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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子归来全文阅读

作者:温暮生     庶子归来txt下载     庶子归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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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火焚法场

    华京城菜市口,一块向来在处刑穷凶极恶之人时,才会对百姓们开放的法场。

    时辰还不到晌午,围观的百姓已经将法场外围堵得水泄不通,穿着银色铠甲的禁卫军结成人墙,才勉强阻住了不断向前拥挤的人群。

    人们抬起头,目光越过维护秩序的军队,直望向法场最高处,一座新搭建起来的火焚台。

    火焚台搭得极高,台下堆着小山般的枯草,中央耸立的圆木上,绑着一个浑身伤痕的人影。

    人影虽然清瘦,可从身量上依旧能辨别出是名男子,一头乌亮却杂乱的头发披散下来,堪堪挡住大半张脸,只留有一双灰蒙蒙的眼睛,透过发丝缝隙无力地打量着不远处的人群,眼神里带着一丝自嘲。

    “爹,妖怪在看我们呢。”最前方的人群里,一个梳着冲天辫的小娃娃坐在父亲肩膀上,奶声奶气地指着圆木上的男子。

    “快,别盯着他的眼睛看,小心沾了邪气!”父亲赶紧把孩子从肩膀上抱下来护在怀里,同时不忘恶狠狠瞪那男子一眼,“都这个时辰了处刑官怎么还不来,早些烧了这妖物,难道还容他活到午后吗!”

    话音刚落,他身边许多人同时露出义愤填膺的表情,纷纷嚷道:“对啊!快些烧死他!”

    “烧死他!烧死他!烧死他!”

    高喊声像受到感染一样迅速扩散开去,人们高举起拳头,一下下朝被捆着的男子挥舞,有些比较激进的,索性直接捡起脚边的石头,朝他投掷过去。

    四面八方的碎石带着破空声飞来,男子无法避开,一连被砸中好几次,其中一块更是撞上他的额角,鲜血顺着他清俊的侧脸缓缓流下,直至唇边,他不禁伸出干涩的舌尖舔了舔,血液冰寒刺骨,还带着苦味。

    怪不得都管他叫妖怪,原来他的血早就不似常人般温热了。

    尤其一颗心,更是寒得彻底。

    石头依旧无止境地飞来,好在绳子捆得不算太紧,他努力侧过身,将前方高耸的腹部挪到侧面,以减少飞石带来的直接伤害。

    这个被绑在火焚柱上的男子,小腹处竟然高高隆起了一圈,如同怀了五六个月的身孕一般。

    事实上,他也的确怀孕了。

    男人有孕,这在大周朝是千古未闻的奇事,消息传开后,整个华京城一片哗然,妖物之说甚嚣尘上。

    这样的妖物,既然被发现了,那是断断不能留的。依钦天监监正大人的话,只有将妖物火焚致死,才能化去他的一身戾气,转化为祥和之气,以告慰上天,换来大周来年的风调雨顺。

    于是,他便被押送到这里,绑上了高高的火焚架。

    男子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肚子,冷漠的目光逐渐转为柔和,即便他明知道,那些人把他叫做妖物,完全是因为自己的肚子,可对于里面正孕育着的生命,他却提不起丝毫恨意,甚至还有满满的愧疚。这个孩子,注定来不及到世间看看,就要和自己一起共赴黄泉。

    男子又想到了自己这一生。

    他虽生于大家族,但生母早逝,身为庶子又不被父亲喜爱,自小便受尽家人的欺凌折辱,唯一的胞妹更是惨死于庶兄马蹄之下。本以为只要忍气吞声,熬到秋闱中选,便可以举人身份自立门户,吐气扬眉,怎料那些人却连应试机会都不给他,设下奸计害他被学监除名,更劝唆父亲将他赶出家门,发落到附近一处皇族行宫中看守书院。

    也就是在那座行宫里,他遇见了那个改变他一生的人。

    初初相遇,那人并不介意他的出身,只言钦佩他满腹诗书才华,欲与他结交。

    于是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他们几乎一直并肩而行,伴随着那段逐渐褪去青涩的时光,他心里也有一份悄然萌发的感情在滋滋生长,从惊讶胆怯,到彷徨接受,最让人欣喜的,莫不是这份他自认为无妄的感情,居然能有开花结果的一天。

    “宁渊,即便天下人都弃你而去,我司空旭便对着这片江山起誓,永不负你。”

    为了那个对他说出这句誓言的人,他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左膀右臂;用自己不算强健的身躯,为他殚精竭虑出谋划策,也为他挡住数不尽的算计与暗杀。

    毒酒,他不知饮过多少杯,刀剑刺入身体的痛苦,他同样甘之如饴。得知那人率军抗敌被困凉州,他从华京城千里走单骑,将人救回来的同时,自己也因受伤过重昏死过去;那人被兄弟陷害打入天牢,他为求面圣,在宫门前长跪三天三夜,不惜自残以血铭志,终于得到外出回宫的太后侧目,为那人争得一线生机。

    一次次的九死一生,他终于看着那人成功拿回原本属于自己的那份荣耀,本以为二人身前的崎岖坎坷之路终将变成坦途,却不想一切就像一场镜花水月,刹那间便物是人非。

    “宁渊,我卧薪尝胆走到今天这一步,为的就是要以亲王之尊,王妃之礼迎宁珊珊过门,这是我多年前上门提亲被拒后,当着宁国公府所有人的面发下的誓言,如今宁国公府已经接受了我的聘礼,大婚之后,宁珊珊将会是我唯一的王妃。”

    “你要恨便恨我,只是我绝不允许你去找珊珊的麻烦,如果你安分守己,我会在这王府里赐你一处居所,保你一世荣华,这也是我对你的不负之诺。”

    刀刀剜心的话言犹在耳,他感觉到眼角一阵酸涩,只能紧闭住眼睛。

    “睿王殿下驾到!王妃嫁到!呼延元宸皇子驾到!钦差大人到!”司礼太监高亢的声音打断了男子的思绪,也让闹哄哄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明黄色的华盖在法场外围扬起,禁卫军们硬生生在人群中排开一条通路,成排的侍卫与宫人,和身着正四品官服,被任命为钦差的处刑官,簇拥着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缓步而来。

    男人穿着团龙密纹的锦袍,身量高挑,面容极为英俊,身边跟着的鸾袍女子也是容色倾城,这二人一前一后,只是行走间透出的风姿,就让围观的百姓们看花了眼。

    “睿王本就是人中龙凤,没想到长得也如此出众,怪不得能娶到号称华京第一美人的王妃。”

    “如今睿王殿下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他几个兄长都没晋封,独独就他一人被封了亲王,你们说他会不会当太子?”

    “不可能,说句大不敬的话,睿王出身摆在那里,能封亲王已是顶天了,有皇后娘娘嫡出的大殿下在,储君之位怎么都轮不到他。”

    “可这妖物就是睿王殿下亲手抓住的,他为国除害,连太后娘娘都赞不绝口,现在又娶了宁国公嫡长孙女做王妃,风头正盛。如果有太后娘娘和宁国公的支持,皇后娘娘就算要反对,底气也不太足吧。”

    “这倒是,我听说这妖物还是王妃庶出的族弟,睿王殿下有勇有谋,在战场上用兵如神本就很得军士们的爱戴,如今他和王妃又能大义灭亲,擒住妖物,这功劳,皇上想不厚赏都不行哟!”

    话语间,长身玉立的睿王司空旭已经在监邢台的最中央落座,他抬起头,目光不经意间落在火焚柱上的宁渊身上,眼神闪烁了一会,而后又侧过脸,带着温柔的笑容与一旁的王妃说话。

    宁渊冷冷看着这一幕。

    曾经两情缱绻,不想如今那个男人却连正脸瞧自己一眼都不愿意,更要亲手将自己,与自己腹中两人共同缔造的生命一起送上断头台。

    他或许早该看清,司空旭从来就没有认真待过他,那个男人真正爱慕的只是他的族姐宁珊珊——那个天底下最风华无双的女人。他宁渊却被一时情爱迷了心智,最后落得这样可悲的下场,是他活该。

    “宁渊,要怪就怪你身为男人居然能够受孕,如今大皇兄已经知道了你的事,必会四处宣扬我在府中豢养妖物,我唯有先发制人,这是唯一的机会。”

    那日,司空旭带着人进到他房里,将他五花大绑时,说得便是这样一番话。

    妖物,实在想不到自己跟了他这么多年,如今竟然成了他嘴里的妖物。他的执着,他的情义,最终反而化成了一根捆绑自己的绳索,将他钉在这高高的木桩上,只等时辰一到,便烟火大起,送他归西。

    日头逐渐升高,大周处刑一般都在正午,处邢官看了看时辰,向高坐的司空旭请示道:“殿下,时辰已到,是否开始行刑。”

    司空旭坐着一动不动,双眼盯着前方的地面,俊美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像在沉思着什么事情。

    一旁的王妃伸出手推了推他,“殿下,大人在问你话呢。”

    司空旭身体微微一震,回过神来,抬起眼点了点头。

    处邢官得了司空旭的授意,执着令牌走到台前,清了清嗓,对下边等候的士兵高声道:“时辰已到,点火!”

    说完,就要将手里的令牌掷出去。

    王妃宁珊珊不禁攥紧了袖袍里的锦帕,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身为睿王名门正娶的王妃,在知晓司空旭居然和自己一个族弟有关系时,她简直无法形容自己心中的震惊。

    从前她是看不起司空旭的,一个宫女所生的皇子,怎么有胆子来求娶她这个华京第一美人。不料才短短几年,当初那个默默无闻的皇子居然摇身一变成了本朝第一位亲王,宗室新贵,更是炙手可热的太子人选,所以这一次,面对王妃的宝座,甚至是未来皇后的宝座,她丝毫没有犹豫,答应了这门婚事。

    她身为国公府嫡女,如今又是王妃,这样尊贵的身份,怎么能容忍和一个男人,还是家中旁支的庶出族弟来分享自己的丈夫!

    为了除掉宁渊,她想过很多办法,可惜似乎司空旭有意护着,收效甚微。难得苍天有眼,让她发现了宁渊身为一个男人居然怀有身孕的可怕事实,这次她为求稳妥,没有再急着出手,而是悄悄把消息送给了司空旭的死对头,大皇子司空钺。

    而司空钺得到消息后的动作果然不负她的期望,眼瞧着很快,那个卑贱的家伙和他肚子里的孽种就将一命归西,司空旭终将是她宁珊珊一个人的所有物,她也绝不容许在这就要成功的最后关头,有任何意外发生。

    “等一下!”

    眼见令牌就要出手的当儿,处刑官却被人拦了下来。

    宁渊本已经做好认命的准备,此时见有人阻拦,不禁抬头看去,见着一个高大矫健的青年大步上前,冲司空旭抱了抱拳。

    “王爷,我听闻此人并非穷凶极恶之辈,只因身为男子却有孕在身便要处以火刑,在向来以礼仪治天下的大周,是否太不近人情了一些。”

    “呼延皇子有所不知,我大周正因为是礼仪之邦,才容不得这些邪魔外道的妖物污了人间正气。”司空旭尚未说话,宁珊珊却轻飘飘地先开了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如若对妖物心慈手软,便是置天下百姓的福祉于不顾了,这其中的孰轻孰重,皇子心中也应有所考量吧。”

    原来这人便是夏国的呼延元宸皇子。宁渊听说过此人,他是西北方大夏朝置于大周的质子,因善于骑射,武艺高超,在华京城的王公贵胄间极有名声。

    “王妃此言差矣,只因其男身受孕,便不分青红皂白一概打为妖物,大周自诩天朝上国,目光未免略见狭隘了。”呼延元宸不卑不亢,声音低沉而稳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一些能人异士天赋异禀也并非稀奇,昔年我大夏便也出过男身成孕之事,那人不光不是妖物,还乐善好施,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依王妃之论,难道我大夏也该将此人擒来,火焚致死,以此拯救苍生?”

    宁珊珊一时语塞,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司空旭,见他虽依旧面无表情,眼里却透出挣扎的神色,她银牙一咬,当即道:“将这妖物处以火刑,是皇上亲口下的旨意,呼延皇子此举,难道是依仗着大夏兵强马壮,公然向我大周皇室挑衅吗!”

    呼延元宸语气一滞,想不到对方会扣过来这样一顶大帽子,他想了想,退回到原处站定,没有再多言,只是带着惋惜的神色看向不远处的宁渊。

    他今日跟来,本是好奇男身成孕之事,从未想过要替那人求情,只是刚才不经意间看见那人悲恸中带着愤恨的眼神,被那样凄厉的目光所震慑,加上他本就是好于打抱不平之人,便不自觉站出来分辨了几句。

    只是,到底身份摆在那里,他与宁渊素未平生,的确不宜多言。

    宁珊珊起身上前,夺过处邢官还未掷出的令牌,用力扔了出去,大喝一声:“点火!”

    士兵得了令,立刻将早就准备好的火把扔在火焚台下的干草上,刹那间,火舌席卷而起,带着滚滚黑烟直逼宁渊而去。

    高温炙烤的痛楚让宁渊如坠炼狱,他强忍住痛苦,感激地看了呼延元宸一眼,然后用沙哑的嗓音,冲着正前方高台上端坐的男人大吼道:“司空旭,你对得起我!”

    司空旭一直维持着沉稳淡漠的脸,随着宁渊这声怒吼终于出现了裂痕。他嘴角紧紧抿起,带着仓惶的表情站起身,似乎想要朝前走。

    可宁珊珊适时横在他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火势也在这一刻突然大增,瞬间就将宁渊完全吞没。

    望着那个被火苗与浓烟包裹着再也看不到的身影,就连性格豪爽,且见惯了杀伐场面的呼延元宸,也略微不忍地扭开头。

    曾听人说,痛到了极致,便也不觉痛,任由火焰无情蚕食着自己的身体,宁渊在意识涣散间,意外想起了小时候的许多事。

    母亲温柔的手,胞妹亲切的笑容,这些他曾经无比珍视并且想要守护的东西,却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一样样从他身边夺走!

    他忽然好恨!他恨极了自己那时的懦弱,恨极了那时的无能,如果一切能回头,他绝不会再忍辱退让,哪怕是拼尽所有,也要护得亲人周全!

    老天给了他命如草芥的出身,在常人看来宛如妖物的体质,又让他一世颠沛流离,受人欺骗,最后连死都不能善终。

    “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哈哈哈……”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张开嘴如梦呓般说出这么一句话,眼角更是滑出两滴清亮的泪珠。

    自从母亲死后,这是他第一次哭,被族人百般j□j的时候不曾,受重伤命悬一线的时候不曾,司空旭为迎娶宁珊珊而与他决裂的时候也不曾,但回忆起自己这一生,他却不受控制地流下了眼泪。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不公平……若有来生……”他喃喃自语了两句,高昂起头,张开嘴,冲着眼前已经被火焰染得通红的天空,用无边的愤恨与绝望,化作一句嘶哑却尖锐的高喊:“老天爷,你个王八蛋!!!”

    “咔嚓!”

    伴随着这声不甘的嘶吼,原本青天白日的正午,忽然遭一道闪电穿空而过。

    那耀眼而刺目的光芒,是宁渊在这世上所见到的最后一抹颜色。

第002章 再世重生

    江州城,冬。

    江州,大周王朝东北边临海的一座大城,距京都华京城八百余里,因盛产鳕鱼与各类海味,在大周很是远近闻名。

    江州城地处偏北,加之临海,每到冬日总是大雪绵延,白茫一片,是以又有雪城的别称。这样的风景在外人看来美不胜收,只是对江州本地人来说,看得多了也嫌乏味,而且积雪太厚不宜出行,因此在冬季风雪最大的时候,许多人家都闭门不出,城里也格外安静,少有行人。

    只是,并非家家户户都能享有这样的安静,至少城南大户,武安伯府上便一反常态,闹腾得很。

    武安伯宁如海,是江州一带极有身份的贵胄,其祖父为上代宁国公宁权,他本人更是文武双全,十八岁便高中探花,先任翰林院修撰,后官拜兵部员外郎,再晋侍郎,二十三岁弃文从武,戍守边关三年,屡立战功,一路升至奋武将军,受封“武安伯”,成了华京城中为人仰慕的青年俊杰。

    可惜天意弄人,在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祖父宁权却骤然病逝,接着他父亲在家族内斗中落败,抑郁而亡,他大伯世袭宁国公的爵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联合朝中几名重臣,寻了个由头削了他的军职,接着贬他出华京,将他贬成了江州城的守备军统。

    好在虽然遭了贬斥,可宁如海至少还挂着爵位,身份在江州这块远离华京的地方绝对称得上显赫,十多年的耕耘下来,宁府早已变为江州城内数一数二的高门府第。

    湘莲院,位于宁府北面角落处的一个小院落。

    这个平日里少有人踏足的狭小院子,此时却乌泱泱围了一大群人,丫鬟仆役们或拿着伞或拎着暖炉,众星拱月般将两名衣着华贵的妇人簇拥在前方,正与一大二小三个孤零零的身影对峙。

    两名妇人中,着一身水蓝色花草纹大氅的略年长些,云鬓里插着两根玛瑙簪,眉目间很是稳重端庄;另一名披着驼黄色芙蓉花大氅的则要年轻许多,眼角眉梢间还仔细描了花钿,步摇、项圈、手镯、戒指更是一个不落,搭配上那张娇艳风情的脸孔,端的是金碧辉煌,贵气十足。

    只是,这名黄衣美妇脸上的表情却并不契合她这一身打扮,反而柳眉倒竖,伸出染着蔻红的指甲,直指其身前一个跪在雪地里少年疾言厉色道:“贱籍就是贱籍,果然生出来的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做出这等下作之事还不承认,莫不是趁着老爷不在府里,就敢这样目无尊长,无法无天了!”

    跪着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在这样滴水成冰的深冬,他只在灰白色的底衫外边套了一件半厚的玄青色外袍,许是在雪地里跪得久了,苍白的脸颊已经被冻得微微发红。

    面对美妇的指责,少年并没有回话,而是抬起一双明亮地眼睛,悄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不算宽敞的院落,东面墙角的老槐树,槐树下的枯井,房檐下歪斜放着的竹马,以及窗户上已经褪了色的窗花——他依稀记得那还是他十岁那年,陪着母亲和妹妹一同守岁的时候,笨手笨脚歪歪斜斜剪出来的。

    一切的一切,都同记忆里一模一样。

    他又斜过目光,看向站在他身边的一名青衣少妇,少妇穿得同他一样单薄,梳着简单素雅的发髻,皮肤干涩灰暗,眼角还带着细纹,只是从五官上看,曾经应当也是个出挑的美人。

    少妇脚边还站着一个身穿碎花袄裙的小姑娘,似乎胆子比较小,一直扯着妇人的裙摆躲在她身后,发现少年正看着她,她那张带着胆怯的小脸才甜甜笑了一下,对他唤道:“哥哥。”

    这声“哥哥”叫得少年眼里腾起一阵水雾,他对小姑娘咧了咧嘴,然后像是害羞般,又迅速把头低了下去。

    少年最后把目光落在自己的一双手上。

    原本修长宽大,布满伤痕与茧子的手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少年一双还尚未长开的纤细手掌,手背上还生了好几颗冻疮,轻轻碰一下,便是细密的疼。

    直到这一刻,他才确信,这里并不是他一开始以为的阴曹地府,也绝不是梦境,而是江州宁府,并且还是十多年前的江州宁府——他自小长大的地方。

    少年便是宁渊。

    他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本该被烧得渣滓都不剩的自己,居然没有死,反而回到了自己的小时候。

    脑子里最后的记忆,除了司空旭模糊的脸,就是四周炙热的火焰,然后他好像是昏了过去,意识一片混沌。再回神时,耳边是一阵吵闹声,还不待他睁开眼,他整个身子就被架了起来,连拖带拉像要带他去什么地方,他迷迷糊糊只当是黑白无常来勾他去阴曹地府,直到他被人按着跪在雪地里,冰冷刺骨的感觉才让他彻底清醒。

    睁开眼的那瞬间,他的确以为自己到了阴间,因为他居然看见了早已去世多年的娘亲和妹妹,原本想着如果在阴间能和亲人团聚也不错,可当他留意到周围其他人时,他又在震惊中发现,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再世重生——虽然这一切很不可思议,但它的确是发生了。宁渊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临死前发下的“若有来生”的誓言被老天爷听到了,为了表现出自己没有那么“王八蛋”,所以它才“苍天有眼”了一回,可是现在,宁渊却没有功夫再继续思考下去,因为眼前正有一个大麻烦等着他去收拾。

    “还不快说!你到底把东西藏哪去了?”黄裳美妇上前一步,指甲几乎都要戳到了宁渊鼻尖上。

    宁渊尚未出声,一直站在他身边的生母唐氏却蹙着眉头先开了口:“三夫人,妾身并不相信渊儿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唐氏的嗓音温润如水,听见娘亲久违的声音,宁渊喉头动了动,情绪上涌,紧咬住嘴唇才没有落下眼泪。

    “误会?唐映瑶,那块玉璧可是昭仪郡主亲赐给湘儿,保他来年乡试高中解元的,轻易丢不得,一直被湘儿好端端收在房里,怎的你儿子上门一趟,玉璧就不翼而飞了?不是这小子偷的,难道那玩意会自己长脚开溜不成!”听见唐氏开口辩驳,黄裳美妇怒容更胜:“我看这小子手脚不干净定是受了你这个亲娘的挑唆,一个贱籍出身的女子,老爷肯让你住进府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居然狗改不了吃-屎,将那些下三滥的习性带进府里来!”

    “够了。”她说得正起劲,却遭一个温厚绵长的声音打断:“妹妹你也是有身份的人,有些话别人说得,你却说不得。唐姨娘不管出身如何,也是老爷的侍妾,渊儿再做错了事,也是这府里的少爷,你一口一个贱籍,难道不怕被人传到老爷耳朵里去,治你的家法吗?”

    见一直站在最中央没出声的蓝衣妇人开了口,这位被唐氏称为“三夫人”的黄裳美妇才脸色一僵,对蓝衣妇人屈了屈膝,“姐姐教训的是,妹妹失言了。”

    宁渊冷眼看着这一幕,已经将眼前这情形弄清楚了八-九分。

    这是他十三岁那年冬天发生的事。府里的三夫人柳氏诬陷他偷了自己庶兄,也就是柳氏长子宁湘书房里的一块玉璧,于是纠结了府里的一大帮人,押着他到自己娘亲住的院子里来兴师问罪。

    方才出言的蓝衣妇人是武安伯的正房,也就是这府里的大夫人严氏。除去侍妾,宁如海共有三位夫人,分别是大夫人严氏,二夫人赵氏,与三夫人柳氏。严氏出身名门,又有朝廷册封的诰命在身,是这府里正儿八经的夫人,二夫人与三夫人虽然地位高于侍妾,享有“夫人”的虚称,但因没有封命在身,在一些正儿八经的场合,也只能被唤作姨娘。

    喝退了柳氏,严氏慈眉善目地看向宁渊,柔声问道:“渊儿,你向母亲说实话,你真的没有拿湘儿书房里的玉璧吗?”

    望着严氏慈祥的脸,宁渊心里却千回百转地掠过了许多事情。

    上一世,严氏也曾用同样的语气问他,但因的确不是他做的,又出于对嫡母的信赖,所以他咬死了没有承认,可不曾想别人既然有心诬陷,怎么能不准备周全。最后他因年纪小,受不住家法,是娘亲替他受的,也正是因为这通家法伤了娘亲的根本,又因恶寒侵体染上时疾,还没撑到开春便撒手人寰,留下他与年幼的妹妹。

    娘亲早逝一直是宁渊的毕生之痛,现在既然能有机会重来一次,他自然不可能再重蹈覆辙,于是他眼珠子一转,重重将头磕了下去,“母亲,渊儿知错了,那玉璧的确是渊儿偷拿了!”

    他这话一出,不光是严氏,就连他娘亲唐氏,与不远处的柳氏,也都带着诧异的表情愣在了当场。

    严氏望着眼前瘦弱的少年,迅速端正了神色,眼里带上了一丝斥责,“居然真的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父亲让你们多读圣贤书,难道那些孔孟之道,醒世谏言里,有教导你去偷鸡摸狗的句子吗!”

    “母亲,诗书里固然没有教导那些,可渊儿这么做却是有原因的,请容渊儿分辨几句!”宁渊磕头如捣蒜,小脑袋不停往雪地上砸,发出低沉的砰砰声。

    宁渊心里打算得很好,这雪地绵软,雪又下得厚实,脑袋磕下去看起来声势惊人,却一点也不疼,严氏个性素来好面子,人前人后也习惯端出一副善良贤德的模样,他做出这番架势,目的自然是为了让严氏在众目睽睽之下不会立刻责罚他,总是要听他把话说完的。

    果不其然,听见宁渊大大方方把事认下了,柳氏本打算立刻上前,顺水推舟叫下人们上家法,却遭严氏斜过眼睛瞪了回去,随后她轻咳一声,给身边的徐嬷嬷使了个眼色。

    徐嬷嬷会意,上前将宁渊扶了起来,帮他拍掉额发间沾染的雪粒,“渊少爷快别磕了,仔细弄伤自己,夫人做事向来分明,怎么会不听你分辨呐!”

    “是啊渊儿。”严氏也放软了语气道:“你要是有什么委屈尽管跟母亲说,母亲替你做主。”

    “那便谢过母亲了。”宁渊假意用带着哭腔的嗓音道:“其实渊儿之所以会偷拿二哥的玉璧,全都是为了给祖母。”

    “笑话,难不成你要告诉我,是老夫人教唆你偷东西的!”柳氏冷笑一声,“你要扯谎也找个像样的扯,别把脏水往老夫人身上泼!”

