有救啦!”
但是并无人响应他。
丧门星问:“什么团?”
蛇屁股也问:“我们团是什么团?”
“是川军团……可川军团是哪个团?”我也想找人给我一个答案很不幸我看到的是克虏伯。于是克虏伯立刻开始心虚和嘀咕:“我不管。”
不辣说:“我只知道谁是副团长。”
“还有督导。啥叫督导?”蛇屁股问不辣。
不辣回答:“就是自己不用上拿枪打着你让你去耗日本人子弹的那种人。”
“好差使。我想干。”
“你要干我就叉死你。”不辣威胁着蛇屁股。
我们参差地从阿译身边走开如果我们是潮阿译现在就是分水的犀牛虽然没那么威猛但他确实把我们分隔在距他一两米之外。绕开了才再度会合。
阿译就戳在那儿看着早已扬尘极目的车呆。
我就要随着大群走进大门回头看了眼孤零零的阿译忽然觉得有点儿于心不忍于是我便叫他:“阿译替自己担忧不如替古人担忧少费心。”但是我忽然想起什么来“怎么老觉得今天少些什么?”
阿译冲我转过身来感激加上深重的悲悯。“我们一直就少些什么。”
但是我已经想到少些什么了“狗肉呢?!”
而泥蛋和满汉正从门神恢复成稀泥的原形满汉懒散地给我回应:“一大早就跑出去啦。蹭的一下那狗跟狗炮弹似的。”
我傻了。那条狗原来对我这么重要的一瞬间我像阿译一样失魂落魄。
我和郝兽医辗转于禅达的街巷中老头子已经走瘸了但仍尽力追随着我大步冲冲的瘸步。
且不管狗炮弹是个什么弹型但以狗肉的度恐怕已冲出了云南。当此饥荒乱世。还有一个最大的可能。便是已冲到某个肉架子上被剥皮开膛。用它的肉为饥饿的禅达人创造价值。
阿译的升迁本来就不重要现在更不重要了半数的人杀向禅达开始寻找。
我已经准备好和迷龙生离可没准备好和狗肉生离或者死别。
郝老头在我执着的冲冲中而落后他已经只能扶着墙喘气嗓子能跑哑你见过没老头的嗓子跑哑了“等……等……等……”
我忍着我的焦虑“我不能等一会儿。”
郝兽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喘口……就来。”
于是我不看他了改往支离的巷道各个方向打量指望在某个支道上能看见狗肉的身影我再回头看郝兽医时老头儿正贴着墙往下打滑最后咕咚一下仰在地上吁出口长气。
我冲他跑过去在他的倒下时加之这样的伴奏:“喂?喂!嗳嗳嗳!”
被我连捶带打着老头连喘气带咳嗽还得招架我的拍打“没事儿……没事儿。昨晚没歇喘口……别打我。”
我现我是担心过头了便把他架得靠了墙好把气喘得顺一点儿。“我就知道它不愿意跟我们一块儿待着它要做大事早晚要走的。”我说。
郝兽医有点儿不太清醒“迷龙啊?迷龙没事啦。”
“狗肉!迷龙能做个屁的大事?他的大事就是往脖子上拴条狗绳再巴巴地叼给他老婆牵着老婆不在小崽子都能牵着。”
“嗯……那倒也不是……你急什么呀?”老头儿说得对我不该急那恰好让人知道我妒忌到了什么程度于是我温和了。
“我急狗肉。”我说。
郝兽医叹口幽幽的长气“唉这话我老头子是真不该说好人是没有好下场的啊。”
“狗肉啊?狗肉是狗嘞。瞪眼能咬残你的狗怕也排不上什么好狗吧。”
郝兽医点头“嗯嗯是狗。好人一定有好下场的真的我刚才是气噎着了。”
我看了看他他看了看我。
我知道他也知道我们正在同一个题上羞答答地绕。不是南天门的死战是死战之后活下来的颓丧日子才让我们觉得……那个人……
狗肉只能让我们想起一个人。
于是我绷着脸“那个人是跟狗肉太像了。狗肉要是一站起来抖掉狗皮他妈的就是他了。”
郝兽医笑得要呛着“你让我喘气喘口气——不过他真是很狗相的。”
“我刚觉得他有点儿意思。”我说。
“嗯哪。”
“审他那时候。有意思。说了点儿可以信得的话。”我有点儿沮丧“没他不好玩了。”
“是啊。”老头儿有点儿豪气干云“跟王八蛋的时候我都觉得跟你们小王八蛋一个年纪了。”
我们沉默。
过了会儿老头儿说:“我喘过来了。”
“我喘口。”我说。
于是我们继续沉默。我喘气因为我不想哭。
禅达的暮色将临了。
死啦死啦从屋里出来一脸稀罕劲儿地看了看禅达的暮色和山峦。
立着的一排兵便向他行了个持枪礼死啦死啦用一种死刑犯琢磨行刑者的表情看了一眼——如果死刑犯还有心琢磨的话。
你也可以说这个礼不是给他敬的因为虞啸卿站在他侧后冷眼掸着一只手若有若无地开合着枪套。
死啦死啦便开始涎笑也许那叫无畏但就是涎笑“换枪啦?七九中正呢好枪。”
虞啸卿没有表情“与你何干?”
死啦死啦转过头便变色了师部外边的空地上一条巨大的狗追着一个撒丫子狂奔的兵——其实只是那兵以为被狗追——同时两个兵在后边追着那条狗以一种狗炮弹的度向这边撞了过来。
“别过来!别……”死啦死啦大叫。
撞击的声音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狗炮弹径直撞向了死啦死啦的胯下它那颗狗头的位置是正好撞到要害部位的死啦死啦在一声惨叫中蹲了下来。
虞啸卿表情怪异地看着这景狗肉舔着死啦死啦痛苦到痉挛的脸。
“上车罢。”虞啸卿说。
死啦死啦窝着腰往车上挣扎以至虞啸卿只好用下颔调了个枪手上前扶。
死啦死啦问:“我的狗?”
“我车上没狗座。”
于是死啦死啦把自己窝进了车车走了狗肉围着恭立的枪手转了个圈开始转向追着车狂奔。
虞啸卿的吉普在郊野里狂驰虽然有路但看起来像在野地里狂驰。
死啦死啦紧紧把住车颠得可以但虞啸卿舒服得像快要睡着。死啦死啦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草地和树林狗炮弹在其中若隐若现。
“太慢。”虞啸毅说。
于是开车的张立宪便把车颠得快要飞了起来。
第五十四章
那两个家伙穿过纵横曲折的人工沟壑让多少天来一直在壕沟里渡日的家伙们从泥土里爬起来起立。
一个像虞啸卿一样瘦高的中校跑过来敬礼“哥。”
虞啸卿吩咐道:“慎卿去忙你的。”
于是那家伙也没什么客套掉头去了。
虞啸卿在这样的曲折里也走得像箭头一样笔直今天他拿着军刀所以间或会把他连鞘的刀敲在某个兵的失误之处你也不知道他目不斜视地怎么就能看清那些。
死啦死啦走得像上西天的猢狲一样是永远的s路线——因为这是主力团阵地大多数装备让他这个管理袜子鞋垫的前军需瞠目结舌。
虞啸卿在一处隐蔽良好的壑壕里停下这里有一副大倍率炮队镜被伪装成了从枝林里伸出的树枝。虞啸卿用他的刀敲打了那具炮队镜“看吧。”
死啦死啦便看。
便看见对岸的日军阵地连峦绝山不见人偶有处招展着他们的军旗。
日军的阵地比这边相对草率因为他们此时的着意并非防御。
死啦死啦离开了炮队镜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虞啸卿在战壑里踱步的样子也不像想听什么。
“跟你们在南天门打过的竹内联队已经做了增强若攻击东岸将为锋锐之。联队长竹内连山战法阴鸷我方战也不战坚壕苦守时日漫长竹内倒会是个不错的解乏对象。”虞啸毅说。
死啦死啦怔忡地笑了笑因为谁都知道虞啸卿的轻描淡写恰因为不轻松。
虞啸卿接着说:“虞师有一个笑话。是张立宪这帮厮们传出来的。”
张立宪夸嚓一个立正脸上倒带着笑意。
“他们说我从来不坐太瘦。屁股上的肉不如脚掌厚硌得痛所以宁站不坐。”虞啸毅拿鞘轻敲了张立宪的头“放屁。我不坐因为受过刺激。当年打出湖南就想有和家乡不一样的一片天地。我饿了在路摊上吃碗米粉学生游行有人在我背上贴了个纸条。”
虞啸卿的眼睛都眯缝起来了可想他真是受过不小的刺激。
“‘国难当头。岂能坐视?’——我不知道我居然就坐在那吃完那碗米粉。谁命里都有个恩人。我的恩公或是恩婆就是在我背上贴纸条的那人。国难当头岂能坐视?于是我再不是那个浑噩的湖南小子。国难当头岂能坐视。于是我多少年再没回过家乡。还有我再坐下胃里就开始往上返。——但是有天我会坐。”
他停下了话头。从炮队镜里看着对岸。大伙全无异议地站着谁让他最大?
“当我们千军万马席卷西岸攻复南天门失地时我会坐下。现在上峰无战意我只好把自己挺得像一杆旗好保你们的战意。真打的时候我会坐下省下站的力气省下所有力气带你们打仗。”
他直瞪着死啦死啦。死啦死啦只好立正了一下以示听到和同意。于是他也斜着死啦死啦开始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容“你很有趣。漫长的苦守你也是个不错的解乏对象。”
狗肉从壑壕里冲了过来坐下。瞪着这些也不晓得要做什么的人。
迷龙从他的屋里探出了头。
院子里空空的阿译站在他迷宫一样的篮球场上呆其他人有的去找狗肉了有的被这花样太多的一天搞累了在歇息。
满汉在哨位上打盹泥蛋在哨位上抓虱子。
迷龙便回头对了门里说:“走啦。”
迷龙老婆便开了门。拿着他们少得可怜的一点儿行李。牵着雷宝儿“总要跟你的朋友他们说一声。”
迷龙便接了行李。尽管那是他可以用手指头拎的一点儿份量“不啦。满天下犊子都知道啦。”
他便贼一样出了门这样举家携行大门的泥蛋满汉是无论不会让过路的迷龙便从阿译身后绕了爬墙反正阿译戳在那儿跟个没知觉的木人一般。
迷龙甩手便让他全家的行李出了墙墙不高他伸手便把自己搭了上去他在上边骑稳了再回手来接雷宝儿。
然后迷龙便看着这个院子哑住了夕阳下晒禅达人的屋顶上冒起了炊烟他曾处身的地方是被打劫过多少次的一片空落连他一向讨厌的阿译也让他看得唏嘘。
于是迷龙便不接雷宝儿了他伏在墙上将眼睛在臂弯里乱揩着。
迷龙老婆沉默了一会儿“要不你再想想。我是跟你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走是你说的气话。”
“不是气话你不知道。墙下边是几万个小鬼子我也跳啦总不能跟个臭女人说的话也当淡屁。”迷龙说。
他老婆提醒他:“接好你的臭儿子吧。”
迷龙便伸手再度地去接雷宝儿并对着雷宝儿涎笑“叫爸爸。”
“臭屁。”
迷龙小心地操作着这墙平时也就是一掠而过现在他小心翼翼惟恐擦着碰着他的臭儿子。
禅达人的屋顶上升起炊烟迷龙打算悄没声地走掉。东城的郝兽医和我西城的蛇屁股和不辣北城的丧门星和克虏伯都已经放弃了寻找狗肉回我们不得不回的收容站。
迷龙坐在墙上把着他的儿子脸上露出一种梦境一样的神情。
郝兽医和我、蛇屁股和不辣、丧门星和克虏伯我们正自三个不同的方向归向收容站我们都在迷龙的视野但我们都是迷龙要摆脱的现实而绝非梦境。
迷龙绽开了笑容那样的笑容我们从无缘得见让墙下他的老婆亦看得痴迷。
我和郝兽医有气无力地蹒跚过来然后我看着那向我射过来的狗炮弹吓住也有欣喜但主要是吓住。
“别!别过来!”
