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我瘸过去时死啦死啦已经在一个断树桩子上坐了并且把坐着更舒服的断树留给了我。他已经又抠下了一团泥垢并且在向我瞄准我拿手挡着赶在他再来一下之前坐下。“他没有抱着你亲嘴所以你升不了尉官。”死啦死啦说。
我悻悻瞪了他一眼而他弹出他的泥垢这回准确地打中了我的眼睛我低头揉着眼睛。
“我肯定你没做错事可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我。
“你没资格升我的尉官就像你没资格免我的中尉或者升我的上士——你到底是谁?”我盯着他。
“龙文章你们团长还有你们给起的那个名字死啦死啦。”他开始乐“烦啦烦啦死啦死啦很对仗嘛横批烦死啦。”
我笑不出来“你不是军官军官不该开这样的玩笑。”
“你也不像个军官军官不该这样损嘴德。阿译也不像军官军官不该那样没用。可在我撤了你之前你还真是连长阿译现在还是营长。”
“我是凭着念的那点儿打仗一点儿用不上的书当官的不这样我会被那帮老粗排挤死——阿译的没用就是被挤出来的。”我看远处的阿译一眼。
死啦死啦摇摇头说:“说不定我跟你一样呢。我是你们众人的灰孙子得捧着你们我想有自己的军队啊。”
“至少你绝不是川军团的团长……”
我又听到小口径榴弹的呼啸声第一在我们视野外的阵地上炸开掀起了迷龙几个的大骂第二对我们俩个来说是失近弹它在死啦死啦背后炸开。死啦死啦的表情一下僵硬了直挺挺地往后倒下。
我愕然地过去这一切实在有点儿太过于突然。我开始相信那是真的我摇晃他我终于见了焦急摸他的心脏。
“我不行啦……这队人只好交给你了……你现在就是他们的团长。”死啦死啦装作濒死的样子说道。
我愣了一下把那家伙摔在地上铁青着脸坐回了我的断树炮弹在林子里外又炸了一但是关我个屁事呢?
死啦死啦啐着刚溅在他嘴里的尘土坐了起来“没摔着——你瞧连你都差点儿做了团长了我就做不得?”
我正色对他说:“你听好了有两个国家不认可你这个团长你说虞啸卿死了可虞啸卿已经带着川军团回国所以我们在行文上并不存在。你还希望英国人的炮火和物资可人家英勇无畏地跑来是为了收回你已经骗到的部分。那帮化石脑袋想的是列了清单的物资必须给名单上有的人或者是销毁或者是被日军缴获也能满足他们形式上的圆满。英国人来之前我以为事情已经坏到极点了但是我又天真了——你问我到底怎么回事事情就是这样。”
那家伙若有所思地玩儿着他佩带的毛瑟枪。
我直白地跟他说:“老化石走的时候说会采取更极端的手段他们肯定不屑有和我们这帮骗子打仗的种但肯定能轻松弄张来自我们国内的处决令。我回阵地上然后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吧你这种人到哪儿都能活下来的。”
“你不是一直在撩拨大伙整死我吗?”他看着我的表情开始乐“别说我还真怕所以要你三米以内你是地头蛇我真怕会撩拔的地头蛇。”
我沉默了一会以组织词汇这不是我想象的对话方式“……是要整死你一直要整死你越来越想整死你——不是迷龙那种整死他是拿你当朋友了崇拜你的老粗也越来越多了你怎么做他们都会跟着。你这种人我明白得很你们狂妄你们有信仰根本不在乎军功和出人头地跟在你后边我们也别想有军功和出人头地只有像苍蝇一样死掉你把我们救出来就是为了让我们这样死掉。你根本不会内疚因为你知道不管做第一个还是最后一个你一定也会这样死掉。”
那家伙在我说话时早已站起来在周围晃动着纯粹像是为了分散我注意力一样晃动着“你怕死?你其实不像你嘴上喊的那么怕死。”
我说:“怕不怕不是嘴上喊的可我怕他们死。从伤了这条腿没他们我死很多次了。一个锅里做饭的人白菜猪肉炖粉条。——你很会打仗搞不好是个天才没人想吃败仗所以那帮兵油子见你像苍蝇见了屎。你想想打机场我们是三百后来又搜罗了一百现在我们还剩两百死一半了。没一个有怨言。你想想。”
那家伙居然还在沉吟思索“如果有炮火只会死一百。”
我不再顾我的瘸腿蹦了起来虽然很虚弱但是我像要杀人一样挥舞着我的手“不用死一百只要死了你!你骗得那帮傻子有了奢望明知不该有还天天去想!他们现在想胜仗明知会输明知会死还想胜仗!我头眼就看出你来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妄想拖得我们也玩儿完!我管你想什么呢?可你拿我们当劈柴烧!你看我们长得像劈柴吗?我们都跟你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巴!”
他沉默他打着休息的手势让我坐下我终于坐下我瞪着他。有时我以为他眼睛里的闪亮是他在哭泣但最后我确定那只是他眼睛的闪亮。
死啦死啦低了很久的头然后抬起了头。
我很少看见他对活人这样严肃。像对死人一样严肃。我曾经判断他一心杀戳敬重死者却渺视生人曾经觉得在他眼里我们虽不叫炮灰但也是祭品。
停了很久死啦死啦说:“谢谢你轰走那具老化石省得我费口舌。”
“什么意思?”
死啦死啦看了看四周“估计日军在天黑后会再来一次进攻两个小时现阵地空了他们会直扑机场有整个晚上。”
“整个晚上做什么?”我问。
“撤退我带你们回家。”
我们又在林中以双纵前行路越行越窄让我们成了单纵这回我们穿着衣服携带着并不多的一些物资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仍然杀气腾腾雄气勃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在做什么。
撤退是灾难。我们想回家想疯了可也知道撤退是灾难。没援助没基地没物资没据点没侧翼没后卫戴安澜成仁光荣而惨痛孙立人一诺千金护着盟军撤往印度杜聿明错进了野人山-想家想疯了的家伙最理解他他有一颗小喽罗一样脆弱善感的心他想回家——于是全军尽墨我们回国后很久还看见那些不人不鬼的幸存者从莽林里出来。
我们是一小撮永不会被记载的小人物和散兵游勇走一条地图上没有的路插过封锁线追寻主力的尾巴。
要麻这次是排头兵拿刀开着路迷龙在他后边迷龙很轻松作为随时备战的机枪手他一直轻装就带机枪和几个备用弹匣代价是他旁边的豆饼根本是头人形骡子连干粮袋里都装的是备用弹匣。
不知倦的死啦死啦从队跑向队尾“别拉一个!拉一个你就是下具路倒尸!”
郝兽医拍拍我“传令兵三米以内。”
我摇头“用不着。这回我不会撩拨。”
郝兽医简直不相信自己耳朵“啥?”
“这回我跟他合作!”
迷龙简直是兴高采烈“咱们又去捅小日本的屁股吧?咋不脱呢?”
我沉默地看着他以至迷龙拿手指头在我眼前晃动。
要麻揶揄他“你脱上瘾啦?林子里又没得你婆娘。”
“不好了我机枪要走火拦我前边的要做大漏勺。”迷龙吓唬他。
“你来前面啰。”要麻说。
他回身手上抓着一条开路开出来的蛇对着迷龙晃当迷龙脸色煞白地退了一步东北人见蛇见得少他怕蛇。
要麻一脸的胜利表情“怕啥子?你老婆嘞!看不上?前边还有几百条等着。”
死啦死啦在后边大骂:“开道兵要不要我调伤员上来替你们?”
大家都老实了要麻随手把那条蛇甩进了路边的丛林而蛇屁股绝不浪费地离开队列去把那条蛇打入自己的行装。
、放弃阵地时死啦死啦什么都没说以致很多人——比如说像迷龙要麻这样的壮志在怀雄心勃坚持认为这是他们一直憧憬的主动出击。
天色越来越暗我们仍在前行误会让我们中间弥漫着一种脆弱的胜利气息。侧翼的康丫岔出队伍去摘来一朵野花插上了不辣的枪口他的庸俗和他的灵感并非不共戴天-只是不辣很不风雅地抖掉。
野花野草多得是于是康丫又左手拈花一脸涎笑。
不辣威胁康丫“你再来我叉死你哦。”
康丫仍是涎水笑“你叉死我吧。”
叉死他也要拿不辣的步枪当花瓶不辣没有叉他也不再抖掉他冲着那个死乞白赖的家伙挥了挥手像轰走一只苍蝇他心思不在这儿。
死啦死啦在队尾大叫:“兽医!这块儿有你生意!”
郝兽医匆匆从不辣身边跑过一边嘀咕:“你老子才是兽医。”
而不辣张望着队。
不辣的牵挂是我的地狱他的挚友要麻正和迷龙同为排头兵。
我走在要麻和迷龙的身后拄着枪我很悻悻因为腿很痛也因为这一路上那两位的口角从未停过郝兽医去了队尾照顾病患我身边走的豆饼跟个气喘吁吁的木头疙瘩差不多。
竟然连这密林里从未停过的鸟鸣兽啼也让那四川人和东北人吵得不可开交。
“猫头鹰在叫。在数东北佬儿的眉毛等它数清数了你瓜娃子就回老家啦。呜呼哀哉了。”要麻挑事儿。
迷龙不屑地说:“吹。你就照死了吹。我老家夜猫子多过老母鸡。我家耗子个大点的都能吞了你。我家还有大熊瞎子见你小南方佬当小板凳坐你吱一声就完了直接就大葱卷巴了你。”
要麻接着应战“我老家……。”
我快被烦死了“都他妈死回你们老家去!有完没完啦?”
我们上着山一条道两边陡坡上都长着密不透风的植被和层层叠叠得像墙一样的大树而那两位显然没一个把我当成对手。
“你老家有个锤子。我老家有大野人剃了毛就跟你瓜娃子生得一个样。叫的这个鸟你老家有吗?叫啥子?”要麻偏头指着鸟叫的方向。
叫的那只鸟恰巧是某种南方独有的鸟类迷龙顿时噎住“……寒号子。”
要麻恐怕并不知道啥叫寒号子但他的宗旨是迷龙说什么都不对。“寒号子?”他跟着那鸟叫唤“郭公郭公?”
迷龙迟疑地猜着“……飞龙鸟……”
要麻穷追不舍“啥子名堂嘛?”
“飞龙鸟跑缅甸来了?迷龙你把大兴安岭揣背包里了?”我打断迷龙的思路。
在迷龙抓耳挠腮的时候前边陡坡密林里的鸟开始应和调子和要麻完全一样:“郭公郭公。”
要麻惊奇并且快乐了“这个鸟懂事嗳。——郭郭郭公!”
鸟儿也叫:“郭郭郭公。”
我们前边的道上有一小块空地鸟声自上边的陡坡传来。要麻加倍地抖擞了对着林子卖弄他刚会的鸟语:“郭郭公郭公郭郭公公公郭公……”
“八嘎!”我们看着陡坡上的灌木响了一下露出一个身上缠满了枝叶的人缠满枝叶的钢盔下露出他那张日本式的惊奇而愤怒的脸要麻当他是鸟他可当要麻是哪个混蛋同僚的戏谑。
我们互相瞪视的沉默时间足足有好几秒然后那名日军掉头想钻回隐蔽他的丛林他一脚踩滑了稀里哗啦一滚到底一直滚到要麻的脚边连枪都被他摔掉了。
我们在同一时间清醒了我把拄在手上的枪上肩迷龙抬起他手上的机枪要麻反应是最快的一挺刺刀扎进那名路遇者的胸口。
我听着陡坡上再次簌簌的大响看着枝丛里钢盔的微光枪响了第一声我在后边看着要麻的头上腾起一团血雾。他最后的意识是想借仍扎在敌人身上的枪刺保持站立他试了一秒钟左右然后直挺挺摔在日军的尸体上。
我叫喊的声音快把我自己吓着了“日军!”
迷龙扑倒打开脚架我盲目地开了回击的第一枪豆饼忙着捡起他卧倒时掉了一地的弹匣然后火舌几乎是垂直地倾泻下来浇在我的周围我要开第二枪的时候现自己正在后退那是豆饼和其他几个排头兵在抓着我的脚往后拖刚被拖开机枪弹就打在我刚才的卧倒位置。
我们钻进了扎死人的刺棵子里。迷龙连滚带爬回到我们中间他和我和豆饼比较幸运扎进了一个多少有点儿遮掩的低洼。
迷龙愤怒着因为他至今没放出一枪“缺德玩意儿!树上也有!”
我看了一眼趴在日军身上的要麻可以庆幸这场遭遇战中的第一枪就把他打死了他身下的日军在呻吟惨叫树上的机枪手并不能分清这惨叫来自敌方还是己方于是机枪的火舌移向了他们把那两个人又扫了一遍。
现在惨叫声也停了。
迷龙徒劳地还击了一匣子弹“副射手!副射手?——***豆饼?!”
我和迷龙回头豆饼把头深扎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们的第一感觉是他死了于是我去碰他的钢盔我们以为死了的人抬了头我现豆饼在为了要麻哭泣。
我伸手到豆饼的背具里抽出一个弹匣递给迷龙迷龙沉默地装上。
死啦死啦在枪声中从队尾跑向队一路拍打着他觉得能用上的人那包括抬着仅存的九二机枪的全组人不辣伸着脖子指望被拍到但恰巧就错过了他。
不辣愣了一秒钟“怎么就没我?”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跟在后边。
我们听说过日军喜欢上树用鸟鸣猿啼作为联络藏在几百上千棵密不透风的参天大树中三四个人盘踞在一棵树上对着几百个逃亡的人射击。逃亡者无暇搜索只能拿脑门承受子弹。
用脑门承受了子弹的要麻静静压在他杀死的日军身上两挺设在树上的机枪仍在扫射一挺对付的是我们这些排头兵另一挺在封锁我们身后的狭窄山路陡坡上的日军也在向我们射击。
又一个排头兵倒下。一子弹打在迷龙刚架好的机枪上迷龙大骂着从身上抠出那横向嵌入皮肉里的跳弹。
死啦死啦跑来时被击中的排头兵正滚落到他的脚边被与排头兵分隔开的主队正向着树冠和灌木里盲射那是个大于45度的陡坡一切实在是便利早已在树冠中打好位置的日军连主队中也在出现伤亡。
死啦死啦拿步枪戳着地面“架机枪!在这里架机枪!”然后他看着原地不动的士兵“窝在这干什么?排头的死光了就轮到你们!”
但在来自暗处几乎是垂直穿透的弹雨中冲击实在是需要勇气刚站起的一个士兵就被打得仰天摔倒。死啦死啦看坡上又一个排头兵在灌木中被打成蜂窝看背后九二机枪此时才拉到队中他压低身子手足并用开始穿越那道封锁火力。机枪削飞他脸前的泥土一步枪弹打得他的头盔出一声尖响飞了来多高又滚回坡下。
我和迷龙豆饼借着一处稍为低洼的灌木苟存当又一个排头兵企图爬向我们却在弹雨中安静之后排头兵就剩我们三个了。我死死揪住要出去和人对射的迷龙一边瞪着坡路上死啦死啦的愚行有胆跟他冲这个坡的人已经悉数变成尸体滚回去了就剩下一个不辣也不知躲闪地跟在他的后边。
迷龙挣了几下后才回头回头时也就愣住了然后看着那两货一头扎进我们这个小低洼里把本来就窄的地盘全部填上了人。
迷龙盯着死啦死啦“你黄鼠狼变的吧?这都不死?”
死啦死啦没理他呸呸地吐着满嘴土。
不辣说:“我孙猴子变的。要麻死哪去了?”
豆饼抽泣着说:“死啦。”
不辣把这当作一种修辞“我说的是死哪儿去啦……”
然后他看见要麻的尸体便猛地站了起来又立刻被死啦死啦拽住一只脚结结实实地拖倒。
、“死啦!要麻……”不辣没能悲愤下去因为叮当脆响了一声死啦死啦把一个拉了环的日式手榴弹举到他的脸边。死啦死啦盯着树冠里透出来的火舌闪光而我们死盯着他-那家伙没有半点儿要把手榴弹扔了的意思。
迷龙的声音有点儿干涩“……扔了啊。”
我也差点儿不出声来“……喂?”
死啦死啦终于蹦了起来在陡坡上猛跑了两步才扔出那个手榴弹他趴下时子弹快在他头皮上犁出沟来而那家伙把头低压在土层里大叫:“迷龙!”
迷龙刚把自己从卧姿调整成跪姿那个手榴弹就在树冠中爆炸了死啦死啦把它拖成了空炸硝烟在树冠中炸开而杀伤碎片不仅飞在树冠中也飞在我们中间。机枪停止一名日军掉在树下的灌木丛里。
迷龙对着原来喷吐火舌的地方打了两个扇面我们也爬起来跪姿射击不辣开枪前很愣了一下子因为他的枪口仍插着康丫插上的野花。不辣喃喃地骂着开枪花瓣花梗在冲击中粉碎纷落。
又一名日军掉下来机枪手和着他那挺歪把子掉至中途戛然而止——他是用绳子绑了腰把自己固定在树上的于是便摇摇晃晃地挂在那里。
九二机枪的轰鸣加入了我们我们仅存的那挺重机已经在坡下架好开始向另一挺树冠上的机枪打概略射击。他们算是吸引了那挺机枪的火力但灌木丛里的那几个散兵仍在向我们这些排头的射击他们距离更近打得准而狠。
迷龙开始“哒哒”“哒哒”的短点在还剩几子弹的时候便换了弹匣顺手把换下的弹匣往坡上一摔让它一路声音地滚下。我瞪着迷龙不知道他干吗搞这套花样而陡坡上的灌木丛里一下冲出了四个日军倒有两个举着手榴弹。
迷龙开始现出一种被馅饼砸到的得意表情“贼好骗啦!老子有的给你们吃!”他又叫又笑的时候也就开火了“哒哒”了四次灌木丛里再没有站着的日军两个没及扔出的手榴弹轰然爆炸。
打好了支架的重机枪此时也显现出持续火力的优势剩下那挺日军的机枪很快被打哑了于是树冠下又多出了几个挂着的人体。
迷龙笑逐颜开地转向死啦死啦“我寻思回头再找你学几个损招……”
死啦死啦根本没功夫搭理他的欢喜他跳了起来:“走!走!”
坡下的主队终于跟我们续上重机枪组爱惜地在收起他们威力强大的武器。
死啦死啦招呼着:“不要啦!走!”
“不要啦?”迷龙实在是诧异得不行不过也没诧异多久一冷枪把刚冲上来和我们会合的一个士兵掀翻仍然和刚才一样满目黑沉沉的森林如果能挨到天亮也许有些须的可能找出他们。
死啦死啦叫道:“跑啊!不会打仗还不会跑?!”
于是这个队伍终于开始跑。死啦死啦回冲了几步掀翻了重机组仍抬着的那挺机枪让它顺着坡道滚了下去。他又跟着队伍跑了两步然后停下了。
不辣和豆饼一边一个一跪一坐地在要麻的尸体旁边。不辣什么也没做豆饼在给要麻永远不好好穿的军装系着扣子。
死啦死啦一个大飞脚过去跪着的不辣被踢得嘴啃地跳起来便要打死啦死啦一个大耳光足挥了一百多度摔将过去毫无疑问他把不辣给打傻了。
“好了吗?”他问不辣。
“……好了。”
于是死啦死啦又加了一脚让不辣加入逃跑的行列一边大叫:“迷龙你自己的人自己管!”
迷龙仍在对着黑沉沉的树林里猛瞄却毫无收获听了这话他开始犯愣“我自己的人?谁呀?”
我把他脑袋扳到能看见豆饼的位置然后开始加入逃跑大军。
迷龙猛省过去一把揪了豆饼的背具把他拖翻他们俩是我们中间最后一个开路的豆饼在被拖拽时一直看着他曾经的庇护者。
仅仅在那个坡道上下我们便扔下十数具尸体。
我们在黑暗的丛林里狼奔豕突既成溃军便再也谈不上队形。羊肠小道的树密得象墙不断闪动着枪火于是我们也不断有人倒下。
死啦死啦拍打一个愤而停留还击的部下“跑!不要还击!”
他刚拍到那家伙的肩膀那家伙已被命中于是死啦死啦继续开跑。
这种战没法打我们像被割草一样。亏了死啦死啦跑得快我们在森林里只留下了四十具尸体。凡事要往好处想好处是死啦死啦现在不用再费唇舌啦每一个人都知道我们正在溃败。”
我们终于脱离了那片地狱一般的莽林我们累得像一群死狗一身的擦伤挂伤摔伤相互拉扯提携着攀上植被相对稀疏的山峦之顶。
我们终于逃离了森林爬上了山顶。日军没往这上边扔兵力因为他们一心猎杀的中英军主力不会走这种山羊摔断腿的鬼路。
死啦死啦停下了用他的望远镜张望着峰峦之下其实不用望远镜也看得清楚那里的一处平地上冒着滚滚的浓烟。
我看着浓烟说:“碍眼的我们不在了老绅士投降了吧?他们的使命就是烧掉宁可成灰也不能落到我们手上的物资还有很有面子地投降——不过咱们把日军惹急了日本人为了他们的日本面子大概不会太顾英国面子。”
死啦死啦讽刺我“损两句你就安宁了?心里填实了?”
我瞟了他一眼“得狗得拍猫得捋你心里有火要捋还是拍?”
“你们要我捋还是拍才成个人呢?”他转向我们所有人“看看吧再要看就得等打了大胜仗了实话说我不知道是哪年。”
我们沉默他也沉默看来是不看不放行。
蛇屁股有些不服气“有啥好看的。英国人输了又怎样?他们还不如像小日本一样冲我们开枪呢。”
康丫低头看山下“就看见缅甸国先英国占了后日本占了跟我们啥关系?”
死啦死啦提醒他“蠢货看着地上幸灾乐祸做什么?看天上。”
天上并不壮观除了个要升起不升起的太阳和云海我们并看不见什么。
死啦死啦不屑地说:“看不见?睁眼瞎?活人在泥里死人在天上。今天死了的人全在天上飘着一样的灵魂在飘荡。不辣你哥们儿要麻在那儿呢你没瞧见?他瞧着你可没个好脸。”
往下生的事情让我们多少有点儿毛骨悚然他做了个与要麻生前酷似的鬼脸那鬼脸要麻通常用来对我们表示全无希望的不屑。
“要麻你说话慢点儿川娃子说话太快我听不懂。喔不辣要麻跟你说你个锤子老子死哒你除了把丧嚎就是嚎把丧你搞点中用的要得要不得?”死啦死啦模仿要麻的口气说。
不辣的脸有点儿惨白死啦死啦本来就是个方言机器但他实在是把要麻的语气和神气都学了个十足不辣的嘴唇在蠕动像要哭嚎又像要鬼叫。
我们很不屑地看着那家伙拿刚死的人吓活人但我们中就是有傻瓜当真。
豆饼问死啦死啦:“我是豆饼他跟我说甚?”
死啦死啦答:“屁都没放一个撩蹶子走了。你没老大了你自在了。”
见过从不思考的人若有所思吗?豆饼现在就是这熊样了。
我拆穿死啦死啦“团座如果真有死鬼那也是飘的不是走的。别穿帮了团座。”
“这辈子就是一个个未竟之志铺起来的你们飘得起来吗?”死啦死啦很悲天悯人地看着我而且是不看别人就看着我真要把我气死。
迷龙从身上拔了根不知道什么毛对着死啦死啦吹了过去这当然不是表示尊敬“硌应玩意儿。你就跳神汉吧你就。”
死啦死啦对他的回应是啪的一掌拍在迷龙的后脑上半真半假似亲昵又似惩罚打得迷龙直起脖来时不知是否该做还击。
“鸟人。死那么多人对你们算是白死了死人有话跟你们整窝的鸟人们说。”死啦死啦说。
康丫在做他那注定无人要听的嘀咕“……走吧回家啦。”
死啦死啦不理会康丫的嘀咕“英国鬼说他们死于狭隘和傲慢中国鬼说他们死于听天由命和漫不经心。所有的鬼都说他们是笨死的。”
我们听天由命地看着他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听懂了和没听懂的人都是一样的。
我无所谓地说:“随便。你随便怎么骂吧你总算救了我们。”
“那就随便。”死啦死啦说。
但他转过身时看着山峦和云海时就再也没了随便的表情我们第二次看见他拖着枪向着他所说死人所在的方向下跪。他嘴里念诵那些奇怪的音符时我们有一种步入云海中的错觉。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阿弥唎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谛?阿弥唎哆?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那抧多迦隶莎婆诃。”然后他在我们的面面相觑和不知所措中站了起来“走啦走啦。死的已经死啦。活着的鸟人我带你们回家。”
我们在云海中走着下山的路有时阳光透过云层照射在我们的身上但那并不能让我们振作。
我们回家。日军欺软怕硬十比四十的战损让他们转向去啃全无组织的大队溃兵。-而我们这小队人脚走出了云海心又进了云海曾经我们几乎有了方向但现在我们象这里的气候一样模糊、潮湿、晦暗。
迷龙一向是排头兵不光是行军打仗也包括做好做坏上升或者下降于是迷龙第一个垮掉。”
这里的地势已经相对平坦了死啦死啦在用一个英式指南针辩认着方向。我们都已经疲惫拖着步子拄着枪踢到个小树枝都能让我们摔一跤。我们中间体力最强悍的两个人是迷龙和死啦死啦迷龙跟他身后负担沉重的豆饼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在飘一个在爬但偏偏就是迷龙向死啦死啦异议:“再不歇我整死你。”
死啦死啦根本置若罔闻并不在意迷龙空洞的威胁但看了看他那不堪其惨的队伍他也知道已经到了极限。
“再走半小时歇十五分钟!”他对着队尾叫唤“别拉太狠!我从第一个人坐下开算这么个十五分钟-能不能歇到看你们自己!”
于是队伍加快了。
第三十二章
我们又走了半个小时然后又走了一个小时因为我们所到达的地方即使我们走断了腿也不会在那里歇息。苍蝇哄飞的声音像是低沉的雷鸣而我们的眼神像惊骇的兔子我们看着路边的那些尸体走过丛林。被射杀的、刺死的、死于扫射的、死于爆炸的——胜利的日军会把自己人的尸体搬走这里留下的全是我们的友军。
死啦死啦站在路边看着我们每一个人他并不想掩饰曾经在这里生过的一场惨败。这条点缀着尸体的小路长得让人麻木大多数人尽量看着前边人的脊背间或有一个实在无法抑制的跑到路边去呕吐。
我用一块布蒙住了口鼻去查看死啦死啦身后的那具尸体。
“是主力军。”我断定。
死啦死啦查看着他的指南针“就是说我们至少把方向走对了。”
我问他:“你怎么不念南无阿弥多婆夜了?”
“因为活的比死的更让人操心。”
我回到队列插入郝兽医和阿译中间。排头兵迷龙已经把自己放任到我们前边他不是走不动了只是在东张西望。
我们不想说话这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迷龙忽然就手把机枪扔给了一直跟随在他身后的豆饼那一下几乎把豆饼给砸塌然后迷龙掉头去了路边从一个死人的手上捋下一块手表。我们沉默地走着和看着而迷龙看我们像透明的一样从我们身上穿越。
迷龙好像刚恢复记忆他是宣称过要来洋财的他立刻把老宣言付诸实施。我们看着迷龙迅成为一个我们不认识的人。
迷龙从我们中间穿过他粗莽地推开挡了他道的郝兽医去那边路上的一个死人身上摘下一枝钢笔。
死啦死啦视而无睹地走向队尾我们尽量视而无睹地前进。我们不想说话这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迷龙手上戴满各种质地的戒指脖子上连项链带长命锁金的银的戴着好几个他有三至四只手表胸口插的钢笔多到你只好以为他是个修钢笔的。
他在草丛深处跋涉目标是那里边倒着的一辆手推车他趴拉开车上倒卧的那具尸体翻检车上载着的饼干和罐头。
我们只能坐在这里休息尽管视线里仍有同僚的尸体但哪里又没有这些尸体呢?我们的鼻子早已丧失了知觉。
我和郝兽医、阿译坐在一起我在清理我的步枪我看着迷龙推着那辆车从草丛里钻出来开始清点他新得的财物。
“迷龙那家伙该死。”我说。
郝兽医理解地说:“谁都有钻牛角尖的时候闹脾气跟自己过不去。喊洋财他攒东西好像就为败掉喊回家他家可是被日本人占着。”
阿译立刻响应我“就该军法从事。”
我和郝兽医都瞧了他一眼我们的眼神透着陌生和怪异叫本来信心满满的阿译忽然不自在起来。
我说:“我的意思是我们都挺该死的。我们。”
阿译赧颜“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么不成话的军队真该有个军法……来管管。”
“军法?没打过仗的白痴就知道跟冲锋陷阵的聒噪什么军法这样你们就有用了。除了行刑队你们又给我们什么了?给顿粥都是霉的。”阿译的话勾起了我的火。
郝兽医劝道:“烦啦你又放什么邪火?阿译什么时候又成了行刑队?他吃的米也从来没比你多一粒。”
那是邪火没错我决定闭嘴。阿译也嗫嗫嚅嚅的。“我不是什么你们。我和你们是一样的。”他在这样自相矛盾的句子里涨红着脸“我是说秩序我们差劲就差在没有秩序。”
本来下去的邪火一下又冒了上来刚擦好了枪我把枪托杠进了阿译怀里我把他的手合在扳机上把自己的脑袋顶在枪口上“秩序?来吧帮个忙从这里头就是乱的被你这样人搅的。帮个忙给它军法从事了。”
阿译想把手拿开我又给他合上要不是郝兽医给我后脑勺猛一下我本来会用阿译的手把扳机扳下去的。
“撞邪啦你?老兵了拿枝枪这样闹有意思吗?”老头儿骂道。
我也觉得孩子气了悻悻地把我的枪拿了回来“枪都不会用还妄谈杀人。我就是吓吓他。刚擦的枪有鬼的子弹?”
我把那支枪往身边一摔于是“砰”的一声一子弹擦着我的身边不知飞哪去了。郝兽医、阿译和我我们三个呆若木鸡着其他的同僚只是看我们一眼像什么也没生过一样——他们也不知道刚才我险些把自己的脑袋打成碎西瓜。
我一脚把那支鬼枪踢得离自己又远了些然后蜷在那里使劲揉自己的头。阿译一直瞪着我嘴唇在抖。
“你们都……你们就都那么想打回去吗?”郝兽医看着我们。
鬼门关的那趟旅行让我语无伦次让我的碎语倒像象诅咒“想打个胜仗。可已经不想了。又被骗了这是骗最后一次了。不是不是没人骗我我自己骗自己。早几天我跟自己说孟烦了除了缺德你也能有点儿人动静的——那是最后一次了我再也不会说了。我要做混蛋了混蛋不用跟自己说这种话的。”
阿译茫然地看着我看完我就看地面即使是泥土也让他有一种经久的恐惧神情。郝兽医看着我看完就茫然看着其他人。我们像在苦刑的间隙休憩有人躺得像具死尸一样以图恢复点儿衰竭的体力有人机械地拭擦多半用不上的枪械有人在撮土为炉跪拜一下沿途不绝的同僚尸体。
郝兽医喃喃道:“……死啦死啦说得对呢这趟出来要死很多人呢。”
我打断他“这世界上最不管用的就是说得对了。”
郝兽医并不理会我“美国人是想当然死的英国人是太高看自己死的日本人是狂死的贪死的——我们怎么死的呢?”
我心不在焉地问:“我们怎么死?”
“迷龙是漫不经心死的阿译是听天由命死的。我不知道你比他们强还是比他们惨你两样都占。”郝兽医说。
我恶毒地问着以图找到一个打击他的缺口“你呢?兽医你怎么死的?”
“我看着你们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只好看着你们。我是伤心死的看着你们伤心死的。”他最后的一句话实在是让我哑然我看着他混浊得像瞎子一样的眼睛我放弃反击。
我一辈子也没法忘记老头那时的眼睛他死了很久以后我还记得他的眼睛干涸的一口枯井。象他以前说的他老家的井你一直在里边打水但是有一天它枯了。
迷龙在远处大叫:“来了这儿要么打鬼子要么财打不了鬼子那就只管财!你们谁帮我推这挂子车?老子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赚多少都分他两成!”
“有数的没?两成是多少?”康丫问。
迷龙打着包票“包你回去不用跪着要吃。包你不饿肚子!”
康丫把挂带挽在自己肩上一起上的绝不止康丫一个。
我看着郝兽医低下头拭擦着自己的眼睛。
先行去探道的死啦死啦回到了我们休息的这片空地操着已经哑了的嗓子喊:“前头平安无事啰!连死人都没有!走啦走啦活着的混球们!”
他只是看了迷龙那一伙子一眼——迷龙在半分钟之内便把他的挂车展成可以三班轮换的运输工具——然后便开始喧哗着把我们这帮散沙聚成队形。
我很难自控地去帮助郝兽医起身搀扶着他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的绝不仅仅是年龄和体力上的衰竭。我们走向死啦死啦正在聚拢的那个队列。
迷龙拍了拍他由康丫拉着一个同僚推着另一个同僚扶着的满车货物他刚注意到他旁边有一个人在抖:豆饼背着他份内沉重的弹药、步枪、备用枪管和本该迷龙背的机枪在着不堪重负的抖。
“大姑娘养的累死也不知道崩个屁。”他把机枪和步枪都从豆饼肩上拿了下来放在车上想了想他把车上最不值钱的一箱饼干砸到了不辣怀里把豆饼的负荷全加到了车上。
康丫因越来越重的车子而抱怨:“这也能卖钱么?”
“不要脸了啥玩意儿不能卖?”迷龙说。
康丫因此便开怀了卖力地拉着车子。
我们开始继续漫长的回家之路。
我们走着一边分食着饼干从不辣那里来的饼干很快就吃光了。
死啦死啦这次做了排头兵不过他这个排头兵是倒着走的他一直在注意他这队伍里可能的掉队者。
我搀扶着郝兽医但我的注意力更多在队的死啦死啦身上。
我们身份暧昧的团长是个倒行逆施者此时他正倒行而且一直逆施。初见时他对整群并不驯服的家伙施行高压强迫我们作战我们几乎让他成了丛林里的无名尸。溃逃时他大可对我们开枪他倒放弃了所有条令纪律只要我们记住一条:别掉队掉队就别再提回家。
死啦死啦在嚷嚷很难理解那个从没休息过的家伙怎么还能喊出那么大声音他用一副嘶哑的嗓子喊:“别他妈掉队!掉队你也就偷个盹!盹完就连回家的梦都没得做了!”
他迅从我们身边跑过毫不留情地踢打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同僚这个同僚是我们从浅滩上救出来的一个也是重机枪射手之一——“叫啥名字?哪里人?”
