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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兰晓龙     我的团长我的团txt下载     我的团长我的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我俯贴耳地站在迷龙的躺椅边后者闭着眼睛把一个肉罐头里的东西往嘴里送看得我真是两眼冒火。我的组员们冲我做着手势做着表情但是绝不帮我自昨晚到如今他们都不同程度地得罪过迷龙而要麻还躺在豆饼的膝上。

    “……明天就还。”我低声下气地说。

    迷龙指了他身后那块“童叟无欺概不赊欠“的牌子“我不认字。上边写的啥?”

    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念“童叟无欺概不赊欠。”

    “我不认字原来你也不认字。”迷龙看着罐头不看我地说。

    我赔着半边的笑脸对了我们觅食小组那边的则是半个苦脸“迷龙大哥都是同袍弟兄有个擦碰那都叫情谊。昨晚上咱们不处挺好吗?”

    “别学老子口音没用。昨晚上你们是吃撑着啦我是后老悔啦。今天再给你们吃饱老子说不定真要被你们拍扁啦。”他悻悻地看了我一眼显然对昨天晚上他也并不是多后老悔“欠的就不给去的都是欠的。”

    我算是有了点儿空子压低了声说:“我是不欠的……我是说我是不去的。”

    那家伙开始有了兴趣“你真不去啊?”

    “去倒是去去也不做炮灰你知道我这腿那边有药。”

    迷龙和我凑得很近我便给他一个乱世中以自私求生者的眼神我想当然地以为能收到回应。

    “切了你条腿下锅不就有肉了吗?——熊样儿!”那家伙跳了起来把他用来馋我们的那个罐头摔在地上这并不够他蹦了起来给那罐头来了几下泰山压顶直到那罐头已经完全成了铁皮夹着的一堆酱不可能被任何一个饿鬼投胎的捡走。

    我避开了他以免被他过于暴烈的动作波及。

    迷龙也不知道在指着谁大骂所以我们只好认为他指着每一个人“熊样!去的是一副去的熊样!不去的就一副不去的熊样!”

    我回归我的觅食小组之中至少这里比较安全。

    豆饼和康丫把一些残破的菜梆子菜叶放入了锅中我们今天的晚饭是我们中最低能的两个寻来的在昨天的暴食之后我们今天将吃到最惨痛的一顿。我们呆滞地看着鉴于谁都没有出力所以谁都无权怨言。

    “有盐的没?”康丫本色不改。

    郝兽医沉默着拿出他众多布包中的某一个里边是个油纸包他开始加盐。老头儿很难过因为知道有八个伤员今天铁定要饿肚子。

    我对郝兽医附耳道:“我那份留给你。”

    老头儿看了我一眼挤出个比哭更难看的笑脸“谢啦。我还是不信我说你说的那些话。说了但你做不出来。”

    我做出一个啮牙咧嘴的便秘表情这个表情僵在脸上了因为一个圆形中空的冷硬玩意顶在我后脑上了凭我的军事生涯誓我断定那是一个枪口凭我身周人看着我身后的错愕表情我肯定那是一个枪口。

    我慢慢把手举了起来“别别一家弟兄……”

    枪栓在我身后拉响了那一下叫我扑倒在地上但那是个没弹的空栓我在所有人的狂笑中爬起来殴打那个把枪玩儿到别人脑勺上的家伙那家伙拿他的老汉阳造来搪叫我吃了痛之后只好拿了截劈柴开抡。

    不辣我们已经习惯光着的不辣现在已经穿回了他的军装这不算什么他居然拿回了他的枪——我们中间没几个人能保全自己的枪。

    不辣的道歉是夹着幸灾乐祸的“错啦错啦!他吓尿啦!嗳哟嗳哟痛啊痛啊!”他欢快地叫着:“真的错啦!烦啦吓趴啦!哈哈!真的痛啊!真的错啦!”

    我管你呢?我一直把他砸进了人群从他身上砸下来一整块得有两斤重的肉我们都愣住了显然那是猪的肉而不是不辣的肉——为了防止更强横的同僚抢劫我们一向是把这种稀罕物塞在衣服里的。

    对这种事儿反应最快的康丫已经扑了上去“有刀的没?”

    作为我们中间最会做菜和刀工最好的人蛇屁股的厨刀一向是带在身上的他开始切肉。

    豆饼口水滴滴地看着表达着从地狱到天堂的淋漓感受“猪肉炖白菜好吃。”

    我比他们矜持我抢过不辣的枪检查了一下空枪无弹我瞪着不辣那张仍然扭曲的奇形怪状的脸他的表情似乎劈柴仍着落在他身上。

    “你的枪不是早卖了吗?”我问他。

    “我衣服还当了呢。”不辣拧着脸一脸得色。

    郝兽医也好奇“咋就都回来啦?”

    不辣坐下坐在要麻身边要麻被迷龙打得不轻仍躺着不辣用一脚作为招呼要麻用一声暴骂作为回应。

    “衣服好讲。我讲要赎他讲拿钱。我又往柜台上一躺我讲拿人换衣服。他讲拿去拿去就是个虱子窝!枪就不好搞枪我卖给黑市了。”不辣比手画脚地讲。

    “就是啊!他们连花机关都有你蛮得过?”

    “蛮勿过就勿蛮啊。我讲道理。”不辣居然摆出了文明人的架势。

    “我信。我信你会放屁把人熏死。”我说我才不信不辣会讲理。

    “我真讲道理!我讲我要去打小东洋嘞!他们讲鬼信。我把咯扎小手指佬往嘴巴里头一絮。”他当着我们把左手的小手指往嘴里一放我们现他实际上已经没有了那只小手指那里包着脏污也血污的破布“喀嚓!”

    我们几个在听着他的人颤了一下。不辣啮牙咧嘴地快乐着尽管我们现在知道了他的啮牙咧嘴实在是因为疼痛但那无法掩盖他的快乐“我吐出来!呸!半扎手指佬飞过半条街!他们扎脸都看不得啦像老苦瓜啦。街对面有猪肉铺子老板讲咯是扎好汉打扁小东洋犒赏我两斤猪肉!”

    我们听着。我们沉默。阿译的脸色惨白我不想说话但我还是忍不住说:“是你趁人被你吓住又敲了两斤猪肉吧?”

    不辣嘿嘿地笑显然他就是这么干的。郝兽医把他摁在原地掏出身上的布包之一给他重新包扎。阿译了会子愣离开。

    我呆坐着不想说话不想看他们也不想看康丫他们正下锅的猪肉炖白菜。

    不辣和要麻一对虚弱又坚强的难兄难弟体质羸弱气势汹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他们打架通常是同上因为他们俩加在一起也许顶得一个人的份量。我很想问不辣他是不是总在他一无所有的一生中告诉自己:“像个男人。”

    不辣一只手一直不安份地在拍打负伤的要麻要麻哼唧着“湖南驴啊我被人打了啦。”

    不辣挟余势之威就要挣脱郝兽医蹿起来“四川皮嗳哪个打你?”

    被迷龙狠摔过后的要麻倒是安分多了“算啦算啦。儿子打老子啦。”

    迷龙迅口头反击:“老子打孙子。”

    一直在屋门口躺望的迷龙站起来往屋里搬自己的躺椅。他是退让因为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但我们能看得出绝不是因为害怕。

    那块“童叟无欺概不赊欠”的牌子被躺椅碰倒了于是迷龙进屋时一脚把它跺断了。

第十七章

    我看着锅里的热气我们想着自己的心事。

    屡战屡败的要麻已经恢复和屡败屡战的不辣在我们这个圈子外玩耍。心里模糊地洋溢着战斗的漏*点他们的游戏也成了这样:豆饼在口头锵锵的给他们配着鼓点要麻势若煞神地耍着不辣的汉阳造不辣鼻子下涂黑了一块拿着要麻的刺刀权充日本战刀。

    锵锵铿铿不辣一次次射击刺杀要麻倒得没完没了。

    阿译静悄悄回到我们中间他一向这样悄然得像个鬼我无精打采看他一眼低头然后又抬头愕然地看他一眼。阿译很赧然地被我看着他和以前不一样他的胸口挂了几枚小小的奖章。

    “这玩意儿……什么玩意儿呀?”我盯着那几枚此时此地现实到荒谬的东西问。

    阿译尽量小声而谦卑尽管他也知道我一嗓子让除了在演武生戏的家伙们已经全部注目“二等绩学奖章颁与学术考试成绩最优者;乙种二等光华奖章因学术技能有特长而获颁;军官训练团纪念章参予训练团就有……”

    我在他诚恳的介绍中开始忍笑康丫干脆就已经哈哈大笑“考试?”

    我也揶揄阿译“绩学?”

    康丫接着问:“考个甲就给?”

    “不是。得要……”阿译停住嘴他看了看我们得了再木讷也知道我们啥意思了阿译面红耳赤不再声了他将身子佝偻到我们再看不见他胸前奖章的程度。

    郝兽医站出来打圆场“得了得了康丫你倒把自个的姓写出来我看?还笑人考试。烦啦你咋就什么都不信呢?”

    我忍着笑“我没有不信。”

    “你可是没有不信实话说你连不信都不信。”老头儿看我一眼。

    这话狠于是我们不再说话了阿译佝偻着要麻不辣豆饼喧哗着阿译偷偷摸着他那几枚遭受取笑的小金属片。

    锅里清汤见水的猪肉白菜开始沸腾。

    阿译受了不辣的刺激他总是瞻前怕后地渴望着壮怀激烈。天地为炉阴阳为炭造化为工我们其中的人总是时不常地要沸腾。

    两辆车以一种在这颓丧世界很难看到的度风驰电挚冲了过来车上的人根本是在刹车才踩到一半时就已经跳下。“集合!集合!”的叫喊声立刻响彻了收容站内外那来自刚跳下车的张立宪、何书光、余治、李冰几个年青军官硝烟和征尘让他们并不整洁却从头到脚让人觉得像刚磨过的刀锋那是与收容站群熊们完全不同的一种精神气质已经该用严厉而不是整洁来形容。

    他们全副武装几乎没有戴便帽的混戴着德式m35、英式m1917甚至是日式钢盔毛瑟96c几乎是他们中的制式装备并且就完整的背具和托式枪套来看绝对不是像草寇那样用的。有几个人背着带皮套的砍刀做工在抗战使用的同类刀具中堪称精湛。他们挎着的拿着的枪械显得有些过于沉重:中正步枪、汤姆逊(弹匣)冲锋枪、ZB26机枪之类的这并不是为了打仗而是为了虞啸卿征兵用的。他们的着装接近于草率而在战争装备上偏于精良——与这一切并不大匹配的是何书光跳下来的那辆车后座上放着一架手风琴。

    收容站站长穿着军上装和裤衩子出院来看生了什么立刻被张立宪用马鞭抽了收容站站长忙不迭地在鞭子下穿着一个女人递上来的裤子。

    他的留声机仍在哇哇地唱:“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上校团长虞啸卿蹙着眉仍坐在车上恰似歌中的无情棒。他的部下在几十秒钟内让收容站外围翻了个个儿但他觉得不够在他的心里尤其受不了厉兵秣马与那些靡靡之音的怪异组合于是他嘴角动了一动“何书光!”

    何书光二十多岁本该是个英俊家伙鼻梁上却架了副近视镜不过那不妨碍他猛虽然猛得有点儿过于大张旗鼓——他拔出了背上的砍刀向院里冲去收容站站长和刚套进一条腿的裤子蜷在一旁院里传出一阵敲砸和摔打声后这世界清静了。

    虞啸卿下车他并不像他的部下那样把自己堆成武器库只在腰上挂了一支绝对不是摆设的柯尔特手枪和一柄绝对是摆设的中正剑。你会觉得最有杀伤力的不是武器是他本人他本人立得像支长枪随时能扎死人。他的部下看起来也能扎死人何书光和余治还忠诚地做着虞啸卿的近卫张立宪和李冰不需要命令已经卷向我们所蜷的院落。

第十八章

    对收容站里的人们来说今天还太早诸如我之类还在门廊下挤出的空间里睡着诸如迷龙和他的躺椅则占据着更清凉和幽静的空间。

    张立宪和李冰冲了进来对这个懒散的世界来说他们叫得如同杀猪“集合!集合!”

    我们爬了起来茫茫然地因这道久被遗忘的命令而更觉茫然我们只是爬起来簇成一堆并没做集合的努力实际上就我们五花八门的来路努力也徒劳。

    虞啸卿进来像支会走路的枪张立宪这伙子人是簇拥在他周围的刀。他看着我们他不满意但他不会暴露出他的不满意。

    “我姓虞!名啸卿!我的上峰告诉我如果去缅甸打仗给我一个装备齐全的加强团!我说心领啦——为什么?”

    他扫着我们我们低了头他甚至扫了眼人圈子之外的迷龙迷龙在并不高的气温中毫无必要地摇着扇子并且在被扫到时僵滞了——虞啸卿的眼神是枪尖。

    “因为我要的是我的团!我的袍泽弟兄们我要你们提到虞啸卿三个字心里想到的是我的团长!我提到我的袍泽弟兄们心里想的是我的团!——我的上峰生气啦他说那给你川军团!他知道的我也知道川军团是已经打没了的团!我说好我要川军团因为川军团和日本人打得很勇很猛!川军团有人说过只要还有一个四川佬川军团就没死光!我是湖南人!我是一个五体投地佩服川军团的死湖南人!”

    我像梦游一般脸上看不出激动看不出沸腾但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有多少人正在沸腾川军团余孽要麻那是一定的湖南人不辣也保不准阿译的脸现在一定通红。虞啸卿那家伙直接得像顶着脑门打的子弹连“在下”、“兄弟”这样的谦虚词都没有一个个“我”字被他吼得像是用枪药炸出来的。

    不辣很荣耀地向要麻挤眼“湖南皮嗳。”

    要麻便报以极大的不忿“不得了啊?”

    虞啸卿根本不看人喝道:“何书光!”

    我们现何书光不仅是近卫还是一个会走路的刀鞘虞啸卿拔出他背上的刀一柄极利于劈砍的扫刀柄长平头自刀锷延伸的宽刃瞧起来能把马也砍成两半。虞啸卿拿刀在手上挥动了一下“这是二十岁时我自己铸的刀我一直拿它砍人。日本人拿刺刀捅我们我们拿刀砍他们。可这回你们用不着砍你们有更好的。”

    原来何书光还是个活动枪架子虞啸卿把刀交回了他摘下他背上那支汤姆逊。虞啸卿的操枪很娴熟但往下我觉得他是存心的他让一整匣子弹全部倾泻在迷龙头上几米的房檐上这也并不能怪他拒绝扎堆的迷龙实在给自己找了个太醒目的位置。

    碎裂的砖瓦房檐落下迷龙将胳臂交叉了护住头脸一瞬间我们认为迷龙会被砸死但烟尘散去后迷龙和他的躺椅仍在瓦砾堆里最牛的是迷龙拍掉胳臂上的瓦屑粉尘根本罔顾擦出砸出的血痕——他仍躺着。

    虞啸卿和迷龙短暂地对视了一下像是枪尖对上了一头睡狮。我几乎肯定虞啸卿是赞赏地看待这件事情——然后他把枪扔还给张立宪再也不看迷龙。

    虞啸卿觉得有必要跟我们解释一下刚才那玩意儿是什么“汤姆逊手提式机关枪点四五子弹连马都打得死。去了就是你们的。——李冰。”

    李冰把背着的中正式步枪交给他虞啸卿拉栓上弹几个急的单邻院的一个瓦当炸裂了几次。

    “七九步枪比三八大盖准多了。你们的。——张立宪。”

    张立宪拿的是ZB26捷克式虞啸卿拿过来打了整梭子我们闪避着院子的砖墙又被啃掉了一角。

    “捷克式轻机关枪日本人的歪把子跟它比是孱孙。你们的。——勃朗宁重机枪风冷的太重没拿得来你们的。坦克、高射机枪、战防炮、重迫击炮、野炮山炮你们的。”

    他伸出一只手余治知道是要什么——余治掏出来的居然是一迫击炮弹虞啸卿玩儿似的在手上掂了掂“被小日本手炮砸惨了吧?美国六十毫米迫击炮比它狠比它准比它远去了你们的。”他把炮弹扔还给余治看他们扔石头样的扔着炮弹真让我们这帮担心兼之羡慕。“去了枪炮管够吃穿管够一天是三顿有野战医院有美国医生美国药美国飞机管接送有军饷成仁了有钱要紧的最要紧的-有鬼子可以杀。”

    他盯视着我们我在抖其实不是我在抖是我身边的不辣在抖带累得我一起抖。崇拜的、敬仰的、慑服的我身左身右身后没一道目光不在放射着这样的信息我身前的虞啸卿看着我们他身后的精锐们如同雕像迷龙躺在他们身后的屋檐下动也不动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对我们中很多人来说他是神仙有把一滩烂泥变成标枪的魔力。我看着他看着凤凰凤凰飞临鸡群之上让鸡们不再安于现实但鸡最后还得在泥里啄食他让我抖了但抖过之后我并不觉得我有了魂魄。

    对虞啸卿来说他要讲的话已经接近尾声出征前昔他还有得要忙。“我是虞啸卿三十岁湖南人。跟我来的袍泽弟兄们要记住我生平最敬的武人是岳飞最敬的文人是屈原。如果和屈原同时代我会为他死战绝不去投***汨罗江。——我话讲完。要来的立刻参加体检。我们是川军团川兵优先上过学的优先打过仗的优先。咱们前线再见。”

    要麻于是得意了“听见啦?湖南驴。”

    不辣于是很不忿“这年头的湖南皮胳膊都长反了呢。”

    虞啸卿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去了他的精锐们跟走了好几个留下了张立宪和何书光。

    张立宪几乎无法掩饰对我们的不屑“列队检查!列队检查!”但我们绝大部分人几乎就在原地坐了下来。

    康丫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慑中回过神儿“我的妈耶。”蛇屁股摸着自己的菜刀把儿说:“我要去我要去。”不辣改口宣言像他刚才没骂过虞啸卿似的“湖南佬儿就是湖南佬儿!”阿译一副神往的表情“管他哪儿人能带我们打胜仗。”

    何书光喝道:“列队!死剩了的知道啥叫列队?”

    而迷龙终于在此时跳了起来如其说拍掉不如说砸掉一身的砖土碎屑。

    他仰天长啸“什么王八犊子?!”

    我们开始在天井里列队我在一队站作七八队的队列之后。我脱掉了左脚的鞋子趁着没人看见给扔了。

    张立宪东张西望地叫这:“医生!医生!谁是医生?”

    郝兽医挤出了那个难看的队列答道:“我是医生。”

    我挤在郝兽医的身边“我是医生。”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我和郝兽医交换着眼神后者在犹豫但我瞪着他。老头儿嗫嚅半天:“……他是我助手。”

    何书光指了指几张已经并在一起的桌子“快去检查!”

    我随着郝兽医走向那里但被张立宪喝住“你那脚怎么啦?”我让他看我没鞋的左脚“少只鞋地不平啊。”

    “鞋呢?”

    “被一个死鬼子抱着不放一块儿入土为安了。”我说。

    张立宪实在是比禅达人更好哄“要得。”

    我控制着自己尽量是瘸而不是拖地走向那几张桌子在桌上摊开非常有限的几件诊疗工具。“排好队!检查啊!检查啊!”我喊得比郝兽医响多了。

    蛇屁股吃惊得看着我“这样也行啊?”

    我把他摁倒在桌上拿听诊器捅他顺便掐他“少他妈废话。”

    康丫挤在我身后挠着肋骨“烦啦回头写上‘不要脸’三个字给我贴床头长长见识。”

    “你有床的没呀?贴了你又认识?‘脸’换成‘屁股’你分得清那是多了个字换成‘臀’字你认得不?”我把他挠我的手打回去。

    郝兽医在对面冲着我苦笑“行啦行啦你赢啦。不过听诊器能还我不?你不能拿它当刺刀使啊。”

    他说得也对张立宪和何书光根本就没怎么在意我们这边说真的他们尽量离我们远一点儿而我一直在用听诊器的金属边捅得蛇屁股痛不欲生。

    我把听诊器还给了郝兽医拿起一块划粉以便往检验通过的货色身上划上记号。混蛋们忍着笑不再说什么了看着我在蛇屁股身上画勾。当我转身时撞到了阿译那位是唯一没忍笑的一位并且他那一脸凝重对我的杀伤力大过别人的讪笑。

    “孟烦了我知道你在做什么的。你终于做了一件让我感动的事情。”他诚恳地对我说。

    我愣了几秒钟然后将他安顿在桌板上死命摁着他很瘪的胃让他大笑着鬼哭狼嚎。

    “你们都欠收拾啊?!”他从站起来以后就没坐下过手叉了腰瞪死了我们并且我们都知道他所喊的是一句在东北很严重的挑衅话——形同他一个人在挑战我们所有人。

    但是现在还有什么关系呢?“疯子”“脑袋叫马桶砸了”这样的话在我们中悄悄传开张立宪和何书光也听得真切于是当他是疯子再也不看。

    迷龙郁闷地瞪着天空。

第十九章

    没人理迷龙迷龙憋气可并没人跟他对打对骂于是他憋一会儿骂一句连我们都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疯了。

    “一帮子虎B玩意儿!”迷龙像个疯子一样在吼叫但没人理他。

    管他呢。参加过体检的人下了桌子就走向另一张桌子带着他们的勾向把关造册的张立宪和何书光陈述自己以图能被登记造册。一切的繁琐让我们并不悲壮我们也觉得别人很滑稽但仍然觉得自己很悲壮。

    要麻挺着他并不达的胸肌“李四福原来是川军团的。重机枪连下士。”

    张立宪因为“川军团”三字而抬望眼但也只是抬下头然后写下名字。

    不辣还在为湖南人的荣耀而战“凭啥川军团就优先?你咬扎手指佬下来我才服。”

    何书光理都不理他的茬儿“上等兵?”

    不辣这回不敢玩儿了啪啦一个近乎普鲁士化的敬礼“邓刚湖南宝庆打过小东洋可没上过学。第七守备团步兵连上等兵。”

    张立宪看了看不辣的汉阳造“你没丢了自己的武器。”

    不辣顿时又抖擞出一个敬礼简直是倍感荣耀“人在枪在!长官!”

    但张立宪并没有接着表扬下去只是挥了挥手“下一个。”

    插科打诨的劲头已过我确确实实在帮郝兽医打着下手。

    我不用检查因为我就在检查别人我想了很多花招来蒙混过关但只一个就够用了。对我们的检收简单得吓人快得吓人后来我想明白了没必要跟废物利用的炮灰身上浪费太多仪式和手续。几乎没有人被淘汰。

    康丫哈着腰“康丫山西大同。打过仗。第十七整理师运输营准尉副排长。”那家伙谄媚地笑“长官我可会开车。”

    何书光半点儿没给面子地示意下一个“等打了胜仗就有车给你开啦。”

    豆饼拖着他过大的鞋“谷小麦河南焦作五十一新编师辎重营上等兵。打过仗莫上过学。”

    张立宪看了看豆饼的长相和身材“我看你也就是十五六怎么成了上等兵?”

    “是饿的。我十九了长官。我当兵五年了长官。”

    也许张立宪会同情他但同情绝不是说他现在会做什么。豆饼身后是阿译。

    阿译一丝不苟地敬礼在敬礼上他一向做得比我们好“林译上海人没打过仗。”

    他有点儿沮丧而张立宪则有点儿惊讶“少校没打过仗?”

    “是的。”阿译明显底气不足。

    张立宪看见了他胸前那几枚小东西“你进过军官训练团?”

    “十五期的。”阿译答道。

    “学长我十七期的。”张立宪给了一个至今为止最为友好的表情并且确实无论仪表还是心态上他都来得比阿译远为年青。

    迷龙看见了他的大仇人在人圈子外再度作“不要脸的李乌拉!你敢去!说说你害死多少人!整排人被扔那你做兔子他爹!”

