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严氏一双眼睛都要从眼眶子里瞪出来了,眼前的一幕简直让她睚眦欲裂,她想尖叫,可嘴被勒住,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她想推开门闯进去阻止这荒唐的一幕,但双手被反绑,她只能用力用脑袋撞着门框,试图让那两人停下来,可那两人的状态仿佛已经渐入佳境,竟然对周围的动静都置若罔闻。
等她额角都撞出了血,她终于认识到自己不过是在徒劳无功罢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儿子,在自己面前做出这样天理难容的事情!
宁湛兴奋得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了。
从前只敢在梦里妄想出的场景,居然真的又能实现的一天,望着身下这副躯体,感受着这身体内部热烘烘的温度,宁湛咽了口唾沫,还没动两下,就险些要缴械投降。
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快结束,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有第二次了,他必须牢牢把握,好好享受,以前所看的那些荒唐书里,一幅幅各式各样动作的图样接连在他脑子里展现开来,他抓住宁如海的腰,想将他翻过身来,换个动作继续驰骋,可当他低下头,所有的动作却骤然停顿。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一般,那种彻骨的冰寒让他半点动作也做不出来了,甚至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唯独剩下恐惧,一种无边的恐惧笼罩了他,像是一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喘不来气。
宁如海的双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他睁着双眼,脸色涨得通红,显然发现了宁湛正在对他做着什么事情,那双鼓胀的眼睛里所蕴含的怒气,是宁湛从来未曾见过的。
“父……父亲……”宁湛声音带上了哭腔,“我……我不是有意……”他害怕极了,宁如海的个性他再清楚过了,以至于他连讨饶的话都说不出来,的确,犯下这样的过错有什么好讨饶的,宁如海忽然暴起,一巴掌将他拍死都有可能。
宁湛索性闭起了眼睛,等着宁如海的巴掌,可他等了好一会功夫,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宁如海不光没打他,甚至都没有将他推开,他压抑住心中的颤抖,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发现宁如海依旧维持着一直以来的姿势,就那么软弱无力地躺着,可那怒视自己的一双眼睛,又分明表现出他是醒着的。
这是怎么回事?宁湛心中好奇之下,忍不住动了动身子,可他这一动,原本埋在宁如海身体里的东西也跟着动了动,宁如海仿佛被什么刺激了一样,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的呜咽,脸色涨得青红一片,眼睛里的怒火也更胜,但奇异地,除了脸上的表情,他再没有别的反应。
“父亲?”宁湛壮着胆子,用手在宁如海眼前挥了挥手,“父亲你动不了吗?”
回答他的依旧是宁如海的呜咽声。
刹那间,宁湛的胆子又大了起来,宁如海明明是醒着的,却又动不了,那这是不是表明,刚才的事情,他可以继续了?
宁湛脸色连变,终于心底压抑已久的欲-望战胜了狼,想到宁如海明明是醒着的,却压根就不能反抗自己,宁湛不光战火重燃,骨子里的兴奋劲甚至更胜,立刻重新动作了起来,也比之前更加用力。
宁如海大张着嘴,不知是为了喘气还是为了喝骂,他神志无比清醒,也能清晰感受到身体上的痛苦,但是无论他怎么用力,就是说不出话,也不能控制自己的身子,经络内雄浑的内里也变得一点不剩,如今的宁如海,在宁湛面前,就好像一个全无反抗之力的孩子那般可怜。
但是对于宁如海来说,比起身体上的痛苦,精神上的摧残与折磨,才像把刀子一样一下下痛剜着他的心。试问有什么人能够承受得住这样的屈辱?可宁如海再生气,再痛苦,他也不得不这么承受着,将这份屈辱照单全收。
**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下,宁如海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隔了一道门的严氏,心情比起宁如海同样好不到哪里去,连勒在嘴里的白布都被她咬出了血痕,她心里不停咒骂着,骂天,骂地,骂每一个她觉得对不起她的人,可她就是不想承认,自己如果不是坏事做尽,也落不到这样的下场。
终于,那边的宁湛似乎再也支撑不住,长长地呻-吟一声后,缴械投降,浑身大汗地趴在宁如海身上半天没有动作,他身体原就不十分硬朗,这次又因为兴奋过度累坏了,一时间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
他甚至还想着,反正宁如海也动不了,等自己休息够了,兴许还能再来一轮,可还没等他这样美妙的构想构思完全,房间的大门却忽然被人推开了。
宁湛吓了老大一跳,急忙回头去看,在门口背着光的地方,一个衣着雍容的妇人正站在那里,为她开门的两名丫鬟待她走进房间后,又轻巧地把门关上。
到了这一刻,宁湛才看清了那妇人的面容,那妇人穿着一身玫红色的袍子,颧骨高高的,浑身上下唯一的首饰只有两耳上的珍珠耳环,却是二夫人赵氏。
宁湛顿时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而宁如海亦用力斜过眼睛,不断朝那妇人使眼色,眼里满是哀求,好像是想让那妇人救救自己。
“二娘……二娘恕罪……我……我只是……”宁湛屁滚尿流地滚下床,也顾不得自己赤条条的模样,忙不迭地就在床边跪下了,磕头如捣蒜,“我……我只是……”他结结巴巴地想为自己的荒唐行径辩解,可忽然听见赵氏冷不丁开口道:“天冷了,你这般跪在地上当心伤了身子,回去让下人伺候你洗个热水澡,再好好睡一觉吧。”
宁湛一愣,不禁抬头看着赵氏,实在不明白赵氏的反应为何这般淡定,按照正常些的思维,她难道不该对自己的行径暴怒一番,然后呵斥自己丧德败行吗?
“怎么还不去,难道你喜欢光着身子跪着?”赵氏又重复了一句。
“……是!是!”无论如何,看着赵氏好像没有生气的意思,宁湛虽然疑惑不解,可心里也是松了一口大气,一面捂住自己的丑地方,一面狼狈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往身上套,就要灰溜溜出去。
“慢着。”赵氏又呵斥住他,“顺便将偏房的人也一并带走吧。”
宁湛心里一突,偏房里居然也有人?他快步走到一片的侧门位置,拉开门闩,将偏房的门打开,就瞧见严氏被捆了手勒了嘴,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二娘,这……”宁湛仓惶地后退了两步,自己的亲娘为何又会在这里,难道刚才房里发生了什么事,她都看见了吗?
“你是咱们家的嫡子,宁府未来的主人,我只是你的二娘,你要做什么事情,无论对错,我都不会去干涉,所以今日发生了什么事,我可以全然当做没看见,也不会在外边胡乱嚼舌根,可是大夫人会不会跑到老夫人面前去告状,这我就不得而知了。”赵氏偏头看着宁湛,“她是你的生母,该如何让她闭嘴,是你该考虑的事情。”
“可是二娘……父亲那边……”宁湛犹豫不决,忽然想到,宁如海恢复之后,定然不会轻易饶过自己,他就两脚发颤,险些站不稳。
“你父亲这边有我劝着,他不会生你的气的。”赵氏干脆地撂下这么一句话,倒让宁湛说不出什么了,他点头哈呀地对赵氏行了礼,抓起严氏,也不给她松绑,两人就这么出了屋子。
房间里又重新安静下来,赵氏一直站在那里,活像是一尊雕塑,宁如海依旧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他愤怒地看着赵氏,却死活不能挪动自己的身子,只能通过喉咙里不断发出的咕噜声来表达自己的抗议。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氏才摇摇头,“老爷你才多大的年纪,怎么就病得都动不了了呢。”说完,赵氏缓步走到床边,在宁如海身边坐下,掏出一块丝帕来,轻柔地擦拭着宁如海胸前还未干全的汗珠,待全部擦拭干净后,才继续道:“当年,我也是这么擦着你身上的血迹的,老爷你还记得吗?”
见宁如海一双眼睛由愤怒转为困惑,赵氏忽然笑了,“也对,你是记不得的,你记得的只是对你有救命之恩的严正芳,至于我,不过是个仗着有个身为将军的父亲,硬要到军队里捣乱的天真小姐而已。”
顿了顿,赵氏抬起眼睛,扫视了这屋子里的陈设一眼,“我当时也的确是天真得很,其实我不该那么天真的,天真的喜欢上你,天真的以一个女儿家的身份硬要到军队里瞎混,天真的知道你失踪后一个人跑去战场将你从死人堆里拖出来,天真的不顾男女之隔将你扛到了最近的严家疗伤,再天真的一个人折返求救,反而成全了你同大夫人的一段佳话,可惜,我终究没有办法这样天真的过一辈子。”
宁如海的眼神已经从愤怒变成了震惊,喉咙里的呜咽声也停了,他死死盯着赵氏的脸,看着赵氏继续道:“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英雄,能嫁给你是自己的福气,所以并不在乎正妻的位置,到了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人在年轻的时候是会看走眼的,直到滇儿身亡,死得那样蹊跷你却不闻不问,我才发现,你竟然是一个如此自私凉薄的人……曾经我对你的那些情谊早就磨干了,我活在这个冷冰冰的宁府里,所为的,也不过是给滇儿报仇而已。你以为你得的只是风寒吗,错了,你其实是中了仙鹤草的寒毒,这些寒毒会渐渐蚕食你的身子,掏空你的底细,高明的是,任凭再精妙的大夫来诊断,都只能诊出风寒。”
“你……下……毒……”宁如海似乎努力了许久,才呜咽出了三个字,哪知赵氏听后,却发出一阵抑扬顿挫的笑声,“我下毒?你错了,这些仙鹤草,是大夫人派人悄悄种在唐姨娘院子里的,是渊儿发现了,才将其物归原主,你要责怪下毒的人,大可去找大夫人那个罪魁祸首,却是不要赖到我的头上。”
说完了这一句,赵氏又摇摇头,“罢了,这屋子里的味道不太好,我得出去透透气,老爷你好好休息吧,养好了身子,往后只怕还有得折腾呢。”
“救……救……”宁如海努力瞪着眼睛,又哼了两声,原本已经超门口走去的赵氏又停下了步子,转过身,“忘了告诉老爷,大少爷给你下的药,是按照药经特别调制的,原本只是普通迷药,可惜,因为你已经尚了仙鹤草的寒毒,两相催化之下,会彻底麻痹你的手筋脚筋,让你躺在床上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我会安排大夫来给你诊治,不过大夫最后的诊治结果,只会是你因为中风,将从此卧床不起,我还会安排大少爷同你住在一起,他身为嫡子,日夜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你,也是他的本分,我想对于这件事,大少爷一定非常愿意。”
这些话,赵氏猛说一句,宁如海就剧烈地咳嗽一声,等赵氏说完了,宁如海不知是气愤还是后悔,竟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赵氏轻哼一声,这才转身出了门。
新年还未到,江州宁府里就传出了好几件大事。
宁府的大夫人严氏因为犯了错,原本被严加看管了起来,可后来却又像是吃错了什么东西,一夜之间变成了哑巴,而武安伯宁如海,也意外中风,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成了一个废人。
宁府的二位主人一夜之间突遭巨变,几乎在江州的官场震了一震,不过好在有二夫人赵氏出面顶着,却也没闹出多大的风波。宁如海这副模样,显然是无法再担当守备一职了,他不光卸了任,就连武安伯的爵位,也在宁府老夫人的主理下,传给了嫡子宁湛,彻底的退居深宅,开始养病。
新任武安伯宁湛身子也并不十分好,宁府这样大的一通家业靠他一个人显然打理不过来,好在他还有一个得力的弟弟宁渊帮忙操持,又有二夫人赵氏从旁辅助,一时也将举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而宁湛也是个少见的孝子,家里的大事他或许掺不上手,但在孝敬父亲这一点上,却从来不假手他人,不光将生活不能自理的父亲挪到自己房里与自己同住,更是一饮一饭都要亲手操持,虽然每到入夜,从房门外经过的下人总会听到房间内传出奇怪的声音,交织着肉-体的碰撞声和男人的呜咽声,但因为有二夫人的严厉警告在先,倒也没有人敢胡乱说些什么,只以为大少爷为了尽快帮老爷恢复身子,在做着某种特殊的按摩。
大年初三,万事革新。
宁渊穿上一身崭新的衣裳,披上一件貂皮大氅,先去湘莲院接了唐氏和宁馨儿,然后踩着新年的第一场瑞雪,到了正厅。
正厅里已经来了几位拜年的客人,沈氏在知道宁如海中风后,不知是不是打击太大,也病倒了,整日歇在寿安堂里不再搭理外事,而年节后有不少人来串门子,新任武安伯宁湛的身体又不好,几乎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倒是累了赵氏大清早就要杵在这里陪客。
宁渊领着唐氏入座后,便低眉顺眼地一面喝茶一面等着,今日他早早过来了,一是要陪着赵氏待客,二是赵氏特地嘱咐了,今日曹都督投了拜帖,要上门拜年。
自从去年端阳节的事情后,曹家对于宁家总有种若有若无的敌意,并且有段时间没来往了,此番突然借着拜年的由头上门,任谁都会怀疑其目的,宁府里现下无一人在朝廷中任有官职,因此难免要小心应对着,赵氏让宁渊来便也想在应付时底气足些。
送走了第三波客人后,管家才进来传话,说曹家的马车到了,赵氏急忙走出去迎接,宁渊也跟在后面。宁府大门外,停了两辆十分精致的马车,曹桂春穿着便服,下了第一辆马车,又迅速走到第二辆旁边,似乎是要迎接什么人。
随着车帘的掀开,一个面容英俊,锦袍玉冠的青年下了马车,此时赵氏和宁渊也出了大门,见着那青年,宁渊先是愣了愣,随即脸上立刻换了笑容,同赵氏一起下摆道:“见过四殿下,曹都督。”
曹都督哈哈笑道:“二夫人,你和三少爷这回可是称呼错了,四殿下如今有了另一层身份,应该唤一声钦差大人。”
“曹大人,今日咱们可是来宁府拜年的,哪里有那么多的规矩。”司空旭调笑了一声,对赵氏和宁渊点了点头,率先入了大门,宁渊眼皮抬了抬,他不知道司空旭这回突然上门是在打着怎样的如意算盘,可忽然间他想起了在华京时呼延元宸对自己说的话,可后来呼延元宸分明又向他传了信,说皇帝驳回了司空旭的要求,不知他这一次又是打算搞什么名堂,“钦差?”似乎玩味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宁渊低头,也跟着进了门。
正厅内,众人分主次坐好,曹桂春先道:“怎的不见新任的武安伯?”
“家兄身子不适,一贯是不起早的,倒是怠慢曹大人和四……钦差大人了。”宁渊急忙起身见礼。
“也罢,贵府近来事忙,倒也亏得二夫人打理有方。”曹桂春又对着赵氏打了个哈哈,才将话头引到了司空旭身上,“恐怕二位还不知道,年前北面燕州出现了兵祸,圣上特地侧缝四殿下为钦差,就为了平定祸事而来,我等即为朝廷官爵,诸事帮衬着四殿下也是应当的。”
燕州兵祸不过是前几天才传开的事情,据说又有一帮马贼在边境烧杀抢掠,而朝廷居然这么快就有了反应,司空旭还是钦差……宁渊心里一下转过了许多事情,也不禁多看了司空旭两眼,偏偏司空旭也正在看着他,二人目光对上的一瞬,宁渊分明在司空旭眼底察觉出了几丝阴沉的目光。
“这是自然的,可现下江州守备已经不是我们老爷了,只能在银钱与粮食上聊表心意,不知钦差大人想要多少。”赵氏处事通透,说话也不绕圈子,显然以为司空旭此番带着曹桂春前来是来要钱的,毕竟马贼骁勇善杀,钱粮不足的话是决计搞不定,哪知听了这话,司空旭却一边笑一边摇头,“二夫人说笑了,贵府最近的境况我也知道,宁老爷和老夫人都病着,这要钱粮的事,我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此番过来,不过是想向二夫人借个人而已。”
“谁?”赵氏条件反射地问道。
司空旭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片刻之后,才将目光挪到了宁渊身上,带着笑意道:“久闻宁府三公子才华横溢,不光颇通诗书,在一些国策兵论上也能信手拈来,不知司空某有没有那个面子,能请三公子从旁协助,好帮我大周尽快肃清边患匪类?”
“钦差大人,这怕是不妥吧。”赵氏开口道:“渊儿年纪尚轻,不过是个孩子,平匪这类大事他能帮上什么忙,钦差大人还是不要说笑了。”
“二夫人,英雄不问出处,更无关年龄大小,三少爷有怎样的手段,我或多或少都是知道的。”司空旭说完,又盯着宁渊的眼睛,“我现在,只想问问三少爷自己的意愿。”
宁渊一直垂着眼睛,到这时,他才缓缓抬起了头,忽然间微笑了一下,轻轻将下颚点了点,“既然是钦差大人相邀,也没什么好拒绝的,我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又有点不太舒服了,估计是昨晚睡得太晚的缘故,头痛,今天我要早点去睡了,大家晚安~
第107章
浩荡的车队行驶在江州城北的官道上,队伍两边整齐地跟着两列军队,队伍前端扬着一面巨大的旗帜,上边银钩铁画“钦差”二字,一瞧便出自名家之手。
江州与燕州本是相邻的两州,可因为中间有一片荒芜的戈壁滩挡着,燕州远没有江州繁华,属于极北的苦寒之地,贫瘠得很。那里因为气候恶劣,土地又很难长出粮食,老百姓的生活很是艰难,加上临近边关,马匪猖獗,前两年朝廷原本围剿过一次,也取得了些成效,可最近听闻又有一帮马匪卷土重来,折腾得当地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宁公子想来并未去过燕州,燕州虽然贫瘠,可青稞酒与青稞打糕却是一绝,待到了燕州城,宁公子可以细细品尝一番。”司空旭斜靠在马车内,整个人看上去雍容松散,仿佛并未因旅途日久而觉得劳累。
“钦差大人有所不知,燕州我自然是去过的,青稞打糕的味道也确实不错,但青稞酒太烈了些,却不讨我的喜欢。”宁渊笑得很浅,应付完了司空旭,又撩开马车的窗帘,对外边招了招手,骑着高头大马跟在马车边的王虎立刻凑了过来,“少爷有什么吩咐?”