    “自然不可能是祖母教唆的,祖母德高望重,孙儿仰慕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将错事牵连到祖母身上。”宁渊吸了吸鼻子,“实在是渊儿前几日读《百孝书》,受了感触,眼见开春便是祖母六十大寿,便想以此效法,临摹一本百孝书献与祖母以尽孝道,只可惜书社里卖的松针纸贵得很,渊儿月例不够,又听闻二哥曾言他向来不缺这些赏玩之物,便想着,想着我悄悄取一样也不打紧……可我实在不知那块玉璧那般珍贵,渊儿有错,还请母亲责罚!”说完,他又重重一头磕进了雪地里。

    四周鸦雀无声,饶是以柳氏的尖酸,此刻也说不出话来,而严氏的脸上,更是神色连变。

    只因宁渊这番话看似平淡无奇,却几乎每一句都暗藏玄机。

    当今圣上以仁孝治天下,最重孝道,《百孝书》便是在太后娘娘六十大寿时,圣上取来松针制纸,御笔从各类典籍中,摘出一百篇以“孝”为先的文章,抄录收订为一本,取名“百孝”,作为献给太后的贺礼。因其方式别出心裁,加之松柏常年青翠,以松针制纸寓意长寿,很快,《百孝书》便在民间流行开来,成为晚辈敬献给长辈的贺寿佳礼。

    宁渊若真是为了这个理由盗取玉璧,严氏还真不好过分为难他,不然如果被老夫人知道了,她老人家会怎么想?我的孙子因为想向我尽孝而犯错,儿媳妇却给他重责,难不成是儿媳妇见不得别人对老太太好?这种“不孝”的骂名严氏是万万不敢揽上身的。

    何况方才宁渊又点出,是因为松针纸太贵,他例银不够,所以才出此下策——这事就更不好办了,众所周知,松针纸即便比一般宣纸贵些,可一摞纸能贵到哪里去?宁府在江州也算数一数二的豪门贵胄,府里的少爷怎么可能连买纸的例银都没有?真正的原因不过是宁渊在府中不受重视,柳氏便见机暗扣下了他的例银。

    此事严氏原是知道的,不过睁只眼闭只眼没管而已,不想宁渊最后还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他二哥曾言“不缺这些赏玩之物”,两厢一比较,同样是庶出少爷,本该平起平坐,可一个连买纸的钱都没有,一个却连父亲赐的玉璧都不放在眼里,这事要是不小心传出去,外边少不了会有人说她身为大夫人却厚此薄彼,管家无方。

    思及此处,严氏又狠狠瞪了柳氏一眼。她其实心知肚明,柳氏看不惯宁渊已久,今日之事少不了又是她折腾出来的幺蛾子,可严氏同样不喜贱籍出身的唐氏,所以在柳氏找上门的时候,才顺水推舟地陪她走一遭,不料却让自己陷入了这样一个进退不能,稍有差错便会惹得一身骚的尴尬境地。

    严氏也怀疑方才宁渊这番话是不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可看着眼前少年跪在雪地里的瘦弱身躯,寒风中瑟瑟发抖,青白的脸上还带着泪痕,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一个十三岁的小娃娃能懂什么事,加之他嘴里说的也是实情,并没有添油加醋颠倒是非,如果还要继续罚他,的确不太好办。

    她上前两步,伸出莹白丰满的手,亲自将宁渊从雪地里扶了起来,“好孩子,你虽然有错,但一片孝心难能可贵,母亲又怎么舍得罚你。”

    宁渊睁大眼睛,抽泣道:“母亲真的不罚渊儿吗?”

    严氏和婉地抹掉他脸上的泪珠,“那是自然,你把玉璧还给你二哥,然后要向母亲保证,以后缺什么,尽管来找母亲说,母亲给你安排,却是再不能做出这番偷拿别人东西的事了。”

    “可是,可是那块玉璧现在已经不在我这了。”宁渊露出羞愧的表情,“我本来打算拿出去换些钱,然后买松针纸,结果一时不查,不小心弄丢了。”

    严氏点点头,“那也无妨,丢了便丢了,只是下不为例。”说完,又扭头看向柳氏,用带着斥责的语气道:“去查一查竹宣堂的月例是怎么回事,若有短缺,即刻补上!”

    柳氏唯诺地屈了屈膝盖。

    “渊儿谢过母亲,母亲教诲,渊儿谨记在心。”宁渊点点头,又转头看着柳氏,“那柳姨娘还会怪渊儿吗?”

    柳氏脸色早已难看到了极点,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事情会这样急转直下。她原本早就安排好了,只要宁渊不承认,他就立刻派人搜院,自然会从这院子里“找”出东西,到那时“人赃俱获”,怎么都要让这两母子脱层皮。可宁渊居然一口把事情认下,她排练好的戏码就再也没法端上场了,她总不可能戳破宁渊在撒谎——那不成了她自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不怪不怪。”眼见严氏已有了决断,柳氏只能不耐烦地摆摆手。

    “以后也不会怪渊儿吗?”宁渊继续问。

    “以后也不会!”柳氏气恼地扔下这么一句话,大氅一摆,率先出了院子。

    “折腾了一早上,你也累了,在这里陪陪你娘,就回你自个的住处去吧。”严氏最后关照了宁渊一句,随即也带着剩下的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一时原本拥挤不堪的院子人去楼空,只留下了宁渊母子三人。

    “渊儿,你随我进来。”见一群人走远了,唐氏声音带着寒气,挑开门帘进了卧房。

    妹妹宁馨儿天真无邪,一蹦一跳过来拉宁渊的手,宁渊从雪地里站起来,拍了拍膝盖,苦笑着牵着妹妹跟在唐氏背后进屋。

第003章 高门庶子

    大周王朝以礼教治国,国民皆按身份高低贵贱分出三六九等。

    一等为皇室,称宗亲;二等为勋贵,乃皇帝所册封的各类封号贵族;三等为士族,也称士大夫,为官宦人家;四等为上人,民间富户或巨商若向朝廷缴纳一定供奉之后,经各地府衙发函,由中人身份掇升;五等为中人,只有三代内无罪案记档的清白百姓家可称;六等为庶人,如仆役下人之流;七等为贱籍,身份最为卑贱,多用来称呼流民乞丐与青楼艺妓。

    柳氏之所以对着宁渊与其母一口一个贱籍,就是因为宁渊的生母唐氏,在入宁府之前,是一名青楼女子。

    当初唐映瑶的风姿,在江州地带名声极为响亮,是远近闻名的清倌人,曾有数名商贾一掷千金想买下她的初夜,都未得偿所愿。并非她只卖艺不卖身,而是她在闺阁外挂出了一首缺了下阕的词,并且放出话,只有对得上下阕的人,才有资格成为她唐映瑶的首位恩客。

    那阙词在江州挂了整整一年,前来对词着众多,包括一些当地学监有名的监生,最终却都铩羽而归,直到新上任的江州守备,也就是宁如海偶然骑马经过,望见上阕,思虑片刻给出下阕,才受到唐映瑶的亲身相迎,成了她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入幕之宾。

    这些事情,唐氏从未对宁渊说过,只在上一世唐氏身故,从入殓到送葬武安伯居然都未现身,宁渊才从围观百姓的窃窃私语里听到了这些往事。

    传闻当年,宁如海与唐映瑶极是琴瑟和谐,为避免唐映瑶再卖身他人,宁如海不惜重金包下了她的闺阁,常有过路客在楼下望见二人对月而坐,或抚琴弄箫,或饮酒作诗,场面很是诗情画意,待唐映瑶怀有身孕后,宁如海更是不顾她的贱籍身份,一顶红轿将她抬进了武安伯府。

    百姓们议论这件事,无怪乎好奇为何当初两人浓情蜜意,现在一个人死了,另一个却连影子都见不着。彼时宁渊尚且年幼,又因为生母的亡故而伤心惊惧,根本没有将那些话放在心上。如今重活一回,他跪在床前,看着娘亲冰窖一样的卧房,简陋的陈设,透风的纸窗,潮湿发霉的被褥,屋子里连个暖炉都寻不着,更无一名丫鬟侍奉,实难想象她会和自己那个高爵厚禄的父亲有琴瑟和谐的时候。

    唐氏表情严厉,从床头取出一根细竹条,坐在床沿,对宁渊沉声道:“把手伸出来。”

    宁渊乖乖抬手,看着竹条带着破空声一下下抽在掌心,很快他手上便通红一片。

    “娘,为什么要打哥哥!”妹妹宁馨儿看不过,晃着小辫子跳上床,抓住唐氏的胳膊。

    “做错了事就要受罚,大夫人不追究,不代表我也能不管,小小年纪居然学会了偷东西,长大了怎么得了!”唐氏显然极生气,眉心都皱成了一个疙瘩,“馨儿,你让开!”

    宁馨儿不为所动,只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宁渊,“哥哥,你快跟娘认错,你认错,娘就不会再打你了。”

    宁渊脊背挺得笔直,话语也不卑不吭,“娘,你误会孩儿了,孩儿并没有偷东西,二哥那块玉璧,我从来就没拿过。”

    “没拿过?”唐氏一愣,“你当着大夫人的面承认得那么勤快,到了我这里居然又成了没拿过?”

    “娘,方才孩儿若不那样说,今天这关是不会那般轻易过去的,孩儿唯一的错处,只是事先没有向娘说明,受些罚也是应该的。”宁渊说完磕了个头,这可是真心实意磕下去的,重重撞在屋内的青石地面上,咚的一声,仿佛砸进唐氏心里,她忙伸手把宁渊拉起来,揉着他磕青了的前额,放缓语气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跟娘说清楚。”

    宁渊定了定神,便将方才应付严氏的玄机一应说了个彻底,唐氏并不是蠢人,一点即通,当即也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早该料到柳氏既然有备而来,还如此大张旗鼓,怎能不准备周全,如若不是宁渊顺水推舟,又算准了严氏的心思,今日绝难善了。

    “好孩子,难为你了。”唐氏严厉的表情全然卸去,换成阵阵心疼,忙取了药酒搓在掌心里,捧起宁渊的手细细地揉,“都是娘的错,不该不问清楚便打你,还疼吗。”

    宁渊摇摇头,那些痛感跟他如今心里的感受比起来,差得不足以道里计。生母温柔的脸近在咫尺,乖巧伶俐的妹妹也伴在身旁,一切如同从未失去过一样,百感交集涌上心头,他一头扎进母亲怀里,竟断断续续哭了起来。

    唐氏只当年幼的孩子受了委屈在撒娇,轻拍着宁渊不断颤动的背,目光里透着怜爱。

    哭了一阵,宁渊脸色微红地平复好情绪,又与唐氏说了一会话,见外边天色已不早,让妹妹要好生听娘的话,便从屋子里退了出来。

    只是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悄悄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等出了院门时,他手里已经躺了好几株外表看上去平凡无奇,却绿得有些发青,在这样大雪天里依旧郁郁葱葱的小草。

    望着手里的植物,宁渊不禁握紧拳头。

    在他的记忆里,唐氏一直体虚畏寒,每到冬日更是病痛缠身,她以为娘亲体质向来如此,可方才不过是抱着严谨的想法在院子里寻了一遍,竟让他在院墙的角落寻到了好几株仙鹤草。

    他跟着司空旭那些年,为戒备刺杀研究了不少毒物,这仙鹤草便是其中最为阴毒的一种,倒不是说毒性有多猛烈,相反,仙鹤草本苫带有极其微量的寒毒,即便吞食整株也不会致命,但可怕便在于它会向外释放这种寒毒,人若生活在近旁,时日短倒无事,时日一长,寒毒在体内日积月累,到了发作那天,不光药石无灵,即便最高明的大夫,也只能诊断出风寒,丝毫诊不出中毒。

    想到亲母与妹妹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宁渊便有股说不出的愤怒,居然用这样高明的手段来对付一个不受宠的小妾,这下手之人,未免太看得起人了些。

    他将手里的仙鹤草放在袖袍里收好,回头看着小院里的一草一木,眼神连变。既然老天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么他一定要好好珍惜这次机会,他的亲人,他会用全力保护,至于那些害他的人……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远处华丽的亭台楼阁上,从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他却不再是从前那个懦弱的宁渊,这世间向来只有得寸进尺的道理,曾经的多番忍让不过是个笑话,如今就让这些人好好瞧瞧,他这个从阎罗殿里爬出来的厉鬼,忘川河里滚出来的石头,是怎样向他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地讨债的!

    思及此处,他又望向柳氏居住院落的方向,轻声一笑。柳氏你今天大张旗鼓的向我送了这么大的礼,我若不先向你付点利息,岂非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

    荷心苑,柳氏居所。

    三夫人柳蕙依是宁如海十五年前赴江州到任时迎娶入府的,她并非士大夫出身,娘家仅为雍州富商,所以刚入府时位分只是侍妾,直到年后生下庶子宁湘,才被抬为夫人。后来的许多年里,她又接连生下了二女宁萍儿与三女宁倩儿,知晓自己应当是再没有生儿子的福分了,因此对唯一的儿子宁湘也就格外上心,宝贝得很。

    此时,十五岁的宁湘正一身劲装在庭院里舞剑,他眉眼大半承自宁如海,看上去俊朗倜傥,只一双狭长的眼睛同柳氏一模一样,剑锋不断挑起地上的碎雪,加上飘逸灵动的身形,看得一旁的两个妹妹与婢女们不住拍手。

    柳氏带着几个丫鬟气呼呼地冲进院子,宁湘也正好定身收功,他挽了个剑花,对柳氏笑道:“娘,可是教训过那个贱种了?”

    柳氏受了挫败,正在气头上,望着儿子笑嘻嘻的脸,她竟一时压不住脾气,狠狠一拂袖,一言不发地就入了内厅。

    宁湘不明所以,宁萍儿与宁倩儿对视一眼,凑上前道:“湘哥哥,少见娘亲有这么生气的时候,事情怕不太顺利,我们进去问问。”

    言罢,三人一同进了内厅,柳氏正坐在太师椅上喝水,她身边的刘妈妈见状,相当识趣地带着厅内一应下人退了出去,还顺手关上了门。

    “娘,您暖暖手,是不是不顺利,没有教训到那个贱坯子和她儿子?”宁萍儿上前,将手里抱着的手炉塞进柳氏怀里。她与宁渊同岁,眉眼玲珑,模样很是温婉俏丽,说出的话却毫无仪态可言,直呼唐氏为贱坯子,还呼得极为顺口,似早就说惯了。

    柳氏手正凉,抱着热烘烘的手炉,心里总算舒坦了些,她冷冷瞥了宁湘一眼,道:“我且问你,你是不是对宁渊那个贱种显摆过你父亲给你的东西?”

    宁湘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是啊,那小子恐怕从来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刚进我书房,就被百宝架上的赏玩之物晃得人都傻了,我便顺手挑了几样名贵的给他看,你们真该见见他当时的表情,活脱脱一二愣子。”宁湘说完,还咯咯咯地笑了几声。

    “那便是了。”柳氏将暖炉重重搁在红木桌上,“今日不光没成事,反倒弄巧成拙,让大夫人训斥我不该克扣那小贱种的份例。”接着,她便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大娘居然这么说?”宁湘张大嘴,“大娘不是也不喜欢那两母子吗,怎么今日居然护着他们?”

    “不是大娘要护着他们,而是必须护,不然吃亏的就是大娘。”宁萍儿脸上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老练,一面轻抚柳氏的脊背帮她顺气,一面道:“娘亲你也是,叫上大娘便罢了,何苦再搭上那么一大群下人,这人前人后的,大娘无论做什么,都会先考虑自己的面子,而不是去收拾该收拾的人。”她顿了顿,“不过那小贱种倒也有几分心思,没做过的事居然也会认下,难道她是算准了大娘的脾性,反过来以退为进?”

    “傻丫头,你当这世上人人都和你一般聪明吗。”柳氏伸手在宁萍儿眉心点了一下,“依我看,那小子纯粹就是给吓傻了,不知道要怎么分辨,才索性认下了好讨饶。”说完,她摆正了脸色,继续道:“倒是那块玉璧,你让春兰那丫头收好,事已至此,千万别在人前露出来,免得被有心人看见了拿去生事。”

    宁萍儿一福身,“娘你放心,春兰是我房里最伶俐的丫头,玉璧放在她那里不会有事。”

    “那看情形,今天这事,就只能这么含糊过去了?”宁湘皱着眉说:“岂不是太便宜那个贱种了,本以为趁着父亲这几日外出练兵不在家,可以彻底将他收拾出府呢,真是可惜。”

    “要收拾那个贱种机会多得是,这次被他好运气逃过了,且看下次他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柳氏伸手在宁湘胸口拍了拍,“湘儿啊,娘亲这么费尽心思地要除掉那两母子,可都是为了你,大夫人的宁湛常年卧病成不了气候,二夫人又只有一个女儿,等除掉宁渊,你就是你父亲唯一的儿子,将来这武安伯府的家业便都是你的,娘的指望,也都在你身上了。”

    此时刘妈妈再度推门进来,道了一句午膳好了,便由院里厨房的丫头婆子们流水一样在厅堂正中架起一方席面,各类珍馐美味摆了满满一桌。柳氏气急生饿,宁湘舞了一上午的剑也腹中空空,于是各自上座吃饭,倒也没再说话。

    他们忙着大咀大嚼,谁都没有注意,窗外正有一道灵巧的人影匆匆闪过。

    宁渊攀着假山,跳出荷心苑的院墙,对着光,留心把玩了一下手里的一块方形玉璧。

    玉璧质地通透,上边镌刻着“新科及第”四个字,雕工一流,一看就知道出自大家之手。

    他抿嘴一笑,要不是偷听了一会他们说话,还不知道这玉璧居然藏在一个丫鬟房里。柳氏,你们既然诬蔑我偷东西,那我索性就遂了你们的意,你们以为这事含糊过去便完了么,好戏还在后头呢。

第004章 杀鸡儆猴

    宁府的规矩,少爷们但凡到了能上学堂的年纪,便要从生母的居所搬出来,住到单独的院落中去,一应生活起居都由专门的下人照料。如今宁府三位少爷,除了嫡长子宁湛因病,一直养在严氏院落里外,宁湘与宁渊都有单独的居所。

    宁渊手里把玩着那块玉璧,径直朝自己的院落竹宣堂行去,一路上的景致却让他有些陌生。遥想以前的他,人微言轻,在这宁府里活得胆战心惊,连走路都害怕抬头,似乎从来就没有留意过那些亭台楼阁与花花草草。如今心境大变,挺直了腰杆一路行去,只觉得风景美不胜收。

    竹宣堂位于宁府西侧,因为外边有一小圈竹林而得名,也正因为这一小圈竹林,将竹宣堂单独隔了出来,与宁府宽敞大气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不光狭小,也少有人来。

    起先竹宣堂不过是宁如海收藏古籍字画的地方,后来因为离他的居所实在太远,加上东厢扩建,宁如海便将书房搬去了那边,这里就慢慢荒废了,到了宁渊足岁该分院子的时候,柳氏便篡唆严氏,将这最简陋偏僻的地方分给了他。

    绕过竹林,推开竹宣堂的木门,宁渊刚踏进院子,就听见前院传来一阵叫骂声,他定睛一看,见一个梳着垂云髻,穿一身火红色夹袄,约莫十七八岁的姑娘,正叉着腰,鼻孔朝天地对跪在她身前的两个丫头手指连点。

    “真是两跟贱骨头,一点小事都做不好,白白惹得本姑娘不痛快,我告诉你们,本姑娘不痛快,就是三夫人不痛快,三夫人要是不痛快了,少不了会扒下你们一层皮来!”

    那姑娘宁渊认得,名叫夏竹,是自己这竹宣堂里的掌事大丫鬟。

    竹宣堂里有大半的下人都是柳氏塞进来的,自然也听命于柳氏。柳氏不待见宁渊,自然可以预见这些下人平日里对宁渊这个“主上”有多傲慢猖狂。

    就拿这夏竹丫头来说,宁渊以前可没少受她的气,她仗着曾经是柳氏的贴身丫鬟,又是这院子里的掌事,整日作威作福惯了,从来就没把他这位正儿八经的主子放在眼里过,训斥起非三夫人一脉的下人更是俨然一副主子模样,极尽嚣张,直骂得那个小丫头噤若寒蝉,眼眶泛泪。

    曾经宁渊顾忌柳氏,对夏竹一直忍气吞声,如今再见她那副张狂的模样,当即便决定杀鸡儆猴,既然要对付柳氏,就索性先拿她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下人开刀。

    “夏竹姑娘。”宁渊整了整表情,带着笑容迎上前去,“出什么事了,怎的发这样大的脾气?”

    夏竹回头,见是宁渊,顿时露出见鬼一般的表情。

    她是知道柳氏的计划的,甚至那些污蔑宁渊的“证据”,她也掺了不少手,今天早上看见宁渊被拎走,她本以为这位窝囊少爷已经被三夫人乱棍打出府了,怎么都想不到他居然还能回来,而且笑得满面春风,看情形竟是一点事都没有!

    难道是三夫人收手了?虽然不明白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不过夏竹还是很快收敛了神色,轻哼一声,道:“还不是这两个贱骨头,好吃懒做,一盆衣服足足洗了两个时辰还没洗好。”

    宁渊顺着看过去,两个跪在地上的丫头一个叫白檀,一个叫白梅,是两姐妹,几个月前才卖身入府的。因是新人,管家怕贸然派到哪个院落里去会手生出事,便打发他们到这向来冷僻的竹宣堂,这样就算出了事,以宁渊的个性与地位,管家也不怕担什么干系。

    白氏姐妹听夏竹左一个贱骨头右一个贱骨头地说他们,二人也只是红着眼睛,咬住嘴唇,丝毫不为自己分辨一二。其实他们心里也知晓,眼前这位三少爷向来懦弱,一贯是被夏竹骑在脑袋上的,分辨也无用,搞不好还会帮着夏竹反过来作践他们。

    “哦?两个时辰?那的确是够久的的。”宁渊眉毛一扬,伸手指向靠近自己的白檀,“你说说,怎的洗个衣服要洗这般久?”

    白檀是姐姐,要稳重些,只垂着头并没有回宁渊的话,另一边的妹妹白梅却坐不住了,她年纪小,又受了委屈,本就难过,见姐姐不说话,她便开口道:“回三少爷的话,因为雪天太冷,夏竹姑娘分派下来的衣服又太多,姐姐怕我冻坏手,便想烧些热水来洗衣服,可厨房里没什么好碳,水总是烧不开,才耽误了时辰。”

    “臭丫头,你的意思是说本姑娘无事找茬,故意作弄你们,让你们在大冷天洗衣服了,真是欠打!”夏竹料不到白梅真敢分辨,她虽不惧宁渊,可也觉得自己面子过不去,一怒之下抬起手就要往白梅脸上挥,白梅见那白花花的手掌带着一阵风扑来,吓得忙闭上眼睛,可过了片刻,并没有觉到疼痛,睁开眼,才发现原来是宁渊抓住了夏竹的手腕。

    “下边的丫头不懂事,夏竹姑娘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宁渊咧开嘴露出一副灿烂的笑容,“仔细自己手疼。”

    夏竹不可思议地看着宁渊,想不到他居然有胆子拦着自己,再望见他脸上的笑容,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发毛,用力挣扎道:“你放开我!”

    宁渊只得十三岁,夏竹却已十七,也比宁渊要高出半个头,这一用力,不光一下挣脱了他的钳制,还顺势“啪”的一巴掌抽上了他的脸。

    宁渊被打得脑袋一偏,苍白的脸颊上立刻浮现出一个鲜红的五指印。

    白氏姐妹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宁渊再不得势也是少爷,是这里的主子,夏竹虽然放肆已久,可这样明着动手打人还是第一次。

    夏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她从没见宁渊那样笑过,一时乱了心神才会慌张出手,不过很快她又镇定下来。打便打了,宁渊又能将她怎么样,她是三夫人的人,二夫人没有子嗣,除了大夫人,三夫人就是这武安伯府里的天!

    事实上宁渊的反应也和她预料的没差,只默默把头正回来,表情看不出丝毫愤怒与不满,反而还对她露出讨好的眼神,“夏竹姑娘可是消气了?”

    白檀立刻露出鄙夷的眼神,这三少爷果然没用。

    “罢了罢了,既然三少爷为这两个贱骨头求情,那我就放他们一马。”夏竹依旧有些心惊,即便宁渊的反应不出她所料,可她还是觉得似乎哪里有古怪,色厉内荏地拂了拂袖,就准备回自己的屋里去喝杯热茶定定神,不料又被宁渊一个侧身拦住了去路。

    她眉毛一吊,“三少爷还有事吗?”

    宁渊摆摆手,“我这里没事,但是柳姨娘那里有事,有件事柳姨娘交代我了,要我务必转达给夏竹姑娘。”

    “三夫人有事要你转达给我?”夏竹满脸不信的神情。

    “夏竹姑娘,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柳姨娘如今替大娘打理府中上下事务,本人又高贵典雅,我心里是极其敬佩与敬重的,今日也多亏了柳姨娘的照拂,我才能有惊无险地回来,不然,只怕此刻已经遭家法给打到医馆里去了。”说完,宁渊还恰如其分地拍了拍胸口。

    夏竹顿时了然了。

    怪不得这三少爷能平安无事的回来,敢情是向三夫人投了诚,所以三夫人才会放他一马。她心里一直揪着的疑惑顿时解开大半,对宁渊的态度也平顺了些,“哦,你说吧,三夫人有什么事?”