    李乌拉一如往昔表情全无从几张拼桌上下来带着我给他划的勾去报名。他的敬礼全无荣耀一股高粱花子味“李连胜……。”

    “连胜个屁呀?你爹给你起名时骂你呢!”迷龙大声吼着。

    李乌拉便等着迷龙吼完接着说:“……吉林敦化打过仗。”

    “打过很多败仗!让东北老爷们死得烧纸钱都收不到!他他妈是汉奸!他就打这种仗!”迷龙简直要跳起来骂了。

    这种指控是没有意义的李乌拉微微向张立宪两个哈了哈腰便蜷进了人群他的特长是总能在想消失时立刻消失留下迷龙在对着天空对着我们大喘气。迷龙还想骂点儿什么直到看见被他打折腿的羊蛋子拄着树棍做的拐杖在看着他迷龙忽然有点儿哑然了而羊蛋子经过他身边时轻轻拍了他的肩跛行出去。

    迷龙终于开始沉默了。

    草率的好处是可以让进程加快曾经簇拥着我和郝兽医的人们都已经被分流到张立宪和何书光那边。郝兽医擦擦汗看我一眼就算不赞成我的行为他也是担心的然后他特意地走在我的前边以掩饰我的跛态。

    郝兽医向那桌子点了点头“郝西川陕西西安医生。打过仗可没当过兵。”

    “……穿着军装叫没当过兵?”何书光问。

    “被伤兵拖来的长官。来了就走不了啦。”

    “……打败小日本就走得了啦。下一个。”张立宪不耐烦了地说。

    下一个是我。“孟烦了北平人念过书打过仗八十三独立步兵旅中尉副连长。”我特别谨慎地强调了一下“郝军医的帮手。”

    郝兽医现在是全心帮我的“真的我没他可不行。”

    但这一切对于验收我们的人都是无关紧要的我注意到张立宪一直在看着我的左脚“孟烦了我希望你能去找只鞋子穿上。你总算也是个中尉。”

    我甚至无心去纠正他在正副职上的漫不经心“是就去长官。”

    何书光填上了最后一个名字张立宪将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他早已没有耐心了。

    “站队!——你们现在都是川军团的人了!”他说话忽然带上了川音“瓜娃子的把腿子都抬高起来!老子我着实是巴不得铲你们两耳屎!”

    我们企图排成一个队形而我在这种徒劳中苦笑。

    张立宪踢着我们的屁股“乱七八糟!瓜娃子的搞惯球啰?”

    我忽然明白过来要带我们去作战的人是小孩子他们恨不得把鼻孔里都装上子弹可仅仅为了让我们列队他们只好放弃说得很流利的国语祭起狠巴巴的乡音——我们把命交给了小孩子。

    “一!一!一二一!左!左!左右左!”

    现在喊口令的已经换成何书光了现在这整个天井也已经被我们踏得尘土飞扬了现在我们的队形也终于有点儿像个队形了——而张立宪已经忍无可忍地出去了。

    我在滥竽充数滥竽充数的同时我看着迷龙在天井那角喃喃地小声地咒骂有时他的骂声忽然大了起来但又被我们的踏步声淹没迷龙看起来像是被我们踏出的烟尘激怒但实际上他是头困兽。

    那头困兽踢到了他的躺椅于是把他的躺椅抓了起来很快他把那具躺椅给摔拆巴了但是我们不管他我们继续一二一左右左。

    然后迷龙看见了站在院子门口的站长后者有点软儿体动物的习性在被鞭子抽过不久后还能来这里看热闹。他看着我们幸灾乐祸的笑着迷龙瞪他于是他对迷龙微笑迷龙越凶狠地瞪过去他对迷龙笑得越灿烂最后迷龙也开始笑了于是那哥们儿的表情立刻僵滞下来-迷龙很少笑揍人时是例外。

    “站长?”这样几近温柔的腔调让站长僵滞的表情立刻变为苦脸。

    “立定!——立者!行伍者之彩!定者行伍者之神!你们眼里全是眼屎巴巴我见不着神!——立着!”何书光恶狠狠地看着我们这帮暗淡无光的人。

    这又是个装狠充霸的小屁孩儿我们在自己踏出的灰尘中立着不时有人被呛得咳嗽。我们也在终于的寂静中见识了迷龙对站长搞的那出。

    迷龙用一种拌了蜜糖的调门说“赌一把呗站长。”

    站长忙不迭地摇头“不赌我赌不过你。”

    但是迷龙过去了几步把他那屋的门一脚踹开了让站长阁下看见里边堆满一个角落的木箱、纸箱拆了封的比装了箱的更馋人那全是禅达最紧俏的物资。

    迷龙手上抛着从不离身的骰子“赢了让我揍你一顿。输了这屋里东西全是你的。”

    我们无法站出何书光要求的神因为那两位的赌实在让我们太分心。

    站长的眼睛直作为一个软体动物来说这样的赌注实在太划算了。而迷龙也没给他多少直的时间骰子已经在他随手抄来的碗里转动哗哗地转着然后往地上一扣。

    “单?双?”他抬头看着站长问。

    连我们都屏着息连我们都可怜那位正在艰难抉择的站长。连何书光都在犹豫着是不是要去管制一下这俩干扰军纪的货色但物资紧缺对他也是一样穷人总愿意看一笔巨款花落谁家。

    站长终于被迷龙逼到眼前的一对牛眼给逼出来了“………………单!”

    迷龙掀开了碗看一眼就把碗飞摔了“哎啊妈耶!”他喜怒难辩地大叫同时一把手抄走了碗底的骰子快得他的对手根本没及看清。“真是太犊子了!”他喊着这样分不清其意的话向仍傻蹲在地上的站长走近。

    站长终于明白他可能要挨一顿胖揍时就坐倒了因为他现在就算赢了也是死无对证骰子都已经抄回迷龙手上了。

    我们交换着幸灾乐祸的眼神能在走人时看见站长挨顿揍是快乐的——而何书光摸了摸毛瑟枪的柄他打算干预。

    迷龙没费劲就把坐地的站长给提溜起来“流年不利。我养的骰子咬我。”

    “啊?”全身瘫软的站长这会儿脑子都是瘫软的根本反应不过来。

    迷龙松开软体动物说:“你进去可就别出来啊!我赌品不咋地要被我看见你就兴不认帐的。”

    然后他轻轻把站长阁下擞进了他的住房兼仓库站长仍没缓过神来那张惊慌的脸在门后晃了一下门立刻关上了。

    迷龙转了身看着我们一个人看着包括何书光在内一整队错愕的人——我们刚意识到一个问题我们中间有限的几个人刚意识到迷龙在做什么。

    不管真的假的迷龙用一把骰子让自己输光了。他背对我们时顶得禅达本地的中产人家他转过身来穷得和我们一样。我只肯定一件事他不再愤怒不再向我们所有人挑衅。他有了答案。

    面对我们的迷龙何止是不再愤怒根本是笑逐颜开笑得让大家错愕于收容站一霸竟然如此灿烂。

    “完了!输光啦!没货了!我跟你们走吧!”他这么说也就这么做他走向队列时被何书光伸手拦住。

    “咋说?”迷龙不解地看着何书光。

    “没体检没登记。”何书光是早想难为迷龙一下了。

    “体检啊?”迷龙朝四周扫视了一下我们在想谁会遭秧——阿译的脸苦了起来迷龙看见了他的花树安安静静地与世无争但是有个叫迷龙的家伙走了过去他把住了那棵树我们知道迷龙的怪力但这样炫耀也着实有点儿过份他把那棵树连根拔了出来带着泥土的根根须须足拖了有一米多的直径然后他把阿译的爱物架在自己脖子上扳成了两截。

    “检完啦?行不?”迷龙问何书光。

    我很难描述何书光的表情——他做了个很孩子气的动作舔了舔嘴唇扶了下眼镜框顺便把刚才紧张时打开的枪套合上。

第二十章

    张立宪匆匆从外边进来“让这队先走!何书光你过来帮我!”

    于是何书光又开始喊口号:“一!一!一二一!左!左!左右左!”

    我们踏着步先是原地然后起步迷龙挤在我们中间厚颜无耻地笑着他现在真是太快乐啦快乐得都可以把先他几排的李乌拉罔视。

    迷龙对我们解释说:“没货啦。老子去进点美国货。”

    “你那么想破财我们帮你破了不行吗?”康丫说。

    我们的队已经走出院门迷龙屋里的站长正在窥视赶紧地掩上门缝。

    “那哪成啊?那就不是命。”迷龙几乎是快活地认命了。

    “我就想整明白一件事你真输啦?”我问他。

    迷龙瞪着我:别跟我说你那口子假东北话。”

    我耸耸肩。迷龙木了会儿幽幽叹了口气让我很奇怪这货居然会这样叹气。

    “真输啦。那个王八站长从没赢过我的。我就寻思这地方不要我了该换地方了我估摸该回家了。”迷龙叹完气说。

    郝兽医问:“回东北?”

    迷龙点头“嗯哪。”

    “俩方向。”我提醒他。

    “俩方向。”迷龙心不在焉地应道。

    阿译抱怨说:“回东北那也不该折我的树。”

    迷龙对阿译是真不待见“我还偏就折。”

    于是我们这样踢踢踏踏地离开收容站我们走出这院门时不约而同地回望了我们现那一片狼藉居然也让我们有些怀念。

    迷龙也有些后悔了。“说真的我都不知道我在干啥玩意儿。”他又叹口气如是说。

    我们踢踢踏踏走过巷子走向巷口。被划为收容站的巷子今天很清静因为大部分人都集合了在做和我们一样的闹腾远远的我们能听到那边的训话声。

    迷龙不明白我们对他倒很明白他很愤怒愤怒来自失落了十一年的家乡守着货物打盹时谁都知道他的魂已经飞回白山黑水。他诅咒他的祖坟因为那里被日本人扒了做军营。他头回听说重编就被彻底征服然后一次次反抗自己。一个试过很多次失望很多次居然还想试最后一次的庸人。我们很明白迷龙我们不过是不明白我们自己。”

    我们走到巷口时那两个已经被张立宪一类的精锐整过来的哨兵居然敬礼这种待遇是以往从未有过的。

    张立宪从另一个院子出来出现在我们身后提醒着:“何书光精神头儿!”然后他回了另一个院子何书光则爬上还留在巷口的一辆车——虞啸卿是早就走人了。我们显然是没得车坐的因为那车只坐得四个人——一辆车四个人带着我们全部。

    我又一次眺望了这个收容站。羊蛋子拄着棍子站那看着我们。

    等到那些个年青的精英们离开时收容站也铁定空了留下被迷龙打折腿的羊蛋子、郝兽医的伤员之流。这次回头时我现我们因此事而起的争执都是白费根本就没得选择——你或者别人都不容你选择。

    何书光喝道:“掉过头!精神头儿!”

    我们看清那家伙的架势时不禁有些愣神那货不出所料是个爱需要的主儿背上的刀和冲锋枪都被他卸了更有甚者他脱光了膀子让人知道他虽然戴了眼镜可有一身还算达的肌肉-他光膀子背着一架手风琴。

    他喊着口令:“一二一!左右左!”

    既然没得选择所以我们在“一二一左右左”中远去在“一二一左右左”中被命令唱着歌远去。何书光倒坐在车上对着我们拉着手风琴——于是我们哇哇地唱:

    “风云起山河动黄埔建军声势雄革命壮士矢精忠。

    金戈铁马百战沙场安内攘外作先锋……”

    我们这小队人马已经进入禅达城外的郊野房屋倒还稀落的有只是人烟就快没有最要命的是开始下雨把本来就不雄壮的歌声切得更加支离破碎。在雨中何书光的手风琴停了但那他愤怒地看着天就不穿上***衣服。

    前望路边有一栋建筑:它是个破庙或别的什么总之它是一栋什么都没有的废弃建筑。我们吱哇乱叫地拥了进去何书光指挥着押送我们的士兵把门一封算是不用担心我们乱跑了。

    这个雨不是一般的气人它恰好就淋漓在这千疮百孔的破庙左近。我们愕然地从破庙里向我们逃来的方向观望着一百多米外便是一片干爽和晴朗而我们头上暴雨倾盆——这是此地气候更加恶作剧的一个部分。

    “我日老天爷啊!”他一嗓子把我们全喊翻了我们又想冲到晴处去避雨。“换个地方换个地方!”“这地方就是找浇”我们对着堵住我们的士兵乱嚷嚷着。

    何书光喊着:“就是这里!”

    他的兵把枪栓拉得啪啪响应声虫一样喊:“就是这里!”“不准乱跑!”

    铁定是没戏了我们只好转回身看着这个很快就淋得通透了的破庙我们很快也变得通透了。

    四个押送者三个仍堵着门何书光挠着头呆呆看着倾盆大雨之外的晴空那厮仍背着手风琴他倒是不拉了可开始打喷嚏。

    押兵拿着衣服劝他:“连长衣服穿上吧。”

    何书光以喷嚏回应。

第二十一章

    我们在这个并不大的空间里拥挤着踩着别人的脚因为有屋顶的地方并不多并且还带着脸盆大的漏洞。我们很快就成了落汤鸡。

    这场局部暴雨终于是不再下了。押送我们的士兵蜷在门外瞌睡。而我们大多数人在瞌睡中挤在一起驱寒。“有火的没”。康丫睡眼惺忪地问不辣拎起一块滴答得很淋漓的木板对他晃了晃。

    我在庙后看着这一切一边用一块破瓦片盛水给自己喂下两片磺胺。我裹紧了其实根本不保暖的衣服看着庙后一块坍塌的矮墙。

    据说没有接到下步命令所以我们在老天爷的莲蓬头下滞留了整晚。我已经从军四年溃退和重组过十几次但从未见过这样匆促草率的重组。无枪无粮集结地都不确定拢出人来零散地赶向一个大致方向。这一切不是我们臆想的胜仗。

    郝兽医凑近了我他比我更加心事重重重到有点儿鬼祟。“腿还好吧?”老头儿问。

    我瞟了他一眼“有话你直说吧。它也用不着人问好。”

    老头儿迟疑地说:“我想告假回站里看看那还有八个重伤号。你说他们会准吗?”

    我看看庙门前那几尊瞌睡的家伙“你说呢?我觉得我们现在加条绳就成壮丁了。”

    郝兽医苦笑“你就不能给我打打气吗?”

    “要气干啥?你看那墙倒了。”我袖着手用下巴指指。

    郝兽医明白我的意思时就吓了一跳“那是临阵脱逃要被军法从事的。”

    “虞啸卿啸完了也就把咱们忘了。哪来的法?一二一左右左这叫法?就这乱劲儿你找不着法法也找不着你。”我看着他的犹豫击他的软肋“或者你耶和华如来佛一起地求求哪个好心人埋你的伤兵时能给写个名字。”

    老头儿现在真是难为坏了作为我们中穿军装的一个老百姓他一向比我们这帮兵油子更遵守规则“我怕我刚走你们也走了我怕掉队——你说除了你们我还认识谁呀?”

    “那我走。”我说。

    牛并不是吹的我起身那处坍塌的矮墙实在对我这瘸子来说都不是障碍一步迈过郝兽医战兢兢跟后边但所有人都在瞌睡着没人顾过他。

    我们已经走进我们垂涎了一夜的干爽的土地我走不动时老头儿就开始搀着我。

    老头儿搀着我的胳膊说:“烦啦啊你做好事时其实看着蛮顺眼的。”

    “别烦啦。你又不知道我要做啥事。”我甩脱老头的手。

    于是老头儿迟疑地看看我不再说话。

    看守和押送根本多余因为我们彼此蔑视但互相依赖。老头儿说除了你们我还认识谁呀?可不在这南陲极边我们这些异域人就象瞎子背着瘸子一样相互依赖。战死好过饿死一群人饿死好过孤独地饿死命运终于平等了。”

    禅达城离得不远我们远眺禅达。

    我和郝兽医你护着我我护着你低头搭眼地贴街边走着因为张立宪也带了一队显然和我们一样的重组兵过路。远方的事态显然越紧急了这队兵的步比我们可要急促得多了而从对边巷子里被李冰领出的一队兵则干脆不是重组兵而是原装的他们抢在重组兵之前跑得地动山摇。

    慵懒的禅达忽然充斥了军事意味。

    我们远远地看见收容站这地方显见得已空了门前的岗哨都已经只剩一个了羊蛋子象我一样无味地站在巷口张了几望然后更加无味地向另一个方向跛开。

    我和郝兽医选择是岔道越墙把郝兽医顶到墙上很费了些功夫然后我看了扒在墙头等着的老头儿一眼叉了手走开。

    郝兽医急大了“嗳?噫!怎么你?”

    我边走开边说:“我都说了你不知道我要做啥事啊。”

    郝兽医在上边急得冒汗“扯!你快……”

    “长官好!”我冲着老头儿看不见的一个地方敬礼。

    老头儿吃了惊吓以在墙那边的一声扑通落地作为收场我听了会儿那边的动静想象着一个捂着腰眼子的老头儿哀怨地离开。

    我对伤兵完全没兴趣是注定要让老头儿失望的。我必须得回来是因为虞啸卿说重组川军团时我觉得被阴魂附体被一个小姑娘的死哥哥附体死人生前和我一样是川军团的中尉副连长。这种感觉很不愉快。

    我在禅达的陋巷里跛行竭力记忆起当时的路。我经常要在溜边蹭缝的巷角寻找某种事物的残渣。一个贼不大可能记得三天前仓皇逃过的迷宫一样的巷子但是这个贼当时抱着一捆不断掉渣的粉条——我读过跟着面包渣回家的故事。

    我就着又一小段红薯粉确定了又一个转角我转过那个角就被吓了一跳——一条我生平仅见的大狗正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这样的狗在一个这样近的距离上只会让人有一种被活撕掉的恐惧。

    那家伙很快就确定我是一个不具威胁性的对象眼光也变得漠视起来它和我错肩而过——实际上我已经快在巷墙上把自己贴成了纸——然后用一种让人目眩的高奔跑迅消失于巷子。

    “天灵灵地灵灵!死狗变成汤!”我惊魂未定地诅咒。

    显然它没变汤的修为安慰了自己之后我继续搜索粉条子。

    找到她做什么?告诉她中尉副连长哥哥已经阴阳殊途?然后呢?我不知道。四年没碰过女人了?我并不觉得这想法多无耻但因此我就该冒着军法从事的危险搜索另一个让我愉悦的女人?不会。所以我断定被阴魂附体。我是一个并不坚定的无神论者。

    现在我的搜索终于濒临绝境因为在一处巷子的拐角我看见几只正在啄食的鸡而我再也找不到任何粉条子或是蚯蚓甚至蚂蚁的踪迹。

    我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瞪着那些鸡而且这时候下雨了雷阵雨鸡们在雨中惊慌地奔蹿我眼中的巷子迅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巷边奔流着成的小溪我的冒险之旅至此终止。

    我平静地站在那里凭借着我的家学渊源咒骂老天“死太阳死积雨云死热气流死正电荷和负电荷掉下来砸我。”

    它们不理我我不过是在暴雨中被淋透的一个傻瓜然后我看见我不远的院门开了先出来的是我们那软体蠕虫一样的收容站站长一把由另一个人打着的伞遮在他头上那个打伞的人出来了蠕虫站长完全罔顾雨水把为他打伞的人淋湿了一半一刻不安地摸索着对方的身体没有任何感情就是一个男性在摸索一个女性的身体。

    我静静看着蠕虫站长在全不抗拒的小醉身上揩油但这并不干扰小醉关上院门然后用那把雨伞遮护着站长消失在巷子另一端。

    我静静看着院门上的一块小小木牌木牌上画着一个八卦。我翻动了它一下让它转到仅仅有木纹的反面。

    有一个贼偷了人的东西逃得太急没看见失主门上的八卦。有客时它翻成正面无客时它翻成反面在此地风俗中它表示一个公开的秘密:土娼。

    我拖着腿离开这里。

第二十二章

    心里有一种东西让我在禅达城外跛步时仍未意识到腿上的疼痛。在雨幕中有一个人拉住了我然后他扶住了我又像是靠住了我我和郝兽医不知道谁依靠着谁在雨幕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郝兽医一直在抹着脸上的雨水后来我现他在哭“八个重伤啊!都比你重的!扔在屋里没人管由着烂的!他们说杀了我杀了我。我没有枪啊我说我是来救你们的我怎么能杀人?我是医生啊!你们咋说我也是医生!”

    我没理他我们拼力把彼此从泥沼里拽离。

    这时我又看见那条巨大的狗它从雨幕和郊野的荒草之中射过而不是跑过雨幕茫茫让我根本看不清它的终点所以我不知道它为何跑得如此疯狂。

    当我和郝兽医从后边那条破墙缝子里挤进来时庙里的地上已经开始飘浮零碎了迷龙和他新结识的狐群狗党坐在高处泡脚。

    “还当你们会骑着两条大鱼回来呢。就有鱼汤喝了。”蛇屁股用脚拍打着氺。

    我竭力把自己弄干一些“就瞧见一条狗。”

    康丫砸吧着嘴“狗肉也好吃啊!”

    我拧干衣服说:“你去跟它说吧。”

    康丫不知死活地东张西望“哪儿呢哪儿呢?”

    我无心再理他因为郝兽医正在提心吊胆向几乎每一个人问:“没查人头吧?点过卯没?”

    我说:“兽医你真以为他们知道这里有多少头人吗?”

    我说着就听见庙门外溅着水声的急刹还有何书光的喷嚏。

    张立宪问:“这里有多少人?”

    何书光不太确定地答道:“七十多个吧?”

    我们从后边簇拥到了前边通过押送兵们管前不管后的警戒线往外看着何书光开走的那辆车在这神憎鬼不理的偏僻地方停下泥泞的车上坐着同样泥泞的人。

    押送兵给出的也是个模糊的数字“报告长官七十多吧。”

    于是从车上的几袋大米中推落一袋它溅在泥泞里押送兵让开条道不用他们吆喝我们自行冲过去把米从泥里拖出来张立宪动了车给米和我们溅上了更多的泥。

    张立宪老远地扔下一句“原地待命!团座已经出!很快就有行动!”然后和着何书光的喷嚏一起远去。

    我们凑拢了为数不多的破旧钢盔寻找相对干燥的柴草准备做饭——管它呢。

    已经彻底空了的米袋子盖在郝兽医身上这是对年龄最长者的照顾。

    潮湿的柴草噼噼剥剥地烧着湿烟让我们在沉睡中仍被熏得两眼红肿和流泪。几个一直在被当作粥锅的钢盔扔在一边有的被睡在泥泞里的我们当作枕头。

    我膝上垫了蛇屁股的菜刀拿张破纸头一个破笔头在那划字“……儿欲尽忠则难尽孝。此战渺茫凶多吉少。儿思父恩则生怆然……”。

    我们在这里又耽搁了一天喝了两顿稀粥。除了稀粥还给我们中间某几个封了官。阿译营长我连长李乌拉和康丫做了排长郝兽医终于被正名为少尉医官。我终于确定是真要打仗了否则官位不会派得这么大方。

    郝兽医痛苦地翻个身看了眼我脸上有些责怪之意。我倒先喊了回去:“知道你风湿痛!睡觉睡觉。”

    老头儿絮絮叨叨地说:“又写遗书呢?我说烦啦你这合适吗?左一封右一封遗书就照家里捅我要是你爹非吓出失心疯来不可。”

    我接着写不理他“他不是你你不是我爹我不是你儿子。”

    “咱好好的不行吗?”老头儿不甘罢休还说。

    “睡去睡去。”我已经不耐烦了。

    押送兵进来开始吵吵:“出啦!走啦走啦!”