宁渊问道:“离燕州城还有多远。”
王虎抬头朝四周看了看,官道旁尽是荒凉的戈壁景象,望过去白茫茫一片,常人实在难以判断位置,不过王虎从军时这段路不知走了多少遍,只思虑片刻便道:“照咱们现在的速度,明儿个一早就能进城了。”
宁渊点点头,放下帘子,刚测过脸来,就对上司空旭一双探寻的眼神。
“宁公子处事还真是严谨,硬要将王统领带在身边,难道是在提防我不成。”
宁如海卸任了江州守备后,在新任守备接替之前。守备之职会由原来的副统领暂代,而一众副统领中王虎的资历最高,这代理守备便由他顶了过去。此番宁渊虽然答应了司空旭要帮他的忙,却也提出了条件,要让王虎领着两队军士随行,一是可以担保安全,而是有个信得过的人在身边跟着,也安心些。
宁渊道:“钦差大人说笑,这戈壁虽然荒凉,我也听说流寇多得很,大人身边的护卫虽然得力,可真正碰到什么危险的时候,那么几个护卫除了大人自己,恐怕难以顾到其他人的周全,我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
“宁公子与我也不算生人,何必叫得如此生疏,私下里唤我一声司空,还是使得的。”司空旭笑道。
“大人说笑,你我身份有别,这僭越之事,我却是做不来的。”宁渊不软不硬地撂下这么一句话,让司空旭碰了个软钉子,随即重新将脸挪向窗外,司空旭盯着宁渊的侧脸看了一会,也按捺住心底的情绪,轻轻闭上眼睛。
这一路上,类似这样互相试探的客套言语已经说过好几轮了,说到底,司空旭自己都在好奇,宁渊居然会这么干脆就答应了自己,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宁渊三推四推,他还有把握可以将对方吃得死死的,可宁渊出乎预料的反应,倒让司空旭踟蹰了,总觉得宁渊的脑子里在打着什么棍意。
毕竟这人年纪虽小,棍意却不是一般的多,稍微放松些,就有可能着了他的道。
也罢,等到了燕州,找个时机撇开王虎,总有能让宁渊向他下跪求饶的时候。
第二日清晨,车队总算抵达了燕州城,同江州城高大的城墙和宽阔的城门比起来,燕州城方方面面都有些不够看,城外除了一望无际的大漠,难以见到一片绿植,城墙也是用图石简单垒起来了,总共不过三丈余高,外体还十分斑驳,入城后,城内也几乎看不到一栋超过二层的阁楼,这也是因地制宜的关系,燕州城经常会遭遇尘暴的侵袭,房屋如果太高的话,便如同木秀于林风必摧的道理。
一行人刚在驿馆下榻,燕州总督便得到了消息前来见礼,顺便还带了两个厨子来准备在驿馆摆一桌接风宴,人人都道燕州贫瘠,从这位总督身上看却不像那么回事,总督大人不光油光满面肥头大耳,为了准备席面还牵来了两头猪和两头羊,那边在忙着准备饭食,宁渊却借故没有胃口,向司空旭请了辞,说要去外边转转。
这样正常合理的请求,挡着人家燕州总督的面,司空旭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不过刚跨出驿馆的大门,就有两个司空旭身边的护卫如影随形一般从阴影处冒了出来,显然是被派出来监视自己的。
宁渊拢了拢背后的大氅,低下头,迈步朝人多的地方走去,那两个侍卫亦不紧不慢地吊在后面,毕竟宁渊那件镶毛边的皮氅很有辨识度,很难被跟丢。
宁渊在人堆里左转右转,最后进了一家相当简陋地酒馆,坐在那里似乎点了什么东西,借着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那两个侍卫在隔了半条街的巷子后站着,看宁渊吃完了东西后,居然就趴在桌子上小睡起来。
这一睡就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终于有一名侍卫察觉不对头,快步上去,将那个睡着的人扒拉起来看,竟然是个喝得醉醺醺的老头,只不过背后披着的是宁渊的那件大氅而已。
而此刻的宁渊,已经出现在了足足三条街外的一家茶馆里。
茶馆没有开在临街的地方,店主也是一个老婆婆,狭小的店堂里安安静静,宁渊一面品茶一面侧耳倾听,很快,随着一声长鸣,一直雪白的隼鸟竟然从外边飞了近来,稳当当站在宁渊面前的桌子上。
紧跟在这隼鸟后边的是一名身形高大的青年,自然是这隼鸟的主人,呼延元宸一瞧见宁渊身上单薄的衣服,立刻皱眉道:“燕州苦寒,如今又没开春,你怎么穿得这样少在外边晃荡。”
说罢便将身后的狼皮披风解了下来,二话不说担在宁渊背上,这才在他对面坐下。
披风里边暖烘烘地,还带着呼延元宸的体温,宁渊笑了笑,“原本我是有一件氅子的,不过为了甩掉两个尾巴,不得已送给别人了。”他也许真的有点冷,不禁将那温热的披风又在身上裹紧了些,继续道:“倒是你,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来得这么快,竟然比我们还早了好几天。”
“华京到燕州的官道本就好走些,接到你传书的时候我就立刻启程了,骑得又是快马,路上并未耽搁功夫。”说到这里,呼延元宸皱了皱眉,俊朗的脸上表情很是凝重,“倒是你,明知道四皇子不怀好意,又为何要答应这样的事情,甚至连侍从都一个不带在身边,单枪匹马跟着他走,你也不怕他半路上欲行不轨,可着实吓了我一跳。”
“你以为我不想拒绝吗,是不能拒绝,这种事他说得大义凌然,我要是执意不从,他到时候一定大帽子扣下来,我就算消受得起,可我娘和我妹妹又该怎么办。”宁渊道:“我将周石他们留在家里,也是为了有他们在我娘和妹妹身边我放心些,而且就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处境,所以我才找你帮忙,毕竟跟别人比起来,你至少对我与他之间的纠葛知晓一二。”
听见宁渊居然这样直白地表示出对自己的新任,呼延元宸原本焦急的内心不禁缓和了些,还溢出丝丝自满,他抿了抿嘴角,却没有再出言苛责。
在答应了司空旭的要求后,宁渊抽空上了一趟灵虚寺,用雪里红向远在华京的呼延元宸传信,请他帮忙。这是呼延元宸告诉他的联络方式,若是有事要找他,通过雪里红就一定能找到,而呼延元宸的确所言非虚,接到信后居然立刻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燕州。
“先不说旁的。”宁渊摆了摆手,“我让你帮我打听的事情你可有眉目了。”
“打听过了,燕州边境近期的确有一拨马贼作乱,不过并不是之前那一拨。”呼延元宸摆正脸色,“原来那拨马贼,曾经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一直很安分,可不知道为什么,前段时日他们头领一夜之间暴毙,原本的马贼队伍也解散了,至于现在这拨,也出现得蹊跷,听说是忽然冒出来的。”
“果真?”宁渊眼神闪烁了一下,“还有呢?”
“然后同你想象的一样,燕州城里的确有人在同那些马贼暗地里接触,不过具体的内容却无法探知。”呼延元宸说得很轻松,其实只有他知道这消息的来源有多宝贵,那群马贼在城外的荒漠中行踪不定,要找到他们相当艰难,更别说找到之后还要隐匿尾随,直到确实探听到他们与某些人往来的事实,为了这些消息,呼延元宸一个人趴在大漠里足足两天两夜没合眼,整得灰头土脸的,连闫非看了都不忍心。
“谢谢你。”宁渊沉默了一会,才吐出这三个字,看着他云淡风轻的表情,呼延元宸却很疑惑,“你是不是在怀疑,那群马贼和四皇子有关系?”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那个家伙为了给自己捞取功劳,以在皇帝面前得脸,无论怎样的事都做得出来。”宁渊道:“我出来得太久,得先回去了,免得打草惊蛇。”
见宁渊起身要走,呼延元宸也跟着起来,握住他的胳膊道:“你若是有什么应对之策,好歹也要让我知道,这样我也能帮衬你一二。”
哪知宁渊却盯着他的脸看了看,忽然冒出一句,“你这几日,都没怎么休息吧。”
呼延元宸一愣。
他自己也许没察觉,自己眼下的两块乌青与布满血丝的眼眶有多明显,宁渊将背上的披风解了下来,交还到他手里,道:“一个人就算身体太好,休息不够,迟早也是会跨的,我已经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接下来的事情可以自己处理了,倒是你如果因为我的事情而弄坏了身体,只会让我于心不安。”
被宁渊这么一说,呼延元宸倒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宁渊关怀的语气让他心中微暖,可那句“自己处理”又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你只有一个人,若是……”
“我已经欠了你不少人情,再欠下去,当真不知道要怎么还才好。”宁渊却叹了一口气,“我这人着实不善于欠着别人的情分,你要是真的想帮我,就踏踏实实回去睡一觉吧。”宁渊想了想,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瓷瓶来。
“我曾经跟着好几名大夫研习过医理,虽然不说精通医术,可对于医治外伤颇有一番心得,你背上那些年幼时被狼群留下的伤疤,看上去虽然愈合了,可碰上季节交替,或者暑热冬寒的时候,都会有炎症,如果痛痒得厉害,试试这个,应当会比寻常药铺里的金疮药好些。”说完,宁渊将瓷瓶塞进了呼延元宸手里,头也不回地出了茶馆。
呼延元宸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瓷瓶,发了片刻的呆,半晌之后,才抬起头来想像宁渊道谢,可周围哪里还有半分那人的影子。
第二天,司空旭将王虎唤到近前,指派他带着两队士兵,同燕州守备军一道上城外搜寻马匪的下落。
王虎对这样的指派表示质疑,表明他此番过来纯粹是担当保护宁渊之责的,若是他们出城了,而宁少爷出了差池,他们也不好像刚卸任的老统领担待。
最后反倒是宁渊主动出面,要求王虎按照司空旭的吩咐去做,并言明他一直呆在驿馆里,周遭有那么多司空旭的护卫,不会有什么事,王虎才满脸狐疑地点了两队士兵走了。
待到他们离开,驿馆里安静下来,司空旭忽然唤住了正要回屋的宁渊,好奇道:“宁公子你这么随便就将王统领支开,难道真的压根就不担心自己的处境吗。”
其实这几日以来,司空旭对于宁渊的觊觎之心不光没有消停过,反而空前高涨,不过是碍于种种缘由才没有粗暴地下手。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讲究优雅和体面的人,就算是用强的,也要让那个人心甘情愿地让他用强,其实司空旭也很奇怪,多年以来,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动过那样大的欲念,偏偏宁渊与众不同,从当初在江州行宫的码头第一次见到宁渊开始,那种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也与现在自己对他那种强烈的占有欲有一定关系。
如果不是觉得这样的想法太荒唐,司空旭可能都认为大概是自己上辈子同宁渊有什么孽缘,这辈子才会这般莫名的想要将他据为己有。
“我的处境?”宁渊回过头,奇异地对司空旭笑了笑,“大人你觉得,我现在的处境,是自己担心就能改变的吗。”
这句话在别人听来或许有些破拐子破摔的韵味,可司空旭却渐渐皱起眉头,他心底的疑惑越来越重了,这般有恃无恐,难道宁渊有什么不得了的依仗不成。
不对啊,这里是燕州,天高皇帝远,宁渊又一个随从都没带,凭他一个人,能翻起什么风浪来?
可纵使这么想着,他向来多疑的性格,与按捺不住的好奇心,还是让他不禁开口道:“或许宁公子还不知道吧,这江州原来被我收容到麾下的马匪,现下已经全被我处理掉了。”
宁渊眉毛一扬,等着司空旭继续往下说。
“还有我暗地里训练的铁甲军,和同江南那群盐商的交易,不止如此,现下我手中几乎所有能被称作把柄的事,都已经被我暗地里搁置隐藏了起来,绝对让别人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换句话说,当初宁公子用以威胁我的那些把柄,现下已经全然不存在了。”
宁渊摇头,“我不懂大人你的意思。”
“装糊涂可不是宁公子你的风格,你已经没有了能够牵制我的把柄,就算你将你知道的那些事情捅到父皇跟前,没有凭据,父皇也不会相信的。”司空旭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事到如今,有些事情我也想坦诚地同宁公子你说清楚,今晚这驿馆里就你我二人,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个荣幸,能与宁公子你把酒言欢一二。”
“自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宁渊拱手一礼,“那便恭候大人了。”
宁渊回到房间,便除了外袍躺上床,闭上眼开始小憩,看司空旭刚才说的那番话的意思,今晚便是要过来同自己打开天窗说亮话,所以至少在晚上之前,他得养好了精神来对付他才行。
燕州天黑地很快,也不知过了多久,宁渊被一阵细碎地响动惊醒,他惊了两惊,一惊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睡沉了,二惊司空旭莫非已经抹黑进了他的房间,他立刻坐起身子,哪知腰刚直到一半,额头就“咚”一声不知道撞上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伴随着一声男人的闷哼,宁渊忍住痛,想也没想就一掌拍了出去。
一年多来他并未荒废赖以防身的武学,这一掌可谓虎虎生风,可惜才拍到一半手腕就被人铁箍子似地捏住了,那感觉熟悉无比,宁渊想也没想就脱口道:“呼延元宸?”
回答他的依旧是男人低沉的呜咽,屋里虽然没有点灯,但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月光洒进来,多少也能让宁渊看清屋内的状况,呼延元宸站在他床边,一手抓着他的手腕,一手捂着自己的下巴,眉头皱得紧紧的,似乎疼得厉害,似乎方才自己的额头,就是严丝合缝地撞在了他的下巴上。
宁渊一时哭笑不得,也来不及计较为何这人会抹黑进了他的屋子,将下巴挪到自己头顶上,挥开了他的手,下床将灯点燃了。
屋里有了亮光,总算能视物,呼延元宸坐在床沿,依旧不断揉着自己的下巴,两只眼睛都有些发红,宁渊古怪道:“真有那么疼吗?”
“下巴是我练武的罩门,而且宁兄你的额头当真好硬。”呼延元宸将手拿开,他那线条刚毅,还冒着一些细碎胡茬地下巴上,竟然有一小块淤青,看上去颇为滑稽,也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
宁渊摇摇头,目光落到被推开的窗户上,接着问:“你是从窗户进来的?外边那么多守卫都没发现你?”
呼延元宸道:“那些守卫若是有能发现我的本事,应当就不会被打发去当看守了。”
“算了,我也不想讨论这个。”宁渊揉了揉眉心,“你为何这么突然就过来了,我不是让去好好休息吗。”呼延元宸眼下的乌青一点都没消下去,一看就压根没去休息。
“我原本也想休息的,可是发生了些事情,让我没办法只能来找你的。”呼延元宸说完,忽然伸手扯掉了自己的腰带,然后动作飞快地将上衣脱了下来。
这样幽冷的夜里他居然就只穿了一件衣裳,在宁渊有些僵硬的目光中,他坦荡荡地转过身去,露出自己宽阔结实的脊背,“宁兄你自己看吧。”
宁渊定睛一看,发现呼延元宸背上的陈旧伤疤竟然出现了大片的红肿,他眼神一凝,不禁伸手上去摸了摸,红肿处触手灼热,而呼延元宸的身子也明显地颤了两颤。
呼延元宸语气低沉,似乎有些生气:“你给我的那药莫非是在害我不成,回去我便抹上了,结果却变成了这副样子,你当真要好好给我个解释才好。”
“这……”宁渊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那药膏是他亲手调配的,用的尽是祛湿除火的药材,按道理是不可能出现这状况的,瞧呼延元宸的情形显然是因为火气加重,而爆发了大范围的炎症,他想了想,才问道:“你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的很想在华京篇开始之前让二位的关系挑明了啊,司空旭渣渣给点力吧,渣攻是成全正牌攻受一切美好爱情的催化剂啊!
第108章
“不该吃的?”呼延元宸似乎沉思了片刻,才道:“昨夜闫非不知从哪里弄了些咸鱼干来,煮了一锅汤。”
宁渊摇了摇头:“怪不得,咸鱼干是海货,最是提热,现下正直春冬交替,本就易发炎症,这些海货是碰也不能碰的,难道你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呼延元宸声音闷闷地,暗骂一句,“闫非那个混账,回去后我非好好教训他不可。”
隔了好几条街外的某间客栈里,刚吃完晚饭,正准备上床睡觉的闫非忽然间打了个打喷嚏。
他搓了搓鼻子,有些狐疑地将身上的衣服拢紧了些,望向窗外漆黑的街道,心里想着,少主现下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同宁公子会面回来后,少主盯着个小瓷瓶看了半晌,随即像撞了邪一样,临时让他去找哪门子海货。少主明明知道现下是绝对不能碰湿热的东西的,不然会引得背上的炎症加重,可等他好不容易找了些鱼干回来后,少主煮了一锅汤喝了也罢了,竟然还像担心自己的状况不严重一样,又让他将剩下的汤水往背上抹了个遍。
“少主就算是为了找理由去见宁公子,也不用这般虐待自己啊……”闫非莫名打了个哆嗦,“希望他不要被宁公子给拆穿了才好。”
事实上,就算宁渊有好几个心眼也猜不到那个上头去,他是真心当呼延元宸一时不慎吃错了东西,才弄成这样,看着他红肿成一片的脊背,想必痒痛难忍,宁渊心里在愧疚的同时,将自己随身带着的药箱取了出来,调了些药粉,又加了点水进去,最后做成一种透明的糊糊,轻轻抹在呼延元宸背上。
原本灼热瘙痒的感觉,随着那凉丝丝的药膏,逐渐消去了,呼延元宸听见宁渊道:“我现在只能用些驱痒止痛的东西给你敷着,也是治标不治本,以后断然不要再胡乱吃东西,也要记得用我给你的那瓶药膏。”
呼延元宸面不改色的应了,可心里却有阵莫名的愉悦,待宁渊帮他上完了药,他穿好衣服,忽然道:“四皇子没有将你怎么样吧。”
其实这才是呼延元宸宁愿折腾一番苦肉计也要凑过来的目的。
宁渊让他好好休息,他却不能真的好好休息,眼下的事情摆明了司空旭要借着这次机会对宁渊欲行不轨,他断然没有在边上干看着的道理,可宁渊也十分干脆地告诉他让他别插手,不得已之下,他才想出了这种计策,既能借机过来探听情况,又不会让宁渊觉得他太过刻意。
可还不待宁渊回答,外边便传来了一阵叩门声,司空旭略微扬起的声音隔着门传了进来,“宁公子可是准备好要与我谈谈了。”
宁渊看了呼延元宸一眼,呼延元宸的动作却迅速得多,现下从窗户出去不现实,屋子又不大,呼延元宸身子一低,居然十分迅捷地钻到了床底下,将整个人都遁进了黑暗里。
宁渊还在发愣,而此时司空旭已经进来了。他换了一身纯白的衣衫,整个人望上去更加风雅出尘,右手还拎了一个食盒,推开门后,他径直走到桌边,从食盒里拎出一壶酒和三两碟小菜,满脸微笑地招呼宁渊过去坐。
“我想宁公子应当还没有吃饭,不如干脆带了些吃食上来想与你边吃边聊。”司空旭倒了两杯酒,自己先饮一杯,然后对宁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宁渊虽然过去坐了,可并没有别的动作,只垂眼看着桌上的酒菜。
司空旭笑了笑,“宁公子莫非是担心我下药不成,放心,这样下作的事情,我还不屑于做。”
“大人有话直说便是,我也喜欢有话直说的人。”宁渊淡淡道。
“宁公子一定要同我如此疏远吗,这几日来,我可是自问没有在宁公子面前摆过架子,大人这样的称呼着实疏忽得很,宁公子若是不介意,唤我一声司空兄可好?”司空旭自问将这一番话说得和颜悦色,只是那样一副嘴脸宁渊看着只想冷笑,冷冰冰地扔出三个字,“我介意。”
床底下的呼延元宸虽然没发出声音,心底却在暗笑,想当初他为了让宁渊和自己表现得不那么生疏,费了多大的功夫才让他对自己的称呼由“皇子殿下”变成了“呼延”,这四皇子殿下显然是不了解宁渊的个性,活该碰一个大钉子。
好在以司空旭的城府,倒不至于因为宁渊这个钉子而徒然变脸,他又饮了一杯酒,才道:“既然宁公子你喜欢直话直说的人,我便不与你绕圈子了,你真的不愿意成为我身边的人吗。”
见宁渊没说话,他又道:“虽然这话我从前问过你,但我也希望宁公子你能好好考虑清楚,我很看好宁公子的才华,如果宁公子你能成为我的左膀右臂,待到我功成名就的那一日,宁公子你也能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宁渊眼睛眯起来,“大人这话让我糊涂了,你想要的,究竟是我的辅佐,还是我这个人。”
见宁渊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出言拒绝自己,司空旭情绪不禁往上提了提,心底按捺的那一丝**也跟着冒了出来,“我从来不会苛待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如果宁公子你愿意的话……你将会是我身边,最为特殊,也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大人就这般喜欢我吗。”宁渊忽然也跟着笑了,“我实在是好奇得很,若是按容貌来说,大人身边的那位苏公子容貌要胜过我数倍,我这貌若无盐的一介书生,何时竟得了大人的高看。”
“这话我只当宁公子你在谦虚,苏澈那类靠出卖皮相的下等男倌,只是论起风骨,就比不上宁公子你万一。”司空旭借着酒力站了起来,竟然凑到宁渊身边,用手指轻抚过他的脸颊,“苏澈只能让我纵欲,而宁公子,却很让我动心……我知道宁公子你不知道因为何种原因,对我一直带有偏见,可我相信等你我熟稔之后,你会发现我其实将会是个值得托付的对象……”
司空旭这番话已经说得十分露骨了,呼延元宸望着他的手,不禁捏紧了拳头,被人这样吃着豆腐,宁渊为何连躲都不躲,难不成他也糊涂地动了心思不成?
“大人你误会了,我从来没有对你抱有过偏见,我只是单纯的厌恶你而已。”宁渊冷不丁的一句话让司空旭的动作顿时凝住,“你所说的事情,断不可能。”
司空旭双眼一眯,“宁公子你当真不仔细考虑考虑?”
“此事没什么考虑的。”
“你难道就这般将生死置之度外,这里是燕州,你没有任何可以倚仗的人,如果我想让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只需要动动指头那般简单,今日我已经跟你说过,你能威胁我的那些把柄如今是全然不存在了,而且我终于探查到,你背后压根就没有什么人或者势力,从前的种种,不过是你在耍着我玩而已。”司空旭眼神里寒光点点,已然在出言威胁,“但是只要你臣服于我,过往的事情我都可以既往不咎,甚至能够真心待你,如若不然,我得不到的东西,即便是毁了,也不会让任何人得到。”
“真心?”宁渊看着司空旭的脸,只觉得可笑,这人居然同他谈起了真心,活了两世,这恐怕是宁渊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说到底,你只不过是不甘心,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已。”宁渊看着司空旭,连尊称都省了,“如果我再拒绝你,不光是我,连我的家人都会有危险对不对?”
“宁公子果然聪慧过人。”司空旭重新坐下,目光灼然,“现在,宁公子可以告诉我答案了吗。”
宁渊默然不语,片刻之后,才抬起双眼,“既然如此,你我做一笔交易如何。”
司空旭奇道:“什么交易。”
“对于你所说的真心之言,我并不相信,我也没兴趣跟在你身边享用一些虚浮的荣华富贵,但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了自己和家人的身家性命计,我可以委身于你一次。”宁渊话音刚落,司空旭还没反应,床底下的呼延元宸却先行惊呆了。
他脑子里仿佛响起了一个炸雷,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可很快又听见宁渊继续道:“作为交换,我与你的恩怨纠葛,从此两清,我自不会阻碍你的宏图大业,而你也不得伤害我与我的亲人。”
“宁公子你也太狮子大开口了。”司空旭笑了两声,“难得你终于肯妥协,但是你觉得我是那般容易满足的人吗?”