    “柳姨娘说了,夏竹姐姐做事一直勤恳,也愿意舍生取义,离开荷心苑,跑到我这偏僻的竹宣堂来一呆就是这么久,是一等一的忠仆,所以有东西托我要赏给你。”

    “三夫人有东西要赏我?”夏竹一听有赏赐,立刻来了精神,“什么赏赐,快给我瞧瞧?”

    “是柳姨娘新得的南海珊瑚手钏,那东西十分名贵,不能轻易现于人前,还请姑娘随我入内室。”宁渊说完,率先朝屋内走。

    夏竹本还有些奇怪,三夫人有赏赐派什么人来不好,为何偏要宁渊转交,结果一听到“珊瑚手钏”这四个字,立刻瞪大眼睛,里边险些要冒出绿光来。

    她前几日便听闻过,柳氏娘家在不久前曾派人到宁府上送来些东西,其中有一套是海外寻来的珊瑚首饰,从步摇到戒指一应俱全,因珊瑚极难得,又只有南海出产,在江州这类北方城市就更显贵重,柳氏自己都轻易不得戴,更不用说赏人了。

    贪念一起,她便再顾不得其他,也料定了眼前这个一直被自己吃得死死的宁渊玩不出什么幺蛾子,想着他既然投靠了三夫人,那么三夫人顺手托他向自己赏个东西也不奇怪,便放心大胆地随在了他身后。

    进门之前,宁渊回头朝依旧跪在那里的白氏姐妹唤道:“你们两个去厨房取一壶茶水来,对了将炭盆也捎上,省得茶水凉了。”

    入了内室,宁渊彬彬有礼地让夏竹上座,夏竹也不推辞,大大咧咧地坐了。白氏姐妹动作麻利,很快便端来了茶水与炭盆,宁渊没叫他们退下去,只让在一旁候着,然后亲手关上屋门,为夏竹沏上茶水,接着才在她望眼欲穿的目光里,变戏法一样摸出一个光滑剔透的正红色手钏。

    夏竹一双眼睛瞪得犹如铜铃,居然真的是南海珊瑚手钏!

    珊瑚本就是质地纯粹的材料,因此手钏颜色也极其纯净,还被镶嵌上了许多颗各色珠宝,屋内并不亮堂,可依旧挡不住上边的珠光宝气,一看便价值连城,不光夏竹,就连一旁的白氏姐妹也看呆了。

    宁渊刚轻飘飘地将手钏递出,夏竹就立刻伸手抢了过去,还乡土气息十足地在牙间咬了咬,脸上笑开了花。

    “多谢三少爷,多谢三夫人赏赐!”俗话说见钱眼开,凭白得了这样一通厚赏,夏竹难得地向宁渊福了一礼,更破天荒地主动唤他为少爷,“奴婢手上还有些活要做,这便先出去了,若是三少爷有用得上奴婢的地方,尽管吩咐,奴婢定侯差遣。”

    将手钏塞进内衣口袋里收好,夏竹此刻迫不及待地想回去自己的房间,然后关起门来仔细赏玩,便匆匆向宁渊告辞。宁渊只是笑,也没拦她,可当她走到门口,用力一推却没将门推开,低头一看,才瞧见门闩上晃着一把亮眼的大铜锁。

    她心里咯噔一下,急忙回身,宁渊此时已在主位上坐了,端着茶盅正低头喝茶,丝毫看不出异样,夏竹定了定神,开口道:“三少爷,你怎的将房门锁了,快些让我出去,我还得去向三夫人谢恩呢。”

    宁渊一言不发,饱饱地喝了一口热茶,才放下茶盅,原本笑得温和的脸忽然间变得沉静如水,“夏竹,你可知罪!”

    见宁渊忽然疾言厉色地喝了这么一句,夏竹愣了愣,显然没反应过来。

    宁渊似乎也不想给她时间反应,继续冷着声音道:“你身为下人,却以下犯上,殴打j□j主子,按大周刑律,当拔了舌头流放三千里,发配披甲人为奴!”

    夏竹总算明白过来,表情顿时变得阴冷,她笑了一声,道:“三少爷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可是三夫人的人,你若是现在让我出去,我保不齐还会在三夫人面前给你留点颜面,不然的话,三少爷大可看看被流放三千里给披甲人为奴的,是我还是你!”

    夏竹根本不相信宁渊能把她怎么样。在她眼里,这个贱籍出身的少爷平日走在外边大气都不敢出,谁都可以肆意欺凌,老爷更是完全忽视他的存在,日子过得连下人都不如,现在居然敢对她夏竹摆脸色,是活得不耐烦了不成。

    “你以为你今天还走得出这扇门吗。”宁渊站起身,一双眸子里寒光连闪,“白檀白梅,给我押着她跪下!”

    白檀悚然一惊,事情这般急转直下完全出乎她的预料,方才还对夏竹毕恭毕敬的三少爷居然转瞬就翻了脸,让他们去押夏竹?这三少爷莫非疯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日三夫人若追究起来,他们一个都别想活!

    可白檀想不到,她尚站在原地踟蹰不前,她的妹妹却已经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冲出去同夏竹扭打在了一起。到底是白梅年纪小,心性单纯,完全思虑不了白檀那么多,只是想到夏竹平日里肆意欺凌他们姐妹的场景,新仇旧恨涌上来,又得了宁渊开腔下令,哪里还忍得住。

    白梅比夏竹瘦弱许多,三两下之后便处在了下风,还挨了好几个耳光,这回白檀也耐不住了,索性一咬牙也迎上去,拉住夏竹的发髻便是一顿撕扯,二对一,很快,白氏姐妹模样虽见狼狈,还是一左一右将披头散发的夏竹用力压跪在了地上。

    夏竹身子抬不起来,只能用力昂起头,一双眼睛看着宁渊好似要喷出火,“你个该死的贱种,居然敢这般对我,三夫人不会放过你的!你不得好死!”

    宁渊却对那尖利污秽的谩骂充耳不闻,只慢条斯理渡到温着茶水的炭盆边,铁钳夹起一块正烧得忽明忽暗的黑炭。

    “白梅,你说这碳不好,总烧不开水是吗?”宁渊出声问道。

    “回少爷的话,小厨房里都是这种质地最差的黑炭,烧起来不暖和,烟还老大,普通老百姓家都不用呢。”白梅脆生生地答。

    “既然不暖和,想必吃进去也吃不死人。”宁渊自言自语了一句,拎着那块碳,又渡到夏竹身前,轻飘飘地说道:“白檀,给我把她的嘴巴掰开。”

    夏竹眼里现出惊恐,停了谩骂,磕磕巴巴地道:“你,你要做,做什么!?”

    白檀似乎明白了宁渊的意思,想到自己姐妹二人现在的处境也没有别的选择,既然制了夏竹,横竖是肯定得罪三夫人了,倒不如顺着眼前这位三少爷。

    她在院子里一直被夏竹指使做粗活,手上有些力气,捏住夏竹的下颚一用力,夏竹挣扎不过,被强迫着张开了嘴。

    宁渊眼睛都不眨,迅速将那块忽明忽暗的黑炭塞进了夏竹的嘴巴。

    “嗷!”一阵堪比杀猪般的惨嚎从夏竹喉咙里响起,升腾的雾气迅速充斥了她的整张嘴。

    白氏姐妹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场景,吓得不自觉松开了手躲到一边。夏竹不断发出堪比野兽般的咕噜声,用力卡住自己的喉咙,面目狰狞,站起来晃晃悠悠走了两步,又跪倒在地,嘴里不停吐出混合着炭块的血水,还有一些碎肉,脸颊变成了猪肝色,肿得好似两块面团。

    宁渊冷哼一声,高高扬起手里的铁钳,用力打在夏竹后颈处,她便两眼一翻,扑在地上不动弹了。

第005章 少年周石

    扔掉铁钳,宁渊拍了拍手,对一旁苍白着脸的白氏姐妹道:“你们莫不是可怜她?”

    白梅显然吓怕了,躲在姐姐身后瑟瑟发抖,也不说话。白檀定了定神,咬着牙道:“三少爷没做错,她是罪有应得!”

    宁渊点头,“你们不要觉得我狠毒,这些年我这院子里出的许多事,包括好几个莫名其妙死掉的小丫头,十有j□j与她脱不了干系,饶她一条命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白梅颤着声音问:“她,她还没死吗?”

    “我下手有分寸,这会还死不了,而且留着她这条命也有些用处。”宁渊低头思考了一会,“你们将她绑了,悄悄押去后院柴房关起来,注意别惊动了别人,对外只说她被三夫人叫去当差了,想也不会引人怀疑。”

    白氏姐妹点头,拖着夏竹出了正厅,宁渊这时才松下一口气。端起已经冷了的茶水又喝了一口。

    他在宁府里的处境本就不乐观,如果再任由这些身怀异心的下人呆在身边,类似今天早上的事会无止境地发生下去,直到他死无葬僧地。

    上一世便是如此,趁着唐氏新丧,大夫人严氏忙着照顾自己的儿子,二夫人赵氏称病不出,宁如海又不在府中,柳氏大权在握,竹宣堂的下人们便日日对他殴打欺凌,不给他吃的,还将他赶出卧房,让他数九寒冬睡在院子里,若是这样便也罢了,那些人欺辱他的同时,还不忘捎带上辱骂自己去世的娘亲,领头的人正是那个夏竹。

    这些屈辱的记忆,像刀子一样刻在宁渊心里,他一刻也不曾忘怀。而就在他要被冻死在院子里的时候,唯有白檀与白梅悄悄给自己送了些吃食和被褥,也让他心知肚明,这竹宣堂里只到底有谁才是值得相信的人。

    半个时辰后,白氏姐妹回来了,白梅手里捧着个小木盒,白檀则拎着一大筐上好的银碳。东西都是从夏竹房间里搜刮出来的,据他们所言,木盒里是一些银两与珠宝首饰,那筐银碳被夏竹收在床底下,是她自己生火取暖的用度。

    “少爷,这些可都是最上等的银碳,又干净又暖和,有了这些,后厨里那些黑炭是不必再用了。”白檀拎着炭火,似不再像刚才一般害怕了,眉目间要开朗许多。

    宁渊点点头,又打开木盒,随手拎起一个翡翠镯子,对着光看了看,又放下,“不过一个丫头而已,竟也能搜刮到这些好处,只怕三夫人那几个贴身侍婢的屋子里是用金纸糊的墙。”他调笑一句,关上盒盖,自己虽然失了个珊瑚手钏,可有眼前这些金银珠宝,他也不算亏。

    那个交给夏竹的珊瑚手钏,是他潜入荷心苑盗取玉璧时,顺手牵羊一并从柳氏屋子里带出来的,原本的打算是寻个机会出府去卖了,好换些银钱回来。他现在可穷得很,不光自己缺食少穿,就算给唐氏买药材调养身体也要花不少钱。但他在处置夏竹的时候,忽然领悟到珊瑚手钏另有妙用,一时卖不得了,这些银钱倒也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

    天还没亮,宁渊便浑身一颤地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

    昨日得了那筐银碳,原本冷如冰窖的卧房里炭火熊熊,温暖入春,也忽明忽暗地映出了宁渊满头的汗水。

    他梦到了自己在火刑架上的场景。火舌啃噬他皮肉,灼烧他骨血的痛苦,现在仿佛还停留在他身体里挥之不去,司空旭那张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脸更是晃得他眼晕,他用力搓了搓脸,唤了一声:“白檀?”

    隔着屏风,值夜的白檀端着盏煤油灯从外间走进来,“少爷怎么醒了,这天还没亮呢。”

    宁渊的卧房里之前一直是无人值夜的,原本这应当是大丫鬟夏竹该做的事,可她从没把自己当做过宁渊的下人,因此一次也未值过,昨天宁渊收拾了夏竹后,白檀却自告奋勇要来守夜,宁渊见她坚持,便也允了。

    白檀的想法也很简单,三夫人在府里向来厉害,自己姐妹二人既然帮着宁渊惩治了夏竹,无论祸福荣辱都已经和他绑在一条船上了,反正他们都是这竹宣堂的丫头,没有靠山,不如就索性靠上这位三少爷,虽然在她的印象里,三少爷一直是个懦弱无能的主,不过昨天的事又让她发现,自己以前似乎看走了眼,至少三少爷并没有表面上看着那样简单。

    是以她不光对宁渊恭敬了许多,称呼上也从“三少爷”变成了“少爷”。这样隐晦币心的方式,宁渊自然坦然接受,或者说,宁渊昨天那般雷厉风行,想要的也是这样的结果,收服白氏姐妹,自己在一些事上也好有人帮衬,不至于太如履薄冰。

    “现在什么时辰了?”宁渊道。

    “卯时了。”白檀一福身:“过几日便是年下了,学监在放冬假,少爷不用起这么早,可以再睡一会。”

    宁渊摇摇头,掀开被子起身,白檀迎上来要给他披上外衣,却被推开了。

    走出卧房,天色果然漆黑一片,只在东边现出一抹淡淡的鱼肚白。

    宁渊仅穿了一件内衫,站在院子正中深吸一口气,忽然扎了马步,拳头已经带着阵阵风声挥了出去。

    白檀站在房门口看傻了眼,这个一直手无缚鸡之力,被下人作弄也不会还手的三少爷,居然还会打拳?

    宁渊自从当年遇上司空旭后,为了能帮衬上忙,也为了不拖后腿,养成了每日天不亮就晨起练武的习惯,司空旭也曾经寻了些内功心法来给他,可不知为何,那些并不如何高深的内功宁渊竟然一样都练不成,最后司空旭以为宁渊没有练武的天分,于是只教了他一套江湖上惯用的长拳拳法,打来强生健体。

    起初宁渊也以为自己是因为天分短浅才练不来内功,直到后来遇见一个云游四方的江湖方士,方士替他诊脉后,告诉他他的体质与常人有异,寻常人所修习的内功讲究内息纯粹,故分为阳脉与阴脉二系,要么修纯阳,要么修纯阴,而他体内经络却阴阳参半,还丝毫不起冲突,因此无论修习阳脉功法还是阴脉功法,都会出现好不容易修习出来的内力,随着另一脉经络流失的状况,因此才练不成。

    宁渊那时并不明白方士说的“体质有异”“阴阳参半”是什么意思,直到后来他发现自己明明是男子,却有孕相出现时,方才理解过来,原来他的体质,的确和正常男子不太一样。

    天边的鱼肚白渐渐散开,积雪倒映着光线也让四周亮堂了不少,宁渊做完最后两个踢腿,呼出一口长气,才凝神收工,身上也已出了一身的汗,疲乏得不行。

    到底只是一副瘦弱少年人的身体,宁渊苦笑一下,曾经这样一套拳打完,他连气都不会怎么喘。

    白檀早在他练到一半的时候就把妹妹拉起来,进了小厨房开始烧水,此时见宁渊收功,两人忙迎上来道:“热水已经备好,少爷快回房沐浴吧。”

    宁渊回到房间,果然见一个热气腾腾的澡桶耸在床前,他脱下汗湿的上衣,见白檀拉着白梅还杵在那里,便干笑一声,“我沐浴的时候,你们可以出去等。”

    白梅露出奇怪的表情,“少爷沐浴的时候,难道不需要丫头在旁边伺候吗?”她可是听闻二少爷宁湘每次沐浴,不光要叫足了七八个丫头随侍一旁,还得有明确分工,梳头的梳头,捏肩的捏肩,捏脚的捏脚,修指甲的修指甲,可忙活得很。

    白檀却会意地抿嘴一笑,知晓宁渊是害羞,“那奴婢们上外头等。”便拉着一头雾水地妹妹退出去了。

    宁渊这才安心除去全身衣物,迈入那个半人高的澡桶。

    浑身被热水包裹的惬意感让他长舒一口气,手臂与大腿的酸痛也减退了许多,他闭上眼睛,正准备小寐片刻,门却在这时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他吓了一跳,以为是白檀去而复返,忙转头去看,入眼的却是一个面向憨厚沉着的少年。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生得浓眉大眼,五官一眼望上去虽不出众,但却生得端正,有种深藏不漏的俊朗,属于越看越耐看的类型。他身量比宁渊要高壮许多,只是衣着简单了些,略显破旧的粗布袄与麻布裤整齐地穿在身上,头发用一根青布带子绑着。

    “见过少爷。”少年低眉顺眼地冲宁渊一抱拳,“白檀姑娘让我来伺候少爷沐浴。”

    “你是……”发觉进来的是个男人,宁渊稍微自在了些,他盯着少年的脸看了一会,不确定道:“你是周石?”

    少年没应声,只是稳重地点点头。

    宁渊记得,周石的娘是自己娘亲唐氏尚在府外时,身边帮衬着做事的粗使妈妈张氏。唐氏嫁入宁府,张妈妈便也跟着进了府,可惜没两年便得了顽疾去世了,留下年幼的儿子周石,周石在宁府里自小便是被当家生奴才养着的,后来宁渊搬到竹宣堂,按惯例身边要配一个贴身的近侍,唐氏便让周石跟了过来。只是周石自小沉默寡言,不爱说话,宁渊又胆怯懦弱,两人完全称不上熟悉,因此在这竹宣堂里,周石大多是在后院做些挑水劈柴的粗活。

    宁渊对周石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上一世宁湘秋闱落榜,没地方撒气,便带着几个随从冲到竹宣堂来找他的茬,毫不客气地让人押着他就往他身上抽鞭子,是周石一声不吭地冲出来替他挡了几鞭,结果惹得宁湘恼羞成怒,差人直接打断了周石的腿,扔出府去了。

    事后宁渊曾悄悄跑出府寻过他,却始终找不到人,这份愧疚萦绕在宁渊心里许多年,如今能再见故人,宁渊心里说不出地感慨,僵硬地脸色也放柔和了许多,开口道:“你还好吧。”

    周石一愣,抬眼看着宁渊,显然没弄明白眼前这位三少爷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宁渊摸摸鼻子,也意识到自己太莫名其妙了些。

    周石走到澡桶边,挽起袖子,一手极为细心地捞起宁渊披散的头发,另一手捏开皂角,动作轻柔地开始替宁渊洗头发。

    宁渊见这些事他做得熟稔,不禁好奇地问:“你以前伺候过别人沐浴?”

    “小时候我娘教过我。”周石回答得不卑不吭,“我娘嘱咐过我,这辈子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照顾少爷,所以这些服侍上的功夫,从小就有教导我在做。”

    宁渊一愣,对于张妈妈,因为去世得早,他只剩下一个极为模糊的印象,只记得是个很爱笑的妇人,娘亲也很倚重她。宁渊一声轻叹,“对不起,勾起你的伤心事了。”

    周石没说话,手里的动作也不见停顿,洗完了头发,又取过一边的白布巾,浸上热水,开始擦拭宁渊的胳膊与脊背。

    宁渊还从未这般惬意地洗过澡,等周石扶着他从澡桶里出来,帮他拭干身上的水珠,穿上衣服时,天色已经大亮。

    “周石,你过来原本就是给我做贴身近侍的,以后便和白檀白梅一起照顾我的饮食起居,那些劈柴挑水的活计无需再做了。”见周石收拾完房间,正要躬身退出去,宁渊对他开口道。

    周石神色微动,第一次正儿八经抬头看了宁渊一眼,又迅速垂下脑袋,应了声是。

第006章 得幸祖母

    吃过早饭,宁渊让白檀白梅暗地里看好竹宣堂的下人,又嘱咐了他们一些事后,自己则带着周石出了院子,前去向自己祖母,也就是老夫人沈氏请安。

    老夫人沈氏,平日里大多在自个的福寿园里修养,甚少出门,也甚少见客,看上去存在感并不强,却是这武安伯府里谁都不容忽视的人物。

    沈氏曾为刑部尚书沈岸的嫡女,沈岸出任刑部的时候,是朝堂上出了名的清流,沈氏每天耳濡目染,也随其父一样养成了清贵高傲的脾性,以至于后来宁如海遭贬,年轻气盛地准备去理论一二,是沈氏阻了,照她所言,与其留在华京城看那一群贪官污吏搅混水污眼睛,不如不跟他们一般见识,趁着这个机会走开躲清静。

    大周举国重孝,当今圣上便是出了名的孝子,因此宁如海对自己的母亲十分敬重,为着这一层,即便沈氏明言她不喜麻烦,府邸里的晨昏定省能免则免,但府中晚辈到了该请安的时候,还是守着时辰往福寿园里挤,丝毫不敢含糊。

    福寿园的正堂,寿安堂里炭火正旺,将整间屋子捂得如同春日。沈氏斜靠在正位的黄花梨暖榻上,头发整齐地用镶嵌有暖玉的太君套箍着,披了一件墨狐皮带有番莲花纹妆缎的大氅,足下也盖着金丝勾线的暖被,带着笑意同一屋子的人说话,她贴身的罗妈妈从侧门进来,迈着小步子上前,福了一身道:“老夫人,三少爷来给您请安了,正候在外边。”

    原本正热闹的一群人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三少爷?”沈氏眉头微皱,似乎想不起来府里有这号人。

    罗妈妈心里也直犯嘀咕,这三少爷以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从来没向老夫人请过安,今日不知吹的哪阵风,居然把他给吹来了,嘴里还是道:“就是湘莲院唐姨娘生的少爷,一直在竹宣堂养着的。”

    “唐姨娘”三个字一从罗妈妈嘴里蹦出来,沈氏的脸色当即便不好看了。

    大周阶级分明,沈氏出身又高,素来清贵,最是厌恶那些贱籍娼妓,当初唐映瑶进门的时候,她还为了这事和自己儿子闹了好一通别扭,尽管后来妥协了,却也一直不曾将那位“唐姨娘”放在眼里,连带着也不曾留意过她生下来的儿子。

    “我当是谁,从前一次也不曾来向我这个祖母请安,今儿个怎的来了?罢了,他的请安我可受不起,雪天路滑,你让他回去吧。”沈氏拂拂袖,竟是连人也不愿放进来。

    罗妈妈似乎早料到了沈氏会这么说一样,又福了福身,“三少爷说了,知道老夫人可能不愿意见他,不过马上便是年下了,他只求进来,远远向老夫人磕个头就走。”

    “既然如此,便让他进来吧。”沈氏也不想表现得太刻薄,见罗妈妈把话说到这份上,便点了点头。

    罗妈妈应声下去,不出片刻,一身灰色素袍子的宁渊便走了进来,他果然没跨进正厅,只是垂手站在门槛外,对着沈氏的方向,躬身下跪道:“孙儿宁渊见过祖母,愿祖母宜安百益,福寿永年。”

    沈氏抬起眼,目光从宁渊身上扫过,略微诧异了一会。

    因为宁渊在厅外所行的并非普通叩首礼,而是极为郑重的拜安大礼,双膝并跪,双手平放在地上,掌心朝天,一手捏福印,一手捏寿印,前额抵在膝上,将整个身子都弯成了弓形。

    拜安大礼兴盛于前朝,行此礼可表示晚辈对长辈的最大尊敬,不过因动作繁琐难完成,到本朝后,这礼节便渐渐荒废了,寻常人家的后辈子弟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只有华京城中真正的百年名门,或者底蕴深厚的世家士族里,还保留着这种传统。

    惜年司空旭出身卑微,是最不受宠的一个皇子,为了得脸于太后,他费尽心机找到了一个前朝司礼仪的教引嬷嬷,只为学这最正统也最标准的拜安大礼,宁渊便也是那时跟在一旁学会的。

    以沈氏的出身,自然是认得这种礼节的,一时她脸色舒缓了些,看向宁渊的眼神也不似之前那般冷漠,见他瘦弱的脊背一直弓着,直到微微发颤,却强忍着疼痛没有起身,心里不禁划过一丝怜爱,想到不论生母是谁,他到底是宁如海的亲子,自己的亲孙,便出声道:“且起来吧。”

    宁渊有些踉跄地站起身,微微咬住嘴唇,正要转身离开,沈氏却又向他招了招手,“外边天寒地冻,先进来暖暖身子。”说完,沈氏看了罗妈妈一眼,罗妈妈会意,差人赶紧在厅里支了张椅子。

    屋子里的其他人表情上看不出,眼神里却很是莫名其妙,老夫人方才还对那个不得脸的三少爷冷言冷语,怎么只消他行过礼,态度就来了一通大转变。

    其实他们都不明白,几十年前拜安大礼盛行时正是沈氏年轻的时候,就连她自己也向长辈行过这样的礼,只是轮到几十年后晚辈该向她行礼时,却没有那种传统了,心底难免不平衡,而宁渊,恰恰满足了沈氏的这点不平衡,沈氏便也给这个懂她心思的晚辈平衡,没有再赶人回去,而是请进来说话。

    宁渊入了正厅,低眉顺眼地在罗妈妈为他支的椅子上坐了,目光不忘在屋内形形色-色的人身上扫视一圈。大夫人严氏一身藏青色勾银线的绵群,仪态端庄地坐在沈氏左下首,对面是打扮最为出挑的柳氏,她二人以下便是环肥燕瘦的各位姨娘,少爷与小姐们则坐在生母边上,只有一人的位置最为不同——

    紧挨着沈氏那张黄花梨软榻旁有一方烹茶小几,小几上用铜炉温着一壶热茶,旁边坐了一个和宁渊差不多大的少女,模样很是娇俏可爱,尤其一双眼睛水灵明亮,似两颗黑珍珠一般,一身桃红色缀着貂皮绒的袄裙裹在身上也异常亮眼。

    宁渊望着她,她也正回望着宁渊,手则轻柔地伸进锦被里为沈氏揉脚。

    这少女宁渊认得,是柳氏的长女宁萍儿。她虽说是庶女,却是这府里最受宠的庶女,个性通透,为人乖巧,难得的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光宁府,哪怕在江州城的上流族群中,也是颇有名声的贵小姐,无怪其他小辈都坐得离沈氏远远的,独她一人侍奉在近侧。

    “早晨起来我便觉得奇怪,怎的院子里的雪居然化了大半,搞了半天,原来是有桩连老天都看不过眼的事在这等着呢。”坐得离柳氏不远的姨娘张氏从袖袍里拉出一张丝帕,嫌恶般在鼻前扇了扇,小声地自言自语道:“这寿安堂一向干净得很,怎的今日飞进一只幺蛾子,弄得屋里的穷酸晦气也忒浓了些。”

    她声音压得低,沈氏听不见,可这番毫无遮掩的指桑骂槐还是惹得临近的几名妇人丫鬟一阵闷笑。

    宁渊心定神清。张氏向来依附柳氏,与她是一路的人,会出言讥讽自己也不奇怪,而既然张氏开了腔,想必柳氏也等在后面。

    果不其然,张氏话音一落,柳氏便接过话头道:“渊儿平日里连见上一面都难,如今也算是长大了有了孝心,懂得来向老夫人请安了。”

    柳氏这话可是放开了嗓子说的,表面上只听得出欣慰赞挟情,实际却是在讥讽宁渊不孝,不懂得来向老夫人晨昏定省。

    其实自宁渊出现在寿安堂外的那一刻,柳氏的脸色便不太好看,因为她曾嘱咐过夏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宁渊在老夫人面前得脸。

    是以从前宁渊只要有来向老夫人请安的念头,夏竹都会即刻拦着,同时告诉他因为他生母唐氏的关系,老夫人对他极是不喜,他若是上福寿园请安也只会让老夫人生气,不光讨不了好,还会让他的日子更难过。

    彼时宁渊胆小又不懂事,加之沈氏的确下过严令禁止唐氏踏进福寿园,所以他并不明白这是柳氏为了弱化他在沈氏心中分量所设下的计策。于是除逢年过节的家宴外,宁渊从来未主动向沈氏请过安,便也这样惹得沈氏越发忽视这个孙子的存在,那些欺辱他的人没了后顾之忧,也更加肆无忌惮。

    可惜柳氏想破了脑袋估计都不会知道,她插在宁渊身边最大的钉子夏竹,已经被宁渊快刀斩乱麻地拔掉了。

    柳氏这样当面讥讽,目的无非是提醒沈氏他是个不孝的孙子。宁渊心里冷笑一声,他此番既然来了,自是想好了说辞,也不惧柳氏的笑里藏刀,径自站起身走到沈氏跟前,又是一记拜安大礼跪了下去,“孙儿不孝,请祖母再受孙儿大礼,孙儿喜不自胜。”

    沈氏没立刻让他起身,而是不咸不淡嗔怪了一句:“你这孩子,祖母的福寿园只怕还是第一次来吧。”

    “祖母莫生气,实在是孙儿自小体弱卧病,因为怕过了病气给祖母,所以一直不敢前来请安。近来许是年岁大了,身体康健许多,想着应该无妨了,便立刻过来看祖母,一是请安,二是赔罪。”宁渊跪着道。

    “卧病?”沈氏眉头一皱,“既然卧病,何以我这里完全没消息?哪有孙儿卧病,祖母却不知情的道理,是否你院子里的下人躲懒装蒜,没有向上通报?”说完,又疑惑地看向严氏:“这孩子身体不好,你这个嫡母难道也不知情吗?”