    人们乱糟糟地起来有的最后烤一把火有的又忙着灭火。迷龙大声地打着呵欠要麻和不辣简直在比划跺脚康丫一边戴钢盔一边把钢盔里残余的几个米粒捞进嘴里郝兽医披着麻袋听见豆饼咳得不成话又把麻袋披到豆饼身上。

    这是一支不仅饥寒交迫还睡眼惺忪的军队。

    我最担心的是把我们这七十多人当作一个营送上战场那这所谓的营还不够一个日军中队甚至小队塞牙缝。但是他们许诺说一个标准营在我们要去的地方等我们我们的武器装备也在那等着。

    我们出但大多数人挤在庙门口茫然了-今天大雾厚重的雾气把十几米外都屏障了。

    我们在雾中艰难跋涉雾气厚到这种地步以至我们只能一个人拉着另一个人以免掉队。阿译在咳嗽我在咳嗽要麻在咳嗽把米袋裹在身上的豆饼在咳嗽把米袋让给了豆饼的郝兽医也在咳嗽。迷龙“咳!咳!”的咳得声动四野但只有他不是在咳嗽他在取笑别人的咳嗽。

    我们是一支穿越雾气的咳嗽大军。我们的领袖阿译非常紧张因为昨天有人告诉他他是营长最高长官他得指挥我们打仗。

    阿译凑在我身边咳嗽更凸显他惊恐的眼睛“我要干什么?到地方我要干什么?”

    我斜眼看着他问:“军官训练团出身你不会打仗?”

    阿译有些赧颜“除了练操典就是背语录……我哪打过仗!”

    我看着他但是并不同情我们有很多他这样的军官。

    我扭过头不看他说:“封你营长的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阿译急得有些抓狂了“他让我督战!——什么是督战?”

    这真是个让我们所有要打仗的人都反感的字眼我看了他一眼走开了。

    我的漠然让阿译更着急“什么是督战?”

    迷龙从他身边过路时有意撞了他一下“王八营长犊子督战。”

    阿译被撞到了路边他看着以往就对他冷漠的人加倍地冷漠于是他更加茫然。

    脚下的土地终于平了我们踏着脚下明显是用人工辗平的硬土听着雾气中传来的巨大引擎声被螺旋桨撞击的雾气像是有形质的怪物向我们扑来。

    豆饼惊恐地大叫:“日本鬼子!日本鬼子!”

    他猛然扑向了我们让整个队伍更加混乱。押送兵和我们中罕有的几个还有枪的人摘下枪往他指着的方向空比划——但我们只看见雾气中一个庞然大物的影子引擎在预热它的螺旋桨缓转着把雾气推送向我们。

    要麻一巴掌拍在往人群中死钻的豆饼头上“瓜娃子的笨蛋!看见飞机就喊日本!”

    康丫兴奋地直蹦“我们的飞机!打日本飞机的啦!哒哒哒哒哒!那么大的炮看见没?”

    阿译被他斩钉截铁地说得拿不定主意但还是决定纠正一下“是美国盟友的飞机。”

    我看着那个被康丫说成战斗机的大家伙他说的炮是螺旋桨动机美国空军的标识倒是清晰可见我告诉他们:“c46是运输机这是驻华空军特遣队。”

    迷龙亢奋得不行“我们要上去吗?屁股搁哪儿?得有个抓手的地儿吧?”

    看这家伙的架势是以为自己要坐在翅膀上了但在他往那上边蹦之前押送兵忙不迭地把我们赶开了——那是连他们也不敢碰的禁忌。

    我们在雾气中攒行已经冻麻木了的神经被现代工业的奇迹弄得又有点亢奋“哒哒哒”“咚咚咚”的口头模拟扫射和“乌滋空通”“嘘-轰隆”这样的模拟轰炸仍在我们中间层出不穷我们实在已经被日本人欺得太久了。

    “我们要去打东京吗?”阿译惊恐而小心地问我又带了很多向往。

    我瞧了他一眼“上海都飞不到就没油了。”

    但是我在笑那种笑并不全然是对阿译的耻笑我和其他人一样兴奋。

    学生时我写作文论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为民族之魂魄论到最后也夹七缠八没搞清楚论民族之血为石油民族之骨为钢铁民族之神经为技术那部分倒是工整对仗因为我父亲就是早期留洋学机械的人。

    虞啸卿做军火展示没让我觉得什么因为近战要拼我夹七缠八的魂魄雾气里的机群却让我亢奋像是个没腿的人接触到生平第一条假肢。

    我们中的很多人看着机侧漆的那个**女人呆起反应的不仅是他们蠕动的喉头我们被带到一边现在在雾气中影影绰绅的是netbsp;一个貌似是地勤管理的军官匆匆跑过来“脱!衣服都脱啦!”

    “换新衣服啦!”“要换新衣服啦!”“枪!”“对还要枪!”“娘的我要花机关!”“花机关算什么?那个叫什么?”“烫妈生!对烫妈生!”“瘪犊子烫妈生砸我一身瓦片。”“让你充好汉。”我们兴奋地聒噪着低语着争先恐后脱着衣服脱掉裤子。

    我挤向那个军官递出我在破庙写好的纸片“长官长官能不能帮我寄封信?”

    那家伙只是少尉但对着我这中尉的架势好像他是少将“寄什么鬼信啊?”

    我点头“就是鬼信。遗书。地址写背面了。”

    那家伙看了看我算是接过去了“你们是去打胜仗的。寄什么遗书。”

    我点头哈腰地回到人群中看着那家伙把我的信随手塞进了裤子也不知道会不会帮寄。我脱下裤子后便露出大腿上包扎的绷带我退进了人群把迷龙和康丫拉到我的身前郝兽医也好心地遮过来——但随即我现没人管这种小事。于是我可以专心用裤头上多出的一小截绳头绑住我手上的磺胺药瓶。

    那个军官在我们中间看也不看地走过一边在他的登记簿上划拉着什么他唯一关注到的是不辣仍背在肩上的汉阳造。

    他喝道:“放下!背着枪干什么?”

    不辣很不自信地嗫嚅:“……打小东洋……”

    “到地头美国人派枪英国人派衣服背这块废铁去干什么?放下!”

    不辣很难割舍地把枪归入脱了一地并被拢成一堆的那些破衣烂衫其他几个好容易保留了自己枪支的人有样学样连要麻的刺刀蛇屁股的菜刀也放了下来。

    军官对了队列外我们看不清的几个人影叫唤:“吧!每人一个!”

    “装备啦!”“排队排队!”我们自觉地站排了亢奋地等着我们的新家伙。

    然后便开始了人手一个我们本来就更冷现在更加冷我们在雾气中**着或苍白或脏污的躯体很多人身上带着暗红色的新疤我们着抖拿着我们新拥有的并且替代了衣服和武器的东西——一个印着英文的纸袋。

    我的脑子已经被冻得有点木我迟缓地念:“VomITIngBags(呕吐袋)?”

    “衣服呢?”“枪呢?”我们中间开始出现这样的质问终于是有点儿抱怨了。

    我们的军官开始怒“聋了吗?朽木!刚才说话你们在听吗?到地头美国人武器英国人派衣服!就在那边的机场!穿衣服带枪干什么?”

    我们中间最强烈的抱怨是来自不辣哀哀的声音“冷啊长官。”

    军官挺起胸膛扫视着我们这群瑟瑟缩缩的人“我不冷吗?这是上峰命令!国难当头!委员长的早餐都已经是一杯清水一块饼干了!你们是装备最精良的部队要想着为国内抗战的弟兄节省!”

    我们都哑口无言了军官大人拍着我们的肩被他拍到肩膀的人便裸着瘦弱的身子爬上侧舱门的简易舷梯。

    军官大人现在友善了许多“小心点儿。第一次坐飞机都会吐的。”

    我们挨个爬上舷梯我前边的郝兽医、迷龙被机舱门吞没我后边的阿译用头撞着我的屁股。

    我们小心地抓紧了VomITIngBags似乎呕吐会是我们征程中最可怕的事情。

    我爬在那个跟垂直差不了多少的梯子上我的身后起了骚动我回头军官正把要麻和他之后的人全拦住了李乌拉和其他几个人全在其中。

    军官伸出手拦着他们“再上啦!下一架!等下一架!”

    要麻站在下面叫:“不辣!豆饼!——不辣你下来咱们一起啊!”

    不辣就在我身边他有些嗫嚅显然他想一起但他不想下去。

    军官将他推开“下一架就一起啦!喊什么喊?再喊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我们顿时安静了要麻他们被轰赶到我们看不清的雾气里我们被机舱吞没。

    不管这飞机是用来运货的连舷窗都没几个而且为了尽可能装更多人它已经拆掉了包括座椅在内的各种舱内设备让我们像罐头一样挤在一起贴着彼此冰冷的皮肤。

    一个美军飞行员从驾驶舱的隔断里看了我们一眼仍然转回头向着机舱下的地勤人员大骂:“这是你们说的货物吗?***!在这样的天气里你们让我运人!”

    引擎已在预热在货舱里听来轰鸣尤其大我们根本听不见地勤的解释。我看着簇拥在我周围紧张的脸阿译的脸郝兽医的脸不辣的脸……连迷龙现在都有一张紧张的脸。我们的皮肤快粘在一起了在这样一个从未经历过的环境里我们都不说话。

    飞行员一边忙着起飞前的什事想起什么来时便暴怒地向飞机下抱怨:“我的护航呢?我开的是日本运输机吗?天上飞的战斗机全是日本鬼子的!飞虎队呢?!”

    我流着汗虽然冷我仍然流着汗。很近的距离上阿译直直地瞪着我“他说什么?”

    我骗他“他说眨巴眼就到了。”

    飞行员砸着他的座舱起劲地骂着:“起落架没修好!比起落架还该死的是中国的雾!比雾还该死的是美国的起落架!”

    阿译瞪着我无论如何他知道那不是在表示高兴。

    我不再看他了我转向正对着郝兽医苍白的脸这时候预热好的引擎开始轰鸣在它轰鸣的同时康丫开始呕吐他一瞬间就吐得天翻地覆。不辣和豆饼拼命地捶他。

    康丫边吐边哭号:“我不飞啦!妈呀我要下去!”

    我说:“还没飞呢你叫什么叫!要飞先得滑跑!”

    康丫从呕吐袋里抬起头“啊?”当他现自己还在地面时他的呕吐也奇迹般地立刻停止了他和不辣挤到小得比人头大不了多少的舷窗边看着在c46转上跑道时窗外移动的地面。他立刻轻松起来“就跟坐汽车一样嘛。”

    不辣悻悻地说:“飞不起来啊?美国人也没什么了不起嘛。”

    而这时飞行员向着地面扔下最后一句他说的时候也知道是没人听的“他们不是冻肉!”

    然后这架飞机在简陋的跑道上加滑跑震动轰鸣我那点儿粗浅的理论常识不足以应付这样的实际正得意的康丫和不辣互相撕扯着摔在地上舱板上人们拥挤着滚了一地。

    原运输营副连长康丫对飞行员大骂:“你***会不会开车呀?”

    正副驾驶都没有理他我们的世界陡然倾斜康丫摔过来时用额头狠撞了我的颧骨。我们几个人抱成一团在舱里连滚带爬。

    简陋的标识灯在雾气中闪烁这架飞机载着我们冲破雾气升空。

    我们就此升空据说在着6的机场我们将会得到武器、衣服、完整的编制、一切。人手一个的呕吐袋基本没用上虽然它是上峰们为我们考虑到的唯一细节但呕吐确实是我们一路上遇到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第二十三章

    云南高原上的云层低到这种地步c46刚爬升出雾气就又钻进了云层。

    在磅礴的云层中它像是纸折的在气浪中颠覆反倒是那些千奇百怪的云层看上去像是固体的像是庞大无匹的流动山峦。

    我们在机舱里象货物一样被抛撒。每一个抓住一个固定点的人都成了一个大把手有好几个人攀附在他的身上呕吐袋在我们身边活跃地飞行但是谁还顾得上它们?

    机舱仍是倾斜的整架飞机都在爬升中震颤。

    飞行员在驾驶舱粗野地大叫文明在这样的恶劣中也只好蜕变为野蛮他对着他的飞机大骂:“爬升!爬升!否则我干了你!***爬升!”

    起飞时的震颤是竖向的那算是正常而在湍急气流中的猛烈爬升让这种震颤成了横向的这架老旧的飞机抖得快要散架不是形容它真要散架了——迷龙死死抓着的一个货物固定环砰然脱开迷龙大骂着和攀附在他身上的几个人一起砸在我们身上。

    而正副驾驶刺耳的怪叫声几乎把我们的嚎叫淹没飞机终于跃出了气流也跃升出云层。它忽然平稳下来云层之上的日光从舷窗里刺痛了我们的眼睛我们从互相抓挠撕扯中安静下来云层之上一根云柱几近直立地孤峰突起着给人一种它在支撑天空的错觉太阳在它的后边闪烁。

    副驾驶狂亲着他的仪表板“晚上我要拉你上我的床!该死的老妓女!”

    正驾驶大笑“轮不到你啦我要和这个老妓女飞上月球!”

    我们用中国人的方式庆幸我们冻得簌簌抖挤在一起呆呆看着舷窗外的云层。我不喜欢被人接触虽然挤在一起别无选择但仍一只只扳开在我肌肤上抓住了印痕的手。

    滇边的云层让人有能踩在上边步行的错觉它们自成世界。

    康丫舔舔嘴唇说:“好像能吃的样子。”

    豆饼一副神往的样子“俺爹说这上边住着神仙。”

    迷龙攥着把手说:“还住着龙呢猫在云里头几万里长一睡也是几万年。它从这把你吃进去再拉出来时你就在东北了。俺们黑龙江就是这么条秃尾巴龙变的。”

    郝兽医撇了他一眼“你自己害怕你就非要把别人吓死吗?”

    被揭穿的迷龙哈哈地乐现在我们都平静下来了于是我们都开始关顾别人。

    副驾驶把驾驶舱一堆也不知道干什么的帆布都给我们扔了过来“中国兵我们真的不想冒着生命危险送冻肉。但是你们着6后得把它们留下。”

    我在校时学的英语现在说出来已经是一种非常吞吐的状态了但亏了我父亲的严厉记得很牢我用英文跟他说:“非常感谢。请问我们要飞多久?”

    那个美国人快乐地瞪大了眼睛“英语?太好了。我们仅仅是爬升然后下降然后就可以吃难吃的英国下午茶。”他从驾驶椅上背着身用手比划着爬升和下降用皱得像苦瓜一样的表情表示他对英国茶的态度。我想用一个玩笑回报他的幽默但一直看着舷窗外的不辣快乐地打断了我。

    不辣的表情简直是灿烂的“要麻他们也跟上来了。”

    我从他的位置看到了从c46机尾方向蹿出的一架飞机轻巧凶猛它一直隐藏在云层之后当笨重的运输机爬离要命的积云时才猛然现身。

    我用英文大叫:“战斗机!日本!”

    我们的两位驾驶员在这样的恶劣条件中实在已经把反应练得像战斗机飞行员一样他们听见我喊也看见了我指的方向。机头猛然地往下一沉他们没有任何缓冲过程地企图再钻进云层。那架轻巧的零式战机翩飞了过来从机尾下方掠过时它开始开火。

    简陋的货舱上陡然开了几个孔眼我看着一个人猛然震颤了一下然后软在蛇屁股身上十二点七毫米的机枪那一梭子干掉了我们货舱里的几个人但因为站得太拥挤了他们甚至没能倒下。

    c46再次开始剧烈的震颤它疯狂地想逃入云层。气流从弹孔中冲了进来我看着不辣死死抠着刚打出来的弹孔保持稳定包扎他那只断指的布条已经松脱在机舱里飘扬着如同一面败军的旗帜。没人喊叫因为强气流让你根本喊不出声。

    在我们钻进云层之前零式进行了第二次攻击这回我看见刚才还在跟我胡扯的副驾驶象木偶一样在座椅上挣扎弹跳血溅满了半个驾驶舱。他的同僚不管不顾尽一切力量压低机头。

    我们被云层淹没我看着那架零式翩飞上翻脱离了云层它没打算做大海捞针的徒劳。我只能看见机舱外的茫茫白色我们以近乎下坠的度下降。

    日本飞机走了反正今天还有的是我们这样全无抵抗力的目标。

    在云层里往下掉时我想把我们轰上飞机的人会不会帮我寄出遗书。后来看见了地面我就想虽然会说英语但这是我的第一次出国。”

    从云中到雾中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但是雾中有着地面丛林立刻就铺天盖地地来临了在一次把我们摔得四仰八翻的震动中驾驶员完成了自杀式的着6驾驶窗的玻璃在他眼前碎裂那老兄往后一仰后就此不动在我看来是凶多吉少往下也用不着他了现在这架飞机已经成为一个惯性体往下能活下来多少老天爷说了算。

    飞机在剧烈的震动中滑行每一下都教我们快把牙关咬碎。我死死抓着一个固定处听着外边起落架的折断声和金属蒙皮被像纸样撕开的声音。

    终于停了下来而货舱里一片死寂。我抬起头拉了一下我身边的一名同僚他却全无反应——我抬头看着货舱已经被丛林的枝干撕裂了他被一根伸进货舱的树枝活活挤死。

    然后我想起在我的理论常识中坠机之后最可怕的是什么。我昏头转向地爬了起来“要着火啦!跳下去!跳飞机!”

    康丫昏昏沉沉对我嚷了回来:“会摔死的!”

    “你以为你还在天上吗?”我四处找出口。

    他看了眼横担在头上的枝桠开始猛烈地惊咋起来“跳飞机跳飞机!着火啦着火啦!”

    飞机当时载装了5o多人现在还剩下3o来人我真高兴看见我们觅食小组的人们因为拥在一起而避开了毁伤严重的后舱他们除了一身擦伤淤伤外基本完好。门早打不开了但货舱被撕开了比门更大的缝我们从缝里跳将下去。

    当我们从c46的残骸上落入草丛时看到了那位美国人所做的努力。他曾是想让飞机迫降在空地上的但在厚重的雾气中根本无法分辩地表于是在最后关头他选择用枝丛和藤蔓来阻止撞击飞机在冲至丛林的边缘时被阻止住了小半截残破的机头露在丛林与空地的边沿我们跌跌撞撞七荤八素从枝丛里扎进空地然后惊魂未定地看着那架载我们上天堂又下地狱的netbsp;它并没有爆炸但是我们却听到爆炸声。我们下意识地躲避然后才现爆炸不是来自飞机残骸而是来自我们背后的雾气之中-那是枪声炮声和一种比如说吧把弹药库点着的声音。

    我们茫然地看着身后的雾气就像我们刚才茫然看着身前的雾气直到听见美式威利斯吉普的引擎声。我们往前走了几步便看到一辆吉普冲破雾气不紧不慢地驶来车上坐着两个同样不紧不慢的英**人。

    阿译大概觉得礼貌更适合这样的外交场合于是以一种中国式的拘谨微微鞠了一躬“先生们好。”

    但是那两位都是带着武器的于是立刻有了一支李恩斯菲尔德步枪和一支司登式冲锋枪指着我们。

    “我们是朋友。”我用英语说我说这话时着实有点脸红因为无论如何不该出现一支只拥有裤衩的军队“中**队。”

    枪倒是放下来了车继续往前驶。

    我追着他们问:“我们是迫降的!这是在哪儿?”

    车驶过我们一段才停下的车上的英国人用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看着我们那种活死人一样的漠不关心是如此熟悉不但没有关心连好奇也没有——通常我们也用那种态度对待彼此。

    英国人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地说:“亚细亚啊这该死的丛林难道会是欧罗巴吗?”

    我笑不出来从那几位一丝不苟的表情上来看他们也没认为这是玩笑玩笑是要和地位平等的人开的所以他们不和我们开玩笑——幸亏他们的司机觉得我们的差距还没差到完全不可以对话。

    他说:“你们降错地方了。”

    我真的很想笑那种很想笑但表现出来是一种像哭的表情“我同意。可我们是迫降我们被日本人打下来的。”

    “机场在十一点半方向八公里。”那说急倒毫不掩饰他的愤怒“你们总是搞错地方。”

    我身边的阿译下意识地看表但是显然他只能看到他的手腕。我把他的手腕打了下来。

    我耐心地说:“尊敬的先生只需要一个单词您就可以让一群迷路的人知道他们的位置。”

    那位尊敬的先生驱动了车冷淡地说:“看你们的地图。”

    他那样理直气壮以至我不得不看了一眼我仅有的一条裤衩以确定那里边确实没藏着一份高比例军用地图而我抬头的时候那辆车已经驱动。

    “您从哪儿看出我身上藏了包括地图在内的整座仓库?——我们***在哪儿?!”我根本顾不得外交礼仪了。

    那辆车扬长而去了你礼貌或者无礼对他们都是无关紧要的他们只丢下一个死样活气回答:“我们在撤退。”

    阿译问我:“他们说什么?”

    我狂怒地挥了挥手“说他们已经死了!不问活人的琐碎!”我捡起一截树枝照着吞没了那辆车的茫茫雾气扔了过去显然不可能命中我只好听着遥远的爆炸中恶毒地臆想着两位活死人大爷已经被流弹命中。

    被我提醒到的郝兽医忽然跳了起来“没死!嗳呀!他还没死!”

    他急急忙忙又向c46的残骸跑了过去我们不明所已地跟着当想清楚他要做什么时我们跑到了他前边。

    我们从残骸里把那位奄奄一息的美国飞行员搬了出来我们尽可能缓解他的痛苦因为他曾平等地对待过我们郝兽医尽一切能力救护可惜只能是一些徒手的急救。

    美国人混浊的眼睛终于清亮了一会儿看了看簇拥在他身周的我们又看了看雾浊浊的天空。

    “去打仗啊。***你们。”他说然后就死了。我们愣着。

    迷龙疑惑地问:“他叨咕啥?”

    “***你们去打仗啊。”我说。

    迷龙问我:“……和***谁打?”

    我问阿译:“……营座和***谁打?”

    阿译看起来此事完全与他无关一样也难怪过很久他才想起他是营座。他总算在军官训练团混过于是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哦我先得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烦啦我们在什么地方?”

    我看了他足足几秒让阿译几乎觉得神秘莫测起来。

    “别逼我再说损话了。损人又不利己的。”我咬着牙说。

    于是我们沉默。过一会康丫挠了挠头“有锹的没?”

    不辣很奇怪康丫怎么要那玩意儿“衣服枪哪个都比锹要紧啊。要锹做么子?”

    康丫瞪眼“埋了他啊!”