“罗金生。扬州观音山。”
死啦死啦说的未必是扬州话但至少是江苏话“肉而又臭讲再细你妈也不会知道你死缅甸了麻里木足麻木神罗金生。”
我们不知道罗金生是被什么刺激得又开始行走我们看着死啦死啦旋风般又卷回了队前仍然是倒行。
“各位叔叔大爷我是你们众人的灰孙子求你们乌珠子也别光瞪着地皮旁边有摔的倒的要装死的也帮衬一下好不好……”
我们看着那家伙在倒行中从坡坎上一跤绊了下去在嗳哟喂的痛叫中消失于我们的视线我们目瞪口呆一拥而上看着那家伙从坡坎下的一堆灌木丛里爬将出来。
“好看吗?提神吗?有力气笑的笑一个给个人场笑完了茬儿走人……”话没说完他愣住了他愣住是因为看我们一直愣着——我们的愣不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身后的坡下死啦死啦转过身。
我们终于走出了丛林而山坡之下是一条终于可以行车的大路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条泥泞而糟糕的路上自极目的山峦中而来往极目的山峦中而去的都是我们溃不成军的疲惫而潦倒的同僚。
死啦死啦看了看他们又回头看看我们。我们呆呆地望着前尘的时候死啦死啦不再看我们了——他走向那支溃败的大军我们跟随并汇入那支溃败的大军。
他创造了一个注定被淹没的小小奇迹在与日军的那场遭遇战后我们幸存一百六十一人我们回到属于我们的人流中时仍是一百六十一人没一人掉队。然后他开始竭力让这个小奇迹不被人流淹没他的办法是让它变大。
死啦死啦仍然倒行在泥泞的路面上有时候他摔倒那没关系他很擅长爬起来爬起来然后向我们现在还看不见的队伍叫喊。
“你们当自个儿是老鹰吗?各顾各地走?路边水洼里照照你们长得像老鹰吗?你的枪呢?你肚子里有食吗?这两条木头桩子是你的翅膀?你连麻雀都不如。我告诉你们怎么回去见过大雁没?飞成两行受伤的被挟在中间几百只小翅膀变成两只大翅膀飞得比老鹰远十倍——就这么回去!——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我们是打过仗的一路杀着日军过来的。”
我们的队伍已经长了很多倍到极目处再被山弯掩映并且不断有散兵加入我们。我们瞧着让人信任走在最前的是第一批的一百多个和别人相比我们都保留着武器我们从来没有散过我们的队形。
我走到他的身边看着他在路边的水洼里喝水以润泽早已破了的嗓子。
“你想干什么呢?”我问他。
死啦死啦乐着他现在如果不喊的话声音就像破风箱“我有我自己的军队啦。”
我质疑道:“就算你真拉出一个团来等回了你说的家你还是团长?”
“那也叫做过了。回头我有得吹了。”
我忽然间热泪盈眶那不是感动而是源于路边飘来的青烟每一个胆敢从这里走过的人都被熏得热泪盈眶:一个家伙在路边的林子里堆了一堆巨大的树枝在烧着并且已经烧完那些根本还饱含水份的燃料烧出了足够熏死人的青烟和一大堆的黑灰。死啦死啦深一脚浅一脚走向那里时纵火的家伙正在对着灰堆磕头然后从灰堆里捡出什么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包上。
死啦死啦问那个家伙:“嗳!干什么呢?报讯通敌啊?”
纵火的家伙是一口我们来时已经熟悉的云南腔“我烧我弟弟。”
我和死啦死啦看着那家伙把我们置若罔闻地放在一边从灰堆里把熏得漆黑的骨殖捡入他的布包。
死啦死啦说:“你这烧的隔三座山日本人就看见我们了。”
纵火的家伙纠正死啦死啦“没三座山。日军前锋就跟在我们后边能咬一口咬一口我弟弟就被他们咬死的。”
于是死啦死啦挠着头替人计划着:“背不动了?烧了好带回家?跟我们走吧我们回云南。”
那家伙没什么反应他脱光了上身把那个装满骨殖的包贴肉束上然后再把衣服穿上“回四川。这边山风伤人我弟想回四川——我从小跟我爸来云南跑马帮我妈跟弟弟在四川好容易在缅甸刚见着面。”
死啦死啦想了想问那个家伙:“……要不要宰几个咬你弟弟的家伙?”
那个一直无精打采的家伙忽然有了精神拿起他放在一边的枪——我不得不注意到他是为数不多把自己的武器保养良好的家伙并且他还有一柄红布条束把的长柄砍刀。
我们站在路边从我们的大队中募集愿意参与我们这场小战的兵力不辣已在我们之中蛇屁股不知从哪里又找到一把菜刀非常不忿地偷着和烧死人家伙背后的砍刀比量尺寸。我们看着队尾的迷龙我们还需要一挺机枪。
那家伙和他的挂车、以及和他的新狗腿子康丫等人以及挂一脸后娘所养表情的豆饼——这一大嘟噜子已经落后因为他们忙着打劫路边一辆被日军火炮击毁的卡车那车已经被溃兵搜罗过很多次了迷龙们接近一无所获于是阴着脸跟上队列——并且在看见我们时脸色显然更阴。
死啦死啦问迷龙:“小日本来了。想反咬一口吗?咬跟着我们咬的日军。”
迷龙看了他一会儿“咬完了还接着撤?”
“明知故问。”
迷龙于是开始挠他的肋骨他又成我们中间把军装穿得最不像军装的人了敞着怀又撕掉了袖子“那就不去了。我又有钱了这条小命还是留着给自己玩合算。”
死啦死啦激迷龙“你是想死呢?还是怕死呢?”
迷龙并不上当“我怕被人忽悠死。”
于是死啦死啦把自己的枪扔给一个愿去而没武器的兵去迷龙的挂车上拿了机枪顺便又拿了几个弹匣。他扫了一眼迷龙被人拿走了曾经心爱的机枪但迷龙的表情几乎没什么改变。
“我们走吧。烦啦三米之内我知道你是伤员可你比这位还好点儿这位活死人大爷。”死啦死啦说。
即使是康丫和豆饼都觉得羞愧但活死人迷龙仍在挠着他的肋骨。我看了他一眼然后我们跟着死啦死啦钻进路边的树丛我有种我们想尽量远离迷龙的感觉而我回头时迷龙他们也已经开路他们也想尽量远离我们。
我们埋伏在林中死啦死啦的损德让他照搬了日军的做法他和大部分人是爬在树上的用干粮袋或背具做了射击依托。溃军已经过完林外的公路现在当得上死寂。
我不在树上我和一组人倒伏在丛林中卡车和火炮的残骸之间冒充死人。
我被命令扮演战死在缅甸的同袍之一这是美差不用爬树胆子大的甚至可以睡觉。可我一直瞪着林梢上的天空惟恐我真的死了。我一直觉得我已经被那辆日本坦克杀死了现在是我不知所谓的躯壳在游荡。
迷龙怕被忽悠死我同意。晕忽忽冲上我第一次的战场时我立刻明白一件事我唯一拥有的只是我的生命我如何支配它是个巨大的问题。我肯定世人怕的不是死但支配自己的生命是每个人的渴望。
我仰天躺着看着树上的死啦死啦做了一个手势然后连我也听到枝丛沙沙的轻响:衔尾的日军斥候终于出现。
我们开始对那些只知注意林外的大路而对身边的树梢和尸骸毫无防备的日军射击步机枪、手榴弹、刺刀死啦死啦相当阴险地只管用机枪攻击队尾把日军的退路封杀。
顺利之极溃军一直的无所作为是我们最好的掩护。日军的斥候从此学会不再出现于我们的视线。
最后两个日军逃跑我们想要射击却无法射击因为那个烧他四川弟弟的云南佬拔出他的砍刀冲上去拦住了我们的射界我们看着他在狂奔中劈翻一个第二个跑得赛兔子但云南佬真是只打雷不松嘴的王八他几乎追出我们的视野。
我拿枪瞄着我枪法还可以可以把那个一直被云南佬叼着尾的日军干掉。
死啦死啦拦住我“别打。别打。我看他能跑多远。”
于是云南佬一声不吭把第二个砍翻了然后一溜小跑回我们正在收队的队形——于是我们回归我们的大队。
我们草草收拾了这里的战场并打算离开。死啦死啦赶上了那个云南佬儿他也并不是个喜欢向人表示赞赏的人但他也从不掩饰好奇“叫什么名字?”
那个云南佬儿像我所见的山民一样耐劳背着三支枪和一把刀也看不出疲劳“董刀。”
死啦死啦瞄了眼那家伙背上的刀有点儿哑然“那个……那你弟弟懂啥?”
“董剑。”
“……砍过很多人?”
那位就有些赧“……这是武术啦……没砍过人第一次砍。”
面对着一个全无幽默感的人死啦死啦只好挠头顺带说些全无意义的话“回头就要回四川了吧?”
“嗯哪。”
“好走。”
“嗯哪。”
我很高兴看到死啦死啦被人闷得没话说而死啦死啦也意识到则不怀好意地看我我立刻瘸开了。
董刀走了很多次也没走了就跟着我们混。除了洗澡他都背着他老弟的骨头几个小时后我们叫他丧门星。
这次伏击让两百多溃兵加入我们即使溃兵也有强弱强弱以日军斥候是否敢惹为衡量于是第二天又有两百多加入我们。
当终于到达中缅边境时死啦死啦已经有了近千人考虑到我军的编制一向内虚外空可以说他几乎拥有了一个团。
我们这群伏击归来的人终于赶上了大队先赶过迷龙的那挂子鸟人然后是我们大队人马的队尾。迷龙那帮子人频频地张望我们而我们尽量不去看他们。
死啦死啦又开始跟拉在队尾的人嚷嚷:“别拉一个!你后边要多一具路倒尸恭喜啦——你老兄离路倒尸就又近了一步!”
三米以内我姿势难看地随着死啦死啦瘸往队。
除了他的团他还拥有了一批死忠一群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又没打过多少仗的年青人——不绝不包括我们我们已经踏过太多个战场一次次从尸堆里爬出来的人不知道什么叫作忠诚。
死啦死啦看着路边的那块碑上边标示着离中缅边境还有若干公里。他转过身来听着隐隐的炮声炮声似乎在后边追赶。他身边簇拥着一群拼命让自己显得铁血一点儿冷酷一点儿的大小孩儿。
我不知道虞啸卿是不是真死了。但我看见又一个虞啸卿只是我们不想做他身后的张立宪何书光们。
我尽量不看那帮小子只是把望远镜递给了死啦死啦并指了一个方向。
死啦死啦冲着那个方向在遥远的被我们抛在身后的山峦之顶上看见几个小小的人影他们大概也在看着我们枪刺上飘着小旗——那是终于学了乖的日军斥候。
双方都鞭长莫及死啦死啦也就懒得再看他们“到你认得的地方了吧?”
“前边那座山就是中国的山因在西南边陲而称南天门下了南天门就是怒江有一座桥叫行天渡过行天渡就到了禅达。”我特意停顿了一下“我们来时的地方。”
“也是我来时的地方。”说完他开始冲着大家们嚷嚷“别拉一个!就快回家了!铁拐李们拐起来!”
绝大部分人都已经走得快和我一个德行了于是我们振作精神拐起来。
第六章
踏上了自己的国土我们的脚步便松快得多了尽管还是被死啦死啦谑称为铁拐李的德行但至少从步态上不再像是被鬼追着。
我这次在队尾我们正络绎地上山先头已经络绎地在下山。我们在缓缓的行进中看着路边那个女人她又脏又累以至她身边那个约摸五六岁的孩子都比她干净整洁得多我们看她一是因为一个异性引起的必然的好奇二是因为她身边停着的那个死人——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头子看衣服家境还不错只是就泥泞来看生前没少折腾。他像我们这些天见惯的难民一样躺在路边头下边垫着衣服卷谁都看得出他已经死了。
“过路君子谁能帮我丧了我的公公?——过路君子?”女人念叨着。
不辣戏谑地使劲捅我的肋骨“过路君子。”
“滚。滚。”我说。
“谁能帮我丧了我的公公?”她隔上十数秒便这么念叨一遍但瞧来就像念天上掉馅饼吧一样不抱希望她并不悲伤看起来很平静但我们已经很熟悉悲伤所以能无师自通地明白那恰好是早已过限的悲伤。她的孩子也不悲伤很亮的眼睛让我们明白这家伙平时绝非现在这样安静他看着我们像一条对我们不感兴趣的小狗看着一群他也明知对他不会有兴趣的大狗。
一道命令从队的死啦死啦那里被喊叫下来近千人的长队队我们已经看不见“原地休息!——原地休息!——原地休息!”
反应慢的家伙、走晕头的家伙们还是要撞在前边人身上我们挤挤拥拥地坐下来这时候就有某些好奇心过强的比如说不辣这样的货累成这样还是要好奇——他走向那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个活人和一个死人。
“难民吧?住缅甸的华侨?家里做生意的还是念书的?看穿着家境不错呢。啧啧。”不辣搭讪道。
女人只是接着念叨:“谁能帮我丧了我的公公?”
要麻死了后不辣变得很讨厌。有的人一生只需要一个朋友他怎么头撞南墙这个朋友都不会让他碰壁。不辣于是像被斩成两段的蚯蚓蠕动着唠叨着想给自己再凑合出一个朋友。
“不辣你给人个安静好不好?”郝兽医叫他。
不辣现在看起来确实很讨厌别人并没打算回答他的问题他也一劲儿自问自答就是那种拿街头遇上的他人的痛苦当作谈资的鸟人——而那女人显然有与她曾经的家境相应的聪明她明白这一点因明白而根本不看他她说话几乎只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原来的韵律我不知道她已经在这种单调的韵律中等待了多久。
不辣还在叨逼:“丈夫呢?死了吧?日本人杀的还是缅甸人?这是你公公?很厉害呢能走到这儿。我们路上撞见好多能爬上南天门的还真没几个……”
我提高声音叫他:“不辣!”
不辣回头问:“么子事?”
“回来!”郝兽医说。
“我又不累。”
我说:“谁他妈管你累不累?你明知道帮不上忙就滚回来!”
“我陪她讲话蛮可怜的。”不辣不打算回来。
郝兽医说:“这有铲子。你要真可怜她就把人埋了好让她走人。”
“你都累散了我哪儿有力气?走人往哪儿走?禅达?有她吃有她住啊?”不辣只打算动嘴。
我说:“现在最不缺的就是你这种一分钱一轮船的同情心!都快亡国了你叹口气就对得住天地君亲师了?”
刚和我一边的郝兽医居然在旁边为不辣抱不平“不辣倒也不止叹口气……。”
“郝道学你闭嘴!——不辣不回来我拿枪打你啊!”我倒不会真开枪但我拉了枪栓。
郝兽医拦着我“你不要又乱玩枪。”
“要得嘞要得嘞。”不辣说着很不忿地回来了我现在学小心了我先退出那子弹。
可是回到我们中间不辣立刻开始播报其实我们刚才都听得真真切切并且全是他一言堂的新闻“她是华侨全家都在缅甸做生意人家家世不错的全让打仗给搞胡了。她丈夫死了公公上到南天门也病死了……”
蛇屁股揶揄道:“这是你说的还是她说的啊?”
“这种事我见太多了。——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不辣吹嘘。
我拿话堵他:“没人想知道怎么回事。”
惰于思的人偶尔也接近真理不辣几乎猜对十之**。仅需要补充两条:她举家——包括娘家和夫婿家——在一周内毁于战火;她的好家世也让她受过好教育和不辣比堪称学富五车实际上她是那类能把书的精华读进人的生命的少数派。
我们听着车声辚辚那辆破推车在这漫长的山路上恐怕已经把轮子都硌变了形但架不住迷龙老哥招募的人力老远就能听见那货地主唤长工似的吆喝:“加把劲儿加把劲儿!康丫你这回下坡可把牢了!还会开汽车呢你!”
“你给我个汽车来开。”康丫顶嘴。
传来一阵巴掌声殴打声康丫唤痛声。
我们便沉默我们转开了头。
我们明白迷龙但他仍是我们的羞辱。
第三十三章
迷龙活动着刚打过康丫的腕关节刚挨过打的康丫这回在后边把着车另一个人跟前边拉着后娘养的豆饼跟在车边。迷龙那一摊子壮大的不仅仅是他们的货物也包括他们的人丁现在即使一次上三人这轮车也够三班倒的。终于踏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迷龙也终于有些高兴他该带的不该带的全扔在车上边吆喝着康丫边就这盘肠高坡观望细小蜿蜒的怒江。
“大耳刮子好呢汽车好呢?”迷龙问康丫。
“……大耳刮子好。”
迷龙于是就高兴到摸康丫的头“乖儿子。”
康丫不看我们我们也不看他们但是迷龙现在心情好迷龙就偏要看我们“嗳嗳嗳那都谁啊?脖子错环啦都?我给你们正过来。”
他***是有办法车上还有一箱饼干那家伙端起来就往路边一个平摔。扑啪一响箱子拍地饥肠辘辘的我们立刻转头。
“兽医不好了我抢了你饭碗呢。”迷龙坏笑。
郝兽医只好干涩地笑笑但我们中自有脸皮厚的家伙不辣毫不介意地把那箱饼干捡了回来和我们分食一边还要忙活和迷龙打嘴仗“迷老板有罐头一人打赏个呗?”
迷龙说:“吃饱了好有力气跟我翻白眼球?白日梦白日做吧。后边死人堆里倒多得是小日本也多得是有种自己拿去。”
蛇屁股提醒他:“休息呢。你别往前走啦死啦死啦一见你怒从心头起直接崩掉。”
“他好意思崩我?他好意思崩我们哪个?”迷龙说。
话这么说但可以确定迷龙并不是找死的货他拍着康丫的背让他的苦力们把车拖停了。迷龙也不甘于和我们坐靠在车上向路那边的两个活人一个死人张了一望。
康丫如蒙大赦看得出他这几天过得不比我们好多少“有水的没?”
蛇屁股说:“拿罐头来换。”
康丫忙说:“天地良心。我哪儿有啊?”
“可保他那裤腿里就藏着好几个。我还可保就偷你老板车上的——丧门星!”我叫那个云南佬儿。
可怜丧门星也算个会家子却沦落成打手兼为走狗他猛跳起来卡住了康丫不辣把康丫的裤子猛然一松两个罐头滚落坡地蛇屁股连滚带爬地逮住。
我们哈哈大笑把康丫推落在我们中间我拿了一个半满的水壶砸过去但康丫现在想的不是解渴了他耷拉着头根本不敢看他的雇主迷龙“迷龙非打死我不得……你看我身上这乌青。”
我说:“才不会呢。他好意思打死你?他好意思打死我们任一个?”
因为康丫提到迷龙所以我看迷龙我现迷龙根本没看我们包括刚才的闹剧现在错环了的是他的脖子他一直靠在车上看着路那边的两活人一死人。
“兽医有人脖子错环了要你正过来……迷龙?!”我叫他。
迷龙转头看了我们一眼嘟囔了句傻瓜玩意儿一类的然后又转回去。
于是我们开始唿哨和笑闹迷龙又看我们一眼嘟囔了一句傻瓜玩意儿然后站直了做一些整理货物的杂事那完全是心不在焉的仅仅是为了止住自己走向那厢的一种徒劳但他一边整着一边仍看着那边最后他连这种徒劳也不做了他走向那里时刚被他整过的一部分货物落在地上。
只有最麻木的豆饼去把那些并不属于他的货物拾捡回车上。而我们都哑然了因迷龙的表情实在太过于认真没有别的只是认真和小心那样过份的认真和小心、温和、悲伤、欢乐、伤逝、怀乡、心碎只该属于梦境。
不辣叫他:“迷龙你让人安静会好不好?”
迷龙的嘀咕像是对自己说的:“怪可怜的。”
“你又帮不上忙。”不辣补上一句。
没有回应。
迷龙那年三十八岁他拒绝在日占区生活流亡入关时是二十七岁我们不知道他之前的二十七年中有过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关内的十一年如何渡过。我们只知道那天我们看见个梦游的他梦见已经永远消逝的一切我们觉得他惊醒时就会横死在我们眼前。
迷龙在我们的讶然中横穿山路这最多可过一辆汽车的宽度对他来说也许比这几天所有的路加起来还长。
迷龙站在那两个活人和一个死人面前对死人他完全忽略但我们无法确定他看女人更多还是看孩子更多他的目光是贪婪而不是好色因为他只生了一双眼睛却想在同一时间内把两个人从眼里收进心里。
那个女人并没有看他低垂着几乎是披散的沾着草叶和泥垢的头。那孩子瞪着他如一只幼犬瞪着巨大的同类只是此时的迷龙如果像狗也只是象一匹级巨大的温驯松狮。
女人低声说:“你能不能帮我丧了我的公公?”
迷龙开口我们现他在这一瞬居然变得粗嘎和磕巴起来“你……你那啥……从哪儿来?”
他开口了我们也清醒了我们也又可以笑闹了。
不辣说:“东北啊!哈哈缅甸他东北的!”
我们笑连郝兽医也笑我们竭力用这样粗野的笑谑来排遣迷龙带来的悲伤。
但迷龙从掉过头那一会儿就对我们单方面丧失听觉了“你儿子?”
女人没抬头也没回答而迷龙迟疑地伸了手想去摸那小孩子的头不管是几天还是一周的颠沛流离都足可以把那么一个本就很淘的小家伙逼成小野兽他爪子挥了一下迷龙手背上多了几道挠印。迷龙珍惜地用嘴吮了吮伤口也不知道是惜自己的血还是惜那几道伤痕。
“你丈夫呢?”迷龙问。
蛇屁股替女人回答:“死了呗。一头担子不好挑迷龙要不你已经有挂车了你凑合着再来一挑子?”
我们并不觉得好笑但是我们笑。
那女人低着头我们都没人能看见过她的脸。我能肯定那是出自尊严而不是羞涩她有那种默默承受伤痕的自尊——因为迷龙了半天痴伸手像是想撩开她头看一眼时她不是羞涩或惊恐地搪开而是坚定地抓住了迷龙的手放回原处。
迷龙的手指上拈着一片草叶那是从她头上拈下来的我确定那女人在她的头下看着她也看见她的儿子兼保镖立刻一脚踢在迷龙的膝盖上而迷龙照旧哈着腰直着腿保持着他虔诚的姿势和看见上帝的表情。
“我那个……拿掉这个。”迷龙让手上的草叶落地。
女人问:“你能不能帮我丧了我的公公?”
迷龙问:“你能不能嫁给我?”
我们哑然了。我哑然了一会儿后一拳锤翻了康丫正仰脖子在喝的水让水洒了他一身。我开的头让我们使劲地笑而我疯狂地笑。
我一边笑一边揉着我确实在痛的肚子一边抹平我的笑纹。
我大笑我假笑因为太好笑了。我笑得心快碎了因为我想我一直忙活着悔疚和憎恨迷龙却在路边捡到他的幸福。
那女人特意等到我们笑完了才说话因为她的教养让她不习惯以大声来压过笑声“我公公给自己做了个生柩才三寸厚就连房子一块被烧了。如果你能给他三寸厚的棺柩可以。”
迷龙说:“我能啊。不过你别听岔了我说的是你嫁给我。”
显然那边并没听岔因为她的回答毫不犹豫“如果你能带我们回中国给我们个家。我就嫁给你。”
迷龙因这要求的轻易和艰难挠了挠头“那可不呗我又不想娶个外国人。”
于是那女人提出她的最后一个要求:“如果我死了你也能好好对雷宝儿。我就嫁给你。”
迷龙在她刚说出最后一个字便开口了他根本是毫不犹豫的而我们已经因那两个混蛋认真到只能当作戏谑的对答而彻底安静。
“就算你不死我也会好好对雷宝儿。就算你不嫁给我我也要带你们回中国。就算我死了我也要让我屁股后边这帮子混蛋玩意儿带你们回中国。”
女人说:“那我嫁给你了。”
迷龙直起腰来看着狼牙般的山势中细长如带的怒江看着南天门顶上那处被树藤树根爬得光怪6离的巨岩和其上的巨树。
刚办成*人生第一件大事的迷龙长长地吁了口气还没及转身就对我们嚷嚷:
“有家巴事儿没有?!”
我们在同时扮演着傻子和哑巴。
迷龙先把他订下的家庭放在一边迈过山路走向我们山风吹着很轻快他回来时比过去时快了至少五倍。
我们仍在扮演着傻子和哑巴。而迷龙几乎是在以一种咏唱调和我们说话。
“家伙事呀家伙事?谁有***家伙事呀?”
“什么是家伙事?”阿译问
迷龙做了件以前会吓着我们的事情他搂着他从不愿接近三尺以内的阿译摇晃但我们现在已经没空去惊奇这个了。
“刀啊锯子啊刨子啊斧子啊铣子啊做棺材的那些!”
我问他:“……你以为我们要在这歇一周吗?连吃带盹一个小时你做副棺材?三寸厚的棺材?”
迷龙现在开始摇晃我让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牙床在撞得响“所以要赶紧的啊赶紧的!赶紧的啊!”
我们仍在呆而迷龙很快为自己想到了加快度的办法他一伸胳臂展示挂了半腕子的手表“把你们能用得上的家伙事都交出来!一件家伙事换我一块表!”
对我们这样一群混蛋来说利诱大过其他任何冲击而一队这么大人马工具多少还是有一些刨子铣子是没有工兵铲、锹、斧、刀甚至是锯倒是在地上扔了一堆其中夹杂着丧门星的砍刀和蛇屁股的菜刀。
迷龙一屁股蹲下挑拣着他绝不在乎这样一件简陋的工具要他付了几百倍的代价斧子、铲子、方头锹什么的被他抱了满怀然后顺手把他所有的表都如搓泥一般地捋在地上。
我们愕然地看着并没人想起去捡而迷龙一次扛着至少四件工具进入路边的山林时先向我们呲牙一乐然后对着路那边那个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他的家庭嚷嚷。
“三寸厚!少半分就地阉了我!”
我们郁闷地坐在路边从康丫那里撬来的两个罐头已经打开但没谁想去吃实际上我们中间的康丫和不辣已经消失他们也钻到林子里看热闹去了。
一个从路边山林里传来的声音一直敲击着我们那是迷龙用斧刃砍击树干的声音急促、有力几乎与人的心跳同步间或伴之以迷龙快意淋漓的叫喊声。
“顺~~山~~倒喽!”
然后我们就听到一个庞然大物倒地的沉重声音而又一截树的尖梢在我们身后的林中消失。
康丫和不辣深一脚浅一脚从迷龙砍树的林子里颠了出来老粗对这事的免疫力强过我和阿译、郝兽医这样的但仍有些茫然。
“罐头开啦?有筷子的没?”康丫问但那纯属心不在焉的废话他也是说完了就自己去树上折筷子。
不辣赞叹道:“乌龟王八出娘胎时大概就是个砍树的山妖呢……你们开两罐头他砍了四棵……”
“迎~山~倒~喽~!”又一声巨响又一块树梢自我们的视野中消失。
康丫数着:“五棵。”
我实在再按捺不住起身走入康丫不辣刚出来的地方并现郝兽医也跟在我的后边。
我们看着那个在林子里埋头猛干的家伙那家伙把上衣脱了缠在自己的腰上后仍像个刚出笼的包子一样冒着热气但除了热气之外没有任何别的能让人联想到包子他几乎是同时使用着四件工具在猛力的挥击后在切口上钉入楔子再用斧背把碗口粗的树按着他要的方向击倒。
轻信、莽撞、永不思考、人来疯我在心里评论。而他用斧子回击:抑郁、自闭、多疑、坐以待毙的瘪犊子玩意儿——最要命的砍树的根本没操心我的嘀咕他只费力不让树倒下时砸到他的兄弟……他是山妖爱惜他的树木兄弟。
后来我不再腹谤了于是我看见野猪的凶猛豹子的敏捷熊罴的豪雄和灵长目的智慧……我多想这样使用我的生命。
我呆呆看着那场人与树木的舞蹈急促而不失韵律迷龙踏着一种伐木者独有的舞步移动于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半圆之上让他的斧刃每一下都精确地挥击在他的目的上。他像是解牛的疱丁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他身上的纹身为什么是花瓣与苍龙粗犷与细腻的姻缘。
迷龙将他的斧子砍入了地里开始拥抱他砍的那棵树看起来几乎是在与树亲嘴——别误会他只是在了解那棵树将倒下的方向然后他用膀子撞了两下以让这个方向更加确定然后他在切口上打了楔子然后退两步拿起斧子用斧背挥了大半个圈敲击在树干上。
树木倒下时夹着迷龙欢快的声音:“~顺~山~倒~喽~!”
这个顺山倒的树梢就砸在我身前两尺之地枝叶和土屑草叶飞溅一瞬间我的天地像要坍塌。
迷龙大笑“完啦完啦完啦!完犊子啦来不及啦!哈哈!”
那家伙猿猴一样从刚坍塌完的天地那厢蹦蹿过来为了过路方便还顺手推了我一把——其实我根本没挡着他我往后一退摔在草窝里他顾自跑出林子去了。
我茫然坐在草窝里身边站着同样茫然的郝兽医。
郝兽医仍茫然站在我的旁边我就势那么坐着茫然看着已经被迷龙清空了一小片的林子。
而这时迷龙已经带着他的狗腿子兼苦力们回来他们手上拿着刀、铲镐-连丧门星的砍刀和蛇屁股的菜刀现在都征用了。
迷龙指挥着他的狗腿“地快着点!你们几个把树枝子都砍了!”他劈叉两刀砍掉一截枝枝并特意留着枝干接合处尖锐的头“这个要留着老子没多少钉子。梢头的枝叶别砍光了老子要好看。——你们几个这边!”
他一手划定了拿铲拿镐的几个我不得不承认美与教育无关是在每个人心里的他一指就指定这片空地间最漂亮的地方:“跟这刨坑!”
刚才的伐木场立刻成了挥家伙大干的劳工场。我现我身边的郝兽医消失了然后现他也跟豆饼们挤一块拿把小刀在清除枝梢。
迷龙现在又在败家他在分解他的推车以得到必须的钉子。那挂车在他斧子的敲击下分崩离析车上货散了一地迷龙一边拔出其中的钉子一边冲着路那边他的家谄笑招手。
雷宝儿阴着脸过来迷龙用糖果谄媚他“叫爸爸。”
雷宝儿回答:“兔子。”
迷龙哈哈大笑高兴得像被人叫了一百声爸爸现在他有胆对从没正眼看过的妻子喊了:“老子去干活!要不要瞧瞧你家老爷们儿干活?!”
他并没等待回答因为他时间很紧他抓着满把长钉蹿回他干活的地方。
我待得也实在不是地方进出必经之道于是有人在后边推我的屁股我低头看着一脸戾气的小霸王雷宝儿。
“我过去。”他说。
我又站回了我曾摔倒的草窝里雷宝儿后边是迷龙的老婆——尽管我根本还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但已经在心里暗称她为迷龙的老婆。比起我的讷讷来其他的丘八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悄没声地给这母子俩让出一条道来。
迷龙正在锤打他一手造就的棺柩没木工架子不要紧他的苦力们把截好的原木段抬上位置然后那家伙全凭蛮力用斧背敲砸上去——说他全凭蛮力也不对那家伙算计着每一段木头的粗细只是你根本看不出他在算计。砍去枝丫后原木上的尖锐突起是他的楔钉他精确地靠着这些只在最重要的着力处才敲上个宝贵的钉子把一副棺柩敲得严实合缝。那家伙前后左右地忙着在关键处补上几下你简直可以相信他在一个小时内连房子也盖得出来并且还能精益求精地对他的苦力们进行挑衅“这木头谁砍的?你胳臂跟大腿一般粗吗?你脱了裤子比比?”
他这会儿是绝不会浪费时间在嘴上的说着骂着自己去挑刚砍下来的木料。他把一整段几米长的原木竖起来上肩回身时便现小人雷宝儿正在他身后仰望。
迷龙说:“叫爸爸。”
雷宝儿答:“弟弟。”
迷龙又一次美得哈哈大笑“康丫抱你家大爷上来。”
康丫愣了半晌神儿才想明白大爷乃雷宝儿是也他悲苦地把雷宝儿抱到迷龙扛在肩头的原木上。迷龙一手扶了原木一手扶了雷宝儿的屁股雷宝儿显然很满意这样的待遇居然就让迷龙这样一直把他扛到棺柩边。
然后郝兽医把雷宝儿从迷龙肩上抱下来——顺便被雷宝儿扯走了几根胡子。迷龙小心地把那大段原木放在地上——那是怕伤着雷宝儿——他开始就地取材这回严丝合缝上了。于是迷龙开始他进一步的修饰一手蛇屁股的菜刀一手丧门星的砍刀前后左右地走着砍掉削掉或者砸掉任何一根有碍观瞻的树丫树瘤。雷宝儿也拎了把三八刺刀——对他来说那是双手剑跟着迷龙颠着转着帮倒忙。
我瞄了眼迷龙的老婆她站在远离了我们的地方我仍然无法看清她但我能确定她一定在看着那个在阳光和莽林中蒸腾着热量的男人。不论之前曾遭遇过什么现在遇见这样一个男人当是她和雷宝儿的幸福。
迷龙抱起了那具尸骸——之前他已经尽量地把这个他不知该如何称呼的老人给打理干净了——轻轻地放进了棺柩他小心地搬了下死人的头颅以便让头颅能就上他垫在下边的毯子卷那是个让人感动的动作因为他居然能担心死人躺得不舒服。
迷龙直起了身子又盯着他老婆的前公公看了两眼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合上。”他拉开了嗓子“——盖棺喽!”
同时迷龙的老婆也就跪下了同时拉着雷宝儿也跪下磕头。我们没有听见哭声我们不知道迷龙的老婆是个什么人但绝对绝对不是一个爱哭的人。
迷龙和他的苦力砸上了最后的四个长钉同时用钉棺柩之前就铺在下面的藤蔓将棺柩缠绕于是我们看见了我们所见过最美丽的棺材:它完全是原木的在这树林中它像是就着这里的水土生长出来的。只要有心迷龙其实细腻得很他特意在某些位置留下了一些树枝青得让人舒心你简直觉得把它埋到土里后还会继续生长。我们的鼻腔里没有死人的气息只有树液的清甜。
郝老头紧赶了两步把一个野花野草的花圈放在棺材上但我觉得就迷龙的装饰美学来说那有点儿多余。
而迷龙愣了少顷也开始跪下磕头第一个头磕得别别扭扭第二个就自然了很多磕第三个时有人在后边踢他的屁股。
迷龙转过头来死啦死啦在后边站着。我们也搞不清他什么时候钻进来的。
死啦死啦问:“这是在干什么?”
“我办喜事呐。”迷龙答。
“哪儿来的?”作为一个一眼能从丘八群中找出谁没上枪栓的人他显然早看见了那母子俩这是官样的装傻而死啦死啦居然拿出了官样这是不详之兆。
“娘生出来的呗。你哪儿来的?”迷龙带点儿挑衅地说。
死啦死啦看着我们“谁来解个惑?”
我们都沉默没人来解惑死啦死啦扫视我们闪烁的眼神他很快就从我们中间挑出了对这件事执异论者“林营长你是军官如果我死了就是你带他们。你做错过事你曾经让孟烦了替你受过你对不起军官这两字——你又打算再来一次?”
我知道要糟而阿译已经开口了“他替人做副棺材人嫁给他——就这样子。”
于是死啦死啦看着迷龙迷龙一脸子漫不经心地说:“不止娶媳妇还认个儿子。二把刀的营长漏说了。”
“绑起来。”死啦死啦下命令。
我们不去扑迷龙但死啦死啦几天来自然建立了威信那帮一脸冷酷的小孩儿跟得他是形影不离呼地便扑了上去迷龙掀翻了一个一看不是路便退一步开始讨价还价“成。成。鞭子还是军棍我都认就别当我儿子的面。咱出去整。”
也没人答理他只有人把他绑了。一帮家伙跟他也不熟早烦了他的跋扈下狠手把迷龙绑得像待宰的生猪
迷龙仍在逞他的英雄“走军棍还是鞭子找地方整。”
死啦死啦说:“让他自己找个喜欢的地头。毙了。”
迷龙愣登了一下我们也都惊着了但与迷龙不相识的那帮家伙并不会惊着他们根本是以一种令出如山的架势架了迷龙往林子外走。迷龙晕晕然被推了两步开始挣扎和抱怨“小屁孩儿一边去没工夫跟你们闹——死人还没入土呢。……喂?我吓大的!喂喂?!”他终于确定这是玩儿真的“死啦死啦!我早没整死你……”
死啦死啦的死忠们可容不得这样的亵渎一枪托杵在迷龙背上叫他有啥屁话都吃回了肚子里。一群人干脆是把他拖得脚都离了地迷龙想勾住个树桩子驻留一下都不可为之。
“看戏啊!过河拆桥的好戏啊!一折子叫卸磨杀驴二折子是炖完了肉就砸锅啊!唱戏的是个臭不要脸的戏子叫团座!叫该死不死又叫死啦死啦!打鬼子是一二一向后转对自己人左右左骗死你……”迷龙的嘴被人捂住了叫骂变成了支吾而远去。死啦死啦扫了一眼那空地上的棺柩随在后边出林子。我们这批跟迷龙要好的老人惶惶地跟在后边。
林子里只剩下迷龙的老婆和雷宝儿跪在棺柩边。我回望了一眼不由对那女人有些恨恨——周围生的一切似乎与她无关。
迷龙终于找到了阻滞行刑者们前进的方法他不再用脚去够那些吃不上劲的树干和灌木而是把脚缠上了人行进中的脚一下子几个人在山道上成了滚地葫芦——五花大绑的迷龙爬起来便做了件让我们瞠目结舌的事他开始望无人处狂奔那货在逃命看来他也终于明白了事态之严重。
死啦死啦叫:“丧门星!”