“我了解你这种人的个性,得不到的东西,便费尽心机想得到,可真正得到了,又会很快弃如敝履,我自问这副身体并无任何夺人眼球的地方,兴许你一次过后便会觉得索然无味,又何必开出那样非得将两个人绑在一起的价码,一次之后,双方各取所需,这也是我能做出的让步。”宁渊淡淡道:“当然,如果你觉得不满足也可以拒绝,或许你最后也一定能得到我,但我保证到了那个时候,你得到的只会是一具尸体而已,而且我相信,你也不会对跟一具冰冷的尸体上床有兴趣。”
宁渊这番话已经说得颇为露骨了,司空旭轻微皱起眉头,果真在思考起利弊来。
这也是宁渊从踏出江州的那一刻,就已经想好了的对策。他可以糊弄司空旭一时,却不能糊弄他一世,他自然巴不得看到司空旭身败名裂的时候,但如今时机还没到,要留出足够的时间来养精蓄锐的话,也唯有用这样的方法,才能暂时避开他的锋芒。
司空旭望着宁渊的脸,就算心里不愿意承认,他也不得不想,或许宁渊说的是对的。宁渊论起外貌虽然清俊,但绝不是他会看上眼的那一类,他莫名对宁渊起了心思,这本就很让人疑惑了,想来想去,他也只能归咎成因为宁渊之前不断地招惹自己,自己才由怒生惦,想要将那人压在身下严惩。
他也承认自己的确是个容易喜新厌旧的人,如果宁渊真的迫于威胁答应了自己,跟在自己身边,待到自己对他腻烦了,却无法轻易将人甩开,又不好随意下杀手,将会演变成一个麻烦事,苏澈那类没脑子的都能将他缠得身心俱疲,如果换成宁渊这类有脑子的,如果缠上自己,说不定会变成更大的麻烦。
这样一想,宁渊的提议倒也不错。
他抬起眼,目光顺着宁渊的脸颊,挪到他瘦削的脖颈,在挪到他若隐若现的锁骨,忽然间一笑,“那便依你所言,只是希望宁公子切莫让我失望。”说罢,他果断伸出手,就要来扯宁渊的衣襟。
“大人就这般按捺不住吗。”宁渊一侧身避开了,“今日我还未沐浴净身,想来大人你也没酝酿好情绪与兴致,我可不想因为大人的一次不尽兴,而做出反悔的事来。”
“也罢,既然是宁公子你自愿的,那改日又何妨。”司空旭站起身,“我这便告辞了。”
“且慢。”宁渊忽然唤住他,“大人就这样走了吗,咱们既然有所协定,自然也得互相交换个信物为好。”说罢,宁渊取下左手小指上的一枚银指环,摆在了桌面上。
司空旭愣了愣,随即朗笑一声,随手取下腰间一枚玉佩扔在桌上,又收走了宁渊的指环,才迈步出了屋子。
宁渊将玉佩收好,坐在桌边半晌没动,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他听见呼延元宸低哑的嗓音道:“你真的……要答应他?”
“天色已晚,你先回去吧。”宁渊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为何要答应这种事情。”呼延元宸的声音低沉得仿佛压了一块石头,“你完全不用在乎这样的胁迫,如果他想对你的家人动手,我会保护你的家人。”
“你能保护多久,一辈子吗。”宁渊抬起头看着呼延元宸的眼睛,“你我不过是萍水相逢,又何必做到这一步,人生在世,想要活得顺遂,总得做出一些牺牲,而能将牺牲控制到最小的程度,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尤其对男子而言,一次床笫之行又算得了什么。”
“只要我活着一日,便能保护一日。”呼延元宸却很坚持,烛光下的表情也阴沉得足以滴出水来,“不要答应这样屈辱的事情。”
“呼延,算是我劝你,不要随随便便对人做出承诺。”宁渊道:“承诺这种事,应下了却做不到,不如不应,免得伤人。”
“我能做到。”呼延元宸几乎是脱口而出。
“这么说,你是想在大周呆一辈子吗。”宁渊笑了笑,“别傻了,你还有你的身份,总有一天你会回到自己的国家,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妻子与孩子,那才是你需要去保护的东西,而不是现在对一些不相干的人,做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承诺。”
呼延元宸被宁渊堵得语气一滞,他想要辩解,可又无言以对,那一口气堵在了喉咙里,只让他脑门心浮起了几根青筋,拳头的骨节也被捏得噼里啪啦直响,他顿了顿,忽然间头也不回地跃出了窗户,竟然连告别的话都没说。
呼延元宸一路闯回下榻的客栈,想也没想,一把拎起睡熟了的闫非,又抄起床边的两把木剑,从窗户掠了出去,闫非正坐着美梦,还以为遭了贼人,等反应过来时,呼延元宸居然已经带着他出了城,来到城外不远处的一小片绿洲边,将人扔下后,将一柄木剑扔到他身前。
闫非哭丧着一张脸,虽然自家少主一言不发,可眼下是要做什么已经不言而喻了,呼延元宸每当遇到不顺心的时候,都会抓着他出来练剑,少主武功本就高超,自己没一次是他的对手,所以每次都只有被痛打的命,不过自从来了大周后,呼延元宸已经很少出现这样的清醒了,莫非是宁公子做了什么事,而惹得少主生了大气?
他正想着,那边呼延元宸却已经攻了过来,不得已,闫非只得提剑而上,月光下两人只对了几剑,闫非手里的木剑就被挑飞了,瞧着呼延元宸直朝自己肩膀拍过来的剑刃,闫非凄凉地闭上眼,已经做好了被痛打的准备,可等了半晌没动静,待他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发现剑刃就在自己头上不足一尺远的地方,呼延元宸却顿住了动作,只见他用力吸了两口气,居然丢掉了手里的木剑,盘腿坐了下来。
“少主……”闫非小心翼翼走到他身边,“可是……可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呼延元宸却甩出个水壶,“给我打点水来。”
闫非无法,只好接过水壶,到绿洲的溪流里打了些水,交给呼延元宸后,他却不喝,反而尽数浇到了自己脸上,到这时,他的情绪瞧着才平静下去。
“闫非,你对别人许过什么承诺没有。”呼延元宸抬头朝闫非问道。
“少主怎么问这个。”闫非蹲到他身边,“难不成是宁公子出了什么事么。”
呼延元宸想了想,闫非是他的心腹,将方才的事情告诉他也无妨,便将在宁渊房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闫非听后,眼睛立刻瞪得老大,“宁公子当真是这么说的?”
“我是切实想要帮他,不想他却能对我说出那样的话,难不成在他心里我是个背信弃义的人吗。”呼延元宸想到方才宁渊的语气,都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这个,少主,我觉得宁公子其实也是在替你考虑,你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闫非小心道:“其实宁公子说得也没错,不管他决定怎么做,也会他自己的事情,少主你这般凑上去说不许,也太唐突了。”
“所以他便非要让司空旭那个混蛋得逞不可?”呼延元宸怒道:“我便是见不得他这般自暴自弃,怎么能答应委身给那样的人!”
“这……”闫非踟蹰道,“可宁公子自己已经做了决定,少主你自个在这生闷气也没用啊,其实这件事,少主你就算是宁公子的朋友,也没那个立场去管……”说到这里,闫非语气忽然顿了顿,眼珠子转了一圈,惊讶道:“我说少主,你气成这样,该不会其实是醋了吧!?”
“什么?”呼延元宸茫然地抬起眼,显然没明白闫非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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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忽然有个人影轻手轻脚地从宁渊房间里走了出来。
现下正是守备最松懈的时候,无论是值夜的侍卫,还是在暗中监视宁渊的眼线,都有些萎靡不振打瞌睡,既没有人发现了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影,也没人发现宁渊床上不过只剩下了一个被子堆成的鼓包而已。
宁渊悄然从走廊的窗户跃出驿馆,顺着小巷悄悄摸到街道的尽头,黑暗中竟然也有一个男人雕像一般站在那里,随着宁渊靠近,男人也上前了两步,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居然是司空旭身边的护卫统领高峰。
他看着宁渊,也不说话,只默然接过宁渊递出的一样东西,匆匆收进怀里。
宁渊低声道:“寻常都是什么人在接触那些马匪,你应当比我更清楚,此事成与不成,便要看你的手段了。”
高峰眼神复杂地看着宁渊,眉头皱得紧紧的,“我只做这一次,而且,我也并不全然相信你的话。”
“如果你不相信,今夜就不会出现在这里。”宁渊表情平静,甚至还有意思高深莫测的意味,“你自己长着眼睛,有些事情就算我不说,你自己也能猜到,只是你习惯了去否认而已。”
高峰轻哼一声,不再说话,身影立刻转身遁入黑暗里,很快便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严正声明:小渊渊的第一次绝对不可能给渣攻的,必须是呼延小哥的,坚持双洁路线不动摇~
第109章
“哗啦!”
浴房里雾气缭绕,呼延元宸拿着小木盆,舀起盆热气腾腾的水,顺着自己头顶猛地浇下。
大片水珠流过他矫健结实的身体,顺着肌肉间的沟壑滚落到两条修长笔直的双腿上,最后浸入地面的水槽。水的温度让他小麦色的皮肤上透出了一层浅浅的暗红,让这副身体在野性间透出了三分魅惑,半长的头发披散下来,打湿了伏贴在脸上,也将他此刻阴鸷的眼神挡住了一半。
闫非拿着身换洗的衣物杵在浴房门外,有些担忧地不断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少主进去已经一个多时辰了,莫非他打算在里边呆到天亮不成。
闫非其实很自责,他觉得少主变成这样或许是因为自己说错了话,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子,暗骂一句,让你乱多嘴,出事了吧。
“吱呀”一声,闫非正想着,浴房的门总算被推开了,呼延元宸大步从里边迈了出来,拿过闫非手里的衣物披在身上,头也不回地朝卧房走去,闫非原本想说话,可看见呼延元宸的脸色,又十分识趣地闭了嘴,所谓祸从口出,呼延元宸现下的心情分明十分不好,他还是不要上赶着去触霉头了。
虽然头发还是半湿的,呼延元宸依旧不管不顾地躺上了床,此时离天亮已经很近了,他却睡不着,只将两只手枕在脑后,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着的却是之前闫非对他说的话。
他会这么生气,竟然是在吃醋?
“少主,我也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可你现在这模样和我当初看着一起长大的同乡小青嫁人时一模一样。”闫非的声音仿佛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我一直以为我只把小青当妹妹看,可知道她要嫁人的时候,心里却特别暴躁,总是挑那个男人的刺,甚至小青想请我去喝喜酒,我都赌气没有去,后来才意识到,其实我一直是喜欢小青的,会有那种情绪不过是在吃醋,可惜我明白得太晚,这辈子跟她是没缘分了,少主你因为宁公子和四皇子的事情这般恼怒,没准不过是在吃四皇子的醋而已。”
瞧闫非这人平日里不声不响,偶尔说出一句话却能让呼延元宸苦恼半天,如果他的这番情绪当真是因为醋意的话,那岂不表示他对宁渊有了非分之想?
想到这一点,呼延元宸忽然发现自己的心跳快了些,他皱起眉头,难道自己竟然是个断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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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自己的那番话起了效用,宁渊发现,呼延元宸的确有好几天没露面了。
这几日,他每天有大半的时间都会呆在房间里,而他和司空旭的那笔交易,他不急,司空旭更是不急,在司空旭看来,宁渊现下就是他巴掌里的东西,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他也不在乎多等这几日。
王虎跟着燕州的守备军在城外荒漠里搜寻了好几轮,也的确找到了些马匪的踪迹,可每次当他们探寻到了这帮马匪的藏身地点,准备一鼓作气出发拿下的时候,那些马匪总是好像能提前得到消息一般,在他们到达之前迅速拔营远遁,有好几次,王虎看着连篝火都没熄灭,却空无一人的营地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也曾悄悄向宁渊提起,怀疑这些剿匪的军队里有内鬼,要不要将此事禀报给司空旭,宁渊却只是淡然道他想得太多,那些马匪素来机灵,有能探听消息的斥候也是可能的,让他不要想得太多。
王虎想了想,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就没再在意这事,依旧跟着军队昼伏夜出,四处查探马匪的踪迹。
终于,这一夜有消息传来,说马匪群在城外二十里处的一处绿洲出现,消息来得似乎很是准备,清剿马匪的军队立刻出动了,不光如此,因为前几次都扑了个空,为了这次的万无一失,燕州总督将原本的守城军都拨了一半到清剿军中,似乎抱定了要将那群马匪一网打尽的心思。
也同样是在这一夜,司空旭忽然收到了宁渊的口信,约他于房中一见。
司空旭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想着期待这么久,这一日终于来了。他沐浴净身,特地换了一身瞧上去颇为风雅的长衫,来到了宁渊房中。宁渊正在桌边坐着,桌上摆了几样精致的小菜,似乎是在特地等着他。
司空旭眯起双眼,仔细将宁渊打量了一番,宁渊身上只着睡袍,领口微微敞开着,摇曳烛火的映衬下可以看见里边白皙的胸口,一头黑发没有被冠住,柔软地顺着脸颊垂下来,给他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出尘飘逸的气息,再搭配上宁渊那一贯清冷平静的表情,想到他这样的表情很快就会因为自己的蹂-躏而破碎,转化成欲情交织的脸孔在自己身下呻-吟,司空旭就按捺不住地兴致高涨,恨不得立刻将宁渊压在床上扒个精光。
不过即便心里这么想着,他面上还是保有着偏偏君子的派头,在宁渊对面坐下,轻笑道:“宁公子可真是让我好等,我还以为你会反悔呢。”
“既是答应过的事情,我便没有要反悔的道理。”宁渊声音低沉,却意外地格外撩拨司空旭的心绪,司空旭凝了凝神,看着宁渊亲自动手,给自己倒了杯酒。
他端起酒杯闻了闻,分辨出里面没有并没有加任何东西,便仰首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后,觉得不痛快,便自己又倒了一杯,一口吞下肚。
“这燕州的青稞酒性烈,大人还是少喝些为好。”宁渊轻声道。
“酒虽烈,却能助兴,我现下心绪快意得很,多饮几杯也无妨,不过哪怕是在今夜,你也要用‘大人’这般疏离的称呼叫我吗?”司空旭露出一抹快意的笑容,“你便唤我一声司空又如何?”
宁渊没说话,在司空旭喝下第三杯酒后,他站了起来,“我还未沐浴净身,大人稍后片刻吧。”说罢,他走向了一旁的浴房,又小心地关上门,很快,司空旭便听见了里面隐约传来冲水的声音。
他不由得开始在脑子里构想浴房内的画面,想着水珠滑过宁渊身体的场景,心绪便开始异样地燥热起来,好几次他险些就要起身去推开那扇门一窥究竟,不过最后的那一点廉耻心,还是阻止了他。
他怎么说也是有身份的人,若真是做出那种行径,和毫无仪态的登-徒子相比又有何区别。
因此他还是不动如山地坐着,只是一杯接一杯不停喝着酒,青稞酒性烈,而他一贯又不是很盛酒力,等一壶酒喝完,他便也觉得有些恍惚起来,只有强打了精神才能坐稳。
浴房内,宁渊将沾了不少黄泥的手放进一边的铜盆里洗了洗,然后仔细打量着眼前地这张脸。
少年穿着身与他一模一样的衣服,坐在那里似乎有些忐忑,“你不用担心。”宁渊瞧见他的不安,轻声道:“他已经喝足了酒,你出去后将灯熄掉两盏,只需注意千万别让他碰到你的脸,便不会被看出玄机。”
浴房内的烛光落在少年脸上,那竟然是一张同宁渊有**分相像的脸孔,不过若是仔细观察,还是能发现细微的区别,少年的脸有不少地方用黄泥和珍珠粉做了易容,若是将脸上的装扮全都洗去,这张脸与宁渊最多也仅是轮廓相似罢了。
“你放心吧公子,我懂得分寸。”少年是这燕州城一家男倌楼里的倌人,只是因为相貌不出挑,平日里生意不怎么好,宁渊找到他,开出了一大笔银子让他出阁,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虽然在少年看来,眼前的公子行事太过诡异,居然要自己打扮成他模样去侍奉另一个男人,不过少年方才曾透过门缝看了司空旭一眼,发现那人真是少有的英俊,加上宁渊给的银子又够多,他当真没有什么好拒绝的。
司空旭坐在桌边等了许久,终于等到浴房的们打开了,“宁渊”带着一身水汽走了出来,他先是低着头,走到房间的角落处,似害羞般吹灭了两盏灯,然后才走到床沿坐下,只用一张侧脸对着司空旭。
青稞酒的后劲让司空旭的神思恍惚了一下,他揉了揉额头,也带着笑走过去,伸手想摸一摸“宁渊”的脸,却被他巧妙地躲开了,司空旭只当他是在害羞,顺势将他的浴袍从肩膀的位置扯了下来。
顿时“宁渊”大半个身子都暴露在了他眼前,到了这一刻,司空旭一直压抑在心底深处的**想决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他忽然一个用力,掐住“宁渊”的肩膀就将他按在了床上,也不理会他的惊呼,整个身子已经覆了上去。
隔了一道浴房的门,宁渊静静坐在那里,听着外边不住传来衣衫的撕裂声与肉-体的碰撞声,甚至夹杂着少年低声的呜咽和男子浓重的喘息,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禁握紧了拳头,眉头也皱得更加深沉。
就在这时,窗外的天边忽然升起一颗像是烟火一般的东西,宁渊眼神一凝,心道,“来了!”
呼延元宸是被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惊醒的,这段时日他心事重重,睡眠本就不好,等外边街上传来震天的吆呼声时,他立刻从床上坐起身,同时意识到,有马匪进城了!
走到窗户前往外一看,果真见着一群高头大马的汉子举着火把大张旗鼓地穿梭过街道,周围的住家们好像也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家家门窗紧闭,而那些马匪却也奇特,并未在任何一家门前逗留,也没有抢劫店铺,而是像有目标一般朝着一个方向猛冲。
他顺着那些马匪的方向一看,心里顿时略过一丝极为不妙的念头,看那些马匪的方向,竟然是向着驿馆去的!
“少主,有马匪闯进城里来了!”闫非匆忙地往身上套着衣服从外边闯进来,呼延元宸却没理他,而是径直从窗口跳了出去。
闫非吓了一跳,猛地冲到窗前探出头去看,却哪里还有呼延元宸的影子。
闯进城来的马匪不少,只瞧着那点点火把的亮光,就有不下二百之数,而且看情形竟然全都是朝着驿馆去的,呼延元宸几乎将轻功施展到了极致,耳边猎猎风声已经盖过了四面八方的马蹄声,待他到达驿馆时,已经有一帮马匪在和驿馆周围的护卫交上手了。
“糟糕,宁渊!”呼延元宸唯恐宁渊又危险,一脚将一个乱叫着冲上来的马匪踢晕,径直攀着墙跃上二层,认准宁渊房间的窗户,想也没想便冲了进去。
可房间内的一幕,近乎让呼延元宸浑身的血液都汇聚到了头顶。
司空旭站在床边,正动作仓促地往身上套着衣服,而床上正趴着一个一丝不-挂的少年,昏暗中,呼延元宸辨识出了那少年的侧脸正是宁渊,刹那间,他领悟到这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一股怎么都压抑不住的暴怒如万马奔腾一般冲到胸口,他如同一只猎豹一般猛冲过去,一拳就轰上了刚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的,司空旭的胸口。
“咔嚓”,清晰的骨裂声传来,司空旭仰首喷出一股血箭,身子被打得倒飞出去直撞上墙,又脸色煞白地软倒在地上,不断有血从他嘴里咳出来,看上去像是受了重伤。
打了他一拳,呼延元宸仿佛像是还不解气般,又欲上前,可这时楼下却隐约有人扯着嗓子大叫了一句“着火啦”,借着一股浓烟便透过门板的缝隙一丝丝往房间里窜。
那群马匪竟然放火!驿馆是木质结构,若是着火,很快便容易整个烧起来,意识到此地不宜再久留,呼延元宸放弃了要继续暴打司空旭的念头,迅速解下自己的披风,将床上那人裸-露的身子裹好抱起,牢牢护在身前,然后又从窗口飞身而出。
感觉到怀里的人气息十分微弱,身子也冰凉,呼延元宸心里便愈加焦急,同时只觉得满肚子火气没处放,不禁又将胳膊搂紧了些,他一路小心翼翼避开乱窜的马匪和已经开始在街道上跑动的守城军,回到客栈,先是让闫非去取热水来,然后才小心将怀里的人放到了床榻上。
闫非被呼延元宸的样子吓了一跳,不敢怠慢,立刻取了热水来,又将房间里的灯点亮,呼延元宸坐在床头,托起床上那人的身子让他靠着自己的胸口,一面唤着他的名字,一面从闫非手里接过热毛巾,细细地擦着他的脸。
“宁公子这是怎么了,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闫非杵在床边担忧地问。
呼延元宸想说话,可一想到方才在驿馆里所见到的事情,便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一般,他咬紧了下唇,拿着毛巾的手也更用力了些,只想让怀里的“宁渊”快些醒来。
可却在这时,闫非忽然怪叫了一声,“少主,你看宁公子……不,你看他的脸!”
呼延元宸脑子里正是一团乱麻,刚要呵斥闫非闭嘴,可当他低下头,目光不经意间滑过怀中人的脸时,浑身的血液却仿佛凝固了一般,连手里的动作都止住了,僵硬地坐在那里。
靠在他怀里的人也是个清秀的少年,但那口鼻,那眉眼,压根和宁渊八竿子打不着。
偏偏在此时,少年也幽幽转醒了,他原本被司空旭剧烈地动作给弄晕了过去,现下醒来,发现自己居然靠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男子怀中,也跟着吓了一跳,脸色发白地说不出话。
呼延元宸看了看少年的脸,又看了看手里的毛巾,见着毛巾上边还有从少年脸上擦下来的泥浆,立刻明白了什么,用力抓着少年的肩膀道:“你是谁,宁渊呢!”