    我们瞪着他因为这个不算自私的建议竟然来自一向只顾自己需要的康丫。

    用手刨坑是不可能的我们最后能做的是把二十多具尸体在林边排开用拆下的树枝遮盖。

    这场进军更像溃败在不知其然之中我们已经折损近半。死了的安详活着的倒茫然。我们听康丫的建议简单地料理了死者的后事无论中国人还是美国人都是一样他们注定无名无姓地在异国的土地上埋葬。

    忙完这件事的迷龙开始尝试着从飞机上找下的一根撬棍。阿译拿着一支从飞行员身上找到的自卫手枪和我一块在地上画地图。那一帮家伙在用铁片分解从飞机上搬下来的帆布想为自己找点儿御寒遮身之物。

    飞行员曾把我们当人看待所以我们不扒衣服他留下的手枪被派给了最高长官阿译。阿译和我成立了临时指挥部我们想找到十一点半方向八公里外的机场但这是拿着地图也会迷路的丛林和山峦。

    阿译挠着头我挠着腿似乎一切又回到收容站昏昏欲睡的无所事事中。

    背后传来一句日本话:“你们好。”

    我们愕然地回头看着从雾气里出现的那名日军他拿着一支跟他一样长的三八式步枪向我们鞠了一个躬介乎于友好和羞涩之间的微笑。那货应该是从丛林里钻出来的一手提着砍山刀身上的衣服也被荆棘藤蔓撕开了——我们瞪着他我们惊讶得喘不过气来。

    他微笑着叨咕:“缅甸人朋友。德钦人掸族人克钦人朋友。英国人中国人美国人敌人。”

    我们没人听得懂日语只能傻呵呵地瞪着他而那位显然也不会说缅语他已经先入为主地把我们当作缅甸反英武装于是又鞠了一个躬并丝毫不带戒心地打算从我们中间通过他甚至又哈了哈腰希望我们让一让。

    缅甸人反英反了上百年日军嚷着解放缅甸进入缅甸于是缅甸人连带着把中美英同盟一块反了几月后他们开始反抗继英国之后侵占他们国土的日本人。

    现在我们这副尊容被他当作友军因为看上去我们在打劫美国飞机而且常年出没丛林的人确实不怎么爱穿衣服。”

    “你姥姥!”随着怒骂迷龙一撬棍把那个日本人拍死了然后从尸骸身上拿过了步枪挂在自己肩上接着开始扒那日军的衣服信奉着一个人的就是大家的这种逻辑我们都过去扒那日军的衣服。

    一子弹从我们这帮食腐动物头上飞过我们抬头看见从丛林里钻出的又一个日本人迷龙站起来打算再拍死一个但我们接着看见的是仍在与枝叶与藤蔓纠缠不清的又十多个日军。开枪的日军一脸不善的神情那是自然因为我们正在扒他们的斥候。

    日军远远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迷龙枪仍背在背上挥了一下撬棍做出一个攻击姿势我以为他要冒死上去拍死一个了但结果他是以进为退地撒腿就跑。

    康丫叫道:“跑啊!”

    我很想为他这句话抽他但迷龙一马当先康丫奋起直追众人已经一溃如沙我只能拖着一条腿希望不要跑成最后一个。阿译用一种惊讶之极的表情看了我一眼然后跑在我之前当我已经快落在最后一个时郝兽医和不辣一边一个架起了我我们沿着林边奔跑。

    康丫那一声鬼叫和我们这通跑已经让日军完全醒过味来。“中国人!(日语)”“射击!(日语)”这样的吆喝声在身后此起彼伏他们开始射击落在最后的几个同僚一头栽倒。我们开始插斜道往林子里钻。

    林中的那条羊肠小径在我眼前直晃荡我的腿痛得象要爆炸痛出的冷汗涩得我视线模糊。我身边的郝兽医和不辣也在气喘如牛长期饥馑让我们的体力根本不堪这样的狂奔。

    我们三个猛然绊倒在什么东西上边我飞跌出去的时候把自己摔得两眼黑。我被一个人扶起来那是阿译同时我视线昏沉地看了一下那个绊倒我的东西:那是豆饼。

    阿译问我:“怎么办?”

    “你是营长!你说怎么办?”我反问他。

    “你是连长。”阿译居然有脸这么说。

    我愕然了一下看着阿译那张绝对六神无主的脸刚才他得到斥候的上衣而迷龙得到了裤子都不合身但一个有上衣而没裤子的男人看起来绝对比光屁股还要滑稽。而我们周围所有跑不动的人全瘫在这里等着我的一个办法那几乎是我们全部。

    我说:“分开跑。只能这样。”

第二十四章

    “不行。”“那哪成?”“扯犊子呢你。”“不中。”“扯卵谈。”“放屁你。”这种天南地北的否决语在同一秒钟之内蹦了出来来自阿译来自郝兽医来自迷龙来自豆饼来自不辣来自康丫来自所有人。谁曾被五湖四海同时否定过吗?我只好看着他们呆。这是我想到能跑掉几个的唯一办法。但是我忘了我们是哑巴牵引着的瞎子无臂人背着的无腿人谁也不敢离开谁。我们的上峰把我们成捆地计算我们自己也把自己当人捆子。

    我看了看他们说“那就打。没时间了。”

    阿译问:“那怎么打?”

    我瞪了阿译一眼碰上这样一个一切问题都扔给你的上司也真就欠上吊了“他们打仗步兵前火力支援后。又是雾又是林子的机枪掷弹筒不好打的。别怕死扑上去抢前边步兵的枪。”

    于是阿译像木偶一样向众人重复:“别怕死上去抢枪。”

    我看着所有人木头一样仍呆在原地不好踢阿译我只好狠踢了康丫“再蹲这就永远用不着怕死了!都藏起来!”

    这群残兵散勇总算是明白了往茂密的枝丛里去找躲藏的地方。我拉了一把阿译看着他的枪——冲上去的时候我需要那玩意儿。阿译看了我一眼钻进枝丛他装傻充楞当没看见。我又看了眼迷龙他总算把撬棍插回腰上而把步枪拿在手上。

    我需要那枝枪它是我进攻的武器但就像我需要阿译的手表一样他不给我——尽管在他手上那只是让他觉得自己还算安全的工具。”

    于是我只好一脸失败样儿地去找我的窝藏之地。

    追赶我们的日军终于在林径上出现正像我以往经验中的一样他们拉的是三角队形轻装步兵在前方搜索一组轻机枪和一组掷弹筒在后边掩护。我只能看到第一个轻装组另外的支援兵都在林中和雾里我们看不见他们就像他们看不见我们一样。

    卢沟桥响枪时我弃学徐州会战时我从军四年来败战无数却屡屡逃生逃到后来我很愤怒飞机坦克没有咱不说它对方步兵战术的僵化死板像是得了阿译的亲传。一万年不变的三角队形在丛林和大雾中居然照用火力兵力都被分散打过半年仗的中国兵都会说找死了。

    但败的仍然是我们。直败到有一天我只好想是我们自己出了问题。”

    那几个排头的日本兵在狭窄的羊肠小径上仍坚持着三角队形困扰我们的丛林和大雾同样在困扰他们藤条缠住了脚在枝叶上碰出了响动诸如此类。远处快被雾气遮没了的枝丛里他们的支援火力终于呈现为模糊的影子。我的注意力被排头日军刺刀尖上滴下的鲜血吸引那显然来自我某个落后被杀的同僚。

    我回头看了一眼蹲在枝丛中冒着冷汗的阿译开始缓慢地移动几个前锋的同僚和我一起移动我把我们调整到与日军支援火力呈直线的位置而那个排头的三角型是中间点。

    我低声和我身边的人耳语:“这边上。他们挡住了机枪。”我同时看了一眼身后的阿译现他拿着枪的手在颤抖。“瞄稳了。别打着自己人。”说完之后我再无暇关注他。

    我很早就明白当没得选择时中国人并不怕死我在我的同僚背上拍击了一下我们的前锋已经向几米开外的那几个步兵扑去日军开枪枪法倒是奇准两支枪命中一个中国兵一支枪命中另一个但这边也是真不怕死我被双枪齐中的同僚倒下了挨了一枪的那个仍扑了上去他被日军用刺刀捅入了身体但也用身体滞留着对方的刀尖。

    我是扑上去的第三个当我抓着一块尖石跃起时一根弹起的枝条狠狠抽在我的腿伤上我痛得一下跪了下来第四个和第五个同僚从我身边跃过。此时我听见一声尖厉的枪声那子弹贴着我的耳朵划过我的根都彻底被燎焦了毫无疑问它打的是我同样毫无疑问它来自我的后方。

    我回头阿译双手持着他的手枪他抖得不像话枪口对着我“不许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愤怒地看着他阿译畏缩了一下但枪并没放下“……我在督战。”

    他吓疯了他下辈子该投胎做蝴蝶或者花树。我们已经完蛋我们出了问题。

    我回头看我们的战场第四个兵已经饮弹身亡第五个兵正被两名日本兵合力捅死最要命的是第二个三角已经从直线转为侧翼机枪火力横穿丛林断绝了我们再扑上去的任何企图。

    我转回了身喊:“跑!跑!”

    阿译的枪仍瞄着我忽然清醒了似的打了个突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逃跑了同时带跑了绝大部分人坚持下去的勇气他的身后跟上了一大群。

    我艰难地跟随拔步看见迷龙瞄着我他开枪打死了正追到我身后要给我一刺刀的日本兵——我们唯一的斩获。

    迷龙大骂:“跟你们一伙还不如跟耗子认亲家!”但是他还是冲过来两步拽上了我那家伙力气非人我瘸都比原来瘸得快了一倍。

    我们再度仓惶逃离日军的掷弹筒和歪把子在追击中都无法大展拳脚但是步枪的射击中我身边的又一个倒霉蛋倒下——我们的处境比刚才更妙了。

    我在狂奔中瞪着林子尽头透出的一点微光阿译跑在最前光着腿日军斥候的上衣在他身上如同张开的乌鸦翅膀一堆被恐惧左右的家伙追随在盲目的阿译之后。

    我被迷龙拖拽着使出挣命的力气对阿译大叫:“别跑出林子!你他妈找死!”但是那家伙头也不回以少有的果敢跑出了林子。我只好向其他家伙嚷嚷:“由他去死!往林子里跑!”

    可追击的子弹从林子里射来他们像被牧羊犬咬到的羊群一样追着阿译跑。

    我也只好紧随其后跑出了丛林并且弄明白了阿译为什么亡命地跑向他正跑去的地方——雾气中有火光因为火烧着影影绰绰映出火光下的建筑剪影。

    我拼劲力气大喊:“别往有火的地方跑!你们嫌小日本枪打得不够准?”

    一点儿用也没有在迷雾和恐怖中他们毫不犹豫跑向他们不知所以然的灯塔。我绝望地站住了喘了口气顺便大骂一句:“王八营长!犊子督战!”

    阿译回望了我一眼继续冲向他的光明也就是说我刚才的嚷嚷他全都听见了只是他完全放弃看思考——一追踵而来的子弹几乎打掉迷龙的脚后跟迷龙跳了起来拉着我继续这场亡命的长跑。

    终于我看清了阿译他们寻找到了什么:林边空地上的两栋简易建筑。两栋都在烧着一栋火小一点儿一栋火大一点儿火大的那栋烧得噼里啪啦地正在爆炸火小一点儿的那栋旁边两个英国兵正在试图让它烧得跟另栋一样大他们的工作已经将完三加仑的汽油桶已经连桶扔在了屋边他们正在上车。

    我用英文喊过去:“站住!”

    尽管没着意瞄准他们着实是向我们开枪了我们胡乱地躲避没打中什么但堵住了我们任何逃跑的可能。

    “该死的缅甸佬!”英国兵边骂边动了汽车像我们所遇见的第一辆英国车一样瞬间便没入了雾气。我清楚地看到骂我们的那个英国人对着我们用手指在颈下划过吐出了舌头。

    日军的影子在我们身后的雾气中隐约地出现机枪的火力扫射过来。我们在原地没动他们现在终于可以使用他们设计蹩脚的歪把子机枪。又一个人倒地了阿译们再次拔步。

    我声嘶力竭地叫:“分开跑!别进屋!我求……”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魂飞魄散的他们根本没勇气去冲越日军那条有组织的射杀线阿译一头扎进还没烧得太狠的屋里其他人也都扎进屋里于是我的最后一次嚎叫也变成了嘟囔:“……你们。”

    那栋火大的房子烧得生了一次小型的爆炸什么东西烧得哧哧乱窜像是刚点上就被人给踢倒的一个大号烟花。

    迷龙大骂他手上挨了一下于是他不管三七二十几把我也拖进了屋里。

    这栋房子的结构非常简单单层几乎就是用单层水泥板搭的它明显是源自某些只想偷懒的英国工兵而非缅甸人的设计有一条折了个弯的走廊分出了很多单独的房间像是个简易营房。

    冲进这里的人便在地上瘫了一堆阿译几个体质虚的已经跑得哇哇地呕吐。迷龙把我扔在他们中间叫骂连天地对门外的迷雾里开了一枪那最多算扬刀立威而已根本不可能命中。

    我不再管他们径直冲向里边我想找一个出口但只找到一堵死墙我瞪了半晌那堵墙也没在上边瞪出一个出口来我砸了砸这建筑里的几扇门它们干脆是那种包了薄铁皮的玩意儿无一例外地锁着我确信凭我的力量无法打开它。

    我蹒跚地回去属于我的人群被燃烧中弥漫了这建筑的烟雾呛得咳嗽着也听着来自隔壁建筑的爆炸和尖啸。阿译们在那又呕吐又咳嗽地把自己整治得够呛有人在做和我曾做过的徒劳砸门。

    我靠在旁边的墙上待了一会儿后开始大笑。

    阿译用一种知道做错了事的哀怜眼神看着我那真叫我受不了。

    我边笑边说:“你真行真行。滇缅人的房子都是四通八达你偏就能找到一栋只有一个门的英国仓库。”

    醒过神来的阿译现在想亡羊补牢他挥舞着手枪“准备防御!”

    “来不及啦。你打过仗吗?你知不知道我们败了的时候就好像受惊的绵羊顾头不顾腚扎个自以为安全的地方然后叫人圈起来杀?”我失望地都不想跟阿译说话了。

    阿译还想维持着他的身份挥着枪说:“你不要动摇军心!”

    “再给我一枪啊——别挥那枪啦又不是你们训练团的教鞭要走火的!”我说。

    他现在清醒些了不会乱挥枪也没打算再给我一枪但他向其他人招呼:“跟我来!冲出去!”

    “弟兄们让他先走十秒再上。”我在背后大声说。

    好了现在大家都相对冷静了于是不再死跟着阿译跑了也用不着十秒钟阿译刚冲到门口就被几支精确已久的步枪盖了回来郝兽医亡命地抢上去拖回一个脑子慢到跟阿译跑的兵——那位现在已经成了伤兵。

    迷龙骂着冲到门边举起我们仅有的一支步枪向外瞄准他根本看不见雾气里的日军只有远处的雾霭和近处的火焰。

    我推开了那个勇猛的家伙用来轰他的是机枪的弹雨和一枚失近的手炮弹三角阵的那两个角一起动机枪在他刚站的地方锄出一排坑炮弹在门外炸出一片烟尘。气浪把我们俩掀了回来。

    我们狼狈地回到相对安全处。迷龙吐着嘴里的沙土他居然被炸得有些服气“小个子狠啊。从东北到西南这小炸弹还越扔越准了。”

    不辣居然有点儿得意:“小个子就是狠。”

    蛇屁股扫他的兴“他说的是小日本。”

    不辣丧气地吐口水“呸呸。”

    我不想说话我看着阿译阿译坐回了他冲之前所呆的地方他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因为我的眼神很恶毒。

    我决定不放过他“被封住了营座。你跑进来的时候没想过?头上烧得火光冲天眼珠子熏得快掉出来了你看不见他们他们看着你你们跑出去比个固定靶还好打因为你是瞎子。我们可以休息了他们不会进来他们现在连子弹都想省了。房顶很快就烧通这里塌了简单死啦简单死我们啦。”

    阿译再没说我动摇军心但郝兽医把我拉开了我坐了下来。

    终于结束了活着这件事情。我的遗书到不到得了没啥关系我庆幸我曾绵尽薄力让家人南迁去了一块暂时还算安全的地方。父亲并不爱我母爱也不适合一个愤世嫉俗的男人未婚妻文黛也将会很快嫁人。我希望她不要嫁给一个汉奸——但是那关我什么事呢?”

    我从裤衩里掏出了药瓶登机时我用绳子把它们绑在裤衩里。我看了看瓶里又看看周围众生在临终前的沮丧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于是我又看着药瓶——我还有四颗磺胺。

    我把那四颗药全倒在手掌上团弄着这是我最后拥有的东西。嚼掉了它嚼掉了我和世界最后的联系。

    我把它们全放进了嘴里嚼着很苦药味可称辛烈。

    郝兽医看着我嚼药时扭曲的表情提醒我:“吃太多了。这药反应大。”

    我乐了“你这时候还装什么医生?”

    郝兽医说:“我就是医生。”

    “我要是蠢得什么都信了就会信你是医生。”

    “你不会用最后的时间来跟我打嘴仗的。”

    “我就是要用最后的时间来跟你打嘴仗。”

    但是他不理我他和阿译耳语阿译从衣服上撕下了一些布给他他去包扎那个跟着阿译冲击未遂的伤员。

    我看着他们忙活不忘自己的刻薄本色“以后我们的墓碑上写着他们有一条裤衩——如果我们有碑的话。”

    他们无动于衷我嘴再损也损不过即将来临的死亡。

    我们出去不得的门就在一支歪把子机枪的准星之下那枝枪架在树杈上封锁我们的日军连拿枪的力气也都省了。

    我们相邻的建筑生了一次更大规模的爆炸一角屋顶被炸飞了。我们所在的地方冒着烟烟与雾绞在一起冒着火让我们像在黑夜中呆在一座灯塔之下。

    远远的有汽车的引擎声。

    我们都在呆呆地等着这房子坍塌没人在哭但又每个人都在哭因为烟雾已经彻底弥漫了这栋建筑每个人都在咳着流泪。

    康丫居然还在跟人要东西不过这次他要的比较特别“有种的没?给我一枪得了。”

    迷龙站起来说:“好啊好啊我喜欢痛快人。”

    他说成那是真成拿着步枪就瞄住了康丫的脑袋。康丫倒也冷静仔细端详了一下枪口说:“算了算了。”

    迷龙为之气结“你崩死我得了!谁能痛快点儿?”

    他气不过迷龙气不过的时候一向觉得得做点儿什么他去砸门拿枪托砸不开索性拿肩膀撞我们看着他的徒劳那家伙从门上被弹回来。

    蛇屁股劝阻他:“弄不开的我试过。”

    不辣更实际“弄开也没用这屋子没窗。”

    但迷龙了邪劲他又猛撞了一次又被弹回来他肩膀上已经明显地肿了一块那家伙操起枪对着锁头砰砰地来了两枪再撞再被弹回来。

    “东三省要以后就姓了日你他妈就给我开不开!”迷龙狠了。

    真是疯子自有疯子的招我们看着他一头扑了过去那扇薄铁包着的门居然直直地倒下连门枢都被他撞脱了迷龙一头扎了进去我们听着来自里边的木头碎裂声。

    我们从那堆木箱碎片中把迷龙拽出来那家伙还有点儿晕。我们打量着这间被他撞开的房间这地方像它的外观一样明显是英军的一个简易仓库这间屋大半物资已经被搬空迷龙撞进来正好撞在剩余的那半角物资上——某些对东方很有雅兴的英**官收罗的缅锦一类的用木箱草草盛着现在那些木箱已经被迷龙撞塌撞碎郝兽医好心地给迷龙拔着扎在身上的木刺。

    蛇屁股抱怨“什么有用的都没得。”

    不辣看着同样透进这屋的烟雾和火苗提醒道:“把门装回去!一点就呼呼烧。”

    迷龙可算费力不讨好撞开了门还要往回装蛇屁股几个帮着他把门往回搬但迷龙忽然想起啥来把搬半截的门一扔去捣腾那些花里胡哨的织物。

    险些被砸了脚的康丫抱怨:“有嘴的没呀?放手你要说啊!”

    我一直在门口悻悻地看着“迷龙阴间的黑市花布好卖吗?”

    但迷龙根本不搭理我们他扯了一截缅锦往自己身上一缠他向我们转过身时就活像个托钵僧一类的人物。

    “老子不咋想光着死。”说完他阴着脸出去了。

    我们呆了一会儿然后都开始动作不辣几个没什么想象力像迷龙一样拿布在身上缠郝兽医不想太像个印度托钵僧像缠绷带一样地缠。

    郝兽医看着康丫“你象个缅甸人。”

    康丫还嘴“你那是老不死的裹尸布。”

    这时候其他人也相继进来和出去显然是被迷龙提醒了我们瓜分着布匹后来阿译也悄没声地进来他也知道光着腿穿上衣不好看给自己缠了个裙子。

    我拿着比他们都少的一截布在倒在地上的门上找到一个钉子头我就着那截钉子在布料中间撕开了一个口子。

    一边忙活着裹尸布我一边觉得很好笑觉得悲哀和荒唐不光着死掉在我们心里居然这么重要。几年来我想这件事已经想得脑袋上快开了一个口子-我们所在意的到底是什么?

    我拿起一截被他们扔在一边用来捆布匹的绳子就着布上的口子套进了自己的头然后把绳子绑在自己腰上。

    我的一直沉默的同僚哑然地回头看着我。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不辣赞叹道:“娘的他成地主老财了。”

    郝兽医点头“连坎肩都有了。”

    康丫也四处找绳子“这小子是聪明。”

    大家都开始去抢绳子因为布肯定够绳子却肯定不够。

    然后我们听见屋外轰鸣的汽车引擎声和一个用日语大叫着“乌哉(万岁)”的声音——我们都打过仗不懂日语但至少懂得这一句我们也都能听出那里边的狂热。

    我们花花绿绿聚集在同样花花绿绿的迷龙身边时他正拿着枪看着外边——当然聪明到并没有靠近门——从我们有限的视野里外边仍是大雾而车声在外边奔蹿迂回东边在乌哉一会西边也在乌哉伏击我们的日军也在狂热地响着乌哉听起来我们像是被足足一个中队的狂热日军给包围了——当然一个中队或半个小队最后的结果对我们不会有什么区别。

    康丫迷惑地问:“搞什么玩意儿?”

    不辣说:“围我们的鬼子都死脱了叫魂呢。”

    我们只好装没听见这样美好的愿望当然不会是真的。

    “我看他们是要冲锋。”阿译瞎猜着说。

    我语中带刺地说:“不该冲的时候来个万岁冲锋如此这般这指挥官跟我方战术就是棋逢对手了。”

    阿译只好青着脸当没听见连郝兽医也只轻咳了一声被他害惨了的我们是不会为他打抱不平的。而现在那乌哉的声音已经完全来自一个方向我们所正对的前方尽管我们只能往那片看见大雾茫茫。

    迷龙对外喊:“出不来气了就赶紧归位!回你们那岛上去嚎丧!”

    他真是个惹事精他刚喊完那边机枪就响了轰轰地响了一个长连射我们吃过苦头的全都以最快的度闪回房中那个连射停了却没有子弹扫射到我们我们探头枪这回响了一个短点射偏高的火线几乎把阿译给报销。

    然后安静了下来。

    我们屏着息一片死寂。

    一个人跳下车我们可以听得出他在换着弹匣。架在枝杈上的三八步枪仍瞄着我们出不来的门他没动手低下头瞄了一下。

第二十五章

    我终于探了一下脖子从门框给我的有限视界中看见雾里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我能确定的只是那家伙持着一挺机枪。我看了一眼阿译“他们真要冲进来。”

    阿译的表情像是死了。

    迷龙浮现出一副笑容当他打算把谁往死里揍时就会是这种表情。“进来就对了。”他舔了舔嘴唇“在那边只好揍你们这帮王八孱蛋来这才有鬼子杀。多有得罪啦弟兄们。”

    如果没听错迷龙是在道歉。那意思就是说我们中没人相信自己还能再多活五分钟。

    我站了起来瘸向这L形走廊的拐角处迷龙愣了一下没说话跟着当看见我藏在拐角里他乐了我现连同阿译在内我们仅存的二十出头的人也跟了上来。

    迷龙看出我的心思“多干一两个?”

    我简单地嗯了一声。

    于是迷龙向所有其他人挥着手“后边猫着去。我们死躺了你们上。”

    大家已经没得选择了于是很听话这地方实在没什么藏身处他们只是把自己放在一个可能避过第一阵弹雨更便于扑上去用牙撕咬的位置。迷龙夹塞到了我的前边不辣在我后边我们三个看来将是第一批死的。我不放心地看了眼阿译他现在看上去倒也平静了用双手握着他的手枪虽然没举起来但枪口确实没指着我们而是指着拐角的方向。

    我捅了捅迷龙向他伸了一只手。迷龙稍后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腰上别着撬棍手上拿着没下过刺刀的三八枪他一个人占有了全体三分之二的武器还特无辜地看着我“你要啊?”