你能喝回一颗狗炮弹吗?所以我叫完之后就是一声惨叫然后捂着小肚子蹲在地上直跳。狗肉又制造了一个准太监之后。围着它的新战果转了一圈然后掉头冲向它的来处。
我看见了它的来处一辆威利斯吉普停在那里一个货正在下车一边人模狗样系着自己新军装最上方的扣子。那辆车喷出一阵劣质燃料的油烟扬长而去而我能看清车上影影绰绰地坐着个绝不回头的虞啸卿。
而那个下了车的货对着狗肉叱喝着:“坐下!”
狗肉悬崖勒马一屁股坐下我很遗憾没能眼见他的惨叫。
然后那个货便对着我和郝兽医微笑绝对幸灾乐祸的微笑“喂。”
“你……他妈的。”我说。
于是死啦死啦便在我面前跺了跺脚。似乎是让鞋子顺当实际是让更多灰尘溅到我的脸上。“喂我是你们团长。”
“你他妈的。”我骂道。
那家伙便向着西来的蛇屁股和不辣、北来的丧门星和克虏伯炫耀尽管那几位已经连下巴颔都快掉下来了“我是你们团长。”
然后他便瞧见了骑在墙上的迷龙雷宝儿已经自迷龙手里消失了但迷龙仍看着死啦死啦呆。
“东北佬儿你长墙上了吗?我是你们团长!我是你们团长!我都说烦啦!”
迷龙被这样一种小人得志都给看晕了。他迷迷糊糊想跳下这边墙挂在墙那边的脚却忘了盘过来于是我们听见空通一声迷龙消失在墙这边的明沟里。
那家伙笑得高兴得不得了扔了我们便往收容站里走我们茫然地云山雾罩地跟在后边。泥蛋和满汉在那着怔不知道怎么是好。
不辣便管他三七二十一的狐假虎威“敬礼!敬大礼!”
那俩没什么主意的家伙便敬大礼大礼是持枪礼泥蛋笨手笨脚地搞掉了自己的枪砸了自己脚面。
我们就这样进了收容站。爬出沟的迷龙一瘸一拐梦游一般地跟在我们后边。
迷龙老婆护着雷宝儿站在死角没被那个得志小人看见而阿译正从他的迷宫中茫然转向我们被看个正着。
死啦死啦问他:“二百五少校你在画地为牢吗?”
阿译干干的张了张嘴最后变成了舔舔嘴唇。
不辣冲阿译示威“他是我们团长!”
我向不辣寻求解释“你明白这意思吗?”
“管他。我舌头痛快了再说。”不辣说。
我们像七八条尾巴一样跟着他杀向我们的住处。也许看习惯了我们在名利来临时做作的谦让而这家伙的小人相完全是那样的反面极端。
“现在团座要看看他的营房。”他宣布。
我们只有寸离不离地跟着我现。是我们下意识地想跟着。
川军团只一个。很打得小醉哥哥所在那支。重组后被虞啸卿整建制拉回东岸。垒防主力现是虞师第一团团长是虞啸卿胞弟——也就说它姓了虞。
所以阿译的副团长被我当恶毒的玩笑无论王八如何看待绿豆也不该对眼儿到这种份儿上。我放弃去想什么“你们团”如果我们曾凑合算一个团早全死在南天门上。
你们团。我们的团。我的团。
暮色已降临禅达。
一扇扇门被推开除了几堆稻草和某个正蒙头大睡或茫然醒转的家伙外你不用指望看见别的什么。
我们簇拥在忙乎着推门的死啦死啦身后现在幸灾乐祸的表情已经渐渐转移到我们脸上。
这屋是我和郝兽医睡的我俩都在死啦死啦身后所以死啦死啦身前自然是一堆稻草。他不大甘心地拿脚扒拉了一下稻草一只老鼠爬开了。
我说:“这屋里的虱子稳凑一个团。”
死啦死啦瞄了我一眼“你们的武器呢?”
蛇屁股叫丧门星:“你上。”
丧门星便往上走一步伸出一对肉拳“铁砂掌。”
死啦死啦便像被扇了一巴掌“炖鸭掌……我说虞啸卿这个鸟人怎么就任重道远地说我就是一条破烂命呢。”
我们就哄堂大笑了这样的快乐全无正经全无责任死的也就死了该回的都回来了就快乐吧。
我们不笑了是因为那家伙正也斜着眼打量我们跟过他的都知道这样的时候坏事要生了。
他喝道:“我是你们的团长!这意思就是你们是我的团!一加一等于二的事情!好意思要我再而三的说出来吗?猪也都练成孟烦了一样的精怪了。精怪就这么活着吗?”
我们笑不出来了不是说他这话多有杀伤力而是因为他激昂所对的并不是我们他用屁股对我们他正说话的对象是那只老鼠。老鼠悠哉游哉地离了我们远点儿并不见得畏惧。
老鼠我们早习以为常。它大概最擅闻出人类潦倒的气味它也知道潦倒的人类对它不再形成威胁从此便大摇大摆在各屋出入。
那家伙一本正经地在对着那只老鼠念经:“龙生龙凤生凤乌龟原是王八种老鼠儿子会打洞。破烂命就带破烂货呀。”
一只鞋子飞了过去很大号的那老鼠惨叫一声便殒了。
迷龙蹦着过去拣回自己的鞋一边忍不住乐“团座啊不好啦你弟兄挂啦。”
那家伙眼都不睁就往下扯“惨绝。我团非战争减员硕鼠一匹现在我团还剩什么?”他终于向我们转过身来一脸奚落的恶毒“说来看看我的团。”
我们瞪着他我们已经有点儿急了这家伙开玩笑都能把人开疯掉的他有这个素质。
不辣骂骂咧咧地回答:“还有二十二条他妈妈的活人!”
死啦死啦显然在踹门时已数过我们的人头“别把我算进去。我没死可不想跟你们这帮他妈妈的算在一起。”
我连忙促狭地笑“我们也不惜的算进来团座。团座。豆饼回来啦住院呢。”
死啦死啦绝不在意这种小挫折的便哇哇一嗓子:“好吧——我希望五分钟之内这里只有二十二个他妈妈的活人!”
我们愣着不大清楚那是什么意思。
他把半铺稻草踢到了我们脸上“打扫卫生!”
我们以一种狂的度打扫扔掉垃圾使出刨地的力气扫地刮掉蛛网捉拿耗子铺里的跳蚤臭虫是没辄它啦就索性连稻草一起搬出去烧个火光冲天。
死啦死啦在那儿闲没事了浇阿译的花浇没两下便不耐烦了扯片叶子下来研究后来他企图把那片叶子喂给狗肉。
狗肉冷眼看着这名人类的蠢行。
现在我们二十二条在院子里站了两列我们曾住过的地方敞着门空空如也但透着干净它现在倒确实像个人住的地方了。
而且我们的队列整齐得都快让我们感动了我已经不记得我们多长时间没列过队了。
死啦死啦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我们身后的狗肉很像他的死党和帮凶。
迷龙说:“别瞅啦成不?”
不辣说:“就剩二十二条他妈妈的活人啦。”
第五十五章
“真的啊?”死啦死啦晃过来。为了好看一点儿我们是按军衔排的所以头一个是阿译所以他头一个抓住的就是阿译。然后那家伙扯开了阿译的衣领没费什么劲儿就从阿译身上抓出了某种寄生虫。
“嘴张开。”那家伙说。
阿译脸白嘴虽还没张但傻子都知道死啦死啦一准儿会把那玩意扔进阿译的嘴里。
蛇屁股劝道:“别搞啦。人家不是我们会把肠子吐出来的。”
死啦死啦丝毫不理会蛇屁股“嘴张开。”
阿译犹豫着并且真的打算张嘴。
“报告团座您现在揪的是副团座。”我说。
死啦死啦仍细心地在寻找阿译嘴上张开的缝“哈?”
蛇屁股说:“不要哈。还是督导副团座兼督导。”
不辣说:“督导就是拿尚方宝剑顶着我们上还有管你怎么打仗的那个。”
“就是你的上司。唐副师座上午来亲封的。”我补充道。
阿译却说:“他们瞎扯。我是你的部下。”
他现在倒是勇敢地把嘴张开了而且那绝不是奚落但死啦死啦悻悻地把只虱子扔进自己嘴里嚼巴嚼巴咽了。
我们哈哈大笑谁管阿译是什么呀我们只想看死啦死啦狼狈而且我们看到了。
然后他开始嚷嚷:“弄两汽油桶来!”
我们有点儿傻了面面相觑我背后不知道是谁做了一个精简的总结:“完啦他急了。”
关于汽油桶这里大部分人都有极不愉快的记忆。
两个汽油桶放在我们面前了烧饭的火堆没用来烧饭烧了热水。热水已经被我们倒进了汽油桶里冒着热气——本来洗个热水澡是件美事可死啦死啦正可劲往里边倒杀虫粉一类的玩意儿那玩意儿是我们打扫卫生时使的。
他一边倒还要一边念:“感谢新生活杀虫粉倒是不缺。”
我们苦着脸看他把那玩意儿搅拌均匀。
迷龙叹道:“完啦。上回是黑的这回是白的。”
“团座啊缺德一两下就行啦。会死人的。”我说。
死啦死啦可劲儿往里倒着“谁说的。我这么给自己除过虫一两年内啥虫也不生。”
不辣说:“那是啊猪皮都杀脱啦。”
“谁能跟您比啊。说您是铁打的都嫌轻啦。还得是铁打的蟑螂。”我奚落他。
但是看来怎么损都不可能让他脱开他要做的事情那家伙咣咣敲打着桶沿。“诸位早也油成精了知道疟疾伤寒杀我们比日本人杀得还多而且这是我的团哪怕这就么二十二条……”
克虏伯的犯浑是阵性的“二十三。”
死啦死啦仔细瞧了瞧他“没见过这人。”
“捡来的。”蛇屁股酸酸地表明我们的立场。“炮兵所以肥头大耳。”
于是我们看清了人能势利眼到什么地步死啦死啦立刻就像马克·吐温的人物瞧见了百万英镑“肥嘟嘟地养眼啊。什么炮?”
克虏伯回这话的时候终于不是带死不活了甚至有种军人的精确“pak37战防炮。第一主射手。”
“打过日本坦克吗?”本书转载bsp;“打过。筷子捅豆腐穿啦。日本坦克好打德国坦克才不好打。”
我因我的坦克恐怖症而颇有悻悻“你从外国回来的?打过德国坦克?”
克虏伯要死不活地说:“肚子饿了才要吃饭嘛。肯定是坦克结实得打不穿了。所以才要把战防炮搞好。”
我噎得说不出话来就是个简单不过矛和盾的逻辑从个吃货嘴里蹦出来就是把我噎了。
克虏伯继续他半死不活地抱怨:“这里没炮。”
“会有的会有的。”死啦死啦对克虏伯承诺然后就开始嚷嚷。“老子的团哪怕就这么二十三条他也是干干净净的二十三条!谁要被寄生虫耗死了要埋我都请他换块儿地儿。脱!——衣服进这桶人进那桶。——给我泡!”
那是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一刀我们打算脱。但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住。有几个没脑子的。被人附耳了一下看了眼身后的某个房子。也就一脸怪相地停住。
死啦死啦也斜着我们他倒还真没想到这么一道简单命令都会被我们拒绝。
我们一帮有些脱光了膀子有些敞着怀提着裤子一脸怪相地瞧着他。
疾病造成的非战斗减员比日军还要命他说的是实情而且我们肯定他要我们做的事情不会害死我们。
可是就会有一个女人看见我们的**我们想女人越想就越羞于在女人面前暴露出我们的**。
我们中间只有一个王八蛋在嘿嘿有声地乐迷龙哼哼着歌快手快脚地脱。死啦死啦的眼球立刻就被他吸引了这可不是个傻子。
于是他过去拍了迷龙一巴掌看了看自己的手当然那种触觉一定来自一个每天洗一到两次澡的人。
他瞪了眼迷龙迷龙乐着把自己屁股上的肉拍得分外响亮。
“你倒是挺干净。”死啦死啦说。
迷龙便冲他亮腋窝“要闻不?香的。”
死啦死啦便打量了一眼被我们回望过的某间屋子用不着去看他有十分十的数了——于是那家伙掉身走回了队列之前方便骂人的位置。
“苍蝇老鼠蟑螂跳虱女人!老子的团有干干净净的二十三条男人不是女人!要女人你没被日军打死的话可以尽管去找!这个团不带!只有我待过那个鸦片团才带女人!”