我们中间最擅长追逐砍杀的丧门星拿出了一个狂奔前力的架势。
我小声地嘀咕:“丧门星?”
“啊?”丧门星明白过来啥意思时便泄了气于是死啦死啦毫不磕巴地抬起了枪。
我瞪着那个随迷龙的背影移动的枪口叫道:“……丧门星!”
“哦!”那小子应了一声后力狂奔他跑起来像是山羊又像是野马而迷龙仰着头喘着气被绑着的手也无从借力倒像头中了麻醉枪的猩猩。丧门星对付小儿寒一样一脚踹在他背上迷龙滚进了路边的草棵一群死小年青的冲上去把他拖了出来。
迷龙挣扎着说:“你给过我们啥呀?别装拿着杆破枪一脸欠劲儿的那个!那扮相等缩回窝里给你禅达的娘们看去!这里就我老婆一个女人你犯不着演爷儿们!***你没事儿干就在水坑里照自己我们没看见你光屁股啊?别充正人!”
我不得不承认迷龙喝得死啦死啦那一脸的刚毅坚忍、沧桑忧患多少有点儿难堪我也不得不承认死啦死啦是个比较注意自己扮相的人——尽管作为一个领袖者外观上的说服力确实很有必要。
“……迷龙自己挑个地方吧。”他说。
迷龙冲他大叫:“不挑!——你现在有人啦?几百上千的蛋子包着围着?没打过仗的蛋子好哄啊你叫他们死就死让他们活就活比我们好使好哄。你用过我们啦?用完我们啦?你屁股擦完啦?死人给垫出来的功你马上要升官晋爵啦。给我看那张脸吧!要哭像笑要笑像哭的你整出来哄我们那张脸呢?你衣服穿上脸也捂上啦?板着绷着你好大的官威啊!不说只有裤衩就拿裤衩杀鬼子吗?我们现在连里子带架子都有啦!我求求你带我们杀回去啊!杀回去啊!”
死啦死啦等着一直等到迷龙在暴骂中换气“就地枪决。”
“就不就地!我就要挑地儿!”
“那挑吧。”死啦死啦说。
“我挑最远的!累死你们连羔子带犊子!我挑大兴安岭!”
死啦死啦冲那帮小年青的示意“就地崩了。”
迷龙喊:“我挑那儿!挑那儿!老子光天化日站高看远气死你们一帮偷摸耗子!”
他挑的是南天门的顶峰身在南天门不可能不注意到南天门的顶峰它是一块孤峰兀起被藤蔓树根完全缠绕的巨岩一棵巨大的树根本是从石头里钻出来的你在这里看着它很小但到它跟前时会现它巨大得让人窒息。
死啦死啦看了看那个地方说:“会挑地方。四天王守着南天门神石神树神庙神江现在又多你一小鬼。”
这表示允许于是迷龙被拖拖拉拉地拽向那里。
我们瞪着死啦死啦我们一直在瞪着这事展成一个死局。我狠踹了阿译一脚阿译现在是一脸悔之晚矣。
阿译嗫嚅着说:“……团座刑罚太重死人财敲诈勒索……一百军棍就够了……”
“他们搜刮敛财源出无粮无饷不能替军官受过。可溃兵如山落井下石鱼肉百姓胁迫同胞姐妹是做人做到死有余辜——你是说我用军棍把他刑罚至死吗?我不喜欢苛刑但非常时日可以考虑。”死啦死啦一副不容商量的口气。
阿译立刻就歇菜了“我……也不喜欢苛刑。”
我在后边嘀咕:“说那么多其实只是猴子多了管不来只好杀只鸡。”
那家伙立刻看着我我索性便瞪着他不是看团长的眼光而是看一个赝品的眼光。而死啦死啦象惯常那样你怀疑地看他他就乐“猴子和鸡比得好。做人没主见人性和血性也是时有时无的像猴性可就是猴性也会急。你惹过峨嵋山的猴子吗?”
谁他妈有心跟他扯这个我闷声摇了摇头“没去过四川。”
“你该去试试看。”他给我展示他后脑上一个大疤拉“一群猴子大脾气拿石头给我开了瓢。我的爷比日军厉害多了我那回逃得比这回惨十倍。你杀过鸡吗?”
我看着他“顾左右而言它是因为心虚?”
“我心虚你就不能虚心?言什么它?我嘴里只能说尊耳想听的东西?我杀鸡一刀割喉脑袋别在翅膀下扔一边放血最犟的鸡最多把脑袋挣出来跑两步再归位。我瞧不上鸡。你们要**?迷龙在搜刮死人时是只孬猴可枪一响会成一只怒猴扑过去。可刚才他堆在那儿磕头对个他根本不认得的人为点儿淫乐之心假惺惺鸡一样的苟且。我看不得日本人来割他的喉把脑袋别在翅膀下我给他壮烈的一刀斩了他那颗已经苟且的头颅。我的军队不需要这种人——你那么看着我干吗?你是只怒猴虽然怒得无济于事可也不苟且。凑合。”
“我一直担心回禅达你的脑袋就被别在翅膀底下结果还没到禅达你就割别人的脖子。我白费心了团座当此乱世您是枭雄自能逢凶化吉飞黄腾达因为我们的脖子是为您的见解而生的。您是不拘一格的人才在这种时代定被重用这样您都找到了你的炮灰——也就是你嘴里说的军队。”我说。
我走我不想看他的表情我一直想伤害他现在终于做到了但我不想看因为真的很难看。
死啦死啦在我背后大叫:“治军只能这样!——你上哪儿去?”
“去行刑啊!给迷龙壮烈的一刀斩断他妄图苟且的脖子!”
“可以。若私行纵放你们所有人就自己割了你们那六斤半吧。”他说所有人是因为我说了去行刑之后身后就跟了一拔那几乎是收容站出来的全部人连阿译和后来者的丧门星也犹犹豫豫跟着。我瞪了他们一眼我想这样的积极一定是提醒了死啦死啦。
“团座真是心思慎密决胜千里!心思这样慎密的人何不去看一眼迷龙造的棺材您试试用您的淫乐和苟且之心造这样一口棺材?”说完我走一边紧了紧肩上的步枪。收容站出来的兵油子们跟上了我。
第三十四章
我们沿着陡峭的小径去追上峰顶的迷龙他们我们都沉默着不想说话。愤怒是因为曾经很在意实际上现在仍然在意。实际上有几天死啦死啦只要一挥手我们都会心甘情愿做他的炮灰。
我永远没法划着我的火柴因为那个时候已经过去。
我又在玩我的火柴用火柴梗在我的伤口附近划拉着。
郝兽医好意提醒我“别老捣。会烂的。”
我看他我笑了我搀着他。
我们在将近峰顶时才看见迷龙一行那帮死啦死啦新收拢的家伙推擞着他用枪托杵着他以免那家伙走得太拖拖拉拉。那帮家伙在现我们跟上来时便警惕地看着像是狱卒面对一帮要劫法场的。
我推了阿译一把低声地附耳:“请你今天说句有用的话。”
于是阿译尽可能让人看见他是个少校“团座有令犯人改由我们行刑。”
这小子的半吊子官架对小屁孩儿还是管点儿用场那帮家伙一边狐疑着一边回了半个礼一边让开。我们毫不客气地挤了过去把他们和迷龙岔开我们也毫不客气拍打迷龙被五花大绑的带着纹身的脊梁。
而迷龙给我们的回应实在让我们气结“来啦?怎么才来啊?磨磨蹭蹭的——快给我松开。”
郝兽医说:“我说迷龙……你这家伙以为你在干什么呀?”
“干什么呀?能干什么呀?一肚皮脏气不泄泄要憋出病来的我骂骂吵吵闹闹打打出出气啊。王八羔子幸灾乐祸!没事了就快给我松开啊!”
“原来你怕憋坏身体啊?现在你要被铁花生米噎死了不知道啊?”我提醒他事态的严重性。
迷龙嘿嘿地乐“扯犊子啦。咱跟死啦死啦什么交情啊?一路敲脑袋踹屁股过来的就这也要崩吓我儿子去啦。”
我们已经气得不想说话了不辣跳起来一个爆栗凿了下去迷龙的脑袋凿起来真是很响的我们七手八脚地凿着踹着他的屁股迷龙惨叫着想躲只是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无论也逃不过小一个班的围殴——新入伙的家伙们看得眼都了直我们下手可比他们狠多啦而且迷龙逃避着我们的爆栗和脚踹也跑得比原来是快多啦。
康丫叫得最欢“锤死他算啦!”
蛇屁股跟着叫:“省颗枪子啊!”
豆饼鼓舞地附和:“没错没错!”
迷龙在奔逃中对中间的一个尤其义愤填膺“豆饼你个牲口嚼的货!小人!老子命里犯小人!忘恩负义……嗳哟!死湖南猴子你手够狠啊!”
那是咬人而不叫的不辣闷声斜刺里插出来又给他劈头盖脑的一记。迷龙不再骂了加逃跑我们倒开始骂了各地的土骂七嘴八舌地追在他后边。
那家伙在奔跑中看了一眼前方山顶的空地一整块高如楼房的火山石突兀而起一道裂缝从巨石底座延伸到顶端让你觉得它是由两道飞来巨石伴生而生。那石头的质地也不像石头它被藤蔓和树根缠裹得象一株硕大无朋也怪异无比的植物它的顶端也真的不再是石质而是从裂缝中生出的一棵古老而巨大的参天之树树冠延伸开来几乎覆盖了这山顶的整块方圆。巨石之下有一个高不过两米的小小神龛里边供奉着一尊恐怕在任何典籍中都无法查到的神祗和凌乱的香火甚至野花雕工也是极其古怪更像是出自当地土民的狂想。
一切都让人觉得陡然回到了上古洪荒没有铜和铁的那个时代人们还在用石头和树棍与洪荒怪兽打拼的时代这就是所谓守南天门的四天王神庙神石神树加上南天门下伴流而过的神江——怒江。
迷龙这小鬼儿跑得看不是路他显然不可能攀上那山峰一样的巨石于是往岔里跑他站在路头愣住往下看去怒江小成了一条线这面山峰客观地说也是大于七十度的一个双手不自由的直立行走动物冲下去只能是高山滚鼓。
于是那哥们儿回头跑了两步看着追上来的我们和惟恐跑了要犯紧追我们之后的新丁“打!老子一颗好头由你们打!打痛快了给老子松开!”
然后他忍耻负重地低下头要不是还有头在估计我们已经能看见那颗脑袋上遍布的疙瘩了。
我们沉默了我们倒也不打了我们推推擞擞推出几个人——不辣、豆饼、蛇屁股他们磨磨蹭蹭拿下来肩上的枪。
“王八羔子真打呀?”迷龙有点儿呆了。
郝兽医脸都快皱成苦瓜了“爷爷嗳麻烦你扳着手指头算算这一路你惹的事够毙多少回了?”
“我咋扳手指头呀?豆饼你给我松开。”
豆饼傻不楞地真打算去解我忙给喝住:“豆饼想秤你脖子上那玩意是不是六斤半?你解开他要不跑我是他灰孙子。”
迷龙于是望望天欲哭无泪“不仗义啊你们。死啦死啦也不仗义。”
“他是团座用不着跟你小小丘八仗义——阿译营座你说是不是?”我问阿译。
迷龙骂阿译:“瘪犊子营座别说话!就是他害得我!”
阿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说:“他也没害你。我们就是来送你上路的。你要谁?要他们?”
迷龙看了看那帮新丁那帮新丁现在倒畏缩了谁有杀死自己同僚的勇气呢——迷龙很认真地把这双方比较了一趟得出的答案和我们差不多“被他们崩就是阴沟里翻船了。还是你们吧……你们也是阴沟!”
蛇屁股催促道:“行行不辣你们快点儿吧。早死早投胎。”
于是不辣那几个抬起了枪。
不辣说:“迷龙到了那边别跟要麻打架他一个打不过你你要地道等我过来再打。”
迷龙说:“我每天早晚的把他收拾成扒猪脸子!中午是小鸡炖蘑菇!……嗳嗳这霉地方我得瞧着东北向死。”
康丫放下了枪开始挠头“你自己挑的地啊!”
“别吵容我找找……东北向?”我们看着那家伙足把自己转了两圈又转成了面向我们。
郝老头儿苦笑“咋又见面了?”
迷龙说:“我还就不东北向了。我还就瞅瞅哪个王八羔子死不仗义的先开枪!”
“吓唬谁啊?你这帮老熟人有怕死人的?哥儿几个我数一二三。”我开始数。
迷龙打断我“嗳!嗳!大事忘了带我老婆孩回禅达成不?”
我答应他“行行。一二……”
迷龙又叫:“烦啦你别猴急成不?!耽误不了你拉泡屎的功夫!大事儿还没完!”
现在连不辣都学会了苦笑豆饼都学会了挠头我干脆闪一边抠树皮。
不辣说:“有屁快放该走就走。国难当头你留点儿时间给我们打小日本行吗?”
“我想哪!在想着呢!……对了叫我老婆别给我守寡。”
蛇屁股提醒迷龙:“她不会给你守寡的。人要守也是给姓雷的守。”
“……也是……对了哥几个你们说我是不是亏得慌啊?”迷龙看着大家。
我说:“你不亏。上辈子你欠她七石八斗米三张猞猁皮一斤高丽参全攒这辈子还了。”
迷龙瞪眼问“你咋知道的?”
我说:“待会儿你跟阎罗王对下账就知道了——一二……”
迷龙又打断我。“喂喂!”他特无辜地瞪着我们“我说那个谁啊我渴。”
我们面面相觑终于豆饼解下了水壶然后大家又面面相觑水壶递到了我手上。
“我琢磨着等他解了渴就得要我们办满汉全席。”我说但仍然忍着气灌迷龙的水那家伙满满当当喝了一大口然后一点儿不拉全喷在我脸上——他开始嚎啕咣当一家伙跪了下来开始嚎啕那很像一头一脸吃人相的熊瞎子忽然趴下来跟你要糖果。
“爷们儿歪我的不仗义的爷们儿歪弟兄们歪良心叫狗叼跑了的弟兄们歪你们就真忍心看我去死啊?没人帮我求个情啊?”
我愣神我们大家愣着神不辣冲他大叫:“早给你求过了啦!”
迷龙叫:“再求一次啊!”
“你还有什么孬事没干?什么屁话没说?你这样东西待在哪儿都是个祸害你呆过的军队最好直接散伙!你说死啦死啦留着你干什么?”我问他。
“我好好做人啊!他说什么我都听了你去跟他说他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他就崩个屁我都猛吸……别!别!这么说能整死我你说他是个大好人我说真的他不是东北人可是个好人我愿意跟他干啊。你跟他说谁还能象我这么使机枪的?不辣还是你啊?你们看我机枪使的啧啧。”迷龙开始自我赞叹。
我学着他的口气“啧啧。”
我又凿了那家伙一个爆栗。
郝兽医说:“烦啦你就去给他说说吧。”
“我不去。当官的去阿译去。”
阿译也算知道自己的能耐“真想迷龙死就我去。就团座那张嘴也就你还能挡个两合。”
我有不去的理由——“我腿痛!”
康丫赶紧话茬儿:“我背你去。”
“……你好好在这拿枪比着我自己去!——全都不是东西!”我拖着我的腿下山康丫仍混水摸鱼把枪塞给了郝兽医跟我屁股后边拜迷龙所赐我所有的悲愤都成了好气又好笑。
死啦死啦站在林间闻着被迷龙伐倒的树的清香看着那口棺材他已经看了很久有时他抚摸断树的年轮有时手指扫过迷龙特意在棺木上留下的枝叶。
那确实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棺材它甚至让你忘却了死亡而只记得生命一个一次次死里逃生的人一定能意识到这个然后想起这是迷龙为他的未来而做的聘礼。
迷龙的老婆仍跪在棺材边谨守着中国关于老人还未下葬小辈就得守灵的规则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她一边静静地梳理着自己用的是带着露水的树叶。雷宝儿为他的妈妈摘来更多的枝叶这并不耽误他仇恨地瞪视眼下这个全副武装的庞然大物。
死啦死啦的身边还随着一名死忠于是他向那小年青的话:“去找些人来。帮人把棺柩入土了。”
那小子掉头以一种打仗的度去了。死啦死啦回头向着棺柩鞠了个躬——这也是他能对一个素味平生的死者表示出来的最大敬意——然后他转身打算离开离开时他打算表示一下迷龙和我带给他的怨愤。
“女人你断送掉的男人本来够种杀掉上百的日军现在被打给名存实亡的军纪了。”
迷龙老婆说:“我看太多杀戮了。”
于是死啦死啦站住了回头看了看“可以不看了。你可以跟我们走过了怒江去个你觉得适合的地方。我们还得在这儿做你看烦了的事情——等杀了我最好的机枪手以后。”
“你这种人我也看得太多了。”迷龙老婆说。
死啦死啦看着那女人的背影但对方并没打算让他看背影她仍跪在地上但用一种非常大方的仪态调过了身来她第一次让人看见了她的正脸因为她已经把自己清理干净了她不喜欢被人看见她的困窘与潦倒。
我和康丫进林子然后我们在死啦死啦左近愣住我们第一次看见迷龙老婆长什么样子连迷龙都没看过她长什么样子。
迷龙老婆平静地说:“我长大的地方有一种孩子叫作鬼婴生下来就要被抛弃因为他命里要祸秧别人。他身上有个标记写着要出人头地他不知道人这辈子要做什么但他不管怎样也要出人头地。他很聪明强取豪夺没人比得过他他要的不光是钱也不光是权他要胜利可不知道什么叫胜利所以他什么都要。老天在他身上下了咒其实他就是老天派到人间来收魂的恶鬼什么都没法让他开心他最后只好要别人的命。我丈夫就是这样的人他成了巨富上周别人烧光了他的钱要了他的命。你也是这种人。”
死啦死啦一直在苦笑看树皮看我们看他的掌纹“我知道我要做什么的——把日寇清出这片土地。我确实是不会知道胜利长什么样因为它来之前我已经死了。”
“您准备好死了所以我们也就应当为您的理想去死了。团座你们是恨天无柱恨地无环的强人只想自己所想的天才。您和我丈夫都好像从日本来的精英头几十年可以为了扶助他们的中国兄长而殇后几十年可以为了保持他们欺凌弱小的权力而死。你们是那种交合刚毕就互相啮食的毒蛛你们为了理想要凌驾众生为了凌驾众生再把理想当作肥料你们是林子里的霸王树你们生长的地方连灌木都长不出来。”
我无法不哑然地看着死啦死啦在一个女人面前面红耳赤他很想走可走了对他更是无法认可的失败我几乎不知道该同情或是幸灾乐祸。
康丫可以开口因为胜在麻木“团座迷龙说……”
死啦死啦烦燥地挥了挥手让康丫住了嘴现在连康丫都意识到这从未有过的烦躁。
“烦请各位转告……他是不是叫作迷龙?”她在我们的点头中不愠不火地继续说“这些天我一直看着我的亲人在死我还得把雷宝儿带大不敢去看他了。可烦请转告本来是想葬了公公后就去寻死的现在不会了我得对得起这样……一份聘礼。”
我们愕然地看着她。
如果说越鲜的花插大堆的牛粪那么迷龙无疑是我们中最大堆的……我只是在替迷龙担心他和这样一个女人也太不般配。
死啦死啦在烦燥中忽然猛烈地挥手“转告个屁?放啦放啦!”
我们哑然地看着他小死忠拉过来一班人以继续那半路被打断的葬礼死啦死啦瞧也不瞧在他眼前恭立的下属们他挥着他的手出去“没听见?死人埋啦!活人放啦!”
于是埋死人的拥向棺柩而我和康丫仍跟在他后边。
死啦死啦走出林子便站在路边望着他疲惫不堪虽有队形但确实也溃不成军的部下呆他的眼光又有点儿像在看死人而被那样看着的部下也只好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我擞了一把康丫和他附耳于是康丫飞跑着去峰顶宣布迷龙的赦免。我想跟去但我回头看了看那家伙破碎的表情——确实是破碎一个人把自己被打得支离破碎的信心、信念、情感全堆在脸上就是那样好像碰一下就会成垮掉的沙子。
我站住了。我和其他很多的丘八们看着那家伙那家伙目光全无焦点地看着我们他往后退了一步时有点儿摇摇欲坠他用手摸着身后的沟坎慢慢坐下然后将身体和头颅都斜靠了。那双眼睛只能让你想起一个将死之人全无好奇心地凝望了一会儿他待会儿就将升腾上去的上苍然后闭上。
眼睛刚闭上支撑脖子的力气似乎就消失了顺着沟坎歪了一下然后就那么歪着——只要不是被炮火冲击得七零八落的人死时大概也是那么个姿势。
我们瞪着他有人茫然有人怯怯上行一步有人怯怯后退一步。我们瞪着。
他就地睡了在我们即将开拔的时候闭上了眼实际上十五分钟前我们就该向行天渡进。”
我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于是成了最靠近他的一个人。他看起来没有呼吸胸廓几乎没有起伏我看着一具泥泞的烟火熏燎过的神采涣散的躯体。
我忽然明白过来他是死了。我们忽然想起来从没见他睡过从缅甸到这里他一直像只疯狂跳踉的猴子。我们一点点抽掉支撑他的全部支架让整座南天门压在他头上我们成功地干掉了他——他累死了。”
“团座?……死啦死啦?”我轻声叫。
全无动静于是我轻轻碰触他不知是因体温流失还是山风吹拂变得冰冷的躯体然后一筹莫展地看着我周围那些我并不熟识的人。
炮声在远远的背山又响了起来我们曾经摆脱了那声音几天之久但它现在又追了上来让我们窃窃私语惶恐不安。
“团长!”我摇撼他我看着那具躯体从他倚靠的沟坎上滚落下来仍然是了无生气的。
“日军追上来啦!”我大叫。
我现在能确定一件事他就算没死也至少已经晕厥只是靠他最后的精神头儿做出一副睡去的样子。他仍然没有动静。
我的身后在嗡嗡的碎语有脚步声。我回头看着窃窃私语的人们中已经有一部分开始拔步下山又有一小群兵从我们面前走过他们并不属于我们这个队列也不成队形但是他们带动了我们中的人跟着他们。
“白眼狼!他没扔了你们你们扔下他!”我冲那些人叫。
那无济于事我回头始抽打他的耳光“你这叫畏罪自杀!改天再装神扮鬼行吗?起来啊!王八蛋!”
埋掉了死人们的小死忠们从林子里出来迷龙老婆和雷宝儿跟在后边。死忠们帮不上什么忙他们盲目的崇拜让他们几乎丧失判断力只会茫然地站在旁边听着远处的炮声甚至生了去意。雷宝儿挤进人群看了一眼认为是不会有兴趣的事情又挤出人群飞奔了开来。
他奔向的是山路上的上坡道我不知道他奔向什么。
我挤出了那个人群走向山路的另一边看着开阔的山脉和云层我转回身看着那群束手无策的人越来越多的人在越来越零散地走。
这个凌乱的队形从缅甸走回云南终于在南天门上散掉。我忽然不想再走。死啦死啦竭力保持的队形原来是我们每个人的腿腿没了我们就得蠕动着爬回家。我很想跟他说你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是什么都行说什么我都听只要别让我再无能为力地看着我们不战自溃。”
我想哭而哭不出来想笑比哭还难看我觉得我虚弱得快被山风吹跑了。我看着雷宝儿在山坡线上浮现那顺理成章因为他骑在迷龙的肩上接着我听见马叫驴叫狗叫以及老虎叫狼叫和猪叫一下冒出来那么多动物顺理成章因为那都来自迷龙的一张鸟嘴。
我瞪着迷龙他像一个已经独力赶跑了所有日军的功臣被不辣豆饼康丫这样的家伙簇拥着做着雷宝儿专有的巨大的马转着圈拐着弯学着蛤蟆跳现在雷宝儿的笑声对他就是一切。
迷龙说:“叫爸爸!”
雷宝儿答:“狗狗。”
迷龙笑得像所有的爸爸一样开心并且和他的老婆会合他基本不怎么注意那个人圈子在他和他那一家子大步迈下山道时总算还记得和我招呼一声“快走啊!鬼子打*炮呢!”
我仍然以我原有的表情看着他那家伙神经粗到——或者说他幸福到根本不关注这些于是他走过我身边后背上着了狠狠一石头。那家伙在怪叫声中转身。
“谁砸的我?”
我向他展示手上一块更大的石头这一块无疑可以让他头破血流只要我不在乎伤着雷宝儿。
郝兽医冲着我叫:“烦啦你搞什么?”
我看那个人圈子又看了眼迷龙郝兽医以他的职业敏感而一头扎进了那个圈子几秒钟后便传出来他的嚷嚷声。
“散开!都散开啊!你们这样围着是想憋死他啊?”
于是人圈散开迷龙不再瞪我了看着那具全无活气的躯体“咋?死啦?”
我抬起胳臂准备投掷。
迷龙忙说:“别别!晕啦我知道被我气晕的。”
不辣一边忙着把死啦死啦扶起来靠在臂弯里一边大叫:“累晕的!”
我们看着郝兽医在那手忙脚乱的救治掐人中掐耳垂康丫拿衣服在一边给扇着凉风被郝老头一巴掌抽开然后郝老头开始翻身上的布包拿出几支也不知什么时候攒的金针开始扎针。
看着郝兽医的徒劳康丫的衣服已经改用来擦眼泪和鼻涕了。
我们把他弄丢了。每当兽医这样满头冒汗时我们就又少掉一个人。我们合力干掉坚强、主见和信心。
迷龙从头顶上抱下了他雷宝儿抱着雷宝儿凑近了死啦死啦看起来他像要把雷宝儿当作一颗硕大无朋的药丸喂给死啦死啦。
不辣叫道:“迷龙你搞什么?”
第三十五章
“我不要!讨厌他!”雷宝儿踢蹬着反抗的双脚一脚没拉全踢在死啦死啦身上。连正忙着在死啦死啦人中和太阳、虎口乱扎一气的郝兽医都气得大叫:“你们大小两忘八羔子非得弄死他吗?”
于是迷龙不让他儿子靠死啦死啦那么近他把雷宝儿抱远了拼命痒痒雷宝儿连哭带笑快岔了气。
我们看着也不知道是郝老头治的还是迷龙闹的死啦死啦睁开了眼睛他睁眼时是旁若无人的直接跳越了我们看着头上的青空好像第一次看见青空那样羞涩和好奇然后他看了眼我们基本不带感情然后又去看他的青空似乎像在对焦几十年的苍凉落寞生进死出在一瞬间全回到了他的眼睛之中。
我们瞪着他在几秒钟之内由十九岁长成了九十岁然后他从不辣的臂弯里坐起了身这时候表现出来的精力是他的真实年龄一个拥有豹子般体力的精悍男人。
“走啦走啦!干什么啊?这里是南天门!要回家还得过行天渡!鬼子在打*炮了没听见啊?”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去抹脸然后现虎口上扎着几根针他拔下来就想扔了。
郝兽医忙不迭地地说:“我的我的!”
于是针回到郝兽医手上被他珍惜地往布包里收。而死啦死啦凝神听了听炮声“七五山炮。拢算下来他们炮兵离我们还八公里步兵大概就两三公里。”
他心不在焉地抹了抹雷宝儿的脑袋于是又被雷宝儿踢了一脚他的亲近和雷宝儿的反击都被他当空气一样漠视了他从地上蹦了起来我们散开去扶这样一个暴力惊人的家伙纯属多余哪怕前一秒他还象个死人。
“拢队!走人!”死啦死啦提高嗓门叫道。
我现在平静了我平静地承清现实“有人走不动了有人倒先走了。散了。”
“拉上走不动的追上臭不要脸先走了的。这不简单吗?三两脚就踢出一个队形走一队就同心同德了。谁愿意一个人走啊?”
于是我们开始整队拖拖拉拉但在恢复队形。
“哪部分的?不用报!跑散了的全给老子归置进来!”死啦死啦踢着与我们平行前进的一小队散兵游勇把那队沉默寡言的家伙也踢进了我们的队伍。
然后那家伙又开始倒行了在下山时这真是难上加难但那家伙就是那么干。
“一!一二一!左!左右左!走啦走啦!迷龙我整死你你那崽子一脚踢得我现在还痛这脚力还用人抱吗?交给你老婆!你干什么的?你在我这队里是干什么的?”
曾经属于迷龙的机枪被从一个小年青的肩上摘下来死啦死啦用它把刚放下雷宝儿的迷龙砸了个满怀。
“郝兽医你给我走队中间!拿破仑说让驴子和学者走队伍中间你都会针灸了你当然就是学者!孟烦了你抓块石头干什么?我脖子上扛的这玩意儿就叫脑袋伸给你你敢拍吗?”
于是我扔了那块石头看它顺着山势滚下去。
“烦啦你笑什么?”那厮问我。
我连忙绷掉脸上半个几乎有点儿灿烂的笑容“王八羔子才笑了!”
我们前进。
上千人的涣散被他说得如此简单后来也证明就是这么简单。他一脚一个把散兵游勇踢回了他的军队-我们又有了腿。
你好我的腿。”
山和云现在都在我们头上了炮声离我们越来越远而我们甚至能听见怒江轰鸣的水声虽然在蜿蜒中我们仍看不见。
康丫向我们投以一个近乎灿烂的笑容“听见水声啦!”
我身边走着迷龙郝兽医和迷龙老婆在我们之后一个听不见我们小声嘀咕的距离老头儿以老头儿的方式牵领着雷宝儿。
“我说迷龙你二十七岁都在东三省过的吗?”我问迷龙。
迷龙立刻露出怀念的神情“啥东三省啊?就是黑龙江啊!”
“你有老婆孩子吧?你离家时孩子跟屁股后那小崽子一般大吧?”
迷龙瞄一眼屁股后摇头不迭“没有。我有个屁孩子。“
我也瞄一眼又回头“那就只能说饱暖思淫欲了。”
“你懂个屁的饱暧鬼的淫欲你成过家吗?小童子鸡。”
我乐着不去追究他话里的自相矛盾因为我看着迷龙眼里已经有深重的忧伤与怀念但也有着能补偿了一切的欢喜与希望。
“我不信你在黑龙江能娶到和你这么天上地下的老婆除非你们黑龙江除了鲜花啥也不生地上除了牛屎啥也不堆。”我说。
迷龙着狠说:“我那个老婆可不比这个差。我跟你说小孩子最好玩儿就是五六岁烦死狗似的跟你飙啊闹啊我儿子也就活到六岁。嗳我都跟你说了吧我老婆是个水桶腰能生养可跟这个真没法比。”
说着他就色迷迷回头去瞄他老婆的腰肢以至死啦死啦在队伍外瞄着他琢磨是不是该杵他一记。
迷龙今天归心似箭想回的地方不是东三省而是禅达。迷龙不再想他身边再没有活着的东北人了我猜他现在最想的地方就是禅达城里的一张床。
于是我也开始想念禅达。”
一个女孩在帘子外的半张脸电光火石地穿透了我懒散的思维。
小醉。
第七章
我们沿着江畔的路行进队伍拖了很长江水在我们脚下轰鸣。
远远就能看见行天渡了行天渡曾经是个渡但后来有了桥桥与渡并存
那座简易桥危危乎地立于湍急的江水之中但与桥边的渡相比那不算什么渡仅仅是一条连通怒江两岸的绳索把着它你可以牵引一叶简陋的竹筏。
但远远的我们看不清桥也看不清渡我们第一个看清的是桥头桥上拥挤的人和车渡口挤成了团的人。
我们离了一段距离站住我们站住的时候并没有人令。
日本人的炮弹还在南天门那头响着死啦死啦并没下令可我们不约而同地站住。队伍是个奇妙的东西它让你有自尊我们仍有队形我们有腿不想加入溃乱拥挤的散兵。他们在爬行我们在步行。”
我对迷龙说:“我打过二十多次败仗。”
“我比你还多!”
我说:“谁要跟你比这个?我是说这是败得最像样的一次。”
迷龙点头“那是。”
“传令兵!三米以内!”死啦死啦叫我我莫名其妙瞪着他直到正在眺望东岸的他气得对我挥拳头“望远镜!”
我就爬上他站的那块石头我把望远镜递了过去以便他更好地张望。
江那边有着守军的阵地修得草草那一个营的守军如其说是在维持秩序不如说扰乱秩序他们明目张胆地在桥头和桥墩上安放炸药让本来就混乱的人们接近歇斯底里一辆抛锚的车横堵在桥上以至过桥的人只能从留下的寸许边缘小心翼翼地蹭过。
死啦死啦把望远镜扔给我在我的视线里一个被挤下水的人在江流里打个花就没了没人惊叫没人呼救这场灾难长了点儿长得足够让我们学会沉默。
“跑啊跑啊本说是要把日军赶出缅甸现在被日军从缅甸追到中国。跑的人大概还没工夫想吧?怒江已成西南最后防线如果再不筑防日军这么居高临下一冲下来说不定能直冲到重庆吧?——要成流亡政府啦!”死啦死啦说。
我放下望远镜没去管他的失落的雄图大略我有更现实的要关注的问题“那不是你冒牌团长管的——守桥的是我师特务营。我们报什么名号?川军团可是一早就到禅达了。”
中国兵!还没跑得丢盔弃甲的中国兵!”看着桥上渡上只知逃亡的人们他还真是牢骚满腹“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我对他翻着白眼“你饶了李清照吧。”
那家伙没完他拿手在嘴上合出个喇叭对着人群嚷嚷——这会儿他很像迷龙李清照的句子被他喊得杀猪一样难听“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当然没人理他除了我“嗳我说团座你不是雷宝儿。专心逃命好吗?”
死啦死啦瞪着那座象煎锅一样的桥汤锅一样的渡“有两个办法可以过得此桥。一是我喊一声众儿郎与我上哗的一声刀剑齐下杀将过去无辜是一定秧及可咱们整建制过了江可以协防;二是我喊一声众儿郎与我散化整为零大家一窝蜂挤过去做东北佬儿的乱炖过得几个算几个本团就此解散。孙子继续往东跑老子帮忙协防。”
我和他面面相觑了一会我看看江的那边我很艰难地说:“整队人冲过去老子也协防。”
死啦死啦装傻充楞“啊哈?”
我看看那要了命的桥头“这样的溃兵怎么打战怒江一玩儿完日军挟高地之势一路席卷跟泥石流似的。”
“会死人的。你不是很人道吗?咱一个没身份的团又管什么事?”
我只好瞪他“三团就一师啦几个不怯战的师就把江守住了。你说乱世中人性血性没数的就是说它还有还在咱说不定来个台儿庄呢。”
“人道呢人道呢?”
我说:“我不喜欢流亡政府好吗?……你有完没完?”