    我问他:“你不指望你被机关枪扫的时候我只能在旁边对日本人吐口水吧?”

    迷龙乐了“那倒挺像你干的事。”

    我有点儿气结但那小子下了三八枪的刺刀给我他寻思了一下干脆把那支枪也递了过来我很振作地去接但他是把步枪交给了不辣这让我有点儿愣。最有用的武器并没交给我我现我不比阿译好多少我出了最多的主意却并不被信任。

    迷龙拔出了他的撬棍拿在手上那玩意儿对他的距离和身板来说确实都更加合适。不辣迅检查了一下他的枪把枪背带解了下来犹豫一下交给豆饼“等我们都死了你上去勒。”

    康丫探出头问:“有我的没?”

    不辣回头骂道:“生得比驴还笨。你待会儿问鬼子有我的没?”

    康丫辩解道:“天地良心……”

    “闭嘴!”我喝止了他们死到临头的辩论。

    好吧他们闭嘴了我知道他们只是想缓解一下紧张我们这样贫着开始也就这样贫着结束……

    一个人影和他的机枪一块在门口晃荡我听见一声轻轻的咳嗽。

    那双脚在门外轻轻地停住从声音我们听得到他在吸气吸进这仓库里呛人的烟雾以便让自己前行时不受太多干扰——这是一种很古怪的处事逻辑但是他成功了又轻轻咳了一声后他便可以压制住了。

    我们也在轻轻地咳我冲身后那一片狠狠地挥着拳头让他们捂住自己的嘴。

    那双脚踏了进来在墙上的弹孔前停顿了一下在迷龙撞开的门前又犹豫了一下但基本没有停滞他越来越靠近我们所呆的拐角。

    迷龙举着撬棍我平持着刺刀一个刺的姿势不辣为了更好的射界稍偏离我们的身后从一个小锐角上对着拐角豆饼把枪背带勒在两只手上其他人像一群扑食动物的标本一样待势着我们很像一组群雕如果留到很多年以后可以让后人见识一下什么叫一无所有。

    脚步声停住了停在拐角那头。

    我听见身后一声轻轻的咳嗽我回头郝兽医正死死捂住不辣的嘴不辣端着枪一脸闯祸了的表情看着我。

    然后那个脚步声开始动了你可以想象他也知道咳嗽的人一定失惊于是一个横向的跳跃把枪口对准了我们。

    不辣“砰”地开了一枪“杀”“啊”“哇”“呀”——我们齐声开始嘶声大叫二十来条嗓子在这封闭空间里做这样的狮吼真是让叫的人也够一呛它足够把人吵死。

    迷龙和我扑了出去。

    那个人是可以开枪的而没有开枪也许是被我们吵昏头了也许是看清了我们总之有很多解释。距离太近迷龙都来不及挥撬棍直接撞上了他将他猛撞在墙上倒下然后被迷龙用沉重的身躯砸住我闪开了迷龙的背脊错步到两人侧面找来袭者的要害时迷龙已经半点儿不耽误地挥起了撬棍打算砸爆对方的头而我也用刺刀对准了来人的下颏打算由下至上地直通到天灵盖。

    那个人平静地对我们说:“喂我是你们团长。”

    我们呆呆地挤在并不宽敞的走廊里迷龙的撬棍挥在半空我的刺刀顶在来人的颏下不辣保持着一个拉栓上弹的姿势退出的弹壳还在他脚下旋转豆饼蹲踞着展开他的枪背带像是个六扇门里的狗腿子郝兽医好像要咬人蛇屁股好像要扑人康丫窝在某个门旮里不易被打到的地方阿译脸蹙得像苦瓜平举着他的手枪众生百态此时无声齐刷刷瞪着一个正要被迷龙开瓢被我穿刺被豆饼勒死并且已经被不辣在肩膀上打出一个洞来的**中校。

    他很年青比我大但大不了一轮如其说肮脏不如说一身硝烟他的衣服上溅着血迹如其说疲倦不如说有些厌倦与这种厌倦相背的是他的眼睛很亮可能是我曾见过的最亮的一双眼睛。他总是带着笑容第一眼见他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但这种笑容并不见得让人舒服因为你会觉得他是把笑容叼在嘴上的就是说那并不是笑而是一种态度你用不着质疑他的幽默但你会痛恨他的态度尤其如果你是我这种喜欢藏起很多东西的人你会觉得你所有的藏匿都像三岁小孩想藏起一头恐龙的企图。

    他不是我们的团长我们的团长是虞啸卿。这种笑容让我觉得熟悉又陌生后来我想起来如果狗会笑在禅达乱蹿的一条大狗会是这样笑的。

    他耷拉着眼皮似乎想看见顶在他下颏上的刀尖又看了我一眼我收回了刀至少有半公分的刀尖已经捅进了他的肌肤但我毫不歉疚因为那家伙的眼神和表情绝对让我觉得深受其辱。

    然后他看着迷龙迷龙仍举着他的撬棍。

    他不紧不慢地说:“你们不错一路过来英国佬儿在跑中国佬儿在逃你们是我看见唯一在和日军开战的——喂你老兄?有完没完?”

    他喝的是迷龙——我猜想迷龙对此人的感觉和我一样因为迷龙起身让过一旁时没有丝毫的内疚。那家伙并没打算立刻起身而是先看了一眼右肩上被不辣拿步枪穿出的一个洞然后拄着枪站了起来——被迷龙这东北犀牛撞了一下后他居然没有放脱手上拿的英制布伦式轻机枪他先去找了一下他身后墙上的弹孔他找到了那子弹穿透他肩头的肌肉后射进了墙里。

    他转过身来立刻在我们身后找到了开枪的人“真行。再哆嗦一个公分我这肩胛骨就叫你废了。”

    不辣站在充斥了这建筑的烟雾中哆嗦他的枪也在哆嗦像支毫无杀伤力的烧火棍子。那家伙看着他除他之外我们都看得出那家伙几乎是在赞赏地看着他但不辣看不出来他越来越抖抖得不像话。

    不辣最惧长官而一分钟之前他打穿了一个中校现在该中校成为他这辈子曾对话过的最高长官。

    当烟雾渐渐散了点现出不辣身后的那群芸芸众生——大多数人还保持着自己生动的造型——那位中校的眼神忽然变得冰凉了像是凝固了并且让他目光注视下的人也像是凝固了。他看着我的同僚我从侧面看着他的眼睛。

    我讨厌这样的眼睛。看你时他是仵作你是尸体这样的眼睛不会隐瞒必然的死亡。这样的眼睛告诉你他杀过很多人那也是他的同类他丢弃了很多事他经历过很多次的冷静和疯狂伤逝与悲悯-来自尸山血海的眼睛。

    不辣忽然不再抖了但是从他身上裹得架裟一样的缅锦下渐渐浸出一滩水渍-他吓尿了。

    我们一片死寂然后那位中校终于开始动作他动的时候就显得活跃多了你不会觉得有一个人正在为你掘好坟墓他像你一样是个活人。

    “你不错。向你认为是日军的人开枪并且一枪命中要是少点哆嗦就好了。”他为不辣点评道“我不怕人哆嗦怕的是人撒丫子跑到一个用不着哆嗦的地方。赏十块半开我没带打完这仗给你——你们有多少人?”

    我们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最后一句问的不是不辣于是所有人看着阿译。而阿译理直气壮地看着我“孟连长?”

    于是那家伙也看着我我低了头我不愿意被这样一个人的目光穿透“不知道。没时间点数。”

    但他已经数完了一眼掸十个地数“好像是二十二个。——被四个日本兵围着当兔子打?”

    我解释道:“日本兵是二十多个。我们没有枪飞机迫降时我们只有一条裤衩。”

    那位用机枪嘴碰了碰我手上的刺刀“这是你先生的裤衩?”

    我终于抬头了看着那家伙戏谑的眼神那样的神情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真是让我愤怒“长官如果您想整死我还可以说我还有一嘴牙可以咬死日本人。”

    那位看着我直到我受不了又低下了头。“一口好牙-中尉你经常觉得有人想整死你?”他说。

    我咬着我的那一口好牙。他的意思是说我是个被迫害狂可我清楚我只是个被老天爷整的无神论者不巧碰上一个比我更损的人。

    那位把他的机枪扔给了迷龙用空出了的手检查自己肩上的枪伤“只有四个日本兵多出一个我自己砍一手指头。你们大概真的被二十个日本兵追过可他们分出了十六个去追英国人。他们觉得不值得用二十个人对付你们全部只用一挺机枪四个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脱掉了半边上衣找出一个急救包包扎肩上的伤口那样动作很不便利他抬头看着我们用一种“为什么不帮我”的责难表情看着我们迟疑了一会儿郝兽医终于上去帮他但郝兽医显然也不愿意靠近他。

    那家伙摸了摸包扎利索的伤口“如果只有一条裤衩那干吗不用裤衩干死日军呢?”

    我在烟雾、隔壁建筑的爆炸、这栋建筑已经从头顶上透进来的火光看着那家伙他看着我们全体烧碎了的木头瓦块在他身后也在我们身后落下我们已经听见这建筑的某个部分被烧得坍塌但那家伙一动不动的平静得像掘墓人一样看着我们。

    他是个疯子说了句疯话。只有疯子才会在这样的世界里这样平静。

    那家伙终于转身向外走去用的是散步一样的度于是我们也保持着和他一米开外的距离出去度很慢但必须等待因为我们宁可面对烟熏火燎也不想走在他前边。

第二十六章

    我们在日军曾经隐匿并封杀我们的林沿慢慢走动这里停着一辆吉普车车边有四具日军的尸体而车上有一具中国兵的尸体。我们沉默着没人想跟这么个无法预测的家伙说话我们一声不吭地解除死人们的武装归我们所用往下是衣服。那家伙似乎也不想理我们他背着我们一直看着那两栋燃烧的建筑。

    但这疯子真的救了我们据说他乘的飞机平安降落在机场然后他就和他的亲兵弄了辆车来找散落在四周丛林里的部队。他现我们被围便在雾里喊着万岁左冲右驰日军以为上司驾到而暴露位置集合被他用一匣机枪子弹全部报销。如果不算不辣开的枪他毫无伤传令兵死得也与此无关传令兵死了因为他曾经驾车冲过包围机场的整个日军联队。

    我们是他找到的第一支中国部队。他说他叫龙文章正在找应该归他指挥的川军团。

    龙文章忽然回过身来叫我:“孟连长!”

    我用日军的水壶喝水他那样毫无前兆的大叫让我呛着我忍着咳嗽沉默地看着他。

    他说:“你被撤职了。到底了二等兵。”

    我轻轻地把忍住的那半个咳嗽咳完因为往下需要愤怒的力量“你不是我们的团长。我们是川军团。”

    他厚颜无耻地看着我“拨给我指挥的就是川军团。”

    我盯着他“川军团的团长是虞啸卿。”

    龙文章半点不嗑巴地说:“他死了。你们现在归我管。就是这样。”

    我只好沉默现在他最大怎么做他说了算你能怎么办呢?

    那家伙解决了我之后思维立刻跳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和英国佬儿打交道是真他娘叫三尸神暴跳。你们不会正好有人会说英语吧?”

    我立刻力图离开他的视线但那群折腾日本零碎的家伙无一例外地看着我。于是我们这位初次谋面的团长把大手一挥把我们全包在里边“你们从现在起就是我的指挥部了。”然后他对我说:“你升级了上等兵你以后做我的传令兵。”

    我无法让自己不去看车上那具中国兵的尸体他的上一位传令兵现在成蜂窝了。他明白我那意思自觉有趣地看了我一眼说:“看你运气了。那条腿怎么回事?”

    郝兽医替我回答:“他拿手榴弹敲死一个军曹时被敌军用刺刀从后边捅了。”

    老头儿有点儿气乎乎的所有人都有点儿因为都知道我在替阿译受过。

    龙文章饶有兴趣地重新打量着我“原来你能做好一个上士可做不好连长?上士放心这仗打完治不好你的腿就拿我的腿给你接上。”

    我们无法不错愕地看着他。但我看着他的时候绝对不是错愕是恐怖。

    我的连长做了二十八小时二等兵做了一分钟上等兵做了二十秒钟现在我是孟烦了上士。我怕得打寒噤他完全不在乎衔称心比天高一个心比天高的指挥官眼里我们全是长了腿的炮灰他会让你死九十九次还问为什么不凑够一百次。

    现在他完全不管我了他走向我们那群正在打劫日本尸体的人现在我们又多了四支三八步枪一支中正步枪和一支布伦机枪就算不好意思扒中国兵衣服我们还有四个人可以穿上裤子四个人穿上衣服我们正在做这件事。

    龙文章打量着我们“你们怎么找着什么都往身上套?”

    康丫也并不总是随和看来人人对他有义愤“我们光着呢长官。”

    长官讥讽着下属“身上包的旗袍还是裙子?”

    蛇屁股答道:“缅甸布。我们就找着这个。”

    龙文章摆摆手“都扯掉连鬼子衣服都脱掉。”

    我保证这比撤我的职更让人们愤怒从那一瞬间所有人的表情都看得出来。

    迷龙冲着龙文章不快地说:“长官送死就送死死不高兴趴个一字死高兴了躺个大字可至少得有块布。”

    那家伙干脆利索地说:“你们有裤衩了。扯掉就算只是裤衩它也是条中国裤衩。”

    只有人僵峙没有人响应。

    我身边的郝兽医跟我附耳:“这家伙……搞不好鬼子骂声中国猪他就会让我们为这三字往枪口上冲。”

    但是那家伙耳力好得出奇手一抬立刻就把类似郝兽医的这种异议给说服了“我没那么疯——你们都听好了这里是缅甸这些天这里会死很多黄种人死了以后唯一能拿来认人的是死人身上裹的布片。这仗打不赢很多人的尸体都回不了家能和同袍埋在一起就叫作回家了——你们愿意死了以后跟日本兵埋在一起吗?你们死了做鬼再跟日本兵同寝同食同出同入?一日三餐?”

    我父亲爱看《三国》诸葛智似半妖被他喜称为妖孽。我眼前有这么个妖孽妖是智孽是逆流激进他能轻而易举让一群人做他们最不想做的事情。

    所有人都在忙不迭撕扯掉身上的缅绵或任何不属于中国的衣服。

    近夜的雾色下一个仓库在爆炸我们曾待过的那个仓库已经烧得在坍塌我们在火光衬映下搬送中国兵的尸体把他们排列成行放置在空地上。

    后来我们把我们的死者排列成行我们的伤员死了龙文章要求我们把林间死于日军追杀的尸体也集中过来天黑了我们只找到五具尸体加上他我们还有二十二个活人。

    迷龙和康丫把车上那具中国兵的尸体搬过来并排放置迷龙把尸体放下后开始扒中国兵身上的衣服。

    龙文章拦住迷龙“干什么?”

    迷龙是理直气壮的两只解人扣子的手仍停在死人的扣子上“穿衣服啊。这样死了也不会跟小日本埋一块。”

    “你要穿就得有人脱。手拿开。”

    “是活人穿死人脱。”迷龙明显是不忿的他的手仍停在原处没有动过。龙文章从他身边走时在他头上推了一把让他坐倒“我不希望你们觉得你们死了以后还会被人扒衣服。这样就更加没种死啦。”

    然后他开始脱地上有四具只有裤衩的尸体他摘下帽子为其中一个戴上然后把上衣脱给了另外一个对第三个他脱下了他的衬衣对第四个他脱掉了他的裤子。

    “帮他们穿上。”那个已经像我们一样**了的男人说声音有点儿闷。

    我们在短暂的沉默后开始做那件事情。只有一条裤衩的中校背着一支中正步枪在我们身后看着我们做这种忙碌我们的动作慢慢地由开始的机械生硬转成后来的柔和郝兽医甚至用手托着死人的后颈以免放下时磕了他的头。

    “你看你们开始记事了他们是你们的同袍死了也是。”龙文章在我们背后说。

    当我们忙完这件事后我们在尸体边沉默着他往前走了两步看了看那些已经被打上了中国标记的尸体他又走了几步几乎已经濒临了那两栋烧着的建筑一栋在炸一栋在塌。他转身看了看我们“现在我跟你们一样了我要死了就会跟你们埋在一起。你们不要嫌烦。哈哈。”

    那种直接念白出来的笑声让我们有点儿不寒而栗那栋爆着的建筑又爆炸了一次然后整堵墙坍塌了下来那家伙又回头看了一眼不是被惊着了而是为了提醒我们该看着哪里。

    “你们知道在爆炸的是什么吧?——那个一脸驴劲儿的我问你呢。”龙文章用下巴指指迷龙。

    一脸驴劲儿的迷龙悻悻地地说:“枪、子弹、手榴弹那啥那啥的。”

    龙文章揶揄着我们所有人“连你都知道那就所有人都知道。在爆炸的是英国人本来说要给我们的枪你们本来可以有武器的你们直奔那里边就有了武器可你们直奔你们的遮羞布然后被区区四个日本兵围起来打。”

    “英国人把弹药库点上了它在爆炸。”阿译说。

    龙文章看着阿译“被炸死被少你们五倍的日军围起来打死喜欢哪个?”

    我们沉默。哪个都不喜欢但如果非得选择肯定每个人都会选择前者。

    “现在英国人可以说了连交给我们的枪都保不住。”龙文章说。

    然后他跪了下来是向死人下跪在身前炸着烧着的雾夜里他向那五具中国兵的尸体单膝下跪姿势很怪单膝一手拿着武器一手垫在膝上然后他把自己的额头放在垫在膝头的手背上——他那样做了足有半支烟的功夫。

    我们看着他现在这个神经质的家伙做什么我们都不奇怪了。

    他给死人下跪——好像在和死人说话说的什么真的只有死人才知道。他和死人说话时变得很平和再也没有嘲弄。他对死人很尊敬和他们很平等。

    龙文章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死去的士兵“走啦走啦走啦现在可以走啦。”

    火光映着那张平和恬淡的脸映着冷静与疯狂映着伤逝与悲悯。

    我没见过对这样专心对待死人的人对活人却漫不经心。

    远处的火仍在烧着。我们找到了一个废旧的汽油桶往里边灌注了水。

    那个只对活人缺德的家伙用一个手提的五加仑油箱往桶里倒着东西黑乎乎的也许是染料或者是沥青甚至是原油总之让整桶水立刻成了黑色。

    我们在禅达听到的大胜现在已经成为溃败英军不希望中国盟军进入他们曾经的殖民地以至我军坐失良机日军横插直入成为缅甸土地上的决胜者。我军主力向滇边撤退而英军撤向印度。

    我们这样的人被草草组织然后扔进战场填补空白结果只是在溃兵中增加更多溃兵。我们赶上的是这场战争的尾巴最糟糕的部分。

    龙文章放下了桶钻进了桶里我们瞪着那小子又做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看了看我们把头也浸进了那黑漆漆的液体里。

    黑色液体上冒着那家伙在里边呼吸造成的气泡。迷龙拿着上了刺刀的三八步枪做了个刺杀的姿势当然现在那还只是半真半假。

    那家伙再冒出头来时已经完全成为一个黑色的人他抹了抹脸笑了一下龇一口白牙露两个眼白笑道:“像黑夜一样摸着黑走黑林子。”

    那个黑色得像妖异一样的生物从油桶里跳出来像狗一样抖擞着身子甩得我们一身黑点子。他做着请君入瓮的手势-往下到我们。

    那玩意臭得让人想呕吐——我们一个个钻进去把自己浸进去。

    他弄了一桶臭哄哄的东西让我们钻进去当出来时我们足够吓死自己的老妈。我庆幸我的父亲不在否则他一定会说我有辱门庭——辱及了我从来不曾觉得光耀的门庭。

    我们一个个钻出来站在那儿一个个淌着黑水不知所措——连郝兽医也没曾被放过。很难形容这样的一支军队光着裸着黑得象霉烂了的树皮原始得如同上古洪荒身上挂着临时凑就的背具、弹袋手榴弹用绳子束在脖子上刺刀绑在腰上我们尽可能地均分了来自死人的武器让每一个人都有可用的家伙有人操着一头粗的树棍。

    而龙文章在整理自己的李恩斯菲尔德步枪“走啦走啦活人就得有动静活人去打仗。”

    不辣牢骚:“他妈光着。”

    龙文章文绉绉地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大老粗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和阿译几个听得懂的我们要很久以后才明白他那八个字有够多贴切。

    于是我们出。

第二十七章

    我们一群山魈一样的东西以一个散兵队形在林中推进——带队的龙文章显然深谙军事尽管他罕有使用军事术语。斥候主队侧翼和后方都被他用这区区二十二人照顾到了。指挥我们的人是个谜团他肯定打过很多仗从来不用军事术语却兼顾诸种战术细节只有战场上泡出来的人才会这样。但是他比阿译还可恶一百倍——比阿译可恶一倍的人就该处决了我觉得。

    迷龙拿着那支布伦式轻机枪最有杀伤力的武器派给了他但他不满意他在自己身上抹了一把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他加倍地不满意。

    康丫抱怨道:“我饿了。”

    迷龙把手上的东西抹到树上说:“我快吐了。我好像刚跟茅坑打过仗。”

    我提醒他“那你肚子里也得有东西吐。”

    康丫有了声援于是加倍抱怨“他吃饱了来的。可我们呢?啃树皮也得给点空儿啃吧就这么走啊走的。”

    他没吃东西来的他那车不光没油了连个食物渣也找不着。综合英军对我们的态度我认为那车是偷来的——可是这要紧吗?

    我要把所有人的注意力转到别地方“吃的待会儿说。现在最要紧的是他要带我们去哪儿?”

    有我这样煽火迷龙立刻开始冲着前方的龙文章大叫:“喂这黑七麻乌的我们也黑七麻乌的你要带我们上哪儿?”

    龙文章的回答简直是敷衍“前边。前边。”

    我提高嗓门说:“往哪儿走不是前边啊?”

    龙文章还是敷衍着“前边前边。”但我倒是提醒他了他冲着我叫:“传令兵上前边来你不该离开我三米之地!”

    谁去他那儿呀?走得不知道什么叫累似的还是一个易受攻击的角度。我装没听见继续跟迷龙他们低语:“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混蛋。混蛋八嘎。”

    康丫说:“以后咱就叫他八嘎。”

    龙文章还在叫:“传令兵!”

    我装没听见“不八嘎不够他叫死啦死啦。”

    迷龙点头“死啦死啦好我整死他。”

    我们前边走的郝兽医回过头来看了看我“烦啦你在想什么呢?”

    “你脖子拧回去朝前瞅别闪了老胳膊老腿。前边那是损家他祖宗叫个死啦死啦。”我用下巴指指龙文章。

    龙文章提高了嗓门“传令兵!立刻过来!”