“我……我叫玲珑……”少年被呼延元宸这番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险些哭了出来,磕磕巴巴道:“公,公子在浴房里……”
仿佛连心都要停跳了,呼延元宸只愣了一刹那,立刻又转身头也不回地跃出了窗口,只留下闫非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同床上只裹了一件斗篷的少年大眼瞪小眼。
从来没有一刻,让呼延元宸觉得会像现在这般漫长,方才他离开时驿馆已经着了火,如果宁渊还留在里面的话……一面风驰电掣地往驿馆疾驰着,呼延元宸自责得无以复加,如果方才他救人出来时能多看一眼……一想到此处,他甚至都有掏出匕首来捅自己几刀的冲动,而这样的冲动,当他看见已经变成一片火海的驿馆时,几乎已经狠狠掐住了他的所有神经,让他连呼吸都忘了。
驿馆外变已经躺了不少尸体,还有许多马匪在和侍卫短兵相接,不过瞧着接连不断有官兵赶来,那些马匪也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了,但呼延元宸显然没工夫关心这些,因为驿馆的外墙已全部烧着,从窗户进去显然不可能,他用匕首砍翻了两个拦路的马匪,捂住口鼻,猛地从正门扎进了火海里。
宁渊浑身无力地趴在浴房的地上,觉得自己已经越来越难呼吸了,四面八方除了通红的火光与热浪,再也没了别的东西,如果不是浴房潮湿的地面与水槽隔绝,只怕他早就被烧成一捧尘土了,就像他上一世那样。
是啊,或许这就是自己的命运。宁渊不禁露出一丝苦笑,他原本是可以逃出去的,浴房的小窗离他不过几步之遥,从那里跃出去,就是宽敞的街道,但不知为什么,在火势刚起来的那一刻,他只是闻道了些微烟味,一种没来由的恐惧就从他四肢百骸窜了出来,他就好像被什么人卡住了喉咙一样,喘不过气,也使不上力,浑身被恐惧的念头所占满,就这么双腿发软地躺倒在了地上。
那种恐惧,和上一世被绑在火焚架时一模一样,无边无际的火焰,灼热到皮肉尽失的痛苦,像无数银针扎进他的脑子里,让他觉得对自己的身体彻底失去了控制,只能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任凭逐渐势盛的火苗蚕食。
自作自受,不知为何,宁渊忽然想到了这四个字,也对,这场火本就是他授意放起来的,没想到自己最后也会葬身于此,难道不是自作自受吗。
感觉着体内的水汽被热量不断蒸发,他只能露出一丝认命的笑容,准备再尝试一次烈火焚心的痛苦。
偏偏这时,浴房已经被烧得变了形的大门被人猛地撞开了。
动静让宁渊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他看见一双男人的脚迅速跑到自己身边,他张开嘴,想要呼救,可发现自己连喘气都困难,拼着最后的力气,他才勉强吐出了几个字。
“我……怕……火……救……救……”
外边新鲜空气的涌入让房屋内的火焰又大了一圈,甚至已经烧到了宁渊的衣摆,宁渊终于失了全部力气,重新闭上眼睛,恍惚间,他只能感受到自己被什么人给抱了起来,然后口鼻被用一块湿毛巾捂住,再然后,他就这般晕了过去。
感觉到怀里的人还活着时,呼延元宸忽然觉得,这辈子从来没有一刻能像这般庆幸。
“咔嚓”一根烧断了的横梁忽然从房顶上掉了下来,硬生生打在呼延元宸背上,灼热的痛感险些让他单膝跪地,被他硬生生忍住了,他回过身,发现来时的路已经被大火封住,何况还要顾着宁渊,再顺路从大门出去显然不现实,踟蹰片刻,呼延元宸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看向一面已经被烧得十分脆弱的墙壁,便将宁渊护在怀里,然后用肩膀硬生生撞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请叫我甜文小能手=V=
第110章
驿馆外边的场面比之前更混乱了,随着越来越多官兵的到来,马匪的气焰渐渐被压制住,开始四散奔逃,不过显然那些官兵已经预料到了这一点,以驿馆为中心四面八方的街道上已经被重重看守了起来,燕州都督更是穿着一身睡衣,骑在高头大马上亲自坐镇,下令务必严加搜寻,不能放一个贼人逃走。
别看燕州都督一派义正词严的模样,其实他心里早已吓破了胆,竟然被马匪闯进了城中,是他这个都督的大失职,如果此事被人捅到皇帝面前,他这个一州之长是决计不用做了,不过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尽力补救,力求将这群猖狂的马匪尽数拿下,来护住自己的乌纱帽。
最让这位大人感到庆幸的是,虽然驿馆烧得面目全非,好在里边住着的贵客,陛下的钦差,四皇子殿下平安无恙,在最后关头被几名侍卫给救了出来,但即便没被火烧到,四殿下也受了重伤,经大夫诊断是遭人殴打以致心脉受创,肋骨也断了好几根,不过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要卧床休养一段时间了。
想到此处,燕州都督便对马贼更加痛恨起来,竟然有胆子伤到四殿下,简直是在自寻死路。
成群的士兵在大街小巷里来来回回穿梭着,不停搜寻可能躲在某处的漏网之鱼,杂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不断在耳边徘徊着,让宁渊睫毛颤了颤,轻轻睁开眼睛。
周围是一片漆黑的环境,让宁渊有一刹那的错觉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不过他很快便回过神来,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脸颊正贴着一块坚硬但温暖的地方,还能听见短促而有力的心跳声,他试着动了动身子,又发现自己被一双手臂给圈得牢牢的,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道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上边传来,“行了吗。”
那声音低沉,疲惫,偏偏又透着一股喜悦,宁渊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他张开嘴想回应,可喉咙却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一样,根本发不出声音。
“噤声。”他上在努力着,自己的嘴却又被一张温热的手掌给捂住了,随即他听见又有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与喧嚣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呼延元宸才放开他,声音有些无奈道:“官兵在围剿马匪,免得造成不必要的误会,现在还出不去。”
宁渊点了点头,到这时他才静下心来,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两人似乎是藏身在一个稻草堆里,入眼的尽是重重叠叠的麦秆,呼延元宸盘腿坐着,他则斜靠在他怀里,因为地方狭小,两人的身子几乎是紧紧贴在一起的,感受着对方暖烘烘的躯体,宁渊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想要退开一些。
“你衣服还是湿的,不靠着我,难道不会冷吗。”呼延元宸带着笑意低语一句,反倒将双臂收得更紧了,完全让宁渊动弹不得,又道:“也幸好你倒在都是水的浴房里,如果换成其他地方,大概我就救不回你来了。”
宁渊想问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还救了自己,但话还未出口,就听见呼延元宸道:“你很怕火吗?”
“不然以你的身手,在火刚着起来的时候,是很容易逃出去的,可是你却晕在了那里。”呼延元宸想起刚闯进浴房时,宁渊趴在地上对他伸出手求救,当时宁渊脸上那种恐惧和无助的神情,呼延元宸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心口隐隐刺痛,不禁将手臂抱得更紧了。
“没有人不怕火的。”宁渊低声道:“火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坚硬如钢铁都能在火里被融化,更何况只有一身血肉的人。”
呼延元宸笑了一声,“说得也不错。”
“你救我出来,有没有受伤。”宁渊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他隐约记得当时火势已经很大了,现在自己却安然无恙地被带了出来,也不知道呼延元宸是怎么做到的。
“只是一点皮外伤。”呼延元宸应得很是随意,宁渊努力抬起脸,顺着呼延元宸的脖颈朝上打量,他左肩上的衣裳被烧焦了一块,裂了个大口子,露出来的肩膀上也有被灼烧的伤痕,索性瞧上去并不厉害,再往上开,宁渊的目光忽然间凝住了。
呼延元宸似乎察觉到了宁渊在看哪里,不自觉地将脸往左偏了偏,可还是听见宁渊道:“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说过了,只是一点皮外伤。”见宁渊已经发现了,他便也不躲了,反正迟早会被看见,又缓缓将脸正了回来,瞧见他左边脸颊的全貌时,宁渊几乎是一口气堵在了喉咙里,呼延元宸的左脸,从额角一路到脸颊,似乎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开了个巨大的伤口,虽然已经全被血痂凝住,可还是能瞧出伤口的惨状,万幸伤口还偏开了一些,不然呼延元宸的左眼想必也会跟着毁掉。
“这是……这么回事……”宁渊喉咙里咕噜几声,总算压抑地问了出来,呼延元宸很随意地笑了笑,“从驿馆逃出来时不小心弄的。”
“你……”宁渊垂下脸,摇了摇头,“你又何苦要来救我,就算我被烧死在那里,也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
“胡说什么,你若是死了,可有想过你的娘亲和妹妹会怎么样吗。”瞧见宁渊的样子,呼延元宸有些生气,“我费了这般大的力气将你救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你自暴自弃的。”
“如果一个人活着,却总是连累身边的人,那他活着还不如死了好。”不知是不是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宁渊的情绪格外低落,“若是你不搭理我的事情,便也不会受这样的伤,娘和馨儿也是,如果没有我的存在,他们便不会被人视为眼中钉,想来也能平安喜乐地活着。”
呼延元宸语气一滞,他感觉到了宁渊身上一种强烈的阴郁气息,宁渊脸色十分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那颓唐的样子让呼延元宸真真正正发怒了,他用力正过宁渊的脸,对着他失神的眼睛道:“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我救你出来竟是救错了?你觉得你活着会连累别人,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死了,更会让所有关心你的人伤心死!”呼延元宸语气有些重,脸颊也绷得死紧,左脸上原本结了痂的伤口也崩开了些,几粒血珠渗了出来,顺着他的下巴滴到宁渊的脸上。
温热的血液让宁渊浑身一震,精神似乎也恢复了些,他会消沉,完全是方才那场大火激起了他心中深埋的前一世的记忆,那些痛苦与怨恨仿佛一时侵占了他的全部思绪,而现下,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又将他原本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用力吸了一口气,双眼恢复了清明,可还不待他说话,呼延元宸忽然眉头一皱,那张俊颜就落了下来,温热的双唇紧紧贴在了他半张的唇瓣上。
呼延元宸显然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动作竟然十分笨拙,就这么贴着宁渊的嘴唇,全身硬得像块铁,宁渊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呼吸都停了,一时不知道要作何反应,他只能感觉出呼延元宸的嘴唇很温热,和他胸膛里传来的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声。
几乎过了好几息的时间后,呼延元宸才放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许久都没有说话,半晌之后,呼延元宸才僵硬地咬了咬嘴唇,像下定了什么决心道:“人在决定生死的时候,应该最先考虑的不是自己,而是身边人的心情,你若是就这么死了,你以为我往后还能豁达地活着吗!”
望着宁渊好像还未回过神的脸,呼延元宸自己也觉得心乱如麻,他就像魔怔了似的,刚才正对着宁渊消沉又苍白的脸,对方那副无助的模样彻底挑动了他心底压抑许久的那股燥火,几乎想也没想,就做出了这种下意识的动作,同时也不得不肯定了这些天来,一直想要否定的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宁兄,不,宁渊,不,阿渊。”呼延元宸一连换了三个称呼,“我似乎终于发现了自己也同你一样是个断袖,而且我喜欢的人也是你。”
这大概是呼延元宸长到这么大以来,说的最直白,也最露骨的一句情话,甚至就连他一直紧绷着的脸,也跟着泛红了起来。
而且话一出口,呼延元宸就恍然意识到,将自己的心思说出来,似乎也没有那么难。
“我知道你一定会很惊讶,但我绝不是信口开河,在说这话之前,我已经深思熟虑过许多遍了。”见宁渊迟迟没有反应,呼延元宸不由得紧张起来,“当然你也可以不用给我回应,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现在,不,或许从很久之前开始,你就已经是我的心上人了,所以我绝对不能容许你有事,你不光要活着,还要好好活着。”
一口气说完了这番话,呼延元宸才觉得自己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近段时间来的抑郁与烦闷也跟着一扫而空,他静静看着宁渊,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宁渊没说话,只是吐了一口气,重新将头靠上了他的胸口。
呼延元宸不禁一喜,宁渊这番动作,是不是表示他接受了?
宁渊听着耳畔那阵有力的心跳,脑子里却回忆起了许多事情。
最先想起的,却是在上一世的火场,那时的呼延元宸瞧着比眼前这位要老城许多,在所有人都指着他大骂妖物的时候,他这个素未平生的异国皇子却站了出来为他打抱不平,随后是在司空钺的那艘海龙王上,为了报答前一世的恩情,他顺手替他解了围,似乎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原本无论从身份还是生活都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却牵强地牵扯到了一起,而宁渊也恍然发现,似乎在自己身上发生的许多事里,都有呼延元宸的影子。
“对不起。”就在呼延元宸满怀期待的时候,宁渊忽然冒出来的三个字,仿佛一大盆子凉水一样,猛地浇在了他的头上。
“……也对,我突然告诉你这种事情,你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有的。”呼延元宸强装豁达地咧了咧嘴角,“可我也却是真心实意的。”
“呼延,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真的仔细考虑过这样的后果吗。”宁渊又抬起头来看他,“你与我认识得久了,也应当知道我的性格,我眼里是容不得任何沙子的,你如果同我在一起,以后将不会有妻子,也不会有后嗣,这样的后果,你能承担吗?”
见呼延元宸不说话,宁渊又道:“就算你能承担,可你却不能否认你的身份,你是夏国的皇子,不可能呆在大周一辈子,总会有回去承袭爵位的时候,到那时如果你依旧不迎娶王妃,官员百姓会如何看你,若是你迎娶,那我又情何以堪?”
宁渊垂下眼睛,“我不答应你,并非你不好,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对于你帮过我的那些事,我也很感激,但且不说我还没有做好要同一个人谈情说爱的准备,就算我一定要选择那么一个人,我也不会用我自己的未来去下赌注,你当我幼稚也好,可笑也罢,我这辈子,是一定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如若不行,我宁可不要。”
宁渊这番话说得陈恳,末了,才又重新抬起头,“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可回应他的,却是呼延元宸爽朗的笑脸。
“你着实想得太多了,可是你想的也没有错,不过在你下决定之前,也要听听我的立场。”呼延元宸轻声道:“你记不记得我曾告诉过你,隼鸟是我们夏国的图腾?”
宁渊点点头。
“隼鸟是忠贞之鸟,我夏国先祖的祖训也说,为人当像隼鸟一样,一生只找一个伴侣,这条祖训虽然已经被大多数人荒废掉了,可我却是一直记在心里的,如果碰上心爱的人,便要一生一世忠诚。”呼延元宸低沉却稳健的语气拂过宁渊耳边,“何况我已没了母亲,父亲也并不在乎我的存在,也许我这辈子都只会闲云野鹤地在四处漂泊中渡过,何必再自讨没趣地承爵,再娶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放在身边,不是纯粹在给自己添堵吗。”
“阿渊,我既然对表明了心意,便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了,我不在乎别人会怎么看,也不在乎后嗣,毕竟夏国还轮不到我来继承,我只在乎能不能和心爱之人好好呆在一起,也许你不知道,之前我以为你已经被司空旭侵犯了的时候,当真是心痛得要死。”说到这里,呼延元宸还皱紧了眉头,露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我只想问问你,你不要想那么多,单单看我这个人,你,你喜欢吗?”
呼延元宸觉得自己长这么大,都未曾说过如此难为情可是又不吐不快的话,一颗心也紧紧地悬了起来,那感觉简直比他当初的成人礼上,守在狼窝外边等着狼出来狩猎时还要紧张忐忑。
喜不喜欢这个人?其实在经历过司空旭的那档子事后,宁渊已经分不清怎样的感觉是喜欢了,对于呼延元宸,坦白说,和他呆在一起的时候,宁渊会觉得心里有种莫名的安全感,就像现在,呆在他暖烘烘的臂弯里,即便是在这样狭小的空间,也舒服得好像马上就能睡过去,呼延元宸的好要超过司空旭太多,但这样的感觉到底是不是喜欢,宁渊却迷惘了。
“我现在给不了你回答。”宁渊实诚道,就在呼延元宸一阵灰心的时候,他忽然又补上一句,“可我想,我应该能在自己的成人礼上,告诉你我的答案。”
呼延元宸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离我十六岁的成人礼还有一年,一年的时间足够让人想清楚很多事了,不光是我,还有你。”宁渊道:“你需要好好想想自己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如果一年之后你还是不改初衷的话,那么我会告诉你我的答复,这也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给你的承诺。”
“没关系。”呼延元宸在宁渊额头上轻吻了一下,“一年的时间可是相当快的,而且我也不觉得我的心意会改变,不过我要先提醒你,我的脸是为了你才变作这副模样的,若来日毁了容而讨不了别人喜欢,你就算看不上我,也要对我负责到底。”
呼延元宸这几乎无赖的言语让宁渊默默翻了个白眼,不过在经历过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情绪上的大起大落之后,一阵抑制不住的困意也绵延袭来,外边凌乱的脚步声依旧不绝于耳,但靠在这双结实的臂弯里,宁渊却觉得十分安定,安定得他几乎是都没怎么抵抗,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闫非在客栈里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等到下午,才见着呼延元宸和宁渊相互搀着走了回来,尤其是瞧见呼延元宸脸上的伤,他更是吓了一大跳,因为昨夜马匪的事情弄得全城风声鹤唳,一时找不来大夫,最后是宁渊亲手给呼延元宸清理的伤口。
在旁边瞧着这一幕的闫非只觉得自家少主和宁公子之间的气氛很奇怪,用沾了烈酒的湿毛巾清理伤口原本就很疼,可少主偏偏像没事的人一样,不光带着笑,一双眼睛还盯着宁公子猛瞧,宁公子虽然是一贯的面无表情,可总觉得他脸颊有些泛红,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燕州城里发生的事情闹得极大,很快便传入了华京,让马匪冲进城中原本就够荒谬的了,偏偏还有身为钦差的四皇子司空旭重伤,居住的驿馆都被付之一炬,皇帝震怒,下令彻查此事,结果一查之下,却查出了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
那些被俘虏的马匪,都异口同声说是奉了头领的命令,知道燕州城当晚的守备薄弱,让他们闯入城中烧了驿馆,再问他们头领的下落,却一个个都一问三不知,不过身为马匪的头领,却能知晓燕州城的防御如何,这本就是件十分蹊跷的事情,奉命追查此事的官员顺藤摸瓜,很快查出原来是城中有人和马匪头领互通消息,甚至于那位马匪头领,也是在和城中来人见过面后,才突然下的闯入城中的命令。
官员觉得自己抓到了很重要的线索,只要找出马匪头领,就能牵出一条大鱼,于是加大了搜捕的力度,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终于在离驿馆不远处的一家客栈马厩里发现了马匪头领,不过此时的头领已经变成了一具尸首,被人一剑吻喉,死得透透的,头领身上好像也被搜刮过了一番,什么东西都没有。
线索到此处就断了,官员无奈之下,只好把已经探查到的事情写了封折子递到了皇帝跟前,那明摆着是有朝廷中人和马匪沆瀣一气的内容让皇帝震怒,因为断了线索抓不到元凶,于是只好责问燕州都督失职,革了他的官爵,再责问身为钦差的司空旭失察,让他即刻回京面圣,可怜司空旭肋骨断了好几根,正是要静养的时候,但不敢违抗圣旨又免不了要受一顿舟车劳顿,等他到达华京的时候,当真是已经去了半条命了。
司空旭自己也很疑惑,他明明没有下任何命令,那个马贼头领为什么会不声不响地就率众闯进了城来,还烧了驿馆,难不成是马贼头领背叛了他?但自己开出来的条件如此丰厚,那头领也不是个蠢人,为什么要背叛?可惜事到如今,头领已死,他就算想破了脑袋,这也只能是一出悬案了。
唯有他的贴身侍卫高峰,总会不自觉遥望燕州的方向,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
PS:小渊渊告诉呼延他不会有后嗣,是为了让呼延考虑清楚当基佬的后果,这其实是十分厚道的,并不是表示他不能生,以后也会生的~
第111章
两年之后,江州城。
宁府。
一场盛大的丧礼正在举行。
老武安伯宁如海骤然病逝,在江州城中也算是一件大事了,天刚刚亮,宁府门前就停了一溜烟盖着白布的马车,绵延的白花挂满了宁府外墙,所有下人也都披麻戴孝,埋头走路,以表达出对已逝之人的尊敬。从车上下来的达官贵人们表情肃穆,依次进入宁家灵堂,向宁如海的棺材进香,随后握着现在宁家家住宁湛的手一阵唏嘘,好像宁如海是他们的手足至亲一般。
不过当他们唏嘘完了后,却没有一个人会在灵堂里多逗留,而是又像约好了一样,齐刷刷转到了灵堂的偏厅,一扫面上凄苦的神色,转而带上兴高采烈的笑容,对着偏厅里一位正忙着待客的白衫青年拱手连连,直道恭喜。
“早闻三少爷才学兼备,果真秋闱便一举高中,夺得亚元,宁老爷泉下有知,必然欣慰安康。”
“三少爷年纪轻轻便这般前途无量,只怕下次见面时,我等都要尊称一声进士老爷了。”
“去年因为沈老夫人过世,本就将三少爷耽误了一年,如今三少爷依旧能吐气扬眉,果真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来日三少爷飞黄腾达,衣锦还乡的时候,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骨头啊。”
十七岁的宁渊如今已全然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变成了一个翩翩美青年,他长发只用一根青色发带束着,面容沉静,表情谦和,对着这些不断向他套近乎的长辈应声回礼,动作也是落落大方,博得众人又是一通称赞。
众人都知道,上个月乡试放榜,宁渊小小年纪便夺得了第二名的亚元,开创了江州城的一个记录,十七岁的亚元,别说江州城,即便放眼整个大周都不多见,而这还是宁渊耽搁了一年的缘故,若非去年沈老夫人忽然亡故,宁渊守孝一年没有参考,只怕他的名声将会更胜。
因为宁渊之所以会在今年屈居亚元,是今年江州府的乡试忽然冒出来了一个从外地搬迁来的考生,名为谢长卿,此人年岁不过二十出头,才华却极其了得,已经到了三步成诗,七步成章的境地,一举将解元收入囊中,不然以宁渊的学识,如果是去年参考,没有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怪才,那当年的解元还不是他的囊中物?