“没完呢我还没说第三种办法。”死啦死啦神憎鬼厌地笑着。
我真的很想把他从石头上掀到江里。
我们的队伍驻留在江边迷龙带了一小队人冲向那处渡口他的机枪已经替之为一大盘绳索和手上掂着的一根粗头大棒他带去的那帮家伙如狼似虎地挥舞着枪托与大棒活生生地在渡口拥挤的人群中砸出一条路来。
迷龙又敲翻一个跟他张牙舞爪的在枪托的卫护下将绳索盘上了江边的巨石。
他们这样带着索头硬生生挤上了筏子不断有人被我们这边齐心协力的混账玩意儿挤得落水幸好落的是浅水他们骂着又爬将上来。
于是那帮家伙把筏子扯向对岸。
第三种办法就是第三条路我们搭出我们专用的第三条索渡整建制过江协防。
郝兽医和不辣协众在江边造着筏子也没什么别的讲究尽可能的结实一点儿大一点儿刚砍下的木头和竹子不断被我们的人送来。
我们听着隐隐的炮声现在我们又能听见它了。我们看着我们的人在急流中与怒江较劲。
桥头的那些守兵也听见了装设炸药的人明显加快了进程但更多的人是不知所措地张望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南天门峰顶。
死啦死啦听着炮声看着我们自己的守军“炮兵五公里步兵更近……我猜他们正在爬南天门。”
我沉默着将雷宝儿带到路边让他不要妨碍我们干活。那孩子现在很懂事无声无息地和他的母亲站在路边看着江流里那个他不知道该当作什么的人。
迷龙那帮人终于将筏子驻留于江对岸的乱石里他们踩着江水上岸。
我们看着我们松了口气迷龙他们登岸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一棵可以固定绳索的树或者深植于江岸中的礁石他们也已经找到了但立刻被从桥头分流出来的一帮兵拿枪比住。
我的眉毛立刻就打结了我瞧了眼死啦死啦觉得他的咬肌现在格外分明。
“完啦。他们要身份证明。”我说。
“哪那么容易就完啦?你动辄就烦啦然后就完啦。”
“我们有任何人有身份证明吗?除了条中国裤衩?”
他不理我而是走开“扎筏子的要快啦!其他人在队列里别乱!”他就这样往队尾去了直至消失于我们视野。于是我们只好继续干瞪眼。
迷龙他们在那边跟人指手划脚叫喊跳踉说什么我们不知道只知道枪顶得他们越来越紧迷龙打算硬去把绳索套上时干脆挨了一枪托幸好他往江这边看了看总算没跟人开干而是脱了裤子让人看他的中国裤衩。
阿译也在我旁边望眼欲穿“他总算有数了。”
我问他:“你啥时候有数阿译?”
阿译就又有些郁闷而我们所注目之处守桥家伙们的枪口让开了一些可枪并没放下他们看看江这边我们这个队伍继续与迷龙们为难而现在脱裤子让人验裤衩的不止迷龙一个而是我们过了江的一帮。
不辣说着风凉话从我们身边挤过去完成筏子的最后一道工绪“要得。现在守桥的老爷当他们是连裤衩都扒的鬼子兵。”
我很惶急我的视野里看不见死啦死啦我没了主见离我最近的是更没主见的阿译。
“我们唱歌吧?要不我们唱歌?”阿译拿不准主意地说。
“啥玩意儿嘛?”我说但我立刻意识到这小子终于提出了一个有数的办法“……唱什么歌?”
对一个只学过政教而从未学过军事的军官我可算问了阿译一个正中他下怀的问题“唱这个这个歌!”
那家伙从我身边蹿开跳上一块石头卖力地挥着手以引起大家注意。好吧我们注意到他了。
“我是林营长!大家一起来跟我唱!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于是我们就开始嚎上了整队的人站在江边对着对岸吼: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
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忍情轻断思家念慷慨捧出报国心……”
我仰望着阿译吼那真不好受那家伙以一种颠狂的状态打着拍子眼泪鼻涕说不定还有口水全对着我纷落如雨。
我抹着眼泪“你他妈哭哭哭什么?”
“我他妈哭哭哭什么?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为做汉终军我成为粗鄙不堪的丘八班定远越来越远我成为昔日拿着水龙和枪托对我的同学猛揍的人……可是阿译你他妈哭哭哭什么?
我们的歌声终于渐停。对着迷龙的枪口放下来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在向他问客气了些至少是在理论而不是殴之以枪托向之以枪口。
丧门星又在唱歌已殒戴安澜将军的《战场行》没阿译那么夸张但哼的也带起来一片。我听了会儿那比较没文采的歌词激动过去了我们虽然拖了时间但似乎也可平静地过江。
康丫在后边拍着我的肩“耳朵拿过来。”
我把耳朵拿给他。康丫的咬耳朵真是不折不扣的咬耳朵“小日本干到东京了别跟别人说。”
我退了一步挠着被他弄得生痒的耳朵“什么意思?”
“不知道。队尾传过来的让小声跟熟脸传下去。”
“……别跟别人说还往下传?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怎么传?”我问他。
但我传给了郝兽医并且听着再从不辣嘴里传几道后就成了“跟你熟我才说小鬼子把小东京打了小日本只好家搬到缅甸了”。
豆饼瞪着眼惊咋“那太挤了吧?!”
我瞧不下去了我在队列里周遭寻找死啦死啦我仍然找不到他于是我离队走向队尾。
还没到队尾我就看见了死啦死啦他站在树边看见我来就嘻里哈啦地向我挥了挥手一边解着裤子扣走向树后看起来他像要去小便。我跟上。
我到了树后这里是一片小小的空地死啦死啦全无便意地站在那里看着树后我过去看着他看的东西:一个已经死了的中国兵靠在树干上刺刀扎在他胸口血还在流——如果我对他有什么印象就是他是被死啦死啦从散兵游勇中踢进我们队列的溃兵之一。
“是日军。你们唱歌时他干张嘴我瞧出不对他也瞧出不对他进林子我跟他想杀我。就这样了。”死啦死啦说。
我问:“你往队传话的就是这个?”
“别声张日军就在我们中间向你熟人传话。我让蛇屁股传的话怎么啦?”
“找个广东人传话?!现在都传成小缅甸打了小东京小鬼子和小日本闹分家啦!”我说。
死啦死啦哑然但他现在笑不出来我也笑不出来。
他说:“我错了错了错了。光想这事儿了——去叫你最信得过的人来这。”
我一边出林子一边嘀咕“什么叫最信得过的?”
死啦死啦在搜索着那具尸体“就是比你可靠的快去。”
我悻悻地瞧他一眼出去。
阿译在看着对岸也听着炮声。
迷龙仍在和那名军官理论守桥兵收走他们所有人的枪械。他们并不紧张因为那只是为了保险。
装设炸药的工兵已经退离位置他们的工作已经完毕。而桥上横着的那辆车终于被齐心合力推进江里。
现在我们是很多人看着那具尸体郝兽医、不辣、蛇屁股、豆饼、丧门星、康丫几乎都是收容站里出来的家伙——我码的。
“可靠不可靠就不知道反正这些都是一起从禅达出来的——就这些了。”我说。
死啦死啦没理我话里的挖苦、惆怅与牢骚他整理着死人围在脖子上的一条白毛巾甚至是刻意把它弄工整一点儿“上回跟咱们交一手就踪影不见的日军斥候。现在出来了。想的是跟着溃兵一块儿混过桥吧要是占了桥他们大军从南天门冲下来就真是一泻千里了。这是他们防止误伤的标识我刚才在队里看见十几个。”
我说:“我刚看见个扎毛巾的开小差往南天门上去了。他们不想被裹进来乱他们才好混可团座把他们编进了队里咱们这队人可不乱。”
不辣急“宰了呀!这批打前锋的猴子挺好打的一挨枪就掉头找妈。”
于是我们一起看着那个傻瓜。
豆饼附和道:“嗯哪!”
于是我们又多了一个傻瓜可以看了。
死啦死啦问不辣这个傻瓜:“壮士就现在这态势你就看看迷龙被逼脱了裤子枪声一响说打鬼子你觉得桥还能在吗?然后堵这边上万人陪你楚霸王玩破釜沉舟?”
不辣语塞:“……哦是啊。”
死啦死啦看着大家说:“诸位都是本人的亲信。”我斜眼向着那个涎不知耻的家伙他可不在乎。“诸位亲信各自再找信得过的人——你们不会笨到把日军当中国人吧?——各自盯好一条毛巾等我号令一起动刀别开枪。”他用肩上的枪拉了个空栓“这就是号令。”
这样的事态严重得让我们无心说话我们沉默地离开一个没有刺刀的同僚拔下了死人胸上的刺刀我拽掉了死啦死啦刚整好的毛巾。
死啦死啦颇觉得有趣地看着我那是他那种方式地表示赞赏。
我一边走一边往脖子上系着毛巾。郝兽医跟在我身边紧张地依样画瓢只是他那条白毛巾完全是灰黄色的了整个一条破布。现在我们无心去管这些细节我们从我们的队伍中走过现在看任何一个人都像中国人又像日本人好在还有毛巾。
我走过一个确定无疑像我一样系着白毛巾的家伙但是不辣已经和豆饼在旁边起劲地挖鼻孔我只好错开这朵有主名花继续前行我几乎和另一个家伙脸对了脸可他的毛巾不是系在脖子上而是搭在肩上的——我只好瞪着他。
那家伙便横了过来“看什么看?”
我说:“不看白不看。谁让你长得象万兽园。”
和丘八们混一堆我早已学会了狠恶那家伙看我一眼便把身子歪回去了那是表示让道和惹不起的意思我和老郝从他身边擦过这不可能是个日军他的北方话实在太地道了。
往下就没费什么事了一个系白毛巾的家伙非常主动地向我猛点了一下头那实在是个非常日本化的动作我依样画瓢地还了回去一边奇怪怎么这么明显的一个日军会没被旁人认出来。然后我便站在他左近与他面面相觑那家伙严肃地看了看我然后又很有洁癖打量郝兽医那条灰黄色的白毛巾。
我向周围看了看丧门星是离我最近的那家伙独身盯住了一个并且很若无其事地抱了膀子看着对岸的迷龙在跟守桥的点头哈腰而他身后那位白毛巾义愤填膺地瞪着他背的那把刀大概在寻思这玩意到底砍过他多少同僚。
死啦死啦从人群中冒头他爬上了阿译领歌的岩石他的目光从这整队人中扫过一手玩着肩着的步枪。
我在冒着汗我用毛巾擦着汗我视野里的迷龙跟人鞠了十七八个躬之后终于和人拿着绳索走向一块他早看好的够粗的大树——守桥的总算是不再拦他了。
我转回头就不得不正对那名近在咫尺的日军并且他很想和我说话。
那个人用日语跟我说话鬼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我嘬着唇像我所见过的日本人那样严肃地摇头。
那家伙几乎忍不住要给我鞠个九十度的大躬一遍日语嘟囔好像在认错。
我只好继续严肃地摇头摇头中我看见郝兽医忧急地瞪着我于是我想起去看岩石上的死啦死啦我回头时那家伙已经把枪下了肩。
那家伙根本不给人反应时间地拉了个空栓。
我转回头向我身边那位多嘴的先生转头的时候已经把手按在后腰的刺刀上然后我看着多嘴先生对着我咕噜咕噜地想说什么郝老头儿以一种很抱歉的神情把一把绝对不可能用来格斗的小刀从他后肋上拔了出来面对我的愕然他几乎有点不儿好意思“……其实他们的心肝肺和咱们长得没啥两样。”
我转开头丧门星正猛然转了身让仍在瞪他那把刀的日军忽然对了他那张没表情的脸然后他在人愣的时候就拔了刀顺着拔刀的势头就一刀把对方给劈了。
然后我听见一声怪叫刚才我没看见的康丫从人群中跑了出来我简直不知道那家伙是咋想的后边追着那个狂怒的日军屁股上扎着康丫的刺刀。死啦死啦从岩石上跳下来把一杆没弹的步枪当暗器飞了过去那名日军被砸得摔倒丧门星虎跳上去补了一刀。
死啦死啦拔出了他的刺刀“走!”
我们的队伍中已经开始出现了骚动幸好那种骚动还不会被对岸现。
我擞着脸色惨白的阿译和不知所措的郝兽医“告诉大家死的是日奸不要声张。”
阿译扯得嗓子都变了调“——大家听着!”
我低声喝道:“不要声张!”
阿译压得嗓子都变了调“……你们过来听我说……”
我瘸着跟着拎刺刀的死啦死啦和擎大刀的丧门星。
我们的本意是给像康丫这样不能收拾残局的家伙帮忙我们飞跑向队尾所过之处不辣正把他的毛巾压在地上豆饼在用石头狠砸。
万兽园被我前边跑的两位推得足一个转我把他那张正朝了我目瞪口呆的脸又推了半个转我们所过之处蛇屁股把他的毛巾压在地上剁好几个同僚把一个挤在山壁上捅队尾处的状况更好一些一个同僚已经干掉了他的目标在和一群惊慌的家伙小声解释。
死啦死啦站住回身虽没笑但表情也有些舒心丧门星也站住了我也不费那个劲了我气喘吁吁地站住。
然后我听着身后传来的砰然枪响我转身看见豆饼目瞪口呆看着腹侧的一个血洞。一个人从他那边向我猛冲过来快被他撞到时我才看清那家伙是已经两次与我擦肩的万兽园。
我根本经不住那一下撞腾空飞起撞到了山壁上那家伙野牛一样从我身边跑过用一种亡命的度跑向上南天门的路连刚反应过来的丧门星都追不上他。
我晕头转向向着死啦死啦大叫:“他是中国人!”
而那家伙在亡命奔逃的大叫中已经给了我们答案:“皇军!皇军!”
然后枪响了那家伙挣了一下顺着峭壁滚进了怒江。
我转头看着站在石头上的阿译他终于打准了一枪也是不该打的一枪。
我转头看着死啦死啦苦涩的表情无声已经没有必要了他把一个弹夹装进弹仓。
我转头看着被不辣扶住的豆饼。
我转头看着站在山道上愣的丧门星。
我转头看着江那边正拿着绳子在怔的迷龙和不再管迷龙退往工事的守桥兵——引爆装置无疑就在那里。
我转头看着拿着一把血淋淋的菜刀从队伍中站起来的蛇屁股。
我再转头时一下什么也看不见了一声巨大的爆炸震荡着怒江两岸本来就震耳欲聋的声波在山野里再一次次被放大我们的队在爆炸中卧倒躲避即将纷落的石块和断木。
我呆呆看着那座桥在爆炸中分崩离析连同桥上的一切死了的人还没死的人随同桥的残骸一起升腾。我呆呆看着迷龙们在爆炸中被震倒。我呆呆看着守桥兵中最勇敢的人给了行天渡的渡索几刀却没能砍掉它就跑进了那边的工事。
曾经是行天渡的碎片开始在我们头上下雨让我只好抱着头什么也不敢看了。
我曾经信过的我不再信的一切我一直在试可我没办法划燃永远没办法划燃我的火柴。
最靠近南天门的丧门星没有被震**及他在冲我们大叫:“斥候!”
枪林弹雨几乎把他覆盖了他用一个习武者才有的步子跳踉回到我们的队尾。被震得头晕眼花的我呆看着死啦死啦向弹着点起冲刺他不是要冲锋而是要看清楚目标。我们很快就都看得见了南天门的山峰上出现曾经被我们打得不敢再现的身影刺刀上挑着日本旗的日军在向我们射击。
不知谁在大叫:“跑啊!”
我们顿时就乱了队尾拥向队队冲向渡口。我立刻被拥了起来我现要不被踩死就只能转身随大流我转了身并且以我以为一个瘸子不会的潜力领先。
我在奔跑中看着我们唯一可能逃生的渡口那边的迷龙摇摇欲坠地在东岸爬起身子。
迷龙从东岸看着我们主要是看他的妻儿在他的视野里迷龙老婆和雷宝儿都彻底被拥向渡口的人群淹没了。
迷龙大叫:“快来帮手啊!”
他左右环顾了一下一个被碎石击中额头的同僚躺在水洼里其他的正散向东岸临山的防御工事。
迷龙连骂都不骂了他得节省自己的体力他用绳索在树干上绕圈用自己最大的力气打了死结然后脱了衣服挂在绳索上他后退了几步把自己荡了起来向西岸滑行——他想这样把自己送回妻儿身边。
也许迷龙曾见本地人这么做过但这未必适合一个东北佬儿荡过三分之二的距离他就滞在那了。迷龙听着衣服出的撕裂声他在两岸的喧嚣声中抬头看着那件本来就跟破布相差无几的衣服上出现一个裂口。
我在奔跑被推挤扒拉开别人也被别人扒拉。山顶日军的枪弹在我们中间攒射尽管远成了这样只能算是流弹但因密集仍有人栽倒。
我看着迷龙从他拉的渡索上落入江里连个花都没打就消失了。我没空感叹继续奔跑。郝兽医正脸色惨白地在山壁边护着迷龙老婆和雷宝儿我犹豫一下拉上了他们。
桥头的幸存者现在正拥向原来的渡口而迷龙的努力让我们拥向新搭的渡索几个当头的家伙已经把扎好的筏子推进水里而原来渡口的筏子正被从东岸拉扯回来。
这时候一个人忽然扎入了那一团混乱中间一手挥着连鞘的刺刀一手倒抡着步枪双手齐抡简直是李无霸锤震四平山的威内一个抢上筏子的被他一枪托抡倒另一个被他拿刺刀砸得喊爹叫娘。我奋勇当先猛扑上去被一枪托给生顶了回来我狂怒地一拳轰了上去打完后才想起我打的是谁我愣了那边可不愣一脚把我踹成了捂着小腹的虾米。
死啦死啦鼻血长流地瞪着我们——我一拳的所赐——他瞪着我们所有人。
“准备打仗!——我倒想知道***刚才谁动手打我?!”
我认账才怪呢但我身后的人仍在拥来把我们前边的挤得向他直撞于是那家伙用一种快得目不暇接的度把刺刀往腰上一插我还从未见过能把一支手动拉栓的步枪打得那么快的他把一仓子弹全打在我们脚下。我身不由己地被挤向弹着点差点儿没被他打死。
人潮终于止住。而那家伙毫不耽误地又上了一个弹夹他斜提着枪没有瞄准但你完全不用怀疑他会打死我们任何一个人。
死啦死大叫:“挤什么跑什么?回头!你们会用屁股开枪吗?”
我们醒过神来南天门上的日军并没有往下冲而是在射击山道上的零星目标。流弹从我们中划过我们开始为自己寻找掩体。
这也要被那家伙拿脚猛踹“祖上损了多少德给你们修来的破阵地?这里人不睁眼都能打死你们一半!抢山头!那只是几个斥候!”
于是我们开始犹豫了我们看着他他阻住了我们往渡口去的路我们也不想往南天门上冲。
死啦死啦揪起来一个但刚放手的那个便又钻回了掩蔽之后。子弹在他身边穿射看起来很英勇可他的咆哮听起来也像徒劳。
“冲上去啊!几个急着回东瀛岛的送死鬼冲上去把他们一压到底!”
我在他放开我后便蹲回属于我的石头后边我身边是正在料理豆饼伤口的郝兽医和迷龙老婆雷宝儿认真得像在研究人的内部构造。
郝兽医安慰道:“还好还好子弹穿出去了。”
迷龙老婆用手帮豆饼擦去汗水“有急救包吗?”
“没有!”我说但把一个急救包摔在豆饼身上又看着正在叫嚣跳踉的死啦死啦。
“谁会冲出去?离开江边冲上南天门放弃已经相当渺茫的活命机会。我们总是抱着这种千分之一的机会死去像以前一样决定结局的不是勇气和逻辑而是怯懦、茫然和犹豫不决。
一个人从江水里钻了出来那个水鬼一样的家伙不是游上来的是一步步走上来的。迷龙那个命贱过蟑螂也强过蟑螂的家伙抱着一块大石头从江水里一步步走出来**的身上到处是被江底暗礁划出的伤口血倒是被冲洗干净了他晕头转向喘着大气而且就这样仍喝醉了酒一样抱着他的救命石头。
“……我老婆呢?!”迷龙问。
死啦死啦在叫嚣中停住冷冷地瞪着他迷龙醒了醒神便扔掉了那块石头——险些把死啦死啦的脚板给砸烂了——他的清醒相当程度是因为看见了他的妻儿那家伙跌跌撞撞冲了过来拉了一个抱了一个“走啦走啦。嗳哟妈呀整死我啦。”
于是我们也起身了并不拥挤稀稀落落地跟在后边——因为顾忌那个恶狠狠瞪着我们所有的死啦死啦。死啦死啦也不再瞪我们了他大踏步地回身还走在迷龙前边——被他一顿快枪吓退后刚抢搭出来的索渡仍无人敢光顾半截筏子浸在水里。死啦死啦一边走一边拔着他的驳壳枪都懒得去看那边抢得一团糟的老渡口。
然后他把枪顶到了迷龙拿命换的渡索上一两寸的间距二十响的弹匣被他打了两个连这真是彻底——被打断的渡索落在江里立刻被冲下去了牵在东岸象一条若隐若现的死蛇。
迷龙左牵老婆右抱孩子地愣住我想连他的血液都有那么几秒钟被定格了他慢慢跪倒在砾石上恐怕是已经全然脱力了雷宝儿挣脱他的臂弯没费半点儿力气。
“……俺那亲妈耶……”迷龙跪在地上开始嚎啕。我们呆呆越过蜷成一团的迷龙看着那个砍掉了我们一切生路的人——他斜提着驳壳枪看着我们他还有子弹单的话至少能收拾我们十来个。他肩着步枪所以还有一只空手用来对我们做了一个轻蔑之极的手势:先遮住了他的眼睛再对我们这帮人向天伸出一个小指。
他这么干的时候一从山顶飞来的子弹斜削进他身后的水里。
“我跟藏边人学来的最轻蔑的手势这意思是杂碎看见你们我宁可瞎了我的眼睛。——从缅甸相扶相携走到这在自己的地方把脑袋逃过东岸身子扔西岸给人碎剐?不痛吗?你们属死蛇的?我觉得很痛。”他用手划拉着自己的腰际“我宁可你们把我从这里切开就在这里现切。”
当然我们不会那么做知道什么不能做情绪也就渐渐平息。
“我要带你们全过江。不过几个***斥候干死他们然后大家一起过江。兽医你带伤员妇孺先过我们东岸会合。”死啦死啦说。
伤员就是豆饼死不了但是佝偻一张痛苦的脸“我没事。我是副射手。”
迷龙老婆平静地说:“我们自己能过去的。”
迷龙已经不嚎啕了看了看他的妻儿手撑在地上干张嘴不出声。
“那我还过江干球的?”郝兽医说。
于是死啦死啦也不再管这些琐碎了迷龙在过江前把他的机枪交给了我们的一员死啦死啦把它从人肩上拽了下来咣当一声扔在迷龙身前迷龙猛一下蹿了起来甩着被砸了的手指。
“半小时占领山头。谁死在江边等老子打了胜仗回来全大头朝下倒着埋——因为那是孬种。”死啦死啦说。
我们仍在愣死啦死啦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我不知道他在吐口水还是呸我们他开始力从我们一群呆若木鸡的家伙中间跑过别当他会老老实实一个人冲上山顶他跑的时候抬起了那只空手让它与我们的脸颊接触。我当其冲的挨到一下火辣辣的痛。
见过一个人一巴掌抽到几百人的耳光吗?他正在做这件事情。
死啦死啦喊道:“送他们回老家!然后咱们回禅达快活!”
我们仍在沉默但一个老态龙钟的和一个佝偻的跟着他然后是不辣和丧门星我摸着我挨过抽的脸很多人摸着挨过抽的脸。
迷龙嘬着险没被砸断的手指头痛得在那只跳跳下来他就看着他的妻儿他的妻儿怔怔地看着他迷龙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而是去抓起了他的机枪冲着已经从滩涂冲上山路的死啦死啦大叫:“老子整死你!”
于是他做了第六个我做了第七个第八个是一群第九个是全部。
死啦死啦出一阵我曾经听闻的怪叫那爆在他**着一张黑皮对着一群日军时于是我们全都那样怪叫。
我们冲上了山路日军的射击已经不是原来打在我们中间的盲射了他们在隐蔽物后精准地命中我们不断有人倒下他们不打算放弃这个制高点。
死啦死啦还在怪叫你觉得他一定会叫到气竭翘掉但那家伙回头看了一眼他不断在倒下的部属长吸了一口气接茬儿鬼叫。
迷龙终于追上了他凶神恶煞一副要拆掉人骨架子的表情“我整死你!”
死啦死啦一耳光扇在他脸上把那家伙打了愣掉然后死啦死啦跳下了山路在陡峭的山坡上摔了个滚然后爬起来上冲。什么也没说但是其意明了我们都跟着往山坡上下饺子摔得鼻青脸肿连滚带爬。阿译那倒霉蛋干脆摔得是连影子都不见了他坐上滑梯一样滑出了我们的视野。
放弃了山路和山路上的几十具尸体日军从一个七十多度的坡上隔着枝从灌木命中我们已经不那么容易了我们也不再叫唤了手足并用全力地往上爬。
我瘸着抓着枝草把自己往上拽迷龙在后边猛敲我的屁股死啦死啦就在我身边但迷龙被打得忘了找他算账。
我边爬边说:“骗我!”
迷龙不解地问:“啥玩意儿?”
我说:“没跟你说!”
死啦死啦问:“你又被骗走啥啦?”
我们都是气喘吁吁的往上爬着一边往下滑着一边斗着嘴。
“根本就不是斥候!要只是斥候你根本用不着让女人孩子走!斥候哪有这么猛的火力!是前锋!日军前锋!”我恨恨地说。
迷龙咬牙道:“我真得整死他!”
死啦死啦说:“我说你们最怕什么?我最怕的就是现在打现在这样的仗。我还怕狗比怕现在还怕狗见了狗我就吓得想尿。还没尿的时候我就冲上去连冲带瞪的心里想着我咬死你只要你真敢咬再凶的狗也吓得夹尾巴就跑。”
我爬得连血都快吐了出来我瞪着那家伙居然在这种时候——枪弹在头上横飞爬上去三米滑下来两米——那家伙在这时候唠碎磕居然还一脸温情的微笑。我看我后边的阿译和豆饼相扶携着再加一个郝老头儿他们跑上来两米滑下去三米。
死啦死啦接茬儿唠:“就有一条狗没跑我咬它它也咬咬得我差点夹了尾巴后来那家伙跟我成了好兄弟。”
“狗咬狗。”迷龙说。
我没心贫嘴我只好叹气“我们全得死在这里。”
爆炸声压住我说的话我们离日军已经近到这个地步他们纵臂从我们看不见的坡顶上甩出手榴弹在我们中间爆炸。
“狗龇牙啦!人啊撕掉你的遮羞布吧!”死啦死啦直起了腰杆一只手仍攀着在往上爬一只手摔出他的手榴弹。
我们与日军的交锋在互掷手榴弹中开始山坡和坡顶都爆炸着烟尘。一个很悍的日军从爆炸的烟尘里冲出来一刺刀把我们一个同僚攮得从峰顶翻滚了下去他身后还有一群这样要跟我们玩白刃仗的家伙。
这里山势见缓我们已经可以做回直立行走动物了死啦死啦一边上着刺刀一边冲向那一片刀尖一边嚷嚷:“迷龙啊!使损招啊!”
我不知道迷龙和他有什么默契。我们都在冲死东北佬儿后来者居上地冲了第一个他居然像挥木头棒子一样挥舞着他的机枪。哇哇呀呀地大叫。
我瘸着徒劳的想追上他我骂着但知道在枪声和爆炸中他也听不见“机枪掩护啊!大叫驴!”
那叫驴已经领先了我们所有人至少十米也吸引了所有看见他的日军步兵的注意大部分的刺刀都调向他捎带着另一种频率的尖叫向他撞来。
叫驴忽然不叫了砰的一声把自己砸在地上以至冲到他跟前的一名日军连人带枪从他身上飞摔了过去后边不辣给补上的那一刺刀毫无悬念。
机枪开始轰鸣叫驴迷龙沉默着开始“哒哒”“哒哒”的短点让冲出烟尘的日军几乎就在他眼前翻倒。
我带着对这一损招的印象冲入烟尘在极低的能见度中和一具人体撞在一起我瞪着眼前那个日军独眼龙并且现在冲击中我用整段刺刀把他捅穿了。那家伙出一种我似曾听闻的咕噜声一个装经文的小袋从他脖领里掉了出来我没法不注意到上边的两个小字——“桥本”——这勾起我莫名其妙的某种感触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
那家伙倒下时把刺刀连着枪从我手里带走我低身去卸脱刺刀与枪座上的卡销。我身边响着人体与人体的撞击声我看着死啦死啦把上了刺刀的步枪当标枪冲烟尘那头投掷过去然后抽出他的毛瑟枪开始对烟尘那边射击。迷龙在他身后**着加入了他的射击——可惜那家伙快活到忘了换弹匣“哒哒”刚一下就熄火了死啦死啦的枪刚用来打渡索了也只比他多响了一个连。
于是我们看着足十好几个冲向我们。
我死命扳着卡死的枪栓然后现扳的根本不是枪栓而是一个固定部件。我想着这番是死定了但迷龙和死啦死啦冲着几把对我攮过来的刺刀撞了过去迷龙砸翻两个死啦死啦拿枪柄敲倒了一个第四个生得像猴子却以一种相扑的姿势扑了过去被迷龙一横膀子给横掀在地上死啦死啦扑过去拿枪柄狠敲。
我开始射击直到打完弹仓里少得可怜的五子弹而我更多的同僚从硝烟里冲过来加入我们。
我们在硝烟里用枪刺、躯体和子弹撞击每一次撞击后双方曾经的锋锐都所剩无几。当我们用来撞向日军的躯体已经倒下第四批后我们现居高临下的已经变成了我们我们生生把他们从峰顶上撞下去三十米。
死啦死啦终于又有空给他的毛瑟装上了子弹并且也装上了枪托有得选择的时候他总愿意选择效率更高的方式这种思路决定了他喜欢蹲在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地方对着和我们缠斗的日军精准射击。
迷龙的机枪是早不见了拿着柄也不知哪来的日本刀猛砍下去对方是叫他砍倒了可刀也断了。迷龙拎了半截断刀回身他终于有空去看他老婆孩子所在的渡口看见后他就炸了“王八羔子!龟孙犊子!。”
他跌跌撞撞的回过身来拎着半截刀跌跌撞撞是因为一个死了的日军枯藤缠树一样死死缠在他腰上他打蒙了但他要下山。
死啦死啦喊着:“临阵退缩者斩。”
迷龙浑没理那么回事只叫:“你掉头看看!看缺德玩意儿啊!”
死啦死啦根本不掉头又射倒了一个正要对蛇屁股下手的日军。他知道迷龙要他看什么。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老婆比你强比你横。”
迷龙在硝烟中阴郁而昏沉地看着山峰下的行天渡。
仅存的渡索处人已经挤成了团筏子又一次被推离了江岸一群后来者居上的兵们在筏子上抢着位置几乎把迷龙的老婆孩子挤到湍急的江水里。
那女人死死把着仅有的一个握手处被人推擞着另一只手抓着雷宝儿她看着山峦线上的那个阴郁而昏沉的家伙而身边那个胖大家伙则在更猛烈地推擞她以至她一部分身子已经浸进了江水——死胖子实际上已经占据了筏上最宽敞的位置。
雷宝儿开始反击咬了那胖子的腿。胖子啊哟喂的大叫着一把手抓住了附在腿上的那头小型猛兽他第一反应像是要把雷宝儿扔进水里的但他先看了迷龙老婆的视线于是他回头看见了山峦上一脸阴沉还未从死战中还魂的迷龙。
胖子放开雷宝儿代价是被雷宝儿不分好赖地咬着他的肥腰他啊哟喂地惨叫着把迷龙老婆从那个摇摇欲坠的位置拉近他的身边从腰上连人带嘴地把雷宝儿撕巴下来塞回迷龙老婆怀里然后用他肉山一样的身体把迷龙的妻儿环抱了做了一道挡住他人推挤的围墙。
筏子被拉扯着向江心驶去。迷龙在山峦上向那胖子鞠躬。
死啦死啦又打光了一个弹匣在换弹匣时他才有空看了江面上一眼对迷龙说:“照顾你自己你家人你是最没出息的一个……和死人那么亲热很好看吗?”
迷龙终于意识过来抓着扣在他腰上的那两只手掰开死人如土委地迷龙从地上找到一支步枪卡的一声上好了枪刺。他再回杀场时了无挂碍抬手就刺死了两名围堵康丫的日军之一。
剩下那个开始逃跑康丫开始猛追打了几子弹却无一中的。
日军开始溃退居高临下之势一旦不存就气势丧尽他们退得简直是连滚带爬。枪声零星了许多因为只剩下我们追射的枪声。
我们追射。
我在打又一个弹夹知道弹药紧张我尽量不虚耗每一子弹我在瞄准被康丫追的那名日军那家伙猴精地在灌木和树林中绕着圈跑弄得枪枪放空让我和康丫都心焦之极。康丫在我身边跳脚大骂他已经没子弹了拿石头居高临下的乱砸边砸边骂:“有种的没?回来老子给你日啊!”
那太没有杀伤力了我扔了个长柄手榴弹给他那家伙接住了看也不看当石头扔了出去居然准得要命一直瞄而不中的那家伙正从树后边钻出来简直是拿脑袋在就这飞来之物——我看着那家伙扑通摔倒。
我骂着以掩饰我的惊讶与钦佩“没拉弦!你真他妈浪费!”
康丫高兴地说:“秦叔宝的撒手锏!撒完还要拣回来的啦!”
他就连蹦带蹿地从我身边跑过去拣那枚手榴弹拣回了手榴弹那个被砸得晕头转向的日军也在往起里爬康丫过去一脚踹上了人的屁股“有脸的没?拿屁股瞅你爷?”
他脚下是个完全被打得心智溃散的人被踹翻了便又拱起来只管把脑袋往灌木里钻。
对康丫来说这真是个太有趣的游戏了他连三接四地拿脚踹“兔子他二哥耶你再拱南天门都要被你拱翻了……”
然后我听着步枪的连射至少是两支看着他头上的枝叶被打断。
我大叫:“康丫回来!”
康丫就这么着还在那尊屁股上捞了一脚让那个日军完完全全是爬进了灌木从我的位置看不清在灌木里杀回马枪的日军只看见追射着康丫的弹道那小子在弹着点中间跑得像兔子又像袋鼠丑陋得丢尽了军人的脸我清晰地看见跳弹蹦到了他的身上这大概让康丫很愤怒他不跑了站在弹着点中间对着灌木里大骂:“***!有够的没?都打着了还打?!”
他手挥了一下一道抛物线飞进了那处灌木里我想那家伙又把手榴弹没拉弦就扔出去了但那小子瘸着蹦回我身边时我听见了灌木里的爆炸灌木里哑然了。
那小子坐在我身边笑得直咳嗽“拉弦了这回我拉弦了。”
我回头看了看我们曾血战的山顶硝烟在散站的躺的坐的像我一样刚放弃追击的还有一些气喘吁吁一直在爬山刚爬入我们中间的像阿译豆饼郝兽医这一拔子——那一批刚进入就有好多栽倒的趴在地上呕吐。死啦死啦把他们踢起来而迷龙把一面日本军旗拔下来扔了。
我呆呆看着他们。
与死啦死啦为伍就得预备好在谎言中生活——被我们从山顶撞下去的日军足一百多人两个加强小队斥候绝没有这么大规模——他们甚至已经在峰顶插上了军旗。
没死的人傻呵呵地乐十五分钟我们把占绝对制高点的敌军赶回林里吃草干掉他们三分之二。我们冲向一条巨大的恶犬龇出我们以为早已经退化没了的獠牙吼着。我咬死你。
死啦死啦在交叉挥动着他的双手“筑防!没死的都起来筑防!”
我在他看到我之前就躺倒了呵呵地乐。
康丫对我说:“想逃工啊?又偷懒?”