    严氏略带惶恐地起身,正要说话,又被宁渊抢过了话头,“祖母不要责怪母亲,此事是渊儿有意瞒着的。母亲要照顾大哥本就辛劳,渊儿也不是怎么大病,怎么能再惹得母亲劳心。而祖母是最该享清福的人了,孙儿更没有为了这点小事来叨扰祖母的道理,要是惹得祖母不快,影响到了身体康健,便更是孙儿的罪过了,因此孙儿一直拘束着下人,不要将此事对外宣扬。”

    严氏诧异地扫了宁渊一眼,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她再清楚不过,原以为宁渊会趁势告状,不想他竟这般识大体帮自己下了台阶。

    沈氏目光缓和了些,掠过严氏,又看向柳氏:“三媳妇,老大要照顾湛儿,老二个性素来不爱管事,这几年府里事务是交由你打理的,渊儿卧病一事,你可知道?”

    柳氏不知沈氏会忽然问自己,一时有些慌,只好顺着说:“我,我也不知……”

    “祖母,府中那么多人,诸事繁琐,娘不可能事事都留意到、顾周全。三哥既然有心要隐瞒,连母亲都被蒙在鼓里,何况是娘呢,三哥你说是不是?”宁萍儿适时地插-进话,还顺道对宁渊天真无邪地眨了眨眼。

    “萍儿妹妹说的是,我们做晚辈的,若是能让长辈少操些心,便就是最大的孝心了。”宁渊陪着笑,只是那笑容里有多少冷意,大概也只有他一个人体会得出来,

    宁渊可不会认为这个表面上天真无邪的庶妹是好相与的人,相反,宁萍儿的心思有多缜密毒辣,他可深有体会,柳氏做的许多事情有大半都是她在背后出谋划策,人前她却总装出一副典型大家闺秀模样,曾经宁渊便是被她这副模样骗了,以为她是个平易近人的妹妹,于是才一次又一次地掉入柳氏的算计中,直至最后被宁如海下令送出宁府。

    “罢了,难为你这孩子有这份孝心,如今你身体既然好转,以后也要多来祖母这里走动才是,病气之类的,祖母不在乎,而且哪有做祖母的会嫌弃自己亲孙子的道理。”沈氏点点头,不自觉多打量了这个几乎没见过的孙子几眼,见他虽然瘦弱,可是眉目清俊,一双眼睛更是英气逼人,透着股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着,即便跪着,脊背也挺得笔直,比宁如海小时候还要多几分魄力,心里也溢出丝喜爱来。

    “先起来吧,在地上跪久了,仔细脚凉。”沈氏说完,带着笑意从卧榻上起身,亲自伸手托住宁渊的胳膊想将人扶起来,可感觉到触手一片冰凉时,不禁眉头一皱,冷声道:“平日里都是些什么人在伺候你,怎么都是我们宁府的少爷,衣着陈旧些便罢了,数九寒天还穿得这样单薄,你的冬衣呢?”

    宁渊似乎吓了一跳,忙把手收回去,躲躲闪闪地道:“是……是孙儿自己出门时匆忙忘了穿,不关下人们的事……”

    沈氏并非老糊涂,宁渊虽然这么说,可不代表她就要这么信。方才听闻宁渊卧病,可管事的媳妇却一问三不知,已经引得她怀疑了,像她这样高门大户出来的闺秀,素来讲究家门名声,平日里看不到可以不管,但只要看到了,发现府里有苛待庶子女的事,传出去了不光不好听,她这张老脸也挂不住。

    宁渊明摆着是受了委屈,却丝毫没有告状的意思,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处处顾全长辈的颜面,这在沈氏眼里是极为识大体的表现,也正因为这样,她才对府里居然有人欺上瞒下而感到尤为恼怒。

    只是宁渊已经那般说了,她也不好发作,除了暗赞宁渊懂事之外,她顺手解下了自己的狐皮大氅,披在宁渊身上,“真是傻孩子,下次出来记得多穿些,若冻坏了自己,心疼的可还是祖母。”

    这一披,等于是给在坐的所有人传递出一个信号,她认下了这个孙子,以后如果有人要对宁渊蹬鼻子上脸,得先看看能不能过得了她这个老夫人的眼。

    一时屋子里各有各的表情,没有子女的姨娘们大多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严氏脸上是一贯的沉静,只是望向宁渊的目光里带上了奇妙的神色,唯有柳氏,不光面色铁青,藏在袖袍里的手帕也被她鼓着青筋的手搅成了一团疙瘩。

第007章 请君入瓮

    宁渊谢过沈氏,回身到座位坐好,罗妈妈此时捧了茶上来,宁渊接过茶盅,揭开茶盖,动作十分小心地掸了掸。

    “这是你二哥新奉给祖母的普洱,又是你萍儿妹妹亲手烹的,你萍儿妹妹烹茶的手艺当属一绝,你尝尝。”沈氏带着笑道。

    “好香的茶!”宁渊只小抿一口,便惊喜道:“定是今年春制的普洱了,茶香比秋制的要浓郁许多,入口还清甜,且三蒸三煮过,竟一丝涩味都无了。”

    “三哥好灵的舌头。”沈氏还未说话,宁萍儿便尖俏伶俐地道:“去年云州闹了冻灾茶叶减产,今年春制的普洱本就不多,大半还当做贡品被送去了华京,若不是二哥有些本事,一般人恐还不得见呢。”

    宁萍儿说这番话,听起来稀松平常,内里却是在耻笑宁渊身份低微,这样的好茶他平日根本喝不到。宁渊只当没听懂,满脸含笑地看着她说:“萍儿妹妹说的是,多亏了二哥一番孝心,祖母才能有这样好的口服,我们这些小辈便也跟着沾沾福气了。”说完他笑意更开,并且丝毫没掩饰眼角的一丝狡黠。

    宁萍儿心中一跳,立刻朝沈氏看去,果然见沈氏脸色当即便不好看了。

    沈氏身为宁府的老夫人,又有朝廷册封的诰命在身,身份十分尊贵,可今年云州茶叶减产,这春制的普洱,若不是宁湘送上来,她还确实喝不上。宁渊那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恰到好处地挑动了沈氏的敏感神经:身为祖母,喝的茶却还不及孙子好,茶叶尚且如此,那其他东西呢?难不成宁湘一个庶子,日子却过得比她这个祖母还要优渥舒坦?

    其实宁萍儿并没有这个意思,不过是宁渊算准了沈氏高傲的脾性,顺水推舟这么一拨,落在沈氏耳朵里听起来就像这么个意思了。宁萍儿暗道一声不好,立刻就要站起身来告罪,沈氏却已放下了手里的茶盏,对罗妈妈道:“到底是陈制的普洱,烹得再好,涩味是去了,一股子霉味却挡不住,我喝不惯,去给我换一盏龙井来。”

    “是呢,孙儿听闻祖母这的龙井是顶好的极品,一盏之价堪比斗金,普洱便罢了,那龙井孙儿定要恬着脸向祖母讨一杯来尝尝。”宁渊用少年人特有的娇憨语气向沈氏撒了个娇。

    听了这话,沈氏僵着的脸复又笑开,抬手朝宁渊点了点,“倒没瞧出来你是个嘴馋的,什么便宜都要占,罢了,上祖母这来就别拘束,便叫罗妈妈去备茶吧。”

    罗妈妈应声下去了。

    屋里坐的惯是一群会见风使舵的姨娘,见状也跟着放下普洱,纷纷向沈氏讨起龙井,沈氏满脸堆笑,自然是允了,顺道还让罗妈妈亲手烹茶,小几旁的宁萍儿只得让位,惴惴回到柳氏身边坐下,只是望向宁渊的一双眼睛好似要喷出火来。

    就在这时,一个小丫鬟匆匆顺着侧门跑进来,到柳氏身边附耳几句,柳氏听闻后脸色勃然一变,就要起身,却遭宁萍儿眼明手快地拉住。宁萍儿安抚了柳氏几句,又招过那名丫鬟小声吩咐了什么话,接着推了身边的宁湘一把,宁湘点点头,与那小丫鬟一同出去了。

    这些小动作别人或许注意不到,但全被宁渊尽数看在了眼里,但他只低头喝茶,假装没看见。

    一屋子的人叽叽喳喳闲话家常,茶水也下的快,沈氏挨个向有生养的姨娘问了问各自子女们的境况,挨到柳氏时,却只见宁萍儿宁倩儿两姐妹在侧,独独不见了宁湘,便问道:“湘儿这是到哪里去了?”

    “哎哟,我倒没注意,这皮小子向来坐不住,没准又上哪淘气去了,老夫人不必挂心。”柳氏祥装不解地四处看了看。

    “祖母莫挂心,二哥是去取竹子去了。”宁萍儿站起来带着笑回话,“二哥前几日路过落梅园,见红梅开得正好,便折了些梅枝想做个‘岁寒三友’的盆栽送给祖母,只是这天寒地冻的,松枝与梅枝易得,文竹却不易得,这不刚听丫鬟说院子里送来些文竹,他便迫不及待地去了。”

    “这小子,正事不会做,倒会在这些花花肠子上下功夫。”沈氏嘴上这么说,脸上却一扫方才的不快,笑着朝一旁的严氏道。

    “湛儿身子不好,渊儿又年幼,湘儿一贯是老爷最为器重的儿子,为老夫人尽孝是应当……”严氏附和着点头,只是她话刚说到一半,却见宁湘急匆匆从外边冲进来,扑通一声在寿安堂中间跪下,满脸的义愤填膺:“湘儿有要事,还请祖母和母亲做主!”

    这突如其来的场面让一屋子的人全部愣住了,沈氏更是满脸诧异,可还不待她问话,宁湘却已转过头,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宁渊,“三弟,你好狠的心,怎么能对身边人下这样的毒手!”

    “湘儿,你发什么疯呢,别在老夫人这胡闹。”柳氏第一个站起身,冲宁湘斥责道,“还不快起来跟祖母赔罪!”

    “娘,孩儿方才出去,结果撞见了一桩不吐不快的事情,今次若不向祖母问个明白,便是枉读圣贤书了。”宁湘脖子一梗,满脸大义凌然地表情,一双眼睛却怒火熊熊地盯着宁渊,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湘儿,你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到底有什么不吐不快的事,和你三弟又有什么关系?”沈氏奇怪地问。

    “湘儿笨嘴拙舌,怕说不清楚,还是请祖母自己看吧。”说完,宁湘起身,朝门外喝到:“快把人带进来!”

    话音刚落,便有丫鬟便扶着一个模样极为狼狈的女子走了进来。

    屋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姨娘们,但凡见到那女子的脸,纷纷露出嫌恶的表情,用锦帕捂住口鼻。

    只因那女子不光浑身污秽不堪,发髻散乱,脸颊更是肿成青紫色,嘴角还挂着两条下流的血水,进来后,见着这一屋子人,她先是“呜呜”叫了半晌,然后对着柳氏一边涕泪横流地磕头,一边指着宁渊,嘴里“呜呜”个不停。

    “湘儿,这里可是老夫人待客的地方,你无端弄进来一个浑身发臭的疯子做什么,存心找老夫人的晦气吗!”柳氏装模作样地朝宁湘喝到。

    “咦,这丫头怎的看着那般熟悉?”宁萍儿看着那女子的脸,忽然惊呼一声:“哎呀,这不是在三哥身边伺候的夏竹吗!”

    “夏竹?”柳氏眼珠子一转,似也认了出来,顿时变了脸色,“果真是夏竹!”然后又抬头盯着宁渊,“渊儿,你的近身丫鬟,怎的变作这副模样了?”

    “还能怎样,分明是被人虐待至此的!”宁湘脸颊上抽动,似是愤怒急了,好像这夏竹是他的骨肉血亲一般,“祖母,我们堂堂武安伯府里,居然出了主子肆意虐待下人之事,兹事体大,一旦处理不好,只怕府邸上下数百下人都会心寒呐,因此孙儿惶恐,父亲又不在府中,只能即刻带了人来,请祖母和母亲拿主意!”

    这柳氏母子三人一唱一和,倒把这出戏给唱全了,宁渊见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他才放下手里的茶盏,落落大方地站起身,“二哥的意思,夏竹丫头如今变作这般模样,是我这个做主子的在虐待她了?”

    宁湘愤愤盯着他,“她是你院子里的人,若不是你做的,难道还有别人不成!你做出这般天理难容的事情,若传扬出去,我们宁府的脸面是要还是不要!”

    面对宁湘的指责,宁渊不急反笑,“二哥,这俗话说的好,捉贼要拿赃。夏竹虽说是我院子里的人,但这颠倒是非污蔑黑白栽赃陷害的事情谁都会做,你这样一口咬定是我,总该有些真凭实据才好,难不成是夏竹亲口向你控诉,是我把她虐待成这幅模样的?”

    宁湘冷哼一声,“你自是知晓夏竹已经不能开口说话,才这般有恃无恐,但你不要忘了,竹宣堂可不是只有你一张嘴巴。”说完,宁湘又朝门外唤了一句:“把那个丫头带上来!”

    很快,便又有人领着个丫头入了内厅,宁渊抬眼看过去,果真是自己竹宣堂的粗使丫鬟——翠云。

    “你以为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可惜纸向来保不住火,你是怎么折腾夏竹的,早被翠云看见了,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我看你还有什么话说!”宁湘话音一落,翠云便对着沈氏磕头如捣蒜,“请老夫人做主,老夫人做主啊!夏竹姐姐太可怜了,我们做下人一直勤勤恳恳,小心侍奉,谁曾想三少爷竟然有一副那样狠毒的心肠,夏竹姐姐忠心为主,反遭此横祸,天理何在啊!”说的是字字诛心,句句泣血。

    柳氏听闻后面露震惊,不可置信地看着宁渊,“渊儿,你怎能对身边的丫头做出这般残忍的事,你让姨娘怎么帮你说情!”她倒惯会把握时机,沈氏尚未发话,她却已经盖棺定论了。

    其实柳氏心里也很疑惑,方才有丫鬟进来向她通报夏竹的事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宁渊居然有胆子惩治她的人,气得她立刻就要发作,还是宁萍儿拦住了她。依照宁萍儿的意思,宁渊这是挖了个坑自己往下跳,那么好的把柄送到他们手里,不好好利用实在可惜,便索性直接将夏竹带过来,当着沈氏的面好好闹一闹。

    虐待下人,对于向来注重名声的高门大户来说是十分不体面的事情,又有他们在旁边煽风点火,不愁沈氏不会重罚宁渊。

    于是宁萍儿迅速定出了一条计策,又让脚程最快的宁湘去办,为的就是要赶在这里的人散场之前,把戏唱出来。

    果不其然,这么一闹腾之后,沈氏面色已变得不太好看,压着声音朝宁渊问道:“渊儿,你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宁渊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对沈氏行了一礼,“祖母,请容渊儿先问二哥几句话。”

    见沈氏点头,宁渊挺直了腰板,对宁湘道:“三弟我很是奇怪,二哥你不是回自己的院子取东西了么,怎的你的东西没取来,反倒将我院子里的丫头拎过来了,难道是外边雪太多,晃得眼晕,走错了路?”

    宁湘冷笑一声:“你莫要顾左右而言他,是这翠云丫头跑到我那里求救,说你对院子里的丫鬟滥用私刑,还将人关在柴房里不给吃喝,若不是我去得早,只怕这夏竹,此刻连性命也无了!”

    “哦,原来是这样。”宁渊露出了然的表情,点点头,缓步渡到翠云跟前,扬起手,“啪”的一个耳光抽在她脸上。

    “呀!”翠云一声尖叫,料不到宁渊会突然打她,捂住脸往宁湘背后躲。宁渊这一动作也让其他人膛目结舌,柳氏脸上气势更盛,只当宁渊是无从辩驳,开始气急败坏了,当即便喝道:“放肆!宁渊,你当这寿安堂是哪里!胆敢当着老夫人的面嚣张!”

    “柳姨娘,你误会了,渊儿不过是在惩治自己院子里不懂规矩目无尊卑的奴才而已。”宁渊慢条斯理地将柳氏的话顶了回去,转身又对沈氏道:”祖母,渊儿料不到这翠云居然如此放肆,完全不把祖母与母亲放在眼里,实在是气急了才会动手,还请祖母体谅。”

    “三哥,你失心疯了不成,这翠云丫头不过是说了几句对你不利的话而已,你不光不知悔改,反而动手打她,还诬赖她不敬祖母,就算祖母再宽宏大量,恐怕也见不得你这般胡搅蛮缠啊。”宁萍儿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还是早些向祖母告罪,诚心悔悟,祖母应当也不会为了个奴才重罚你的。”

    “总听别人称赞萍儿小姐冰雪聪明,怎的却连这么显而易见的事都看不明白。”坐在不远处的姨娘庄氏忽然开了腔:“我看三少爷这一巴掌没打错,这丫头委实可恶,就算要找人伸冤,放着老夫人的福寿园不来,却舍近求远的跑去二少爷那里,难不成在这丫头眼里,如今宁府已是二少爷当家,老夫人和大夫人都不作数,只有二少爷才能替她做主?”

    庄氏一身绛紫色袄裙,满脸是幸灾乐祸的表情。她入府只得一年多,因年轻貌美,很得宁如海宠幸,在府里的地位节节攀升,也一直同柳氏势如水火,只要能有挤兑对方的机会,她都不会放过。

第008章 攻心为上

    宁湘顿时慌了,他不过一个晚辈,又是庶子,哪里有胆子现在就和“当家作主”扯上关系,何况还当着沈氏的面,立刻辩解道:“祖母,湘儿也不知这丫头为何偏偏会来找我,湘儿带她过来只是为夏竹打抱不平,绝无他意啊。”

    宁萍儿的表情则活像吞下了一只鞋拔子,却又不能发作,只好委屈地咬紧下唇,用哀求的目光看向一贯疼爱自己的祖母。

    她不看还好,一看,沈氏便罢了,严氏却正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望着她,直望得她心里发毛,想到这位嫡母平日里虽不张扬,却也绝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主,她立刻收敛了神色,干笑一声道:“庄姨娘教训的是,萍儿年幼,确有许多事考虑不周。”

    “是不是考虑不周,你心里最清楚。”庄氏得理不饶人,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又直勾勾盯着柳氏,“三夫人,我庄卿卿别的东西不擅长,却是个实打实的直心肠,有些事看不过眼呢,就免不了多唠叨几句,这翠云丫头言行古怪,明摆着是受人指使在构陷三少爷,至于她背后是不是另有人在兴风作浪,你的眼睛,还需要方亮一点才好。”

    “你!”柳氏一只手紧紧扣着椅子的红木扶手,指尖都失了血色。庄氏这番指桑骂槐稍微有些心思的人都听得出来,偏偏让她丝毫找不出话来反驳,直气得柳氏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她嚯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翠云身前,就是几耳光赏了过去,“说!你这丫头为什么别的地方不去,偏偏跑去找二少爷伸冤!可是受了什么人指使,要陷二少爷于不义!”

    宁渊心底嗤笑一声,柳氏倒也不蠢,三两句话便把本已尽失的先机又占了过去。

    庄氏原本说的是翠云受人指使在构陷三少爷,到了柳氏嘴里,就变成了翠云受人指使要陷二少爷于不义。一字之差,天差地别,听在别人的耳朵里,立刻会觉得翠云舍近求远去找二少爷告状,目的也许是为了能让人借着这个由头对二少爷发难呢。

    翠云说到底是竹宣堂的下人,而借机发难的人又是宁渊,别人就会顺着猜想了,这难不成其实是宁渊设下的套,好让宁湘失宠于老夫人和嫡母?

    一时屋子里诸人都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够了!”沈氏手里的茶盏像惊堂木一样重重落在身前的小几上,哐地一声,刹那间就让正窃窃私语成一团的寿安堂鸦雀无声。

    “渊儿,别的事祖母且先不管,你先跟祖母说清楚,这夏竹究竟是如何变成这样的,你是否真的在自己院子里滥用私刑?”沈氏直入正题,她现下只想弄清楚府里到底有没有虐待下人这回事。

    宁渊正过身,也不再闪烁其词,“祖母,夏竹变成这样,的确是孙儿动的手,可孙儿绝没有滥用私刑,完全是这丫头有错在先,咎由自取。”

    柳氏冷着一张脸道:“有错?渊儿,这夏竹在拨去你院子里之前,可是我房里的丫鬟,侍奉人一直周全得体,人也小心谨慎,竟不知到底犯了什么错处,值得你这样大动干戈,竟然烧掉了她的舌头。”

    宁渊伸手一指,“她的错处,全在她怀里搁着,祖母差人掏出来一看便知。”

    沈氏看了罗妈妈一眼,罗妈妈立刻上前,按住夏竹,伸手进她胸口摸了摸,很快便掏出一个颜色鲜艳的珊瑚手钏来。

    姨娘张氏眼尖,当即便低呼一声:“哎呀,那不是三夫人最宝贝的珊瑚首饰吗,怎么跑到那丫头身上去!”

    柳氏自然也瞧见了,她同样目瞪口呆,自己那套价值连城的珊瑚首饰,怎的会出现在夏竹身上,莫非是这丫头手脚不干净,从自己房里偷来的?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她三天两头便会把夏竹招到自己房间里来询问宁渊的动向,若是她存了偷东西的心思,有大把的机会可以动手。

    “三夫人,看来你这个侍奉人周全得体的丫鬟,似乎更擅长偷鸡摸狗的行当呢。”庄氏用锦帕半掩住嘴,咯咯直笑。

    “祖母,你也看见了,这夏竹丫头手脚不干净,我发现她居然私藏有柳姨娘首饰的时候,就将人给扣下了,本想即刻带给柳姨娘发落,可这丫头见穷途末路,居然满嘴污言秽语辱骂柳姨娘,甚至骂到了祖母头上,孙儿实在是生气,按大周律法,奴才语出不敬,当处拔舌之刑,于是孙儿就顺手塞了块碳进她嘴里,她才会变成这般模样。”

    “笑话,你怎的就料定了那珊瑚手钏是夏竹偷的?如今夏竹不能开口,自然是你想说什么便是什么,你也不想想事情若真的像你说的这般辣气壮,翠云丫头又何必跑出来伸冤求救?你以为祖母会相信你这番破绽百出的说辞吗?”宁湘方才吃了瘪,心里一直堵着一口气,宁渊话音刚落下,他便急不可耐地出言反驳。

    宁渊一脸诧异的表情,“不是夏竹偷的?”他眨眨眼,“那么这手钏是柳姨娘赏给她的咯,可我怎么记得柳姨娘对这珊瑚首饰极是宝贵,祖母想要出银钱向柳姨娘买下,她都不肯割爱呢。”

    宁渊这句话说得是天真烂漫,毫无心机,似乎真的很好奇。

    “我……没……不是……”宁湘一时语滞,他本意是想暗示宁渊在陷害夏竹,将不知从哪弄来的手钏塞进夏竹怀里。可且不说身为主子去陷害一个奴才本就是十分荒谬的事情,没人会往那方面想,他更万万料不到宁渊三言两语就顺着他的话把火烧到了柳氏身上。

    宁萍儿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宁湘一眼,低下头去噤若寒蝉,完全不敢看柳氏已变成猪肝色的脸,而沈氏此刻的表情,已经沉得直欲滴出水来。

    府里有许多人都知道,半月前,宁如海的上峰,江州都督曹桂春的嫡长女出嫁,沈氏原本想出银钱买下柳氏那套稀奇的珊瑚首饰,好凑一份体面的贺礼送过去,可柳氏咬死了那玩意稀罕难得,硬是不愿出手,沈氏虽心中不快,却也没坚持。可如今顺着宁渊的话这么一想,柳氏当初死活不愿让给自己的东西,如今却随随便便打赏给一个丫头下人,这还了得!这不是明摆着在打她这个老夫人的脸吗!