十六岁的解元,光是想想就够让人震惊的。
只是那谢长卿是农户之子,出身不高,偏偏还很恃才傲物,这些本地官员前去拜会的时候,活活看了对方好大一通脸色,完全不似宁渊这般,即出身高门大户,又谦和知礼,因此在这些人眼里,解元没有落到宁渊头上,当真是可惜。
不过宁渊对于这些名词问题却并不看重,他参加乡试,所想要的也不过是个举人的身份而已,名气太大的话,反而容易招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同时他也有些庆幸,宁如海死的时机正好,如果是在秋闱之前,按照大周律例他又得守孝一年不得参考,将会十分耽误事。
这位老武安伯戎马一生,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却凄苦地被自己的嫡子软禁在房间里,不能说又不能动,还要成为对方泄欲的工具,本就已经十分折磨人了,居然还扛了整整两年才咽气,也算意志坚韧,如今他终于是死了,对于宁府众人来说也是一种解脱,现下他也有了举人的身份,完全可以带着唐氏的宁馨儿搬出宁家,自立门户。
宁如海的葬礼办了七天,出殡之后,对于现如今的宁家人来说,已经到了年轻一辈主事的时候,因此分家的事宜也立刻提上了日程。这几年发生了太多事,宁家剩下的人也不多了,除了已经嫁出去的宁倩儿和宁香儿,便只剩下宁渊一个少爷和宁茉儿与宁馨儿两个小姐,其中二夫人赵氏已经表明了,如今宁如海已死,她并无兴趣继续留在宁府当老夫人,反正她也不是正妻,所以她决定带着宁茉儿回去京城的娘家生活,至于宁渊,他已经中了举人,又和宁馨儿是亲兄妹,分家之后必定要将宁馨儿带走的,宁湛也算厚道,并未因为宁渊庶出的身份而苛待他,反而给了他一笔数量十分可观的银子,用作另外安家的费用。
分家事宜又闹腾了差不多一个月,随着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初雪,宁渊带着宁馨儿与唐氏,与所有能从宁府带出来的东西,离开了江州这块自小生长的故土,踏上了前往华京的船只。
站在甲板上,宁渊回头望着江州逐渐变小的码头,心里浮起几丝感慨,去华京,并非是一个突兀的决定,而是早就既定好了的行程,毕竟那座一国之都里,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了结,还有许多人等着他去见,以及……
头顶传来一声高亢的长鸣,宁渊寻声望去,一只雪白的隼在船只上方盘旋了两圈,稳当当落在宁渊肩膀上,宁渊笑了笑,从袖袍里拿出一块用布包好的风肉,隼鸟也不客气,衔过去三两下仰首吞了,还亲昵地用柔软的羽毛蹭了蹭宁渊的脸颊。
跟着宁渊呆了一年多,雪里红俨然已经跟他熟稔起来,甚至能简单听懂宁渊的一些指令。
也不知道呼延元宸怎么样了。江风冷冽,宁渊不禁拢了拢背后的大氅,一年多前,就在他十六岁的生辰前夕,呼延元宸忽然找到他,说夏国出了事,临时要招他回朝,他已经得到了大周皇帝的首肯,不日就要成行,特地在离开之前来见宁渊一面。
想起那一日呼延元宸的模样,宁渊便有些想笑,他强迫着自己不能出声,只需听他一个人说话,说是因为约定的一年之期还未到,至少在他离开之前,不想听见有拒绝的言语从宁渊嘴巴里冒出来,省得坏了心情,还说两人之间的约定,可以延迟到等他从夏国回来之后再说不迟,他顺便还将雪里红从灵虚寺里挪了出来,寄养在自己这里,让自己睹物思人,千万别忘了他。
又不是一去不回,有什么忘不忘的,宁渊自问自己的记忆还没衰退到那样的程度,不过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呼延元宸这一去,竟然就过了一年多,而且还半点消息都没有传回来过。
“哥哥,娘让你进去吃饭了。”宁馨儿提着裙子从船舱里小跑出来,凑到宁渊身后,奴玄穿着身黑色劲装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也对宁渊道:“入夜了甲板上风大,少爷还是进舱里吧。”
宁渊点点头,转身进了船舱,因为这趟行程近乎搬家,行礼很多,宁渊便单独包下了一整艘船,船舱内安静雅致,晚饭刚准备好,舒氏在排碗布筷,唐氏刚巧从砂锅里胜出一碗香气四溢的鸡汤来,对宁渊道:“正好,快来尝尝这桂圆鸡汤,舒妈妈煲汤的手艺我都学了好几年了,硬是没学会。”
因宁渊身边不缺人手,舒氏和奴玄这两年一直是跟在唐氏身边侍奉的,舒氏意外有一门好手艺,每日的工作是负责小厨房的饮食,奴玄则是做一些劈柴挑水的粗活,不过宁馨儿似乎很是喜欢作弄这个瞧上去十分老成的少年,动不动就与他开一些低劣的玩笑,用墨汁涂脸啦,将抓来的蚯蚓从背后扔进他领口啦,前几次奴玄还只会生气,次数多了,他好像也习惯了,偶尔还会反过来作弄宁馨儿几下,俨然成了一对欢喜冤家。
不过在宁渊面前,奴玄依旧十分守规矩,大概是有救命的恩情在,而且这两年宁渊无事时也会指导他念书与练武,尽管宁渊大不了奴玄几岁,可奴玄却越来越将宁渊当成老师来敬重了。
桂圆鸡汤煲得清甜入味,在这样的夜里喝来暖身正好,宁渊正喝着,忽然听见舒氏道:“此番前去华京,少爷可是找好住处了吗。”
宁渊抬头道:“华京宅子不好找,先住在客栈里吧,此事不急,慢慢计划便是。”
“若是少爷不嫌弃,奴婢却是知道一个地方。”舒氏低头思虑片刻,道:“那宅子位置不错,只是因为风水不好,一直无人问津,荒芜了好几年都没卖出去。”
奴玄忽然抬起头,似乎明白自己的母亲想要说什么,出声道:“那样的破宅子,娘你竟然是打算想让少爷买下来吗?”
舒氏被自己的儿子说得面色一僵,她其实是想让宁渊买下她家的祖宅,舒家原本也是很有脸面的官宦人家,可惜人丁一直不旺,她父亲当年官至工部尚书,却只有自己一个独女,最后更是早早地就病逝了,她获罪被贬为庶民后,他们家原本的宅子也被朝廷收缴,可大概是因为舒氏一族的不幸,华京中人以讹传讹,认定那是一个断子绝孙的穷凶极恶之地,那宅子就被荒废在那里一直没卖出去。
奴玄阻拦他母亲,不过是觉得舒氏不该这样利用宁渊,甚至于这样可能还会泄露他们母子的身份,可这些事情宁渊重活一世自然全都知晓,不过他面上装得极为淡然,似全然不在意般。
一路顺风顺水,只用了两日不到的功夫,船就在华京的码头靠了岸,留了周石在码头看着工人们搬运行李,宁渊带着其他人先行上了早就候在这里的两辆马车,前往已经订好了房间的客栈。
两年来华京的变化并不大,依旧是那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模样,因车上大多是女眷,宁渊特地关照了车夫慢些走,倒也十分稳,宁馨儿是第一次出江州,看什么都新鲜,总想把头伸出窗外去,奴玄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好在旁边守着,就怕她磕着什么地方。
却在这时,街道尽头似乎传来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声,还不待宁渊睁开眼,他们坐的这辆马车忽然咣当一下用力晃了晃,宁馨儿一个不稳,险些从窗户跌出去,幸好奴玄眼明手快将她抱住,才免了这通灾祸。
宁渊睁开一直养神的眼,眉头刚皱起来,就听见外边有个少年清朗的声音大喝道:“哪里来的刁民,竟敢阻拦少爷我的去路,真是不耐烦了。”话音刚落,便是一阵破空声,接着便听见马车车夫发出一声惨叫。
奴玄握住腰间的匕首,就要冲出去,被宁渊伸手阻了,奴玄他们的身份在华京随便抛头露面有些不便,而且外边发生的事情,显然不是他出去能应付得了的。
宁渊撩开车帘,见着马车边上围了好几匹神骏的高头大马,除了最前边一个眉目英俊,瞧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外,其他人俱都三十出头,一身黑衣,瞧着像是那少年的护卫,而马车的车夫正躺在一旁的地上呻吟个不停,脸上一条血红的鞭痕触目惊心。
“嘿,又出来一个!”那少年看见宁渊,发出一声兴奋的低语,哗啦一下扬起手里的皮鞭,朝宁渊的脸颊直抽过来,少年显然经常做这事,动作娴熟不说,两指粗的皮鞭被他挥得只剩下了一道影子。
若换成旁人,显然是躲不开这道鞭子,不过宁渊只将脸微微一偏,再一伸手,就将那条鞭子牢牢地抓在了手里。
“你!”少年出师不利,眉眼间染上一层恼怒,就想把鞭子抽回来,可宁渊瞧上去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手腕间力气却奇大,任凭那少年如何左拽右拉,鞭子就是纹丝不动,反而宁渊只微微用力,就将那少年从马上拽了下来,灰头土脸地摔趴在地上。
“放肆!”那少年好像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一张脸涨得通红,三两下跳起来,也顾不得脸上的灰尘,指着宁渊便叫嚷道:“你们还杵在那做什么,还不快将这刁民拿下!”
那群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刷刷拔出了佩剑,就在这时,又有一队士兵从远处赶来,原来是那少年带着侍卫一路骑马横冲直撞,已经撞翻了好几个路人,才惊动了这些守备京城的禁卫军。
宁渊定睛一瞧那队士兵的头领,居然还是老熟人。
韩韬听见有人通报,说有一群人在华京大街上捣乱时,立刻就点了一队士兵要来拿人,可待他们终于追上来,看到那少年的模样后,韩韬心里便苦水直冒,怎么又是这位小祖宗,更有甚者,当他目光从那少年身上挪开,放到跟这群侍卫对峙着的宁渊身上时,眼睛立刻就直了。
自从休了宁蕊儿后,即便知道是宁蕊儿自己理亏,韩韬也觉得像欠了宁如海一家什么,便也不好意思再往来了,他正值壮年,人又长得颇英俊,而且因为宁蕊儿的光辉事迹一贯在华京里有个“用情专一”的名头,依旧有不少官家小姐思慕他,因此休了宁蕊儿后半年还不到,他就娶了昌盛候庞松的女儿庞春燕为妻。
昌盛候一家原本住在青州,任职青州都督,因两年前的九阳节龙舟大比,他们家的船队得了总魁首,使他可以连晋两级,得了个中书省副提调的官职,总管朝廷内一切三品以下官员的官职升迁,一大家子也搬迁进了华京,成了京中新贵。
中书省副提调可是个美差,因为关系到升迁问题,向来名不见经传的庞松摇身一变立刻成了京中红人,每日上门拜访拉关系的官员也络绎不绝,庞冲也是个聪明人,为了以外来人的身份迅速在华京的名流中站稳脚跟,两个未出阁的女儿,大女儿嫁给了禁卫军统领韩韬,二女儿则找了个机会直接送进宫中,并没有送到皇帝身边当妃子,而是送到了太后面前,陪着太后说话解闷,很快就讨得了太后欢心,双管齐下,昌盛候府势头更胜,成了彻彻底底的名流。
此刻那少年见着韩韬,就像受了欺负的小孩见着家长一般,冲上去抱着韩韬的胳膊便道:“姐夫,这人欺负我,你快点把他抓到大牢里面去!”
宁渊眼角一扬,竟然也跟着开了口,“姐夫,你不同弟弟我解释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听见宁渊那声称呼,少年立刻愣住,而韩韬则黑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头疼不已。
这少年是昌盛候的侄子,他现在的妻子庞春燕的表弟,也就是昌盛候妹妹的儿子,昌盛候只有两个女儿,他妹妹又死得早,留下了一个儿子,名唤林冲,他便将这个男孩养在了膝下,当做亲生儿子来疼爱,可惜大概是溺爱得狠了,将这小子养得纨绔不堪,仗着有个得势的父亲和统领禁卫军的姐夫,天天在外边惹是生非,韩韬有心想管管,可总被她现在的妻子庞春燕拦着,庞春燕哭哭啼啼说他这个弟弟从小没了娘本就可怜,怎么还能受别人欺负,韩韬不得已之下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下这情形,分明又是这刑子惹出了什么祸事,可惹谁不好偏偏惹到了宁渊头上,到底也曾经亲戚一场,这叫他如何明目张胆地包庇护短。
“姐夫,这是怎么回事,那小子怎么也管你叫姐夫!?”林冲显然被宁渊的称呼吓了一跳,急急看着韩韬问,韩韬则沉着脸对宁渊道,“宁公子,我同你大姐早已经没关系了,这称呼还是改一改的好。”
“是呢,我倒是叫顺了口,忘了这一茬。”宁渊目光落回到林冲身上,“填了这么一个内弟,只怕韩统领现在的日子,也不怎么顺心吧。”
“臭小子,你什么意思?”林冲指着宁渊又喝骂了起来,想到方才宁渊居然敢将他拽下马,他自从来华京后还没出过这般丢脸的事情,更没人敢惹他,急急对韩韬道:“姐夫,这人欺负我,你就这样干看着吗!”
韩韬眼睛一闭,罢了,听闻宁如海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宁蕊儿折磨自己这么久,自己到底也不欠他们什么,一挥手便对身后的手下道:“将这些冲撞了林公子的人拿下。”
士兵们本就在后边待命,听见韩韬开口,立刻上前作势要拿人,宁渊却不慌不忙,掸了掸袖袍上的并不存在的灰尘,笔直地站在那里朗声道:“我是今年新晋的举人,尚有公文在身,谁要是敢动我一下,便等着被流放三千里吧!”
这话一说出来,那些原本要拿人的士兵是动也不敢动了,韩韬也跟着脸色一僵,“什么,你如今竟是举人了!?”
“按大周律例,无端殴打读书人,杖责三十,无端欺辱举人以上功名之士者,轻者流放三千里,重者断手拔舌,韩统领你身为朝廷命官,应该比我这个读书人更懂才对。”宁渊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张公文来,上边的朱批尚是红彤彤,韩韬定睛一看,果然,宁渊不光是举人,居然还是江州府的亚元?
也罢,如果宁渊当真是举人,在没有确切的缘由下,的确是不好动他了,韩韬挥挥手撤下了士兵,拽过林冲,转头正要走,却又被宁渊唤住,“韩统领这便走了吗。”
“你还有什么事?”韩韬回过头来。
“统领要走可以,至少将那人留下,交由我带到京兆伊衙门去治罪。”宁渊伸手直指着表情一片愕然的林冲。
“你这小子没疯吧,我们大人有大量地放过你,你居然还想拿我去治罪?”林冲指着自己的鼻子,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一样,“我告诉你,我舅舅可是……”
“周围的百姓们那么多双眼睛,方才事情到底如何,我想就不用我多说了。”宁渊竟然理也不理林冲,只对着韩韬张开手掌,他掌心一条红色的鞭痕分外显眼,“韩统领如果不交人,我只好拿着这张举人文书,到儒林馆,到翰林院去好好找人评评理,什么时候我大周的读书人竟然变得这般低贱了,被一些地痞流氓其辱到了头上还得忍气吞声。”
作者有话要说:华京篇开幕,不过第一天就开始掐架这样真的好吗……
第112章
韩韬被宁渊这番话激得脑门心直跳,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了。
他是武将,自然知道儒林馆的那群儒生们有多难应付,更别提儒林馆大提学许敬安和翰林院大学士高郁又是朝廷里出了名的清流,惯会管别人的闲事,宁渊如果真闹到那种地方去,事情弄大起来,将会极为不好收场——去年便是有个武将仗着军功,喝醉酒殴打了一名举人,结果弄得儒林馆的儒生们全体出动,在皇宫门前静坐请命,硬逼着皇帝将那武将降了一级官职,并且责令他向那名举人道歉,事情才平息下去。
连军功在身的朝廷命官都是这个下场,林冲这个什么头衔都没有的黄毛小子又怎么可能讨得了好,就算不被流放,挨一顿板子也是绝对跑不了的!
“怎么,韩统领还是不愿意吗。”宁渊见韩韬一言不发,眉毛又扬起了一分,问道。
“宁公子既然已经是举人了,一定要和一个孩子过不去吗。”韩韬想了想,才道:“这孩子的确是疏于管教,我可以代他向宁公子道歉,但若是送去治罪,只怕太过了些,宁公子即便是看在大家曾亲戚一场的份上,便大人大量,饶他一回。”
韩韬实在是难有低声下气的时候,旁边的林冲听见了,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他因为自己舅舅的关系,连京中不少的官员子弟都要来巴结他,眼前的宁渊怎么瞧都是个穷书生罢了,举人又如何,他表姐还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呢!何况方才宁渊居然指桑骂槐地说他是地痞流氓,林冲是再也忍不了了,出言道:“姐夫,这家伙要闹就让他闹去好了,难不成咱么还怕……”
“你闭嘴!”韩韬正压着脾气,林冲这没头没脑地一撞上来,他不禁转头怒吼了一句,林冲被韩韬吼得一怔,两只眼睛立刻就红了,嘴唇扁扁地不说话。
“罢了,韩统领说得对,大家到底也亲戚一场,闹得太难看了也不好。”宁渊似乎十分体谅地点了点头,“你们便赔给我二百两银子,拿来当车夫的医药钱,此事我就当没发生过好了。”
韩韬一怔,二百两,当真是狮子大开口,不过比起其他的,赔钱是最客气的一种方式了,因此韩韬也没犹豫,立刻让人去了银票来,然后拽着依旧一脸委屈的林冲走得干干净净。
宁渊也不吝啬,直接塞了一百两给车夫,才重新回到车上。车夫被甩了一鞭子本疼得难受,怎料居然被这样大一笔钱砸中,当即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连疼都忘了。
等他们的两辆马车也离开后,那些围观的百姓们却没有立刻散去,而是津津乐道地在讨论方才发生的事。宁渊也许还不知道,因为给了林冲这个纨绔子弟一个下马威,却让他的名字在来到华京的第一天,就隐隐在老百姓中传开了。
韩韬一路将林冲拎回了家,他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小子,不然今日惹到一个宁渊都已经那般麻烦了,他日若是再惹上一些更了不得的家伙,那岂不是要连累整个门楣都一同遭殃。
只是他刚入了正厅,就见着自己的妻子庞春燕正同一个模样靓丽的少女互相喝着茶说着话,那少女衣着华贵无匹,打扮得比名门千金都要更胜几分,发髻间还插着只有皇室女子才有资格佩戴的凤凰步摇,一颦一笑间步摇跟着晃动,珠光璀璨得很。
庞秋水难得有一日不用进宫侍奉太后,得了空闲,便来了统领府找自己的胞姐说话,二人正聊得开心,忽然见韩韬怒气冲冲地拎着林冲进来了,而林冲憋着嘴,含着泪,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瞧得庞秋水很是疑惑,不禁道:“姐夫,这是怎么回事,冲儿怎么了?”
瞧见庞秋水也在,林冲原本憋着的情绪好像再也压不住般,一把挣开韩韬的钳制,扑倒庞秋水身边,委屈道:“二姐,今天姐夫居然帮着外人来欺负我,冲儿委屈死了,你可得帮冲儿做主!”
庞秋水轻拍着林冲的背,水汪汪的眼睛转而望向庞春燕,庞春燕了然般,上前扶着韩韬的胳膊,一面帮他拍背顺气,一面扶着他坐下,关心道:“夫君,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你们这个宝贝弟弟今日险些闯下大祸了!”庞春燕这般温柔地待自己,韩韬有火气一时也不好发作,只能压着声音道:“你们要是再不好好管管,由着他这样下去,来日惹上杀僧祸只怕都是轻的!”
“竟这般严重?”庞春燕与庞秋水对视一眼,最后二人又将目光落到林冲身上,庞秋水道:“好弟弟,你跟二表姐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林冲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当下便添油加醋地说了起来,不光将宁渊说成了一个仗势欺人的恶霸,还将自己形容成了遭受迫害的小绵羊,听得在一边的韩韬火气更胜,当即打断他道:“简直是胡扯,如果不是你骑着马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还胡乱用鞭子打人,会闹出这等事?”