迷龙就不乐了有点儿蒙“老子在南天门带上的啊!你看见的啊!”
死啦死啦让我们看清一个小人可以得志到如此地步“那时候我没团!现在我有团啦!”
我们立刻开始可着劲打击他。
“什么团?”
“瞧不上鸦片团你比得上鸦片团?班长都能娶小老婆。”
“炮灰团。”
“哪儿有团?鬼的团啊。”
“再来一个班他就够一个排嘛。排座啊大闹伤身。您小搞下就成啦。”
死啦死啦不理会宣布道:“你们就是我的团!三天后领人领装备——你们这样的垃圾我还能领来一百多群这就是我的团!打仗时候我把你们老婆孩子排在队头还是队尾?迷龙你晚上办事就让这帮活鬼跟旁边打拍子?”
迷龙哼哼哈哈尽管死啦死啦真的很严厉但我们想起这段时间的晚上就忍不住哄堂地乐。
“每天早上我跟你们说别支帐篷啦拿家伙别拿错啦是拿那根枪杆子?这时候了男人去死。没死了再来管女人的心思。我没闲暇替你想那门心思。所以我的团。要女人出去找要牵家带口进来滚蛋。”死啦死啦干脆地说。
迷龙已经不再笑了也不哼哈以一种我们很熟悉的悲壮表情站着。我们也不笑了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正笑的家伙是当真的。
迷龙脸上写着。那你再毙我一次尽管谁都知道没等毙他他又会说爷嗳快帮我求个情。
但是他不滚蛋尽管一小时前他正要滚蛋但从看见死啦死啦他再不滚蛋。
那俩货就在那沉默着迷龙以为可以比耐心但却没人要跟他比耐心。
死啦死啦催促道:“一还是二?这世上哑巴男人够多的了迷龙你不要再添多一个。”
迷龙嗫嚅着说:“……三……成不?”
我们没人因为这家伙的穷极胡掰而笑出来因为我们一直在意的那屋门开了迷龙老婆牵着雷宝儿出来她走向我们的队列她装作没看见死啦死啦。死啦死啦也装作没看见她——他们真是世仇的样子。
“长官您忙您的大事我就是来帮我丈夫洗点儿衣服。洗好了这就回去。”迷龙老婆说。
死啦死啦是一副我没看见你的表情实在很失风范。
迷龙老婆看了眼她的丈夫她能那样淡静真是不易因为迷龙是光着的。她就在我们一群男人中看她的丈夫如看一个衣冠楚楚甚至全副武装的家伙。
她平静地说:“你想做就好了。我们没事的。”
迷龙便冲着雷宝儿哭一样地笑了笑。“叫爸爸。”
雷宝儿皱着眉刮脸“光屁股。”
早有预料的迷龙便挤了个死人样的表情。看着他老婆牵着孩子离开。
雷宝儿回了下头说:“爸爸。”
我们看见迷龙的脑袋被狠槌了一样转开来从此后他一直看着脚下的地面他的颈骨像被打断了一样一直到他老婆孩子的身影在大门口消失。
我们也同样地对待着地面。
我们不知道要做什么我保证死啦死啦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是我们中仅有的一点——或者该说两点的不一样就被驱逐出我们的世界。
外边是个连狗肉也要担心变成炖狗肉的凶悍世界。
于是我们恢复记忆了死啦死啦曾被我们当作最可恶的人不是空穴来风。
已经入夜了我们还在沉默着泥蛋和满汉也被带累得以一个折磨腰子的姿势一直立正着而迷龙的家里早已消失于淡淡的夜色。
死啦死啦在狠狠打击了我们之后开始觉得有必要说一些振奋的话:“兵力和装备很快就会得到补充我以人格担保。”
我从嘴里“扑”的吐出一个怪音因为某人的人格。
“因为有一个有人格也有资本的人以人格向我担保。”死啦死啦看了我一眼确保我不会再搞什么怪动静“而你们跟补充兵不一样我们是从缅甸那个鬼雨林里一起同生共死打过来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记得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可那不表示我们要号哭吧?于是我们半死不活地哼哼:“记——得。”
“跟在那里一样再来几千人这里的二十三条都是我的指挥部。”死啦死啦手一划又划个圈子把我们全圈在里边。觉得还不够又强调和纠正“还不止你们都是我的心腹。”
他的二十二个心腹一起悻悻地瞪着他。
这家伙在师部学了坏学会给自己找心腹。手段低劣之极——唐基绝不会对着所有人嚷嚷你们是我的心腹那形同没有心腹。
阿译的虚衔转实现在明白不过监视以及牵制但连阿译也被他叫作心腹。
而死啦死啦此时正对泥蛋和满汉大叫着因为那两个神情怪异地看着他。“你们以后也算我团里的啦!你们也是我的心腹!”
他吓得那两乡下人赶紧立正了便很得意冲我们转过脸来。“现在咱们有二十五条啦。”
“是啊。排座。”我说。
然后他猛拍了一下脑瓜甭管我们恢复没恢复他已经从迷龙家人给我们带来的沮丧中恢复过来“我会忘了正经事吗?我不会忘了正经事。”
不辣讽刺道:“你有正经事吗?”
“杀虫消毒。进去泡着!”
我们一个个脱了。把衣服扔进一只汽油桶里把自己泡进另一个桶里。
稀释之后的药水仍然非常辛辣我们被熏得泪水直流。
迷龙阴郁地出来我咬着牙进去。
我们想念过他没错但现在我们回忆起他是一个疯子。我们浸进药水里让想念和着寄生虫一起被药水杀死。
第二天早上飘起了雨。禅达的雨下起来像是雾霭很烦人也很缠人狗肉寞寞地站在院子里看着自己打湿的脚爪而怪异的哨子声在其中尖锐地穿越——那绝不是军队常用的哨声比那个更加难听和刺耳。
打盹的满汉惊得差点儿没摔在自己拉着的枪上。然后连忙地立正。
我们各屋的房门都没动静。只有郝兽医开了一下门然后又被我拖了回去。
不辣骂道:“他妈地!拿个一分钱买来的哨子都能把人吵死!”
于是那家伙仍站在雨地里可劲儿吹他那个哄小孩子的泥烧的花花绿绿的哨子。我们都不出来他戳在一直吹到帽檐像屋檐一样往下滴答水。
我们去领装备和补充兵那天正在下雨这里的雨下起来冷死人真正的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冰雪水。
连我们也很难不想起不知在哪个屋檐下栖身的迷龙那家人。
没了老婆的迷龙凑我屋来了阴郁地在墙边靠坐着。我正把郝兽医拖回来。外边雨地里死啦死啦终于离开。
郝兽医有点儿过意不去。“这不像话。他怎么说还是个团长。”
“那是师里拿他逗着玩呢。跟弼马温一个意思。”我说。
郝兽医说:“他要说声违令不从军法从事你们不还得出去?”
“那他就输啦。迷龙。小太爷今天让他淋出肺炎。”
迷龙没搭理我。
他管得我们挺死这几天我们别再想自由进出但靠的不是军令而是……用我这些年早混了的不知道哪地方言来说……跟你逗咳嗽。
隔壁的蛇屁股哀叹:“又回来了啦。拿家伙啦。”
我这里也看见那家伙又站回了刚才站的地方拿了一口锅拿了一口铲。
“做和尚了玩敲钟啦。”我说。
隔壁的不辣敲着墙回应:“敲他脑袋也不出去。”
但是那家伙不用敲的他拿铲子在锅上狠刮那种不堪入耳的声音入了人耳便直刺脑仁儿。我们掩住了耳朵连一向沉静的狗肉也对着他大叫起来。
那家伙边刮边说:“我没事啊。我可以刮到这锅漏了漏了还更难听。”
他又开始刮。而我们捂着耳朵冲出去。
第五十六章
我们瑟缩着踏过**的禅达收容站已经被我们掀在身后我们的队列也已经**了。
死啦死啦在我们侧前吆喝狗肉在我们的侧后冲我们低吠这样看起来我们就更像犯人“挺直啦挺直啦!今天有个师座要看你们养养他的眼让他觉得对得住派下来的好枪!”
我们就更瑟缩了反正他不会军法从事甚至不会抬起脚来踢我们。
其实打过南天门那样一仗后我们都明白他这样做是为什么。我们想不明白的是我们为什么这样做炼狱早已趟过最惨的仗早也已打过凭什么又是我们?
在将出禅达的时候我们这个**的队列就全都看见了那对母子。
迷龙的老婆**地蜷缩在屋檐下用自己的躯体同时做了雷宝儿的挡雨墙和被子所以我们只能看到雷宝儿半颗被母亲手掌遮护起来的小头。
所以我们并不能看到雷宝儿是不是在抖我们只是着抖同时看到迷龙老婆背着我们的身体在更剧烈地抖。我无法不去看一眼迷龙迷龙目不斜视我印象最强烈的是他咬得像突然长出了骨头一样的咬肌。
死啦死啦忽然开始踏步于是我们都开始踏步落下的雨水又被我们踢踏得溅成水珠把我们弄得更湿但这样倒是确实有助于驱走一些寒气——和其他的什么。
我们踢着水洼子离开禅达城。
山峰让这片空地成为炮火打击的死角一票人早在这里等着了像一个无心列出的方阵方阵的主体是挨淋的兵这个不用细说他方阵的前排分出那么一列来是有人拿伞遮护着的官。瞧起来很像树起了盾牌的罗马方阵。方阵前又有那么两个没伞的家伙戳着淋着看似方阵阵长实则轻不言坐的虞啸卿和只好陪绑的唐基。
陈主任被几层的雨伞遮护着他已经有点儿不耐烦。
雨比方才小了些但淋久了照样把人泌透。
雨积在那些雨布盖着的家什——也就是我们要接收的装备上又滴进土地。
唐基轻声地掩了嘴咳嗽于是被虞啸卿看了一眼——之前他一直东向看着禅达的方向一道坎连上了东岸的山他等待地人将从那山坎上出现。
虞啸卿动了动手于是张立宪拿着伞过来遮护住了副师座。
虞啸卿对唐基说:“你保重。”
唐基便轻声地苦笑。“来受这戎马倥偬为的是要你保重。”
他倒还一边能腾出脸来。给陈主任一个抚慰加歉意的笑容于是那边也立刻转成了一脸世故的和气。
“他们来得有点儿晚了。陈大人倒已经到五分钟了。”唐基说。
“没晚。是我早啦。小说整理布于bsp;“你是一向起早睡晚。我说的是钦差大臣。”
“军队要打仗。我的人只要守一种规矩我的规矩。”虞啸毅不容置疑地说。
唐基便苦笑“虞侄该说你什么好?”
“没说也都知道。世故拿动根手指头的智慧也学得会。可从此就教人成个拖三绊四的庸才。我活不到需要油滑那天的不学也罢。”
唐基开始抱怨“就是这种话。搅得我只好来这配充军的地方。”
虞啸卿就微笑对唐基他还是要哄的“唐叔在最好。唐叔在芝麻绿豆这些搞得军不成军的琐碎就终于有人可以劳烦啦。”
“越说我越觉得你父亲的老谋与良苦。你升了师长你父亲跟我第一句话是什么?不得了唐老弟。啸卿吃到了无头官司。”
虞啸卿做了个古怪的表情就他来说类似鬼脸了他不喜欢听这些但又不得不听于是他远眺。并且终于眺到了可以给自己解围的话师。
“来了。”虞啸卿说他用肉眼看到的唐基要用望远镜才能找到并且是虞啸卿帮他找了下方向他才能找到雨霭里那支小得寒碜的队伍。
“总算来啦。”唐基说。
我们越过唐基正眺望着地那道山坎匆匆下那一套连内衣都没有的军装早已经让我们冷绝了。我们早不踏步了。因为泥浆地打滑。实际上我们好些人膝弯以下全是泥浆。我们也早不吭气了迎着雨霭讲话。如果你早已经冻得浑身冰凉了不是什么享受。
空地上那票乌压压的人群让我们紧赶了两步甚至把死啦死啦从侧前扔到了侧后这场糊涂戏总算要结束啦。
“这是打仗的兵还是急着回圈的羊啊?这边!”死啦死啦喊道。
我们茫然回头看着他这家伙被我们扔在后边是因为他站在一条上山地道就不再走了这么说我们的路线是上山而非下坎山上看起来不像有一团补充兵和装备在等着我们但是管他呢。
于是虞啸卿们看着一群他们等待着的下属在他们的睽睽之下转向上了山。
虞啸卿亦显惊诧唐基则已经到了莫名了他又一次腾出脸来向陈大员递了一个抚慰兼之歉疚的表情但这回陈大员已经不再更正他的恶形色了。
我们在爬的祭旗坡是一座土拉吧叽的穷山在这样一个生机旺盛的地方这里的植被居然是一副先天营养不良长不大的德行它与它的邻居横澜山相比根本是两个造化当然横澜山不会由我们这样爬像扼守西岸通道的南天门一样横山是重兵守护的东岸咽喉之地。
我们正在爬的路是条砍柴的也不愿意爬的上行路——说实话我很怀疑有谁愿意来这么个荆棘棵子丛生的地方砍柴——一个滚滑的人经常就要带倒另外一个现在我们已经不仅仅是带水了我们成功地连汤带水了。
死啦死啦攀着一棵营养不良的小树一脸画饼充饥的表情和热情“别哭丧个婆娘脸啦!上去难下来就容易啦!”