我有点儿歇斯底里地轻笑并擞着他出他不明其意的吠声“汪汪。”
“别碰我的伤啊。”康丫说。
我拨拉开康丫那条炫耀般横在我旁边的腿它中了跳弹“贱人贱命一个找死货打这种仗才被啃到一口。你爹妈还真给你改了个好名。”
康丫居然笑得颇有豪气一边带着咳嗽“贱?老子有汽车开那会油门一响黄金万两你们这帮路边蹭的才贱过灰老鼠。”
我忽然愣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瞪着康丫康丫轻轻地压抑着他的咳嗽。
我沉默着在他身上寻找我找到了日军的第一枪就击中了他的肺部伤口冒着血泡而我一直以为他仅仅被跳弹啃掉了腿上的皮肉。
康丫咳着给我一个苍白而无奈的表情“有绷带的没?”
“……兽医!!”我大叫。
我从望远镜里看着。死啦死啦在一个遥远之极的距离喝叱着——阿译带着帮身上没有硝烟痕迹的人在挖散兵坑用少得可怜的一点儿工兵工具他们连刺刀和饭盆都用上了——距离很远叱声却就在耳边“林营座这是你们为弟兄们挖的坑你自己蹲下试试。”
阿译只好蹲了那坑又窄又浅阿译只好抱了膝像极了拉屎而且整个脑袋很无辜地露在外边。
死啦死啦责问他:“要擦屁股纸吗?这是屎坑还是散兵坑?弟兄们把命交给你们你们只负责屁股?”
阿译只好苦着脸“工具太少了。这土又硬硬胶土。”
“列位在受罚山顶开打你们还爬在半山腰让你们的袍泽兄弟以寡击众如果他们也像你们一样差劲我们已经被日军分几口吃掉了——看得出你们很抱歉能不能让你们的歉意变成够深的散兵坑呢?”
“能……可我不是怯仗。”阿译说。
死啦死啦说:“真好我知道你们是体质嬴弱营养不良可还有一个体质羸弱营养不良的死瘸子居然一直跑在我的身边……”现在他看见我了便遥远地指着我叫嚣“孟烦了我不是在夸你!你那样反拿了望远镜是觉得离我远一点儿比较安全?”
我悻悻地放下望远镜让一切回到一个正常的距离。
“去检查阵地!我会来找你麻烦的!”死啦死啦看了眼仍死心眼儿在坑底使劲儿的阿译“挖不下去你也垒不上来吗?从这往上垒呀!我的营座爷爷!”
我连忙在他还没工夫来找我麻烦前走开。
第三十六章
我用望远镜看山腰的林子日军不见踪影树枝刚动了一下一子弹就飞了过去——我用望远镜看脚下的蛇屁股让他更加丑怪刚才是他开的枪。
蛇屁股在望远镜里冲我咧开一个海阔天空到铺天盖地的笑容“小鬼子改娘娘腔了光挨打不还手。”
我嘱咐他:“节省子弹。”
我走开走向山的另一侧。我所过的地方迷龙正拿着他的机枪在愁这家伙总拿机枪当开山大斧使现在可招了报应俩脚架砸成了一脚架显然他是再无法固定射击了。
“咋整?”
“找日本天皇赔。”我说。
迷龙呸了我一口而豆饼怯怯地把几个备用弹匣给他。
迷龙立刻开始威“老子冲锋陷阵的时候你跑哪里去了?”
豆饼如临大祸“爬爬爬爬……。”
我趁早走开了但身后殴打声和呼痛声仍不绝于耳。我扫视我们这个阵地说真的对攻击意志旺盛的日军它是居高临下的宝地对只有防御能力的我们它可真不咋的不仅因为阿译们的散兵坑始终深入不下去更因为它在一个很容易被炮兵收拾到的山顶光秃秃的一览无余——我甚至觉得它还不如山腰上日军退进去的林子。一些石头大概是仅有的天然掩体里放下一些伤员后就基本没什么站脚的地方了那里现在被郝兽医占据着不辣坐在康丫旁边看热闹而郝兽医在擦汗我过去看康丫他恹恹地瞧着郝兽医捣咕他的伤口一脸的萎靡。
“就为踢人的屁股。今天伤得最不值的家伙。还好吗?”我问他。
康丫郁郁地地说:“不好。”
不辣的神情与我们迥异你会觉得他简直有点儿沾沾自喜“兽医擦汗啦。兽医一擦汗我们就要大事不好啦。”
老头子再不敢擦汗了拿康丫的伤也没辄只好对不辣吼:“你给我滚蛋!什么忙也不帮就会在旁边放屁!”
不辣一脸的涎笑油盐不进。康丫则长吁短叹:“你们要叫我康有财。叫康丫我活不过二十五。”
不辣说:“康丫。”
现在我明白郝兽医为什么对不辣火了连我都觉得他有点儿讨厌了。他似乎听不到因为肺打漏了康丫说话的声音都和平时大不一样。
康丫说:“有财。康有财。”
不辣坚持说:“丫。康丫。”
我喝道:“不辣你不要没完没了。”
“康丫。”
我的脚尖和郝兽医的巴掌同时招呼了上去不辣涎笑着-一个无聊家伙开了一点儿不好笑的玩笑还要自己乐烦死人。
要麻死了不辣成了烦人精。不管路边的陌生人还是受伤的自己人他都要插上去缺德一嘴子。我想在他的自暴自弃背后是不是都希望我们死了最好。
康丫又叹了一口漏着气的气“算了算了。随他叫吧。叫什么也不管用啦。”
对郝兽医这种永远无计可施的医生来说最可怕的恐怕也就是病人求死的情绪老头子便青筋暴露地冲着不辣火“滚!滚一边儿去!你把我们都咒死了要麻也回不来!”
不辣就磨磨蹭蹭爬起来走开他脸上还带着笑让你恨不得想踢他。我们刚放松点儿他就又回头“康丫想要什么?”
康丫没听清“啥?”
不辣说:“就要死的人了总有个心愿吧。要什么?”
郝兽医喝道:“你才他妈要死了呢!你死回湖南去!”
“羊肉。”康丫说。
老郝便在暴怒中愣了一下他看了眼康丫不再吼了。
康丫接着说:“这地方只有山羊嚼起来跟老羊皮似的。我是说啊来这其实我连羊皮都没吃过。我想吃绵羊肉。”
不辣骂道:“要死啊。这上哪给你找去?换个别的。”
郝兽医忙不迭地接茬儿“我去找我去找。”
“找得到有鬼了。——换个别的。你平常不老要这要那的吗?要个伸手就拿得到的别让我们干瞪眼。”不辣说。
郝兽医暴喝:“我去找啦!”
康丫想拦住郝兽医“……不要了……真不知道要啥。”
作为一个打醒了精神也火柴头也要向人要的家伙他心灰意冷的样子着实不像他。我不想看了我想走开。
“没得什么不得了的你想想。你还运气呢要麻想要什么都说不出来屁都没得一个脑袋就开花了。”不辣说。
我不知道那算是开导抑或诅咒我掉头走开。迷龙正抱着晕厥的豆饼过来“兽医这家伙怎么两耳刮子就躺地上啦?装死吧?”
正要去找羊肉的郝兽医就气得直跳“你怎么打伤员?!”
“什么伤员?怎么受的伤?仗打完了才爬上来。哪儿有伤?”迷龙问。
郝兽医气得撩开伤口给迷龙看。我迅远离这是非之地。
我看另一侧南天门之下的怒江这才是最让人忧心的地方以至我绕了那么大圈后才敢来看它。渡口仍在过人西岸仍簇拥着人群仅仅依靠原始的索渡工具要过完是一件很漫长的事情。
东岸曾和迷龙对话过的特务营长官也用望远镜在观察着我们的山头他看起来是个营长比阿译远为油滑但也和阿译一样无能的营长他的阵地仍然一团糟糕在把桥炸掉后就没做过任何战争准备。他的大部分部下在望呆看着刚过了索渡漫向禅达的溃兵难民小部分在往车上搬东西战壕里竟然连重机枪位都空着没几个人——我们在这边做什么看来与他们无干他们只是随时做好逃逸的准备。
和那帮得过且过到死才想起棺材的家伙相比我多少会想想一个小时以后所以没法像他们那样激荡胜利的豪情。
看看江对岸就知道我们又一次把自己变成了弃卒这回我确定我们就要死了。
我看我的身后迷龙已经把豆饼抱到了郝兽医的伤员堆中郝兽医在砸他的蠢脑袋。不辣还没走倒坐回了康丫身边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讲他哪门子的人生课。
渡口奔命的人流仍未断绝凭仗那系于独索之上的一叶孤筏那个过程在我们这死守的人眼里看起来简直没了没完。东岸的阵地在做好一切撤退准备后开始吃饭我从望远镜里远远看着他们的食物我很难控制住我的饥饿感。
死啦死啦过来有时我怀疑他脚底是不是真生了猫科动物的肉垫被他拍得猛颤了一下我才现他已经到我身边。
“心虚什么?小眼晶晶不安好心。你看出来什么?”
我说:“特务营连一兵一卒的增援都没有来过他们是直属我们就是帮来历不明该死不死的野货就更不会有增援。”
死啦死啦只管抢了望远镜自己去看“早晚会有的。屁股上着了火的人当然就要嫌救火的来得慢。”
“他们本来可以挟东岸天险守住咽喉可早提前收拾好了细软就这份斗志炮响时咱们稳可以瞻仰到隔江的尊臀。”
死啦死啦一边往对岸看一边说:“我现在瞻仰的还是他们的尊容只是有点提心吊胆怕掉脑袋。特务营这样的亲信也要怕掉脑袋就是说怒江多半已经是上峰死令的最后防线。我猜指挥部现在比东西两岸更像一锅粥这是淘金的筛子淘尽苟且混世的家伙这时候敢站出来的是不怕掉脑袋又会打仗的。好事好事。”
我瞪着他我无法不这样瞠目结舌地瞪着他“好事?这一千人要在这死光了。哦八百为抢这死秃山已经死两百多了。好事。”
“是神山南天门神庙神树神石神江守神山说秃山要遭天谴的劈叉你。”他居然有心给我模仿一个被雷击的声音。
“可我们抢到的是秃山头。硬胶土火山石没筑防工具阿译就算吐血也啃不下去几寸我们还是得在小屎坑里放枪到时候——”我以炮弹的飞行和爆炸声回击“借您的话活的在泥里死的在天上圆满。”
他瞄了瞄我“你很想插了翅膀飞去东岸?”
“我们能用的阵地只能是东岸啊!你那肚子坏水从只想跑路的特务营手上抢阵地还不容易?在那边筑防。你看见的这些死了的日军连筑防工具都没带一味快攻轻取败进林子里就一枪不。是怕了我们吗?因为他们主力快来了犯不上和秋蝉死拧啊!——照他们那疯人院的度子夜也就到了!”
“我一个人守不住东岸。”
我气结“……我们啊!你有一千人!”
“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我靠什么把你们这堆沙子拢在一起?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回家的空头许诺。过了江那一条道分成了几十上百条大家有的是去处一窝蜂猢狲散谁还理空头许诺?到了江那边我怕要连个班也剩不下来。听说你败战没少吃不知道怎么打赢总知道为什么屡战屡败吧?”
我知道但是不想接接茬儿我看着江那边呆。
为什么总打败战就我所感打败我们是浑噩的生命。从来没有任何事值得做什么做什么也都无用于是当危险来临我们便只好一再开动逃跑的本能。有时我也想逆着溃兵冲它个一了百了算给自己个交代但想只是想有人为女人殉情可我不认识谁为了想撒手掉小命。
死啦死啦在一边叫我:“喂喂。魂呢?”
我岔开话题:“你喜欢这死秃山头尤其这块阵地它生得象个戏台子。”
“我烦死这山了。我没见过这么烂的阵地。”
我说:“你喜欢。你骗到手了一支军队-你要座戏台子现在你有了一眼掸到底孤立无援可万众瞩目你要在这表演拼光最后一个人这叫壮士断腕我们是腕你是壮士大智大勇连因此得以巩固东岸防御的大人物也要击节赞赏当你是砂里淘出来的金子当然砂子就沉了底砂子死球在南天门了。”
那家伙居然轻飘飘地听着轻飘飘是说他的精神状态他轻飘飘地拍打我“你又愤什么呀?我派你回东岸求援好不好?”
“求不来的。我不去。”
“别当真。我是说给你条生路。”
我摇头“不去。我看这么久就当江那边跟我们没关系了……要去了那边我会不合群的比在这边还不合群了。”
是的。我不去。这还是第一次我想冲向一场输死的战争时身边的家伙没有溃退。
那家伙猛地拍了我一巴掌开始大笑“你这家伙就是那种!嘴上永远说不心里永远说是!”
“你***嘴上说是心里说不。”
“我嘴上说是心里也说是的人。不我已经说得太多了。-好吧在这戏台子上咱们要演的只有一出……”他住嘴了。我们转过身。
我们都听见山野里传来的一个巨大声音在我所记忆的各种恐怖声音之中那是最恐怖的一种。
阵地上顿时乱了我们的人纷乱地冲向阿译这帮临时苦力造就的单向壕沟它实在是还草得很加上把挖出的土垒成松散的胸墙也只够我们在里边保持个跪姿而且根本不够我们用。
我们乱哄哄地炸着刺冲上——更该说为自己抢到一个射击位置。
那声音震动着山野鸟雀惊飞兽吠灭绝我的耳膜里似乎只剩下这一种声音。迷龙扑在我身边别扭之极地试着能不能架起他一只脚的机枪——当然不可能。
败到林子的日军远远的明目张胆地跑到了山路上来迎接那巨大的声音尽管很难击中但那仍在有效射程内可我们因那声音讶然到忘了开枪死啦死啦也在我们身后大叫着“别开枪!省子弹!”
我瞪着那声音似乎我可见看见那无形的声音。我愤怒而沮丧地冲阿译大叫:“防不住的!”
阿译在那拥挤的散兵坑里挤得根本没地去他和三个人挤在一个最多能容两人的坑里“防不住什么?”
我越地愤怒和沮丧“根本没有用!”
然后我企图把自己的坑挖深一点找不到工兵用具我用枪托在进行我的徒劳。
迷龙大骂:“你瞎整啥?那是老子的脚!”
我大叫:“机枪不管用!”
迷龙声音更大“什么呀?什么?”
“Tanks!”
迷龙瞪着我不知道我在说啥我又刨了两下然后因偶然的一下抬头再也没有低头我愕然瞪着那巨大噪音的源头。
那条土黄色的毒龙从山脉里滚滚而来仅仅是它的头就完全覆盖了我们曾走过的南天门山路。当它再近了时我们终于能看清那是根本无法计数的日军他们疯狂地踩踏着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脚踏车累得像死狗狂像象疯狗在自己制造出来的巨大灰尘和噪声中使劲地咳着嗽咳嗽声几乎在我们这都能听见。他们很多人已经热得连上衣都脱掉了**的身上绑缚着武器大多数人的车胎都已经爆裂他们根本是在踩踏早已变形的钢圈——那也是被我听成金属履带辗压地面引坦克恐怖症的由来。
毒龙的头已经与他们林子里迎出来的前锋会合听不见他们说话但那帮幸存的前锋使劲对我们这边挥着手势说什么也可想而知。
他们几乎立刻扔掉了他们的脚踏车废弃的脚踏车在山路上堆成了路障这个路障越来越庞大因为不断的从山脉中而来的后来者也让已成废铁的脚踏车冲撞进去以至可能真的只能用坦克才能把那障碍冲开。
他们跳下仍在驶行的车几乎不做停留就与他们的前锋冲进了山腰上的林子最多有人从车座上拿下一些类似轻迫击炮、重机枪一类的东西几个赶得奄奄一息脱力又脱水的家伙瘫在路边我相信他们会死去。
我们呆呆地看着鸦雀无声。
山脉里仍在吐出那些古怪而疯狂的军队没完没了似乎要直到世界末日。
死啦死啦的叫声在这片奇怪的喧嚣与死寂中听起来很是凄厉“防-炮!”
我们刚开始动作起来掷弹筒、步兵迫击炮和九二步炮的出膛声就已经加入了这个已经足够混乱的世界我们拱在那实在太浅的坑里简直恨不得把垒的土墙堆在自己身上郝兽医手足无措但是目标明确地去翼护他的伤员。
然后第一批迫击炮弹、步炮弹和手炮弹就带着尖利的怪啸声而来弹片在烟尘中也在我们中穿飞林子里的九二重机开始划出致命的弹道那都是我们没有也不可能有的东西。
日军主力征用了缅甸境内的所有脚踏车比我们预想的至少早到了六个小时像会飞翔的巨大毒蛇象要把我们连骨头啃掉的蝗虫风暴。
又一手炮弹在我面前的垒土上炸开说是威力最小的炮弹可整个让我的天地成了一片土墙。我们在死伤狼藉中玩命地射击让刚从林子里冲出来的日军又留下一片尸体。
我忽然现我和迷龙共同的散兵坑挤了许多迷龙也现了这回事那是因为豆饼挤在我们中间射击。
迷龙冲着豆饼叫:“王八羔子!该干啥你不明白吗?”
豆饼边射击边说:“我不用养伤!”
“谁跟你说养伤?来这块儿!趴下!”
“哦。”豆饼应道。
我看着他在迷龙的指使下出坑横趴在地上脑袋正对了我然后迷龙把机枪架在一脸惑然的豆饼身上开始射击——他算是把他的机枪修理好了他有了一个人肉枪架。
迷龙冲我得意笑“枪架有啦!能打啦。”
豆饼大叫:“烫死啦!”
“瞅你那边!”迷龙喝道。
于是豆饼也没空抱怨忙着和我射杀从侧面拎着手榴弹摸过来的日军。
死啦死啦猛然从垒堆上收回了他的中正步枪伏在坑里大叫:“七五山炮!”
再一次的天崩地裂笼罩了我们这回的呼啸和爆炸声要猛烈得多了因为它已经是来自那些正规的炮兵而非之前那些轻量级的步兵火炮了。
第三十七章
第八章
已经是夜里了。炮弹仍在这片了无生气的荒芜阵地上爆炸它并不单纯在地面爆炸空爆的、延时的、钻入土层的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在它们的杀伤轨迹上运行。
我们趴伏在地上的样子像是想钻入土层。
整个晚上日军炮兵像在展览随着装备轻重和时间推移加入我们视野之外的射场。五十毫米掷弹筒、七十毫米步炮、九十毫米迫击炮、七十五毫米山炮和野炮、一百零五毫米野炮和山炮爆破弹在土层里爆炸杀伤榴弹在空中穿飞烧夷弹让泥土黏在我们身上烧灼照明弹让黎明提前到来烟幕弹把黎明又拉扯回黑夜。
现在迫击炮照明弹升空了它久久悬停在空中照耀着与土地同色的我们看上去我们中间已经没有活人。
死人中的一个开始爬行那是我。死人中的一个也开始蠕动那是郝兽医。我爬向山峰之沿去窥看东岸而郝兽医去搜索死在阵地前沿的日军尸体除了医药包他还期待别的什么。
我呆呆地察看着东岸我们的阵地因为我们承担了几乎全部的日军炮火东岸完好无损的阵地上仍亮着灯火甚至连两岸的渡口上都亮着灯。
我看见西岸的人终于稀疏溃兵和难民们终于将要过完。当最后一筏人登上西岸后守军砍断了渡索也砍断了我们回东岸唯一的可能性——尽管我知道那种可能性在日军步兵的紧迫和炮兵的轰击下几乎是不存在了。
我把脏污的脸拱在已经被翻松了的泥土里蹭着因为连泪腺都早已经被震得麻木我回头看着我们的死人其实更该说介于死活之间的人们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仍活着。
现在我们终于有掩体了每个人平均可以摊上八到十个日本炮弹制造的掩体-还活着的人。
一个声音像从地底里传来其实那来自在弹坑与弹坑之间爬行的阿译他压低了声音说:“射击位置!射击位置!”
于是死人中的活人开始在弹坑和弹坑之间爬行和跃进尽量靠近前沿而夺回刚才失去的寸土。我神经麻木地看着一个同僚在跃进一个大弹坑后那弹坑又被小口径炮弹命中了一次我们所有人都停止前进了——没见过这么倒霉的。
死啦死啦似乎在地底叫唤:“接着上!没见过这么倒霉的!”
于是我们接着抵近最前沿的弹坑。
我跟着我的同僚丧失了知觉一样地爬行我像一条将头拱在土里的蚯蚓当我抬头时我现他们忽然全部消失了我茫然地看着这片像月球一样的土地被陨石撞击过的月球。
死啦死啦叫我:“读书人你再往前爬我只好算你阵前投敌啦最前边啦。”
我看了眼我身边一个巨大的弹坑死啦死啦完全淹在里边斜躺在那个坡度上收拾着他的枪械他脸上那种要好笑不好笑的表情忽然让我觉得感动我侧身滚了进去。
进去后我无法不注意这样大的一个弹坑我抓了一把焦土在手上琢磨。
“别琢磨啦。我也不知道啥炮炸出来的。”死啦死啦说。
于是我开始去搜索倒扎进这坑里的一名日军那家伙整颗脑袋几乎都钻进了土里我在他的身子上搜索弹药。另一颗脑袋扎过来跟我一起搜索我却现那是刚进坑的郝兽医我们似乎没有利益冲突——他要的是医药包。
郝老头好运找到一个罐头那真是让我垂涎欲滴但老头子浑没有要分我一杯羹的意思。
老头儿问我:“我眼神不大好。你看看这是不是羊肉的?”
我跟他说:“我眼神挺好可我不认得日文……怎么有人放个屁你也要当真?”
老郝头子除了摇头叹气屁都没给一个像一个游魂一样爬出了坑消失于我的视野我很惋惜地看着他带走那盒本该属于我的罐头直到死啦死啦拿饼干砸我于是我连泥带土地抢住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我一边吃一边抱怨:“西岸的人过完了。渡索也给砍断了。”
“知道了。”
“回不去啦。”我说。
“你美什么呀?”
我怒得恨不能拿刚找到的手榴弹砸他“我美什么呀?我美什么?!”
死啦死啦说:“西岸的人过完啦咱们这就算一个人救了十个吧那也用不着美。你家境好像不错啊你一个人花掉的怕是够养活三十张豆饼了。”
我着急了“谁跟你扯这个蛋啊!我们回不去了你来说什么豆饼!”
“嗯咱不扯豆饼。”
他就属于这种货色惹得你像一个已经装上引信的烧夷弹了他倒把枪支归置在一个随时可以出击的位置闭了目养他的神。我恨得拿手叉他眼珠子可至少他闭了眼不是装的眼皮子动都不动。
我问他:“我说……你这个戏台子演啥戏呢?”
死啦死啦仍然闭着眼“啊?……全武行啊。”
我只好拿手捶自己头“你***!”
死啦死啦一本正经地说:“翼护妇孺友军过江为东岸打出巩固防御的时间。”
我终于拿脚去踢他可不该动腿的我自己身上的装备捅着了我的伤痛得我压了嗓子骂:“***你!”
“天谴了噼叉你我命硬得狠……你跟狗打过架吗?”
他还能怎么气我呢?我的声音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我知道我还信你真跟狗咬过架。狗咬狗一嘴毛。都疯了。”
“粗俗。我老家街面上有条狗本来除了跟我跟邻里关系都挺好。我怕狗呀它欺我……”
我打断他“你老家哪儿呀?”
“中国啊。中华大地一国之殇。你听不听?后来那狗可真疯了。”
他总是有办法让人把耳朵朝向他的我也认了这个命“怎么疯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它。也许是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也许是愤世嫉俗搞不好贪欲无度狼子野心说不定想在江湖上咬出一个字号一个名堂差不离儿是靠得你我这样近被另一条太有想法的狗咬了。”
我忍着他的指桑骂槐“咬吧乱咬吧你就。”
死啦死啦接着说:“狗疯了那就要咬人、昔日之友和它眼里的同类。一条街的人被它咬得丢盔弃甲如潮水中分那家伙咬了个七进七出如赵子龙三冲当阳之道……”
“既七进七出又怎么三冲当阳之道?……赵子龙?是白狗啊?”我问他。
“狗黑的。”
“***。”我得出判断。
“此狗昔日沦落为奴中之婢今日得势如帝国列强咬了对街爱新觉罗氏西门朱氏左邻蒋氏连右舍老孟家的小猪崽子的左蹄髈也几被重伤不治……”
我压低声音骂道:“你妈拉个巴子。”
死啦死啦不为所动“没空整那个我忙救死扶伤包扎老孟家的小猪崽子。忽见人群中分如潮起潮落一条恶犬狺狺吐獠其实一人一石头也就砸死它了可人都想我乃上人被追了个狼奔豕突还自以为行不乱步。我和孟家猪崽子退无可退我想算了我不做上人了我捞起石头就砸。狗吃痛了怎么叫?”
我瞪着他“这么粗鄙的圈套你当会钻吗?”
死啦死啦学了两声猪叫“大伙一瞧原来疯狗吃了痛也要象小孟一样哭嚎的于是大家一拥而上人多气壮怂人也成打虎胆一人一石头把条疯狗砸死了玩完。我讲完了。你别瞪着我真讲完了。”
于是我转开了头“我疑心你真被疯狗咬过的。讲疯话。”
“这是个天造地设一个戏台子我们在这上边把日军打痛了整个东线都看得见就是我们要演的那出戏。你说是秋蝉也说对了秋蝉叫得很响命也很短在这种阵地上我们的命短过秋蝉。”死啦死啦说。
我在以我能想到的最痛苦的方式苦笑“整个东线?凭你一个冒牌儿团长和十去其六的一帮子败兵?你乐观还是我悲观?”
死啦死啦平静地说:“我是打小仗的没打大战的能耐这是我生平打过的最大一战——对别白眼向人你见过大场面——我鼠目寸光的现在只看这座山这条路东线有很多山很多路关我们屁事这就是该着我们去咬死的那条狗该着我们吊死的那棵树也许你脖子硬就能把套索给抻断了那你先得舍命拿脖子抻。顺便问句日军进攻多少次了?”
我听着炮弹再次呼啸像是大口径的家伙这让我心不在焉“……十来次。”
那家伙让我看他枪托上划的道“十三次。”
炮弹落地没有爆炸声。那家伙爬起身来“烟幕弹。步兵要上啦。这是第十四次。”
那些七十五毫米和一百零五毫米的炮弹落在地上都没有起爆你也看不清它们的弹体它们只是滚滚地冒着白烟烟雾沿地面扩张像是有形质的烟墙。
这样的烟幕通常都表示日军步兵将隐藏在烟雾中动攻击有人向烟墙里零星地射但更多人是装上了刺刀黑夜加上烟幕你只能凭借肉搏来做有效攻击。
然后我看着最前端的两个同僚跪倒咳嗽用手开始拼命揉自己的眼睛从烟雾中出现的戴着鬼样面具的日军无声无息地将他们刺死在他们稍后的不辣胡乱摔了个手榴弹也没指望能伤人飞跑了回来。他连路都看不清了结结实实地一跤摔进了弹坑里。
我大叫:“毒气弹!”
死啦死啦把他的防毒面具摔给了我我扔还给他我狂乱地翻着那个已死日军的装备从中间找到了面具戴上。
死啦死啦在弹坑边沿叫喊:“到死人身上搜防毒面具!有面具的上!找不到的后撤!”
烟墙就快推移到他的身边我抢过他手上的面具给他套上把他的叫喊声全闷在面具里。然后我们心悸地看着那道从坑沿推移过去的烟墙它重过空气像水一样缓慢地流进坑里。
“死不了人的!他们也在烟雾里!”死啦死啦喊然后他开始大吼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古怪歌子多半是跟湖广土匪学的“冲啊冲!冲得上杨六郎!冲不上喝米汤!”
我们看着那家伙在眼前一闪便没进了烟墙我们也硬着头皮往毒气里冲我们几乎跟冲进去又冲出来的他撞个满头。
“回撤!给他们屁吃!——跟我撤!”死啦死啦喊。
猛一掸眼我们瞧见烟墙后的日军密密麻麻排着拿破仑时代一样的阵形挺着他们上了刺刀后快跟人一般高的三八大盖我们再往下冲势必是撞在他们枪刺上。
我们一窝蜂回撤被我们甩在身后的毒气里仍传来咳嗽还有一种声音是刺刀穿透人体的声音——到哪里都有反应慢的人。
郝兽医的伤员们咳声一片因为他们没有任何防化设备。
郝兽医站在石头后他的伤员们身边对着我们也对着逼近的毒气他连块捂嘴的布也没预备玩儿命地挥手跳脚“伤员啊!”
于是我被踹了一脚那当然是死啦死啦“我去布防!——伤员!”
我脱出了跟他跑的家伙们我们攒的伤员根本不是一个排甚至两个排能搞得定的何况我区区一个人。我随手拖起最近的一个那家伙挣开了——那是康丫。他死捂着自己的嘴连话音也是闷的“我自己能走!”
于是我拖上另一个不能走的。
郝兽医叫道:“你不能只管一个呀!”
我悲愤交加地冲他喊回去声音大得连面具也不是障碍“我也是伤员啊!”这倒是触了机。“走得动的自己走!拖上走不动的!”
于是我们的伤员自己行动起来一只手的拖着没了腿的瞎了眼的背着中了枪的我们是退在最后的我们一瘸一拐着咳着身后是那道滚滚而来的烟墙。落在毒气里的便化成了一声惨叫。我拖着我手上的伤员竭力拔步我无法不看着那个我今生见过最迷茫的景致:我们像在与烟雾作战被烟雾吞噬。
没能管伤员的死啦死啦并没浪费时间他是在与毒气拉开一个安全距离后重组防线。那道几乎在山沿边草草重组的防线为我们留出了一个缺口我拖着伤员往那里挣命。
迷龙在防线最前沿仍是以豆饼为枪架在打卧姿射击他把整匣子弹呈扇面扫进了烟墙里我看着滚烫的弹壳在豆饼身上蹦跳在百忙中冲他们嚷嚷:“豆饼都烤糊啦!”
迷龙个不要脸的用河南话替豆饼回答:“末事末事!”
他打光一匣子弹也看不出什么成效换弹匣的时候忍无可忍的豆饼从枪下挣了出来炽热的弹壳被他从衣服里抖出来掉得满地都是。
他大叫:“起泡啦!”
迷龙喝道:“枪架子趴下!”
豆饼压根听不见耳朵早被震得就剩嗡嗡了。迷龙也不废话一脚把豆饼踹倒了架上机枪就打豆饼只能死死捂着自己的耳朵。
我也懒得理这对儿活宝剩下不多的体力也就够我把伤员拖进死啦死啦留下的豁口——我的同僚们蹲踞在地上能有防毒面具戴的还不到半数多数人只能像迷龙和豆饼那样用湿布包住了口鼻他们子弹上膛装了刺刀以及放在跟前不多几枚拉了弦的刺刀。我不知道死啦死啦做过什么但现在大伙已经沉静下来打算用那些陈旧的武器击退那场看似无形的烟墙。
一片死寂除了从烟墙里偶尔爆出被刺死者的尖叫声。
我尽可能把伤员拖离这即将爆恶战的地方那只能是防线的后方。我身后的伤员拖拉扶携的不是精疲力竭而是半死不活地跟着我。
将那个半拖半背过来的伤员放在地上我自己也几乎倒了下来。我听着我自己在面具里粗重地喘气汗水涩着眼睛我根本没有看周围的力气。
在死啦死啦拉出的那条单薄的防线前方迷龙和豆饼正涕泪横流地飞跑回防线烟墙已经逼到他们跟前了。死啦死啦已经在指挥人开枪战争似乎打回了十八世纪在这么一个古怪的环境下他们像燧枪手一样放排枪以求效果。
我木木然摸了摸枪还肩在背上我摇摇晃晃往那边去我身后的一个家伙正咳得天翻地覆一边放下他拖过来的伤员。我撞在他身上那家伙个头儿不小又正由下而上地站起我被他撞得趔趄着往后摔去。他一把拉住了我然后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康丫。
“康丫?你……怎么还在拖人啊?”
康丫咳着过一会才把面具后的我认出来“啥事?”
我只好瞪着他的伤他也瞪着我。
“你……没事了?”我问。
康丫过一会儿才摸了摸肺部缠得乱七八糟的绷带和破布露出一头如梦方醒却现大祸临头的表情“……是啊……老子要归位了还背啥伤员……你们有良心的没?”
想起自己的伤来也就让他彻底衰竭了他一头冲我栽了过来我抱住那具瘫软的躯体扒拉开面具大叫:“兽医!”
我突然觉得背后生凉我抱着康丫转身看了眼一直没去看的身后我忽然觉得掉进了无底深渊并非形容我正站在我们由此攻上的峭壁边就这个七十多度的坡底刚才无论是我或康丫都会一滚到底掉进怒江对一个活人来说这与无底洞并没有什么区别。
第三十八章
在放过几阵排枪后也不知道烟墙后的日军倒下了多少我们开始投弹也许是心理作用手榴弹的爆炸声在烟雾中听起来很闷而且刚投出两批烟墙就已经将我们最后防线的一部分吞噬。毒气的扩张终有其限将我们逼至山崖边沿时它已经近乎停滞。于是我们看起来像在与上古洪荒的妖物拼刺手上的刺刀看起来小得可怜连失近弹的爆炸也并不显得惊人。毒气让我们和日军都沉默着也都晕头转向着都忘了世界上还有闪避这种战术动作我们只是攒刺刺中或者没有刺中敌军刺回刺中或者没有刺中。有时一个被刺中的同僚栽进了烟雾有时一个被刺中的日军摔出烟雾有时一个被毒气熏得狂的人扔了枪惨叫然后迅被几支枪刺同时命中。
我在刺刀形成的防线外走动着开枪力求击中烟雾中鬼影一样闪现的敌军。死啦死啦、迷龙和不辣好些人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但烟雾把大部分被杀死的日军都掩藏了看起来他们好像源源不断毫无损失我们的整条防线被一步步逼往山崖边。
死啦死啦叫着:“撤退!放下伤员!撤退!”
我愕然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他说的是撤往哪里而且是放弃伤员——再退两步我们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一路滚进怒江其他人像我一样愕然。
看起来那家伙是早有预谋的他滑下而不是跳下那道摔断人每一根骨头的陡坡下滑几米后他抓住了锋利如刀的茅草他用他的毛瑟枪射击一个中弹的日军从烟雾里摔出来自他身边滚下山坡。我们迅开始学习这套不要命的把戏滑下去用任何可能的方法固定住自己——也不乏一直滑进黑暗里踪影不见的倒霉蛋最后你只能听见他的躯体在山石上的撞击声——我们开始从一个近似仰射的角度上进行射击一直铜墙铁壁一样的日军终于失去了还手之力即使他们能在烟雾中完成装弹也很难做俯身的瞄准那样站立于山崖之边的人实在是我们盲射也能打中的目标一些在烟雾中没看清地形的日军干脆是从我们中间摔滚下去一路到底。
我们完全凭着本能在开枪也无从瞄准当从放两三枪就滚下来一个日军变成要几个人打十几枪才滚下来一个日军时我们开始明白一件事这次该死的进攻又被我们挡住了所以往下死啦死啦的振臂一呼也在我们意料中了。
“咬死他们!把咱们的地盘拿回来!”
我们都对他这种奇怪的表达方式见怪不怪了只是玩儿了命的手足并用在十二个小时内第二次爬这座该死的山仍然有越爬离山顶越远的倒霉蛋了不起的阿译仍属于那批倒霉蛋中的一个。
于是我又一次看着阿译从我身边滑了下去一边挥着双手“拉我!拉我!”