    这回我听见了一声枪栓响我前边的弟兄们可倒好齐刷刷闪开露出那家伙抬枪对着我。我旁边的迷龙还够意思站我旁边像我一样阴沉地看着他说“我整死他。”

    “只好当你说笑啦。”我说然后走向那货照他已经被我拖延了三次的命令办事。

    迷龙在我身后恨恨地嘀咕:“我真整死他。”

    而当我走到死啦死啦身边时那家伙居然乐了拍了下我肩膀“想让老子成空衔团长吗?你还太嫩了。”

    我冷淡地说:“我腿有伤。”

    死啦死啦居然说:“所以你该走快点儿好看医生。前边前边。”

    于是我们继续走向前边走。

    后来我们一直就叫他死啦死啦。后来在我的余生中最爱看抗战老片一旦屏幕上的日本兵大叫死啦死啦我就从心里开始笑笑纹从心里一直泛到嘴角。

    那是死啦死啦留给我的东西。”

    第四章

    我们仍在那没完没了的丛林里没完没了地走兽类和夜枭的啼叫已经很难让我们惊了是木了也是累了饿了。死啦死啦走得慢了些并且调了不辣上来扶着我。

    “我们上哪儿?”我问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撇我一眼“找机场啊。我在找机场。”

    我提醒他:“这不是十一点半。”

    死啦死啦看了看表“哦?三点半了。”

    我看着那家伙装傻充楞他不仅一直在嘲笑活人的七情六欲也这样嘲笑活人的智力和智慧。

    我故意把话说得明明白白的“机场在十一点半方向。”

    死啦死啦便把他的手腕转动了一下“看十一点半方向。”

    “别把所有人当傻子。徐州会战我就在跟日军打我也受过教育。”我看着他说。

    死啦死啦便又乐了一回“直线过去有日军啊。我带你们走的路干干净净的。你们现在撞上日军能来一仗吗?”

    这方面他算把我堵得死死的了但我仍狐疑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谁?”

    “我是川军团团长。”死啦死啦不容置辩地看我一眼看得我将目光转开那家伙对后边的人挥着手把队形又做了一次调整以适合越来越宽的路面。

    我们想要回去。昨天我们鬼缠身似的要来今天我们鬼缠身似的要回去-借迷龙的话人就是欠的。我们以哗变相胁他最后答应先带我们回机场补充给养我们居然相信了他因为那时我们不知道他比我们加起来还欠。

    路越走越宽已经不再是人兽践踏出来的而是人工修筑的。我们的单纵也成为了双纵。

    那家伙忽然从路右蹦到了路中交溶的雾色和夜色里根本看不清什么他也没浪费时间伏在地上听着然后跳起来猛力地挥动着手势。

    双纵响应了他的手势分别藏入了两侧路边的草丛和灌木。我趴下时又撞到了腿伤痛得想叫一声被他猛一下把嘴摁到了地上吃土于是我嘴里叼着草和泥土看着公路上的景观。先是车灯光刺穿着夜雾然后是摩托车、卡车、脚踏车轰轰的声音也加入了——居然还有坦克。那个日军纵队过了很长的一气长到他们终于过完时我已经瞪圆了眼睛。

    终于摁在我头上的那只手安慰性质地拍了拍我这样廉价的安慰有什么意义呢?我吐着嘴里肯定不解饥的玩意儿坐了起来。

    我直盯着这个人问:“你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来了?”

    死啦死啦根本没浪费一秒钟时间听我说话他在我身边闪了一下出去了。我们惊愕莫名也惊骇莫名地踏上那条再也不觉得平稳的路面。

    死啦死啦猛一挥手“跑!”他开始猛力地跑我们已经快要悲愤了但在这片茫然中只有跟着。几个人自觉地扶着我在共同面对一个恶人时大家居然团结许多。

    那家伙跑几百米后猛的又停下开始挥手然后一头扎进了路边的树林。我们乱哄哄地跟着扎了进去这回我小心了很多卧倒时让自己仰卧尽可能没碰到伤口。

    于是这回我有幸仰面瞻仰了又一个日军纵队的过路灯光、车轮、摩托车、脚踏车、卡车诸如此类的。

    然后那家伙一言不地又起身往丛林深处我们只有沉默而愤怒地跟着。

第二十八章

    现在死啦死啦终于停下来了坐在一截枯倒的树根上休息我们走过他的时候也快气爆了因为那家伙在笑“我说我们这是跑什么地方来啦?”豆饼傻呵呵地答道:“缅甸吧。”

    豆饼惨叫因为被蛇屁股狠拍了。我们瞪着他我们已经出离了愤怒。

    “在你想骗我们来的地方。你知道的。”我说。

    死啦死啦摊了摊手“天地良心我不知道。”

    “刚才过去的至少是两个日军中队——两个中队。”阿译说话也带着愤怒。

    死啦死啦笑了笑他属于那种能在吓死你、气死你、笑死你、哭死你之间忽悠的人极具感染力却完全罔顾被他这样感染之后造成的落差于是在这样的落差中你永远觉得被嘲弄。

    死啦死啦说:“我看他们好像在撤退。”

    我说:“胡说!撤退有这么长幼有序的?他们绝对在进攻!”

    死啦死啦抬头看着我“你也这么觉得?那也许是我们在撤退。”

    “我们也在进他妈攻!被你骗着进攻!——你是汉奸吗?骗着我们往包围圈里钻我们被你卖多少钱一个?”我在生气我也想煽动别人生气。

    死啦死啦无所谓地笑了笑“烦啦你自己报个价这么根揪着头就能把自个揪离地面的轻骨头能卖几个大子?”

    我气结和语塞在我的骂战史中这相当罕见他真是太擅长打击每个人最在意的部分。我的反击无力得我想抽自己“孟烦了烦啦不是你叫的。”

    死啦死啦笑道:“烦啦是跟你一起找食死了跟你埋一个坑的人叫的。我大概也够格啦。”

    迷龙情知耍嘴皮子不一定占便宜干脆直话直说:“我不跟你们学娘们默唧。我要回去。”

    死啦死啦饶有兴致地看着迷龙用东北口音说:“回东北那旮吗?东北大老爷们你走错向了啦。”

    如果我是气结迷龙那一瞬快要爆裂了他立在那像一段木头但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听见他咬牙的声音。

    他咬着牙说:“老子就回去。”

    死啦死啦说:“机场快失守啦。搞不好已经失守啦。”

    迷龙仍然咬着牙“谁要回***英国人机场?回去。”

    “这么的走回中国?比跟那两中队打还没戏。”死啦死啦试图劝服迷龙。

    迷龙坚持到底“就回去。”

    当迷龙一直那么毫无花俏地坚持时死啦死啦的表情没了嘲弄多了黯淡他叹了口气像是一个死者看着冥河对岸。

    死啦死啦嘴里念叨着:“对不起啦死了的弟兄咱们不打了他们又要回去窝着了。东北东南死了的弟兄战死中原的弟兄死在江浙的弟兄湖南湖北埋在焦土下的弟兄死在缅甸的弟兄人间不葬天来葬。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疾疾令。”

    我们沉默着他让我们很内疚有些人低着头。

    我们听得很内疚但人不会因内疚而死的。应该不会。

    他一直看着我们然后他不再黯淡了他又站了起来“好吧回去。我去给你们探探道。”

    我们看着那家伙背着他的枪消失于丛林深处我们仍然在沉默这种沉默需要一个最擅长在心智上闪烁其词的人来打破。

    “他真会带我们回去吗?”我问。

    这是个设问设问通常是个坑总会有人奋勇跳。迷龙是第一个“会就有鬼了。你看他那一脸狗拿耗子的样儿。”

    郝兽医提出异议:“啥叫狗拿耗子?”

    不辣一览无余着我们所拥有的说:“你讲我们有什么吧?打不赢还要去送死这个就叫狗拿耗子。”

    郝兽医有些语塞“……反正跟日本鬼子打仗不叫狗拿耗子。”

    “兽医害我们掉坑里的是实事不是道理。你杀过半个鬼子?治好过一个人?能不能做成件事再来讲你的道理?”我说。

    在黑皮上我看不出郝老头的脸色只看出他郁闷了死啦死啦不在时我还是很具杀伤力的。我开始趁热打铁“他会把我们全扔给日军。我没说他是汉奸可他是疯子——咱们从天下掉下来疯到现在上天时五十多个现在你们点点数疯剩二十二个了——被个疯子带着乱跑在日军的防御圈里疯。”

    不辣轻声地说:“要麻也没了。”

    豆饼更轻声地说:“要麻好着呢。”

    我瞪了一眼这两碎嘴以免话题被引到不知何处去。幸好我的新朋友迷龙总是直切主题的人“我整死他!”

    我明着劝迷龙实际上煽风点火“你整不死他。他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你就剩吐着舌头喘气了。”

    迷龙挥了下撬棍这家伙拿着机枪可他也没放弃撬棍这家伙本性上有点儿贪“谁跟他磨嘴皮子了?我真整死他!”

    他吼完了我们都沉默了沉默得很暧昧大部分沉默地看着迷龙只有郝兽医和阿译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把他们俩瞪回去然后看着所有人说:“你们都不吭气?你们吭个气?”

    没人会吭气。他们有时敏感有时愚钝现在他们因敏感装愚钝。

    我又对准了迷龙“算了迷龙他们不会让你干的。他们也不知道那家伙哪儿来的又是干什么的咱们团长是虞啸卿他嘴巴一动就说虞啸卿死了他是团长。我拿马口铁剪两星子往衣服上一整也能这么说——可他们就能被那玩意儿骗得团团转。”

    迷龙不傻他的直觉是精明的他立刻明白了这种会意格于是他扫视着——或者说蔑视着所有人“哦懂啦就是说装孙子的时间到了。是吧?”

    “嗯。到点了。”我点点头。

    现在他们有点儿沉不住气有点儿蠢蠢欲动他们看我和迷龙低下头再看迷龙和我们。

    康丫嗫嚅着说:“我说……那啥有别的法子没?他高低也救过我们。”

    “迷龙也说过整死你整死我你我死了吗?被他打趴下得了——迷龙你说的是把死啦死啦整晕啦对吧?”说后半截话的时候我转向迷龙。

    迷龙点头“嗯。他扛揍的话。”

    我表示同意“他挺扛揍的。”

    不辣迟疑着说:“我们……我们二十几个怎么也能把他拖回国他再疯下去早晚是个死……这也算救了他对不对?”

    “你们算是开窍了。他救过我们现在我们在救他-营座你说呢?”我看着阿译。

    我们的营座一直在看着表这会儿表好像变成了最好看的东西。我看了看那表把他的脑袋扳起来看着我们。

    “别看了表也不是你弄回来的。再说你忘上条了——看着我们。”我在提醒阿译表是谁帮他弄来的。

    阿译的嘴好像被缝上了但终于点了点头。

    这正是我要的“营座的意思这事不是迷龙干的是我们所有人干的。”

    没人吱声但我坚持着看到除郝兽医外的每一个人都点了头。

    迷龙说:“你这话真是清楚得像脱裤子放屁。你是个坏东西。”他绷着脸但无疑是有一点儿感谢之心的。我也绷着脸“得说清楚。我不坑人。”然后我碰了碰他的撬棍那家伙在这上边有点儿少筋反而猛挥了一下直到我跟他小声说:“会打死人的。”

    于是迷龙明白了去收拾他的撬棍。那用不着我帮手了我看了看旁边的郝兽医老头儿郁郁地坐了下来我尽力从他身边绕开。

    郝兽医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烦啦可真还是不坑人。不坑人呵。”

    那是含讽带刺我没理他我也不走开了就站在他身边看他还有什么说道。

    老头儿叹息道:“……我们到底在干什么?”

    “我们?”我看着老头儿。

    郝兽医再也没说什么于是我看着迷龙在那用藤条缠裹他的撬棍最细心这种水磨功夫的蛇屁股过去帮他。

    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你们”那表示某种妥协于是我也就沉默。我们到底在干什么?我们只是一群无法主宰自己的人无法主宰自己可也不愿意被别人支配。

    这样的行为当我们多少有点无精打采我们沉闷地或坐或立没人说话。迷龙拿着他那根缠得怪里怪气的藤蔓大棒时也不那么生猛。周围并不安静枪声一直在遥远地传着实际上从我们落地后枪声一直在提醒着我们已置身战场。

    我们终于看着那家伙从雾霭中出现他的枪提在手上从枝叶和雾霭中猫着腰过来迷龙就想迎上去我踢了他一脚迷龙站住了等着死啦死啦过来。

    死啦死啦在接近我们时把枪挂回了肩上那是一种终于放松的姿态而他脸上有一种阴睛不定的表情“前边有……”

    然后他打住了因为他看见了迷龙的表情也看见我们所有人的表情那是一种在门顶上放了一整桶水然后等着某人推门的表情。迷龙不再等了把棍子猛挥了过去但那家伙猛往后跳了一下让棍子挥空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逃跑迷龙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追。

    我们暂时还没有帮迷龙的勇气我们只看着那两货在丛林里绕着树跑看着迷龙的棍子屡屡挥空那家伙非常缺德他老哥脱得跟我们一样光却没脱鞋而迷龙却一直无法在死人身上找到合他尺码的鞋现在死啦死啦开始上蹿下跳尽找一些多灾多难的崎岖地形他蹦着坎往丛棵子里钻迷龙跟着钻刺棵子、蹦下坎。迷龙刚蹦下一个坎痛苦地抬起一只挨扎的脚那家伙回身猛一拳挥在迷龙侧颅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迷龙被他一拳打躺然后拿脚猛踢。那家伙下手极狠迷龙怪叫。

    他又在迷龙肋条上来了一脚然后看着我们“日军现在就跟地上这蠢货一样。”他喘口气又一脚迷龙怪叫。“他们当他们赢定了。英国人跑疯了日本人也追疯了一个联队拉出了一个旅团的战线我们输得溃不成军了他们赢得溃不成军了。一直没人对他们开枪他们再追下去连枪都要扔了。想打胜仗只要像对这个追我追得自己都站不稳了的蠢蛋一样一指头捅下去……”

    为助长声势他又对迷龙捅了一指头就是说猛踢了一脚迷龙怪叫但抓住了他那只脚——他还是小看了迷龙扛揍的程度迷龙的惨败至少有一半是装的于是趁势抓住他的脚另一只手一拳打在他的裤裆上。

    我们哭笑不得地看着那两位:死啦死啦夹着裤裆蹲着蹦着一蹦一蹦离开迷龙这危险品。迷龙摇摇欲坠地往起里爬着他也被揍得够呛在地上摸索着他失落了的撬棍。

    迷龙冲我们大叫着而死啦死啦在他身后一蹦一蹦蹦进了树丛如果不是在这种地方做着这样一种事情我想我们都已经要笑疯了。

    迷龙四处张望“我家巴事儿呢?家巴事儿呢?人呢?他人呢?”

    为方便行凶他的机枪是交给康丫拿着的康丫把机枪塞到他手上。

    迷龙挥了一下现不怎么对“你飙乎乎的!我又不是要整死他!”

    但是管他呢那家伙的体力是飙到能把机枪当棍子抡的他抡着机枪冲向树丛然后被一记步枪枪托给砸了回来跌撞了两步摔在地上。

    我招呼着:“一起上啊!”

    一群苍蝇会钉鸡蛋因为有我这种人开缝。乌乍乍一下大伙齐动我看着那家伙三蹦二蹦消失于丛林迷龙这个屡屡挨打却说死不倒的货又在往起里爬康丫从腐殖层里捡起了他的撬棍。

    不辣一马当先被枝丛里伸出的枪托一下绊倒死啦死啦从枝丛里蹦了出来体重加度双脚落在不辣背上踩得不辣差没吐血然后那家伙瘸着劈了胯一样的跑姿与我神似他挑了个方向一路瘸过去。

    我喊道:“别乱啦!有鞋的包抄!没鞋的直追!”

    我们乌乍乍地追在后边即使不算犹犹豫豫的郝兽医也是二十二个对一个。

第二十九章

    那家伙在雾霭和枝从中出没靠他太近真不是什么好事每当他转身停留消失然后又再现时总有一个人被他捅了一指头然后倒在地上。

    我组织进攻队形“缠着他!旁边人上!”

    但是我还没能瘸过去蛇屁股又被他一脚踢得从山坎上滚下来康丫一边张牙舞爪挥着撬棍一边从旁边绕了个绝不妨碍死啦死啦继续跑路的角度死啦死啦倒也领情掉头便往上山道跑康丫遭遇到的主要不幸是被从后边赶上来的迷龙狠踢了屁股。

    死啦死啦逃向山顶在雾霭中一闪而没。已经痛过劲了的迷龙一驴当先挟一帮乌合之众追在后边。

    我瘸啊瘸啊地使劲蹦着直到郝兽医扶着我。我瞪了一眼甚至还落在我们后边的阿译让他良心现终于开始往前蹿。

    我看着郝兽医脸上的苦笑我也开始苦笑。

    这个本来很严重的事件已经被死啦死啦搞得像是戏谑但我们还得追下去——如果他真像他宣称的那样是个团长法不责众四个字对我们是不适用的。”

    迷龙倒提了他的机枪以便抡砸而不是开火他跑过去又跑回来因为现他追的人居然若无其事蹲在岔道的树后——而且是背向着他。

    迷龙学了乖蹑手蹑脚改了潜行并且现用机枪也是能砸死人的他枪上肩从地上捞了根粗大的树棍。

    然那家伙转头冲他嘘了一声然后又把头转回了原向。以迷龙的性情很难打这么一个没把自己当对手的对手于是他也看向那个方向。

    我们络绎地到齐了我们也看向那个方向我们沉默着枪声很近是三八式步枪的单射击而枪响的间隙中我们清晰地听见迷龙咬牙切齿的声音——那样的声音让你很想在他嘴里塞截树棍以免他把牙齿咬碎了——但我看迷龙时看见的表情却是悲伤而非愤怒。

    我们下望的地方是在这座小丘的山腰而濒临山脚的位置有一个日军的简易阵地它仅仅由几个散兵坑形成而装进包里的土则垒了些简单的沙袋工事一挺九二重机扔在那监视着山脚下的河滩但没有人管那地方的十几个日军在玩一件他们觉得更有趣的事情河滩上倒着十数具尸体但他们在用步枪精确射击着其中还动弹的一具。那显然是一个赌赛他们的枪几乎都扔在射击位置上为保公平他们共用一枝三八步枪伴随着枪响和来自那具躯体的惨叫他们中间爆出“我打中的是腿”“他又在叫了”这样日语的欢笑和喧哗。

    河滩上倒着的那个人在雾霭中不可能看清但他在喊叫那也是迷龙悲伤和愤怒的原因——那是李乌拉。

    李乌拉一直在叫:“我是李连胜!吉林人!那边的王八犊子!你们别猫着!给我一枪啊!你们有枪的!给我一枪我是李连胜!跟你们一块儿来的!”

    你可以肯定他叫的绝不是日军但开枪的是日军又一枪打在他肩头李乌拉现在连叫的力气都没了只是哆嗦了一下将头埋在浅水里。他在抽泣。

    我的身边响了一下迷龙冲了出去如果追打死啦死啦时他像是一头不得其门的笨大猩猩现在他则像是一头会辗碎一切的犀牛我还没从见一个人这样抓着枪管倒提着一挺机枪另一只手挥着本来用来整死死啦死啦的树棒他从这个坡度上冲下去的度快得让枝条在他身上抽出了血道一棵横在路上的小树被他一撞两段。

    第二个是死啦死啦那家伙纵起身来的时候不折不扣是头黑豹他抓着他的中正步枪挺着枪上的刺刀。第三个是不辣尽管他跳进来时几乎绊倒有碍了勇往直前的观瞻。我想做第四个但蛇屁股做了第四个。第五个则是一群——中国人办事就是得有个起缝的现在有了四个。

    当我们已经成为一群时迷龙已经和一个正离开了游戏在一边小便的日军遭遇他甩出了那根手臂粗的树棒那东西飞旋而出而迷龙根本没做停留他又冲几步后那根飞来棒喝在颅骨上砸出的闷响连我这儿都能听见然后迷龙用一挺二十多磅重的机枪把一个背对着他的日军砸塌了架。

    我一边连滚带爬地下山一边确定那名日军已经死定了。

    迷龙终于对上了一个可以与他匹敌的一个日军军曹拔出了刀他反应快到甚至还没转身而是拔刀后再旋身砍劈。迷龙的家伙事重到他这一下回身不过来于是对着那军曹张一嘴白牙吼叫——我看见这场战争中的一个奇观一个黑得山魈一样的家伙对着一把足可把他劈成两半的刀露了两个眼白和一嘴白牙吼叫而那个持刀的家伙在猛的一下愣神后完全放弃了砍劈的架子他拔腿就跑。

    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冲过迷龙身边无声地把枪刺扎进了那名军曹的后腰那是死啦死啦他向一堆仍扎堆在一起但已经放弃游戏转过身来的日军冲去又挑死一个日军后他正对了那支一直用来比赛的三八步枪枪后边还有三个人但被这个雾里冲出来的黑魅吓得不敢上前。

    那个枪口抖得不成话那名日军嘴里嘀咕的我们用心都可以听懂因为它本就是汉语的音:“妖怪却散-妖怪却散。”

    死啦死啦弯着腰平移着忽然怪叫我曾听过一些还在刀耕火种嗜食生肉的南陲土著出这种战吼那名日军开枪如此近的距离上居然吓得打了歪掉死啦死啦把枪刺由下至上刺入他的咽喉。

    往下撞进那些日军中的便是我们全部了沉闷的撞击声中肢体翻倒黑色的躯体和黄色的军装扭在一起漆黑的手指掐住黄色的喉头白色的枪刺下溅起红色的血漆黑的树棍挥起棕色的枪托落下。

    我终于从我一路连滚带爬的下山旅程中到达山脚我爬起身来时那一场厮杀已是尾声漆黑的身体正与黄色的军衣分开。我愕然看着我熟悉的兵油子们这样刀刀见肉的厮杀是可以让人沉迷的我那些狐群狗党们正在沉迷热血和愤怒冲破他们的脑门。

    我没打过这样的仗绵羊在几分钟内撕碎了豺狼。杀人者原来如此虚弱死去的日军在最后仍认定雾里冲出山林的这群黑色幽灵是异国的山魈——如果衣冠楚楚绝不会打得这样顺利应了那家伙的话我们用裤衩杀敌。

    我听见一声尖叫我回身时是被迷龙用树棍子甩晕的那个日军他在女人一样的尖叫中拔步便逃。迷龙过来排开了我这货终于觉得机枪应该是用来开火用的他射击半匣子弹飞过了那名日军头上的树梢。

    死啦死啦接过机枪用半梭子弹将那名日军撩翻他看了迷龙一眼但迷龙没有看他迷龙径直走开。

    迷龙走向那处河滩浅滩里倒卧着李乌拉生死未知的躯体。

    我们看迷龙的步态是要把李乌拉给再揍一次的德行但他近前了拨弄了一下李乌拉然后从水中把那具躯体抱起。

    当迷龙抱着李乌拉看着雾霭一动不动时我们以为从河滩那边又来了敌军我们悄没声地去抄起那些日军丢弃的武器但我们站住了在雾霭里缓缓现身的那些人狼狈不堪但是有衣服有武器——少量的英军和一些中**人。他们在劫后余生之后仍在沉默。

    不辣忽然大叫:“要麻!你是个死猪脑壳!”

    他踩着水跑过去中国人尤其是中国乡下人不拥抱他左一下右一下猛凿要麻的头。豆饼在我身边出一种难听到只能是笑给自己听的傻笑。

    豆饼叫了声“要麻哥”就开始鼻涕和擦眼泪这种没完没了的工程。

    要麻远比我们大多数要幸运他搭乘的飞机平安无恙地降落在机场他领取了装备然后被编入一支临时的巡逻部队。一支日军部队把他们赶入了这个口袋形的河谷然后像对我们一样主力追击小队留守。他们几次冲击都被那挺九二式堵回但那挺重机枪现在属于我们了。

    要麻在和他曾在河谷里共处的难友们嘀咕嘀咕的结果是几个人开始脱下衣服——衣服和着食物拿给了不辣但是不辣摇头他只要食物。

    要麻觉得奇怪“还光上瘾了?”

    不辣不说话只管摘了植物的大叶擦他的刺刀那刺刀刚见过血。

    “……穿上穿上!你也不穿!”要麻这样喝的当然不是不辣而是一向受他庇护的豆饼。

    豆饼笑着说:“不知道咋的光着胆还壮壮的了。光着我还打死个鬼子。”

    “吹吧吹吧再吹你说你是杜聿明他儿子啦。”要麻说。

    豆饼立刻就有点儿心虚“……其实我就打死半个鬼子我拿枪带勒他上半截下半截是不辣拿刺刀攮死的。你打死几个?”