    “老夫人,你别听湘儿胡言乱语,那手钏绝不是我赏出去的,定是这贱丫头心术不正,居然胆敢偷主人家的东西!”柳氏此刻只想着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至于收拾宁渊的事,早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转头又对宁渊道:“渊儿,这件事你做得极好,对于这样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拔了舌头便是轻的,当直接砍了双手,轰出府去让她自生自灭才好!”

    “如此看来,事情应当是明白了,大媳妇,你怎么看。”沈氏眯着眼睛,望向严氏。

    严氏低头道:“有老夫人在,老夫人拿主意便是,只是媳妇觉得,这夏竹着实可恶,今儿的事摆明了是那丫头自己犯了事,受了主子惩戒,却不知悔改,反而妄图构陷主子,闹腾到老夫人这来饶您清静,简直不可饶恕,不如就按三妹说的,砍了双手,轰出府去吧。”

    沈氏点点头,看向罗妈妈,“还不去办。”

    罗妈妈神色一凛,立刻唤了两个粗实婆子,一左一右架住不同呜呜叫唤的夏竹,三两下便拖了出去。

    “老夫人,别忘了这还有一个跟着兴风作浪的丫头呢。”庄氏纤指一点跪在那里脸色煞白的翠云。

    沈氏已经端起了茶,显然不想再去管,严氏便用她一贯温润和婉地嗓音道:“身为下人,不替主上分忧,却跟着贱婢一起兴风作浪,想也不是个省事的,便也拔了舌头,打出府去吧。”

    立刻又有两个粗使婆子上前,架住浑身哆嗦,已说不出话来的翠云走了。

    寿安堂里一时无人说话,宁渊咳了一声,跪下朝沈氏拜了拜,“今日这场风波,全怪孙儿约束下人不利,才惹出这番是非来让祖母烦心,还请祖母责罚。”

    “行了,你也用不着自责,祖母有眼睛,可不是是非不分的老糊涂,况且若不是方才的事,祖母尚不知你那院子里的奴才居然这般蹬鼻子上脸,实在可气。”沈氏轻哼一声,掸了掸茶盖,“罗妈妈,午后你上三少爷那去一趟,看看究竟是一群什么狗奴才在伺候三少爷,若尽是些不中用的,便全部打出府去,另换一批中用的来。”

    “孙儿不孝,让祖母费心了。”宁渊又是一拜,才规规矩矩站起来,退回到位子旁坐好。

    “得啦,方才不小心喝多了茶水,如今胃里有些发胀,再坐下去只怕会失了规矩。”庄氏扭着纤腰,带着一脸神清气爽的表情站起来,朝沈氏与严氏一福礼,“老夫人,大夫人,奴家这便先回去了。”

    沈氏点头,“眼瞧着便要午膳了,都散了吧。”

    一屋子的人便都起身告安,接二连三地走了出去。宁渊故意落后半步,退到柳氏身边,带着笑意道:“还未恭喜柳姨娘,手钏失而复得。”

    柳氏料不到宁渊居然会主动凑上来揶揄她,偏生又发作不得,只一口浊气堵在喉咙里,扭头便走,宁萍儿紧跟在她身后,唯有宁湘,示威般对宁渊挥了挥拳头。

    宁渊依旧是笑。

    待一屋子的人人去楼空,沈氏坐在那里,眉头却越皱越紧,罗妈妈上前替她揉了两下,便听见沈氏问道:“方才的事情,你怎么看。”

    罗妈妈眼观鼻鼻观心,“老奴眼睛早就不好使了,哪有老夫人看得通透,只是老奴瞧着,这三夫人也做得也忒显眼了些。”

    沈氏点点头,“她自从被抬了夫人之后,不都一贯是那个架势吗,为着个丫头奴才的事,闹得这般大张旗鼓,也难怪,市井商户的出身,哪里有大家闺秀得体,成天耍着那些手段,老太太我懒得去搭理,她便只当我是瞎了不成。”

    罗妈妈又笑道:“倒是这个三少爷,瞧着胆胆怯怯,弱不禁风的样子,却是个有主意的,那处变不惊的模样,和伯爷小时候可像极了。”

    沈氏道:“我瞧着也像,可惜了她的亲娘是那个唐映瑶,不然也是棵好苗子。若如海能再多几个儿子,湛儿的身体能再好些,家门人丁兴旺,我也好少操一些心。”

    罗妈妈为沈氏添上茶水,“老夫人要操什么心,老夫人是最该享清福的人了。”

    沈氏接过茶,想了想,又放下,“下午你去三少爷那的时候,把芸香也一道带过去,瞧着方才那两个丫鬟蹬鼻子上脸的模样,就知道那群下人平日对着他这个主子有多猖狂,到底也是我的孙子,做祖母的能照拂便照拂一二吧。”

    “是,老夫人慈爱,三少爷知道了,必定会感激的。”罗妈妈福了福身。

    ****

    宁渊披着那件沈氏的狐皮大氅,慢悠悠在盖着一层薄雪的青石路上走着,路过后院的落梅园时,他才顿住步子,说了一句:“你若有话便问出来,那副模样我瞧着都憋得慌。”

    跟在他身后的周石脸颊微微泛红,伸手在脑后抓了抓,“我只是不太明白,少爷明知道夏竹脱身后会去找三夫人撑腰,为何还要让白檀他们故意放她走。”

    “我便知道你要问这个。”宁渊笑了笑,“你方才在寿安堂外边可听见屋里的动静了?”

    周石点头。

    “那便是了,我若一直把夏竹关在柴房里,终究不是个事,也迟早会被三夫人发现,到那时便不好办了,倒不如现在放她出来陪我唱一出戏,这戏若唱得好,不光能让我免了惩治夏竹的后顾之忧,还能顺道清理门户,将竹宣堂里那些三夫人的钉子尽数拔掉。”

    周石露出疑惑的表情,“少爷,我还是听不明白。”

    “你可曾读过兵书?”

    “少爷别笑话我了,我连字都不识得几个,哪里又能去读兵书。”

    宁渊似乎心情很好,伸手折下了一枝开得正好的梅花:“既然如此,那我便详细与你说说。”

    宁渊会放夏竹走,自然是料定了夏竹一定会去找柳氏撑腰,而以柳氏的性子,这样送上门的大好机会,她肯定会抓住,并且以此向自己发难,宁渊不怕她不来,因为只有这样,宁渊才能实现自己今日来向沈氏请安的真正目的——清除掉竹宣堂里所有柳氏的眼线。

    其实从踏进福寿园的那一刻起,宁渊便在步步算计,从对沈氏称自己“常年卧病”,到让沈氏发现自己衣着单薄,目的只是为了引得沈氏怀疑,宁渊身边的下人是否在怠慢这个主子。

    一旦沈氏开始怀疑,等柳氏大张旗鼓地带了夏竹来“伸冤”,沈氏便会在潜意识里首先认为,即便夏竹变成那样是宁渊所为,可夏竹本就是下人,主子惩戒下人天经地义,如今这个下人居然还有胆子来“伸冤”,可见她完全没有把宁渊这个主子放在眼里,由此便在沈氏心里坐实了竹宣堂下人目中无主的看法。

    虐待下人的事情传出去,最多不过名声不好听,可一旦下人悖主,这在世家清流出身的沈氏眼里是绝对的大逆不道,她势必要严惩那些奴才以正门户,完全不用宁渊主动开口。

    而事实的发展也正是如此。

    “祖母的个性高傲多疑,我若直接向她陈情,告诉她那群下人平日里的德行,以我这个向来默默无闻的孙子在她心中的地位,她不光不会信,兴许还会责备我挑剔骄纵,而只有让她自己猜到,她才会深信不疑,因为哪怕是再多疑的人,也永远不会怀疑自己的想法。”

    周石眼里露出惊容,他完全想不到这简单的一件事里居然有如此多的机诀关窍,而宁渊也能将沈氏的心思算得那样准,这毫无遗漏揣度人心的本事,简直近妖。

    “你可听明白了,这是兵法里一个百用不殆的招数,名字叫‘攻心为上’。”宁渊轻飘飘下了结语,细嗅着手里梅花的清香,想着带去给娘亲插在鬓间一定好看。

第009章 山雨欲来

    “哗啦!”

    宁湘一脚踹翻桌子,桌上一套名贵的茶具顿时变成了一地碎渣。

    “现在火气大有什么用,方才怎的不一脚踹到那个贱种脸上?”宁萍儿坐在一边的太师椅上,望着自己怒气冲冲的哥哥,“你若是聪明一点,也不会是这个结果。”

    “你是说我蠢了?”宁湘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接着冷笑一声,“行,我蠢,你聪明,可你这个聪明的妹妹好像也没占到多少便宜啊,还不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柳氏推门进来,看到的便是两兄妹互掐的场景,本就不好看的脸色又低沉的几分,“闹什么闹,还嫌丢脸丢得不够吗!”

    见柳氏进来,宁湘重重哼了一声,抱着手转过身去,宁萍儿则关切地问:“娘,可是打听到情况了?”

    柳氏抿嘴坐下,没说话,跟在她身边的宁倩儿小心地看了看她的脸色,才对宁萍儿道:“罗妈妈带了老夫人身边的芸香过去,竹宣堂里几乎所有的下人都被撤换了,仅剩下的几个,也是被打发到后院里做粗活,连前院都不能进。”

    “一帮废物!”柳氏重重一巴掌排在扶手上,“老夫人是被猪油蒙了心不成,居然偏帮着那个小贱种,也不想想她那里的吃穿用度,有大半都是谁孝敬的!”

    “娘,您小声些。”宁倩儿面露担忧,“如果被老夫人知道您在背后这样说,还指不定会怎么闹呢。”

    “我便要说给她听又如何!”柳氏不光没消停,反倒拔高了一个音量,“什么‘上好的龙井,一盏之价堪比斗金’,我呸!那老虔婆也不想想就这武安伯府可怜巴巴的家业,要养着这么一府的人有多大的开销,月月入不敷出,月月捉襟见肘,能好吃好喝给她供着已经不错了,居然还给我摆脸色,若没了我在劳心劳力,就让她带着这一大家子人喝西北风去吧!”

    柳氏满脸不忿,说得是面色涨红,显然气急了。

    她这一骂,就是宁湘也再顾不得生气,忙去将门窗关好。

    宁萍儿抚着柳氏的后背帮她顺气,“娘,您消消气,该死的是那个宁渊,一水的抓尖卖乖,老夫人年纪大了,难免老糊涂。”

    “从前没快刀斩乱麻地收拾掉那个小贱种真是失策。”柳氏喘了两口气,“今日瞧他那个花言巧语的样子,八成是他那个贱坯子娘教的,这两母子绝对留不得,现在就学会了在老夫人面前狐假虎威,以后岂不是要骑到我们头上来作威作福了!”

    宁倩儿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站在旁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现下好不容易寻着一个空档,她手指搅着袖摆,怯生生地说:“娘,其实三哥也碍不着我们什么事情,您又何必这么生气,非要和他过不去呢……”

    “碍不着?”柳氏眉毛一吊,“难道你是看不过眼,要帮那个贱种说话吗?”

    “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

    “即便他现在是碍不着,以后呢?”柳氏冷哼一声,“为娘现在做的所有事情,还不都是为了你们的以后打算,如今这世道,亲兄弟都明算账,何况是异母所生?别看如今你们父亲对姓唐的那个贱坯子不闻不问,以前怎么说也是相好过的,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哪天姓唐那贱坯子再勾了你们父亲的魂去,你们觉得这宁府里,还会有你们的容僧处吗?”

    “娘,您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宁倩儿贝齿轻咬,到底是一家人,不至于……”

    “你把他们当一家人,他们不见得就认你这份情。就算我想得多又如何,凡事未雨绸缪总没错,娘虽没读过书,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道理还是懂的。”柳氏白润的手掌抹了抹前襟上的皱褶,眉宇间划过一丝狠色,“看今日的情形,那小贱种是无论如何都留不得了。”

    宁湘闻言张大嘴,“娘你的意思是?”

    “杀了他。”宁萍儿轻飘飘将话接过去,“这是最干净不过的斩草除根了。”

    “你有什么办法吗?”柳氏转头看着自己的女儿。

    宁萍儿甜甜一笑,“今儿已经二十一了,还有不到十日便是年下,老规矩除夕夜里是要守岁祭祖的,对老祖宗不敬可是死罪一条,如果宁渊在祭祖的时候忽然犯了什么事,娘你觉得,父亲会如何呢?”

    柳氏眼珠子一转,轻轻一指点在宁萍儿头上,“就数你这个鬼灵精主意多!”

    “妙计,哪怕父亲不杀他只赶他出府,我也有办法叫他尸骨无存,就算父亲之后要反悔,也是找不到人了。”宁湘抱起拳,将手掌上的骨头捏得梆梆响。

    定下毒计,一屋子的人神采飞扬,唯有宁倩儿,眉宇间却满是担忧。

    竹宣堂里,宁渊坐在正厅,用一把剪子细细修剪一瓶刚插好的梅花,白檀站在旁边,向他说着院子里的变化。

    “原来在前院里服侍的丫鬟下人,按照少爷的吩咐,已经请罗妈妈全换了新人。但是少爷贴身的事情不允许他们插手,只有我和白梅,还有周石来打理。”

    宁渊将花瓶捧起来左右看了看,赞许地点点头,也不知在称赞梅花还是称赞白檀。

    “你将这瓶梅花送去湘莲院,顺便带两个清白懂事的丫头一起过去,娘亲身体不好,妹妹又年幼,不能没人照顾。”宁渊将花瓶递出。

    白檀一福身,接过花瓶便匆匆去了。宁渊则来到院子里,院子正中正齐刷刷站着两排丫鬟杂役,由周石领着,个个低眉顺眼小心谨慎,偶尔看向宁渊的眼神里多少还带着敬畏。

    他们是管家按照罗妈妈的吩咐,紧急从别处调来的,别的事情不知道,只晓得这竹宣堂里原来的下人已经全被乱棍打出府了,那惨嚎声听着不是一般的胆战心惊,因此全都老实无比,就怕触了眼前这位三少爷的眉头。

    宁渊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按照前世的记忆,确定再没有柳氏的人后,对周石点点头,周石立刻带着他们下去交代事务了。

    唯独有一个身量高挑的白衣丫鬟没跟着离开,而是走上前朝宁渊服了一礼,“奴婢芸香,请三少爷的安。”

    宁渊脸上含笑,“芸香姐姐何必客气,你原是侍奉老夫人的,却肯屈身到我这里来照拂,我还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才好。”

    “三少爷折杀奴婢了,老夫人疼爱三少爷,能服侍三少爷,也是奴婢的福气。”这芸香客套起来也十分玲珑,表情更是妥帖端庄,虽然年龄差不多,可姿身仪态同夏竹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芸香是罗妈妈午后一同带过来的,说是沈氏授意,让芸香接替夏竹来当竹宣堂的掌事丫鬟。即是沈氏的人,宁渊虽不会让她贴身侍奉,可也不会怠慢,便取了一个从夏竹那里搜刮来的翡翠镯子递出去,“我这里地方寒酸,只有请芸香姑娘多担待。”

    “少爷客气,奴婢谢少爷赏赐。”芸香也不矫情,低头接了东西,知道这里一时用不上她,便告退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宁渊站在院子里,这时才神清气爽吐了口气。

    昨晚睡得不好,早上又在寿安堂里同柳氏过了几招,今日天气又好,午后几缕阳光从云层里蹦出来,晒得人浑身发懒,他捶了捶肩膀,见不远处正对着光的地方有一张铺了褥子的靠椅,便走过去软绵绵地躺上,准备小寐片刻。

    好歹如今他立足宁府的第一步是完成了,这竹宣堂,已经成了一个能差不多安心睡觉,而不用担心冷刀子的地方。

    这一个午觉宁渊只觉得睡得十分好,周身也暖洋洋的,完全不似冬日,等他睡饱了睁开眼时,天色早已黑尽,而他身上也不知何时被那件狐皮大氅给裹得严丝合缝——怪不得露天午睡都能这么暖和。

    “少爷醒了。”旁边传来道低沉的声音,“入夜了风大,怕是要变天了,少爷快进屋吧。”

    宁渊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眼睛睁大了些,才发现周石就在旁边站着,他肤色偏古铜,穿的有事深色衣衫,夜里倒十分不显眼。

    “你在给我挡风吗?”宁渊坐起身,见周石站的地方正好是个风口,忙抓过他的手握了握,果然宽大的手掌一片冰凉。

    “怎的不叫醒我,若冻坏了身子可不划算。”宁渊有些来气,他神性重情义,也看重身边的人,如果周石因为他而生病,会比他自己生病还要难受。

    “没事的少爷,我身子壮,冻不坏。”周石有些尴尬地把手收回去,咧了咧嘴嘴角,似乎在笑,不过那张一本正经的脸笑起来,倒成了个不伦不类的表情。

    “回头让白檀给你熬一碗姜汤,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宁渊站起来,“可是要吃饭了吗?”

    “刚才白檀过来说了,小厨房半个时辰后就能准备好晚饭,少爷醒得也巧,对了。”周石像是想起什么,从怀里掏了掏,摸出本黄黄皱皱的书来,“下午带着新来的仆役们打理后院,从柴禾堆里发现了这东西,我不认识字,就想着拿给少爷你看看。”

    宁渊奇怪地接过来。书显然是很有年头了,加之又没有好好保存,品相破烂得不行,好在原本的纸张是质地极好的蚕丝纸,又用了应当是最为名贵的紫金墨,是以有字迹的地方还是看得清清楚楚。

    对着不远处挂在房檐上的灯笼,宁渊看着封面上用四个篆体大字写着:《涅磐心经》。

    宁渊心中一突,又往后翻了两页,见着的是一行行口诀与一幅幅经络图。

    应当没错了,这是一本内功心法的秘籍。

    宁如海身为江州守备,统领四万守备军,自然也是习武的,只是他所修习的内功却是军队中的制式内功《炼体诀》,这《涅磐心经》,哪怕是跟在司空旭身边的时候,见惯了各种各样他搜罗来的江湖武学,宁渊也没听说过。

    想到竹宣堂从前是宁如海储存书籍的地方,那这本秘籍应当也是宁如海曾经的收藏,或许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即便遗漏了他也没发现。

    “少爷认得这是什么书吗?”周石见宁渊久久不语,出声问道。

    “练武的书,一本内功心法。”宁渊轻轻抖了抖书封上的灰,放进怀里揣好,再抬头时,见周石一双黝黑的眼睛里在听到“练武”二字之后,居然开始发亮。

    宁渊不禁道:“你对练武有兴趣?”

    周石用力一点头,表现出一股与他个性不相符的热忱,“少爷,你能不能教教我。”

    “教你?”宁渊笑了,“我又不会武功,要怎么教你。”

    “可是。”周石踟蹰了一会,还是道:“可是我今天早上,看见少爷在院子里打拳。”

    宁渊瞪大眼睛,“你起得那般早?”

    “我每天天不亮就要去府邸后门挑柴禾,所以看见了。”周石的眼睛里越来越亮,“少爷,你能教教我么。”

    “我那只是一些粗浅的腿脚功夫罢了,哪里算正儿八经的武功。”宁渊想了想,“虽然不能教你,不过一些武学套路我是知道的,我可以写下来给你自己练,不过你得先学会认字才成,否则也看不懂。”

    周石料不到宁渊真的会答应,一时兴奋得脸色涨红,脸颊都绷得紧紧的,“我一定会好好学!”

    晚饭后,宁渊回到房间,借着烛光开始细看那本涅磐心经。

    他自然是知道自己没办法修习内功,但还是忍不住想要尝试,如同周石想要习武那样,宁渊对练武的渴望其实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前他是为了辅佐司空旭,可现在,他纯粹是为了保护自己与亲人。

    或许是前世亲眼见过的那些刺杀带给他的震撼,一个人的权利再大,哪怕是九五至尊,当刺客的冷刀子抹到脖子上的时候,如果没有自己保护自己的能力,终究只能尘归尘土归土,一场空罢了。

    尤其经过上午的事,只怕柳氏母子更将他恨之入骨。宁湘从小便随着宁如海习武,如果他有意要找自己的茬,只怕将自己打残了都有可能,而且宁如海也不会重罚这个目前他最为器重的二儿子。

    宁渊要防患于未然,有点防僧力总是好的,这也是他答应教周石武功的原因。

    翻开蚕丝纸的封面,只扉页上的第一句话,就将宁渊震在了当场。

    “欲练此功,必先自宫!”

第010章 呼延元宸

    宁渊揉了揉眼睛,白纸黑字,他确认自己没看错,眼里闪过一阵复杂的光芒,他又翻开后面一页。

    第二页应当是这书写这本秘籍之人留下的序言,通篇读完之后,宁渊才恍然大悟,为何扉页上会出现那样的话。

    这本秘籍源自前朝一个太监之手。太监因为自小便要净身,所以体内阳脉发育不全,阴脉却会因为阳脉不全而比普通男子健全许多,这样的体质无论什么内功都练不高深,因为会出现同宁渊一样的问题,一脉修炼出来的内力从另一脉流失,只是相比宁渊,他们流失得比较不明显,还是可以积攒下一定的内功。

    写下这本秘籍的太监可谓一个旷世奇才,他遍读天下武学,居然想到了个十分适合太监修习的阴阳两脉共修之法,内息在阳脉与阴脉间循环,阳脉修习出的内力流入阴脉,阴脉修习出的内力流入阳脉,生生不息,形成一个周天循环,不光内力不会丝毫流失,修习速度还能突飞猛进,胜过普通单修一脉秘籍的数倍,而那名太监,也靠着这本功法成了大内第一高手。

    只是凡事有利也有弊,因为太监体内阴阳两脉皆不完整,无法承受雄浑的内力,虽然这样的功法逆天,可是修习的太监寿命也会随着经络的枯萎而大打折扣,一般活不过三十岁,因此在序言的最后,作者特意留下箴言:练功一日,折寿一日,切记!

    看到这里,宁渊闭上眼睛,只觉得口干舌燥,多年前那名方士为他诊脉之后的话开始在脑中回响:“你体质着实奇特,体内阳脉阴脉俱存,且互不影响,还比寻常人要强健许多,若有朝一日能寻到双脉共修的功法,是可以修习内功的,只是这等旷世奇功,我还从未听说有人创出来过。”

    当时那方士口中的“双脉共修”,所指的含义,不就和这本《涅磐心经》一模一样吗?

    那这是不是表示,自己的体质,是可以修习这本被创造之人认为“练功一日,折寿一日”的奇功,而不必怀有经络萎缩的后顾之忧?

    一时宁渊心跳得飞快,犹豫了一会,他咬住嘴唇,爬到床上盘膝坐好,摆出五心朝天的姿势,按照秘籍上所说的第一层口诀,开始试着修炼起来。

    凝神静气,抱元守一,很快,一丝带着浅浅温度的气流便从丹田内衍生出来,顺着阳脉在身体内游走了一个小周天,很快又回到了小腹处。

    便是这里了,从前修炼内功,但凡那些练出来的内力,都会在一个小周天后,因另一脉的影响而流失得干干净净,感受到那股内力回到小腹后,又有了缓缓消散的迹象,宁渊一不做二不休,努力控制着那股内力,猛地脱离阳脉,朝阴脉撞过去。

    那股热流闯入阴脉的一瞬间,宁渊打了个冷战,同时经络里也传出密密麻麻的痛感,但让人欣慰地是,那股内力规规矩矩地顺着阴脉绕了一圈,又再度回到阳脉,就这样从小周天变成了大周天,居然停止了消散,而且还有渐渐凝实壮大的迹象。

    “居然能成!”他惊喜地睁开眼睛,如获至宝一样将那本涅磐心经捧起来,这简直是一本完全为他量身打造的内功,恐怕当初创造它的太监也想不到,这世间居然真的有阴阳两脉俱全的人!