“我打他又怎么了?我们这样身份的人,教训几个贱民,有什么错?”林冲依旧死性不改,仗着有两个姐姐撑腰,同韩韬顶起了嘴。
“可他不是贱民,他不光是江州武安伯府的出身,如今还是名册入了儒林馆的举人,你知晓事情要是闹大了,儒林馆那帮闲得发慌的儒生们又跑到宫门口去静坐请旨降罪于你,我看你要怎么收场!”
“武安伯府?”听到这一句,庞秋水忽然眼珠子一转,“那个武安伯府,莫非就是姐夫你前妻的娘家,所以今天同冲儿起纠葛的那人,便是你从前的内弟?”
庞秋水这一说,韩韬忽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半晌才道一声:“是又如何。”
“姐夫,这便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都不该念着旧情,而帮外人来责骂你现在的亲人呀。”庞秋水脸色有些不好看,“你看冲儿委屈的,我看了真是心疼。”
“我责骂他?我分明是在救他!”韩韬被庞秋水说得气不打一处来,就连庞春燕也道:“秋水你说什么呢,夫君分明是帮理不帮亲,今日之事横竖是冲儿先有错,夫君未免事情闹大才不得不如此,你怎么能责怪夫君偏帮外人呢?”
庞春燕这话说得韩韬心中一暖,同宁蕊儿的刁钻刻薄相比,庞春燕当真是要好得太多了,不光温柔知礼,还很能体察自己的心意,如今在亲妹妹面前都帮着自己说话,当真是有妻如此,夫复何求,一时对林冲也没那么生气了,只摇头道:“也罢,今日之事我已经给解决了,不过冲儿这般下去决计不行,你们到底是他的姐姐,你们便看着办吧,我还有公务在身,先走了。”说罢,他粗粗地喝了一口茶水,便起身出了正厅。
可韩韬前脚刚出门,后脚庞春燕的脸就立刻冷了下来,只静静地坐着不说话,片刻之后才对庞秋水道:“秋水,你瞧他像不像是依旧念着宁家那边的人?”
庞秋水也收起了方才对韩韬嗔怪时的表情,微笑道:“此事我一时看不出,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姐姐也不必在意,你嫁过来这些时日,咱们一贯是我唱白脸,你唱红脸,不也是将姐夫的心抓得死死的吗,你又担心那么多做什么。”
庞春燕点头道:“也对,如今宁家早已成了破落户,只是方才听冲儿所言,一个破落户出来的小子,以为中了个举人,便敢骑在咱们头上撒野,实在是太放肆了,总要惩治一番,给他点颜色瞧瞧才好。”
“姐姐说的是,我也正有此意。”庞秋水附和道,“以咱们家如今的身份,如果咽下了这口气,被别人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怎么笑话,尤其是现下父亲官运亨通,我又在太后跟前得脸,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着看我们栽跟头呢。”
旁边的林冲眼睛一亮,“姐姐要替我出气吗?”
“不是替你出气,是替咱们庞家出气。”庞春燕在林冲脸上拍了拍,又对庞秋水道:“只是我夫君也没说错,冲撞冲儿的那小子如果是个举人,却又不太好办,你可有什么法子?”
“姐姐放心,你照顾姐夫就好,此事便包在我身上好了。”庞秋水狡黠一笑,似乎很是信心十足。
第二日,庞秋水依照惯例进宫,在太后殿里服侍太后用过早茶,又陪太后闲聊了一番后,又绕道去了一趟勤政殿,带着两个宫女在大殿的台阶下候着。
随着三声下朝的鼓声,一众着朝服的官员依次从大殿里退了出来,庞秋水急忙低头行礼,待最先出来的一群高官大员走得差不多之后,她眼角迅速瞟到一个高挑的身影,急忙轻声唤道:“宋公子。”
宋濂原本正在同礼部侍郎江大人说话,忽然听见一道甜甜的声音唤自己,立刻精神一震,转头看到不远处的宫装丽人,忙辞了江大人,快比走到庞秋水身边,微笑道:“庞小姐叫我?”
“叨扰宋公子了。”庞秋水脸颊带着一阵浅红,屈膝福利,声音甜得犹如一汪化开的水,“今日太后娘娘要留我在宫里用午膳,现下有几分空闲,不知有没有那个薄面,能邀宋公子去御花园里坐坐。”
“自然无不可。”瞧着庞秋水娇羞的模样,宋濂也觉得心都要酥了,答应都来不及,哪里还有拒绝的道理。
庞秋水时常出入宫闱,是太后跟前的红人,又因长得漂亮,即便没有什么封诰在身,也博得了华京中不少青年才俊的爱慕,其中便有这位儒林馆的掌院宋濂。
为了追求庞秋水,宋濂曾经下过好一番狠功夫,光是纾解情意的文章就写了不知凡几,自问要比其他追求庞秋水的贵公子们送的金银玉器之物要风雅得多,可庞秋水对他依旧是那副若即若离的态度,现下庞秋水居然主动相邀,看模样还是特地在朝堂前等着自己,不禁让他心花怒放,护花使者一般陪着庞秋水来了御花园。
御花园里花团锦簇,两人一路走一路聊,终于走得累了,要入凉亭坐下休息的时候,宋濂忽然听见庞秋水叹了一口气。
那声音凄婉,听得宋濂一阵不忍,急道:“庞小姐为何叹气,可是宋某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没有,同宋公子无干。”庞春燕掏出一方锦帕来擦了擦眼角,“不过是见着宋公子,忽然想起家中弟弟昨日被一名外地来的举人欺辱之事,有些意难平罢了。”
“竟有这等事?”宋濂一愣,“即为举人,当以读书为己任,如何能做出欺辱别人的勾当,当真是有辱斯文,我身为儒林馆的掌院断不能坐视不理,事情到底如何,庞小姐能否与我细说一番?”
庞秋水心道机会来了,便三分真七分假地将林冲与宁渊之事说了一遍,不过在她嘴里,林冲变成了一个骑着马不小心冲撞了别人的马车,却被马车众人以举人身份威胁漫天要价勒索大比银钱的憨厚小子。
“竟然仗着举人身份讹诈,当真是岂有此理!”宋濂听得义愤填膺,当即拍着桌子站了起来,“此等无赖,我儒林馆如何容得下他,定要上奏大提学,将他从举人名册中除名才好!”
“宋公子这样,倒弄得我好想是故意来找你告状的了。”看见宋濂的模样,庞秋水急忙安抚道:“此事已经过去了,我也想息事宁人不再去计较,宋公子即便是为着我考虑,也不要太去为难人家,寒窗苦读不容易,兴许对方也只是一时误入歧途,宋公子若是有心的话,帮着提点二句便成了。”
“庞小姐如此之理,也希望那小子能够感恩。”宋濂虽然嘴上这般说,可心里却已经暗自起了打算,竟然有人惹得庞小姐不快,那边真是同他宋濂过不去。
宁渊在客栈里住了两日,便在城西寻到了一处宅子,因城西那地方大多聚集着平民,宅子相对来说要便宜些,即便不宽敞,不过住着他们一家倒也绰绰有余了,将家安在这里宁渊还有另一重的考虑,住得离城东的那些达官贵人远一些,也能躲过不少烦心事。
刚进城就遭遇了林冲那一茬,已经让宁渊十分明白,华京中不是你不去招惹别人,不代表别人不会来招惹你,要想安心度日,就得学会远离是非。
搬好家那一日,宁渊安顿好事务,便出门逛了逛,不自觉走到呼延元宸曾经的质子府附近,那处宅子已经被改建成了惠民属,一名穿着青色官府的官员坐在门口,一面在身前的小几上做着登记,一面给面前排队的老人们分发米粮,宁渊在不远处看了好一会才离开。
为什么会特地到这里来,宁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他分明知道呼延元宸已经不在这里,可潜意识里还是觉得,如果到这来,也许能见到那个人也说不定。
他不觉得这样的心绪是想念,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工夫拥有空闲去想念什么,或许他只是有些累了,或者……有些寂寞而已。
儒林馆是统管全国举人的地方,最高长官为大提学,与翰林院大学士同级,下设两名副提学,每年秋闱后,为了准备第二年的春闱,全国各地的举人都会陆续来到京中,将名册登记到儒林馆,平日里也大都会来儒林馆相互研讨学问,以求精进,同时拜读儒林馆收藏的各类经卷典籍,好在春闱时能金榜题名,进士及第,混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
只是每年春闱能提中进士的举人很少,年复一年下来,儒林馆在册的举人就累积成了一个极为庞大的数字,日子久了,一些觉得自己考中进士无望之人,会主动返乡,但大多数人还是留了下来,颇有一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气魄,甚至熬到了花甲之龄,依旧在这耗着,因此不难在儒林馆中看到许多白发苍苍的老人和年轻学生们互相争论的画面,场面颇为喜感。
将安居的事情打理好后,宁渊便照例带着自己的名册来到儒林馆登记,负责领路的仆役带他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大提学的房门外,扣了扣门,得到答复后,将门推开。
屋子里有两个人,坐在桌台后边的老人模样瞧上去十分严厉,蓄着长长的白须;而桌前站着的青年则十分清俊,身材欣长,风骨卓著,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书卷气。二人都身着官服,看样子应当都是儒林馆里的官员。
仆役打开门就躬身推了下去,宁渊理了理一摆,上前对着桌案后的老人行礼道:“江州府亚元宁渊拜见大提学。”说完,恭敬地呈上了自己的名册与公文。
听见他的名字后,屋内两人都动了动容,老人的脸上是惊讶,而青年则多看了宁渊的侧脸一眼,目光中竟然带着一丝鄙夷。
“你便是宁渊?”大提学许敬安看着宁渊道:“我早已听高郁大人提起过你的名字,能考中亚元,想来学识不虚,高大人眼光不错。”说到此处,许敬安拿起宁渊的名册,眉毛一扬,“你已经十七了?秋闱十六岁即可参试,去年你是没考上吗。”
“去年因为祖母过世,学生在家守孝一年,未曾参考。”宁渊低眉顺眼地答着。
“原来如此。”许敬安点点头,“我还听闻江州府今年的解元谢长卿是个不世出的怪才,听说他人也到了,只是我还来不及见上一面,江州府今年是出了两个人才啊,只怕高郁那小子尾巴又要翘到天上去了!”
许敬安和高郁把持着儒林馆和翰林院,等于是大周全朝读书人的领袖,平日里除了互相攀比,倒也是两个老损友。
“你是第一次来儒林馆,想必许多地方都不熟悉,你旁边这位是儒林馆的掌院宋濂,也是去年皇上御笔亲提的探花郎,他在儒林馆里钻研学问了两年,细算起来也是你的师兄,便由他领着你在馆内逛逛吧。”许敬安指了指宁渊身边的青年。
“宋师兄。”宁渊侧过身,又行了一礼。
宋濂斜斜地打量了宁渊一通,心道这人长得眉清目秀,也懂的礼数,如果不是庞小姐先提点了自己,只怕还会被他蒙了过去,以为是个知书达理的家伙,原本自己还在想着怎么帮庞小姐出这口气,不料正主转天就送上门来了,当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宋濂心里这般想着,面上却十分大度地堆着笑,“宁公子见笑,你我同为儒生,不用这般客气。”
许敬安见他二人已经打过招呼,便挥了挥手道:“我还有折子要写,你们先行退下吧,宁渊,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皆可向宋掌院请教。”
二人依次退出屋子后,宋濂也不客气,立刻带着宁渊在儒林馆内转起圈来。
“这里是静思堂,供儒生们静心作文章的地方,那是藏书阁,里边的书籍可以随意取阅,只是一天不得超过三册,后边是饭堂,每个举人都可以在饭点领到饭食,银子由朝廷下发所以不用自己花钱,再往前走便是讲学场,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都有翰林院的学士大人前来讲学,平日里也有不少人在那里互相研究学问,那里也是举人们最爱去的地方。”说完,二人已经绕到了讲学场的边上,这真的是一处极为宽敞的院子,地面铺着成块成块的方形石板,一块石板刚好够一个人盘膝而坐,而此时,讲学场上正聚集着一群人,好像为着什么事情正吵得火热。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文也写了五十多万字了,我还是要说一句,前面那么长的江州篇其实只是华京篇的铺垫而已,全文最精彩的地方其实都在华京篇了,各种各样的人物会登场,掐架的舞台也会大大展开,所谓彪悍的人生,就是成年之前在家里掐极品,成年之后在外面掐极品,小渊渊很好地诠释了=V=
第113章
二人走过去,见争论得最厉害的是一个白面书生和一个高大壮汉,似乎是在争着什么名额的问题,宁渊侧耳听了一会,便听出了来龙去脉。
儒林馆中每隔三个月便会举行一次文试,算是举人之间的小考,题目由皇帝亲自来出,每次文试夺得前三甲的人除了赏赐,夺得魁首的人更有机会得到皇帝赐宴,不光能一窥天颜,甚至还能和皇上说上话。
这样的机会对于这些尚是举人的书生来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入宫面见圣上,一旦自己在皇帝眼里留下了好印象,等于是距离飞黄腾达更近了一步,更有甚者,如果有举人能连续三次在文试上夺魁,便可不必参加春闱,而直接由皇帝点名为进士,受封官职,大为长脸。
那个同壮汉争得面红耳赤的白面书生,名叫张唯,已经连续两次在文试上得了魁首,可惜就在几天前的第三次文试上,却被人挫败,只拿了个第二,眼看着就要一步登天的当儿,却这样被刷了下来,换成谁都不会好过,于是张唯就在同自己走得近的几个书生面前发了发牢骚,可这几声牢骚却被路过此地的赵源,也就是那壮汉听去了。
张唯是儒林馆里有些名声的才子,而赵源,虽说也是举人,却是屠户家庭出身,张唯看不惯赵源的粗俗,而赵源也看不惯张唯的狂傲,二人原本就十分不对盘,因此赵源就出言讥讽了那张唯两句,就像是在烧热的油里浇了一瓢凉水,哗啦一下炸开了锅。
期初还只是两人互掐,后来闹得大了,竟成了书香世家一派和乡野出身一派的互掐,才闹成了现下这般状况。
宋濂身为掌院,对这样的情形自然不能坐视不理,立刻上前喝道:“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见宋濂忽然出现,原本吵吵嚷嚷的一群人立刻分开了,恭敬地向他行礼,只不过互相依旧大眼瞪小眼。儒林馆大提学和副提学平日里忙着做学问,馆内大大小小的事情其实都是宋濂这个掌院在打理,因此这些举人大都不敢得罪他。
“宋师兄,既然你来了,我们便请你评评理。”赵源将头抬起来道:“这张唯,文才比不过谢长卿,输了也就罢了,竟然还在背后嚼人家的舌根,做足了婆娘一般的小家子气,当真是丢我们读书人的脸。”
张唯想不到赵源居然先告起状来,立刻反唇相讥道:“做学问便是要有能言敢辩的态度,何况那谢长卿不过投机取巧罢了,谁不知道二皇子殿下对他颇为眷顾,此次文试到底公不公平,还有待商榷!”
赵源笑了两声:“哈哈,你嫉妒便嫉妒,人家能讨二皇子殿下的喜欢,那也是人家的本事,不然人家二皇子殿下怎么不眷顾眷顾你?”
“你……”
“够了!”宋濂板着一张脸对张唯道:“你若是质疑文试的公平性,可以去找大提学大人理论,在下边无事生非,是个什么道理?”说罢,他又转向赵源,“别人张唯多少有些学问,你呢,入儒林馆也有好些念头了,你哪次文试入了前五十,不去钻研学问,也跟着无风起浪,当真闲得发慌不成!”
两人被宋濂说得都是头埋得低低的,终于是不再敢争辩,至于那些跟着他们起哄的人,大多数本就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现下也都是安安静静。宋濂喝完了这一串,才像是舒了口气,一拂袖道:“此番我真是要介绍一位新同僚给你们认识,不想却遭别人看了好大一通笑话,也不嫌丢人!”
说罢,他侧过身,将身后的宁渊露了出来,介绍道:“这是宁渊,今年江州府的亚元,今日刚报上名册,往后在儒林馆内便是我等的同僚了。”
随着宋濂的话音,有不少人都抬起脸来朝宁渊打量了片刻,各有各的表情,此时宋濂忽然测过脸,对宁渊道:“对了宁公子,你还不知道吧,此次儒林馆内文试得了魁首的,便是你们江州府今年的解元谢长卿,此人才学很是了得,宁公子可识得他?”
宁渊看了宋濂一眼,没有说话。
他可不觉得宋濂这句话是随口说出来的。
眼前这两帮人争得火热的原因,不外乎是谢长卿夺了张唯的魁首,现下宋濂忽然将这番话说出来,明摆着是想当着眼前这群人的面将他和谢长卿扯上关系。
果然,张唯打量自己的目光立刻变得不善起来。
等于是刚进来就给自己招了个敌人吗,宁渊表面上看不出,心里却在猜测宋濂到底有什么打算,自己并不记得有做过得罪他的事,他何以这样同自己过不去?
“并不识得,听闻那位谢兄很有才华,我也想与其见上一见。”
“怕是你见不了了,那家伙大清早就被招进了二皇子府,只怕现下正和二殿下饮酒聊天呢!”宁渊话音刚落,张唯阴阳怪气地撂下这么一句,似乎不想再呆在这里一样,道了一句告辞,便领着一群人走了,另一边的赵源见没了对手,也不愿在宋濂面前杵着,同样退走了
“宁兄莫见外,他们现下是心情不好,待下次有机会我可再为你引荐。”宋濂笑得满目春风,好像压根就没有给宁渊下绊子,宁渊点点头,跟着他继续朝前走,心里却开始悄然思虑了起来。
显然因为宋濂的一番话,张唯他们已对自己起了恶感,而自己士大夫的出身,显然在赵源那一帮也讨不了好,宋濂不过轻飘飘一句话,却明摆着让自己在儒林馆的举人当中变得孤立起来,这人决计是没安什么好心,不过自己初来乍到,也不是和他硬碰的时候,便只能见机行事了。
二人又转了一圈,宋濂还想邀宁渊一同用饭,被宁渊以还有他事为由推辞了,看着宁渊离开的背影,宋濂不禁露出一记冷笑,今日只是开胃菜,往后还有你受的!
宁渊出了儒林馆,想了想,并没有立刻回去,而是乘上马车,来到了城东一片幽静的住宅区,最后停在了一方质朴的院门前。
不似其他人家镶满了铜钉的大门,眼前的双开门虽然气派。却也只是十分敦实的红木,上边牌匾上“高府”两个大字苍劲有力。宁渊整了整衣冠,上前叩门,开门的是个布衣老者,他上下打量了宁渊一眼,问道:“你是……”
“麻烦老人家通报高大人一声,就说江州府宁渊前来拜访。”一边说着,宁渊还从袖袍里取出一支白瓷狼毫笔奉上,那是当初高郁交给宁渊的信物,老者接过狼毫笔一瞧,不敢怠慢,恭敬地让宁渊稍后,立刻转身去了。
宁渊在府门口只等了半柱香的时间都不到,便见着老者折返,更加恭敬地对宁渊道:“老爷在正厅候着,公子请。”
高郁为朝中赫赫有名的清流,府邸的结构虽然朴实,却也处处透着风雅的气息,就连回廊的立柱与门楣上,也写满了各类的诗词歌赋,倒也是一种别样的装潢。高府不大,绕过前院,便是正厅,格局比起江州宁府来还要小一些。
正厅里却有别的客人。
高郁一身便服,模样与几年前宁渊初见时并无二致,而他对面坐着的两个人,却是让宁渊不住瞳孔一缩。
坐在上首那个青年,穿着身锦缎白衫,瞧上去没有什么花哨的地方,可袖口和领口的位置都描了金线,用来束发的更是金镶玉的玉冠,贵气逼人。坐在下首的也是个青年,模样二十出头,藏青色的长衫穿得极为妥帖,面容冷静严肃,只是眉眼间一股傲气怎么都藏不住。
二皇子司空曦为什么会在这里。宁渊心里只嘀咕了一句,就摆正脸色,朝高郁拜了下去,“学生拜见高大人。”
“快起来快起来!”高郁见着宁渊,立刻满脸堆笑,亲手将人扶起,不住拍着宁渊的肩道:“老夫当真没看错人,听闻你今年摘了江州府的亚元,果真是少年英才,还在纳闷你怎么迟迟不来见老夫!”