郝兽医为他剩下的半条命喘着气“下来那会……就滚成汤圆咯。”
死啦死啦于是总算拉了他一把“登了顶就有你们一直想看见的东西!”
我拒绝了他伸过来地手。“想看见是失望他妈。
比如说前不久居然想看见你这件东西。”
“这回绝不会失望。”他保证。
这样的肯定简直已经达到了诡秘的程度居然让我们有了一些继续往上爬的劲头。
死啦死啦像一个巨大的爬行动物一样在泥土、石头和灌木中拱动并且让我们保持同样的姿势跟他拱向一大丛足以遮蔽我们全体的树丛。
他边拱边提醒大家:“小心点儿。几千个枪炮瞄着谁出事今生也不用下山啦。”
这已经是山顶我们在林叶中什么也看不清但即使雨还没停我们仍能听到巨大的水声那熟悉得很。来自怒江。
我们在他制造的紧张氛围中爬着然后那家伙忽然毫无先兆地站了起来。在这灌木甬道中尾失应以至我们在他身后撞成了一团。
我愠怒地瞪着他“你至少先给个口令啊!”
“别看我。看南天门。”他说。
我忽然觉得他的神情很怪怪得让我立刻打了一个寒噤他倒好像在另一个叫作冥府的世界看着掰不开的生魂们前仆后继地趟过冥河。
他站起来是因为这里的枝丛已经足够遮掩我们了。于是我也站起来爬着并不舒服那二十几条也参差地站起来。
扒开拦在眼前的枝叶就能看见南天门于是我们扒拉开枝叶。
于是我们看见南天门。
南天门很大几乎有横澜山和祭旗坡加起来那么大那也就是说它很高整条的怒江一点儿没减下它横山断云的气势从我们这个角度上看它像是洪荒混沌里冒出来的怪物。
惊着我们的不是这些是在山上忙碌的那些小点点。乍一看像蚂蚁但是啃倒了树木在山上啃出了壕沟土木机械在轰鸣以增加它们啃和掘的度。不不。惊着我们的也并不是这些东西是被它们掘出来和啃出来往山下绝壁里弃落的东西也不是那些滚落跌落进怒江的树木和土和石头是其中夹杂着落下在山壁上撞得碎裂再落入湍流的那些东西:
——我们丢弃在南天门上的我们的躯体。
我觉得很冷今天早上真是凉透了。连我们这里每个人的动作都变得很迟缓。死啦死啦的声音穿过雨雾传来时也像冻结了一样。
“修工事呢。日本人战线拉太长啦。现在要据险为守了。”
我瞧了他一眼那家伙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个望远镜来。他细细地看。
那又关我们屁事呢?我这辈子也不要再去南天门。
但是我们的头颅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四肢我们的血液我们的骨头我们的身体早已腐烂被日本人薄薄地盖了一层土现在他们正在被掘出来穿着橡胶衣服戴着防毒面具的人用最大的冷漠和最高的效率用车头改装了简易推铲的坦克把他们成堆地从悬崖上推下从南天门到怒江他们会经历一个极长的自由落体行程幸运者成为湍流中一个小小的水花不幸运的松散的肢体在山石上再一次四分五裂或在山峦或逝怒江。
我忽然觉得手上生痛我瞧了一眼郝兽医掐着我的手老头子的指甲已经掐进了我的肉里。
老头子喃喃地说:“……康丫。”
我忽然明白他在说什么时就一把手抢了死啦死啦的望远镜。我立刻就找到了我们埋他的地方当时为了他能看见东岸我们把他埋在了怒江的正斜面所以我们很轻松就找到了——只是那里的整片土层都已经被剥离。然后我在土堆边看见了他和其他几具尸骸堆在一起一辆掘土机正向他驶去。
望远镜被人抢走了不辣使用那玩意儿时用力过猛杵了自己的眼窝但我想他像我一样肌体感觉现在已经麻木了他刚找到他要找的望远镜又被郝兽医抢走了郝兽医手忙脚乱开错了一头阿译帮他搞正了。
“每人十秒钟。留个念想。”死啦死啦说。
我用我的肉眼看着那辆掘土机向着土堆和尸骸掘近把尸体和土石、和着树木的残骸一起卷起来康丫在泥土的波浪里翻滚出现又被埋藏他似乎不想看见我们但他不可避免地向着悬崖接近。
不辣开始嚎叫:“干什么不开炮?由他们挖!人呢?!干什么不打?!”
死啦死啦睨着他并没去阻止蛇屁股抱住了他丧门星捂住了他的嘴因为看起来那个死湖南佬儿不光会冲出树林还会冲下悬崖。
死啦死啦机械地重复:“每个人看十秒钟。留个念想。然后下山。”
我身边的郝老头儿一边疯狂地抹着眼泪和鼻涕一边把望远镜杵在自己眼窝上。不辣被丧门星把脑袋摁进了泥里你堵过一头困兽的嘴吗?那头困兽一边啃着泥一边还在说打呀打呀。
我看着康丫在悬崖之上滞停了一下然后随着黑土和枝叶翻滚落下撞击着利石飞旋翻滚消逝于黄河青山。
不辣不再对着他啃出的土眼嚎叫了他现在很安静我们都安静得不喘气。
死啦死啦说:“好好看着。再两分钟大家下山了。师座要表示对咱们的倚重早半个多点就来了咱们至少到个准时吧。”
“……他干吗不杀了你?”我问。
“他觉得我该死在对面南天门。”
“你死在哪儿都一样的。你趁早死了吧你没死就带我们来看这个。”
“这不是你们一直想看见的吗?看见了。连你这样的爱失望的家伙都没有失望。”死啦死啦居然还不忘讽刺我。
我只好瞪着他不辣的脑袋被摁进了泥里我的脑袋被摁进不知道什么东西里我只好拼命地调匀自己的呼吸。
一直想看见。是的又被他阴了但确实一直想看见想到不敢看见。我们不知道南天门上留的是我们的躯壳还是我们的灵魂。我们是失去肢体的残废在想念残肢不我们只区区二十几个我们是离开了躯体的残肢在想念躯体。
死啦死啦又一次看了看我们所有人众生百态郝兽医坐在泥里用一把湿树叶拼命擦自己的脸蛇屁股对着望远镜屏息丧门星摸着他身上他兄弟的骨殖其表情居然是庆幸阿译跪在那里嘴里无声地碎念不辣已经没人摁着了但仍伏在泥里保持一个被摁的姿势。每个人都不一样没一个人一样。
死啦死啦打了个响指“走啦。走啦走啦。”
于是我们趴下在密林的甬道里爬着离开。
最难过的似乎挨过去了没人想打。虞师的全部炮弹只够打半小时的集群不会为死人而。
于是日军堂而皇之践踏我们的尸骨修筑他们的工事。上峰会因此暗喜因为强盗终于甘居守势。
于是我们爬行和离开我们是被抢走了躯体的小偷偷溜回来看十秒钟栖居了一生一世的躯体。
我们站在泥水地里死啦死啦的恶行并没有让我们振作起来而且我想他要的也不是什么振作。
何书光几个穿着雨衣的在我们中间插来走去把泥水溅在我们身上同时纠正我们的队形显然他们觉得我们这个参差的队列很不像话再三修整但是无法搞定我们中间弥漫的一种让他们莫名其妙的气氛。
第五十七章
唐基仍坚强的一脸和气虞啸卿脸上可已经见出很不满意后边雨伞阵里的陈大员干脆就已经是神憎鬼厌了。虞啸卿不断睨着站在队侧的和我们一样连汤带水的死啦死啦。
沉闷得很。我们也没法看清要补充给我们的东西。空地上的装备被油布遮着要补充给我们的兵员被雨伞阵挡着。
虞啸卿不高兴很不高兴没哪个上司——尤其这样雷厉风行的上司——会高兴下属在看见自己等着时却转身他向。
没人高兴。死啦死啦准时到达但在没到时已经把交接式变得像是吊丧。
人也不说话。雨也浇够了。
唐基请陈主任讲话。
陈主任生气地拒绝了“我不讲。”
唐基便不再坚持了他分得清客套与拒绝。他看虞啸卿虞啸卿也不过是淋湿的一块儿铁板他便向张立宪示意。
张立宪翻开册子便念:“兹交接物资清单……”
虞啸卿打断他“不用念了。要站我自会换个地方。”
张立宪愣一下便住嘴。唐基倒永远还记得说句场面话。
“前川军团自出蜀便是一腔赴死之心蹈血肉杀场看魂魄激扬今天这个一往直前的精神就要在你们这里传承了。我是湘人我再送你们湘人给赴死之士的几句话‘呷得苦霸得蛮耐得烦’。我是军人我再以虞师之名赋你们这样的期许‘令行禁止如岳临渊’。”
虞啸卿抢过话头儿“说白了就是不要太过份。我爱才为此仗而爱才。可我也杀恃才自傲的为此仗而杀。”
死啦死啦毕恭毕敬地说:“是。”
虞啸卿问他:“爬祭旗坡干什么?那连预备阵地都不算。”
死啦死啦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沉默是金我挂起不问。给他旗。”虞啸毅说。
何书光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布展开那寒碜得很不光是白布而且是块儿被烧糊和打穿了的白布旗上有墨画的一个无头家伙笔锋古拙得很倒像多少个世纪前的壁绘。
虞啸卿说:“旗是白的因为本来就是裹尸的寿布。裹战死之躯。可不是拿来给你们投降。川军团出蜀一个老画师卖了寿棺。捐作军资在寿布上画了这个拦路交予川兵。这是刑天没脑袋的被砍了头的刑天没了头还以乳为目。以脐为口对天叫战不休挥干戚不止。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我以为我该把它给你。可我现在有点儿怕怕把它给你。”
死啦死啦只好吁口气兼之挠头。有人会因此激扬但不会是他和我们。
但虞啸卿仍把那旗递了过来“不过老虞信人不疑虽然共行一道也可各行一套。青菜萝卜各有所好。——我只希望你对得起这块寿布。”
死啦死啦便接了过来我看他是必须说些马革裹尸一类的话了那家伙眼睛乱转地想着词即算是他也有些难堪。
陈主任忽然开口。“壮哉。听着虞师座说这旗的由来真是叫这山里江边的寒气也一驱而散了。”
我们只好大眼小眼地瞪着他包括虞啸卿在内搞不清他既然不讲话这当儿又要讲什么话。
陈主任接着说:“我还记得一典。川军团团长当时接过此旗说了句叫山河也要激荡的感言。他说只要还有一个川娃子在此旗就在川军团就与世同存。差不多这个意思吧。”
虞啸卿嗯了一声他还真不是个玩阴的人。对着这样花招便有些莫明其妙。
陈主任便看着我们这些泥水地里站着的我可以说他是一个拙劣的阴谋家因为他满脸都是阴谋。
“请川娃子出来接旗。”他说。
我们愣了他不怀好意这谁都看得出来可我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现在这二十三个活着的人里边并没有一个四川人。
陈主任便又重复或者说强调了一遍:“请川兵出来接川军团的旗。”
对阴谋并不敏感的虞啸卿同样在愣直到唐基在他耳边耳语。
听完耳语后虞啸卿说:“这有必要吗?因为一个团长激动过头说了句浑话川军团还要就此解散不成?”