    有了内功,便能去修习那些需要内力催动的武学,也等于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即便有人想要对他动冷刀子,他也将浑然不惧。

    只是以目前经络里那涓涓细流一样的内力,却是远远不够的。宁渊心想,他必须尽快修习到小成境界,这样以后应付起一些事情来,才好更加得心应手。

    一连好几日,宁渊除了向沈氏晨昏定省,与前去看望唐氏外,余下的事件都呆在卧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练功,有下人好奇在外边探头探脑,也被忠心守在门口的周石好一顿修理,一些做得过分的更是被芸香直接赏了板子,有老夫人指派的丫鬟在院子里掌事,下人们也知道三少爷背后有老夫人撑腰,虽然心中仍好奇,却再也不敢有过分的动作给自己找打。

    直到八日后的清晨,管家亲自来传话,说午后武安伯行军归来,老夫人吩咐府里的少爷们去城门口相迎。

    宁如海这次带着五万江州守备军,外出练兵二十余日,本是很寻常的冬季操练,却因意外捣毁了城外深山中的两寨山贼土匪,多了一记军功,因此在架势上,也多了些得胜归来的意思,连都督曹桂春都亲自出府,前去城门相迎,而城门正对的东大街,也早有成排的守备军巡逻戒严。

    宁渊领着白氏姐妹上了府门口管家准备的马车,周石亲自赶车,一路小跑着朝城门行去,因马车上挂着宁府的标记,往来巡逻的军士虽多,倒也没有拦下盘查。

    一路上,白梅颇为好奇地撩开窗帘,打量街道风景,唯有白檀面露忧色,对上车之后就闭目养神的宁渊说:“少爷,我们已经出来晚了,如今更得快一些,听说二少爷是骑着老爷赏赐的枣红马去的,名驹跑得快,我们要是比二少爷晚得太多别人会议论的。”

    “你觉得我们到得早他们便不会议论了吗。”宁渊睁开眼睛,表情出奇地淡定,“不急。”

    马车跑了一炷香的时间,在离城门还有百八十丈的地方停下,却是不能再走了,剩下的路得步行过去。

    东大街旁整整齐齐地站着两排守备军,铁甲银枪,将围观的百姓全部挤在身后,江州都督曹桂春官服整齐,亲自领了几名亲兵在城门口候着,表情颇为郑重其事。

    离城门不远是江州极有名的酒楼“聚贤楼”,此时聚贤楼的二楼上,一间临街的雅间里,正有一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手执酒杯,望着楼下盛大的排场调笑道:“早听人说这曹桂春是极有名的‘马屁都督’,果然百闻不如一见,迎接一个守备军统回城,都能摆出迎接将军凯旋的架势,若是江淮总督上他这来串门,岂不是整个江州都要全城戒严了。”

    公子容貌英挺俊朗,面庞白净,姿态优雅,瞧着便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物,一杯酒下肚,他抿了抿被酒业沾湿的嘴唇,望向自己对面坐着的青年,“你说是不是?”

    “武安伯曾经也是奋武将军,曹桂春即便官位比他高,可也没有封爵,若是以你们大周的贵族礼数来看,他的排场不算出格。”青年说着,端起面前的白瓷碗,仰首将满碗的酒液喝得干干净净,“而且别忘了你大老远从华京跑来江州,为的可是勾搭人家武安伯的女儿,现在就嚼以后岳父的舌根,也不怕武安伯知道了不认你这个女婿。”

    “快些收起你的乌鸦嘴,不然若本世子出师不利,第一个拿你是问。”贵公子面色一变,双眼竟然现出惆怅,“唉,事隔经年,也不知道茉儿小姐还记不记得我。”

    “或者你的茉儿小姐已经嫁人了也说不定。”青年说话丝毫不留情面,开口便是一盆冷水朝贵公子泼过去,“不过这一路过来,我听闻如今武安伯府风头最盛的并不是你的神仙姐姐宁茉儿,而是一个叫宁萍儿的,说她青春靓丽,蕙质兰心,上门提亲的人早已排过了两条街,兴许也配得上你。”

    “呸,这世上无人的姿色能与茉儿小姐相提并论,宁萍儿?听名字就是个貌若无盐的丫头,俗不可耐俗不可耐。”贵公子摆摆手,“茉儿小姐那样的美人,凡夫俗子怎配迎娶,就算她嫁人又如何,能嫁就能离,我此番既然来了,总是要拼一拼的,难不成真听家里老头子的安排去娶那个婉仪郡主不成。”

    “罢了,你们大周有句老话,窈窕淑女,你想当君子便去当,若不是看这江州雪景是大周十大胜景之一,我才不会陪你跑这一遭。”青年喉头一滚,又是一碗酒下肚。

    贵公子脸上露出肉痛的表情,“暴殄天物,当真是暴殄天物,这可是上好的玉楼春,别人见都难见一回,都是细品慢饮,你怎能像喝烧刀子般糟蹋!”

    “怎么,堂堂景国公世子,连一点酒都招待不起?”青年抹了抹嘴,薄唇一抿,“而且你这所谓的好酒,尝在我嘴里是半分酒味也无,喝下去如同白水,还比不得烧刀子。”

    “俗!”贵公子用力将酒杯放在桌上,从腰后抽出一把折扇,抖开摇了摇,“我说你我认识好歹也有些年头了,怎的我的半点优点你都没学到,多少也是个人模人样的皇子,整日五大三粗,是不是不想娶个水灵的大周姑娘回去了?”

    “你所谓的优点,难不成就是外边堆着雪,屋里点着炉,一边喝酒暖身,一边摇扇纳凉?”青年面带揶揄地指了指贵公子手里的扇子,耸了耸肩,“对不起,因为认识一个失心疯的年头久了些,便也要变作失心疯,难度太大,恕难从命。”

    “你!”贵公子匆忙合上折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你个呼延元宸,居然胆敢讽刺本世子是失心疯?”

    青年只是笑,却不搭话,伸出食指对着半空中一弹,指尖窜出的劲风立刻让挂在不远处的风铃叮当作响,雅间的门也随即打开,店小二应声走了进来,“二位客观可有什么吩咐?”

    “给我来一坛烧刀子,要最烈的。”说完,青年扬手便是一锭银子飞了出去,稳当当落进店小二手里。

    “好嘞,客官稍等,马上便来。”小二应声去了,贵公子则翻了一记白眼,重新把目光挪向窗外。

    青年也垂下眼,打量着被士兵阻隔在街道之外的拥挤人潮。

    同贵公子温文尔雅的英俊不同,这青年的五官极其深刻冷峻,一双眼睛飞眉入鬓,眸子如同高原上的雄鹰般深邃锐利,高挺的鼻梁与完美的嘴唇以恰到好处的比例勾勒在一起,脸颊到下颚的线条优美又不失棱角,年龄瞧上去并不大,可古铜色的肌肤,加上低调的玄色衣衫,却又让他周身萦绕着一种难得的沉稳气度。

    如果宁渊此刻抬头看见他,恐怕立刻就能认出来,这外表看上去有些桀骜不驯,却又给人敦厚与稳重感的英武青年,就是那个曾在上一世的火焚场上为他说情的大夏国皇子,呼延元宸。

    只是宁渊却没功夫抬头,刚下了马车,便有士兵领着他往城门的方向走。

    自下车后,白檀便在四处打量,见宁湘并不在,她似乎松了口气,对宁渊道:“少爷,二少爷还没来呢,倒让咱们赶了先。”

    宁渊点了点头,走到离曹桂春那波人不远的地方,低眉顺眼等着迎接自己这位父亲进城。

    大开的城门外边,已经可以望见大片军队的影子,穿着整齐的铠甲,雪地上莹莹发亮。走在最前方的一人高头大马,甲胄更要繁复一些,戴着只有将军方有资格戴着的冲天盔,挡住了大半张脸,漏在外边的下巴有一层薄薄的浅须,看得出已经不年轻了,可周身姿态却比那些行军的壮年小伙子还要挺拔。

    宁渊淡漠地看了那人一眼,又垂下眼睛,即便他明知道,那个骑马走在最前方的人,就是他的亲生父亲——武安伯宁如海。

    对于宁如海,宁渊曾经也是存了一份真挚亲情的,但在上一世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后,他这份真挚的亲情也被硬生生地磨尽了,不是他最后不分青红皂白地赶自己出府,而是他对待娘亲的凉薄寡义,让宁渊心寒。

    入城后,宁如海跳下马,快步走到曹桂春身前,摘下头盔一阵客套。他已年过四十,可眼角眉梢间还是留有潇洒倜傥的模样,可见年轻时应当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宁渊正要迎上去,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高亢的长喝:“让开!快让开!”

    他回过头,见着长街尽头,宁湘正骑着他那头高大的枣红马,带着两个侍卫,三人三骑一阵风似地朝这边冲过来,眼瞧着越来越近后,那两个侍卫用手收紧缰绳,驾驭着马儿放缓脚步,可宁湘那匹马却丝毫不见停顿,反而跑得更快,一股脑只往人前冲。

    “这匹马疯了!快闪开!”宁湘满脸慌张的表情,似乎是控制不住那匹马了一般,一边大叫,表面上紧张无措的眼神里,却划过一丝阴狠。

    “呀!”见足有一人高的大马往自己这边过来了,白檀和白梅吓得尖叫后退,周石则要机灵得多,眼明手快地一手拽住一个,迅速扑到一边,枣红马则带着一阵狂风从他们身边窜过,直扑宁渊而去。

    “少爷小心!”周石只来得及大叫一声,枣红马已经在宁渊身前高高扬起了前蹄,只要那蹄子一剁下去,宁渊必定脑浆横流,暴毙当场!

    被士兵挡在外围的百姓们顿时发出阵阵尖叫,宁渊也仿佛吓傻了一般,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好!”雅间里坐着的呼延元宸霍地起身,手指运劲,酒碗已经被他滴溜溜地掷了出去,却也赶不及了,那寒光闪闪的马蹄铁正急速下落,离宁渊的额头已不足一尺。

    四周仿佛在这一刻安静下来。宁渊平静地望着靠近的马蹄,还有马背上宁湘狞笑地脸,拳头缓缓握紧。

    他真的被吓傻了吗,当然不。

    在马蹄落下的一瞬间,他忽然一个拧身,身子以一种奇异的角度缩到马腹下,然后低哼一声,双膝一震,力道由腿到腰,由腰到手,两个拳头带着体内正生生不息的真气,稳当当轰在枣红马的侧腹上。

    相撞的力道之大,宁渊只看见厚实的马皮以自己的拳头为中心荡开一圈波纹,他就被强烈的反震力给弹飞了出去,扑在地上滚了两圈,沾了一身雪。

    而那匹枣红马却更不好过,一声惨烈的嘶鸣后,直接腾空而起,在半空中翻转了一圈,背部朝下,重重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啊!”杀猪般的尖叫从马背下传出来,宁湘口鼻里全是血,被马压得动弹不得,“救……救命啊!”

第011章 红参之争

    突然发生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了片刻,宁如海惊呼了声,“湘儿!”也顾不得再同曹桂春客套,迅速跑上前,指挥着亲兵们将宁湘拖了出来。

    宁湘左手已经扭曲成奇异的角度,显然是断了,他哭得涕泪横流,混合着脸上的血水,望上去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爹……呜呜……我的手……呜呜……”

    宁如海心急如焚,一面对身边的侍卫大吼道:“快去找大夫来!”,一面将宁湘托在怀里不断安慰,也完全没留意到,他还有一个儿子正趴在雪地里无人理会,眼神淡漠地看着这一幕。

    周石三两步跑过去将宁渊扶起,白氏姐妹两双手上下拍打着宁渊衣袍上的雪花,嘴里不住说着:“少爷没事吧,刚才可是吓坏奴婢了!”

    “没事。”宁渊低语一句,将手往袖袍里收了收,他自己都没料到方才的撞击力度如此之大,如今双手都麻木得失去了知觉,若不是有涅磐心经的内力护着,只怕两只手掌已经筋骨皆断了。

    这内功委实奇特,或许是双脉共修的缘故,不过只练了几天,竟然已有所小成。

    那匹枣红马僵硬地躺在地上,早已出气多进气少,马腹上有个十分扎眼的血洞,半个白瓷碗正嵌在马腹里,显然是被内家高手掷出来的。

    宁如海之前一直在同曹桂春说话,并未留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唯一看见的,只是枣红马莫名其妙在半空中滚了一圈,就将宁湘压在了下面,现在瞧见这白瓷碗,他只当有人在暗算宁湘,气得脑门心青筋暴突,朝四周吼道:“到底是哪位高手与宁某有怨,不妨现身一见,何必暗算一个孩子!”

    在他眼里,这白瓷碗应该是冲着宁湘来的,不过是马儿刚好扬蹄,才打到了马腹上。

    “发生什么事了?”雅间里,贵公不住朝下探望。

    “没事。”呼延元宸眼神奇妙地看着宁渊,方才的情形别人或许没留意到,可他却看得清清楚楚,在那样的境况下,能临危不乱,还能绝地反击,功夫瞧着也不错,不知这少年到底是什么来头。

    宁如海吼了一阵,估摸着应当不会有人应声了,只好吞下这口气,匆匆向曹桂春告了辞,带着宁湘先行回府,倒把宁渊彻底晾在了一边。

    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拿正眼瞧过宁渊。

    “少爷,我们是不是也跟着回去?”白檀小声问了一句。

    宁渊望着那队人马消失在街道尽头,嘴角划过若有若无的浅笑,“不去。”他说:“正好出来,你们陪我去百草斋一趟。”

    百草斋,江州城最大的药铺,三层飘着药香的阁楼耸立在南大街中央,远远瞧着不似药铺,倒像酒楼。

    见挂着宁府标示的马车停在门口,药铺小二只当贵客上门,急忙,迎了上去。

    “小二,上回你同我说红参已经卖光了,如今可是到货了吗?”白檀扶着宁渊下车,对那小二道。

    小二一拍脑袋,“哎哟,原来是姑娘你呀,红参是到了一株,还是相当名贵的百年老参,只是姑娘来得不巧,现下那红参正有别的客人看着呢。”

    白檀眼睛一瞪,指着那小二脆生生道:“你们怎么这样做生意,我早便说了若有红参便给我留着,怎么还能给别人看!”

    小二摆出一副苦瓜脸,“姑娘这不是为难我吗,我们做小二的,还不是听掌柜的吩咐,掌柜要拿红参给别的客人,我们也不能拦着呀!”

    “行了,不要为难人家,既然红参别人在看,我们坐着等便是。”宁渊拉住白檀,小二也陪着笑将他们迎进正厅,又奉了茶水,“客人稍等,看红参的客人正在里间,若是他们不买,我即刻给您送来。”

    宁渊点点头,挥手将人打发了。

    “现在这些奸商,便都只认钱不认人,也不怕以后没有回头客。”白檀依旧意难平,她早先听了宁渊的吩咐,来问过许多次,可那红参一直无货,今日好不容易有了,却被别人抢了先,还当着宁渊的面,让她脸皮有些挂不住。

    唐氏体内有寒毒,而红参最为温润补气,是克制寒毒的佳品,只是江州地气湿寒,许多达官贵人家都有吃红参的习惯,尤其到了冬日,红参往往会成为抢手货。

    其实宁府的药库里是存着些红参的,可宁渊刚刚在沈氏面前得了脸,转手便去拿名贵的红参,肯定会遭人闲话,而且尚不知在唐氏院子里种了仙鹤草的罪魁祸首是谁,未免打草惊蛇,他只好吩咐了白檀,想方法在府外弄。

    隔着一道门帘,里间看参的却是熟人,那被称为景国公世子的年轻贵公子,正端着一方锦盒,细细打量着里面一株形态粗壮,颜色血红的山参,不住咂嘴,“极品,当真是极品,有了这玩意,再加上别的贺礼,不愁见不着茉儿小姐的面了。”

    呼延元宸依旧坐在他身边,带着略微无奈的表亲独自饮茶。

    “小二!”贵公子一拍桌子,“告诉你们掌柜,这红参本公子要了!”

    他这声音不大,却让外边坐着的宁渊听得一清二楚,宁渊面色一凝,表情却有些难看起来。

    寻常红参有克制寒毒的功效,可若是想要解毒,非得持续服用,缓慢调养才好,但百年红参的药性极佳,若能搭配另几样温润驱寒的药材,可以一鼓作气直接解毒,宁渊方才装作并不在意,心里却隐隐有着期待,如今却听见里边的客人拍板落锤,那希望的情绪,又瞬间转变成落寞与不甘。

    想到若没有红参,娘亲会一直身受寒毒之苦,他一咬牙,还是站起来,拦住匆匆路过的小二,问道:“里面的客人可是买下了那柱红参?”

    小二满脸赔笑,“对不住了客人,下次若再有上好的红参,我一定给您留着。”

    “他们买下这株红参,要多少银两?”宁渊又问。

    “一百两。”小二答得也挺快。

    宁渊想了想,便从袖袍里掏出张五十两的银票来,对小二道:“这样,我出一百五十两买红参,劳烦小二哥进去帮我问问那位客人,可否将红参让给我,若是可行,这五十两银子权当我对那位客人的赔礼。”

    能多赚钱的事情小二当然不会拒绝,立刻应声去了,宁渊垂首站在原地,有些忐忑地望着那张门帘,不料小二刚进去没多久,便听见一声高坑的叫嚣从里边传了出来,“不可能!你去告诉外边的家伙,小爷我出一千两买你们的红参,他若出得起更高的价,小爷我转身便走,若是出不起,便不要拿这几十两银子的银票出来丢人,也不嫌寒酸!”

    这声音又高又亮,显然是对着门故意吼给他听的,宁渊眉头皱了皱,见小二垂头丧气地从里边出来,将银票还给了他,“得了客人,你也听见了,我们生意也难做啊,里面那位客人的意思,他出一千两,您要出得起比他更高的价,这红参便是你的。”

    宁渊一个月的月例不过才十五两银子,即便搜刮了一番夏竹的私藏,能拿二百两出来已经是打肿脸充胖子了,一千两银子,即便换成向来出手阔绰的柳氏,眼皮子都要狠狠跳几下。

    “少爷,这不是明摆着侮辱人嘛!”白檀实在是看不过眼了,“奴婢进去同他们理论理论!”

    “罢了。”宁渊拂了拂袖,将那五十两的银票重新收回来,对小二笑道:“那边算了,若是下次还有红参,劳烦小二哥替我留心着。”

    “好说好说!”小二就怕宁渊也是个咽不下气的主,到时候一闹起来,吃亏的还是药铺,好在宁渊识时务,他便一步二躬身地将人送了出去。

    贵公子听得外边没动静了,冷笑一声,“想从我手里抢东西,真是不自量力。”

    呼延元宸却皱着眉道:“你在华京横行无忌,别人顾忌你的身份应当不会招惹你,可这里是江州,你们有句俗语叫强龙不压地头蛇,你若还是从前那般性子,铁定会吃亏。”

    “你这小子别往我身上泼冷水,我便压了又如何,曹桂春我都不放在眼里,而且有你这位高手在,难不成还有地头蛇能暗算到本世子不成。”贵公子眉毛一竖,想了想,却也不敢有十二分的把握,还是嘴角一咧,陪着笑道:“好兄弟,江州你好歹来过几趟,比我熟,不如你帮我看看外边要红参的究竟是什么人,若真是不好惹的主,下次我便绕着他们走就是。”

    “我此番可是来赏雪的,不是来给你打下手做护卫的,你也当弄清楚分寸。”呼延元宸放下茶杯,望着贵公子一张哀求的脸,还是起身走到门口,将门帘撩起一条缝。

    又是他?看见宁渊侧脸的那一刻,他愣了愣。

    此刻宁渊已经领着白檀白梅缓步出了店门,上了门外一辆马车,呼延元宸的目光又顺着落在那辆马车上,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调笑的意味,放下帘子回到桌边,也不说话,只是喝茶。

    “可看清是什么人了?”贵公子一脸急切。

    呼延元宸侧过脸,目光略带悲悯地望着贵公子,摇头道:“你是自作孽不可活,这红参我估计你也送不出去了,便带回华京自己吃吧。”

    贵公子一愣,“这话怎么说。”

    “外边想要这红参的是武安伯府的人。”呼延元宸也不卖关子,双手一摊,“我瞧外边那位应当是宁府的少爷,你抢了人家的东西便罢了,还财大气粗地羞辱了人家一番,你们世家贵族的子弟闲来无事不都爱喝茶唠嗑,若是你的茉儿小姐知道了这事,你再将红参送过去,不等于告诉她我就是那个羞辱你某位哥哥弟弟的混账,你觉得她从今往后,还会拿正眼看你吗?”

    听到“武安伯府”四个字,贵公子脸上已经一阵红一阵白,等呼延元宸说到最后,贵公子一张俊脸简直扭成了苦瓜,指着呼延元宸高挺的鼻梁骂道:“该死,你这家伙刚才怎的不拦着我!”说罢左手捞起那根红参,右手提着衣角,一阵风似得冲了出去,直追在已经走出了一段的宁渊马车身后狂叫道:“兄台留步!兄台请留步!兄台……哎哟!”居然还因为跑得太急,一个狗j□j栽进了雪地里,束发的玉冠歪歪斜斜挂在一边,满是个披头散发的形容。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他闹出这般大的动静,马车总算晃晃悠悠地停下了。

    赶车的周石只当遇见了要拦车乞讨的乞丐,跳下来正想将人打发走,那“乞丐”却一招猛虎下山扑上前,抓住周石的肩膀一阵猛摇,“你家主子呢?我找你家主子有急事!”

    周石哪管得了这些,见那贵公子头发散乱,还以为是真遇见了疯子,反手一记刚学会的擒拿,就将眼前这人死死按在了地上。

    可怜贵公子自小养尊处优,就算学了功夫也是些简单的花拳绣腿,哪里是五大三粗的周石的对手,刚被压在地上,便因为吃痛而惨嚎起来:“哎哟我的妈呀!我是来送东西的!你轻些!轻些!”

    “周石你在做什么,快将人放开。”宁渊也下了车,见状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赶紧唤住周石。

    周石这才松开手,退回到宁渊身后站定。贵公子在地上扑腾了几下,浑身狼狈地爬起来,一面喘气一面拍了拍身上的雪,也顾不得整理头发,眼睛瞄到宁渊,忙双手抱拳,来了一记大躬身,“这位兄台,在下景逸,这厢有礼了。”

    “景逸?”宁渊看清贵公子的脸,顿时表情愣了愣,嘴张了张,却没说出话来。

    他是认得景逸的。在上一世,这位景国公世子因站在六皇子司空玄一边,被司空旭视为心腹大患,后来司空旭便设下计谋,让人伪装成山匪,趁着景逸外出踏青的时候将他乱箭射死了。

    算算时间,那也不过是四五年后的事情,是以现下瞧着景逸虽然狼狈,可活蹦乱跳、神采飞扬的表情,宁渊不禁一阵唏嘘,语气也放柔和了些,“景公子可是有事?”

    “这,哈哈……”景逸干笑了两声,“实不相瞒,我便是方才在药铺里同兄台抢那红参的人。”

    “哦。”宁渊了然地点点头,上一世景逸便浑身的世家公子脾气,如今知道是他,宁渊反倒不奇怪了。

    只是宁渊这番淡定,看在景逸眼里只当是在生气,一时有些慌,索性手忙脚乱地直接将装着红参的锦盒递出,“这,这个,还请兄台收下。”

    宁渊奇道:“景公子这是何故?”

    “兄台莫生气,方才在药铺里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如今出来见着兄台,兄台气度高华如山巅云,在下很是敬仰,这红参兄台若是想要便尽管拿去,在下只想交下兄台这个朋友,还望兄台不要嫌弃。”

    他这番话说得诚恳,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一般,宁渊眯起眼睛,望着那株红参,却没忙着接,而是拂了拂袖道:“景公子,我喜欢实话实说的人。”

    开什么玩笑,敬仰?别的尚且不说,宁渊今日出门仅同往常一样是身素袍子,衣料也寻常,这般打扮的人在大街上一抓一大把。宁渊自是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这红参景逸方才还抢得那么欢,现在却要送给他,要说里面没有幺蛾子,宁渊怎么都不会信。

    奉承了这么一大堆,却碰了个软钉子,景逸不禁脸上一僵,那株红参是送也不是,退也不是,愣了片刻,他一咬牙,又挤出两分干笑,“兄台说话真是耿直,那在下便也不卖关子了,在下瞧着兄台应当是武安伯府的人,就是不知是府上哪位少爷?”