宁渊笑道:“初至华京,有不少需要安顿的地方,方才去儒林馆递了名册,便立刻过来拜见大人了。”
高郁拍了拍宁渊的肩膀,“不过两三年的时间罢了,你却也长大不少,此番既然来了,老夫也不与你客套,你现下已有了举人的身份,若还想认老夫为师,老夫这便受了你的拜师茶,收你为关门弟子。”
宁渊倒不知道高郁如此果断干脆,脸有些红,他这次过来便是前来拜师的,毕竟一是高郁曾经有言在先,二是他初来华京人生地不熟,总得先行找个靠山,忙道:“学生唐突了。”说完,便先行跪了下去,此时已有下人捧上了茶水,宁渊接过茶盅,正要奉给高郁,却遭一声清朗的声音打断了,“且慢。”
作者有话要说:楼下修路,被噪音折磨了一天,晚上才开工,写着还一点感觉都没有,今天只有三千字了大家见谅_(:з」∠)_
第114章
出声的人是司空曦。
宁渊和高郁都侧头去看,听得司空曦道:“这便是老师先前说过的宁公子吗,果真是一表人才的模样,但老师这般唐突地便要将人收为关门弟子,是不是太快了些。”
宁渊大概是猜到了司空曦的意思,其实从刚进门那一刻,看见有别人在时,宁渊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一些想法,他站起身,静默地退到一边。
“二殿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虽然司空曦也是高郁门下的弟子,但碍于对方的身份,一般高郁还是会称呼他为殿下。
“老师收徒向来十分严谨苛刻,宁公子能得老师的喜欢,想来也是他有什么过人的地方让老师赞赏。”深秋的天气里,司空曦竟然从腰后取出一把折扇,抖开摇了摇,“可成为老师关门弟子之事,学生却还是想请老师再斟酌一二,毕竟老师早先便放出了话只会再收一位弟子,京城中想拜入老师门下的人也多如牛毛,如若往后被别人知晓了老师最后收的关门弟子却是一位名不副实的人,想来不光是对老师,哪怕是对我们这些做师兄的,多少也会有损颜面。”
司空曦身份高贵,说起话来自然也十分露骨,他这分明是在说宁渊没资格拜在高郁门下,宁渊安静地站着不说话,活像没听到一样,可高郁脸上却露出不满,“二殿下这话时什么意思,老夫自然是明白宁渊的才华,才会有想收他为弟子的打算,怎么会有人说他名不副实。”
“宁公子确有才华,可说起来,此次秋闱,他也不过是江州府的亚元吧。”司空曦又抖了抖折扇,忽然指向身边坐着的青年,“可我身边这位,却是今年江州府的解元谢长卿,此人不光文采出众,前些天的儒林馆文试更是一举夺得了魁首,今日我带他来,便是想将他引荐给老师,毕竟若是以才学来论,由谢公子成为老师的关门弟子,才是实至名归。”
司空曦话音一落,谢长卿也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向高郁行了一记大礼。
果然是他?宁渊之前已经隐隐猜出了这人的身份,得到司空曦证实后,又重新打量了他一遍。谢长卿身量高挑,一身长衫称得上朴素,可表情却也太过肃穆了些,只有在给高郁行礼的时候,才将眉眼之间的狂傲收了回去,露出些微的恭敬。
高郁看了看司空曦,又看了看谢长卿,司空曦进门之后,还未介绍过身边的人,只道是他一位朋友,想来向高郁请教几个问题,却不想他们竟然有拜师的打算,估计是因为宁渊突然出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司空曦不得已才将话挑明了说。
谢长卿这个人,对高郁来说虽然不算如雷贯耳,可也是个听了许多遍的名字了,因为这段时间他的名声实在是太响,甚至有了“第一举人”的名号。因为好奇,高郁曾经调看了谢长卿乡试时的试卷,文章的确出挑,立意也精准,但字里行间总会透露出一种“舍我其谁”的感觉,见到人之后,高郁更肯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谢长卿很“傲”,坦白说高郁并不喜欢这类感觉,以一个读书人来讲,当做到三人行必有我师,学无止境的境界才是大成,他看中宁渊,一个是宁渊的确有才,可另一个却是因为宁渊足够谦和,凡事只有先做到不卑不吭,才能做到海纳百川,天下经纶万万卷,有些傲气是好,但恃才傲物,又只会变得讨嫌。
“谢公子是解元,宁公子只是亚元,两人相较,老师无论如何,还是将谢公子收为名下最是妥当。”司空曦笑得满面春风,“当然,老师若是愿意,也可以同时将他们二人都收为弟子,可这么一来便也破了老师的规矩,只怕往后那些想要上门叨扰拜师的人又会络绎不绝了。”
高郁放话出去说只会再收一位弟子,其中虽然有精益求精的想法,可大半的理由是挡住那些莫名其貌找上门来拜师的人,不然以他的年纪,将会被吵得不厌其烦。
听了司空曦的话,高郁不禁皱起眉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断然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不然便等于出尔反尔不好收场,两人当中无论如何他都只能收一人,可按照司空曦的道理,谢长卿外边的名头的确比宁渊响亮许多,如果收下宁渊而不要谢长卿,估计会有不少人嚼舌根。
高郁轻抚了两下胡须,最终还是对司空曦道:“对不住了二殿下,因为老夫与宁公子有承诺在先,君子一言,断不可出尔反尔,谢公子若是当真想要拜师精研学问,翰林院中还有不少才华洋溢的学士大人,老夫或许可以为你引荐。”
这是执意不肯收下谢长卿?高郁这话一说出口,不光司空曦表情立刻变得有些难看起来,谢长卿的脸色也阴沉了下去。
拜入高郁门下,便等于是今后会受到这位大学士大人的照拂,也可以尽快在儒林中立足,这对于农户出身的谢长卿来说是个迫不及待的靠山,二皇子虽然身居高位,可因为顾忌到避嫌的原因,在朝堂上的力量远非高郁可比。
他谢长卿苦读了这么多年,一朝中举,必是要出人头地的,可他在京中一无亲戚二无靠山,于是他很自然将目标放在了二皇子司空曦身上。
众所周知,司空曦不光是大学士高郁的弟子,为人很是风雅,是十足的风花雪月之士,喜好结交各类才华横溢的文人词士,因此谢长卿写了许多极为华丽的诗词歌赋在相熟的举人中传阅,总算引得了司空曦的注意,频频将他请到府上去长谈词曲,最后他只隐约透漏出一点对高郁的崇拜,司空曦便立刻带着他来拜师了。
谁知道半路却忽然杀出了个宁渊。
“老师说的不错,既然你与宁公子有约在先,说出去的话,的确是不好反悔。”听见司空曦这么说,有一刹那谢长卿甚至觉得自己此行无望了,不过很快司空曦又道:“可是,如果是宁公子主动拒绝老师你的话,事情却又会不一样。”
说完,司空曦笑眯眯地看着宁渊,“不知宁公子意下如何呢?”
这是要让自己主动退让?宁渊还没说话,可司空曦这番名为询问实为逼迫的态度却让高郁的脸色先冷了下来,“二殿下,你这是何意。”
“老师别生气,我只是想让宁公子站在你的角度上多考虑考虑而已。”司空曦笑道:“毕竟我方才也没说错,若是让别人知晓老师居然拒绝解元而收了个亚元,即便他们明的不说,暗地里两三句闲话却是跑不了的,到那时,老师难免会头疼一阵子。”
宁渊心底暗笑,司空曦这句话看样子是在对高郁说,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如果自己不主动退出,就是在给高郁找麻烦,是不敬,但他要是这般退出了,又正中他的下怀,如果不是身份有别,宁渊真想开口调侃一句,只怕天底下再没有任何一个弟子能像二殿下这般对着自己的老师说话了。
司空曦的态度显然将高郁气得不轻,可他为人臣,对方却是皇子,话语间也没有明显冲撞的地方,倒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其实高郁自己也想反驳一句,既然二殿下如此懂得为我考虑,那你可知道当初我接受皇上的托付,破格将你收到门下来时受了外边多少闲话?
可这种话高郁是无论如何都没胆子说出口的。
屋子里一时没人说话,司空曦见宁渊像听不懂他的话一样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一时有些恼怒,正要再开口,冷不丁却听见谢长卿道:“如此,便请高大人出题吧。”
几人皆是一愣,高郁道:“你这是何意?”
“既然我与宁公子二人都想拜入高大人门下,总要有个取舍,两相取其一,再也没有比比试更好的方法了。”谢长卿说到这里,侧脸看向宁渊,“何况高大人既然属意于宁公子,定然是宁公子有什么过人的地方,可我如果就这般离去,于我来说也会于心不甘,若宁公子当真能胜过谢某,那谢某就此退让也心服口服。”
言下之意是如果宁渊输了他,那宁渊也得二话不说地让位,看谢长卿那颇为自信的眼神,似乎已经十拿九稳了。
司空曦看了谢长卿一眼,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弄这一茬出来,其实对于谢长卿这类身怀傲气的人来说,无论做什么追求的便是一个赢字,他自负才高八斗,语气让司空曦用嘴皮子上的功夫让高郁收了自己,即便高郁嘴上不说,心里却也一定有气,倒不如堂堂正正让宁渊知难而退,也可以让高郁亲眼见到自己的才华。
“不知宁公子意下如何。”谢长卿问向宁渊,声音隐隐带着上扬。
“我没有意见。”宁渊还是那副低眉顺眼的表情,论起气势来说就比昂扬的谢长卿矮了一截,看得高于隐约摇头,可事已至此,双方又都已同意比试,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想了想,“如此,那老夫只出一个问题,谁的答案能让老夫满意,那谁就是老夫的关门弟子。”
说完,高郁顿了顿,才道:“你们便说说,你们读圣贤书,究竟是为了什么。”
谢长卿尚以为高郁会出诗词或是策论方面的问题,冷不丁听到高郁这么说,他一时还没缓过神来。
高郁却已经说完了,他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你们谁先说?”
读圣贤书,究竟是为了什么?谢长卿只低头思虑了片刻,便开口道:“学生读圣贤书,为的只有一个字,便是‘道’。”
“此话何解?”高郁扬了扬眉毛。
“就像高大人背后挂的这块牌匾上写的‘文以载道’一样,学生读圣贤书,为的是集结先贤们的智慧,追求天下至真的‘道’。”谢长卿说得字字铿锵,“同样也只有从书本中顿悟了这些天下至理,才能学以致用,修晌国,辅佐圣上开创太平盛世。”
谢长卿的言语让司空曦不住点头,这真是再标准不过的答案了,没个书生读书,赶考,不就是为了出入朝堂,为国献力,这样的答案也一定能让高郁满意。
果然,高郁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后才看向宁渊,“你的答案呢。”
“学生没有谢公子那样的宏图壮志,学生读书,只不过是想让自己活得更好而已。”宁渊话刚一出口,司空曦便噗嗤笑出了声,谢长卿也用不可置信的表情侧脸看他,高郁也愣住了。
宁渊却像丝毫注意不到他们的表情一样,继续道:“这就像农夫种田,渔夫捕鱼,猎户打猎一样,学生读书的目的,仅仅是想让自己活得更好而已。农夫为了更好的收成,可以起早贪黑地劳作,渔夫为了捕到更多的鱼,可以冒着危险驾船驶入深海,猎户为了打到更好的毛皮,可以吃住在山上数月不回家,而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所为的不过是让自己,让自己的家人生活得更好,学生也是如此,只有读更多的书,才能参加科举,成为举人,成为进士,最后加官进爵,让自己,让自己的家人得到更好的生活。”
“低俗。”司空曦摇着扇子,不禁说了一句。
“可是学生也明白,在其位,谋其事的道理。”宁渊接着道:“想要保住现在的生活,便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不骄不妄,不贪不奢,因为或谢要行差踏错一步,那之前努力得到的一切就都会付之东流,学生没有什么普度众生,开创盛世这样大的抱负,也明白不是谁都有那样的能力,就像大人你写在外边回廊上的那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样,学生读书的诉求,便是修身和齐家,至于治国平天下,等到学生有这样能力的时候,若那是学生应当做的,学生也不会推辞。”
听完宁渊的这番话,高郁足足坐了半晌,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端起身边的茶水。
宁渊所说的,虽然听上去的确低俗不堪,可不得不承认的是,他说的是大实话。
而且不光对他来说是大实话,恐怕对于所有在儒林馆里钻研学问的举人,和天下各地寒窗苦读的学子们来说,都是大实话。
什么普度众生,开创盛世这类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可要让那些人拍着胸脯说一句自己读书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恐怕他们也说不出来。苦读,科考,为了什么,为的不就是加官进爵,光宗耀祖吗?一旦高中进士,被授予官职,除了食朝廷俸禄,衣食无忧,地位也是大幅提升,人人都要尊称一声大人,敢问天底下所有的读书人,谁追求的不是这样的优越感,而是那些虚无缥缈的“开创盛世”?
就连谢长卿,他想要拜高郁为师,为的也不过是在加官进爵这条道路上走得顺畅一些,说白了,他读书的真正目的就是要成为人上人,可这般露骨的目的他是万万没脸皮说出口的,因此他给出了几乎所有人都会说的一个“以自身担天下”的答案,但宁渊与他截然不同,他羞于启齿的东西,宁渊竟然就这般坦荡荡地说出来了。
或许宁渊的答案是低俗,但也不等于是在他谢长卿的脸上打了个耳光,骂了他一声“虚伪”吗!
高郁却并没有给宁渊的这通答案下结语,而是奇异地对他道:“你读了外边回廊上的题字?”
宁渊点头,“在进来时顺道仔细读过了。”
“哈哈,难得居然还会有人去注意那种地方。”高郁忽然笑了两声,对宁渊点头道:“我这府邸建好有些年头了,来往的宾客也不知凡几,可那些宾客也好,我的学生也好,竟然没有一个认真看过我在回廊上的题字,这么说来,你这小子竟然是第一个去读的。”
听见这话,司空曦脸色一僵,摇扇子的手也停了下来,他是高郁的学生,竟然在外边的回廊上走过无数回了,可回廊上的那些题字,他从来只当是装饰,一眼晃过便罢,别说读了,只怕连注意都不会,难道那里边竟然是有内容的吗。
“你说的对,天下那么多书生苦读,赶考,谁不是为了地位与名望,为了光宗耀祖,可偏偏有许多人在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地位与名望之后,却连基本的在其位谋其事都无法做好,将好好的一个朝廷搅得乌烟瘴气,成为国之毒瘤,也不知他们如果想起从前在别人面前夸下海口的抱负,会不会觉得丢人。”高郁摇头感叹,而谢长卿的脸色,也随着高郁的这句话而变得更加难看了。
他在那里僵了一会,忽然间抿紧了嘴唇,冲宁渊粗略拱了拱手,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朝外走。
并非是谢长卿要主动认输,而是他已经知晓了高郁的想法,再留下去也是自取其辱而已。看到他离开,司空曦也坐不下去了,不痛不痒地对宁渊道了声恭喜后,紧跟着走了出去。
“你这小子,瞧着不声不响,胆子倒还挺大,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望着二人接连离开的背影,高郁笑着摇了摇头,“真不知道该说你心机重好,还是大智若愚好。”
“学生只不过跟别人比起来,比较舍得放下脸皮而已。”宁渊恭敬地向高郁奉了茶,至此成了这位大学士的关门弟子。
回家的路上宁渊思虑到,谢长卿和司空曦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感到不快是肯定的,说不定自己已经开罪二人了,这样算上那天骑马冲撞自己的小子,韩韬这个前姐夫,宋濂这个掌院,加上今天二位,进城还没几天,就已经有意无意地开罪了这么多人,果然到了华京就等于是把自己置到了一重重的漩涡当中,但这条路无论如何,总是要走下去的。
接下来的几天,宁渊日日都会到儒林馆报道,并且也显然感受到了别人对他态度的转变,近来也有不少外地举人上报名册,可在这些进来的新人中,宁渊好像被特别孤立了起来,别人瞧见他,委婉些的,会故意装作看不见,刻意些的,会轻哼一声将头扭开,只有宋濂,每每都是带着一张笑脸对着自己,也不知心底在打什么棍意。
宁渊心里明镜似的,现下这境况有不少都是宋濂在私底下搞的鬼,除了刚到儒林馆的第一天,宋濂故意让张唯他们对自己产生偏见,这几天更私下散布了不少流言,大意是自己为人势力,看不起农户子弟,更惹得其他举人对自己不满。
宋濂本以为读书人都是好面子的,宁渊被这样对待,顾着脸皮,也许就不会常来儒林馆报道了,这样等过一段时间,宋濂就能以宁渊时常缺勤为由,将他的名册从儒林馆中除名,替庞小姐出了这口恶气。
儒林馆虽然表面上规定了举人们需按时到馆中出勤,可这条规定一贯是按照空文处理,大多数散漫的举人一个月也不见得会到馆一次,也没人管,可宋濂如果铁了心要用这一条规定来处理宁渊,别人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规定就是规定。
但让宋濂感到奇怪的是,都被孤立成这样了,宁渊居然还像个没事的人一样日日都来,没人理他,他就抱着书独自坐在藏书阁,一看就是一天,对周围其他人鄙夷的目光也置若罔闻,让宋濂暗地里骂了好些声脸皮厚,也让他意识到,自己这个方法是没办法料理那小子了,他得想一些别的招数。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开掐,可怜的宋濂啊,牡丹花下死,要成为第一个炮灰了……
第115章
很快到了十五,又是翰林院学士要来儒林馆讲学的日子。
这样的讲学,举人们大多不会错过,翰林院除了修撰典籍,也总管全国科考,把准了翰林院学士们的思维方向,说不定就能多少把到春闱时的出题方向,因此每到要讲学的时候,讲学场上总是挤满了人,举人们一人占着块石板盘膝而坐,等着学士前来。
宁渊算是新人,也并不像惹是生非,因此在别人都争抢着最靠近讲学台的石板的时候,他只是在最边缘的位置找地方坐了,因头顶上有树荫,倒也十分清凉。
对于听这样的讲学,他其实是没多少兴趣的,只是高郁告诉他,今日要前来儒林馆的学士田不韦在学问上讲解得很是独到,让他务必听一听,他或许还是会呆在书阁里独自看书。
别的举人们都在互相说着话,宁渊这里却冷冷清清的,别人不搭理他,他也乐得清静,正在闭眼小憩,冷不丁身边响起个声音道:“你不是宁兄吗?”
宁渊睁眼一看,自己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了个青年,青年一身书生袍与别人一无二致,脸上却有种挡也挡不住的贵气溢出来。
宁渊觉得此人眼熟,见他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忽然间想起了此人的身份,忙拱了拱手,“原来是孟世子。”
此人便是孟国公世子孟之繁,几年前二人曾在江州春宴期间见过数面,不过压根不算熟稔,宁渊不知道堂堂国公世子居然会出现在这里,还主动跟自己打招呼。
类似他们这些被封为世子,可以承袭上代爵位的人,压根不用参加科考,自然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等着,见宁渊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孟之繁仿佛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一样,道:“我不是举人,此番前来只是想听田学士讲学而已,他的志异故事可是说得极好的。”
“志异故事?”宁渊刚想问不过是讲学,怎么同志异故事扯上关系了,忽然间又有一个穿着官府的青年凑到近前,“宁师弟,你出来一下。”
见宋濂来找自己,宁渊眼神闪烁了一下,向孟之繁告了个辞,便起身去了,因孟之繁是背对着宋濂的,所以宋濂并未看清宁渊在同什么人说话,他领着宁渊绕过了广场上大片的人群,来到离主讲台不远处的侧屋里。
这屋子不大,布置得像是待客厅,宋濂刚进屋就对宁渊道:“宁师弟是江州人吧。”
见宁渊点头,宋濂像是碰到了什么救星一样,满脸庆幸道:“实在是太好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说罢,他一指放在不远处的一套茶具,“今日要来的田学士也是江州人,偏好江州本地的柳叶茶,不过这柳叶茶的泡法需要拿捏得十分精准,旁人都做不来,原先田学士每次来时,馆里都会有一名江州来的举人随侍泡茶,可今日不凑巧那举人忽然间病了,我想到宁师弟你也是从江州来的,便只能拉你来应应急。”末了,他又补上一句,“这种能够亲近田学士的机会别人盼也盼不来,宁师弟你可要千万小心,万不能弄砸了。”
柳叶茶的确是江州特产,而且冲泡起来也的确麻烦,因为在冲泡之时要观察柳叶的舒展程度以决定上茶的时机,要不早不晚,才能喝出香味,不然不是涩味就是苦味。
这茶在江州都不是很讨本地人的喜欢,田学士竟然喜欢喝这个,爱好也别致。见宋濂略带忐忑地望着自己,宁渊笑道:“宋师兄你放心,此事便尽管交给我好了。”
宋濂露出如获大赦的表情,又对宁渊耳提面命了一番一定要在田学士讲到一半,口正干时将茶水送出去,才出了屋子,还顺道关上了门。
可宋濂前脚刚走,房间的窗户便被人轻轻叩响了,宁渊过去将窗户推开一条缝,见着孟之繁正站在外边。
“宁兄,方才我都听见了,那宋濂是在诓你来着,你可切莫上了他的当去。”孟之繁一句废话都不讲,开口便直入正题,“田学士这人在讲学时最讨厌遭人打断,你要是如宋濂所言那般端上茶水,是决计讨不了好的,不光如此,田学士虽然为江州人,可喜欢的却是龙井,而柳叶茶,正是他最讨厌的一种茶,你可是得罪了宋濂,他要这般坑害你?”