陈主任反驳道:“怎么是浑话?这位团长力战殉国尸骨无还这是仁人志士的遗愿怎么是浑话?”
虞啸卿坚定地说:“他该死。要知道他一句话被人拿来拆散他的团活的也能被气死。”
唐基只好把背在身后的手敲打虞啸卿。陈主任倒也不太敢惹虞啸卿因为那家伙看起来随时动得手惹我们他是绰绰尚有余。
所以他选择再问我们“这里没有四川人吗?”
从我们的沉默中跑出个浓郁的云南腔来“有的啦。”
陈主任眼睛都瞪圆了“谁呀?谁呀?站出来!”
于是丧门星站了出来很有涵养或者说死样活气的样子“有四川人啦。”
“这……这算什么?说云南话的四川人?……怎么说?那话怎么说?贵州驴子学马叫。”陈主任说。
丧门星辩解:“我没说我是四川人啦。”
“那谁是?请出来。从你们二十三个里面请出来。我知道你们没有一个四川人!”陈主任很有胜算地说。
唐基和虞啸卿交换了一个眼神。死啦死啦瞧着地面的眼睛也似有所悟。我瞧着陈主任的眼神要偷乐。
一个在八仙桌边养着的人一个审人都审得要打瞌睡的人到了泥泞里就显得太笨。
他一定专门调看了我们的卷宗而且自己都知道这并不能阻止川军团的重组他只是对和他不一样的人满心憎恶给这些人添堵是他毕生的事业。
虞啸卿便冲着丧门星嚷而一脸表情是帮“要说清楚。哪个是四川人。我的人不会胡搅蛮缠。”
于是丧门星就开始脱衣服。恭恭敬敬脱到**了上身与他一直背着的骨殖包同在。我们之外的人就很诧然陈主任的脸子就更难看他当这是嘲弄和调侃。
偏丧门星就一脸虔诚的神色他是个从不擅调侃的人“我弟弟四川人就是川军团的。从缅甸回来掉队死在路上了。我背着他进了这个团打完仗我送他回家。”为了清楚他还要补一句“我弟弟叫董剑。有名册可以去查。”
唐基吩咐道:“有名册。张立宪去查。”
虞啸卿说:“壮哉。听说了这由来真叫这山里江边的寒气也一驱而散了。”
唐基只好又捅虞啸卿一下。
“张立宪快去查。大家在这淋雨等着。”虞啸卿催促着。
唐基只好再捅虞啸卿一下然后说:“陈主任这里寒气重得很。大家都戎马劳顿还查吗?”
陈主任总算有个台阶可以下“不用啦不用啦。”
虞啸卿追问道:“真不查啦?”
唐基只好还捅虞啸卿一下“陈主任请上车吧今天实在是辛苦啦。”
“还好还好。”陈主任说。
他撤得比我们撤得还快呼啦啦一片雨伞立刻就连人带伞塞进车里了。而虞啸卿看了一眼那边看了一眼我们忽然显得有点儿意兴阑珊“物资清单人员名册全都进账。就这些了。看你做得如何吧再补。你不用太给我长脸我已经很得罪人了。”
唐基嘱咐:“任重而道远。”
“是。”死啦死啦应道。
张立宪在旁边把几本册子和着那块寿布全杵到死啦死啦手上然后虞啸卿一帮人也呼啦啦都撤这个结束实在比开始还要来得潦草。虞啸卿唯一停顿下来一下是因为看见丧门星还捧着骨殖包站在泥水里于是半转了身子给骨殖包敬了个礼他的追随者们跟着敬礼——但所有的礼义在这抬手之间也都尽了。
我们中间一直隔着的那道雨伞墙全都尽了成了远处溅泥带水驶走的车队。我们那个寒碜稀松的队列迎对着一直被伞墙遮着的一个小方队那是我们的补充兵。
我们帮着死啦死啦拉开油布盖着的那堆积在上边的水花四溅。一直没表情的死啦死啦现在有些傻。一直没表情的我们死死抿着嘴。
那无论如何也不够装备一个团也许它够装备一两个押送鸦片的十**流的连队:一挺锈迹斑斑的马克沁是唯一的重武器。迫击炮是绝没有的几个小掷弹筒和几挺轻机枪步枪倒装在箱里省得被看见太糟糕的卖相但是已经被不辣掏出一支来研究快锈死了的枪栓。我们所面对的一切也许只有收破烂的才有兴趣连一台破缝仞机也夹在那堆五花八门、多一半跟军备搭不上关系的破烂里充相。
死啦死啦便掉头走向他的补充兵寻找希望他实在不该去的我们隔这么远都瞧出那方队加上我们最多够两个连但他仍以一种探险似的心态靠近了。
一群乡巴佬儿站了个摆明是被棍子打出来的队形裹着刚包上去的军装眼里仅有的内容是茫然和惶恐。
死啦死啦便拉开一个的袖子看了看手上的勒痕一路被绑来的没错。
“打哪来的?”他问。
那位便出一个难以辩认的音节吱吱吱吱地吱得自己都急。
死啦死啦只好扯开他的衣服看了看衣服里裹的那具骨骼标本再看下去真需要勇气他默默地拍了下那位打算换个人。
那位空通一声一家伙倒下还真把死啦死啦吓着了“没事吧?”
他面对了一张哭丧之极的脸“老总啥时候开饭啊?”
于是死啦死啦面对地方队里爆炸开了声浪:
“说了站完了就给饭吃啊!”
“老总两天水米没打牙啦!”
“老总绑我们的时候都说有粮有饷啊!”
死啦死啦终于显现一副挠头的窘迫而离了他十几米的我们爆出又一种声浪我们很久没有这样狂野地笑过了笑得直打跌。
那个聪明人自回来便一直在做着傻事威胁、利诱、强令、欺骗、煽情、悲壮、卑鄙、逗乐一切都为造就一个战斗团厉兵秣马的幻相。
现在他跌回我们中间。打滚吧和泥浆同在舒服时别忘了哼哼。
阿门。
我们躺着瘫着坐着靠着在我们刚领受的破烂堆上好奇心最强的家伙也不想去碰那些枪栓都拉不动的破枪。死啦死啦闷着从那头回来他这回是真有些郁闷了。
“梦做完啦?”我问。
死啦死啦心不在焉得很“哦。”
我阴损地说:“马克沁推不动轮子都锈死啦呆会当尸体抬回去吧。”
“哦。”
“掷弹筒回头成立敢死队来试吧我怕炸膛。”
“哦。”
“你再哦一个我把刚想明白的事说给你听。”
“哦。”
“就咱们这帮杂碎也叫川军团那川军团上哪去啦?”我问他。
死啦死啦郁郁地把那块寿布打开又折上“这不是吗?”
我说:“别装傻。川军团早打没啦可又重组啦重组拉缅甸去啦拉缅甸又被虞啸卿拉回来啦。咱们还在南天门找死呢东岸固防的功劳成老虞的啦成全一个师座啦。老虞成师座啦他拉回来的川军团就编到主力团编到特务营啦都成虞家军啦。可对上有个说法呀正好有个管袜子的拉回一队鬼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老虞把死人布塞给他说你就是川军团啦。移花接木的功夫呢。”
“……亏你费这个脑子。”
“我就有一点儿不懂干吗不告诉虞啸卿你带我们上祭旗坡干什么去了?就他的作派一准儿就要击节赞叹你用不上得罪他。”我问他。
“我怕的就是他击节唐副师座再激昂陈大员再议论。人死了就死了死人尸骨都寒啦用不着活人心里寒。”死啦死啦说。
我把一块石头放到马克沁的枪筒上“那就懂了你做不了虞家军那是心腹亲信。你是弼马瘟大人的架子团要安静地收破烂还有那边抓壮丁抓来的烂菜叶子。虞家军会乘风破浪见风就长可轮不到你。也得罪人可我瞧陈大员之流再修三世也不是虞啸卿加唐基的对手。”我捅着那块石头玩“撼山易撼虞家军难。虞啸卿能人也。”
死啦死啦现在开始翻留给他的那几本册子翻开了又想起在下雨“伞啊!谁给打把伞?!”
有屁伞不辣蛇屁股几个把那块大油布撑起来。
蛇屁股边撑边喊:“升帐!”
死啦死啦有口无心地赞“有出息。”
死啦死啦钻进去现在连帐篷都有啦只是半拉。
我追着他问:“你听没听我说呀?”
死啦死啦唰唰地翻他的册子“算知道你为啥长一副上吊的德行了你天天有点儿心思就在给自己编套嘛。”
“我编什么套?我开心得很。哪个司令部敢派这样的团去打仗那是连司令部也不要啦。咱们连仗都不用打啦还有空饷吃。——是不是?”
“是不是”是向所有人渣说的支着油布的那些家伙钻进来躲雨的那些家伙便满声附和:“是啊!是啊!”
第五十八章
死啦死啦百忙中从他的账簿上扫过来一眼“真的吗?”
我说:“当然真的!”
克虏伯嘟囔:“……连炮都没有……”
蛇屁股便狠揍了他一记“真的!”
死啦死啦便又只管他的册子而不理我们了我们撑着油布挤在油布里很难不看到其他人的神色——那是没落。
是真的所以有点儿没落。因为死啦死啦把我们拉上祭旗坡的一人十秒钟所以很没落。
死啦死啦忽然开始对着册子惊咋“嗳呀呀。”
我学着他的腔调“嗳呀呀?”
他解释了自己的惊咋“这帐上还给咱们留了一千多块。不是国币是半开。”
我说:“那是虞家军拿得不好意思啦。虞啸卿给你行贿呢。”
蛇屁股说:“见者有份。给弟兄们打打牙祭吧!你落难时弟兄们可没少操心。”
死啦死啦便看着他“是吗?”
我说是。
郝兽医反驳道:“是个屁。”
克虏伯已经想到垂涎了“可以吃好多呢。”
丧门星颔“嗯。”
如果死啦死啦刚才一直心不在焉现在就是加倍加倍地心不在焉看看我们这个看看我们那个反正你永远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显然他想明白了。
他大叫:“迷龙!迷龙迷龙!嗳迷龙大爷迷龙爷爷你进来躲会雨呗。”
我们中间有几个郁着闷着的迷龙因为早上的目睹不辣因为祭旗坡上的目睹阿译鬼知道因为什么——而迷龙一直躺在破烂堆上淋雨。鬼都知道他因为什么现在他郁郁地把自己挤了进来“干什么?”
死啦死啦仍是那种谄媚到了肉麻的腔调“听说你以前干过那行?”
“哪行?拉皮条拍花卖大烟都没干过。”
死啦死啦便将手指捏得叭叭的傻子都知道他在表示数钱然后他就和迷龙附耳居然有本事在这样的空间里都不让我们听到他在说什么跟他的表情比起来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的迷龙简直就成了正人君子。
“……不好吧?”迷龙迟疑地说。
死啦死啦诱之以利“没什么不好。我再给你个实惠。你家里人不没地方住吗?我心里也过意不去特准你从这里边拨钱给他们找个住处。”
迷龙没说话。但就他那个表情我们便知道他已经被说服。
死啦死啦开出条件“我先给你五百个半开你要还七百五十个。”
迷龙掉头就往雨地里走“我认可去借高利贷。”
死啦死啦退让一步“好好。可以拿货顶。不过给我的货价只得黑市价的一半。”
迷龙拒绝了这个提议。“那就不够啦。进货多才好买便宜货。五百半开不够。”
于是我们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俩位又凑在一起玩起了袖里乾坤而且显然争纷激烈。
他不说我们也知道要干什么因为迷龙现在的嘴脸熟悉之极来自一个国难财的黑市老板。
我们只是从未见过这样光明正大的营私舞弊。
迷龙又一次摔开了死啦死啦的手掉头就往雨里走边走边说:“我说不够啦。你当五百是个多大数目呀?你知道土匪收咱们机枪是多少钱一挺?捷克式五千起码价!”
死啦死啦眼睛了亮“真的?”
他立刻就把目光投向了我们仅有的那几挺机枪以至迷龙也有点儿瞠目结舌。“这不好吧?”
死啦死啦涎着脸说:“我只是要知道有多少储备。去吧去吧按你说的。还有迷龙再给你五百不辣蛇屁股阿译……哦。林副团长你们带一半人跟着去。”
迷龙显然不满意这个阵仗“又干啥呀?”