    “我家公子,是宁府三少爷。”白檀脆生生地答着。

    景逸眉间一喜,果真是宁府的少爷,那事情便好办了。

    他轻咳两声,还没出声,白皙的脸颊上却飞起两块红云,“不瞒兄台,其实……其实是这么回事,在下对贵府上的二小姐宁茉儿很是爱慕,自两年前华京一别后便茶饭不思,若……若兄台得空,还望兄台能在茉儿小姐面前替在下美言几句,在下便感激不尽了。”说完,他可怜兮兮地望着宁渊,见着的,却是宁渊一脸古怪的表情。

    二小姐宁茉儿,宁渊想了一会才记起府里的确有这么一位小姐,是二夫人赵氏的独女,因甚少出门,宁渊也没见过她几回,如今一想,更是连她正脸长什么样都记不起来。

    但这并不是宁渊觉得奇怪的地方,他分明记得上一世这景逸十里红妆迎娶回去的是长公主的女儿婉仪郡主,什么时候又和他的这位二姐扯上关系了。

    “你……”宁渊拖长了一个音,直将景逸的心高高悬了起来,不过很快,他心里的石头便又落了下去,因为宁渊伸手让白檀接过了那枝红参。

    “你的事情我知道了,不过若你是真心喜欢二姐,应当请了媒人上门提亲才是正理。”宁渊道。

    废话,我当然知道,可提亲也得先搞定家里那个老顽固才行。景逸暗道一声,脸上却满是惊喜,“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知兄台如何称呼,如今交下了兄台这个朋友,改日我也好登门拜访。”

    “宁渊。”宁渊轻飘飘丢下名字,重新上了车,周石一样马鞭,马车便得得地跑远了。

    景逸拍拍胸口,显然是松了一口气,才来得及整理头上歪歪斜斜的发冠,而躲在不远处的呼延元宸却轻轻皱起了眉。

    宁渊?他怎么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第012章 倒打一耙

    腊月二十九,武安伯府一片喜庆。

    一大早,芸香便带着人去管家处领了年节的东西来,托沈氏的福,今次宁渊的东西一样都没少,同往年不过一两斗米比起来更是天差地别。

    竹宣堂的下人们热热闹闹准备得欢,宁渊也没闲着,寿安堂里,晚辈们齐聚一堂,共同向长辈祝礼,长辈们自然也有年礼下赠,沈氏最为厚道,少爷们一人领了一块金镶玉配,小姐们则一人一方鎏金锁;大夫人严氏则准备了用铜钱串起来的吉祥结,说是请城外玉灵山上灵虚寺的高僧开过光,保佑晚辈们来年身体康健;二夫人赵氏以染了风寒为由,依旧未露面,只差身边的丫鬟送了一盘银子来,一人发十两,俗气了些,却也是最实在;至于三夫人柳氏,则带人抬来了一大箱布料。

    “我想着如今年下了,一大家子都要做新衣裳,正好我娘家那边前些日子收购了一家大布庄,给我送了不少好料子来,我便借花献佛,全当节礼了。”说完,先从箱子里抱出一匹织金镂花的云锦,“这织金镂花的图样,是十个绣娘绣了足足一月才修好,色泽也端庄贵气,用来给老夫人裁春裳,再合适不过。”

    罗妈妈赶紧接过,递到沈氏跟前,沈氏抹了抹柔滑的料面,点头笑道:“三媳妇有心了。”

    “这匹墨竹春衫缎,是时下华京文臣们最钟爱的料子,是给湛儿的。”

    “这匹桃花绣,给茉儿。”

    “还有这千雀织、渲淬染……”几位小姐相继从柳氏手里拿到了布料,大多大同小异,都是一些颜色出挑,样式名贵的料子,宁湘与宁萍儿自然也得了,却与其他姐妹相比,他们俩的瞧上去要差一些,也是柳氏为了不厚此薄彼,故意为之,以体现自己贤惠。

    宁湘左手缠着一圈厚厚的绷带吊在胸前,他被那匹马压得不轻,听诊断的大夫说,左手骨头断成了好几截,还不知道要将养多久才能好,不过万幸也是伤在左手,若是伤在右手,拿不起笔写字,那数月后三年一度的乡试,他便也不用去了。

    宁渊原本以为柳氏见了宁湘的模样,定会找自己大闹一场,不料他等了一夜,对方却安安静静,如今更见着柳氏笑靥如花的模样,难不成宁湘压根就没向柳氏说清楚原委?

    其实并非宁湘不说,而是宁湘自己也弄不清楚当时的状况,他当然不会想到宁渊居然有武功,只是同宁如海所认识的一样,是因为某个躲在旁边的内家高手扔出的碗,才让他出师不利,不光没有借机将宁渊送上西天,反而搭进去了自己的一条胳膊。

    “好了,这最后一匹,是要送给渊儿的,见你总是穿得那么简单,姨娘便想着留些好东西给你。”柳氏最后抱出一匹雪白细腻的绸缎,“渊儿,柳姨娘知道前些日子因为夏竹的事让你受了委屈,你千万别怪柳姨娘,柳姨娘只是性子急了些,为的却也是你们这些晚辈好,劳心劳力,就怕你们走错了路。”一边说,还装模作样哽咽了几声。

    “柳姨娘你严重了,渊儿又怎么会怪你。”宁渊接过那匹布料,却触手生凉,他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匹雪缎。

    “三哥当真好福气,这可是雪缎呢,娘亲果然偏心,居然将最好的东西留给了你。”宁萍儿在旁边带着醋味说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让满屋子的人都听见了。

    宁渊眼里寒光一闪而过,这柳氏果真无时无刻不想着替自己下绊子。

    雪缎其实有另一个名字,唤作千张锦,意思是织一张雪缎的时间,足可织其他锦缎一千张,不为其他,只为雪缎的原料雪蚕丝不光难得,且极为纤细,比寻常丝线要细上百倍,动作最麻利的织娘即便在织布机前织上一天,也不过得个半寸。不过正因为丝线纤细,最后织出来的绸缎才能光滑细腻,用这种布料做成的衣服,水浸不透,污渍更是一沾即落,无论穿多久都能光洁如新,仿佛仙家霓裳。

    这样一匹布料,已经不单单可用名贵来形容,是标准的稀罕货,连皇宫里都不常见,更要大大超过老夫人的那匹镂花云锦,柳氏居然能得一匹,居然还送给他这个庶子,不是明摆着要让所有人对他心生成见吗。

    宁渊若是收下,以他的身份,肯定会引得在场所有礼物不及他的兄弟姐妹嫉妒,甚至连老夫人也会不喜,成为众矢之的;可若是不收,又等于当面打了柳氏的脸,柳氏怎么说都是长辈,冲着这一点,依家法他就该去跪祠堂了。

    望着宁渊似乎是在为难的脸,柳氏心里冷笑连连,他可不是真的那般好心要把这样好的布料送给宁渊,她只是料定了,宁渊不会,也不敢收,不然就会见罪于老夫人,老夫人可是宁渊唯一的靠山,宁渊绝不敢得罪她。这也是为什么明明是给晚辈年礼的时候,柳氏却要先送一匹布料给沈氏的原因。

    只要宁渊不收柳氏的东西,她就可以咬死了是宁渊不给她这个姨娘脸面,宁如海很快便要过来了,到时候她只需在宁如海面前哭闹一阵,即便有老夫人护着,也不愁扒不下宁渊一层皮来。

    雪缎面上莹白如玉,光亮似镜,正映着柳氏得意的脸,柳氏满打满算,果然见着宁渊将布料往前一送,躬身下拜,“柳姨娘……”

    “渊儿,你为何不愿意收姨娘的东西,可是还在生姨娘的气,不愿意原谅姨……”

    “渊儿谢谢柳姨娘关心,这布料渊儿很喜欢呢。”

    柳氏本已经掏出锦帕,做出泫然欲泣的模样擦上眼角了,可当他听清宁渊的话后,不光早就想好的台词瞬间卡在了喉咙里,酝酿了半晌的表情也瞬间歪掉,“你……你说什么?”

    “我说这布料渊儿很喜欢,谢谢柳姨娘。”宁渊满面春风地将手往前一送,雪缎在柳氏眼皮子地下转了一圈,却转到了白檀手里,“这样好的布料,渊儿一定好好收着,不会辜负柳姨娘的一番心意。”

    “呃,你……你喜欢就好……”柳氏目瞪口呆地看着宁渊居然真将布料收下了,一时心口痛如刀绞,简直在滴血。

    那可是雪缎啊!是她娘家花了几千两银子,还费尽心思四处托人,好不容易才弄来的一匹,为的便是要给宁萍儿做一身得体的衣裳,好让她在开春江州城外皇族行宫里举办的宴会上艳冠群芳,若能受哪位王公贵胄的公子看上,嫁过去为人正室,宁湘秋闱时再金榜题名的话,那她三夫人柳氏,在这宁府里便是彻底地吐气扬眉了。

    宁渊怎么敢,不,他怎么有脸皮真的接过去!

    不光柳氏,见着这一幕的宁萍儿也咬碎了一口银牙,那原本应当是她的衣料!

    “三哥真是好福气。”宁萍儿咬牙切齿地说着:“得了那匹雪缎,我们大家所有人的加起来,都不及你一半了。”

    我的便宜可不是那么好占的,既然你不要脸,我便让大家都来看看,贱籍出身的庶子也配拿那么好的东西吗!

    宁渊却一脸奇怪道:“萍儿妹妹,你这话便说岔了,雪缎虽然名贵,可也是分品级的,若这匹雪缎当真有你说的那般好,我便是万万也不敢收的了。”

    柳氏与宁萍儿皆是一愣,连之前听了宁萍儿的话,向宁渊投来不少嫉妒目光的人,也有大半转变为了好奇之色,不知宁渊为何会这么说。

    柳氏急道:“渊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姨娘给你的不是雪缎?”

    “渊儿可没有这么说。”宁渊眨眨眼,“其实说到品鉴布料的功夫,我想在坐的恐怕没人及得上祖母,便请祖母细看一番,应当能明白渊儿的意思了。”说罢,宁渊朝白檀使了个颜色,白檀便托着那匹雪缎上前,恭敬地递到了沈氏面前。

    沈氏虽说出身世家,可对布料的研究却是泛泛,她不知道为何宁渊会突然扣个高帽在她头上,不过这类德高望重类型的帽子她也敬谢不敏,便细看了一番,这一看,却真叫她看出了门道,她伸手在布料边沿抹了抹,又搓了搓手指,只觉沾到了什么绵滑的东西,放到鼻下一闻,她立刻分辨了出来,“这是松蜡?”,随即脸色一沉,“这不是纯品雪缎。”

    “我便知晓祖母的眼力最好。”宁渊笑着道:“纯品雪缎是用纯正雪蚕丝织就,不光价值连城,而且不易得,只是现下有另一种织法也能织出雪缎,便是用雪蚕丝加上寻常的桑蚕丝混织,完成后再覆上一层松蜡,也可与纯品雪缎一样细腻莹润。”

    随着宁渊的话,那些原本望着他的目光渐渐挪到了柳氏身上,且大多还带着鄙夷,为什么?因为纯品雪缎的确是价值连城,可用了桑蚕丝混织的雪缎光从原材料上档次便下降了一大截,织就的功夫也和寻常布匹差不多,覆上松蜡后看着的确与上品雪缎一模一样,可并没有雪缎“水浸不透,污渍不沾”的特性,而且只消下水一洗,脱下那层松蜡,便顷刻间光泽莹润感全无,变回寻常白布。

    这样的雪缎有个别致的名字,叫“御品雪缎”,并非是御用,而是一些寒门学子若想去出席一些达官贵人聚会,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寒酸,又不愿意打肿脸充胖子,大多数都会去买这类“一次性雪缎”来裁制衣裳,不光廉价,且效果奇好,穿完便扔,因“赝品”不好听,也不契合文人雅士的风骨,才取个谐音,称这布料为“御品雪缎”。

    若宁渊手上的这匹布料当着是“御品”,那便没什么意思了,御品雪缎廉价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在坐不管谁得的布料拎出来,都能换宁渊手上的好几匹。

    柳氏脸色青白一阵,“怎么可能,那明明是正儿八经的雪缎!”不过话刚说出来,她便忽然意识到,自己摔进了一个坑里。

    说那匹不是纯品雪缎的人不是宁渊,而是沈氏,她如果出言反驳,不就等于在和沈氏唱对台戏吗?

    果然,沈氏沉着声音道:“三媳妇的意思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吗,还是说你当真弄来了一匹千金难求的雪缎要送给渊儿?”

    沈氏这句话讥樊意相当明显,按照宁渊的身份,柳氏如果真用一匹纯品雪缎来当年节的赠礼,那是大大的不合理;相反,如果柳氏送的是“御品雪缎”,却会合理许多,自从上次夏竹的事,沈氏多少有些知道了柳氏在针对宁渊,所以这一次,她几乎立刻就认定了柳氏送出来的必然是“御品”无疑。

    谁让御品价格低廉,柳氏送出这样的东西,在沈氏眼里是摆明了要给宁渊难堪。

    柳氏是彻底的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说那是纯品雪缎,等于在质疑沈氏的看法。

    说那是御品,人人她都送出了名贵料子,唯独宁渊是不上档次的廉价货,等于给自己贴上了个小肚鸡肠的标签。

    有苦说不出,甚至她自己都开始怀疑,难道是娘家人在敷衍她,送来的的确不是真品雪缎?可她之前明明记得那布料上是没有松蜡的,怎的老夫人看上一眼,却冒出松蜡来了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宁渊方才所受进退不能的境地,她现在也算是饱尝了,唯一的区别是——她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什么事这么热闹?”门外忽然传来一道男人敦厚的声音,宁如海一身藏青色的常服迈了进来,先问了沈氏的安后,稳当当在几个丫头挪来的椅子上坐好。

    “老爷……妾身好委屈……”见着宁如海,柳氏仿佛见着救星一样,眨眼间便换上了一副楚楚可怜的凄婉表情。

    “老夫人,这是怎么了。”宁如海见着柳氏的模样,不禁心头一揪。

    “还不都是你这位三夫人干的好事,你看看这个。”沈氏轻哼一声,将那匹布料推到宁如海跟前。

    宁如海在行的是诗书骑射,却并不懂这些绫罗绸缎,罗妈妈便上前将原委对他说了,他点点头,对沈氏道:“老夫人,我想依儿她也不是有心的,也许是受人蒙骗,你便当她年轻不懂事,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柳氏已经年过三十,却硬生生被宁如海套上“年轻不懂事”的说辞,也不怕会不会引人发笑。

    “你当我愿意计较吗。”沈氏显然对儿子的偏袒很不满,“我是在为我的孙子鸣不平,从长辈手里收到的年下节礼居然是这种破烂玩意,此事若宣扬出去,别人还指不定会怎么笑话。”

    “祖母,其实渊儿不在意这些,礼轻情意重,长辈不管送给渊儿什么,在渊儿眼里都是贵重的,渊儿将这匹布料呈给祖母看的本意也不是想惹祖母烦心啊。”宁渊一掀下拜跪了下去,“若因为渊儿的事惹得祖母心烦,便是渊儿不孝了。”

    “好孩子,你快起来,祖母自然是知道你孝顺的。”见宁渊这般懂事有礼,每日晨昏定省也十分勤谨,沈氏想到柳氏的儿子宁湘个性散漫,远没有宁渊一半沉稳持重,怜爱之情又多了几分,“罗妈妈,快将少爷扶起来,顺道将这匹镂花云锦也拿过去,我的年纪早便不适合这般娇艳的花色了,记得渊儿还有个妹妹,便一并赏给他吧。”

    送上去的东西反被赏了别人,沈氏等于狠狠打了柳氏一个耳光,柳氏见好几个姨娘已经望着自己在暗自发笑,而宁如海却也没有同往常一样袒护自己,柳氏气血冲上脑门心,险些晕了过去。

    宁如海没有留意她,只不过是因为他在打量宁渊。

    若不是罗妈妈说起,他都几乎不认得自己的儿子,平常他带在身边最多,也最器重的是宁湘,对宁渊的记忆,还停留在五六年前,一个躲在唐氏身后,怯生生的小男孩。

    想到唐氏,他虎目一闭,又立刻睁开,没事想那个女人做什么。

    “祖母,既然那雪缎不是好东西,想来三哥看不上,不如孙女便替娘讨回来吧,改日再让娘往三哥那送一份体面的节礼可好?”宁萍儿咬咬牙,还是屈下膝盖,她可不能容忍那匹雪缎就这么落进宁渊的手里。

    宁渊早料到宁萍儿会有这么一说,怎可能让她称心如意,当即道:“妹妹这话便不对了,我从来没有看不上柳姨娘节礼的意思,不过是妹妹你方才说这布料名贵,三哥是不想让大家觉得柳姨娘偏心,才分辨几句,现在你却要回去,便是在给三哥我难堪了。”

    “没错,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因为失了脸面便想着要回去,哪有这样的道理。”沈氏点点头,却道:“不过渊儿,这样的布料你拿回去,即便做了衣裳却也只穿得一次,还有失体面,却没什么大用。”

    “祖母不知,孙儿正缺着这样的布料呢。”宁渊微微笑,“孙儿院子里的丫头白梅前些日子养了只狗儿,名唤大黄,因天冷怕冻着,一直想给它做件衣裳,只是一时找不到契合的布料,这雪缎却正好了,反正给狗儿的衣服不用洗,若是大黄穿上了这料子,必定又体面又亮堂。”

    宁萍儿踉跄两步,刺啦一声,却是将手里的锦帕生生撕成了两截。那雪缎原本是要给她做衣裳的,如今听宁渊的意思却是要拿去给狗穿,这不是指桑骂槐,说她宁萍儿是畜生吗!

第013章 针锋相对

    “娘,这是白檀从万宝斋特地买来的新制松脂,配上桂花油,用来梳头再好不过了。”宁渊用一方小盅调好散发着桂花香气的头油,细细用木梳为唐氏梳上。

    唐氏坐在铜镜前,倒映出来的脸颊红润光泽,她气色好了许多,枯槁憔悴的神态已经不见大半,宁渊都想不到那株红参竟然如此有效,只是一些参须加上温补的药材,就将寒毒消去了一部分,相信只用再服两三次药,唐氏的身体就能完全恢复。

    宁渊细心地将唐氏满头乌丝梳理整齐,又盘上一个好看的发髻,唐氏左右对着镜子看了看,欣慰道:“倒不知你这小子是何时学会为别人梳发髻的。”

    “今日我还得向娘亲讨个饶。”宁渊笑着道:“原本松脂有满满的一瓶,不想早晨出了些事情,被糟蹋了大半,现做出来的这些头油,只怕用不了几次。”

    唐氏问:“出了什么事会糟蹋松脂?”

    “碰见了几只偷油的老鼠而已,已经乱棍打死了。”宁渊可不想将那些事情告诉唐氏知道,免得她多心。

    唐氏虽然心中疑惑,可看出了宁渊不打算明白告诉她,便识趣地没有再问。

    宁渊摸了摸袖袍里空了的松脂瓶,实在不该说是他太幸运,还是柳氏太不幸。宁渊今日特地带在身上,准备送给唐氏的松脂,却能成为他反戈一击柳氏的关键之物。

    之前在寿安堂里,当宁渊意识到柳氏心里的算盘之后,便当机立断,从柳氏手里接过布匹的同时,用袖袍挡着,动作迅速地用沾了松脂的手在布匹上裹了一圈,之后再特地请沈氏来查看布料。

    其实无论桑蚕丝还是雪蚕丝,质地都异常纤细,织成的布匹如果不是深谙此道的行家细看,在纹路上,纯品雪缎与御品雪缎用肉眼是很难分辨出来的,更不用说并不精通这茬的沈氏,可宁渊给她抛过去的高帽,加上为了自己的面子,沈氏只是看见了布匹上的松脂,便如宁渊所料般一口咬定了,雪缎不是纯品。

    想到最后柳氏借故提前离开寿安堂时的表情,宁渊便觉得解气。

    “渊儿,虽然娘不怎么出这湘莲院,但有些事情娘有眼睛,自己会看,那忽然到我这里来服侍的两个丫头,你弄过来的药材银两,还有今天你带给馨儿的那匹布,估计都得来不易,其实娘一点都不看重这些身外之物,娘所求的只是你和馨儿能平安就好。”唐氏轻叹一声,眉目担忧地望着宁渊。

    宁渊笑道:“娘你想多了,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咱们应得的,孩儿向您保证,只要有孩儿在这里,从今往后,但凡咱们应得的东西,谁都没本事拿走。”

    宁馨儿也附和一般,在床上用沈氏赏赐的那匹镂花云锦将自己裹了一圈,“哥哥,你看我美不美!”

    “馨儿最美了,若是再大些,肯定会是这江州城里数得上号的美人。”宁渊俏皮地捏了捏宁馨儿的脸,看着妹妹一面尖叫一面满床打滚,心里难得地温暖起来,这屋子虽然又冷又小,却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能让他开怀心安的地方。

    “少爷。”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周石进来打断了这温馨的一幕,“少爷,外边……”

    宁渊回过头,“外边怎么了?”

    周石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开口,面露难色,想了想才说:“管家来传话,说老爷想见你,让你去书房。”

    唐氏原本笑着的脸忽然变得僵硬,宁渊的嘴角也渐渐冰冷下来。

    屋子里的温度似乎骤降了好几度,唯有宁馨儿天真烂漫,依旧在床上打着小滚,唐氏忙从她手里拿过布料,安抚她躺下,装作要照顾她午睡,无瑕估计别处的样子,宁渊站起身拂了拂袖“知道了。”他说:“你带着白檀他们继续在这里帮娘亲收拾年节的事情,我一个人去见就行。”

    作为宁府的主人,宁如海起居在最为宽敞的东厢,因是文臣出身,书房也修得气派,三层小楼平地而起,门口“文以载道”的牌匾,还是宁如海亲笔所书。

    宁渊推开书房的门,看见宁如海站在紫檀木大桌后,正在练书法。听见有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宁如海并没有抬头,而是道:“你来晚了。”

    “陪着娘亲照顾妹妹午睡,所以来得晚了些。”宁渊语气不卑不吭,既没有用敬语,也没有因为迟来而告罪。

    宁如海皱皱眉,终于直起了身子。

    这是他一天之内第二次细细打量自己的儿子。

    十三岁的少年人,身子骨还未长开,眉眼间却已经有了成年人都少有的肃穆与沉着,并且毫不避讳地与他这个父亲对视,眼里的情绪让宁如海看不透,或者说,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就没有情绪。

    宁如海出乎预料地没有生气,而是再度弯下腰,重新拿起笔,“你是从湘莲院过来的?”

    “是。”

    “无事不要总往妇人后宅跑,没得叫人看了笑话,说我宁家儿郎是离不了娘的奶娃娃。”

    “原来别人还会细心到注意孩儿都去了哪些地方,这倒是孩儿的疏忽了。”宁渊道:“可是天地君亲,百善孝为先,我的娘亲自然也得由我照拂,毕竟这宁府里她可没有第二个值得托付的人了。”

    宁如海笔触一顿,手指用力,险些捏断一支价值连城的狼毫笔。

    唐氏是宁如海的侍妾,妻随夫纲,照应内室本当是他宁如海的分内事,宁渊却当着他的面说唐氏没有第二个值得托付的人,莫非是当他这个一家之主不存在吗!

    “你知不知道冲着你刚才的话,就足以去跪祠堂了。”宁如海放下笔,语气骤然冷了下来,“居然用那样的口气对父亲说话,我宁家没有你这么没教养的少爷。”

    “父亲说对了,其他事情,渊儿或歇道一二,只是这教养二字,渊儿却甚是少见。”望见宁如海发怒,宁渊反而笑了,“我自懂事开始,所学的便是如何卑躬屈膝才能填饱肚子,如何小心翼翼才能留住性命,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心思与空闲去领悟何为‘教养’,也没有人向我解释过‘教养’,倒让父亲失望了。”

    宁如海神色一滞,他本该发怒,可被宁渊的话一冲,他所有的怒气却都堵在了心口,生生吐不出来。宁渊语气虽轻松,听起来却有字字泣血之感,一个年幼的孩子,要如此费尽心机才能在这外表光鲜的高门大宅里活下去,而此刻一直对他不闻不问的父亲,却与他款款而谈论教养,殊不知在宁渊的字典里满打满算只有两个字,除了生,便是死。

    “你!”宁如海脸色一阵浮红,当是气急了,只想叫人将眼前这忤逆子拉出去痛打一顿,可宁渊说的话虽然难听,他却句句无法反驳,气急败坏便要打人,只会显得他胡搅蛮缠,宁如海还拉不下这个脸。

    深吸了好几口气,宁如海才道:“你这般放肆无礼,是在责怪父亲没有尽责了?”

    “渊儿哪里敢责怪父亲。”出乎宁如海预料的,宁渊态度却忽然软了下去,甚至还躬身拜了拜,“父亲您是一家之主,自然做什么都是对的,渊儿圣贤书读得虽不多,道理却也懂得一二,如今日子过得不堪,只能怪娘亲没有找对夫婿,怪自己没有投个好胎,却是万万不敢责怪父亲您的。”

    仿佛万箭穿心,宁如海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他怎的会有一个这般嚣张且牙尖嘴利的儿子!句句说不怪,却又句句放冷箭,只将他这个父亲说得不堪入目,他难道就不怕自己一怒之下,以顶撞长辈的不孝之罪,将他乱棍打出府吗!

    宁如海在那边脸沉如水,却不知宁渊自己都在奇怪自己为何不能控制情绪,以至于半分面子都没给他这个父亲留。

    或许他应该冷静狼一点,用那种怀柔战术,像讨好沈氏一般面对宁如海,但是当他与宁如海四目相对时,脑子里轰然而过的是这些年娘亲的凄苦,自己的孤独,以及上一世那些他完全不想再去回忆的往事,刀剑一样戳破他想粉饰太平的想法,只恨不得将言语化成利剑架在宁如海脖子上才好。

    “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宁如海几乎是用全力在压制自己的脾气,若不是为着找宁渊过来另有正事,他即便不对宁渊动家法,也要立刻将人发落去祠堂。

    果真是唐映瑶的儿子,比他的娘还要惹人生气。

    宁如海重重哼了一声,“念你年幼无知,为父暂且不在这些小事上与你斤斤计较,你且听好了,为父叫你过来是有两件事要交代给你,年后华京城中有贵客会到访江州小游,城内贵族子弟都需前去陪同,这差事原本是你二哥的,现在他手折了,便也只能由你去,为父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你像今天这般言行无状怠慢了贵客,整个宁府都会跟着遭殃,你的娘,你的妹妹,一个都跑不了,你自己掂量掂量。

    见宁渊一直低着头没说话,宁如海只当他接受了,又开始说第二件事:“三天前温肃侯差人来为他的小儿子提亲,为父已经应下了这门亲事,就由你的妹妹宁馨儿出嫁,你娘向来是个没用的,你即为兄长,便帮着你大娘张罗吧,温肃侯府的意思是安静地将事办了,也不想大张旗鼓,只挑个黄道吉日,用轿子将人送过去便是,想来事情也不会多。

    宁渊震惊地抬起头,“馨儿只有八岁,如何能嫁人!”

    宁如海面不改色心不跳,“此事为父已经允了,也收了彩礼,由不得你有异议,八岁又如何,先皇后入主后宫时不也只有八岁,后来照样母仪天下,温肃侯本就是一等一的富贵人家,馨儿既能嫁过去,又是为人正室,这样的福分别人家的小姐盼都盼不来,不然以馨儿的庶女身份,日后难不成还会有更好的出路吗!”