    于是屡战屡败的要麻也有些沮丧他选择不再和不辣、豆饼说话。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要麻搞不懂他和一向被他庇护的豆饼可是今上午才分的手。他也搞不懂一向得占就占的不辣为什么不要白给的衣服。”

    要麻诱惑不辣“刚从英国佬仓库里搞出来的摸着闻着心里都暖和。”

    不辣拒绝“我他妈就摸着闻着娘老子给的皮暖和。”

    “黑的?”

    “黑的。”

    我安静地坐在一边郝兽医用刚从这群溃兵手上得到的急救包在给我包扎我没再去在意一直在恶化的伤口我一直在盯着死啦死啦。

    他像是个没有感情的人此时他没和任何人打交道而是在拾掇那挺没人去管的九二式重机枪。

    迷龙抱着李乌拉走过确切说是迷龙而不是李乌拉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受尽折磨的李乌拉已经完全寂静下来连呻吟都不再于是我看着迷龙走过我们把他手弯里的东北人放在一个最安静的角落。

    安静地照顾着一个垂死者的迷龙看起来让人心碎——如果你注意看的话——他用草叶为李乌拉垫高了头用一双刚砸碎过几副骨架的手理清李乌拉湿透了的头他把他得到的那份食物全放在旁边掰下很小的一块放进李乌拉的嘴里他甚至有耐心去帮对方的下牙床用些微的劲把饼干压碎然后用适量到绝不会呛着一个垂死者的水帮李乌拉冲服。

    我轻轻捅了在帮我包扎的郝兽医郝兽医只是抬头看了眼便低下头摇着“救不了。挨了十好几枪血还在水里就流光了。”

    于是我只好又看着迷龙把肉干嚼成了丝塞进了李乌拉的嘴里我看着一个东北黑龙江人抱着一个东北吉林人湿透了的头颅用他们真正道地的东北话在垂死者耳边絮语偶尔能飘过来两句如果能听懂的话全是“好啦好啦”“没事啦没事啦”“算啥玩意嘛”“老爷们啦”一类全无意义的絮语。

    我们从来不知道迷龙和李乌拉到底有什么恩怨只知道迷龙总揍李乌拉但总在后者饿得半死的时候给他食物。我们因此更加躲着迷龙我们想得多恨一个人才能这样对他让他活着仅仅是为了承受怒气。

    但迷龙拥有的好像不仅仅是怒气。

    我们看着迷龙用额头顶着李乌拉的额头那是我们从未想见过他会对他人而的亲昵举动。

    死啦死啦的队伍仍在丛林里前行现在它扩张了好几倍已经完全是一个连建制。黑皮的走在前边警戒穿衣服的照顾着两翼和后方现在大多数人有了武器而且那挺九二式重机枪被死啦死啦派了人抬着。

    迷龙背着李乌拉走在队伍中间李乌拉身上披了别人的衣服确实象郝兽医说的他不再流血了滴答到地上的不过是水。

    李乌拉后来动了一下失血太多其实已经让他看不见了他用搭在迷龙肩上的手摸索着迷龙的额头迷龙面无表情地走着由着他背上的人做这种摸索那只手从迷龙的额头摸过了鼻梁然后掉了下来。迷龙全无表情地感受着一颗头颅垂落在他的肩上。

    迷龙走着。他没打算停留。

    河谷一战让死啦死啦拥有了一整个对他死心踏地的连然后他仍拉着我们在丛林里晃真像他说的日军把战线拉得过长兑了一桶水的一瓶酒头丝吊着的战争。

    李乌拉在我们开拔十分钟后就死了但迷龙一直背着他他背着他的同乡一声不吭地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死东北佬儿迷龙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一个活着的东北佬儿了。

    在丛林的晨光里迷龙仍背着那具尸体在走着他的表情步姿甚至都没有过丝毫的变化。他像是不知疲累一具背尸骸的机器。

    要麻背着本该迷龙拿着的轻机枪似乎是为了出一份自己没出的力。

    郝兽医从他身边走过时根本都不敢看他“迷龙。”

    没响应。

    郝兽医轻声说:“人早死了。”

    没响应。

    死啦死啦提高了嗓门儿“你杠了门山炮么?能兑死小日本么?飙啥玩意儿嘛?”

    我们吃了一惊看着站在路边的死啦死啦因为从那家伙嘴里蹦出来的是东北话我们几乎以为这货是一个东北人但那做不得数他之前就用东北话和迷龙吵过嘴用北平话和我斗用陕西话和郝兽医搭茬儿他嘴里甚至蹦出过边陲少数民族的嘶吼什么都做不得数——那货是个方言机器。

    迷龙瞪着他因为“山炮”是句很严重的东北骂人话而且是对一个死者。

    死啦死啦好像觉察不到迷龙的眼神似的接着说:“该干啥知道不?拿机枪去杀人。整个死人腻乎着忽悠谁呀?鳖犊子玩意儿。”

    他头也不回径直去了他的队。迷龙看上去不是愤怒而是茫然他茫然了一会儿然后在路边放下了李乌拉回头从要麻肩上拽回了他的机枪。

    在十一年的流亡中迷龙早已是个对自己够狠的人他离开路边那具尸体时再没有回头。我提心吊胆看着他从死啦死啦身边过去了队。

    我很担心迷龙整死他因为迷龙没说整死他——后来我现迷龙把自己禁言了他往下一直不怎么说话。

    死啦死啦在叫我:“传令兵!三米以内!你立马给我到一个耳刮子就能抽到的距离!”

    于是我一瘸一拐地跟上。

    我们这帮子黑皮鬼在林边沿的树后蹲了第一线而穿衣服的是这次冲击的第二线。

    我这回没离死啦死啦三米之外我蹲在他身边看着林外——一个英国人的全埋入式地下工事日军拥在那里对着洞口往里一个一个扔手榴弹机枪在对里边盲射——干什么不问而知。

    死啦死啦悄声说:“传下去。我左手左边抄右手右边抄。等挥手。”

    我传给不辣不辣传给蛇屁股蛇屁股传给迷龙迷龙该传给豆饼但他现在郁闷地在给自己禁言而豆饼不但在四米开外一个用手掌绝对拍不到的距离而且专心地向着他的庇护者要麻。

    迷龙从地上捡起块石头扔了过去那块石头过大了点儿又被他在豆饼头上砸个正着“咣当”一下豆饼终于回过头来看了迷龙一眼然后直挺挺地栽倒。

    在我们众人的讶然中要麻扑过来和迷龙厮打我们手忙脚乱穿衣服的和黑皮鬼一起把那两个分开。

    幸亏几十米开外的日军一个个手榴弹正炸得兴高采烈否则我们这帮伏击人的就要被人伏击。

    死啦死啦的左手开始挥下。

    迷龙开始射击他臂力倒是惊人但用得全不在当其机枪火力的威慑性远大于杀伤力。

    值得一提的是他眼窝上拥有要麻猛一拳打出来的乌青。

    我们从左右两翼同时开始抄上射击。

    要麻一边射击被迷龙打出来的鼻血一边欢畅地流着。

    我们的队伍又扩张了双纵变成了三纵中纵是人力抬携的重机枪和辎重要麻抬着机枪一角一边忿忿地擦着鼻血显然那对他而言是惩罚。

    迷龙走在中纵的队尾背着仍在晕迷中的豆饼和他的机枪。

    我们在丛林里游荡了整天袭击只顾唱空城计的日军让一队队无主孤魂的我军加入我们入夜时分死啦死啦终于适度地表示了他的满意。

    我看着周围的人说:“都快他妈拉出半个独立营来啦。”

    死啦死啦用这种方式表示了他的满意“哼。”

    夜色下的机场地平线上闪烁着炮火、弹道炮击并不猛烈因为那主要来自我们监视下的日军所射的一些轻型迫击炮和掷弹筒打得也是三心二意威吓远大于实际杀伤爆炸得最灿烂最猛烈的反而是一些被日军也被英军击毁的飞机和他们自己点燃的弹药库。

    死啦死啦哼了那声后我们终于不用再做野人了被引上了回机场的正途。机场正在被日军攻击这里的英军也在烧东西如果二十四小时前我们会视此行军为自杀但是现在……我们所遭遇的日军没有一家不是在唱空城计。

    死啦死啦看够了把新得来的望远镜交给了我他特意留时间给我看他不急因为他的人马正在日军挖设于机场边的战壕之后设伏顺便架设新得来的两挺九二式重机枪和和几挺轻机枪。

    我眼睛不离望远镜一边说:“两个小队加几门炮打肿了也就一百四五十头。诸葛亮要被气成聻了人家的空城计一辈子就唱一次日本人一日三餐地唱。”

    死啦死啦看不出什么欢喜他淡然得很“他们的运输力量根本没办法短时间内在这地区形成压倒优势全部主力都往印度往缅北追过去了后边就他妈孔雀屁股的后边——顺便问下什么是聻?”

    “人死变鬼鬼死变聻鬼之畏聻犹人之畏鬼。”我解释给他听。

    死啦死啦笑起来“渊博得很哪。徐州你就在吃军粮那打四年仗啦?以前一直在做学问?”

    在我并不得意的人生中这是一直让我忿忿的部分“念书而已。把人味儿念成烂书页子味那种念法。”

    死啦死啦乐了“怎么个念法呢?我倒想知道。”

    他并不威严但总有一种与威严全不相干的感染力让我这类对他极抵触的人有时也在不知觉中就范。于是我给他展示了一下用一种驷五骈六摇头摆尾画胡子抹圈子的姿势背梁启之《少年中国说》有时它干脆是唱出来的以一种文化僵尸的姿态念诵这样一篇激扬文字本身即为悲哀。

    “日本人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欧西人之语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梁启曰:恶是何言也!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

    我做作着他乐着我在“少年中国在”五个字上忽然一下哽住哽得那五个字都变了调——我愣住我忽然觉得很疲倦很悲伤。我以为这种悲伤早跟我没相干因为我早就不相信它。

    今天学到个乖别在人前调侃曾经的理想信不信另说你一直为它支付的是自己的生命。

    我缓过来就用我哑了的嗓子说:“……现在不是扯这蛋的时候。”

    他不乐了哦了一声似乎刚意识到马上我们将面临一场战争“对啊。不过你们不太用**心能蹭到这块儿的都是老兵油子保命的功夫一流——就是说都挺会打仗。”

    他说没错林中的我们没消停过两个重机枪巢已经被加固和隐蔽到即使开火你也看不清它的轮廓;蛇屁股把装了土的袋子打出了凹槽把枪架在上边以便更为精准;要麻上了树因为这样更加居高临下;不辣把别人的衣服撕成了土造的挂弹袋把手榴弹吊在脖子上他这样的冲锋手能否快投出手榴弹决定了他的生死——并不是他们几个每个人都在做类似的事情这确实是一帮老兵油子。

    死啦死啦有一种开玩笑的口气说:“欲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老思既往少思将来思既往故生留恋思将来故生希望。烦啦烦啦你跟我冲了看看呗。”

    我摇摇头“你太危险。”

    他于是从那种调侃中回头看我一眼我不再吭气。他开始调动要和他冲锋的人我跟在后边。

    我想他说的并不是这次冲锋我说的也不是。

    这是死啦死啦打得比较损德的一战虽然人数占优还是背后偷袭他连两个小队的兵力都没打算硬撼。他、我、迷龙、不辣一帮子人轻而易举地爬进了日军因兵力空虚而空空如也的二线战壕一通步机枪手榴弹臭盖过去其间夹杂着死啦死啦几个缺德货手上一亮——他们扔出的是点着的火把。

    死啦死啦喊着“趴!趴窝!”他自个儿带头往壕沟里一趴连个头都不露那可叫迫击炮都打不到的死角。日军分出半数兵力来攻击背后当濒临二线战壕时那点微弱的火把光芒已经足够给暗地里的家伙提供照明坡地上的树林里迸射枪火两挺早标定好的重机枪弹道将没地儿躲的日军一个个舔倒瞄了半天的步枪手们叮叮当当地收拾着漏网之鱼。

    几挺轻机枪全被死啦死啦带在身边。迷龙们趴地上拿机枪扫射着沿交通壕过来的第二部分日军不辣们咣咣地扔着手榴弹在林间的火力掩护下往前推进。

    这几乎是单方面的屠杀损失过半的日军很快向侧翼撤退我们追击。

    我用步枪点射着窜入夜幕中的日军看着他们栽倒。我把一个正在装弹的日军掷弹手打倒在他的掷弹筒上看着已经装入炮弹的掷弹筒被压在他身下爆炸。我看着我的射界被我的同僚们阻碍他们在追击我站起来拖着我的步枪一瘸一拐地追赶。

    如果我们在五年前甚至十一年前就这样打仗我心中自有少年中国在。但它晚来了好几年我已经成了个年青而又苍老的男人。

    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年青而苍老的我年青而苍老的我的祖国。

    那个黑皮的**的中校冲在兵油子堆里怪叫和射击他真是不像一个中校。

    死啦死啦现在把自己摊在日军阵地上的机枪工事能让自己舒服时他会把自己搞得很舒服他在吃着一个日本罐头一只脚光着以便他用脚趾把地上的几个日军徽章翻过来翻过去地排队和打量——他在认日军军衔。

    我们散落在周围搜刮着战利品。不辣又把自己脖子上挂满了日本手榴弹我翻寻着一个标着十字的军用医药包迷龙抱着机枪坐在尸骸中他大概还在想着他是最后一个东北人。

    林子里的人络绎地过来蛇屁股、要麻、包着脑袋的豆饼、郝兽医和阿译诸如此类的我们冲锋的脸上写着不适他们打援的加倍写着不适——不适于这样一场一面倒的战斗这样的胜利让他们有些茫然。

    死啦死啦挥着他的日本小勺对新来的大叫:“请进!请座!请上座!——你们诸位现在就是我的爷爷我是你们众人的灰孙子!”

    他心情很好很放松这傻子都看得出来这种时候他真是魅力四射以至我们更加讶然。“咋这么说捏?”他对迷龙说迷龙横了他一眼;“何解罗?”他对不辣说不辣嘿嘿一乐;“别傻笑中不中?”他对豆饼说豆饼连忙整容。

    死啦死啦看起来简直亲切得要死“今天诸位得上座!因为以前你们拿到的要么是大老爷不要的要么是天老爷扔给你们的要么靠自己可怜巴巴要么等别人好心——今天是你们自己挣来的!”

    我拖着那个医药箱交给郝兽医一边低声:“***收买人心。”

    老头儿说:“知道人有心就好啦。”

    老头儿嘿嘿地乐但他乐不了几秒因为迷龙猛站了起来把他的机枪架在工事上他虽没说话但那是个提示我们纷纷就位。

    夜色与雾霭中极目的机场那厢晃动着人影隐约地响着鼓点。

    我们很多支枪口指向着从雾霭那端来的那小队英**人整着队踏着小碎步小鼓手咚咚地敲着鼓走在他们的指挥官身边指挥官闲庭信步一般右手打阳伞似的打着一杆挂在竹竿上的小白旗——这个机场曾经的拥有者他们以为他们已经失去了机场。

    蛇屁股拉响了枪栓以便让他们停步。不辣把一个火把扔了过去而陡然增强的亮光下我们看到以上的细节——这一切让我们哑然。

    指挥官那是一位头已见了花白的军人长得几乎是让人尊敬的他庄严地甚至是仪态万方地举了举手上的白旗“先生们我们要做的事情正象你们看到的。我们决定接受《日内瓦公约》的保护。”

    死啦死啦在我身边诧异着“啥意思?”

    我说:“投降。还有什么《日内瓦公约》的。”

    死啦死啦眼里顿时闪烁了贪心的光“就是说我们要什么都可以?”

    我却有点儿没精打采“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于是那家伙走了出去他刚走了出去那那指挥官身后的英军已经拉响了枪栓我们可敬的指挥官伸手止住——不是每一个人都看得习惯一个黑漆漆的挂了一身武器的**着上身的军人——老头儿的阅历让他可以容忍但绝非说他决定接受。

    指挥官含蓄地打量这死啦死啦“奥塞罗先生一支历史悠久的军队在他新崛起的对手面前放下旗帜是值得你们骄傲的事情。所以为什么不穿上您的衣服像个绅士一样和我们说话呢?”

    这话很长换成英语加倍长死啦死啦一直一脸外交笑容地听着听完了之后找翻译才现翻译被他扔在工事以里了。

    死啦死啦又喊我:“三米以内!传令兵!”

    我不怎么情愿地去他三米以内于是我们仪表堂堂的盟友又一次目睹了一个黑皮的**的瘸子我不知道在他艺术的心里叫我雅古理查三世还是伽西莫多。

    我告诉死啦死啦:“他叫你奥塞罗奥塞罗是摩尔人就是黑人。他说他是很有面子的人而你差不多光屁股了。你能不能把自个儿裹上点儿?这样大家都有面子。”

    死啦死啦才不管这个“***!因为他们烧光了我们的衣服!给我译!‘***’也要译出来!”

    我把他的意思文雅化了许多“我们无法扮演绅士因为您骁勇善战的士兵烧掉了衣服、枪枝、弹药、食物、药品等等一切我们得到的唯一战争物资是呕吐袋。我的指挥官因此表达他对此事的看法:***。”

    我得佩服那位老绅士的涵养他只是睐了睐眼睛“年青的先生为何生气?向你们提供物资不是我的份内断绝你们的物资来源遏制攻势恰巧倒是我的职责。当然那是在我撕毁我心爱的床单做成这块小白布之前。”

    我低下头我沉默我抬头看了看死啦死啦死啦死啦正安心地等着我译出以上内容:“别着急慢慢译。我也常忘字的忘汉字。”

    于是我继续沉默地看着他我一边轻轻捏着自己的指头让骨头轻响老绅士皱眉看着并不掩饰他的惊愕也许这又是个很不绅士的行为。

    我怎么解释我们的盟友宁可向日军投降也不愿相信他们被中**队搭救?我们的盟友甚至分不清汉语和日语或者更该说他们懒得分清。

    我们用半个小时解了机场的围但为了向机场守军说清我们来自早被他们放弃的战区是盟军——这花了足足一个半小时。

    老绅士终于折断了他的白旗扔在一边踏了一脚这样表示过他终于明朗的态度后他让在一边他的几个护卫列个仪仗队他的鼓手开始敲另一只曲子。

    我们大部分人都已经等得坐在地上了那是累的我们从我们不绅士的行为中站起身一脸的厌烦打着很不绅士的呵欠我们终于可以进入这座我们本该在里边换装整备全编制出击日军的基地和机场。

    我的腿都疼得要炸了刚才太费劲了我让在一边好走慢一点儿一个人扶住我扶我的是郝兽医。

    老头儿一脸的苦笑“救了整座机场你觉得荣幸吗?”

    “我不觉得荣幸一点也不觉得荣幸。”

    死啦死啦离着几臂远精力过剩地冲我吵吵——他实在是我们中唯一一个还看不出倦态的人“你都能教会英国佬分清中国人和日本人你真了不起!我又想给你升官啦!”

    我斜了他一眼我不想跟他说话但我愿意跟郝兽医说“就算咱们真救了整个快被英国人败光的缅甸英国人也不过觉得这是一场中国猴子打日本猴子的战争又愚蠢又自负就好像我们以前被人分得七零八落还嚷什么以夷制夷一样可笑。还有啊我们说英国人败光了缅甸这可只是他的殖民地我们呢……我们快败光了我们自己的祖国。”

    “他想法真多!”死啦死啦猛力拍了拍我从我们身边过他走向前边的迷龙看来又有人要被折腾。

    我不理他我现这货在时要想说自己的话最好就是不理他“我越来越后悔来这趟了郝老头你害死我了我该安安静静在禅达烂死的。”

    郝老头干笑了两声而答腔的仍是前边的死啦死啦这家伙的耳力有点儿非人“翻译官我立马就弄个英国医生来治你的腿。”

    我怒从心头起瞪着他“我告诉你件事吧?”

    死啦死啦无所谓地说:“说吧我啥破烂都收。”

    “你再能打也没有用。缅甸这场仗咱们输死了。”我瞪着他我已经说了够军法从事的话但够军法从事的事我之前也没少做。他看着我那表情与军法什么的完全没相干“我又不是在为英国人打仗……你瞪着我干什么?”

    这回他真走了拍着打着一言不的迷龙再不管我这边。

    郝兽医唏嘘了一下“他是在为我们打战呢。”

    我泼他的冷水“老头子啊乱激动的老头子你要小心中风啊。”

    我们睡在仓库里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比较会照料自己的人睡在仓库里俯拾即是的板条箱上我们每个人都尽量让自己来之不易的武器离自己近一些。

    鼾声如雷我瞪着黑漆漆的穹顶看-一群人的鼾声夹在一起实在是件很奇妙的事情有高调有低音回旋的咏叹的欢呼的如泣如诉的。

    行伍多年最恨的事就是打鼾。家父要求寝食无声打小就家法高悬揍得我对睡觉和吃饭都有下意识的厌恶。

    我拼命跟自己说这觉来得不易从登上飞机就进入一个疯人的世界疯子累了倒地就睡我们却又得疯又得清醒……可世界上骗不来的有几件事情:心安理得、诚实、天真、睡着。

    我看着郝兽医从漆黑里摸了过来一会儿撞了箱子一会儿绊了板子他背着我给他的医药箱就算伸手就能够着我们这帮躺着的家伙可刚从外边有亮的地方来老头儿在这黑过头了的地方仍得摸索。

    我轻轻嘘了一声于是郝兽医摸上了我的脸。

    “那是我的鼻子眼。”我说。

    “对不起对不起。”他摸索着坐了下来“英国人这给找的啥鬼地方?黑得跟娘肚子里似的。”

    “仓库啊。放我们这帮野人到处乱跑要丢了他们的英国面子的老绅士说不定还真在想法给我们塞回娘肚子呢。”

    老头儿嘿嘿地乐“那敢情好。那我就回西安了。”

    “给死啦死啦治肩膀啦?你加把劲儿把他治死好吗?像对我们一样。”我问老头儿。

    老头儿摇摇头“你要不遂愿啦那家伙属四脚蛇伤肉不伤骨的拿签子蘸了药捅进去就好连他和英国人拌嘴都不耽误。”

    “他又在跟英国老泼皮拌嘴呢?”我开始往起里爬和英国人吵架是我愿意做的事情但被郝兽医拉住。

    老头儿拉住我“得了得了。老泼皮明说了不欢迎没有绅士风度的翻译而且弄来一个很有绅士风度的翻译。死啦死啦也说让你好好躺着明天再三米以内。”

    于是我又躺下了躺在板条箱上老郝躺在箱子下。

    “你真相信他?”我问。

    郝兽医答非所问“信不信由你。他在跟英国人要医生治你的腿。不是我这样的医生是像样的医生。”

    我沉默在沉默中摸索着我的腿“这是谁的腿?我忘球的了。”

    郝兽医叹了口气“睡吧睡吧这年头谁又还记得个什么?你看老子被你们死丘八裹进来打仗就成了个浮萍的命就心里记得自己个根。”

    “***睡不着。”我说。

    “年纪轻轻你凭什么睡不着?”

    “明后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凭什么睡得着?”