死啦死啦说:“买吃的。全买吃的。要比师里吃得还好。丧门星郝兽医你们带另一半人把外边的壮丁带回咱团营地装备也扛回去。告诉壮丁马上就开饭。你们——”他手一划再次把我们所有人划拉在里边“——把你们认得的靠得住的会打仗的打过仗的不会吃完了一撂筷子就跑的全给我划拉过来。就说一句话:你们吃的是猪食川军团吃的那才叫人饭。”
我在大家的面面相觑中忽然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
死啦死啦催着大家“去吧快去。这是命令。老子打回来没说过这四个字第一次说你们要给点儿面子。”
于是那帮家伙在诧异莫名中去了。
人都走了支撑着油布的就剩我们两个我们便把油布顶在肩膀上一个露着脑袋一个裹着脑袋看着迷龙们往一个方向踢哩夸嚓看着郝兽医们往另一个方向稀里哗啦。
“用得着这么撬虞家军的墙脚吗?”我说。
“我没辄。”
“虞啸卿又不会用我们打仗倒有心给咱们养老。”
“不想一直吃剩饭吧?那手上就总得有点儿本钱。”死啦死啦说。
我不太相信“真的?就为这个?”
“为什么?你爱死了这种春疙瘩一样的问题?”
于是我只好叹口气“给我派个活吧。就为明天还能有饭吃。
死啦死啦奇怪地看看我然后乐了“没给你派活?……我习惯啦你是我亲随三米以内随时候命。”
我只好郁闷着从油布里钻出来可这片地空得我都不知道往哪里去。
“倒血霉啦。”我叹道。
死啦死啦也钻了出来物资都搬空啦就几本册子和寿布还在我们手里他说:“烦啦把团旗收起来。”
我拒绝:“我不收。裹死人的布晦气。”
“你是我亲随。”
我只好咬牙切齿地收一边警告他:“这样撬墙脚人家会打上门来的。”
死啦死啦一点儿不担心。“那就打回去呀。咱们现在人打仗不够打群架是够啦。”
“我们好像快成袍哥会了……我就想你以前待那个鸦片团烂到什么地步?”
死啦死啦自鸣得意地笑“很烂很烂。”
“倒血霉啦。”我又一次哀叹。
这厮却居然说:“烦啦说真地你觉不觉得这样比较有趣?”
“有趣个屁。”我迭好了所谓的团旗塞进怀里但说真的我的表情很觉得有趣。
说真的在尝尽各种各样的绝望之后这样……比较有趣。
禅达青天白日收容站一片忙乱。蛇屁股拿着菜刀在砧板上可劲地剁。然后放下刀回身揭起了一口大锅的盖子让蒸汽和香气弥漫了满屋。这间屋现在像厨房又像仓库它最像红白喜事流水席时临时搭就的棚子。而蛇屁股对了锅子那头的满汉说:“告你做好菜的两条一生受用不尽。第一条要有把好菜刀。”满汉早被那香味薰傻了。“嗯哪。”“要饿着肚子做。我啥也没吃。”满汉已经在盛汤喝了“嗯哪。”“老子的骨头汤怎样?”蛇屁股问。
满汉没口子赞好。蛇屁股又问:“咱们团怎样?”满汉哪还有分辨黑白的能力“好。”“还回你那个吃猪食的地方吗?”满汉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不不。”蛇屁股在门口放了张大桌子边上还站了两持枪的家伙以防饭还没做好就有人暴动。成盆的菜、成桶的饭从桌子那头递出来再拎到院子里。院子里现在就完全像某个败家子在办不要礼不认人头的便宜流水席了所差只是没桌子没椅子大家席地。满目皆是稀里哗啦在吃的兵一片低着头猛造的身影里若偶有一个抬起头来的。那便是在盛饭添菜。打从每月军饷只够买个鸡蛋当兵的就只为一件事活着了:吃。吃饱是理想吃好是梦想。吃好成为梦想。有些饿疯了的上午挂卯一个连队下午再跳槽一家这样赶场只为多顿干饭。
泥蛋在囫囵大嚼中抬起头来。他现在也是这个团的死忠了。我团一天两顿干的有菜在一干一稀都朝不保夕的大军眼中就是天堂。饥饿大军闻风而来拆零碎了他们好容易凑整的编制。我不知道有多少连营团长因此想捅死啦死啦的刀子?可死啦死啦照旧带着烟酒丝袜香皂等种种迷龙搞来的黑市货去找军需跑他的关系——我们只好要求他枪不离身。
迷龙从他那屋里出来。门开门关。看得见屋里堆积的货物又见丰盈门口还特意派了哨看着。迷龙从吃饭的家伙们中间走过。绝不掩饰一脸的优越和鄙薄“吃吧吃吧。有你们好果子吃。”他穿过院子进另一处门。
两头吃货吃完了擦了擦嘴稍为紧了下刚松开的裤带互相捅咕了一下——他们打算换个地方赶下一顿便趋向墙根。
有人问:“赶下顿呢?”声音是从墙上传来的不辣和几个兵坐在墙头抱着枪。
“用得着赶场吗?就赶到了肚里食也消光了吧?你要去的地方吃得有这么好吗?告诉你我们明天还是这么吃。”不辣说。
于是那两位便坐回了人群想想应该对得住自己——于是再盛一碗。现在这地方的大门又像当初我们刚来一样扩张到了巷口因为区区一个院子已经绝对放不下了。搭着沙袋的工事甚至还有拒马这样的剑拔弩张配合着一挺马克沁机枪和一挺轻机枪丧门星带队的剑拔弩张的兵还有工事后边藏着的大头树棍——虞啸卿的那些破烂算是一点儿不拉地全用上了。这样的阵势是为了对付在我们驻地外同样剑拔弩张的外团兵他们也有准备只是跟我们比就不算有准备他们只带了肉拳头和打算绑逃兵的绳子以及几张现在只好骂阵的嘴。“……缺德也不能缺德到自家兄弟头上啊!老子妈巴羔子的一连人一点卯就剩两个妈巴羔子的排啦!”“老子晚上睡觉都拿绳子串上啦!还跑!”“老子连枪都被抄跑啦!人我不要啦你个渣子团倒是把枪吐出来啊!”丧门星只管闷着头背对了骂的坐在沙袋上无论如何他还是有某种困惑的。罗金生执掌着重机枪不过也知道重机枪不大用得上这回正指挥着几个兵在码青砖“丧门星你再劈一个呗。”丧门星苦着脸“师父说过人学点东西不是拿来现世的。”“再劈一个呗。”丧门星给他看红肿的掌沿“都劈好几个啦。”罗金生晓以大义“耳根清净耳根清净。”丧门星抱怨道:“我去卖大力丸好啦。”于是他劈砖而那边消声。丧门星郁闷地坐回沙袋上他也知道那种安静只是暂时。大架数场小架不断所幸没有驳火。所为不外乎想让进来的出去和进来了还想要出去。想占死啦死啦便宜的都没有好下场。我很想写这么一副对联贴在收容站——现川军团驻地外边——进来有路出去没门。横批:你也来啦。”
老家伙们都簇拥在一间屋里屋很大曾经是这院子的正房。我们知道我们和外边那票比好不到哪里去但无论如何都有类似迷龙的那种鄙薄。我们往我们煎的一锅粉条里放了些白菜我们吃这个。迷龙进来给自己盛了热气腾腾的一碗扒拉块砖头坐下便开始吸溜。我便期待地盯着他“老板你咋上这小字号来吃?”迷龙不屑地说:“我才不要吃那种断头饭呢。克虏伯你咋不出去吃?克虏伯?”克虏伯在瞌睡中悲苦地说:“他们说我浪费粮食。”迷龙赞同地说:“说得对。接着睡。”
“饭熟了?不睡了。”吃对克虏伯来说是第一重要的。
我们开始给自己盛饭并不热情跟外边的吃喝比起来对这种食物你无法热情。
“明天再这么吃就得张罗卖机枪了。”迷龙有点儿牢骚“我这么好的机枪手张罗卖机枪。咱们现在多少人啦?”郝兽医回答:“不知道。反正比收容站人最多那会儿还多。”阿译给了个具体数字:“今天又来了三十个。一个营多了。”迷龙回身看阿译——阿译最怪谁都坐砖头他坐着个小板凳——“他咋就有坐呢?他痣疮生得像板凳啊?”我就笑。郝兽医抱怨道:“你他妈的说得人都不要吃啦。”阿译把矛头指向我“烦啦非要我坐。坐这跟个牌位似的。让给你坐。”我跟大家解释:“他是副团座和督导。”正要坐的迷龙便也不坐了“督导大爷坐。神头鬼样子。”阿译憋得不行好在他也习惯了站着也不是个那便坐。
“老板除了恶心人你真没带点儿啥来啊?”我带着期望问。迷龙稀里哗啦已经把一碗粉条干完“跟郝大妈要吧。指着我?你是我老婆?”“爸爸我是你儿子。你看你心情着实不错话多口袋里罐头准有几个。好意思让儿子连油花也吃不着一个?拿出来。”我自甘做儿子。迷龙便把衣服脱了轻飘飘地扔给我一边脱着鞋“我进锅里肉就有啦。”他真是没有。我悻悻地把衣服扔了。迷龙捡起来哈哈地乐一边穿回身上。迷龙这老板做得和往常不一样概不赊欠不写板上挂在心里。对东北佬儿一向管用的义气论和面子说现在他完全免疫急了就四个字:不是我的。
抠门的迷龙比被老婆整哭的迷龙更让我们无法适应连我们主打的蛇屁股骨头汤都是迷龙用极低廉的价钱整回来的因为禅达人一向不擅对付骨头。郝兽医问:“迷龙你老婆孩子找着住的地方没有?”
第五十九章
我们现在知道迷龙为什么心情不错啦他被问得咧了嘴笑“找啦明天就搬。还有点儿小麻烦得众弟兄帮忙。买了点儿家具众弟兄帮忙。我琢磨货得搬那头去众弟兄帮忙。”我有些悻悻“都他妈不是你的。都他妈是你的。”迷龙不解“什么是我的不是我的?”“要什么就都不是你的麻烦就都是你的。”迷龙故意气我“你不去最好啦。小麻杆腿脚我买家具就爱大号的这么大个一不小心撇折了你。”我愤怒地开始大叫:“看看这个人哪!他还买家具!还要大号的!”郝兽医嘿嘿地乐迷龙哈哈地乐克虏伯嘻嘻地乐阿译咝咝地乐——不辣冲进来鼻孔下边又是鲜血长流了对着我们哇哇的大叫。
“不得了!湖南兵来抢人啦!”
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就是在等着打架的。轰的一下全起来放了碗筷抄了棍子就往外扑我的棍子被不辣枪去报仇了只好捞了阿译的板凳。我瞄了一眼郝兽医落了最后正未雨绸缪地挎上药箱。
我跟他说:“你找个趁手的好不好?”
老头儿拒绝我提议“让我跟儿子辈的打架?你们积点儿德好不好?”
我本就是嘴欠抓着板凳往外跑“叫老天爷积点儿德好不好。”
郝兽医喘着气跟着我“我就是在给老天爷积德。”
当真打起来你就现吓死人的重机枪是绝用不上的甚至都没人理它——罗金生被几个湖南佬儿摁在墙上揍。丧门星拉出个如岳临渊的架子他是把几个湖南兵吓着了——于是拿石头对他猛扔。蛇屁股早已冲出来助阵一把菜刀舞得虎虎生风却一个没有砍着——总打架的人反而知道留后手。
那个被抢走的湖南兵被绑了绳子一路大呼小叫地远离:“莫绑啦!都是乡里乡亲的。喊一声就走嘞。”
我们一帮生力棍子军冲将出来人心齐泰山移顿时改写了战局那个引了战局的湖南兵立刻被我们裹胁回来。拳头、棍子、石头把一向安分的禅达搅作鸡飞狗跳。
我虎虎生风地挥舞着阿译的板凳。
我孟烦了二十四岁想入非非二十年面对现实已四年。今天的现实却是在南陲的街头为敲破别人的脑袋狠巴巴挥舞一个板凳。命运这狗东西总跟我做鬼脸。
阿译连人带棍。被人一拳砸了回来。我扶住了。他对上的是一个人高马大得不像湖南人的家伙阿译对付不来我也一样。
我唬那人:“呔!没看他的衔吗?你打了我们的林督导!——立正!”