    宁如海一席话说得义正言辞,冠冕堂皇,宁渊却紧紧握住拳头,指甲都刺进了皮肉里,缓缓浸出鲜血来。

    温肃侯鲁匀的确是一等一的富贵人家,因为他的大女儿是当今圣上宠冠六宫的月嫔娘娘,他便也跟着鸡犬升天,由江州一个区区县令得封侯爵,爵位甚至还在宁如海之上,近来搜刮的财富更是几辈子吃喝不愁。

    但这样的豪门“新贵”在各路贵胄中却最不受待见,原因无他,只因全家的富贵完全是由一个后宫嫔妃独挑大梁,虽能换来一时的显赫,却也不可能长久,尤其月嫔还没有生养,胜宠时自然能带给家人泼天富贵,可一旦失宠,又无子嗣能依靠,等待着温肃侯一家的只有灭顶之灾。

    若只是这样便也罢了,家门的好坏宁渊并不看重,若宁馨儿真的能嫁得一个如意郎君,无论日后祸福吉凶,宁渊都愿意帮妹妹一起扛,可偏偏那温肃侯的小儿子,是个实打实的变态。

    什么为人正室,说得好听,那小温肃侯虽然只得十六岁,但却并非未娶过夫人,正相反,他之前曾迎娶过三位正房夫人,可无一例外,全被他“克”死了。

    “克死”是那些名门太太们讨论八卦时最常用的说法,不然也无法解释为何每个姑娘嫁过去不到几个月便会“意外”身亡,要么落水,要么滚梯,最后一个更是无法理喻,居然是脱衣裳时把自个勒死的,这得克妻克成什么样了,才能落得脱个衣裳都索命?

    别人不知道,宁渊却清清楚楚。上一世,太后以“惑乱后宫,国之祸水”的名义赐死了月嫔,温肃侯府一夜之间如大厦倾颓,墙倒众人推,那些曾经嫁过去死了女儿,却忌惮月嫔威势而敢怒不敢言的人家终于接二连三跳了出来,声泪俱下控诉那温肃侯的小儿子哪里是什么克妻,他分明就是个性格怪癖的淫-魔,那些人家的女儿,全都是活生生被在床上折磨至死的!

    若是宁馨儿真的嫁了过去,以他仅仅八岁的年纪,一定是死路一条。上辈子,她死在宁湘马蹄之下;这辈子,她却要死在自己的亲生父亲手里!

    这算什么父亲!宁渊只觉得经络里真气逆流,就想冲上去同宁如海拼命,脑子里有个疯狂的声音在叫嚣着: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到底算什么父亲!

第014章 一张纸条

    摊上这样的亲事,宁如海很无奈。如今宫中月嫔如日中天,温肃侯也正得势,即便宁如海明知将人嫁过去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可当温肃侯上门提亲时,他也没办法拒绝,不然就会得罪人。

    温肃侯也知道自己的儿子娶亲不怎么光彩,因此才选择想不声张地悄悄把事办了,但到底送哪个女儿去,却成了宁如海的难题。他有很多个女儿,嫡女如今不在府中,即便在,他也不可能让万千宠爱的嫡女去送死,那便只剩下几个庶女,按照地位来排的话,满打满算,即便宁馨儿只有八岁,却也唯有她最合适,不为别的,单单冲着唐氏那个不会闹的性子,就要省下许多麻烦。

    其实宁如海找宁渊过来,并非只为这两件事。早晨在寿安堂里见过一面后,他就隐约对这个几乎没有留意过的三儿子有些好奇。宁如海子嗣不少,儿子却不多,宁湘虽然有些天分,可是个性太顽劣不拘,因此对望上去就颇沉稳持重,甚至还有些得老夫人欢心的宁渊,宁如海也不得不留意起来。

    一个世家若要长久繁盛,靠的便是子嗣,若宁渊真是识大体,懂规矩,也值得栽培,那么他宁如海倒不会吝啬栽培,只是不想宁渊居然对他如此不客气,既然不识抬举,那么便不要抬举也罢,若不是马上要来江州的贵客身份尊贵无匹,宁如海没准现在就要将眼前这个对他不敬的儿子发落了,也不会说完这两件事,就不耐烦地挥挥手就让宁渊出去。

    宁渊刚退出书房,走了没两步,便是一口鲜血喷在了雪地上,腾起一股热气。

    宁如海哪里知道,方才宁渊表面上虽看不出来,却是已经愤怒到了极致,体内真气翻滚逆流,在经脉里横冲直撞,若非他意志力极大,知晓自己远不是宁如海的对手,死命克制住,恐怕早遍挥着拳头冲上去要与宁如海拼命了。

    只是要强行压下逆流的真气,对心神损耗颇多,不过一小会,宁渊已经给憋出了内伤。

    吐掉那口淤血,宁渊才觉得好过了些,他长出一口气,心想着自己绝对不能让妹妹去送死,可宁如海是一家之主,他的决定无人能够动摇,在那所谓的黄道吉日定下之前,宁渊一定要想出办法!

    窗户上蒙着一层名贵的胧影纱,外边倒映的雪光渗透进屋里,也转化为不灼眼的柔和。

    宁萍儿坐在梳妆台前,细细地为自己画眉。黛是上好的螺子黛,从眉头到眉梢,轻拢慢捻抹复挑,画得如远山薄雾,直衬得两只眼睛更加玲珑剔透,娇俏可人。

    她的贴身丫鬟春兰凑上前,附耳道:“小姐,二少爷带着香儿小姐过来了。”

    宁萍儿抬起眼,“没有惊动娘吧。”

    春兰点头,“小姐放心,二少爷走的是侧门,夫人又在午睡,不会注意到。”

    话语间,宁湘已经带着另一个打扮娇艳的小姐走了进来,那小姐一身桃红色的冬裳,鬓边簪着一朵绫罗秀成的牡丹,模样也俊俏,见着宁萍儿,立刻甜甜叫了一声,“萍儿妹妹。”

    “几日不见香儿姐姐,姐姐又漂亮了。”宁萍儿亲热地挽起宁香儿的手,模样亲昵。

    宁香儿是姨娘张氏的女儿,已年满十五,张氏依附柳氏,因此宁香儿便也常同宁萍儿打在一处,只是同宁萍儿相比,宁香儿虽然年长,却要虚浮蠢笨一些。

    “我交代给姐姐的事情,姐姐可能办妥?”两人说了没几句,宁萍儿便直入正题。

    “妹妹放心,这又不是什么难事,既然妹妹不方便出面,便全交由姐姐来处理好了。”宁香儿掩着嘴笑,“妹妹心思玲珑,想那宁渊这次无论如何都逃不过妹妹的五指山。”

    宁萍儿点点头,“此事若能成,姐姐当立头功。”

    宁香儿笑得更开,“妹妹别嫌姐姐市侩,只是此事若成了,三夫人当真会同意开春的皇家行宫宴饮带姐姐我同去?”

    “那是自然,姐姐非池中物,那样的宴会再适合姐姐不过。”宁萍儿在宁香儿胸口拍了拍,“以香儿姐姐的资质,定能觅得如意郎君,若是一朝成凤,妹妹我还等着受姐姐的照拂。”

    “妹妹说哪里话,这般抬举我,倒让我自惭形秽了。”宁香儿嘴上这么说,表情上却一点也看不出“自惭形秽”的模样,反而听见宁萍儿那句“一朝成凤”后,嘴角更是咧得飞上了天。

    又寒暄了一阵,宁萍儿低声对宁香儿嘱咐了最后几句,宁香儿便起身告辞了。送走了人,宁萍儿表情自然地坐回去继续梳妆,一边的宁湘却有些不淡定,忐忑地在屋子里绕了几圈,还是道:“妹妹,这事我们真的不用跟娘说一声吗?”

    宁萍儿道:“你忘了,娘亲的本意就是想在年三十那天收拾掉宁渊,不过他那法子着实不太保险,我可不想让宁渊再看见初一的太阳。”

    宁湘还是紧张,“可是,万一不成……”

    宁萍儿打断她,“没有万一,就算有万一,那也是宁香儿做的,我自然是不必担这个干系。”她抬起目光,望着窗上朦胧的纱布,想象着宁渊垂死挣扎的模样,只觉得快意非常,情不自禁咧开嘴角,露出一抹娇俏的笑容。

    她宁萍儿一直是武安伯府的天之骄女,江州城内人人称颂的宁家小姐,而宁渊不光夺了她的雪缎,还巧言令色对她百般折辱,这笔账她不光要讨回来,还要让宁渊知道,同她作对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大年三十,宁府里来了不速之客,下人向宁如海通报时,活活把宁如海吓了一跳。

    他不知道为何素来没有交集的景国公世子会在这样的日子里突然到访,甚至还以为有人胆大包天到和他开涮,可等他望见孤零零站在大门外的当真是景逸时,又特地抬头看了看日头,太阳的确是从东边出来的。

    这景世子大过年的不好好呆在华京,千里迢迢地跑到江州来做什么!

    宁如海只是心里嘀咕,却没说出口,随着年纪渐长,他年轻时一些血气方刚的脾气与个性是再也不复了,如今他更关心个人前程与家门发展。景国公是朝堂上德高望重的重臣之一,对于他的儿子,宁如海自然不敢怠慢,忙亲自迎出去,三请四请地将景逸请进门。

    怎料当他拉着一张老脸将景逸请到正厅,奉上茶水后,正想问问眼前这位世子到底有何贵干,景逸反倒先开了口,吐出的却是险些让宁如海呆在当场的话:“宁大人不必客气,渊兄弟现下可在府上?”

    宁如海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世子问的……是下官三子宁渊?”

    “正是正是,我此番便是来找他叙旧的。”景逸尖俏的下巴连点。他其实也可怜,原本同呼延元宸说好了,两人晚上在客栈一同喝酒守岁,可早晨起床后却发现呼延元宸留了张字条给他,直言两个男人凑在一起过年太煞风景,他便先行一步,独自去城外的玉灵山登高赏雪去了。

    呼延元宸并非周朝人,夏朝民风开放,不看重年节也算寻常,可自小便长于世家的景逸却不一样,让他一个人孤零零窝在客栈里过年比杀了他还难受,更绝的是呼延元宸还顺便搜走了他身上所有银票,美其名曰怕有人对他谋财害命。景逸过惯了花钱大手大脚的日子,一朝没钱,难不难受暂且不说,光是晚饭就没有着落,因此他左右一合计,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打着宁渊的旗号跑来武安伯府蹭饭算了,反正江州的人他也只认识宁渊一个,而且说不定还能在饭桌上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宁茉儿。

    因为是第一次干蹭饭的事,景逸还不太适应,因此大半的精力都在维持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坦荡一些,并没有注意到宁如海脸上也现出了不自然的神色。

    不过宁如海处事也算老道,很快便将表情掩饰了过去,“今日学监有年下节会,下官几个儿子现在都在那边,世子请稍待,等渊儿回来了,我立刻让他来见你。”说完,宁如海便退出正厅,待回到前院后,他站定在雪地里,脸上再也藏不住惊疑的表情。

    他从来没想过一直默默无闻的宁渊居然会和景国公世子扯上关系,而且能让世子在大年三十登门拜访,交情似乎还不错。可让宁如海疑惑的是,宁渊自小便没有离开过江州,到底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同远在华京的高门子弟搭上线的?更让宁如海不淡定的是,景国公世子是唯一一个,还是其中之一?

    他忽然领悟到自己也许真的太过忽视宁渊了,而他的这个小儿子,也没有自己想象得那般简单。

    此时宁渊并不知道宁如海对他的看法已经潜移默化地发生了变化,他正穿着一善式的灰色袍子,戴着黑色的书生帽,从学监大门里跨出来。

    这种例行节会每年三十都会举办,监生们由先生领着凑在一块,为喜迎年下的江州百姓们作对子,写春联,一是印证“学子苦读为天下”这样冠冕堂皇的说法,二是监生之间变相的才艺较量,谁的对子出得好,谁的春联写得妙,以此在百姓中赚取一些“才子”的名声。尤其是三年一次的秋闱今年就要举办,准备参加的更是摩拳擦掌想要先表现自己一番,因此今年的节会,却比往年更加闹腾。

    只是别人再如何闹腾都与宁渊无关,他的年纪还不到参加乡试的时候,又不喜乱哄哄地凑热闹,便一直坐在角落里,看着一群年轻气盛的书生们争风头,掰着指头挨到结束,别的监生都意犹未尽,他倒干干脆脆地第一个抽身出来准备回家。

    学监大门外,周石正驾着马车等在那里,宁渊提着衣袍的下摆正要上车,忽然被一道声音叫住。

    他侧脸去看,叫他的人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穿着宁府的丫鬟衣裳,见宁渊朝自己看过来,那姑娘三两步走上前,将一张纸条塞进宁渊手里,又像怕被别人注意到一样迅速走开,扭身转进一条小巷子里不见了。

    宁渊奇怪地望着那姑娘消失的地方,将纸条展开一看,上边歪歪斜斜写着四个字“晚上小心”,仔细一瞧,还是用画眉的眉笔写的。

    他眼神闪烁几下,面无表情地将纸条塞进袖袍收好。

    “少爷,可是有什么事?”丫鬟的动作自然也被周石看见了,宁渊一走近他便问道。

    “没什么。”宁渊踏上车,又问了一句,“早晨出来时,三夫人那边可有什么动静?”宁渊早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买通了柳氏荷心苑的一个伙房丫头,那边有异常情况,丫头便会用特殊的方式悄悄告诉周石。

    “倒是没有大动静。”周石想了想,说:“只是昨天下午宁香儿小姐过去了一趟,走的是侧门,坐了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又走了。”

    宁香儿是张氏的女儿,去柳氏那里串门子也正常,只是走侧门……宁渊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放下车帘,“回去吧。”

第015章 新戏开唱

    景逸在正厅里足足喝完了三壶茶,才听人来传话说宁渊回来了,不待宁如海开口,他已经急匆匆起身走了出去。

    他向来天真散漫,最烦拘束,不过是因为主动上门打扰,碍着面子陪宁如海说了半晌的话,早已是坐不住了。

    宁渊刚跨进大门,便看见景逸满脸热情洋溢地猛扑过来,他还来不及诧异,就被个大大的拥抱搂得严丝合缝,“好弟弟你可算回来了,真等坏哥哥我了。”景逸说完,还颇为激动地在宁渊背上拍了三下。

    景逸已年满十七,比宁渊足足高出大半个头,加之情绪上扬,手劲自然不小,那几巴掌拍得宁渊是脊背发麻,若不是他如今有内力护体,只怕会咯血。

    “你……”宁渊满脸,他似乎和景逸没有那么熟吧,正要开口询问,景逸却了然般在他耳边小声道:“好兄弟,有什么话先回你屋子里去再说行吗。”

    宁渊抬头,看见站在不远处望向这边的宁如海,像是明白了什么,点点头,领着景逸朝竹宣堂行去。

    待进了院子,宁渊招呼景逸坐下,景逸才松了一口大气般耷拉了两下肩膀,冲宁渊道:“宁公子的父亲当真健谈,若兄台再回来晚些,只怕我这张脸都要笑僵了。”

    “景公子也是好兴致,我与你不过一面之缘,却能被你亲切地唤作弟弟,倒叫我受宠若惊得很。”宁渊不痛不痒地调侃了一句,换来景逸一阵干笑,“宁公子莫取笑我,我若不当着你父亲的面装作与你熟稔些,怎好大年三十留在这里蹭吃蹭喝。”说完,他便将自己的处境向宁渊说了说,还不忘愤然两句,“也怪我景逸识人不清,狐朋狗友没一个靠谱,居然将我一个人丢在客栈,若是宁公子不肯收留我,只怕我今晚上只有窝窝头可以啃了。”

    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打着来蹭饭的幌子,实际是来看美人饱眼福的吧。宁渊心里暗道一句,却未点破,想到若非景逸的红参,唐氏的身体也好不了那么快,便没多说。

    此时有丫头进来传话,说外边宁香儿小姐来了,有事要见宁渊,宁渊不动声色地捏了捏袖袍中的那张纸条,让人把宁香儿请进来。

    片刻之后,一个粉裳娇艳,容貌精致的小姐带着两个丫鬟入了正厅,那小姐看见宁渊,也不客套,坐下便道:“还好三弟回来了,我还怕会来早了吃个闭门羹呢。”

    “我也不知道香儿姐姐会有闲心上我这来,真是稀客。”宁渊略微低头算是见礼。

    宁香儿目光复又挪到景逸身上,“这位公子是……”

    “这是景国公世子,景逸公子。”景逸本想自我介绍,宁渊却已经将话接了过去,而宁香儿原本就眉目含情的一双眼睛,顷刻间便放出光彩来。

    景国公!

    即便养在深闺,宁香儿却是听过景国公盛名的,这位当朝三公之一位高权重,是个在华京抖抖脚,地都要震三震的人物,而传言他唯一的儿子也是个俊俏非常的美男子,宁香儿心神一动,不禁又细细打量了景逸两眼。

    只瞧着那青年肤如凝脂,面如冠玉,五官精致中带着神采飞扬的飒爽之感,尤其一双星眸晶晶亮亮,英气逼人,果真同传闻中一样俊逸非凡。

    宁香儿正值少女怀春的年纪,平日里又多处深闺,少与男性接触,更别说是如景逸这般英俊的男子,加上对方的身世背景……若是能嫁于这样优秀的夫君,哪怕是为人妾室,想必也要好过他人正室许多倍。宁香儿闻着景逸身上淡淡飘来的龙延香气息,一时脸色酡红,春心荡漾。

    无怪乎宁香儿会想入非非,宁府在江州虽然显赫,却也并非一等世家,宁香儿的母亲张氏又只是宁如海的一个侍妾,像她这样的庶女,以后就算要嫁人,能嫁于寻常富贵人家中的寻常子弟,已是极好的结果了;若能被世家子弟看,哪怕是嫁过去只能做妾,也算是飞上枝头,张氏之所以靠拢柳氏,便是想着将来能借柳氏的手,为宁香儿寻一门好亲事,而宁香儿自己也是个贪慕富贵坐不住的,才会在听闻宁萍儿可以带她去宴会认识各路富家子弟后,上赶着来帮宁萍儿算计宁渊。

    景逸被宁香儿一双眼睛盯得发毛,不禁往宁渊身边靠了靠,小声道:“宁兄的这位姐姐莫不是患了癔症,怎的眼神这般寒碜人。”

    宁渊没理他,抬手轻轻将他的脸推开,看向宁香儿,“香儿姐姐到我这来可是有事?”

    宁香儿这才回过神,拍了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话,倒忘了正事。”说罢,他从身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食盒,端出一盘晶莹剔透的圆子。

    “这水晶芋圆是我亲手做的,兄弟姐妹们一人一份,送到你这里已经是最后一份了,你尝尝,可别嫌弃姐姐我的手艺。”

    “我怎么会嫌弃姐姐的手艺,姐姐肯亲自送东西过来,我已经觉得脸上有光了。”宁渊让人接过那碟芋圆,看着宁香儿敞开的食盒里还有一盘,不禁问道,“我这里不是最后一盘吗,那盘又是谁的?”

    “三弟眼睛尖,那是给萍儿妹妹留的。”宁香儿笑道:“我方才去她那的时候,下人告诉我她陪着三夫人上厨房盯着厨子们准备年菜去了,便没送出去,也是正好,我想借三弟你这的小厨房用用,萍儿妹妹喜欢吃软和些的圆子,我给他蒸一蒸再送过去。”

    宁湘点头,“小厨房就在后边,姐姐直接去用便可,不必与我客气。”

    宁香儿哎了一声,看了身后的丫鬟一眼,那两个丫鬟便端着食盒去了后厨,宁香儿则继续留在正厅同宁渊寒暄,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两个丫鬟又端着热气腾腾的食盒回来了,宁香儿打开盒盖看了看,点点头,起身道:“圆子既然热好了,我就先给萍儿妹妹送去,不多打扰三弟你了。”说完,便急匆匆领着丫鬟朝门外走。

    宁渊一直目送她的背影出了院门,忽然扭过头,对身边正拿着一本山野杂记看得津津有味的景逸道:“景公子,不知你可否帮我一个小忙。”

    景逸正看到精彩的地方,随口便道:“宁兄但说无妨,能帮我一定帮。”

    “不是什么大事。”宁渊道:“不过是想麻烦景公子,去陪我这位香儿姐姐聊聊天,也不需多久,别让他那么快回去便成。”

    “陪刚才那位小姐聊天?”景逸抬起头,想到方才宁香儿的眼神,他浑身打了个哆嗦,俊脸露出为难的表情,“宁兄,不是我不答应你,只是男女授受不亲,传扬出去了只怕会有损你那位姐姐的清誉……”

    “你放心,我这位香儿姐姐不会在乎什么清誉,或者说你其实更愿意大年三十这天晚上回到客栈去啃冰冷的窝窝头?”宁渊将他手里的书本一抽。

    “别啊宁兄,不就是聊天吗,我去。”听到窝窝头三个字,景逸浑身一个激灵,立刻站起来,追在宁香儿后边走了出去,可刚跨出们,又回头,不确定地看向宁渊,伸出一根手指道:“一炷香的时间可够了?”见宁渊点头,他明显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好像当那宁香儿是洪水猛兽似的。

    宁渊面如止水地坐了一会,片刻之后,周石走了进来,附耳对他说了些什么,他点点头,又吩咐了几句事情,周石便匆匆去了。

    宁府的年夜饭通常在太阳落山的那一刻就会开席,迎客的前厅里已经支起了两张大桌,按惯例是长辈们一桌,小辈们一桌。不过今晚却有些特别,因为景逸的到来,宁如海不敢怠慢,特地在长辈那桌旁多加了两把椅子,一把自然是给景逸,另一把,却给了宁渊。

    这样的安排景逸没有意见,宁渊也敬谢不敏,倒是惹得宁湘一阵眼红,他在家里的地位处处压过宁渊,对宁渊可以上座,他却要坐在下边这件事十分不满。

    同他相比,宁萍儿却要淡定许多,甚至还有些快意,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喝茶,偶尔望向宁渊的方向,看他笑着在陪沈氏一边嗑瓜子一边唠嗑,心里直道:先让你得意片刻吧,只怕等会你便笑不出来了。

    “宁兄,说句不中听的话,我真怀疑你那个姐姐宁香儿是得了癔症。”景逸小声在宁渊耳边说着:“我听你的去找她聊天,可她好像完全没有要与我聊天的意思,只盯着我笑个不停,若是江州没有好大夫,我认识几个华京的御医,医术不错,有需要的话可以向你引荐引荐。”

    宁渊听得直发笑,他白天便看出宁香儿对景逸动了心思,所以想要拖住宁香儿的时候,才会临时起意让景逸帮忙,为的也是事半功倍。不想这景逸虽然公子脾气大了些,心思却如此单纯,宁香儿望着他的眼神都露骨得恨不能将他就地扒光了,他竟完全没察觉,还以为宁香儿是得了癔症,要为她找大夫。

    只是他也不好意思点破,便道:“我那香儿姐姐的癔症怕是没得医了,不过这癔症有个好处,她只要一发病便会唱戏,还唱得十分精彩,没准等会她就要唱上一出,你也可以仔细看看,过过眼瘾。”

    景逸叹了口气,“好吧,唉,只是可惜茉儿小姐没来,原本还想着兴许能见上一面。”

    二夫人院子里方才来向老夫人传话,说赵氏染了风寒,怕过来传了病气给别人,宁茉儿要留在身边照顾,因此他们母女便不来吃年夜饭了,让景逸好生失望。

    厨房的下人们忙得热火朝天,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流水一样摆上酒席,正式开餐之前,宁萍儿却施施然起了身,端出了一份撒着糖绒的晶莹芋圆,冲沈氏道:“祖母,午后香儿姐姐送了一份水晶芋圆给孙女,孙女舍不得吃,想着芋圆象征团团圆圆,寓意吉利,便带了过来,正好在年夜饭之前给祖母当个彩头,愿祖母吃了之后,身体康健,我宁家蒸蒸日上。”

    她穿了一身海棠红的袄裙,看上去颇为喜庆,这番话也说得得体,而且江州确有年夜饭开餐前,拿一道吉祥菜来当“彩头”的风俗,由家中最德高望重的人第一个动筷,这样全家在来年便能平平安安,福荫庇佑。

    宁如海满意地点点头,对沈氏道:“难得萍儿有这等心思,原本准备的彩头是元宝鸡,却也杀生了,不如这芋圆吉利,便请老夫人动筷吧。”

    沈氏满面含笑,执过罗妈妈递来的银筷,夹起一个芋圆便要送入口中。

    就在这时,宁湘突然大叫一声:“祖母别吃那个!”并迅速掷出了手中的筷子。他自小习武,箭术也精准,那筷子不偏不倚打到沈氏手腕上,沈氏吃痛,手指一松,还没放进口的芋圆便跟着那双银筷叮叮当当落在了地上。

    这突然发生的一幕吓了所有人一条,宁如海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然拍桌起身,冲宁湘怒吼道:“混账东西,你疯了不成,想对祖母做什么!”可他话音还未落,便听见耳边传来罗妈妈的一声尖叫,“老爷,这芋圆有毒!”

    宁如海浑身一震,急忙低头去看,见那芋圆正安安静静落在沈氏脚边,而之前沈氏手中的那双银筷,与芋圆接触的前端已经变得漆黑一片。

    望着宁如海瞬间变得恐惧与愤怒交织的脸,宁渊缓缓垂下眼睛。

    这出戏果然开唱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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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庶子归来》温暮生/著,庶子归来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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