我没空理他接着开枪——以他那个度摔不死的。
后来我们活下来的人拼命回忆是怎么打退的日军攻击没人想得起来——阿译说是因为中了毒气。我们心里说放屁想不起来是因为那几十分钟里一头野兽占满了我们的躯壳。
爬回山顶的人们一头扎进了毒气。
我们在已经开始飘散的毒气中又一次的冲撞和推擞然后是拼刺但这回日军连一个回合都没能撑住这样的战争实在早过人的承受极限而毒气熏着我们也同样熏着他们他们开始后退这一退立刻就成了全面的坍塌这回日军成了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骆驼。
曾经被追得丧家之犬一样的我们现在追丧家之犬一样追刺着敌人在我四年的军事生涯中还没见过跑得这样狼狈的军人跑出了毒气范围之外的日军扔掉的不仅是武器、背包为了能吸进更多洁净的空气他们连防毒面具都扔了。
我们用刺刀、子弹和枪托收拾着我们够得着的家伙。
如果换一个时间地点被闷在面具里兽类一样的低沉咆哮会把我自己吓着。
树林里的九二机枪开始喷吐火舌那是为了阻住我们的追击。
死啦死啦转过身挥舞着双手面具后传出他嘶哑的嗓音他必须阻住我疯狗一样的同僚否则他们将会以卵击石地一直追进树林。
死啦死啦大叫:“固防!固防!”
他绊上了一具尸骸一头摔进了身后的一个弹坑。我跑过去想把他从里边拉出来他这一跤摔得甚是狼狈连手上的枪都摔掉了刚才为了喊话把面具掀开了一点儿现在全给摔脱开来。
那家伙摔得七荤八素一边爬起来一边擦着在残余毒气中被熏得眼泪直流的眼睛。我向他伸出了枪托想拉他上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一支南部式手枪的枪管从烟气里伸过来猛力杵在他的太阳上。
死啦死啦擦眼泪的动作顿时停顿了。
而我像在梦魇中一样看着弹坑里生的一切一个重伤的日军军官从烟气中直起了上身他是跪着的刚才他躺着的时候坑里的烟气把他整个都淹没了。那家伙浑身是血防毒面具也被打烂了他索性撕掉了那玩意儿露出一张平静之极又疯狂之极的脸。
我的枪伸在外围枪口倒向着自己即使能做什么也不可能阻住连伤带熏得神智不清的家伙。
板机扣下击锤击。我清晰地看着死啦死啦的脑袋被那个用力过猛的日本人杵得歪了一下。
卡弹。
死啦死啦出一声不知道算喜悦还是愤怒的怪叫虽然看不见他一把将那把差点儿要了他命的手枪抢了下来。他摸到了那军官的脖子猛扑了下去松散的泥土簌簌下落几乎把被他压在身下的家伙掩埋然后他用枪柄一次次地猛砸。一个看不见的人用枪柄挥击着另一个看不见的人。
我的同僚已经停止了追击几个恰好在弹坑边停下的便默不作声地看着我们了飙的指挥官。
我站在坑沿把枪托伸到了他的面前他终于平静了被我们拉扯上来丧门星往一块破布上倒了点儿水递给他他手上仍抓着那支南部手枪但开始擦洗眼睛。
他边擦边说:“头回碰上毒气幸亏你喊得早。”
“还好不是沾身上就烂的芥子气是催泪气。照常他们跟着这玩意儿一冲什么阵地也都拿下来了。”我说。
“好厉害。以后得记住了。多谢。”
他的道谢真诚得让我不知如何应对我转头看着坑里的那具尸体而他接过同僚们帮他捡回来的防毒面具和毛瑟枪。
我说:“你杀了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官儿一个中佐搞不好是个联队长。”
死啦死啦看了看说:“年青得很嘛。”
“身家显赫前程似锦。他们的中佐好像都得是帝国6军大学的出处。”我放低了声音嘀咕“假货干掉了真货。”
我有些兔死狐悲的伤感但死啦死啦看一眼立刻很实用主义地丧失了兴趣。
“最多是个副的觉得赢定了跟着来历练一下。你看他们一点儿没乱嘛。”他对着坑里欠了欠身子以这种方式表示了他的哀悼“年纪轻轻的也不学好拿个拨浪鼓对着人脑门子乱杵我才不会叹你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呢看杵得我脑门上这大青疙瘩!”
我哭笑不得地跟在他身后。
我们走过阵地。
死啦死啦的防毒面具早掖回了包里并且如他所说他以后明白了这东西有多重要。他手上掂着两支枪那支大开杀戒的毛瑟很快也被他塞回枪套他玩着那支南部那支枪华而不实还有些银镀的装饰。死啦死啦边走边卸出了臭弹然后把那支枪掖在腰上。
我无心和他说话而是转身看了看。在毒气散入了夜雾后我们终于知道我们杀死了多少敌军他们在我们的阵地上死得最密集然后零乱地一直铺向他们藏身的近山腰的林子——我同僚中的死者也一点儿不少于他们。
我们打过的胜仗不多所以我见过一直铺过地平线的死人但从没见过这么多被我们杀死的敌人。我想不起刚才生过什么也诧异做了这件事的我们居然包括了“我”。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让我悲哀而不是胜利的豪情。
死啦死啦看来也有一样的迷惑他难得的沉默并且用一根细绳绑死了那臭弹的屁股系在自己脖子上。
他没惹我我倒开始惹他“护身的?保命符?你还想活着回去?”
死啦死啦斜了我一眼“是死人。死人用这个弹了我脑门。”
“战场之鬼从不索命。”
死啦死啦说:“他们问我为什么。”
我问:“为什么?”
死啦死啦看了我一眼只是将串挂的子弹收进了自己的衣服里。他走开。
就像我在他面前的愤怒永远只是爆不出来的火山他会说出来的也只是露出水面的小小一角冰山。
于是我也知道他绝不是在玩笑。”
于是我也走开。
离得很远我就看见我们的伤员我也看见坐在人群之外的康丫他倚着一具具尸体而人群正围成一团在抢救什么估计又是哪个快到头儿了的伤员——无人来管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当朋友的康丫。我看见也听见康丫瞪着人群在咳嗽那是一种揪心而压抑的咳嗽因为那来自一个被打穿了肺的人你几乎能听到他重伤的内脏在咳声中抽搐。
我看着他慢慢向他靠近。我靠近他的时候他轻轻压抑着自己的咳嗽。
于是我轻轻地伸出一只手抚摩他有些抽搐的脊背康丫以一种我想不到的精神回过头来那份精神源于惶急“兽医死啦!”
我说:“那家伙是老不死。你没事?”
“我没事啊!兽医啊毒气来了他不跑拿湿布给我们堵嘴自己吸进去好多肠子都烧烂了一翻白眼死了!”
我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而且康丫精神成这样实在让我觉得不用担心他。我转向对着那群傻瓜叫嚷:“让开啦!人晕了就不要围着!——这是催泪气又不是芥子气!他是呛的!”
人们散开蛇屁股在拉着郝兽医的双手做一种展翅般的动作我不知道他从哪一点儿觉得这样可以救人不辣正在郝兽医的胸口猛捶那是他以为的人工呼吸。
我冲着不辣说:“滚开啦!老头儿会被你捶死的!拿水浇他!”
水泼在老头的脸上老头儿呼吸着被吸进鼻子里的水呛了醒来他咳嗽着坐了起来而以为他要死的人们一声嘘声一哄而散去各忙各的。
“毒气啊毒气!……小日本呢?”老头儿说然后瞪着我们“都没死啊?”他开始摸自己的胸口“胸口咋这么痛呢?”
蛇屁股呸了一口不辣沮丧而愤怒地揉着自己捶郝兽医捶得快肿了的手。
“石头硌的。”我说。
“我说呢。日本又被砸跑了?……我说你们打仗就打仗日日日日的跑来跑去搞走马灯干吗?”老头儿问。
我说:“那是战术。说了你懂?”
老头儿扒拉开我我没因他这一下过于猛烈的动作而生气因为我也听到了在郝兽医醒过来后康丫不再压抑他的咳嗽那咳得真是天翻地覆。我回过身来正好看见康丫将一口血吐进了黑暗里然后歪倒下来。
康丫原运输营准尉副排长没车开的司机有他不多没他不少因外行而毫无必要地被击穿肺叶被扔在呛死人的毒气里咳过了日军第十四次攻击的始终。我想他的肺大概已经咳碎了。
我们几个想将康丫搬到一个稍舒服点儿的地方却现没有更舒服的地方我们只好将他放回他倚着的那具尸体上我现那具尸体就是他费了牛劲拖过来的伤员只是已经死了。
在这通折腾中康丫倒不再咳了我想被打碎的肺叶大概已经被他从气管里咳出来了。
康丫说:“不咳了。”
于是我们手足无措地庆幸着“好了好了。”“不咳了。”
他又说:“谁也不拿我当弟兄。”
郝兽医没有听清“什么?”
我们有点儿挠头他这话冒得没来由。
“不辣问我要什么。我就想”他多少有点怨气地说“谁也不拿我当弟兄。我知道我天天跟人要东西贪小便宜谁要拿我当弟兄?”
我说:“其实你什么都不要。你就是想出点儿声让人看见你。”
我被人踢了我不知道是谁郝兽医、不辣、蛇屁股都有可能。
“我拿你当弟兄。要麻死了我也没弟兄。”不辣说。
于是康丫就高兴了点和不辣相互摸索着“我要照镜子。”
“……什么?”不辣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以前开车的时候照反光镜车叫日本飞机炸掉了天天跟步老鼠跑忘了我都长啥样了。”康丫说。
不辣诚恳地说:“你长得比我好看。”
我踢了不辣一脚“镜子!谁有镜子?”
郝兽医也跟着吆喝:“谁有镜子?镜子?”他甚至有点儿高兴了“这个好办。”
但大家忙着包扎、移尸、工事有人看傻瓜似的看我们一眼有人摇摇头就是没谁有一面镜子。
我说:“刺刀。”
“啊?”郝兽医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我说:“磨刺刀。”
于是我们开始磨刺刀。
第三十九章
搜罗来的刺刀已经被我们磨得锃亮我们几个横横竖竖地把它们在康丫面前摆成了一个方形还缺几大条。我叫不辣“就差你啦!”
不辣还在磨在自己衣服上又使劲擦了擦哦了一声立刻加入了我们。
兽医划着了火于是一片刺刀面上映着康丫模糊的脸。
他说:“还是看不清。”
然后他死了。
不辣把康丫敞着的衣服掖了掖扣上扣子。
我们不伤心因为知道今晚或明天我们也会去同一个地方。
但不辣想把埋了康丫满地尸骸无人顾他这要求不算合理但我们决定给康丫以此殊荣管不了所有人不辣也只记得他没能埋上一个哥们儿要麻。”
弹坑是现成的我们选择了一个能望见东岸的地方康丫已经平静地躺在里边我们开始盖上土层。
郝兽医说:“入土为安入土为安。烦啦啊你很会说话的。”
我知道那意思便挺了挺身子“康丫康有财你一事无成踢过鬼子的屁股可小鬼子跑了摔过一手榴弹鬼知道——也就是你才知道——有没有炸到敌人你救过伤员可他死了还做了你的枕头。你什么都要可不知道要什么你最后说的是看不清然后你就死了。你是我们的弟兄很多弟兄中间的一个。”
不辣和蛇屁股半截就已经听出不对也知道我腿上有伤他们连拍带敲着我的脑勺但我仍坚持着说完了。
不辣说:“连死人你都要损啊!”
“小孟没口德他以为这叫不说假话。白眼向人白眼向人。”郝兽医说继续开始盖土之前摸出他的罐头然后老没正经地把罐头抛进了坑里“羊肉康丫山西的绵羊。”
不辣不咋知道尊老爱幼踢了他一脚“连死人你都要骗啊?”
看见郝兽医那双全无戏谑之意而只有悲伤的眼睛时我们就都不再说话了掉头讪讪地打算闪人。我们转身时炮弹又开始落下。
迷龙大叫:“副射手!副射手又死剁头啦?!”
死啦死啦举起了他的长枪示意一边用他的短枪射击“第十五次!”
我们回头搀起郝老头儿逃离这片无遮无掩的土地。
炮弹落下。
硝烟散去我们用充血的眼睛看着又一次退回了山腰林间的日军。在我们周围十个死人里边可能才有一个活人这个不知道算不算一个团的团又削减回了我们在缅甸刚家那会的德行一百多人。
我们在一片疮痍到像是破烂的土地上即使硝烟飘散后它看起来仍然象是月球。迷龙和豆饼已经是撅着腚在焦土中寻找散落的子弹——他用的布伦式是英制七点七毫米口径和我们很多人是不一样的——可即使这样也只能搜罗不到一匣。
豆饼看见一子弹他先捡了另一回身时那却不见了。豆饼看着我们几个一脸诡秘的笑容不大敢惹只好捅迷龙的屁股。迷龙转过身来顺着豆饼的视线瞪着我们“吐出来!”
他当其冲地便冲向我这真让我又冤又好气“你小子以儿子之心度爸爸之腹!”
迷龙醒悟过来便瞪着我们中间话最少的丧门星那家伙向来一脸说不清是坚忍还是憨厚的东西但被迷龙越看越可疑往下丧门星被迷龙在身上搜索着被迷龙痒痒得哈哈大笑“不是我!真不是啦!”
迷龙不管那个直到身后“砰”的一声枪响迷龙被一子弹砸到了头。迷龙怪叫一声跳了起来那声枪响学得太像由不得他不惊恐。
然后他明白了这是某个家伙学的豆饼捡起那我们用来砸他的子弹而迷龙瞪着我们所有人寻衅“谁整事儿?谁干的?”
“阿译干的!”我说。
迷龙也知道那是最不可能的人选阿译看起来脸又青又白的难堪之极不知道是期待还是害怕迷龙向他扑过来而迷龙呸了一口显然没有跟他闹的兴头。
我成功地制造了这次冷场和人渣们一起哈哈大笑。而死啦死啦此时又一次举起了他该死的步枪。
我蹿了起来“第十六次!”
我不知道该说我们惊弓之鸟还是训练有素打到现在还能喘气的也都就剩油子了趴的趴躲的躲全伙子立刻做了老鼠和猢狲。
但并没有爆炸和步兵袭来几秒钟之后我们从弹坑探出头来死啦死啦拿土坷垃掷我们。
“援兵来啦。”他的口气淡然得道像有一队无所事事的友军要从我们平安无事的军营外过路并且我们并不存在的电台早已通知了我们。
于是我们从坑里探出了头像伸长了脖子的鼹鼠一样去看对岸。
在东岸阵地上生的事情我们似曾相识军车风驰电掣地在阵地停下军车上跳下的士兵同样风驰电挚地冲向他们友军的阵地倒象是要攻克他们的友军。
从望远镜里我们看见了我们熟悉的人:张立宪、何书光、李冰、余治什么的自然也不缺坐在威利斯吉普上冷着脸的虞啸卿团座大人。那帮恨不得在脸上写上“骄子”两字的家伙们仍然肩着他们的中正式、花机关、汤普森、砍刀之类手上仍然娴熟地挥舞着他们的马鞭和着他们下属的枪托和鞋底子冲进那座仍一无举措的防御阵地里然后把在阵地里见到的任何一个穿军装的一顿暴打。
南天门上的我们在大眼瞪小眼。
于是我开始做我最喜欢的评论:“背黑锅的倒霉蛋选出来啦。特务营向来自恃亲信亲信这么好做的吗?饲料是不缺逃命也优先可上峰风水背了扛不扛得动都得替扛。”
死啦死啦倒是忽然开始容光焕起来“找个豆子大的亲信来扛就是说上边也知道战势紧急没空争持。虞啸卿又是号极能打的这回临危受命东岸防御有三分数了。”
我问他:“你不是说他死了吗?”
死啦死啦受着我的斜眼我们几个被他从仓库里拉扯出来的也多少有点儿惑然但什么也架不住那家伙的无耻——他甚至较我们还要正色“这种谣言不要瞎传-你与日寇同谋啊?”
于是我们又看对岸。
这会工夫张立宪几个已把特务营的营长从阵地里捆得粽子一样从阵地里揪了出来踢得一脚跪了。眼镜壮男何书光拔出背上的刀瞄虞啸卿一眼像是问砍头还是怎的虞啸卿摇了头之后总算是下车了下车头件事是掏出了他的佩枪看也没看就顶着特务营长的后脑放了一枪那具被捆着的躯体像要挣脱捆绑一样往前猛挣了一下然后顺着江岸滚下滚在半坡上戛然而止。
那家伙用的柯尔特口径大声音也响得要命几秒钟后便传得声震江谷让我们也不禁缩了缩脖子。
迷龙感慨:“妈的做团长真好杀营长跟杀鸡似的。”
他说也就罢了还眼光光地瞪着阿译说几乎是咽唾沫的表情让阿译又蜷缩了脖子。
我悻悻地说:“鸡也是杀给我们这帮山顶上的猴子看的说的是此战一死方休。”
而死啦死啦这时拿着望远镜又在啧啧有声“好。秣马厉兵听说虞啸卿十七岁时就以一百乡勇击溃三百流贼现在江防有五分数了。”
他所说的我们即使不用望远镜也看得见因为那是把整团人再加上特务营人马进行的重新部署。虞啸卿显然也觉得特务营之阵地是固守之必由他所带来三分之二的人马接手了原来的江防而余下的三分之一和特务营由张立宪们带去了左右两翼的峰峦。
我不清楚虞啸卿是否死啦死啦所说那种天将降大任于斯的智勇之将但他的人马至少效率极高几乎没用分派就开始掘土动木阵地的木土作业本来较我们这边就是天上地下现在他们的人临江掘壕挖出的泥土和着江礁和火山石装了袋用来码筑犄角防线粗大的木段被滚上阵地用于加固至关重要的重机和战防炮阵地——禅达这地方的造物都有点儿上古洪荒的感觉他那样筑出来的阵地坚实得很七五炮都只能伤个表皮。
我不再看了在就近找了个坑躺了下来休憩一下快散架的筋骨。
援兵到来但援的是江防不是炮灰。炮灰并不觉得快乐。
其他炮灰们的想法和我一致也渐渐散开。不辣和死啦死啦同时进了我这坑这有点儿挤于是不辣悻悻地爬出去找另一个坑。
“我们还是只好翘了啊是不是?”不辣爬向郝兽医那个坑“怎么死都行你可不许救我兽医。”
我斜眼看着同坑的死啦死啦他闭着眼靠在焦土里先摸索到了腰上的手枪和膝上的步枪才能让自己躺得踏实。
他也并不快乐。战场无快乐骗子先生。
这是个炎热的白天像我早习惯的一样风和日丽的战场并不存在至少在双方殊死的滇西战场上并不存在。山顶的一无遮拦让我们暴晒着烈日空气中永远有着蝇蚊的嗡嗡声从昨天到今天我们已为其提供了太多养份空气中蒸腾着恶臭幸好还没到极至也幸好我们的嗅觉多少已有点儿麻木。
山腰的日本人一直没动林子里晃动着人影但他们就不进攻。
无聊是悲观他妈我又开始了表意见了“他们进攻间隙拉得越来越长也就说到达的军队越来越多各中队大队轮番炼我们每回扑上来的也越来越狠-没十八次进攻了十七次就是一锤子买卖。”
那家伙闭着眼“嗯”了一声。
我说:“死苍蝇会感谢你的它们嗡嗡嗡的飞过来下蛋人死了苍蝇生了今天攒的够生养它们一百七八十代的王朝。你个假团座是它们的神。”
那家伙扔闭着眼“嗯”了一声。
“……嗳你说这滇西苍蝇闻得出中国菜日本菜吗……”我说。
丧门星飞跑了过来暴露过头几乎被一冷枪命中他趴下避过那日本子弹半截身子探在我们的坑里急促地说:“旗!江那边!”
我实在很难听懂那家伙的云南口音“啥东西?”
但死啦死啦却一跃而起相较刚才的死样活气你只好认为他一直在等这个。
“有人懂旗语吗?”他问。
我说:“阿译好像仿佛也许是学过的……”
他没让我有损口德的机会猛踹了我一脚“叫来!”
正式到如此地步我看了眼他那表情简直是要扑住天上飞来芝麻点大的生机于是我跌跌撞撞地去了。
我、阿译、丧门星和死啦死啦几个一路跌扑着穿过阵地去可以无挂无碍看见对岸的地方-也就是我们在催泪瓦斯中击退日军攻击的陡坡那里炮弹和冷枪打不到但日军追击的冷枪冷枪也愈紧了那是因为阵地上剩下几个寥寥的活动目标可以排遣下他们在进攻前的无聊。
阿译那个未经战阵的家伙在日军重机的攒射下吓得窝在个小土堆后不动我连踢带推他倒算是跟上前边两人动了我被一子弹打在脚下痛得在地上滚。
迷龙和豆饼惑然地在坑里看着我。
迷龙对豆饼说:“豆饼子你瞅这就是到处乱跑琢死的。嗳烦啦你躺好了滚得我眼晕。”
我躺在地上扒下一只烂鞋看了眼“鞋底打掉了。震着伤口啦。”
我拿鞋砸了迷龙瘸着爬着仍往目的地去。阿译那家伙根本不管我得跑就跑他已跑出了好远。
迷龙啧啧有声地看着我在日军机枪的攒射下爬遁幸好土堆已拦住了那边机枪手的直接射界。
当我从山顶上滚到那处陡坡上时东岸的旗语已至尾声挥旗的人是何书光一挥一舞用的力度如要砍人一般虞啸卿站在旁边的一架炮队镜旁边看着我们和口授机宜他弯腰用那玩意儿时仍挺得像支枪。
不得不承认虞啸卿确是块战争料子这么短短工夫东岸便如换了片土不是说被他挖得不像样了反倒是几乎看不出挖掘的痕迹和明显的工事了露在外边的没有几个人曾经的防御阵地多被枝叶覆盖伪装加上往岩石和土层下转移现在日军的炮火要炸到他们已不是易事而特务营原来一锅烩的工事对日军最爱的火炮集群轰击来说几乎是自取灭亡。
阿译正在干巴巴地翻译旗语内容丧门星正在撕衣服加上树枝好做成一杆能回信息的小旗。
“虞团座信曰我辈退已失据若强行渡江必为倭军追而歼之甚之连天险亦为敌所趁。如此不如决死山头玉碎成仁之一仗当可振颓丧之友军此役之后他当请东岸自军长以下为我们浇奠……还有我不大明白。”
死啦死啦说:“虞大铁血也不怕噎着这还有一百多活人要浇奠我们轮番浇奠他十万八千遍。什么不明白?都得明白。”
阿译抗辩道:“他说尽管我们身份不明但会为我们的英魂请论此役功。我们怎么身份不明了……”
死啦死啦硬生生把他话掐了“回信固防要过江增援是强求了但日军大举来攻是越来越近了……”阵地上日军的机枪又不知在追炸谁还夹着手炮的爆炸他瞄了一眼“简直是分秒必争请求至少为我们提供炮火支援。”
第四十章
阿译要生不熟地挥着打学了就没用过的旗语那边简直是毫不迟疑地就回了过来。虽然一向做出一脸木然但阿译的脸上也不由有点儿苦涩“不允。他说既知固防要可知炮弹有限而无炮则无防。”
“告诉他他是我这后生小子一向的敬仰有何唐突以后再算。眼前的要务是让这一千弟兄死得有点儿值偿。”死啦死啦说。阿译不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于是那家伙开始摆恶相“快回!”
我忍不住冷言冷语“虞大人搞不好和后生小子一样的年庚。”
但死啦死啦不理我而何书光手上的旗也挥得简单之极只是一个动作不用阿译说我们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但阿译从来没这么灵活。
阿译翻译道:“不允。”
死啦死啦叹了口气往下做了件让我们瞠目结舌的事这陡坡上立足都颇不易他找了个凸石站上去然后跪下来他开始叩头双掌贴地然后叩——我生在一个已弃置了叩拜的年代所以我只见过叩拜亡祖的孝子能这么认真虔诚。
我用望远镜看望远镜里的虞啸卿似乎有点儿难见的烦燥不安死啦死啦的叩和之后的长跪不起无疑在干扰着那家伙一向铁板一样的思维他总算挥了挥手对等待的何书光说了句什么。
阿译立刻开始翻译那边过来的旗语:“师炮队将在我方出信号后打半个基数物资奇缺这是拿弟兄们的血偿你的临终之愿望死得其所。”
死啦死啦又一个头叩在地上这样的谢意根本用不着翻译而在阿译翻译时那边都在收炮队镜了的虞啸卿又说了什么于是何书光手上再动。
阿译翻译旗语:“不论你何许人也先行一步虞某随后就来。人死不论军阶尊卑只问无愧于心。”
然后炮火又一次开始覆盖我们头上的山顶这通狂轰滥炸所费弹药恐怕是前边好几次火力准备的总和我们被震趴下来从头顶腾下来的烟尘彻底把我们覆盖。
烟和爆尘让我们头上的晴空像是入了深暮不辣大概是被爆石砸到了一脑门子血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
他大喊:“第十七次!”喊完就晕忽忽地回转消失于山峰线上了我们愕然着而死啦死啦跳了起来极熟悉的一举枪极熟悉的一嗓子“杀他娘!”只是往下对阿译多了冷静到极不协调的一句“等在这儿!见令炮!”
我们又一次手脚并用地往上爬迎着腾来的爆尘和烟雾半截炸飞过来的枪差点儿把我开瓢。
我们爬的时候炮声停了然后是一个比炮声更恐怖的声音:山呼海啸的乌哉之声在山峦和江谷中回响着似乎无处不在但我们非常清楚它是从我们正面对的整座山峦、从此山到彼山、我们视野所及的几乎任何一座山里传来的。
我玩儿命地爬着。
山头就像手指。我忽然有这种奇怪的感觉——我们是指尖上要被剪掉的那小块指甲。”
当我们爬上山顶再不被峰峦线拦住视线时便可见我们所要面对的战势我们要面对的不仅是潮水般涌来的万岁之声还有林间闪动的密集人影现在我们仅仅能看见其头但拿脚趾头也想得到这是即使我们还是全无折损的生力军时也难以阻挡的攻势。
我们没有开枪连迷龙也没有一个是距离尚远我们必须节省弹药还有一个我们吓呆了。
然后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次我确定没有听错了因为不光听见我也看见它在向我们开炮-坦克从林外绕了过来在一个大弧形弯后成为攻击队形的矛头四十七毫米的坦克炮榴弹在我们中间炸开。
我开始尖叫我的坦克恐惧症又开始暴露无遗“坦克!!!”
死啦死啦抓住我的脖领让我无力的身体没摔下去或者成为一个我自己也瞧不起的逃兵他猛力摇晃了我两下让我清醒然后大叫:“开炮!我们阵前三百米到两百米!”
我转向阿译我简直有点儿羡慕他他站在坡下视野仍为峰峦阻隔他不用看死神在我们面前最后的耀武扬威。
我冲他大叫:“开炮!阵前三百到两百米!”
我没看他完旗语就转回了身死啦死啦已经开始射击这简直是愚蠢的行为——对其他部队也许不是对我们这支机枪手都要爬在地上一颗颗捡子弹的渣子部队则绝对是。
我对他说:“浪费子弹!”
死啦死啦没理我开始对所有人吼:“开枪!把他们阻在两百米外!”
于是我们简直是心痛地开枪命中率低得要死但对日军来说他们根本无需和我们这样的断弓残剑较劲他们开始隐蔽也就把进攻给略为阻滞了。
然后我听见炮声——我已经听了整晚炮声但这回不同它不是冲我们阵地而来而是来自东岸的某个炮阵划过我们头顶然后在被我们阻滞的日军中间开花。它的效果远比我们想象得要好连日军的九五坦克亦在炮击中进退失据露在舱口的车长被炸死——一支在前十六次防守中以单动式步枪作为主力的部队在第十七次时似乎没理由忽然有了火炮支援日军连最基本的防炮措施都没做。
我没有开枪而是看着日军坦克掉转了车身炮塔仍向着我们进行毫无威慑的乱射它全逃向来处曾被它掩护的步兵四散逃开它的辗压。
这大概是我们死前最能看到最好看的景色了吧?
为了我几近痊愈的坦克恐惧症我向死啦死啦说:“卖给你了。”
死啦死啦拒绝了我“不要。”
然后他举起了他的步枪在我们整昼夜的作战中那已经成了标志性动作和反扑的信号旗我上好了刺刀同时猫腰作好了冲击姿态并且我学来了死啦死啦那支土匪歌。
“冲啊冲!冲他娘!冲得上杨……”
我冲被那家伙一把揪住差点儿摔在地上那家伙为了阻住我的冲势一脚踹在我膝弯让我单膝跪在地上。
死啦死啦嚷道:“冲死啊?奈何桥今天都要挤塌啦!”然后他向着所有人而不是我一个大喊:“跑!”
我看着他还有好些个像我一样拿定主意最后豪气一把的家伙瞪着他我们所有人瞪着他。那家伙一枪放在我们这帮有了勇气却缺失了智力的家伙脚下。
“逃命!撤退!渡口有筏子!在这里除了死什么也做不了那就换个地方!跑啊!这轮炮打完就没机会了!——我说了带你们回家!”
我们犹豫着这种犹豫很短暂一个同僚决定第一个试试看从他身边滑下山坎时却没试出事倒得到一个鼓励的眼神第二个是蛇屁股。
现在完了我们一直说不清是被什么撑着耗在这里现在什么似乎不存在了于是我们连多待一秒也觉得是个磨难了。只剩下三个字:一窝蜂。
我们一窝蜂地冲向山坎也许我们曾勇敢地战斗过但无论如何比不得跑路时的勇敢管它头破血流筋断骨折地往山坎下跳就着七十多度的陡坡往下滑带起的烟尘足比得炮弹落地。
我还没跑对着死啦死啦嚷嚷:“跑啊!”
但那家伙没动当让我们逃命时他倒在望着日军的方向而且我叫他时才现他一直在望着那种表情我很熟悉把我们从燃烧的英军仓库救出来后在缅甸他决定让我们撤退时当在山峦上他让我们看莫须有的死人之时。
我被感染着也看向他看的方向越过月球表面一样的弹坑越过已经混在土里的满地尸骸远处的日军现在的状况当是起一个“散”字一点儿也不像曾赶得我们遁地无门的那支军队前锋在往后散后续仍在往前冲两下里拥成了一团坦克停在林边拖下一具尸体那是被炮弹破片杀死的那家伙冲击时一直嚣张地把半截身子伸在舱外。
我非常清楚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多半在我们还没逃下南天门的一半路程他们就又会恢复成那支凶狠强悍的军队。我注意死啦死啦的表情多过注意日军。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我也曾想做班定候汉终军如果他有整师整军这回本可以击溃一挫再挫的日军可他没有只有一百多个哭丧着脸的我们。我们哭嚎着:“我要活我要活。”
于是梦想玩儿完放手一个军人战死的最好机会活下来欠着债他拉起来又全军覆没的部队已经是上千的死人。”
我对他说:“跑啊!几门破七五炮半个基数炮弹能压日军一天吗?”
死啦死啦还是有点儿跑神“……可惜了的。”
实际上日军已经在恢复至少前锋的溃退已经歇止。我终于找到了踹他一脚的机会于是他也恢复过来专心地加入逃命的队伍。
除了那些已经伤得跑不掉了的我们是最后纵下山坎的两个活人。
阿译正在手足并用地往上爬着他真是逆流而上因为我们像是泥石流一样从他身边泻下带动的滚石与泥土也像是泥石流。
阿译讶然得不行“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基本没人有空答他那家伙只好爬两米滑三米地坚持着。
我从他身边往下溜滑“跑跑跑跑!”
“为什么为什么?”他还在问。
我追着前边的死啦死啦那家伙已经专心过来后来者居上让阿译向苍天问为什么去吧。
那小子少根筋但并不傻他至少知道背转了身子看我们这整群要干什么于是阿译的第三次攀爬在将近峰顶时成了大呼小叫随着我们奔流直下。
现在我们不坐滑梯了没了再坐下去屁股也要磨没了我们拖着扶着拉着扯着逃向已经近了许多的渡口。
手炮弹在我们中间开花机枪在我们中间横扫日军恢复得比我们想象中更快我匆忙回中已经看见他们在山顶上的身影。那是一群已经气得疯狂了的家伙支援火器在山顶和近山顶放列轻装的步兵也下饺子一样地滚坡看来他们不打算放走我们一个。
我们中不断有人倒下。我们也累得根本跑不过追得像生了四条腿似的日军跟他们那帮生力军相比我们奔跑的度也就相当个十来岁小孩也似的。
死啦死啦在奔跑中大叫:“中弹了不要管!伤员过不去怒江!枪扔了!什么都扔了!溺了水你放枪也没用!”
我们一边跑一边扔弃身上所有的东西我跑得扶着岩石呕着胃液但是我看见从我身边跑过的迷龙他根本是扔得上半身都光了但仍拖扯着半死不活的豆饼于是我边呕着边追上他们。
枪炮在我们中间追射往渡口就一条路所以日军的射击也打得颇为集中。
我们一路扔下武器、物资和尸骸我们是世界上跑得最狼狈的一支部队。
我们扎好却没用上的竹筏一直就扔在渡口边先到达的人已经在死啦死啦的指挥下让它泛水在湍急的江流中我们得死死抓着筏上的绳索才不让它被冲走。
但是我们往下却犹豫了行天渡现在有一座断桥、两条断掉的渡索没有一条能维系我们脆弱的生命。我们看着他看着在水里漂着的渡索原来那条断在东岸迷龙扯过来那条断在西岸。
死啦死啦大叫:“上筏子!顺着江水走势就到东岸啦!”
那没用对怒江这样的水势趴在筏子上过江和趴在树叶上过江没什么区别。我们仍愣登着炮弹在滩涂上爆炸。
死啦死啦怒喝:“我不会水的!怒江算个屁我不会水都敢往下跳!”
他***真往水里跳就那下水的姿势已经能看出绝不会水了根本是跳起来往水里一坐水溅了倒有一人多高他立刻就没了顶还算是存了个心手上死死抓着一根绑扎时用来抓手的绳索。
于是我们一窝蜂上了筏子还剩多少个看不出了只觉得人挤人地叠了好几层先上的抓着绳索把那家伙从水里拖上来那家伙甫入水便被江流压进了水下现在已经喝满了一肚子有气无力地躺在筏板上我们立刻横七竖八在他身上叠了好几层。
我对他说:“没死啊?”
那家伙蔫了有气无力地吐着江水“没事……没死。”
迷龙死死把着绳头把这堆满了人的竹筏固定在岸边不辣和丧门星帮他把豆饼抄上筏子但那俩家伙也没力气了只够力把豆饼放在筏边。
迷龙问:“还有人没人?!”
郝兽医忙说:“还有还有!”但是他看着落后的几个在山路与滩头的接合处被日军的机枪射倒只好改口:“没有啦!”
于是迷龙把绳索在身上绕了两圈猛扑上了筏子。
被我们压得半浸了水的筏子震动了一下然后像被狂风卷断的断线风筝一样驶离了江岸。
第九章
你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我们听天由命地看着行天渡以一种逃命般的度离开我们我们的流快到你甚至无心去感觉晕眩而只担心会在什么地方撞碎。
死啦死啦在我身下嘀咕什么。
“什么?”我问。
“……这就是鹅毛沉底弱水三千啊……这辈子再不进这条江了。”
我开始大叫起来“你不早说!”
我没空骂他了冲到滩上的日军已经开始向我们射击而东岸又向他们射击我说不清那算好还是坏因为我们被夹在双方中间我们这一筏子连一支长枪都没有就死啦死啦还有支打抢来就没用过的王八盒子用那种自杀枪向日军射击连我们自己会笑掉大牙的。
于是我们承受着射击唯一掩护我们的是湍急的江流。
然后我们飘离了这处火力交错已成战场的渡口。
第四十一章
我们在江水中一泻千里有时一个看起来并不大的江浪便能把我们全部淹没我们只好死死抓着对方。已经冲下南天门的日军在我们所飘离过的江岸和山脚现身他们向我们这个浮靶射击但在这样天旋地转的世界和天威之中用六点五毫米小口径步枪进行的射击看起来像拉洋片一样滑稽。
但子弹仍然在我们中间开花有时一能打穿几个人。掷弹筒扔出的手炮弹炸出水柱。我们沉默地以怒江的度经过这些东西。
迷龙大叫:“把死人都扔下去!要压沉啦!”