大个子像不辣一样对长官——即使是哄出来打群架的长官还有一点儿惧意他木木然地立正。于是我一板凳砸了过去偏那家伙把头歪了一下。我打到的是他肩膀。
然后板凳就被那家伙夺过去了。
我连忙叫:“我也是一个长官。你那是什么意思?……阿译……”
阿译应该是在我身后哪个安全的位置然后板凳拍过来我眼前就黑了。
我们回来了继续我们刚才未完的饭。
我绷紧着一张面皮由得郝兽医用绷带修补我的脑袋。旁边的家伙吃着啧啧有声地看我脑袋的热闹似乎我的脑袋倒成了多趣致的景观。
我孟烦了二十四岁寒窗苦读。品学皆优十六年如今却被自带的板凳开了瓢儿由着一个兽医缝补自己的脑袋。命运好像在每一个拐口猫着它跟我说逗你玩儿。
我尽量严肃。是不想他们太顺利地把我当作笑柄“还有受伤的弟兄呢?”
“没啦。被开瓢的就你一个啦。”不辣说他只流了鼻血于是可以五十步笑百步了那家伙低下头身子猛颤。他笑到了这副德行。堵鼻血的棉花都冲天炮似地飞出来一个。
我只好继续绷着脸“你们真是无聊。”
迷龙明知故问:“咋就能被自个的家伙砸了脑袋呢?脖子拐弯啦还是胳膊打结啦?”
连郝兽医也开始阴。“烦啦这事没做错。自己带个木头家伙总比挨了铁器好现在要弄出破伤风来可就没地治。”老头儿笑得唾沫星子喷在刚给我裹的绷带上。
气得我只好大声抗议“会感染的啦!你也不带个口罩!”
阿译也蔫蔫地坏“不会感染。伤烂成那样才瘸了半条腿孟烦了他是打不死的白骨精。”
我抄起屁股下坐地板凳——亏得阿译还把它捡回来了——拉个架子我只是吓唬他但门外探进颗脑袋让我真想把板凳砸过去。
迷龙也说:“你该砸他烦啦。”
死啦死啦从门外探颗头和我们大眼瞪小眼地看着然后又缩了回去。
如果我想听到掌声就该砸过去。打他回来仅仅二十来天我们便出息成禅达最声名狼藉的一群。
但是我讨厌喧哗。我们都快逃到了世界的尽头我们最不需要的就是喧哗。
我们听着死啦死啦在外边跟谁“在这等着叫你就进来”这样的交代那边瓮声瓮气应了我们不知道是谁我们也不感兴趣。
然后那家伙进来了若无其事好像他今天还是第一眼看见我们一样——实际上他根本没看。他没穿新军装尽管那军装会让我们看起来简直像虞啸卿的人一样有出息——他穿的衣服一定从哪个只剩虱子的壮丁兵身上扒的。“只伤了一个?”他说那形同“你好”一类的招呼他问这话时已经在看锅里的内容然后他给自己盛了碗白菜饨粉条然后终于看了我们一眼。
“给我的?谢谢啦。”死啦死啦说然后就把板凳打我手上拿过去垫在屁股下坐了稀里哗啦地开吃。
不辣恍然大悟。“有个新兵被扒光啦我以为老兵欺负他。原来是你干的。”
“我去师部啦。我跟虞师座说新衣服扒给个打摆子的新兵啦。”那家伙的表情就是答案。于是蛇屁股呸了一口“他又骗到啦。”
死啦死啦宣布了自己的战利品“五十套军装。一千个半开。”
阿译吃了一惊“虞啸卿……虞师座相信吗?”
“信就有鬼啦。他装作相信他不好意思不信。他什么都不信可这三瓜俩枣的事不值得他被人看出他不信……拿着拿着它咬死我啦。”死啦死啦把碗塞到了阿译手里。然后就开始脱衣服后来他**着向我们展示一只臭虫。我们便一哄而散继续吃饭。
“传令兵把我那套干净衣服拿来。在门背后。”那厮叫我。
我提示他我的军衔:“是传令官。”并且把他那堆破布踢到屋角“你该把来吃白食的家伙拿杀虫药泡泡否则不开饭。”
“说得对。”说完后那家伙就不理我了。他从阿译手上拿回了碗继续算他的账“还给了一挺刘易斯机枪。传令官那什么玩意儿?我以前没见过。”
“跟我一个年纪的老枪。”我说。
死啦死啦看起来不像安慰我“你不老。”
我提醒他:“还是英制口径你上哪儿找子弹?虞啸卿拿你当叫化子打破烂。”
死啦死啦便热情洋滥地向了迷龙“迷龙迷龙能不能卖掉?”
迷龙摇头不迭“没子弹的枪。山大王买去压寨子啊?”
死啦死啦连哄带骗。“就是压寨啦。你见过扛机枪劫道的吗?要有我先去劫了他。那玩意儿又大又唬人好脱手我不骗你。”
然后他就饭也不吃了招了迷龙过去一脸谄媚地抱了迷龙的肩开始嘀咕。我只能没好气地瞪着那对唧唧咕咕的家伙嚷嚷:“你要还的。虞啸卿现在不管你是心里欠了你两百国币的小债有天他要你还就是要你命的大还!”
他只是向我做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便继续他和迷龙的勾当并且他和迷龙已经达成了某种妥议。
迷龙说:“这屋里的。我要谁就是谁。明天都给我使唤。”
“这么多人你要抢菜市场吗?”我问他。
迷龙向我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小喽罗闭嘴。”
“行。”死啦死啦没口子答应然后又说“不过我能不能告个缺?”
迷龙肯“没你不少行。”
我抗议道:“凭什么他就告缺?使唤他才好呢你不想吗?”
死啦死啦向我做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杂碎闭嘴。”
迷龙转向死啦死啦“对呀。凭什么你就告缺?”
“我有大事。我兴许能弄到一门战防炮。”那家伙说。
克虏伯便从饭碗上便猛抬了头“战防炮?”
我做了个稍安勿躁地手势“五花肉闭嘴。你弄门战防炮来干什么?”
迷龙做了稍安勿躁的手势“白骨精闭嘴。嗳我说你弄门战防炮来干什么?”
死啦死啦简单地说:“日本人有坦克呀。”
迷龙便被说服了“对日本人是有坦克。”
我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死马熊闭嘴。这里有日本人吗?你杠上门大炮要打禅达的牛车吗?”
克虏伯嗫嚅着说:“……那是小炮。”
我呛回去“跟你比起来什么都是小炮!——打什么?攒讨吃本钱是一回事要门炮做什么?团座?我们有够没够?还有什么没做?”
死啦死啦一直看着我像在祭旗坡上看我们的尸体一样他没什么表情。吃饭的家伙们也意识到不对碗箸几乎在一个停滞的状态呆呆地看着我们。
我明白了实际上他也从没隐瞒。只是我们太喜欢这样的从不担当。
我说:“知道啦。我们还没有在南天门上垒一千座墓?”
他不再理我了而是又一次搂过来迷龙“我要女人家用的东西。丝袜香皂什么的。”
迷龙没有吭气我们都没有吭气他并不怕被晾在那但就连这样的晾也没有成功——一个穿着过肥军装的家伙推开门委屈地看着我们。
“我是豆饼。你要我在外边等着。怎么一直就不叫我?”
死啦死啦便猛拍了一下脑袋“忘啦!去师部顺便把他从医院领回来啦!”
郝兽医并不热烈地欢迎着“豆饼回来啦。”
蛇屁股说:“回来啦。”
丧门星也没多大的热情“回来了好。”
豆饼便只好在那干晾着幸好迷龙还算想起塞了副碗筷给他。
豆饼回来啦回来了并继续被人遗忘这是他的命。
我们也想被忘逃出世界之外便是世外桃源。但看起来死啦死啦一定会把我们拽回原来的世界。
他们在睡觉暴增的人口把我们这帮老家伙挤得都只好在这一间大屋睡。我站着。看着墙上半边残镜里的自己我脱着衣服想让自己睡觉。
死啦死啦在外边和狗肉玩儿边玩儿边叫:“狗肉狗肉好狗肉。”
我从窗里看着他。那家伙在逗狗做出一条狗的样子在逗一条人一样的狗。他拱在地上冲着狗肉露着他并不存在的獠牙那真是太没个正形。
他轻松就接受了狗肉这个名字以至我问他狗肉原来叫作什么。他说叫狗你还要叫它作什么?狗就是狗。
那么我们本就该死因为我们叫自己作炮灰。
我离开了窗口打算入睡而那家伙在外边忽然开始吹口哨凄凉悠长得很以至你一定要想吹口哨的那家伙有什么样的心境。
于是我去看。他又开始做出那副狗形样子在逗狗我离开窗户他又开始吹他的曲我再看他又在逗狗。
最后我在他的口哨声中放弃了。我躺下睡觉。
临睡前我明白一件事他逗的不是狗肉是孟烦了。
第二天早上又开始刮锅了刮锅人换成了迷龙“我可以刮到这锅漏了漏了还更难听!”
死啦死啦正把一些要拿去行贿的东西挂在脚踏车的车把上。那车破到绝户。连车座也欠奉只是一根光秃秃的杆子。但死啦死啦今天穿得很光鲜看起来他站在虞啸卿身边也不会丢人。
死啦死啦给迷龙出馊主意“下回找半片锅用锥子划能死人。”
我们终于忍无可忍地从屋里冲出来迷龙推搪着我们的推搪和拳脚快乐地大叫“开工啦!小工们要听使唤啦!”
“这是命令!”死啦死啦在我们的瞪视下把一顶钢盔放在光杆上然后把屁股放在那顶钢盔上摇摇晃晃地踏着那辆车出去了。
我们走在街上声势很大路人皆侧目因为从南天门上爬下来的家伙们几乎一个不拉。如果虞啸卿地人看见我们就又会很生气因为我们看起来不像军人而像老鼠娶亲。豆饼拖着一挂空车子倒走在队我们在后边拖拖拉拉推推擞擞走在最后的阿译倒算是准备最周全的他预备了一副对联因为墨汁未干而只好拎在手上联上的内容可就瘪得很。
迷龙是快乐的我们今天的东家一直在被我们推擞和敲打。
跟死啦死啦要人只是迷龙气我们。实际上从迷龙被许诺一个家我们就一直在等着没被叫上的人倒要痛不欲生。我们只担心迷龙不叫上阿译可事实上迷龙第一个就叫阿译阿译为这份友谊立刻奋笔一副对联。而半小时后他现这与友谊没什么关系。
迷龙吆喝着我们站住了用一种做贼一样压低了的声音说:“这儿了。第一家。”
我们看着拐过那家巷口的家什店它门脸很小东西很杂水桶马桶脚盆板凳竹椅什么的只好从狭窄的店面直堆到外边。
第六十章
店老板看见我们一票人过来——尤其是走最前的迷龙便立刻迎了过来带着小生意碰上大买卖的那份诚惶诚恐。
我和阿译都不在其中。
老板招呼道:“军爷来啦。军爷说了今天来拿货就今天来军爷真是君子人。”
“那是。哼哼。”迷龙一副大爷派头。
“还是上次看那件货?”
“那是。哼哼。”
“价钱?”
迷龙就把口袋里的半开玩得作响“上次你开口价就是今天的价。军爷不爱讨价还价。”
老板奉承:“军爷还是个豪爽人。”
“那是。哼哼。”
老板又问:“军爷住哪儿?等午饭过了我找几挂车子七八个小工拆开了给军爷上门装好。”
迷龙决绝了老板的好意“不用啦。我现在就拆搬出来再装。”
“那不成的。装上了不好搬走。”老板摇头。
迷龙坚持说:“要装上才好看。装上才叫搬家不装像逃难。”
“装上了连门都进不去的。”
迷龙便一挥手大包圆“没见我这么多弟兄?”