    “最不济象我一事无成就这么老死。可凭什么睡不着?”老头儿不依不饶。

    “没心思跟你老糊涂扯了。”

    郝兽医在黑暗中苦笑“你睁着眼的吧?你闭上眼。”

    “闭上也睡不着。”我说。

    “你闭上。”

    我闭了眼一瞬间脑子里充满了血肉横飞马驴儿在机枪弹的冲击力下飘走连长在烧迷龙抱着李乌拉的尸体站在浅滩死啦死啦像个猿人一样挺着滴血的枪刺鬼叫这中间闪现了一个女孩在这样的纷乱中我记得她叫小醉。

    然后我听见郝兽医在哼歌就他那嗓子跟老鸦有一拼大概是陕西人哄小孩子睡觉唱的歌。

    我转了个身“嚎什么嚎啊?我他妈又不是你儿子!”

    郝兽医“嗯“了一声“我儿子跟着汤恩伯的部队在打仗呢。闭上眼闭上眼。”

    “闭上眼也睡不着!”

    我闭上眼这回很安详再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出现郝兽医轻轻拍打着我的手他还是哼哼他难听的老鸦调。

    我就想我怎么可能睡得着我就这么一直把自己想睡着了。

    我被人推擞着我开始惊叫那叫声吓到了我自己我猛坐了起来死掐着推我的人——然后我在那群老油条的哄堂大笑中清醒。

    不辣、要麻、康丫们大笑着看着我我手上死死掐着阿译的脖子连吓带掐阿译脸色惨白我讪讪地放开阿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压抑着咳了两声。

    “我就是告诉你有衣服了。”他说。

    我看了看他新穿上的英式军装而更让我注意到的是他手上拿的剪子-和一个剪零碎了的马口铁罐头。

    阿译解释说:“英国人的衔跟咱们不一样我剪几个咱们中国的衔戴着。”

    我想嘲笑他可是未遂最后摸了摸他被我掐过的喉头。

    我打算忘掉曾被阿译打过黑枪——只要不用和他一块儿再上战场。”

    我睡眼惺忪地走过仓库王八蛋们都早起来了在外边洗漱自己这仓库里几乎空着。我看着板条箱上放着的那些东西:我们每个人都有衣服、一副绑腿、一个背包、水壶和少量而难看的m1917式钢盔。逆着打开的仓库大门透进来的日光那些东西看起来很温暖-我触摸它们那种温暖让我觉得很悲伤。

    我们中间黑皮的那帮家伙在仓库边用胶皮管子的水龙洗净自己用刚拿到的毛巾包着刚拿到的肥皂当流星锤打仗。我们抓住跟着要麻上了一班机的一个家伙束住了他的裤腿然后往里边灌水让他举步维艰地穿着一条灯笼裤。

    英国人的哨兵奇怪地看着我们——郝老头儿给自己打了满头的肥皂却找不着水管他闭着眼摸索着我们却一直在移动着水管放在一个他够不着的地方。

    康丫得得令台令令台地唱着某段武生戏文包着肥皂的毛巾被他当马鞭子挥舞肥皂飞了出去滑了一段落在独霸一个水管子正在冲洗自己的迷龙脚下——其后果是滑得迷龙仰天一跤。

    我们都老实了我们中的康丫有一种头破血流至少是鼻青脸肿的预感。

    迷龙晕头转向地坐在地上看了看然后抓起那块肥皂给自己打肥皂。

    我们只好呆呆地看着他。

    迷龙也许完了迷龙真的是不再像迷龙。

第三十章

    我们给自己套上干净的衣服这是英国人还没来得及烧光的物资之一。康丫给自己头上扣上了一顶m1917钢盔然后开始大惊小怪——这家伙他没使过于是他拿着打仗得来的日式钢盔比较。

    “有和面的没?现在可以煎烙饼啦。大鼻子在拿饼撑子糊弄我们。”康丫比较出结论如是。

    蛇屁股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你就少见多怪。老子打淞沪就顶锅子来的。”

    但是康丫仍然戴上了捡来的日盔。

    不辣拿枪在他脑袋上捅得哐哐响“要想脑壳被自家人开天窗你就顶个日本盔晃。”

    “可不?英国人连中国话日本话都分不清他会来分你日本盔下边的中国脑袋?”我说。

    康丫终于老实了就是说他开始把两顶盔一前一后挂在身上试验做护心镜这样试验的结果是他现可以拿两把枪刺咣咣地把自己当鼓敲。

    外头传来死啦死啦的大叫声:“立正!长官驾到!”

    就死啦死啦来说这样严重的吆喝他还从未有过他行风立松地卷进来时我们简直以为虞啸卿附了他的身只是后边跟着的并非张立宪何书光之类而是一个一脸怀疑精神的英军上尉医官。死啦死啦也换了衣服我们终于可以看见一个干干净净的军官他几乎有些清秀。

    我们衣冠不整但终于算是给面子的立正。阿译把他好容易剪出来的几副中国衔交给了他“团长你的军衔。”

    那家伙大大咧咧接了“谢啦!”他像一个军官那样打量着我们顺便将康丫当锣敲了个响然后叫道:“孟烦了你那烂腿拿过来看看!”

    我瘸过去的同时那名医官已觉受辱他开始叫唤:“他是个士兵!我是军官专属的医生!”

    我站住了我还要为这条腿受多少气呢“他只为军官服务。还是郝兽医比较配我的腿。”

    郝兽医苦笑而死啦死啦大踏步地过来啪的一声来了个足可以应付得过蒋中正公的敬礼“团座!报告团座!请坐下伸您的贵腿。”

    我说:“别闹啦。一天做二十四小时的小丑你不歇吗?”

    死啦死啦保持着一脸的恭敬跟我说:“总好过一败再败败成二十四岁的烦啦。是吧?团座?——你们不会伺候长官的吗?”

    他喝的是我的那帮狗党此时他们一窝蜂而上的以一种恭敬之极的姿态架着我扒掉了裤子。我一边气着一边被他们摁在板条箱上坐下。我从人渣们的头顶上看了过去医官以一种瞠目结舌的表情看着我们。

    死啦死啦蹦起来给我打了个敬礼又过去给那名医官打了个敬礼“请为我们的指挥官治疗!”他甚至刻意夹杂了刚学会的英语词汇“指挥官“。

    那个医官终于走到我身边蹲下了身子“对不起我不清楚中国人的军衔。”他一边说一边开始检查。

    我看着死啦死啦走开离开我们。

    迷龙在仓库外的角落坐着英国人愿意把我们安排在这里有很重要一部分是因为这里有隔离网迷龙呆呆地看着隔离网。死啦死啦从他身边走过几米后又绕了回来他又在挑事一脚把迷龙靠在自己肩上的那挺布伦式给踢倒了。

    迷龙看了看他把枪扶起来仍架在自己肩上——死啦死啦好像那不是自己干的他正专心给自己佩上阿译制造的中国中校衔——只是然后他又走过去一脚把机枪踢倒了。

    于是迷龙终于开始往起里爬“我知道咱们谁看谁都不顺眼……”

    死啦死啦就是要挑起迷龙的火气“东北佬儿就是不会打仗虚耗粮饷浪费我子弹。”

    迷龙不再说话了把住他肩照道理下边应该是肚子上一拳但死啦死啦开始动嘴“我半匣子弹打死四个你一匣子弹打死一个。这要等你打到东北打空的弹匣都够堆个山海关了。”

    迷龙沉默仍带怒气的沉默但过了会他开始嗫嚅:“我没使过机枪。”他没说出来但眼睛里已经写着“你教我”了。

    于是锤人的不是迷龙而是死啦死啦死啦死啦锤着迷龙的臂膀“身板是个使机枪的身板准头也不错可干吗非连呢?头两命中往下的全上天跟天上飞的有仇?”

    迷龙变成了迷惑“机枪就连呀!”

    死啦死啦拿过那支枪“短点短点短点。”他一边说一边在开火扳机扣得训练有素每次出膛都是二到四的短点射说了三次短点三块石头被打得粉碎。

    “这是布伦式跟咱们国内用的捷克式是一家。是咱们最拿得出的枪也是小鬼子最恨的枪。看你人不错才让你扛——要不要学几个使这枪的损招?”

    迷龙没说话因为迷龙已经钦服。

    我拖着我的腿从仓库里跛行出来那怪异的“哒哒”“哒哒”的短点吸引了我。我走了几步便看见迷龙在那用短点打断远处的树枝这家伙比死啦死啦来得更狠他因为臂力大是用跪姿在射击左手扶着枪身整支枪的后座全作用在右臂上——对他来说那似乎不算一回事儿。

    死啦死啦已经结束了他的教程坐在一边看热闹。我看看他他扫我一眼又开始看迷龙的射击而我觉得有必要跟他说一声。

    从回到机场死啦死啦忽然开始像我们自己人他通宵达旦地从英军那里磨来我们急需的物资。即使不算我的腿我对他的印象也好了一点儿。

    “下午就给我做手术。”我对他说。

    “哦好啊。”

    我想走但我又觉得有必要吭一声“……谢谢。”

    “腿治好啦就别老掉队啦——三米以内。”死啦死啦提醒我。

    我不那么想回答这个问题我回身老绅士指挥官正在匆匆过来并且带着他的英国籍的翻译。

    老绅士嚷嚷着:“你答应过我们你的部下会帮助我们加固防御工事!”

    我抢在那位英国人之前给翻译了我不是绅士“他要我们帮忙加固防御工事——我去叫人?”

    死啦死啦拦住我“不谁都不准动窝。我的团需要休息都累成灰孙子啦。”

    于是我们都坚持着不动了我看着他迷龙也看着他我们几乎是感激的。

    是的我们都快累散架了。我们只是想替他分担。

    于是我几乎是温和地跟他说:“你没有一个团只有三百多败兵。”

    死啦死啦坚持道:“我乐意就是我的团——告诉老绅士我们不是来加固防御的我们不是泥水工是军人我们休息好了就主动出击。”

    “我们……”我没译下去因为我刚意识到那位一秒钟前还让我们感激得不行的家伙在说什么我转头看着他迷龙也看着他我们都在讶然。

    “……疯了?”我没有改过来这个词还是用的英语。

    老绅士也道出了对他那翻译译出内容的看法“疯子!日军多得像会移动的森林!”

    “是啊日本人疯了两个小队就敢袭击机场对付这样的疯子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十个人就敢袭击他们的联队——我的团可有三百人。”他笑吟吟地说确实这样胡来的战略不大可能用军人的一本正经说出来。

    我只好瞪着他。

    老绅士在再度得到他的译文后掉头就走:“上帝他们要自杀我要去联系他的指挥官!上帝保佑这该死的通讯让我赶紧联系上他的指挥官!”

    我向死啦死啦说:“他说我们自杀他要去联系咱们上峰。”

    死啦死啦向老绅士的背影嚷着其实他根本不在乎对方能不能听懂“跟自杀对着干我这是降低伤亡的最好办法!”

    “你赢了一小仗可这是场大战。眼下你赚到了可过去我们输得太狠我们会死得精光。”我盯着死啦死啦。

    “大仗就是小仗叠出来的。我就有三百来人就打小仗。”死啦死啦说说完他追着老绅士去了看来他的口角还远远未完。

    我看了看迷龙迷龙看了看我抱着他的机枪在尘埃里坐倒。

    迷龙还抱着他的机枪坐着只不过换了个地方。我坐在他的身边。

    “我不是不知好歹只不过是知道他心比天高心太高的人草菅人命。迷龙我以前也是这号人跟弟兄们混着我就混会一件事命挺值钱。自己的命没得价别人的命也很金贵不能那样用的。”我苦口婆心地跟迷龙说。

    迷龙有点儿心不在焉“多少钱?”

    我默然了一会儿索性直奔主题“……他会害死我们。”

    “我整死他。”

    我哑然了迷龙带着微笑说这话的他眼里又放着光像是终于撞上一个他流亡十一年来从未遭逢的精彩游戏那样说整死谁简直近乎于亲昵。

    “他说给我配个副射手这样的机枪才好使。”迷龙跟做梦一样说。

    我仍然不信任他他也似乎并不希图我们的信任。但是看着迷龙在失去最后一个同乡后居然还能这样微笑我明白一件事他真的会整死我们。

    第五章

    “哒哒”“哒哒”在迷龙精确的点射下缅甸丛林小径里的日军栽倒而炮弹也在我们的阵地上爆炸。

    一个九二机枪巢被直接命中一个同僚飞起落下落在要麻和不辣的中间不辣把他扒拉过来看一眼对着正蹒跚过来的郝兽医大叫:“兽医别来啦!死翘啦!”

    于是郝兽医以一种叹息的表情蹒跚向另一个方向的伤员。

    要麻“当”、“当”地一枪枪射击枝丛里一个晃动的目标直到那个中了弹的日军冲出来做濒死一击在他和不辣的攒射下滚落山坎然后他心不在焉地在阵地上逡巡什么——“豆饼呢?”

    不辣回答:“拖子弹去啦!”

    迷龙在一旁骂道“换枪管子啦!撞上你这么锅夹生饭机枪快成老套筒子啦!”

    要麻一直在逡巡的人终于出现豆饼拖着沉重的弹药箱和备用枪管从弹坑里爬了出来要麻盯着那两位不大配合地更换枪管副射手豆饼经常要挨迷龙一下不耐烦的殴击。

    阵地上的炮击渐渐平歇这也意味着日军的这次攻势再度宣告放弃。死啦死啦用接驳着枪托的毛瑟枪点射追击着已经在撤退的林中人影——这种使用方式意味着他也许在某个德械师呆过我这次没离开他三米以内并且确定我用步枪击倒了一个日军。阿译瞄了很久也许是从这仗从开始到结束那么久最后“砰”出一个很不光彩的空枪成了这次阵地战的句号——一只被打落的大松塔掉落下来以至我们这些他左近的人都看了他几眼。

    “又跑啦!别打啦!”死啦死啦让大家停火顺便着牢骚“英国子弹不好要啊!”

    于是我们开始清理和修整阵地抬走尸体包扎伤员因为疲劳过度我们都像是阵地上的游魂配没多久的衣服又跟收容站里一个德性了成了沾满了血和泥的破布。我们的阵地仓促而草率几乎无法防住炮弹现在它已经快被炮火撕裂了我们从浮土中扒出人从打断的灌木下拖出人。

    零碎的小口径炮弹仍在我们周围炸着但现在可以喘口气了。

    被踢了屁股的日军没等我们主动出击两个中队掉头反扑。我们不能把自己抹成黑皮往林里钻得保护机场。阵地仗开始死守一点点被绞碎。

    死啦死啦一直推销他的方案:继续往我们死守的机场投送兵力拖延甚至压垮日军空虚的后防。听着不错但我军归心似箭英军忙撤往他们最爱的印度我们是被扔在缅甸的最后一批。我们背后机场上的盟友热心和总部联系只是为了验证死啦死啦的身份。他们的炮兵一直在轰击据说有日军囤集的遥远森林拒绝让任何一颗炮弹落在攻击我们的日军头上——这关乎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尊严所以不可说服。

    我向着康丫牢骚:“一万年不变的小日本。炮兵轰步兵冲步兵冲时炮兵轰。你蹿出来打步兵退炮兵轰你不管炮兵轰完步兵冲一次次给你耗完了就这么个死板打法也吃掉半个中国——你服不服?”

    康丫死样活气地抱怨:“我不该改名。我们村师塾本来给我叫康有财算命的说我其实是何仙姑的丫环投胎愣给我改叫康丫。”

    我安慰他说:“丫比有财好听多了。四万万同胞怕有四千万叫有财的死了都没人知道。”

    康丫有点儿犯愣“是吗?可我觉得我不是何仙姑的丫环我大男人叫康丫能折寿成二十五岁。”

    蛇屁股推搡着他“呸呸。你快呸呸。”

    康丫很听话“呸呸。我今年二十五岁。呸呸。”

    远处死啦死啦又在叫我“传令兵!再无所事事惑乱军心视与日寇同谋!”

    我回头死啦死啦指了指在刚才炮击中被炸塌的九二重机枪枪巢那意思是你过去打理一下。我艰难地站起来并且特意绕了点远绕到死啦死啦身边。

    “传啥令?”我问。

    死啦死啦忙活着擦枪把他的毛瑟712收拾成此阵地上最干净的东西“我哪儿知道?你不是从徐州打到缅甸吗?”

    我知道他又在损我了我瘸过去那一七五山炮把整个枪巢炸塌了除了死掉的同僚外外还把副射手炸死在枪巢边我过去时当兵的正把副射手抬走但剩下的人很挠头因为枪身倒还完好枪架却被炸毁了。

    “挠出脑花子来也没人管你们的。卖点儿力气我只出嘴皮子。”我打算袖手旁观。

    我指挥着他们用沙袋垒出一个倒三角的槽口把枪管卡在上边枪身用又几个沙袋垫住——死啦死啦看到此时也就不看了擦完了毛瑟便专心擦他的李恩斯菲尔德步枪——反正我也不是弄给他看的我让他们在枪管上又压了一个沙袋以抑制枪口上跳。

    “瞄就得老天爷帮了好过没有。”我随手抓了一个同僚的差“你探半拉脑袋帮看位置被打飞了别说我没提醒。”

    我懒得管他因为刚才那个飞起落下的同僚之死而生的哀恸和因我的说话而陡变的表情我走开转身时碰到了郝兽医并且注意到他一直在打量着我的腿。

    “刚动了手术就能乱蹿了?”他有点儿酸溜溜的“英国兽医是强点儿。”

    “医术和架子都是您老人家的一百倍。痛死了挖掉那块烂肉后痛炸了。”

    郝兽医劝我:“你该躺着。”

    “躺着就只好拿英国话损人隔着鞋挠来这说中国话才损得过瘾。”

    我们身后又出了异响迷龙一脚把他的副射手豆饼踹躺在战壕里由此引了要麻与他触及体肤的冲突。要麻又屡败屡战了因为不辣在他们有两根脊梁。

    “不辣上啊!日翻他!”

    不辣喊着冲了上去“哥哥我给你报仇!”

    我们无所谓地看着迷龙一臂弯里箍着一个那两位砰砰地对迷龙的肚子和背脊饱以老拳迷龙抽空子对两人的小腿报之以脚。

    一声异响肉眼难见的飞行物呼啸着从我们头上飞过那三个货终于和谐了齐齐地扑倒我们这边哈哈地大笑。

    蛇屁股说:“笨蛋!是过路的小手炮啦!”

    那小炮弹在我们的视野之外爆炸但并不是这一“咚咚”地又有几飞过“轰轰”的又有几爆炸——我们终于回去自己的阵位。

    死啦死啦悠哉游哉地从紧张到汗毛竖的我们中间走过那种轻松本身就是一种奚落他用望远镜观察弹着点。

    我们看着我们侧翼的山道那辆吉普车在并不宽敞的山道上一路七拐八拐拐着急弯而来那是英军司机为了躲避因为树林障碍而失了准头的掷弹筒炮弹砰砰砰砰的那炸点远得像在演习司机也使尽了浑身解数。

    我们在我们的阵地上看着。

    康丫纳闷地问:“他们躲什么呀?一路直蹿不早就过来啦?”

    “他们誓不与你康丫同见识否则就没了尊严。”我袖着手说。

    郝兽医说:“我说这日军是攻了十几次啦这英国盟友可还是第一次上咱们阵地来呢。”

    死啦死啦大点其头“对了。兽医说得对要客气要待以上宾之礼。我惦记他们那几门维克斯大炮每天也往咱们阵前打一两个基数。”

    老头儿有点郁闷因为死啦死啦根本在无心中就把他叫作兽医。我拍老头儿安慰一下。

    “完啦完啦撑不住要拉稀。烦啦你上午说他们多久没打过仗了?……得得要跳车啦一二三。啧啧。”康丫一边观察英国人的动静一边说。

    前运输连副排座康丫在这方面看得比我们准小手炮远远地爆着虽远却也考验着司机的勇气他终于顶不住一脚把车踩熄了火扔下他车上端坐的指挥官跳了车就跑还好绅士风度万岁他跑两步总算猛省去扶了老绅士下车。老绅士行不乱步下车后再绕一边去拿下一个精致的公文包最大限度地考验着他部下的勇气。

    于是死啦死啦在他们还没上来之前冲我们嚷嚷:“仪表!军威!想不想火炮支援!给他们拍舒服啦!”

    他带头整理身上的破布我们也就整理身上的破布几个天体爱好者忙不迭地穿上自己的衣服。

    阿译提醒我:“军装不是这样穿的。”他把我衣服上一直到领口的扣子也给扣上了勒得我透不气来。

    我用一种正在上吊的表情整理着过紧的领口跟着死啦死啦去迎接大英来使刚才的乌合之众们拉着一个丢三拉四的小队形跟着去扮演仪仗就我们一向的习气和此地环境我们已做到了极限。

    死啦死啦半真半假地跟我起哄:“快想词!能把老绅士感动得抱你亲一嘴你立刻就是尉官啦!”

    曾经是中尉的我颇有点儿悻悻“想从你那儿占便宜的人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死啦死啦哈哈地乐“哦?哈哈。我穷嘛。”

    然后我们列队站在阵地口看着那面瓜司机搀着老绅士气喘吁吁地往上爬我看着老绅士在胡思乱想我们像卖水果的把所有还看得过眼的全拉到了阵地口。

    我真的开始想词“最可尊敬的亲爱的先生荣耀的日不落的战士”什么的我看着他“甜心陛下”这种八杆子打不着的词都快冒了出来。我们真的很需要炮火我们真的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了。

    老绅士终于上了来拿着他的公文包喘着气我们齐刷刷一个敬礼我一个箭步瘸了上去“最可尊敬的亲爱的先生……。”

    老绅士怒眼一睁再也没有他一向的温文气都没喘过来他扔过来的便是一堆比日本山炮猛烈得多的语言轰炸“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哪一个国家的哪一支军队?你们根本不存在!你们所谓的四川团已经回到你们的国家!和你们的团长一起!我记不清他那个古怪的名字但是我知道他绝不是眼前的这个乞丐和骗子!这位巴黎的愚人王是哪个部落的领?年青的瞪着我的先生?!”

    我周围的所有乌合之众都在愣着而我就是那位年青的瞪着他的先生而从公文包里掏出的一纸公文摔到我的手上我没接它散落在地上我看着那是英语的我们这些天从这座机场和基地提取的全部物资的清单。

    老绅士厉声说:“我必须收回已经被你们骗取的全部物资!立刻!”然后他终于温和下来这种温和比刚才的狂怒更打击我“我很抱歉没能坚持和你们像绅士一样交流。但是这太无耻了年青的先生你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连一颗钮扣、一粒子弹都不该属于你们。”

    我闭上眼我听着炮声遥远地在响我转开脸我看见被排列在战壕里的尸体我强迫自己再把眼睛闭上但我现我自己在死拧着肩上步枪的背带再睁开眼时我现我已经把步枪下肩然后我拿枪口猛杵着那位老绅士的胸口幸亏没上刺刀否则他早被刺穿。

    “它存在吗?我们不存在所以它是假的!对您来说它不存在!我用我不存在的手指给您一颗不存在的子弹好吗?那边的尸体也不存在!不存在的人守卫着您那座高贵的肯定存在的机场!存在的绅士大人……”

    老绅士白着脸但为了他那无论如何都要存在的尊严而生挺。我的狗党们一拥而上把我拖开我挣扎着我们的人现我的挣扎主要是为了把那些物资单踩进泥涂时也就由得我了。老绅士最后瞧了一眼我的幼稚举动我知道枪不再杵在他胸口了所以他现在看我无疑像看一条基本无害的疯狗。

    “我知道无法与诸位进行理性的交流我抱歉将会采用更极端的手段。”说完这话他和他的司机们离开了我们的阵地艰难地跋涉向他们那辆熄火的车。

    我被我们的人放开就势瘫坐在地上现在我倒是平静了一个泥巴团子打在我的眼皮上方我像独眼龙一样转头逡巡着来袭的方向——死啦死啦正在抠着胳膊上的泥。

    “传令兵三米以内。”说完他走向阵地后沿我们已经是在后沿所以他是走向阵地后方的丛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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