我手上死死抓着某个人的手我看了一眼是第一个相应死啦死啦号召逃亡岸边的那个同僚从收容站一直相伴到这里的家伙但是他已经死了我找到他胸口那个弹孔血迹早被江水冲干净了——确定了他的死亡后我把他推下筏子。
迷龙问:“豆饼呢?!”
蛇屁股不确定地说:“被谁压住了吧。”
没人有心管那个但迷龙就是这种鸟人他会没口子地问到天荒地老“那豆饼呢?”
不辣喊:“被你打死了啦!”
迷龙喊回去:“被你当死人推下去啦!”
我们在这种歇斯底里的叫嚷声中飘流。
我呆呆地靠在死啦死啦的身上郝兽医在我身边他抓着我我的另一只手空着泡着水里那只手曾用来推下同僚的尸骸。
失近弹还在攒射激起水柱和水花但是管它呢。
我呆呆地看着南天门远离了我们我呆得有些失神而它成为一个远影。
枪声炮声之外我听着江谷里传来的声音清晰而遥远——竟然是我们唱来向江防证明身份的歌声: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我并不讶然因为我全部所剩的力量都在用来茫然。
这是幻觉我知道的我累晕了饿晕了痛晕了吓晕了吐晕了总之人有很多种可能会晕我也一定是晕了。
因为我知道唱这歌的人都已经死了。
我看了看我身边的、身下的压在我身上的人也许是身经百战也许是阅历丰富或老天垂怜更可能是诸般结合郝兽医、阿译、迷龙、不辣、蛇屁股这帮收容站里一锅猪肉粉条炖出来的家伙仍在我旁边。
仅存的都在我旁边紧闭着嘴都学了乖其实连迷龙都知道我们张开嘴仅仅为了一些全无意思的声音抱怨、嘟囔、祈求绝不会是这个……
但那声音仍在继续只是远得不再雄伟而是飘缈: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江水冲刷着我们我们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在哭泣。
竹筏终于卡在东岸的礁石缝里带一种要死不活的疲惫我们匆忙地登岸之所以如此奔命一是因为这遭痨瘟的竹筏已经快散架了实际上我们爬上礁石时已经有几根竹子散落入江流;二是因为一小队锲而不舍的日军仍在追着我们开火尽管来自对岸的射击没了准头。
我们中间体力最好的迷龙把郝兽医拖下了筏子连他都累得一句话要分成几瓣说我们干脆就吭不出声来忙着逃离射界和呕吐出腹里的江水。
迷龙断断续续地说:“下……下……手……给我……”。一子弹离他很远削过了东岸迷龙开始有气无力地笑“这枪……枪打的……他们……他们也累吐血了个屁的……”
不辣居然还不忘斗嘴:“一口气喘……喘……喘不上……你就翘……翘在这……”
我催促着:“走……走……走。”
我们跌着拖着爬着上岸日军在骂在射击但难以想象累得像我们一样的还可能准确地射击子弹偏得让我们瞠目——如果还有那个心思的话但我们尽力去向子弹打不到的地方因为打到了身上的话它也是个子弹。
蛇屁股和丧门星拖着死啦死啦那家伙却忽然挣脱了这一挣就叫那两个全失了重心摔在地上。那样的大动作叫我们以为他中了弹我们有气无力地看着看着那家伙堆在地上然后用了极大的毅力爬了起来不是爬起而是跪起枪弹在周围横飞日本人喘匀了气也开始在调整准头但那家伙却在越飞越近的子弹中向远处的南天门下跪。
最近的一子弹就打在他身前的石头上但那家伙恍若未觉地在那个弹痕上叩下一个长头。他嘴唇在动喃喃地在念叨什么我们呆呆地看着他。
他跪了很久奇迹般的没被打中也许是久到让日军也想了起来他们似乎也是尊重死者的久到让我们也呆呆仰望着南天门。
一天一夜一个团就扔在那了。
“康丫还在上边。”不辣说。
“幸亏埋了。”郝兽医说。
我沉默着而那个跪伏的人开始竭力把自己挣扎起来现在我们知道那个似乎永远精力充沛的家伙也会衰竭了他几乎无法挣起自己的身子迷龙放下兽医和丧门星去把他架了起来。
他走两步后便挣脱了靠自己走过嶙峋的江岸。
“走。回家。”他说。
我们在树林里走着我们的脚步像在七歪八斜地量着路我们没有人能走直道我们每个人的腿都像是面条我们经常会无缘无故地摔倒。
我拉起又一次摔倒的郝兽医现老头子无缘无故地在哭泣。
“二十二个。”他痛哭似乎这是世界上最让人伤心的几个字。
我说:“走吧走吧。”
老头儿还在念叨:“就回来二十二个。一千多人。”
“走吧。”
我们继续量路摔倒和爬起。
山林已到了尽头现在的路宽得可以行车了而阿译又一次瘫倒在地上然后看着眼前的一棵大树呆。我从他身边拖过很尽本份地踢了他一脚这也算帮忙。
“烦啦…你看。”他说。
我便看他所看几乎被枝叶和藤蔓盖没了的一块旧木牌钉在那棵老树上一个指向的箭头然后“禅达”。
我们就呆呆地看着。
“禅达……这算是回家了吗?”阿译问。
我们呆呆地看了会然后……继续量路摔倒和爬起。
迷宫一样的青石路面频繁的雨雾和清新但是忧郁的空气我们从无缘得见的滚锅温泉和滇玉想热心但热心不起的禅达人……这算是回家了吗?
禅达是座没有城墙的城市偏远、天险、丰富的物产资源让这里的人们多少年来觉得自己与战争无关城郊的房屋和郊外的田野是同时出现在我们视线中的人工的柔和绿色涤洗着我们已经看进了脑髓里的莽林的苍茫绿色我们东倒西歪地走向我们的终点我已经完全成了一个瘸子连拄在手上的丫形树棍都不是掰来而是捡来的我们没有踩死蚂蚁的力气。
从禅达的第一个居民铺上第一块做路基的火山石已经过去了一千年禅达千年无战争禅达人的石料用来铺路而不是修筑城墙土地肥得插根筷子便成竹林……我们这算是回家了吗?
然后我们被吓着了。
第一阵隆隆的鼓声是从那些建筑中传来的那肯定是把几种鼓给混合了汉家花样繁杂的鼓、边陲山民的铜鼓但它们现在无疑擂出的是同一种节奏:战争的节奏。
我们站住了瞪着那排建筑连死啦死啦都惊魂未定我们都觉得从这片青石色和绿色中会冲出一片极不协调的土黄色或者骑着脚踏车或者开着坦克。
死啦死啦安慰我们他也已经要死不活的了“……没事的没事的。”
但是鼓又响了这回响起来就没停下来从城郊的建筑里涌出整片刚才被建筑拦住的五颜六色小鼓是挎在腰上的大鼓是架在牛马身上或者用小车装了的此地多花禅达人的手上没拿任何标语性的文字而拿着花于是我们也搞不清楚这帮像是暴民的家伙要干什么。
然后轰然的一响响过七五炮出膛声震四野我们也惊慌地张望着四野但没有人起攻击没有子弹和炮弹向我们飞来。
死啦死啦安慰我们他也被惊着了“抬枪是大抬枪。”
那个放枪的家伙把他那杆打鸟的大号火铳垂下重新装填那是个信号于是那一帮拿着花的扛着鼓的挥着拐杖和锄头的暴民向我们起冲锋。
我们不问身外事不知道半月来禅达人就像将被烈日烤死的蚂蚁。他们想举城迁徙把禅达烧作焦土但要烧千年的宗祠祖墓先辈栽植的古树禅达人又想是不是一块儿把自己烧了禅达人看着老天赏赐的火山、湿地、热海温泉、翡翠、铁矿、会变成玉的巨树这些神话一样的造物不会长了腿跟他们迁徙。
但本来以为稳守不住的江防却守住了禅达人搜出了望远镜、千里筒、天文镜在东岸观望——他们有了英雄。
而我们的不辣看着人们向他冲来便腿一软跪在地上。
迷龙踢他“你又偷人家鸡摸人家狗啦?”
不辣嗫嚅着说:“这架势……偷头牛也不至于啊。”
然后我们便被包围了我们被捶着打着被老头子拿白胡子蹭着被老太太拿长长的指甲掐着被小伙子捶着被小姑娘撕巴着整把的花砸在我们头上鼓声吵得我们灵魂出窍——禅达人混合了边陲民族的血统不擅言辞但是酷爱狂欢。
而死啦死啦扔下了被围攻的我们浑不管阿译在怪叫中连衣袖都被人撕下来拿去收藏了——他向天伸出了鼻子那实在像极了一条狗而且他还猛力龛动着他的鼻翼。
然后那家伙出一声怪叫:“包子!”
完了个球的——我说我们的英雄形象他的怪叫等于号令他的号令导致行动我们在鲜花的猛砸和拐棍的点杵中分开人流冲向那个气味的来处。
那家包子铺实在普通不过也就是在小门脸前架上屉做点儿小本经营。卖包子的本还在跳着脚想看点儿热闹但见人流中分二十来头说什么都好就是不像同类的直立行走动物向他的货物袭来。
那家伙怪叫一声便遁入了他的门脸里再不露头。
于是我们成功地占领了那屉包子那屉大得像桌面一天能卖出两屉就算是不错我们得手的是最后一屉。蛇屁股伸手把屉盖掀飞了于是我们直着眼瞪着里边的内容。
鬼知道谁第一个伸手的反正我伸出了手在屉里抓到的是丧门星抓着两只包子的手并且我差点儿把他的手当包子咬了一口。
我们嘴里嚼着手里抓着眼里瞪着同僚们的咀嚼四下里鸦雀无声擂鼓的也早已停了整个禅达在目瞪口呆看着他们的英雄抢劫包子铺——但是管他呢。
死啦死啦噎得翻白眼时仍在瞪着我们第一个包子他已经干掉第二个吃得还剩个角第三个已经咬了两口——这时有人拉他的裤角死啦死啦低了头一个小孩子拿着一碗煮熟的红皮鸡蛋。
迷龙也被人拉了一个老太婆佝偻着迷龙臊得不行他能看清那双老得变了形的手上端着青花碟子里边有整只煮熟的大猪肘子。
我闻着身后的清香回身香味的主人没好意思碰我那是个待闺字的女孩她的碗里是整小碗的松子剥了的我都替她脸红因为那毫无疑问是她自个儿拿嘴磕开的。
对了我们现在是英雄英雄不需要抢劫包子。
我们干晾着不好意思接也不好意思把手上的包子放回一片狼藉的屉里。死啦死啦那张老脸算是把我们给救了他被人称呼了“壮士”这年头还持这种称呼的是一位耆宿样的老头他手上拿的那大碗倒是空的。
死啦死啦开始干笑“醉卧沙场君莫笑弟兄们这一路受够了美国罐头英国饼干一路想的可就是咱们禅达的大肉馅包子!”
亏他说得出来这生是饿的了我们瞪着他眼里如要踹出飞脚来但我们还得就着他豪放的一挥手否则所有人都要没法下台。
“吃吧吃吧把手上的吃了就好以解弟兄们思乡之苦。”他厚着脸皮说。
我们连忙往嘴里生填迷龙边翻着白眼边冲他很想要的大肘子干瞪眼但也别伸手了吧我们忽然之间觉得很要脸了。
那老耆宿猛一伸手大拇指直伸到了正和一个半包子苦斗的死啦死啦鼻尖下“壮哉!见你们去见你们回去时铺云遮月回时干戈寥落老朽做了一生的蠹虫今日才懂得马革裹尸说的是大悲凉却不是豪情。——来!”
我咽着包子冲着那豪兴大的老头子猛翻白眼那帮家伙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要来扯这个蛋恐怕阿译的心得都要强过他这老蠹没打过仗就是没打过仗但老头往下的搞法却吓了我们一跳他那大碗一抬旁边的小青年捧起坛子倒酒就如倒水一样——那碗盛酒的话怎么也得有个三四斤。
老头儿现在拿碗都有些吃力“沙场事昨日事今天你就来个醉卧家乡吧禅达人君子人不会笑你。”
我们又开始干瞪眼了这回不是噎的而是吓的看死啦死啦出洋相的心是谁人都有可这碗下去不出人命的可能性不大。而那家伙笑嘻嘻地端过碗让我们见识他在战场之外的无耻。
死啦死啦接过来说:“谢老爷子的美意。上敬战死的英灵下敬涂炭的生灵中间这个敬给人世间的良心。”
我们看着他天上泼一半地下浇一半中间再把剩的个碗底挥霍一半最后剩了还不到一口的意思帐然后拿了个天大的架子一饮而尽就这么着还被呛得龇着嘴呵了半天气最后还好意思亮了个点滴未剩的空碗给人看。
老耆宿愣了会儿看看自己的脚倒被他半碗酒倒得泡在酒里了“……壮哉!海量!”
这就是个信号于是鼓声又吵得我们脑仁儿痛。
大号鸟铳对着天空轰隆的一下子。
迷龙放下了铳开始嚷嚷:“我老婆呢?!”
我们瞪着站在半堵矮墙上的那个傻冒他伤心得像喝醉了一样。我们仍被堵在包子铺左近前进不了一步那无所谓反正前进我们也不知道去哪我们干脆叫花子一样坐在地上把禅达人送来的吃喝造光再说下顿饱饭就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第四十二章
迷龙冲我们嚷嚷:“瞅见我老婆孩子没有?!”郝兽医说:“不是过江了吗?”
“没瞅见!叫人拐跑啦!是个死胖子!这年头敢胖的没好人!”
我冲他说:“你他妈少喝点儿!”
迷龙辩解道:“我一滴都没喝!我一直找我老婆来着!……那个谁谁你站着别走!我老婆我儿子你看红眼啦派人给拐跑啦!”
那个谁谁是死啦死啦他正从我们中间站起身来走向个空寂点的地方。迷龙不分青红皂白的胡嚷也只教他停了下步子看了眼然后留下个苦笑走开。
我们也不再搭理迷龙而继续我们的欢乐。一群乡野之人能如何对待他们认为的英雄呢?不过是你想吃就给吃想喝就给喝我们席着的地上每个人跟前都放了来自好几家的碗碟所盛放的内容若在饱食之日看来简直就是胡搅蛮缠我们左一口猪肉右一口石榴而一帮乡野村夫嘻嘻哈哈吸着水烟筒嚼着槟榔带笑看。
迷龙委委屈屈地往鸟铳里装第二筒火药一边嘟囔:“我老婆我儿子我副射手。”
我很不幸地吃到一个足可做催泪气原料的辣椒呵呵地被老太婆捧来一碗救命水我喝着水寒暄以尽宾主之礼。
“儿子呢?……年青人?”我问他然后拍着自己的胸脯“男的!”
老太婆就开始用围裙的裾抹眼睛“修路去了。死了。”
我忽然噎住了。迷龙又在我们的视野外大叫:“我老婆呢?”伴之以轰隆的一下但我瞪着那张满是沟壑的脸别人忙着吃喝都没人理他。
我拍了拍那个瘦骨嶙峋的肩膀看了看离开我们坐在寂静之处的死啦死啦他临了街也临了田野他对着田野而给了我们一个背影。
打了四年仗我开始认一个奇怪的理战场是仁慈的非生即死人间世则残酷它为你准备的东西叫作没数。
我忽然很想和他坐在一起。
我站起来想走向死啦死啦而另一个人提前走向了他:迷龙把那杆打空了的鸟枪提在手上摆明是要打后边狠砸一下的意思。
迷龙在跟自己嘟囔:“你别吭声我整死那个王八蛋。”
我制止他“迷龙!”
那小子置若罔闻地走我跟着我不信他会真砸但我保不准我前边那个混蛋也许会真砸。
我跟着迷龙迷龙走向死啦死啦我们都离开了人群。
我又叫了一声:“迷龙!”
迷龙没听见似的倒提着鸟枪的手臂肌肉兀突我开始担心他真来一下子了。
忽然我心生了寒意我从迷龙身上转开了视线一条巨大的狗正从斜刺里冲来它属于那种你看一眼就很难忘掉的家伙属于你看一眼就从裤裆里生出寒意让睾丸紧缩的家伙——所以我很清楚地记得它那个在我离开禅达时在禅达城里和郊外到处疯跑的家伙它在雨地里像是射出去的箭。
现在它的毛乍着纯攻击姿态毫无疑问是冲向背对着它的死啦死啦。
我抬高了嗓门“迷龙!!!”
我们总是能意识到危险打定主意不搭理我的迷龙也听出了声音不对他转了身早抡好了的鸟枪正好在冲刺两步后对着那条大狗抡出。
迷龙抡圆了鸟枪冲刺……
然后他一头结结实实摔了一嘴泥那是被人一推还加上一绊才有的效果。
然后我看着搞倒了迷龙的死啦死啦冲向那条大狗我搞不清是狗扑倒了他还是他撞倒了狗人和狗滚在地上狗在低哮而人在出狗叫我瞪了很长时间仍觉得他们是在做生死斗而狗确实在咬着他只是轻轻地咬他也确实在咬着狗咬到一嘴毛。
但我确实看到他在笑我从没见过他甚至从没见过任何人能笑得这样开心开心得让我想哭开心得让我根本没注意身外的车声和人群喧哗的忽然静寂。
死啦死啦跟狗亲热极了“你没被母狗拐跑啊?这山里有狼的母狼!你也看不上?你打架了没有?干掉几个?你现在是禅达的狗王了吧?”
我呆呆地看着。迷龙爬起来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
死啦死啦终于想起来向我们解释了“从来不知道啥叫夹尾巴跑的那家伙!咬得我差点儿夹尾巴的家伙!生死交交生死!用不着拜把子的好兄弟!”他立刻又跟那条大狗缠上了“别做狗了你你老大去山里砸狼爷的场子你做狼王好了!”
我忽然明白我看见的是一个家庭我不知道他来自哪里可这条吓死人的狗是在所谓的家里牵挂他的唯一生命。
我仍然觉得心里的那股寒意未去反盛我在一片寂静中转了转头眼角里看见一个高瘦挺拔如枪的人影我转回了头又觉得不对于是我完全转过了身子瞠目结舌地看着虞啸卿。
虞啸卿仍然是那副天降大任的排场卡车和吉普停在我们坐席的左近那十九个幸存者都噤若寒蝉他的精锐爱将张何李余们站在他的身后和着一脸不善的师部宪兵还有一个貌不惊人一脸庸人相得不似军人的五旬军人。
死啦死啦也终于不再和他的狗兄弟纠缠爬了起来掸了掸灰然后敬了个礼——我甚至记不起来他曾几何时敬过礼。
虞啸卿还了个礼手仍摁在他的柯尔特上我毫不怀疑他会拔枪来那么一下就像对现在仍曝在怒江东岸的特务营长。死啦死啦站他面前也衬得有点儿萎刀锋总是比棉花夺目。
“幸虞团座力挽狂澜重筑江防……”他说。
虞啸卿说话跟砍刀也似立刻就把他的话砍断了“命里事份内事。说你的事。”
死啦死啦涎着脸继续说:“……又一言九鼎及时炮这里无分军民一条命都是团座给的。”
“老百姓的命是他们自己的。你们的命临阵脱逃得来的那就不是份内事是我最恨的事。”虞啸毅说。
“我下的命令他们……”死啦死啦说然后他看了看我们“一直都不错。”
虞啸卿点了点头“很好。能让一伙散兵溃勇打这种绝户仗你本该是如此对他们。与他们无关我知道了。”
于是死啦死啦鞠了个大躬把手里的东西奉上“总之大恩不言谢。”
虞啸卿根本就没去看死啦死啦手上的那支南部式“我不爱用倭寇的器物。”
死啦死啦解释道:“南天门上打来的原主是个中佐枪柄上有他的名字。”
虞啸卿看了看枪柄“立花奇雄日军竹内联队副联队长身世显赫论谋勇却有纸上之嫌。真货教假货给毙了可见英雄不问出处。”
死啦死啦就着那话里藏刀可劲儿干笑“如果南天门用兵的是虞团座恐怕竹内本人的佩枪也要在这里了。”
“你这一顶顶高帽子扣过来可不教人讨厌?我不擅打无准备之战如果南天门上是我打得还不如你。”虞啸毅说然后掂掂那支枪“谢了——抓了。”
那家伙不形于色两句话间的落差也实在大了点他那些亲随可不管这些抹了死啦死啦的肩膀就要上绳子。
虞啸卿说:“军人须有敬重之心。”张立宪何书光几个人仍在生绑他们大概除了虞啸卿也不敬重个什么于是虞啸卿吼道:“铐子!不是绳子!”
那几个人总算明白过来换用了较为文明的铐子死啦死啦扎煞着双手琢磨刚戴上的铐子他总算是还幸运我们都见过特务营长被绑得像头待宰的活猪。
我还不是那么意外而对其他的二十个人来说这个转变也实在太突然了他们还没有鼓嚣只因为宪兵们的枪虽然没有举起来瞄着我们但确实是有意无意地对着我们迷龙刚往前走了一步立刻被何书光警告性地指着鼻子而那支没上药的鸟枪也被人拿走了。
我止住迷龙“别动!你不知道怎么回事!”
迷龙看了眼我又瞪了眼何书光最后看着死啦死啦以寻找一个答案。
死啦死啦很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让他回到我们中间顺便向我抱了个揖以示谢意他做这些时像在炫耀他有而我们没有的手铐“照顾我老弟。”
我知道那说的是他的狗“倒怕你老弟把我们吃了。”
他乐了于是低下身揉了揉那条狗的头他也许说了什么也许根本啥也没说但那条狗的反应让你只好把它当人而且是当一个思维极成熟的人对待它闻了闻那副手铐然后用一副悲伤的表情看着死啦死啦转了身子在人的指引下上了那辆卡车——它甚至连低鸣也没有一声。
反倒是我们人诸如迷龙、不辣这样的人需要我一手抓着一个用言语压制:“别胡来真为他好就别胡来。”
阿译问:“为什么?”
我看了眼他那悲伤而沮丧苍白的脸我动了动嘴什么也没有说。
而张立宪过来向阿译敬了个礼阿译茫然得忘了回礼。
“你说过你是十五期军官训练团成员?”张立宪问。
阿译看着他说:“……你是十七期的。”
张立宪却并不是来攀交情的“长官叫你过去。”
叫他去的却并不是虞啸卿那个一脸庸人相的五旬军人用目光向他示意虽世故却友好得让阿译寂寥的心里顿生暖意——那个人戴着上校衔但你无法从那上头判定他的身份。
阿译立刻颠颠地带着十七八个疑团过去。
而虞啸卿看了眼已经装好死啦死啦的车看看我们如果看车时他还有难以压抑的敬重和惋惜看我们时他立刻心生了厌意。我耷拉着头迷龙搓着泥不辣一只手伸在裤裆里郝兽医……光冲他那副老相也是没卖相的更遑论军容。
“似军似匪似民似贼。”他惨不忍睹到干脆把脑袋转向了他的手下“给他们找个地方打理好。这样子放出来要叫禅达的乡亲对我军顿失信心。”
然后他转头走开。
车驶动人分开。虽然很累但轮子与我们无缘我们仍站在那里那条狗像有什么要说似的向我走近了几步让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看着它它看着我我很茫然它很悲伤。
何书光吆喝着:“走啦走啦!团座说不要晾在这里!”
我们开始在车尾的烟尘中开动我们的双腿物资紧烧的是劣质油那烟呛得我们只好低了头。
显然禅达人并没有觉得我们丢了军队的人他们不断打乱我们本来就不成队形的队形把我们刚才没来得及吃完的东西塞到我们身上。我低着头看着贴着我在走的那条狗每当它靠我太近时我便闪远一点儿我的视线外边押送我们的兵在喝叱但食物仍在塞来剩下的花枝仍然掷在我们低垂的头上然后落在地上被我们的脚踏过。
阿译回到我们中间手上立刻被人塞了一个巨大的榴莲他拿着那玩意儿的难堪表情让我在这一路沉默中亦觉得有趣。
我说:“阿译以后你可以拿它做聘礼。”
那家伙居然很正式地回答:“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我实在想笑说缺德话让我稍抬起了头然后被一枝花掷在我的眼角。
这是一枝扔得最缺德的花它是那种长了刺的植物而一路旋转着飞来花梗正好扎在我眼角最敏感的地方。我顿时痛得昏天黑地捂了一只泪水滂沱的眼睛寻找那个肇事者。
肇事者站在离我两三米之外的路边捂着嘴手上还拿着几枝没来得及扔出来的该死的花。她瞪大了两只眼睛瞪着我我用一只还能使的眼睛瞪着她她的惊惶、我的愤怒顿时都成为不可思议。
押送者在喝叱我的停滞不辣在用湖南土话回骂郝兽医撞在我身上这些喧嚣连同长期战争带来的伤创、死啦死啦留给我们的茫然连同我处身的这个渣子队和禅达都不存在了。我只是尽量用一只眼再加上一只拼命睐着、流着眼泪想派上用场的眼看着小醉。
从缅甸到禅达的路上我外表平静心里是个疯子。
我想着一个女人我偷过她的钱但我想她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想在自己空洞洞准备迎接死亡的心里盛点儿什么。
我呆若木鸡地看着她用一只眼睛流着眼泪小醉终于想起弥补一下她的过失开始把花扔在地上开始寻找她的手绢那真像一头一边掰玉米一边扔玉米的熊瞎子。
我被押送者推擞着与她递上来的手绢失之交臂。她在人群之外追赶着我们这队人想把手绢给我似乎那块手绢倒成了让我们脱离苦海的关键而我在人群中寻找那飘忽的一点。
她边跑边递手绢边说:“你擦擦眼睛!”
我被推擞着文不对题地嚷嚷:“回去吧!回去!”
她一直跟到虞啸卿为我们安排的地方才被砖墙隔出我的视野。
死过十七八次后我终于确定我已经回家。
暮色深沉隐没了我们。
师部派的兵在门口设了哨他们并不需要警惕我们没反水的思维也没兵变的勇气所以他们是狐疑而不是警惕地瞪着我们。自从上次虞啸卿来招过兵之后这里已经彻底空了挑剩下的人已经不知所踪包括羊蛋子和我们那饱食终日的站长我们现在看见的是一个半月多来无人打理也无人居住的地方。
我们被哨兵狐疑地盯着我们自己茫然地站在院子里看着我们生活过和相识的这个地方。即使破烂如斯这里还是被席卷过郝兽医的医院已经仅剩几片破烂的竹片席了那曾是它的隔墙我们的聚集地、曾与猪肉炖粉条相关的一切也都不存在了锅和锅架子都消失了只剩下几块搁屁股的残砖和阿译写过字的木板还在而上边还写着“猪肉白菜炖粉条”迷龙做仓库的那屋门敞开着不用看也知道里边空空如也被迷龙拔了又掰断的那棵花树一边一截仍扔在地上。
余治是押送我们来这里的人他喝道:“解散!”
我们并没队形只是麻木地扎成一堆他也不管顾自走了。我们茫然地散开了一些然后悄没声散去各自的角落。
迷龙进了曾属于他的房间就关上了门。
郝兽医唉声叹气去研究他的医院。
阿译蹲下来琢磨断了的花树根。
不辣把残砖码成我们原来放屁股的那样然后就坐了自己的那块儿呆。
蛇屁股学着康丫说话尽管广东人绝拿不准山西调但谁都知道他在学谁“有猪肉的没?有白菜的没?有要麻的没?康丫有的没?”
“我打扁你。”不辣威胁道。
不辣鬼知道想起什么有点儿哭相蛇屁股把自己绷出一张更难看的哭丧脸凑了上去“哭哭哭!”
不辣倒不哭了一个大耳光抽了上去蛇屁股这回倒真被快打哭了。
不辣说:“哭哭哭!”
蛇屁股也不哭一个大耳光抽了回来“哭哭哭!”
我转开了脸不想再看那俩活宝但那“哭哭哭”和互抽耳光的声音仍不绝于耳我手上握着小醉的手绢——那东西后来总算是到了我的手上——红肿着一只眼这地方让我觉得很难待得下去我冒失地走向大门。
哨兵满汉禅达人如临大敌地拿枪对了我“回克!”
哨兵泥蛋湖北佬儿自以为很有心思的那种冷黄脸看着我点点头“新的枪你莫逼我开洋荤。”
我歪头看着那两个拿杆枪就把自己当成杀人王的老百姓满汉如临大敌就是端枪如拿木棍连扳机都没扣上泥蛋抱着臂枪笼在臂弯里这个没有任何实用性的怀枪姿势显然被他觉得很有模有样。我这么歪着头看人让他们很恼火没一会儿泥蛋就低了头费劲地找着枪栓。
丧门星过来把我拉开一边对着那俩货数落:“吃了神屁也不要放神气。大家都云南人嘞。”
满汉顿时就很好奇“你也是云南人啊?”
丧门星没理他扶了我到角落里坐着。这家伙话少但是心细我平时没事就晾我的腿他也帮我摆开那个姿势把腿晾着。
他对我说:“出不去的。我知道你想啥出不去的。”
我顾左右而言他:“伤口绑太紧了。”
于是他帮我松绷带。我将头靠在墙上看着死啦死啦的狗在院子里逡巡它才是我们中间最不茫然最有自信的家伙。
我们回到了家收容站虞啸卿要求的不会损及军威的地方。我们转着圈以为走了很远最后却踢到绊倒过我们一次的那块石头。
第四十三章
蛇屁股又捅了不辣一下幸好他们还有点儿情份后来就不打脸否则两人早把彼此抽成猪头了但就这样也早已经打急了。蛇屁股边捅边说:“我叫你哭!”
不辣立刻打了回来“我叫你打!”
蛇屁股巴掌抬了老高看来这回是不出人命誓不罢休但却停住了“我再理你我是你灰孙!”
不辣一点儿不吃亏“要你理?我是你玄孙!”
于是不理了蛇屁股找了块儿离不辣最远的残砖坐下来你很可以奇怪这么大个收容站他为什么就还坐在那残砖围的小圈子里——然后俩人像两条打累了的狗一样互瞪着喘气。
郝兽医拖着从他那医院清出来的、可包叫花子都不要的破烂儿从两人中走过打断了一下他们的瞪视。郝老头奇怪地看了看那两位的表情但什么也没说他再经过阿译身边时停了下来并且蹲了下来“阿译死啦死啦到底咋回事你就再给我说说呗。”
但是阿译不说阿译就是一直蹲在那翻来覆去地倒腾他的残树根。
因为和大官聊过阿译在死啦死啦被逮走后成了新闻布官他说被骗了死啦死啦不是团长连中校都不是只是个烦啦一样的中尉。烦啦是二十四岁的中尉死啦是三十四的中尉可说毫无前程。
丧门星用上了砍刀才把绷带弄开我在他的忙碌中无欲无求地东张西望。
死啦死啦的狗终于在院子里撒尿它已经决定这里是它的地盘。
我们同一批被零碎运到缅甸时虞团已经回师而那家伙胆大包天一个中校死于日军炮火下他扒了人军衔开始号施令。死定了军法从事。阿译说。上峰大度不予追究我们这些盲从者的不辩是非但南天门上的战与我们无关固守江防力挽狂澜这样的壮举自然与没番号没主子的溃兵无关。
死啦死啦的狗踞坐着看着我们。我几乎有点儿受不了它的眼光它看我们的方式像郝兽医一样悲伤但因为它是一条狗又带着死啦死啦看我们一样的促狭和挑剔。
我转开了头“那家伙长了一脸害人相我第一眼看见就知道他会害死我们。”
丧门星茫然地抬头“谁?”
“你说是谁?”
丧门星大悟地表示同意“喔那家伙。”
我们骂着他可我们并不觉得愤怒。我们不愤怒却一直骂着他。
阿译被郝兽医缠着忽然就没来由地骂:“死剁头的!***!”
阿译骂人是件稀罕事而郝兽医没怎么着那边火气正大的不辣倒很警惕“你骂谁?”
阿译说:“你说是谁?本来打这么一仗你上等兵不辣至少升到中士!”
“……喔他妈拉巴子的。”不辣也骂了一句。
郝兽医叹了口气摇着头站起来他终于注意到丧门星在我腿上的折腾“丧门星你别胡搞我来我来……阿译啊我不知道管不管用啊都说这是插根筷子就成竹林的地方你再种下去试试。”
“都好当柴烧了。”阿译丧气地说。
郝兽医鼓励他:“种下去试试。”
然后他开始料理我的腿。我越过郝兽医的头看着死啦死啦的狗它一直看着我们都说狗眼看人低可我觉得它好像在俯视苍生。
我歪着头看着大门呆哨兵泥蛋和满汉终于学会把我这种长期的凝视当作无物但他们的心理素质也注定了:我这样看着门对他们永远是个煎熬。
迷龙的门终于开了开得和关得一样重他跑到别人的房外瞪着瓦檐撒尿。
阿译终于把他的树根又植回了原地但这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并且他以他老哥特有的细心和多余掘了几条蚯蚓放在土里然后开始跟他的蚯蚓说话:“劳烦你们啊。搬哪都一样的你们该做啥就做啥。”
尿完尿的迷龙打他身边走过“恶心吧唧的。贼像你。”
蛇屁股闻声而追在他身后嚷嚷:“迷龙你行家富贵!一天不探头探头尿我墙根下尿出来的都给我舔回去!”
迷龙站住了回身这时候他那一身肌肉都是不怀好意的“咋舔?”
蛇屁股就被呛住了也转了身实在下不来台就对死啦死啦的狗学了声狗叫。
那条狗以绝对让人从裆底凉透的低声咆哮作为回答蛇屁股噎了一下极迅地进屋关门时几乎把那扇老掉牙的门给关脱了榧子。
迷龙哈哈地干笑了两声那种笑声殊无半点儿欢乐。阿译埋着头不看他我在他回程的路上让了让。迷龙现在一门心思地惹事泄愤生死与共已是昨日黄花。
但迷龙在我身边站了下来他就是要惹事“我知道你那娘们儿住哪儿的住那儿都是干那个的。你要知道不?”
我冷着脸“回屋回屋。睡死你算球的。”
迷龙快让我气结了他把两只手塞在腋下扑打着两只脚扑答登踏着“小鸡小鸡!咯答咯答!”
我还击道:“你老婆呢?”
迷龙极其坚强地又干笑两声然后极不合时宜地瞪着天吸了吸鼻子他这次回屋时关门关得又比开得还重。
我瞪着死啦死啦的狗它摇了摇尾巴别的狗摇尾巴表示奉迎但生在它身上……像是嘲笑。
我们回到了从前互相捅开疮疤同时我们有一种荒唐的想法——死啦死啦把魂附在这狗身上了他在看我们笑话。
没错这像他干的事情。
于是我很想揍那条狗我找了根大棍子揍任何一条狗都够用了——除了这条而这条正气定神闲地看着我。于是我挑了另一跟另一跟跟筷子差不多长度是筷子的两倍。
我捏着那跟筷子壮了壮胆走向那条狗。
蛇屁股和不辣相携相拥着从屋里出来没人去管他们怎么又和好了他们出自无聊而闹翻又出自无聊而和好而既然康丫和要麻都死了这两位也就别无选择地只好成为哥们。
为了对抗迷龙不辣和蛇屁股又成哥们儿但这一对儿远不如不辣要麻的前组合来得结实实际上他们用来彼此争吵的时候比什么都多。
这两哥们站我身后看我耍把戏我正羞羞答答拿着那树枝跟狗套近乎被那狗一眼吓得把树枝再次掉在地上于是那两货的怪笑声像双胞胎似的我瞪了他们俩一眼。
“我的狗怎么样?”我问。
不辣嘲笑我:“你的狗?你在它面前像猫。”
蛇屁股跟着嘲笑我:“这么不要脸会被雷劈的。你的狗叫什么名字?”
我准备想个最缺德的名字正好饥肠雷鸣我摸摸肚子“它叫哪啥狗肉。”
“狗肉?”这名字对同样饥馑的蛇屁股是大刺激“香肉好啊!老汤香肉!”