那老板便下了多大的决心似地说“那我去找小工。”
迷龙照旧地一挥手大包圆“没见我这么多弟兄?连装带搬连你小工钱都省啦。”
老板便乐得没口子笑“军爷有人缘有福缘财缘也广进。”
“我们出生入死保国卫家的财缘用不着有多少花多少。”迷龙豪气地说。
老板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迷龙便挥了一下手一群王八蛋呼呼地往店里进。
我仍然停留在巷口的拐角在那家店门外。家伙们已经把从店里扛出来的各个部件安装了一半那看来是一张巨大的床。
我在原地小跑着以便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阿译在巷道的另一边正襟危立而极不自在。豆饼停着他的那挂空车子帮阿译拿着他的对联。
阿译问我:“咱们做这个像话吗?”
“做什么?”
阿译不再说话了。我们在这种相对无趣的沉默中忽然一起被转移了注意力:
——一个瘦骨伶仃的长衫家伙他比我或阿译都年青所以无疑是一个学生从我们中间蹒跚而过。我们无法不注意到他背上背着的几十公斤用木头钉制的一个携行书架对他的身体来说那完全是一道书墙也无法不注意到他裹在脚上的破布。布和鞋都早走烂了于是在污迹斑斑中我们也看到他的血迹斑斑。
他看起来像是再多走一步就要死掉。但他一直走出了我们的视野。
到哪都能看见这样的人没一根汗毛不是难民却一再声称自己不是难民而是某所学校的学生某座工厂的工人。蚂蚁搬走大象他们则把整座工厂、整个图书馆搬运过整个中国。
我和阿译好像看见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有人喜欢盯着自己的影子呆。我就希望从来没有过影子。
阿译还在看着那个已经消逝的人影梦。
我则用这样一句表明我的态度“妈拉巴子。”
阿译看了我一眼脸颊抽搐了一下他艰难地回到了现实“嗯妈拉巴子。”
现在那张大床已经快被迷龙他们装完它装开来几乎要挡了多半个街面。那帮混蛋们还在把拆散的部件往外运时街上已经快被堵得过不去人了。手推车干瞪眼军车狂摁着喇叭拉牛车的牛叼吃了菜农的大葱。老板看着他们忙活。一边擦着汗“现在装起来就不好搬了。”迷龙给他吃定心丸儿“我弟兄多装好了就走。”“那是那是。可是得快啊。这战乱年头把主街堵啦。搞不好就治个妨碍军务。”“你叫我军爷不是吗?我家事这就是军务。”“那是那是。哦军爷这会有空咱们抓紧的会一下账目?”老板一直惦记着最关键的事情。迷龙便把口袋里的半开玩得当当响“嗯。就你昨天说的那个数。”豪爽的同时他把半开掉地上了。弯了腰去捡。
看见那个信号阿译便推了我一把。我跑出去像是动一场突袭。
于是在迷龙刚把地上几个半开捡起来时。我已经气喘吁吁地跑到像是一副着急跑了多远的样子。
“你们还在这啊?这哪个白痴挑的床?猪睡的圈啊?不能要啊!”跑到跟前儿我就骂迷龙。
迷龙因我生添的骂词而瞪着我一边还要与我配合“怎么不能要?我跟老板说死啦要地!”“太大啦!找那间遭瘟房子也就刚够塞这张遭瘟床!”迷龙只好又狠瞪我而那边一帮玩意儿在可劲把床的各个接缝给砸实砸死。
“真不能要啊?弟兄们走啦!”迷龙一挥手。小说整理布于bsp;于是一窝蜂做出猢狲散的架势把个老板急得直跳脚:“嗳嗳!怎么又拆开啦又搬出来又装好啦倒不要啦?”迷龙跟他说:“没听见啊?房子太小啊!”阿译便也神头鬼脸地从军车后走出来“这谁开的店?国难财吗?妨碍交通啦交通即禅达防务之血脉妨碍交通可视为通敌!”他演得很差可人有一身校官服撑着被堵那儿的军车早不耐烦了就算虞师对百姓一向还是不扰地但现在有个校官撑腰喇叭摁得连我们都嫌吵。迷龙现在终于开始坏笑啦“老板那有个军爷找你呢嘿还是个官爷。”除了个郝兽医有点儿赧然其他的混蛋全他妈坏笑现在老板总算也明白个七七八八了“军爷我求您好歹给买走吧。”于是迷龙终于露出我们熟悉的奸商嘴脸“现在咱们来就地还钱吧。这打仗呢这么大张床准就是哪个逃难的照劈柴价卖给你的。你说是不是?你要说不是我们绝不扰民掉头就走。”老板瞪着迷龙。磕着巴擦着汗。身后的阿译一脸不善地敲打着那巨大的床阿译身后的车喇叭摁得震天响。那张遭老瘟的床又一次被我们拆啦分了部件落在每个人肩上除床之外还杂了很多家私:小孩坐的马凳、婆娘用的马桶、坛坛罐罐散碎家私幸好迷龙在除床之外的家务事上倒并不图大我们还能喘得过气来。马桶被分派给阿译拿着尽管从没使过也叫那家伙苦着脸。迷龙本该是拿了很多的但他老实不客气全堆在豆饼拉的车上。而他自己几乎是空着两手。虞师严禁扰民秋毫无犯。可那天被迷龙光顾过的店铺恐怕绝不会做此想。我们跑遍了禅达因为炮灰团式的秋毫无犯是绝不能让虞师宪兵抓到把柄而迷龙式的公平买卖是要把损失分摊各家。
我们又一次与那些搬运整座学校甚至城市的蚂蚁擦肩而过这次是整整的一个小队但我和阿译已经可以成功地混迹一群大字不识的白丁之中了。
尽管搬了那么多家什我们仍然惊讶地张望着周围。我们现在已经在禅达这座无墙之城的边沿。这里美得很青瓦白墙花了大功本的石路环着上山空气都透着绿意我们量着路的时候田野和山峦已经尽收眼底。我们从不知道禅达还有这样漂亮的地方。
“迷龙你在这找的房子?”郝兽医问。
迷龙没答只是踢着我因为我看景致看得傻已经把手上家具的一端拖在地上。
迷龙吆喝着:“别拖啊。那我家东西拖坏啦。”
“拆啦装装啦拆。拿我们劳力当柴檗换了劈柴价买的家当……不过迷龙我看住这挺合你的身份。”我说。
迷龙就很得意“嗯嗯就是。”
“你都把我们当奴隶使啦。你就快成财主啦。这地方本来就是禅达的财主住的嘛。”
迷龙也明白“就是说不合我住呗。”
郝兽医被他背的小桌子累得连呼带喘“这是富贵人住的嘛很贵的。”迷龙抗议道:“我咋就不能富贵啦?”不辣和蛇屁股合抬一个床头不露脸地骂。“因为你跟我们一样。长得一脸炮灰样呗!”
“我是每一条褶子里都是福相。”迷龙涎着脸说。
不辣大叫:“弟兄们一二三。大家齐撒手啊!”“爷爷歪!”迷龙赶紧求。我们就哄堂大笑了“看你那贱样还不老实地认命。”
我们环着青瓦白墙的石道上坡迷龙老婆和雷宝儿早已在一家宗祠边候着我们迷龙老婆摁着雷宝儿一个个给我们鞠躬。
一准是哪个逃难的财主被迷龙捡了便宜。迷龙应该过好但现在好得太不像话好得迷龙已经不像我们的同类。一步一步地往上走我们心里也渐渐酸了起来。”
大家都渐渐有点儿沉默了。只有郝兽医在那心痛雷宝儿摸脑袋外加直掏自己口袋掏出几把孩子绝没兴趣的东西。——“嗳呀好孩子爷爷穷得就剩药片子就这也不能给你。”蛇屁股接话茬儿说:“那太好了。兽医我这几天有些痢疾。”
老头子就当了真急得真挠头“唉呀那个药不好弄要慢慢找。”
蛇屁股笑“逗你玩的。那你就不要夸富嘛。”
老头子气得直瞪眼“我这是夸富吗?”
我没看他们的喧哗我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情把我扛的椅子放在路边我坐下来看景——我也注意到迷龙和他老婆在一边的小动作:迷龙一直偷偷揉着他老婆的肩你可以把那叫作久别重逢或是体贴但我直接的观感是他想他老婆的**已经想疯了。
而迷龙老婆表达着和我们一样的迷惑“要我来这儿等……咱们住得起吗?”
“反正我就能让你和宝儿住进去。”
我们在人家的院门外并不是什么深宅大院但洁净安静得很住户至少算得殷实连椅凳也都是现成地我们把家具往地上一放风景也好。可以吸着禅达最清爽的空气看戏。
迷龙从我们中拉走了豆饼在那院子外边正试图把一件复杂事用最简单的方式讲述清楚“你靠在门上我敲门里边一开门你就直挺挺地倒。倒下就啥都别说了装死就成。”豆饼没口子答应:“这我会。”“猪都会!”对豆饼的能力迷龙还是有数的“我再说一遍最后一遍啊。”我们笑呵呵地看着。
很快迷龙又做回我们自己人了。因为我们现迷龙并没找好他的房子至少他没能力跟人钱货两讫。像禅达人爱喝的甘蔗汁一样得现榨的。
郝兽医还在那儿犯纳闷“他咋房子都没找好就先去买家具啦?”
“他从来搞不清鸡是蛋他娘还是他儿子的关系。”我说。
“啥意思?”
坦白讲我也不知道啥意思。
“这就他干的事!——我看看去。”我起身去看郝兽医深以为然地点着他的头。
迷龙还在人门外和豆饼夹缠不清——也许是豆饼和他夹缠不清。
豆饼问:“往哪儿倒?”
迷龙气得直挥手“往里倒才好栽祸嘛!你要往我身上倒——”他让豆饼看他的拳头。——“认不认得这个东西?”“……会磕傻的。”“你很聪明吗?”“会更傻的。”迷龙让豆饼看两个拳头“傻到连这个也不认了吗?”豆饼便沉吟。我在旁边看得没法不乐。我提醒迷龙:“迷龙啊你赌咒誓过要对他好的。”
“我跟我老婆都没赌过这种咒。”迷龙否认。
“豆饼爬回来那天你说地你光着屁股说的。你说豆饼要死啦你不想挤在旁边装着对他多好可以后你要对他好。”
“这么肉麻的话我哪儿会说呀。”迷龙坚决不承认。
“肉麻都早被你肉麻死啦你还有什么不要脸的事没干啊?”我说。
但是豆饼就在旁边小眼睛眨巴眨巴地“迷龙哥你真说啦?”
“没说!”
豆饼说:“我就倒。迷龙哥其实我早听明白啦。我就是怕惹事。”
“慢着……”但迷龙话说得了晚点儿豆饼是说倒就真倒还没等迷龙敲门就往下一倒倒得还真结实后脑勺磕到了门。跟踢门无异。门那边一个脚步声近来迷龙气得直挥拳头要拉豆饼再来一次也不及拉得起来。幸好我跟迷龙还算得两个奸诈的货色迷龙再扣了一次门环我忙着把一味装死的豆饼架在即将开启的门上。往下我们一切心思全白费了吱呀一声。开的不是门。而是门上的一个小窗里边露一张寡淡的冷黄脸。冷冷地瞅着正对了门的迷龙“怎么又来了?说过这房子不租的。”我忙就着那个小窗的死角把自己挪开迷龙跟那儿张口结舌然后猛抽风似地对人嚷了回去:“完啦你啊!死看房的也不好好打扫门口的青苔这么老厚!把我弟兄滑栽了啦!完啦都蹿红啦完啦还特地留个尖石头谋财害命都流白汤子啦。豆饼别断气啊你吭个声啊!”豆饼险些就吭声被我一把将嘴捂住然后我从小窗的死角退出一个与我无关的距离看着豆饼把自己架在门上瞪着眼不知所措看着迷龙连蹦带跳间隙时还要对豆饼挤眉弄眼——豆饼总算安详地闭上了眼。冷黄脸依旧是那么死样活气的“在哪?看不着人。”
迷龙说:“开了门就看着啦!”但那位就是不开门倒是从小窗里探出个小镜子看了看折射“没事的。”迷龙还在跳踉“咋会没事呢!完啦没进气啦!”冷黄脸冷口气地说:“你把他架起来走两步气顺过来啦就好啦。”“出气都没啦!”“你听我的啦。要还好不了我开了门来救。”反正迷龙要的也是把门赚开了再说而且豆饼的扮相坚强到我们都能以为他死球了于是迷龙就哼哼唧唧把豆饼架了起来“你说的啊。你说的。”连拖带架走两步豆饼挺听话连活气也没半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