不辣舔了舔嘴唇“要放多辣椒。”
我继续用小棍和狗肉逗趣“我研究半天了它合适红烧。”
蛇屁股忽奇想“我说守着几十斤好肉听肚子唱咱干吗不把它炖了呢?”
我半死不活地敷衍他:“对啊好呀。”
不辣精神抖擞地地说:“你来。我会扒皮给你弄床狗皮褥子。”
蛇屁股见能吃的就有点儿短路舔舔嘴唇就正上尽管他只是想摸摸狗肉的肥瘦但狗肉终于正眼看了他喉咙里低低地哼了一声。
蛇屁股的反应跟我想的一样抽筋似的往回猛缩“……不好了。我怎么觉得它看我倒像在看着人肉呢。”
于是我和狗肉、不辣一起看着蛇屁股。
“如果是你的话我喜欢清炖的。”我说。
蛇屁股被我们仨看得打了个寒噤呸一口掉头就走这时候我们听见车声车声在我们这儿停下我们注目院门在屋里的也从屋里出来无论好坏它都是一个意外。
何书光带着一个医官和一个小兵进来手上拿的不是武器——扛的米和面弹药箱装的肉类菜蔬、罐头有人背着急救箱这一切让饿得玩笑都要死不活的我们眼睛直。
“你们长官呢?出来领粮!”吆喝猪也就他那架势了但阿译忙不迭地扎了出去我们都面露喜色。
蛇屁股高兴地说:“不用吃狗肉了。”
我和不辣异口同声地回他:“不用吃蛇屁股了。”
何书光厌憎地看了看窃语的我们看起来他真是被派了绝大的苦差“伤员往墙边站。长官看你们有伤员派医生来看看。”
不辣嗫嚅着问:“……哪个长官?”
何书光瞪他一眼一个大耳光子扇了过去“站好!上等兵!哪个长官轮得到你来问吗?-谁是伤员?”
不辣被打得愣了一会儿想了想这是十足十的在人檐下也就立正了。何书光只是个上尉但连少校阿译也被他逼得点头哈腰的。我和几个伤员举手。
何书光跟他带来的人交代:“你们在这缝缝补补吧。我出去呆着。”
他出去他留下的人放下了食物开始支摊子准备进行所谓的缝补郝兽医往上凑了凑他有事情。
医官问他:“是伤员吗?”
郝兽医说:“不是。哪啥…我们团长他怎么样了……”
医官不耐烦地说:“不是离远点儿——脱裤子。”
郝老头委屈巴巴地站开了我开始脱我的裤子。
老头子反应比较慢他就没想过我们不会饿死了因为我们已经有新主子了。我们有新主子了也就是说……他问的人已经死了。
医官粗鲁地捏着我的腿我咬着牙望着天尽量让自己不要尖叫出声。
我将一块美国饼干叼在嘴上嚼着系着新军装的扣子我的裤子再不用在大腿上开个口子以便随时查看永远好不了的伤口——因为它已经快痊愈了我甚至能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半蹲着中尉的军衔已经回到了我的衣服上我嚼着饼干一边看着阿译的花树根这地方的生物生机旺盛得让我这北方人瞠目它居然又出了绿芽——这一切让我感觉良好。
二十多天过去两军仍隔江对峙冒牌儿团长也沓无音信唯一的新闻是虞啸卿固防有功升任师长。他拒绝了随之而来的少将衔称西岸不复永居校职这搞法让上峰击节赞叹但我们最关心的是虞师座给我们吃饱。”
我的同僚们在屋里打着鼾那真他妈叫抑扬顿挫醒来后他们自己都不会相信自己能唱出这种高音。我很想做点儿什么于是哈下身子想把阿译的树根拔出来但阿译这回把它埋得很深根本拔不动。
我听见身后一声低沉的咕噜声我开始苦笑我回过头看着狗肉。它那种咕噜声倒不是威吓责备的意思更多点儿。
我说:“狗拿耗子不是吗?关你什么事呢?”
狗肉刨了两爪子土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离开。我拿手比着枪砰它它没有人类的手指和舌头可以做出反击这样我也算赢得了某种形式上的胜利。
只要不胡思乱想事情总是会往好处走的比如说冒牌儿团长没权免我的官所以我又做回了中尉尽管只是空衔;比如说我们都在试着忘掉那个搅得我们不人不鬼的家伙我们学会当狗肉只是一条普通的狗我们没把它做成狗肉只因为惹不起它;比如说我跟看管我们的家伙关系有所改善。
我摸了摸我鼓鼓的口袋看向我们的看守他们两个被我看得不太好意思便把头转向于是我径直走向他们他们更加难堪我都不知道我算是囚犯还是长官他们就更吃不准该不该敬礼立正。
我跟那俩人说:“装什么稻草人嘛?那条狗扑过来你们都要扔了枪就跑。嗳你们要真能一直干戳着老子掉腚就走。”
于是泥蛋、满汉一块转过头来泥蛋一脸不忿满汉是禅达本地人民风淳朴没抵御力先就把牌亮了“泥蛋说你讲的就是鬼话逗了我们穷开心还要当真听。讲了没几天一算你一个人干掉的鬼子倒有三两百了。”
“不会吧?老子杀人的时候也没人帮数数。”
泥蛋哼一声“我算过了。”
“打仗的事会就活不会死。我爹干什么的?马匪杀人赛切草我抓周抓的就是他的勃朗宁。这里二十一号爷们儿为什么要供起来?在缅甸我们被日军叫二十一煞的头七冲煞的煞啊杀人的料。看你们那手那爪子抡锹的再看我的手你像我这样掰一个试试。”我说。
我天生骨头软尤其手指头软得根本就是个怪胎于是我就手给掰到一个常人已经要断了骨头的程度——何况抡锄头抡得指头如木头的乡下人。满汉看得下巴快掉了泥蛋疑心重出“嗳呀妈的”一声。
“这是天生杀人的手长出来就是要摸枪的。想想我这手抠你们那枪赛机关枪——把枪给我。”我说。
泥蛋坚持道:“不给。”
不但不给本来提着挎着的枪都倍紧张地收上了正肩简直是怕一枪在手我就屠了半个禅达的德行。
满汉看看我的手指说:“是有点儿道行……那你们后来怎么把树梢上那小鬼子给敲下来的?”
“说可以说完了小太爷想出去遛遛。”我说。
泥蛋拒绝道:“这不成长官说你们不能到处乱跑。”
“长官一月前露过脸!我跑啥?你湖北佬儿九头鸟给你扔了枪往家跑你干吗?又兵荒又饥荒的住在这云南米四川盐巴美国饼干喂得你人头猪脑想饿死在半道上的才跑呢!——我的座儿呢?”
满汉忙着去哨位后边拿那半截木头桩子——我的座儿他是早想听我胡讪了。泥蛋还在挠头“这个吧……”
“那个妈!我也是长官打的都是九死一活的战回头打仗点名要了你去排头知道什么是排头吗?”我说。
满汉的木头桩子也端过来了我们这地方根本就没人要来看守生戳在那儿完全是源于和我们这帮犯军的互相监视于是泥蛋也收起了反对意见同流合污了。
我坐下开始白话:“上次说到日本鬼子在树上打暗枪是吧?正好告诉你们什么是排头就是走最前边一探道二勾得鬼子开枪当然也是最先死的。我们排头那个四川兵脑袋当时就被打开花了……你再挠头我就让你做排头。”
于是泥蛋连挠头也不敢了我也知道我得逞了但我说的事让我自己也茫然了一下。
满汉提词:“排头的四川兵脑袋被打开花了你上次说过他叫麻什么的。”
“麻什么吗?我想不起来了。算了不说死的了机枪手……”
这里离迷龙的屋很近迷龙在他屋里吼叫:“别他妈提我!”
我说:“嗯不提。机枪手叫迷糊可不是咱们的关门睡觉大神迷龙脑花子溅在迷糊脸上迷糊当时就嚷嚷上了……”
“我打出你脑花子来!”迷龙喝道。
我涎着脸随手拈来“迷糊说我打出你脑花子来叫鬼子给日了在树上…”
迷龙把一个鞋一类的东西重重砸在门上他都懒得抗议了。于是我张牙舞爪地说吓唬着那两没打过仗的兵“要麻你不叫四川兵不叫排头兵我当然记得你叫要麻。没什么脑花子你只是着了一枪就安静地躺下我们以为你会爬起来就说先人板板可你再没起来。”
我在心里看见了要麻他仍趴在缅甸丛林里那个我们不知名的角落里藤蔓和野花爬在他的身上让他看上去比他生前远为美丽。
我看着狗肉狗肉在院里看着我我张牙舞爪地吓唬着看守为自己换取路引。
别怪我拿你当作谈资要麻。我想出去我不想天天看着狗肉想着它的主人我很想很想出去。”
第四十四章
我终于混出了收容站的门我往外走着那两个玩忽职守的看守没口子叮嘱“要早点儿回。晚了我们要被搞死。”我满口答应:“是啦是啦。”
泥蛋强调说:“半个钟头。”
“是啦是啦……不是啦!你当我出恭?”我说。
收容站里的某个门猛响了一声然后登登的脚步我们心里都暗叫不好冲出来的家伙是迷龙那家伙忽然不打算睡了我的搞法提醒了他。
那家伙冲出来的动势吓得泥蛋猛退而满汉性子直一点儿往前猛冲去抢听故事时图舒服扔在哨位上的枪。迷龙把满汉猛推了一把让那禅达人差点儿没在墙上撞吐了血他也不顾后果径直出了大门。
泥蛋离了足几米嚷嚷:“干什么!干什么?”
迷龙头也不会地说:“找人!”
我帮他解释:“找他老婆!”
迷龙斜我一眼“你见我老婆了?”
我摊了摊手我倒不怎么怕他“没啊。”
“那要你多嘴?”然后那家伙大步匆匆去了我相反的方向泥蛋和满汉终于抢到了枪但拉枪栓的那个犹豫劲儿还不如没枪。
我警告他俩:“小心慢来。这也是杀人王东北老林子来的人熊不用枪比用枪杀得还多连咔吧带劈叉拳头下没不碎的骨头。你们比日本兵结实要不要试试?”
满汉坚定地摇头泥蛋坚定地戳他身后不动。
于是我在撒丫子前给他们宽了宽心“放心啦他那饭量除了军队没人喂得起晚饭前爬也得爬回来。我骗过你们吗?”
然后我毫不犹豫去了我要去的方向。
我迂回于禅达迷宫一样的巷道中上回走在这里时正在下雨巷道像是瀑布而我抽疯似地想去见一个女人。
我从不喜欢军伍的集群生活互相看得太纤毫毕现。我知道迷龙抽疯完就会回来吃他的份儿饭并且还不信他已经没了捡来的家庭。孟烦了要什么那二十个也全知道。一个把自己深埋其中而忘忧的丰满胸脯似乎普天下很多但从回禅达的那天我就明白它只能来自一个叫作小醉的人。
而不管我想了多少他们都会总结为无可辩驳的五个字:他想睡女人。
这回我认识了路走得轻快了许多。我没法不注意到所过之处的挨家挨户都在门口放着一个小油灯用瓦片遮护和盖顶在这样的大白天都亮着——我想可能是当地什么古怪的节气。
在头次碰见狗肉的拐角我又听见了一只狗低声的咆哮这真是吓得我出了一头白日见鬼的冷汗然后我看着一条瘦骨伶仃的小叭儿狗在那冲我咆哮我往前走了一步在这个饥馑的世界里狗对人并没有安全感它立刻跑了。
于是我走到了那处巷子的拐角听着小醉的鸡在小醉的院子里低鸣我看了看小醉门上的那个八卦它翻着。
我回到了巷子的拐角靠着另一家门坐了地看着巷墙之上的天空此处的云层永远变幻莫测像极了我此时的心情。
能活下来总是好的。
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很多次今天却想起来我原来才二十四岁等在小醉家的门外我现我还活着痛苦而甜蜜头根子都在颤栗一个初恋的傻瓜。
第十章
我已经开始研究我身边的油灯。我的心智一定是比上次来时成熟多了所以时间并不像我原本以为的那样漫长。当我瞪视的云层完全变了个花样时院门吱呀地开了我将头转得几乎顶在墙角我不愿意去看一个刚碰过小醉的男人那男人也就说一声“走啦”而小醉响应了一声“再来”我听着那男人的脚步声从我身后路过远去——但我更关心的是来自小醉的关门声。
我冲向刚关上的院门急迫地开始敲门把自己的额头都撞到了门上。
我看见开了的门后小醉由错愕变成惊喜的脸并且她立刻变得绯红的脸让我立刻成了一个沉稳的男人。
这个沉稳的男人开始掏自己鼓鼓的衣袋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两个美国罐头已经在口袋里放了很久了。我尽量很家常的样子想给她倒像丈夫捎了菜让妻子下厨“给你罐头。”
可她只瞪着我直呆这样的表情有一件事是明摆着的在这近一个月里她想着我像我想着她一样。
这样的失态让我越来越沉稳起来。我退了一步做出要走的样子“就是顺路。那我先走了军务繁忙。”
忙个屁而且我要走才怪呢罐头我都没给到她手上。但是在我非常之装犊子地点头时忘了这种生了青苔的石板路不是一般地滑我踩滑了一下挥着两只手想保持平衡我算是堪堪稳住了但小醉从门里想跨出来扶我时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于是她是从门里跌冲出来的又推了我一把。
两个罐头飞上了天又落下了地。我们两个大眼瞪小眼地坐在地上。我看着她沮丧地挠了挠头。
小醉坐在地上开始世故家常“你……进来坐啊?”
“我……也没站着啊。”
她显然是觉得实在太丢脸了所以没笑出来。她连忙爬起来去捡罐头我捡了另外一个。小醉看起来像是想找个洞钻进去了低着头。
“总是这样子。你进来。”她说。
我都没脸看她就着她让出的道进了那个窄得一次只能进一人的院门小醉在我后边又磨蹭了一下我注意到她在折腾门上的那个八卦不是正过来或反过去而是干脆把它拿了下来。
院子很小并且年久失修了大部分房间是接近报废了住在这样地方的人无疑是拮据的并且没太多要求。墙边种着花无疑是用来砸我的那种因为花被摘了大半就剩几枝了而她的鸡在其中散步。我回头看了一眼小醉正在闩上院门那个八卦已经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然后我们俩又大眼瞪小眼地呆。
我立刻明白一件事这院子很颓败而小醉又是个用很少的需求满足笨手笨脚和拮据的人这院里可以待人的去处除了小醉的卧房别无其他。
心怀鬼胎的人撞上了尴尬我想去那个地方又不想马上去那个地方。人渣们在我耳边鬼叫:“他想睡女人。”我在心里没什么力度地喊回去不是那样的……至少不全是。
我开始想办法把几块颓倒的大块石头扶起来显然当这个院子还没经受荒凉时它们是被用来作为凳子的而小醉肯定是没有力气把它搬动。
小醉诧异地问:“你做什么?”
我喘着气挣着命那石料都陷在土里了而这活显然是迷龙干的“我……那啥院子很好我们在这里坐。”
小醉“啊呀”了一声。
我都快趴在地上了而小醉这一声轻叫让我干脆就趴在地上了那遭老瘟的石头仍不动分毫我趴在石头上看着她。
“你等一下啊等一下。”说完她迅地进她的屋还没进又同样迅地回来把她拿着的那个罐头让我拿着然后更加迅地进了屋。我从那块石头上爬起来我并不是个会安份守己的君子其实就算我不想看也能透过窗棂看见小醉在收拾她被折腾得很凌乱的房间。我转开了头因为她主要在收拾的是她的床铺。
我只好再一次看着此地变幻莫测的云层一手托着一个罐头。
我有点儿酸楚因为那样的凌乱来自一个甚至她不认识的男人。
我不在乎了我已经死过十七八次不我在乎但这确实就是我在冷枪和炮弹群中魂萦梦绕的人间天堂。
天上的云层又换了个样子——小醉的收拾确实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我还站在那儿换了条着力的腿小醉把门和窗都打开了由不得我不看——她已经把房间收拾差不多了正让阳光和空气进来并用一块布大力挥打着屋里的空气。她看我看她便连忙笑了笑这回不好意思的是我我连忙缩回了头。
我再转回头时她已经出来拿着一把剪子走向我那样匆匆的步态让我后退了一步我很担心她再来一跤把剪子扎在我身上。
“对不起啊对不起。”她没口子地道歉。
原来她要剪的是我身后的花我看着仅存的几枝花在她的剪子下无一余生。她屋里屋外地忙活那种忙法和迷龙要在一小时内做一副棺材有得一拼。她找了瓶子装了花接了水自己含一口在阳光下喷一口让花比离枝前更加艳丽。
我呆呆看着她喷出的水雾其中有虹光的颜色。水雾飘过来我趁她没注意深深吸进一口满足着我不可告人的心理而当我再转头时小醉已经不见了。
“进来啊!屋里好乱太乱了。”她已经进了卧室。
我走过去刻意地低着头没去看在卧房里唤着我的小醉。
我不敢看她我二十四岁的眼睛只见过荒芜和战争撕开的肢体撕裂的心灵我二十四岁才开了窍明白女人的美丽。
对不起我的眼睛。不看是为我的心脏着想它现在乱蹿得就像迷龙。
但是我终需看见她她的小屋子里只有床几个叠在一起的箱子桌子和两张凳子这个清贫的家刚才被她收拾干净了床像从没有人睡过箱笼和桌椅拭擦得可以反射阳光这本来会让人觉得眼里也太过空洞了一些但是桌上的花和小醉补足了这些。
我站门口着愣拿着俩尽是洋文与这屋颇不称头的铁皮罐头小醉站在她的桌边拧着手我小时交不上父亲给的繁重课业时也会这样。她翻了我一眼然后用脚把一张凳子拉开不用手是因为羞涩——她根本没有一丝地方能让我想到她为了生存而做的营生但正因如此我越去想起。
我们俩都简直是蹑手蹑脚像是怕惊扰到了什么。
我轻轻挪开了那张凳子“哦我知道。坐。”
我坐了从进这屋开始我就拘谨起来想在这屋里找一个能放下那俩劳什子罐头的地方但这屋里放这玩意儿似乎就是突兀。我在凳子上挪着扫了一圈目光触到她放钱的罐子时如同触电我看了她一眼想她一定看了出来所以才低了头装作没有看见——于是我决定还是就把罐头放在桌上。我现我的嗓子有些干涩干得变调。
“这是那啥……罐头给你的。”
“谢谢。”她的德行比我也好不到哪去把一杯水推到我面前“这是水你喝。”
“谢谢。”
我喝水其实我大可以不那么喝的一口干掉了一整杯然后我呛着了。第一下我忍着但是已经让小醉来捶打我的背她不捶还好一捶我把整口捂在嘴里的水全喷在她身上。
我猛烈地咳嗽。“对不起对不起!”
小醉猛力地捶着我“对不起对不起!”
我在渐渐的咳嗽中渐渐平缓小醉忙于揉搓一个心怀鬼胎的家伙这个家伙瞪着桌面被自己喷上的水渍阿译和豆饼的笨蛋灵魂要附在他身上了。
我的家教让我一见心仪的女子便肠子打结。不思量自然忘。孟家男儿省出那工夫来做大事。家父猛敲着我的头如是说用的是我偷来看的《金瓶梅》。我吃女人的败仗多过吃日军的败仗后来我忍无可忍地扑向未婚妻文黛我们的偷食倒更像猴子摔跤然后我满心沮丧上了战场一败至今。
小醉已经出动到手绢了忙着擦我。我恢复过来便忙着架开她。
“别擦我了擦桌子……还有你。”我现我还真没少喷于是我把她在我们回禅达时给的那条手绢也拿出来放在桌上倒是洗净叠平了“不够这儿还有。”
小醉忙着一边安慰我:“没事的没事的。”
我很沮丧一边看着她让自己慢慢振作。
有事的我知道我这回又要完蛋。我从来没成功过我想在这里有一次成功。我死过十七八次对着坦克冲过虽然后来趴了但我不该害怕一个土娼。
死啦死啦说见了狗冲上去咬狗咬狗一嘴毛……我想他干什么?
小醉又一次把屋子收拾利索时转过身来我已经换了个姿势看得小醉愣了一下我现在凳子斜放了脊背靠着桌子跷着二郎腿一只肘支在桌子上脑袋架在巴掌里——我猜我现在像个嫖客了。
“你……还难受啊?”她问。
“我不难受。你还好吧?”我答。
“还好。”
我像一个嫖客在谈论嫖资“我没钱。两个罐头太少了你也不够吃多久。下次我再给你带两个过来。”
“……不要吧?那个很贵的。”
“我们倒天天吃。粮是拿命换的可也是瞎子派的这顿罐头下顿也许糠我们不吃白不吃你也不拿白不拿。”我说。
“真的不要啦。你们是禅达的救星你们在南天门打我们在这边都哭了。我旁边有个老爷爷在烧香他说这是天威星下世了。”
我看了看我跷着的脚尖“……什么星?”
“就是天威星双鞭呼延灼啦梁山的五虎将啊。老爷爷说他还大战金兀术。手绰双鞭跃马关前一声大喝:‘金贼听过梁山好汉呼延灼没有?’然后杀退金兵三百多里连金兀术都差点儿被他打死了。可呼爷爷年纪太大八十了后来累死了。还有个老爷爷……”
我看了看我不知道该不该放下来的脚尖“怎么那么多老爷爷……”
“这是个禅达的老爷爷他不要逃难就在宗祠里上吊绳套都拴好了一听说江边守住了就站在凳子上笑死了。”小醉说。
我看了看我已经放下来的脚尖“……怎么都死了……”
“我也不知道。都听人说的。现在外边都在说禅达是你们那个什么师长救的你千万不要信。”
我看着她一本正经地那样叮嘱说:“我……没有信。”
小醉说:“我们老百姓都知道是你们救的。我哥就说说什么运筹帷幄死得归不了家的全是袍泽弟兄。现在禅达城里到处都是长明灯你看见没有?我们私下里说好了那是祭你们的。”
我想了想这一路确实看见过很多那玩意儿就是放在门口用瓦片搭了个遮风棚的小油灯本地人用它来招魂就连小醉的门口也有一个。我来时还曾看着它奇怪此地怎么会忽忽地死了这么多人。
“我……可没死啊。”我说。
“死了很多啊。大家说都是外乡来的孩子一户引一个回家让他们逢年过节的也有点酒食冥纸。所以你千万不要拿东西给我了你要什么来我这里拿好了……只要我有。”
我已经完全坐正了我沮丧地站起身来把凳子放正了“呼延是复姓呼延灼是姓呼延名灼你要叫他呼延爷爷才对。”
小醉愣了一下“啊?说故事的老爷爷也说呼爷爷下回我告诉他呼延爷爷。”
第四十五章
我站在那儿就我一向的作派来说站得很军人了我着呆。我知道又完蛋了。我的教育让我像吊在半天里的阿译上不去的同时也下不来。
如果要找个借口在文黛面前的失败我归因于对包办婚姻的内心反抗而这败于什么?……败给我当不起的荣耀还是死人?
“我走了。”我说。
小醉露出毫不掩饰的失望之色“就走啊?”
“不知道来做什么……军务……那个繁忙。”
小醉几乎是沉痛地“喔”了一声。
我走了但是站在门口掀帘子的时候我更加能看到小醉的孤寂我转回身来尽我最大的恭敬和内疚鞠了个躬“对不起了。真是扰你了。”
小醉瞪着我我不知道她怎么着也不知道为了哪出就哭了。我有点儿傻想碰触她又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心有邪念而犹豫我终于碰触她的时候她才开始说话有点儿断续女人哭诉的时候总是不知道哭第一还是诉第一。
“不是啦……我哥一年没回来了……你来我很高兴啦……他川军团的弟兄也不来了……这院子都看惯穿军装的了……它不习惯了……我就知道你们会回来……说很难听的话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哥的兵说他在外边养了个女人我哥说哪有的事……我知道他的饷都给我了他是找了个女人养他。他跟你一样很讨人喜欢的……我现在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去找她说话我那时候生气了……这里真是太难过了……”
我愣着我都不知道我在不在听我挠着脖子也挠着因愈合在痒的伤口找来一条手绢又找来一条却现两条都脏着。我叹着气转着圈搓着手门外有人在砸门是砸门而不是敲门我停止了转圈看着那门。
小醉哭着说:“隔壁王大妈……每天缠人说长道短一说半天……不管她……。”
于是我在好气好笑和好哭中终于有了勇气抚摸着她“不管他王八管他……小醉你看我也回来了我会常来哭什么嘛不哭。”
小醉说着四川话“我想你想得都快要死了。”
我听得懂如此之混乱我混乱地心花怒放几乎咧开一个混乱的笑容。
但要命的是往下她说的那句我也听得懂“我们回四川吧哥。”
而门外已经开始叫嚣说长道短的王大妈也许存在但现在外边砸门的是一个喝醉的鲁男人那人乱叫到:“会不会做生意啊?来月事了你也要挂个牌啊!”
小醉哭着胡乱说着:“……是隔壁王大爷啦……脑袋有问题的……不要理他。”
门外那个人显然是在否人小醉说的话“老子上回给的双份钱呢!说了下回来。光收钱你也要做事啊!”
小醉勉力地编着谎话“……脑袋有问题还喝多了……”
我闷着闷一会儿后掀起门帘院里有一截锹把。
我出来捡起那截锹把我看了看门。小醉追了出来怕门外那位说得更多她不敢吱声只是猛力想把锹把给夺走。
我看着门。
外边是一个我的同类。区别只是他揣的是钱我揣的罐头。
于是我转向院里那几块我曾撼过而没撼动的石头现在我有了一根杠杆和根本无处渲泄的愤怒我成功地把它撬了起来让院里有了石座。
门外已经没声了那哥们儿显然是已经走人了。
我站直了累得眼冒着金星小醉愕然地看着我。
“你……你不能老在屋里呆着你要晒阳光啊!”我说。
然后我看着这个千疮百孔的院子一个全无生活能力的人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年要料理而没料理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我看了看房顶“烟囱方向不对啊!哪个地方都有常风向的这方向烟倒呛着自己了!”
小醉绝对讶然地啊了一声“我以为就是这样的。”
我开始挽着袖子那是个大工程“没办法真拿你。”
然后小醉跟着我去和烟囱决战。
我蹲在收容站外的路面上泥蛋和满汉在他们的哨位上唤着我。我累得要死早上还崭新的衣服已经是灰一块土一块油烟子好几块我望着禅达的暮色。
泥蛋叫我:“烦啦你进来撒。”
我学他说话“不进来撒。”
满汉也招呼我“来给我们讲打仗。”
我没有一点儿心情“我放屁的。我没杀过人我吃斋念佛的。”
“鬼信嘞。”
“我放的就是鬼屁。”我说。
收容站里传来人渣们做饭时必有的嘻闹腾着巨大的烟雾。我的身边也有一座长明灯我看了眼泥蛋和满汉那两货冲我涎笑了一下。
于是我回了头靠在墙边仰着头看着炊烟竭力想升入云层然后在一个遥不可及的位置上便被吹散。
我累得要死一边想着再有空得去帮小醉把活干完。我没法儿在她那做一个销金的醉汉哪怕是销紧俏的罐头因为在她眼里我不是别人。
我们没法儿摆脱死了的一千人以前一万都可以轻松忘掉。这回我们被诅咒了下咒的人叫死啦死啦。他死了他该死。
泥蛋和满汉忽然都跑到我身边站着我诧异地看了看他们再看了看他们的哨位原来是狗肉大摇大摆地站在他们的哨上了。
然后我远远看见一个人过来即使是步行他也快得像炮弹。那家伙是迷龙新的军装又给撕破了嘴角有血痕脸上有抓痕拳头不知道打什么打肿了。
“他还真是晚饭说爬也得爬回来。”泥蛋说。
我跟迷龙打招呼“迷龙回来啦?找着人打架啦?”
迷龙斜我一眼“你跟我打?”
“你一定能把自个儿作死早晚的。”我说。
于是迷龙开始冲我扑打翅膀“小鸡!小鸡!”
我刺激他“老婆孩子都跟死胖子跑了这年头胖子没好人可能把你老婆孩子养得肥肥的。”
迷龙仰天长啸:“狗卵子!”
他叫完了就冲天吸了吸鼻子可能对我们他是怎么也不好意思打的吧所以他又输了一头扎进收容站。
郝兽医在门口叫我:“烦啦吃饭啦!”
我应道:“再坐会儿。不想进去。”
老头儿提醒我:“今天量不够。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送吃来。”
“来啦来啦!”我一骨碌起身照收容站里扎。
我的狗友们在院角支着锅一锅饭正被七手八脚抢盛着果然是不大够我抢了个碗照里扎狠刮着锅底。
菜是咸菜头也被稀里哗啦抢着。
蛇屁股问:“罐头呢?罐头叫烦啦偷走啦。”
我低着头连咸菜头都不抢了我猛扒饭。
不辣涎笑着说:“快活不烦啦?”
丧门星贱笑着替我回答那表情实在有辱武德“快活死了。”
“快活得都不愿意进来跟我们待着了。”蛇屁股说。
迷龙坐在我们的圈子外一碗饭盛得冒了尖儿也不吃阴郁地看着我们。但是连郝兽医也在傻笑。
不辣催我:“快活就要说出来啊让我们也快活。别装扒饭了这里的规矩进了碗就没人抢你的。”
“他喜欢吃独食。”阿译说。
我瞟了阿译一眼阿译见势不好立刻低头扒饭。
我对他说:“拿你上桌我绝不吃独食吃不消你。”
蛇屁股欢呼:“好啦烦啦正常啦我还以为他触邪啦。”
不辣一叠声地催:“说说说说说说。”
我拉了个长调高呼:“累-死-啦!”
然后他们等着我往下虔诚得连我又往嘴里扒饭时都保持着寂静。
丧门星有些失望“……啊?两罐猪肉三个字?”
“累死啦累死啦累死啦累死啦累死啦够了吧?”我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扒饭。
蛇屁股边吃边说:“害得郝老头子晚上都要做春梦。”
郝老头子叫冤:“我儿子都跟你们一般大了!关我什么事啊?”
不辣揭他:“等得口水滴滴的烦啦还不说。这个没正经的死老东西。”
郝老头子继续叫冤尽管不辣说的也是实情“这么说我你们晚上要被雷劈的。”
蛇屁股把矛头指向我“弹药金贵。雷公要劈也先劈没天良的烦啦。”
“然后是老色鬼郝兽医他儿子都跟我们一般大了还想女人。”不辣仍然不放过郝兽医。
丧门星点头“对。”
郝兽医啐了一口“呸。”
不辣对蛇屁股说:“屁股晚上睡得离没天良的和老色鬼远点给雷公让路。”
我越听着越不成话决定反击“雷公他老人家眼神不好跟咱们炮兵似的又打歪了——你们猜打着谁?”
丧门星问:“谁?”
我瞅着他们每一个人每个人都准备好被我再损。我想起后边还有一个我看迷龙迷龙正低头打算扒第一口饭被所有人瞅着便抬头瞪着我们。
这时门外有人问路:“大哥劳动下金口这里有不有一个川军团?”
我们往那边翻了一眼一个兵在那儿问泥蛋和满汉的路这关我屁事我回头又瞅着迷龙。
他把一整碗饭砍在我们中间跳了起来“王八犊子狗卵子瘪孙……!”
我们有好几个人以为他要对我们飙拉出一副招架或者逃开的架势我们没机会反应更多因为迷龙只骂了九个字已经冲过去撞在问路的人身上那家伙比迷龙胖大但被迷龙这一家伙给结结实实撞摔在地上。
我们过去的时候迷龙已经骑在那胖子身上咣咣地给了人好几拳。
边打边问:“我老婆呢?死胖子!我儿子?这肥膘你在怒江里泡出来的?打不烂你的五花肉是不是?我老婆……”
丧门星忽然给了迷龙腰眼上一脚迷龙先瞪他然后才顺着我们的视线看向门口。
有俩人被这阵殴打和叫喊给勾了过来——迷龙老婆和雷宝儿站在收容站的门口。
迷龙在嚎真个是声震四野他把腰佝偻到这样一个程度以至你很想对他的屁股来上那么几脚但只有这样他才能把脑袋拱在他老婆的**上他在干嚎中脑袋也在不断往最温软的地方拱动以至你不知道他到底是久别重逢还是色心大起。
他老婆只好把我们罔顾抚摩着迷龙的顶瓜皮“好啦好啦。”
雷宝儿看了一会儿也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转去跟狗肉对眼了。大部分人转去吃饭郝兽医牵了雷宝儿把自己那碗给了他其他几个又匀给了老头子一点儿。
我和丧门星几个去把仍仰在地上爬不起来的那个死胖子给弄了起来他那身五花肉被迷龙收拾得不轻揉着腰眼子靠在那说不出话来。
死胖子叫时小毛在某支被打散的部队里曾是pk37型战防炮炮手炮兵的条件远好过我们所以他拥有我们都想掐的五花肉。
死胖子一生只钟情一件事他曾见过**用15o榴弹炮轰击日军从此一见倾心言必贬维克斯言必赞克虏伯。后来我们就叫他克虏伯。
丧门星使出了一看就是会家子才有的功夫让克虏伯横担在门口的沙袋上咔吧一声这回克虏伯真站不起来了。
他几乎把迷龙老婆推下怒江但转头一看她的丈夫在南天门上便转回头做了护花的肉墙。他过了江便开始找迷龙所在的部队但我们在编制里不存在所以他找了二十多天一路要着饭。
克虏伯在丧门星和郝兽医的联手下被治得祖宗十八代的惨叫他的鞋都在那一摔中飞了我去捡了起来看了看鞋底上磨出的破洞。
于是我捏着鼻子就那个破洞看在哄着雷宝儿吃饭的蛇屁股整治克虏伯的郝兽医和丧门星和窝在老婆**上起劲嚎的迷龙。
也许最近我们军装穿得还像个人样但我们的起居之处绝不像样一个屋里几堆稻草而已没啦。
克虏伯坐在其中一堆稻草上他痛得至今还没说过一个字而且现在不揉腰了愁苦地揉着肚子。而郝兽医的文治和丧门星的武治已经打得不可开交。
丧门星说:“你再让我来一次准好。没有不好的!”
而郝兽医拿着他的针“你个土郎中这是人呐扎尾闾穴就好啦。”
“不对。百会倒在地尾闾不还乡。”
克虏伯嚷嚷:“肚子痛。”
郝兽医说:“这个是章门穴了。”
丧门星否定郝兽医的说法“嗳呀。章门被击中十人九人亡。”
“饿了。”克虏伯说。
那两位面面相觑着幸好我拿了碗饭过来而且菜不止咸菜头略丰盛一点儿。我把它递给克虏伯啥也不用说了他埋头开吃。
郝兽医问我:“哪儿还有饭?”
“满汉和泥蛋给的。满汉说禅达人重情义死胖子有情义泥蛋说他娘的好像普天下有谁不重。”我说。
丧门星点头“嗯云南人是重情义。”
我和老郝只好面面相觑地看着他。
老头点着头说“有点儿缺都看重嗯就是有点儿缺。好像钱似的好像饭似的嗯是这个理。”
“你这是啥脑袋撞了屁股的哲学啊?”我问他。
“肚子痛。”克虏伯又重复那仨字儿。
我们看他差点儿没仰过去他又原来那样坐在那儿空碗放在旁边即使是喝水我也不会有这么快的。
“……脐上还是脐下?”郝兽医问。
“饿了。”
我说:“我……我去骗雷宝儿叫我爹去。”
郝兽医也打算溜“我瞅雷宝儿叫你狗狗去。”
我们谁都没溜成因为迷龙一脑袋撞了进来差点儿没把我们顶死。迷龙现在是一副和气生财的鸟样一手一个扶住了我和兽医“让让对不住哥们儿……”然后他径直趋向坐在那看着他干瞪眼的克虏伯“胖子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