宋濂满心以为,宁渊初来乍到,又被儒林馆内众人所孤立,是决计不会有人将这些关窍透露给他的,才想出了这样的伎俩,谁知道半路却杀出了一个孟之繁。
其实即便孟之繁不说,宁渊也多少能看破宋濂的如意算盘,此次江州府新晋的举人有上十人,宋濂为何偏偏舍近求远地找到他,这本就很值得让人怀疑了。
只是此时此刻,宁渊更好奇于孟之繁的做法,不过他并未表现出来,而是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原来是这样,多谢孟世子提醒。”
孟之繁见宁渊已经知道了,并未多逗留,只朝他点点头,也转身去了。
宁渊重新关好窗子,望着眼前的这套茶具,思虑片刻,并没有如孟之繁所言那样离开,反而真的用放置在角落处的小火炉烧起水来。
田不韦算是翰林院内十分特立独行的一个学士,因为他的个性极为怪癖,且喜怒形于色,如果他喜欢某人,可以毫不吝啬地赞扬,如果他讨厌某人,众目睽睽之下也可以破口大骂,这样的个性让他得罪了不少人,可他确实十分有才华,加上年岁摆在那里,抛开个性不谈,尊敬他的人也是极多的,也有不少举人想要拜在他的名下。
田不韦与大提学许敬安也算是老相识了,今次他来讲学,许敬安亦抽出空来特地陪在身侧,而讲学场上候着的举人们也早已久候多时,田不韦一出现,原本小声议论着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田不韦上了主讲台,理了理官服坐下,拿出随身带着的讲本,开始了今天的讲学。
宋濂坐在许敬安身侧,并没有将精力放在听讲学上,而是时不时将目光晃向讲台边的偏房,端足了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当讲学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宁渊端着茶水的身影果然出现了。
瞧见他的那一刻,宋濂的嘴角终于咧开一抹藏不住的笑意,孟之繁心里却咯噔一下,他明明已经劝过了,为什么宁渊还要冒出来,他不是那么没脑子的人啊。
其他听讲学听得认真的举人,看见忽然走出来的宁渊,一个个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一些知晓田不韦脾气的,也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等着看宁渊吃瘪。
就在这些人的目光中,宁渊端着茶盘上了讲台,将整壶茶摆在田不韦面前后,就恭敬地站在一边不说话。
田不韦原本正说得兴起,宁渊端上的茶水让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被人打断便也罢了,偏偏那茶水热气腾腾,溢出的满是他最讨厌的柳叶茶的味道,田不韦眼角猛跳了两下,极为不满地看向宁渊,“你这学生好生无礼,这是什么东西!”
“柳叶茶。”宁渊仿佛全然不知道一般,低声应道。
田不韦眼角又跳了两下,又侧过眼看向另一边的许敬安,许敬安也不知道宁渊为何要这样做,见田不易俨然是快要发怒了,你忙站起来想将宁渊带下去,不料却听见宁渊接着道:“请田大人将此茶饮了,柳叶茶宁神净火,对爽喉有特效,不然以田大人的喉疾,若真这般讲完全场,嗓子非哑了不可。”
宋濂坐在那边,原本是摆明了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看热闹的模样,宁渊忽然说出的这番话让他又狐疑地将眼神转过来。
片刻的安静之后,下边的举人们已经开始小声议论起来,田不韦压下脸上恼怒的神色,“难道你不清楚我在讲学的时候是最讨厌被人打断的吗,儒林馆什么时候竟然有了这样不懂礼数的人了!”
这话便是已经在训斥了,宋濂忙站起身,朝田不韦行了一礼道:“田大人息怒,这是新晋的举人,不懂得规矩,兴许是太想亲近田大人了才会出此下策,还望田大人不要生气。”
宋濂这句话表面上是在帮着安抚,实际却是在火上浇油,不光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还给宁渊安上了一个“太想亲近才出此下策”的标签,须知的确有不少举人想套田不韦的近乎,可以田不韦的脾气最是讨厌这些不好好读书,只知道顺溜拍马的家伙,因为田不韦深知这样的人即便中了进士,入了官场,也绝不会成为什么好官,一时他看着宁渊的眼神更生气了,“我不需要这种东西,拿走拿走,还有你,立刻从讲学场出去!”
“等田大人喝完这盅茶水之后,学生会出去的。”宁渊的答复让田不韦一愣,平日里要是有人被他这样训斥,早就一步三见礼地请饶了,偏偏宁渊像个没事的人一样,还硬要他将这他最为讨厌的柳叶茶喝掉。
“宁师弟,田大人让你出去你就出去,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不嫌丢脸吗!”宋濂到此事终于不再打算掩藏自己的面目了,也帮着呵斥起宁渊来,他并不怕宁渊拆穿自己,说白了,一个是掌院,一个却不过是新晋的举人,谁说的话更能让人信服不言而喻。
“我说了,只要田大人喝了茶,我立刻就走。”宁渊看了宋濂一脸,并没有别的表情,依旧坚持田不韦将他端上去的茶喝掉。
“你真是……”宋濂还欲再说,却被田不韦抬手阻了,田不韦阴沉着脸色看了宁渊一眼,端起那杯已经半凉的柳叶茶,仰起头一饮而尽。
而宁渊果真如他所言的那般,当真在田不韦喝完茶之后,重新端起茶盘,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
宋濂满眼奇怪地看着宁渊的背影,宁渊的反应实在是太出乎他的预料了,但他很快就摇了摇头,自己想那么多做什么,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宁渊已经彻底触怒了田不韦,正巧许敬安也在边上,后面只要他这个掌院再拨上两句,不愁没机会为庞小姐出气。
这件事对整场讲学来说不过只是一番小插曲,田不韦脸色难看,可依旧声音洪亮地讲完了整场,中间再没有丝毫停顿,完成了讲学后,田不韦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入了一旁的偏房,然后对宋濂道:“你去,将刚才那个小子给我找来!”
田大人这是气不过,想再把宁渊拎过来出出气?宋濂快意地应了声是,立刻步出讲学场准备找人,他本以为宁渊应当已经离开儒林馆了,哪知道就在讲学场大门口的旁边,宁渊就站在树荫下,似乎是在刻意等着宋濂一样。
“原来宁师弟在这里。”宋濂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田大人要见你,师弟快去吧。”
宁渊点点头,向着场内走,路过宋濂身边的时候,他步子顿了顿,侧过脸道:“师弟我一直有个疑惑,我莫非是有什么得罪宋师兄的地方吗?”
听见这话,宋濂一直维持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宁渊既然这样问,俨然是要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可他压根就没有怕过什么,便正过脸道:“宁师弟的罪过什么人,难道你不知道吗?也罢,反正宁师弟你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儒林馆除名了,我告诉你也无妨,身为儒林馆的掌院,我有义务检查儒林馆中每一位举人的品格修养,而我们儒林馆,是绝对不会允许如宁师弟这般,靠着举人身份去勒索别人钱财的无耻之徒的。”
“是吗,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明白了。”宁渊点点头,轻飘飘地丢下这么一句话,抬脚便走了,压根没有因为宋濂的这番言语而露出什么其他的表情。
“脸皮还挺厚。”宋濂很自然将宁渊的表现归类为不要脸上面,想了想,也抬脚跟了上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今日就能将宁渊扫地出门,到那时,他就可以借着这个理由到庞小姐面前去邀功,能搏得美人笑,也不枉他做这么多事。
偏房外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是些闲得发慌前来看热闹的,他们当中也有不少人看出来了宁渊是被宋濂设计的,毕竟自从宋濂当上掌院之后,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不过那并不干他们的事,他们只要将这事当个笑话来围观就好。
孟之繁也站在人群边缘,看见宁渊出现,他不禁摇了摇头,他至今没弄明白宁渊这样做的用意,在他的提醒之下,宁渊分明应该什么都不做才好,但他又知道宁渊不是没脑子的,因此才特地留了下来打算看个究竟。
宁渊无视掉周围的重重目光,看门进屋,屋子里只坐了两个老头,田不韦和许敬安,宁渊刚见过礼,田不韦便劈头盖脸地朝他喝道:“说,你怎么会知道老夫有喉疾!”
宁渊低头道:“田大人说话声音虽然洪亮,可洪中带哑,而且还有一种极为明显的喉头回声在里边,学生虽然对医理并不精通,可也听得出这是喉疾的征兆。”
“哼,当真是个会卖弄的小子!”田不韦似乎并没有因为宁渊的回答而消气,反而更恼怒了,“你那个茶又是怎么回事?竟然逼着我喝我最讨厌的东西,不过一个举人,胆子还不小!”
宁渊却抬起了头,“敢问田大人,那茶水难喝吗?”
田不韦一愣。
“很多人不喜欢喝柳叶茶,不过是喝不惯里边酸涩的滋味罢了,不过我在那茶水中加入了一些肉桂,喝起来应当十分爽口才对,而且也有提气润喉的功效。”宁渊说完,盯着田不韦瞧,“看大人现下说话的模样,也并未因方才的讲学而疲惫,想来这茶水还是有些功效的。”
田不韦倒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将宁渊叫到这里来,一个是咽不下方才那口气,另一个便是心中好奇。他的确患有喉疾,这病难治,除了不可长久地说户外,还要多吃宁神降火的东西,他身为学士,不可能不说话,而说到宁神降火,柳叶茶十分效果显著,偏偏又是他最讨厌的东西。
其实在今日讲学之前,他夫人已经劝过了他,让他推了别来,省得又伤到喉咙,他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还呵斥了自己夫人一句多管闲事,可刚开讲没多久,他就觉得自己喉咙里像一团火在烧一样,又痒又难受,可为了面子问题,他又死活拉不下脸要求休息,这时候宁渊端上来的茶不光像是及时雨,而且还果真没有他一贯讨厌的柳叶茶的味道。
最关键的,宁渊还顺道给了他一个台阶,让他“不喝不行”,即保了他的喉咙,又保了他的面子,也正是因为被宁渊端着台阶让他喝下了那杯茶,后半场的讲学才没有那般难受。
“真是个油嘴滑舌的小子!”田不韦重重吐了一口气,终于将脸上的怒容收了回去,指了指一边的椅子,“你坐吧!”
这句话一说出来,在旁边没出声的许敬安倒露出了十分惊异的表情,他还以为田不韦特意把宁渊招来是为了大发脾气的,结果现下看来却不像是那么回事?
“说吧小子,你这般费尽心机要讨好老夫,究竟想要什么。”田不韦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敲了几下,“莫不是你想拜入老夫门下,成为老夫的弟子?如果是这样,你这小子虽然行事让人很是讨厌,可也算有几分机灵在里面,老夫勉为其难收下你也没有什么。”
田不韦以为宁渊铁定打的是这个念头,那么多人费尽心机想要讨好他不都是想成为他的弟子吗,不过比起那些没脑子的讨好,像宁渊这般聪明的人可不多见。
“抱歉田大人,学生并无此意。”可宁渊脱口而出的话却让田不韦愣住了。
田不韦眨眨眼,不可置信道:“哟呵,你小子最好别在我面前拿架子,也别弄那些欲擒故纵的把戏,老夫完全是趁着这会心情好才愿意将你收入门下,等过了这茬,就算你上老夫家里负荆请罪,老夫也不会多瞧你一眼,你信不信?”
“田大人,恐怕这事,宁渊还真没办法答应你。”许敬安抹了抹额角的汗珠,“这孩子已经被高郁高大人收为关门弟子了。”
以高郁和许敬安的关系,高郁一将宁渊收入门,身为儒林馆大提学的许敬安就知道了,不过未免麻烦,他也不曾将此事上外宣扬,因此知道的人极少。
田不韦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他惊疑不定地在宁渊身上扫了两眼,“你说什么?这小子是高郁的关门弟子?”
“学生的确是已经拜了高大人为师,田大人的盛情,学生只能抱歉了。”宁渊站起来一拱手,“而且学生之所以这么做,并非是有要故意讨好田大人的心思,不过是因为宋师兄亲口叮嘱学生一定要给田大人上柳叶茶,若是有什么功劳,也应当是宋师兄的才对。”
宁渊话音刚落,不止田不韦,连许敬安的脸色都变得不好看了。
宁渊嘴角溢出一抹浅笑,或许在半刻钟前,他说这话面前的两位都不会信,可是现在呢?
天下间没有人能完全免疫拍马屁,关键是要看拍马屁之人的技巧能不能拍到被拍之人的心坎上,这说法虽然低俗了些,可道理却是真的。
田不韦此人在翰林院也算出名,因此宁渊上一世便知道他,自然知道他有喉疾,而宁渊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用了一种迂回的,看起来像上当了的方式,将马屁拍到了田不韦的心坎里,一旦田不韦从心里认定了自己是一个合他心意的人,那么或许他说出的话,在田不韦心里,就要比宋濂有些说服力了。
他现在的身份不过是个新晋的举人,来儒林馆的日子也没有多少,自然不会晓得田不韦的那些禁忌,可宋濂却不同,他几乎知晓所有学士的规矩和喜好,如果宋濂真的让宁渊半途端上茶水来打断田不韦的讲学,端的还是他最讨厌的柳叶茶,那宋濂这人,安的到底是什么心?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不舒服,肠胃似乎又有点不对头,准备明天去医院,所以明天大概只有三千的更新,鞠躬~
另:晋江大抽,数据反弹,102章又被锁了,这几天申请解锁可能会有伪更的情况出现,提醒大家一声~
第116章
关于儒林馆内的各种污秽勾当,无论是许敬安还是田不韦,或多或少都听说过,但是道听途说的东西他们也并未多当真,可当有一日,从来只道听途说的东西忽然摆在了眼前,两人的心里却是各有一番滋味了。
儒林馆掌院的官职虽然不高,却是个很有前途的差事,历任儒林馆掌院几乎都进了各种机关要部,因此盯着这官职的人很多,以宋濂的出身原本是没办法就任的,可一个因为他是那年的探花郎,另一个也有许敬安的力荐,他才能力排众议当了掌院,如今却被抖出了这样的事情,这不等于在大提学许敬安的脸上扇了个耳光吗。
“你宋师兄,当真是这么跟你说得,让你给田大人端上柳叶茶?”许敬安不信邪般又问了一句。
宁渊道:“是呢,想来宋师兄也是体谅田大人的喉疾,不过宋师兄并未告知我田大人不喜欢柳叶茶,想来是一时心急忘了吧。”
忘了,连这种事都能忘,那儒林馆中诸多事宜宋濂还不全丢到十万八千里去了,田不韦冷哼了一声,抚着胡子道:“老夫曾听闻过一些小道消息,这两年总会有一些才华横溢的举人被莫名其妙从儒林馆中除名,原因皆是犯了一些无伤大雅的过错,却意外别人揪着不放,虽然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可是拿着规矩以权谋私却又实在是丢读书人的脸面,许大人你身为大提学,切莫因为要忙着研究学问,而忽略了自家门前的一些脏水才好。”
田不韦素来是直言不讳的性子,纵使许敬安的品阶比他高,也被说得老脸一红,忙道:“田大人说的是,此事不可小觑,也的确是老夫失察,老夫自当酌情处理。”
田不韦点了点头,又指着宁渊道:“你,送老夫出去吧。”
屋门打开的那瞬间,守在外边等着看热闹的一票人都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在他们的预想里,触怒了田不韦的宁渊定然没有好果子吃,只怕会被立刻除名,然后哭哭啼啼地收拾东西滚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同田不韦一前一后,似乎关系十分融洽地走出来,而且瞧田不韦的表情,似乎还……心情不错?
尤其是宋濂,他脸上有一种形容不出的表情,尤其是当宁渊还侧过脸,对他似是而非地笑了笑时,他除了觉得百思不得其解,更有一股难掩的愤怒从心底冒了出来。
这计划分明应当万无一失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可他还没想明白,屋子里就传出了许敬安的声音,让他进去说话,他一拂袖,心道也罢,不管宁渊用了怎样的方法化险为夷,可只要他还在这儒林馆内一天,自己就一定能找到机会收拾了他。
只是此时的宋濂还不知道,接下来有怎样的事情在等着他。
那天晚些时候,儒林馆内传出一则几乎炸开了锅的消息,掌院宋濂似乎是犯了什么错,忽然被大提学许敬安安排回家休养了几日,原本宋濂在管着的一些事宜都交给了两位副提学代理,这还不算,没过几天,雪片一样的陈情书就从华京各地飞到了许敬安府上,全是出自那些这两年来因为得罪了宋濂,而被他使下诡计从儒林馆中除名的举人之手,因书信太多,许敬安还来不及将事情压下,就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为了这个事情,皇帝甚至传下了圣旨招许敬安入宫问话,而许敬安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上报中书省,撤了宋濂的掌院之职,而将他贬黜成了松州一处偏院郊县的县丞。
宋濂原本还想到许敬安府上求情,听到这个消息后顿时万念俱灰,不过他依旧不放弃般,又立刻找到了昌盛候府,想让庞秋水帮忙。
在宋濂看来这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了,他落到现在这般境地,全因是在帮庞秋水出气的缘故,庞秋水没理由对他置之不理,而且昌盛候又是中书省的副提调,只要昌盛候一句话,那松州他便是无论如何都不用去了。
华京难得下了一场暴雨,街上少有行人,偶尔一辆马车匆匆驶过,溅起漫天水花,撒到宋濂衣摆上,他却也再顾不得。
宋濂现下全然没了身为掌院时的英姿勃发,一袭长衫早已被雨水浇成了落汤鸡,一阵深秋特有的寒风伴随着雨水挂过,他狠狠打了个哆嗦,脸颊泛起一阵青白,却还像不放弃般,用力拍着昌盛候府的们:“庞小姐!你不能就这般丢着我不管啊庞小姐!算是宋某求你了,你帮帮宋某!”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拍了多久,连两只手都快要没感觉了,眼前的大门终于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借着两个高大的护院和两个粗壮的婆子簇拥着一身华服的庞秋水从里边走了出来。
庞秋水裹了一身皮裘,满头珠翠璀璨华光,搭配着那张娇俏玲珑的脸蛋,一眼望过去简直贵气逼人,她身边两个婆子一人替她撑了一把锦缎伞,漫天大雨竟连一滴都飘不到她身上,同浑身湿哒哒,抖得如同个簸箕似的宋濂简直有云泥之别。
“庞小姐!”见庞秋水终于现身,宋濂几乎是提泪横流地扑上去,不过立刻被那两个护院架住,压根没办法近身,只能在远处哭丧着道:“庞小姐,你救救宋某吧,宋某做这些事情可全都是为了你啊!”
“宋大人,你说的话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呢?”庞秋水带着微笑,拢了拢皮裘的领口,居高临下望着宋濂道:“我可是让你去做什么事了吗?”
“不是你让我替你向那个叫宁渊的举人出气吗?”宋濂一愣,“我为了这事,现下却落到这步田地,什么都没有了,还要被赶到松州那类偏院的地方去,庞小姐你要帮帮我啊?”
“宋大人,我看你是糊涂了吧,我什么时候让你做过这种事?”庞秋水露出惊讶的表情,“这样的脏水宋大人怎么能胡乱往我身上泼呢,要是被别人听去了可怎么好!”
“你……”宋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日下朝后在御花园,不是你……”
“哦,你说那一日。”庞秋水却打断他的话,“可我只记得,那一日我的确是让你以儒林馆掌院的身份,提点提点那位德行有亏的举人,却也没让你用这般下作的手段陷害他呀,如今还有那样多被儒林馆出了名的举人上书说受你诬陷,难道你也要说那是我指使你做的不成?我不过是个小女子,宋大人却是朝廷命官,这话说出去,宋大人自己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宋濂被庞秋水说得一愣一愣的,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自己是被这个女人耍了!他立刻勃然大怒地往前冲,想要扯住庞秋水要个说法,庞秋水却已经冷冰冰地发了话,“我明日还要入宫陪伴太后,着了风寒就不好了,现下这府门前的垃圾东西有点多,你们便自己看着处理了吧,不用再来叨扰我了,更不能惊扰了父亲,明白吗。”
那两个护院沉声应是,宋濂则怒火更胜,他自诩才高八斗,堂堂探花,竟然被说成是垃圾?!刚想扯开嗓子冲庞秋水的背影叫骂,嘴巴却已经被一团湿漉漉的布堵住了,那两个护院对他压根不客气,一左一右拎起来,对着他可怜的小身板就是一通老拳。
可怜宋濂一介书生,哪里吃过这种亏,嘴里塞着东西叫又叫不出来,有什么痛苦只能闷声受了,偶尔有一两个路人撑着伞经过,只以为是哪家的下人在教训不长眼的乞丐,谁能知道那个被堵在墙角打得鼻青脸肿的男子曾经是儒林馆了不可一世的掌院呢?
与此同时,儒林馆的书阁内,一壶茶水烧得滚烫,两名青年正一面下棋一面对饮。
“我输了。”宁渊丢下手中的棋子,“孟世子棋艺精湛,我真是自愧不如。”
“我怎么觉得,宁兄是在让着我。”另一面的孟之繁笑了笑道:“宁兄莫不是以为输给我一盘棋,便能将欠我的人情给还了吧。”
“自然是还不了的,往后孟世子要是有用得着我帮忙的地方,直说便是。”宁渊一粒一粒捡起棋盘上的棋子,“此事原本我想去拜托景兄,奈何他却不在京中,而且相比在武将中颇有威信的景国公府,也唯有文臣领袖的孟国公府能有这般效率,竟然如此迅速就寻到了那样多的举人。”
孟之繁道:“那些举人其实一直觉得颇为冤屈,不过被宋濂拿着把柄,而且有些事不好摆到台面上来说罢了,得有人出面将他们拧成一股绳,此事才能办得顺遂,我也没出多少力,不过顺水推舟。”
顿了顿,孟之繁又道:“不过宁兄你是打算追究到宋濂这里便打住吗,那日听你所言,宋濂之所以会针对你,似乎是另有他人在背后兴风作浪。”
宁渊摇了摇头,“自然不会,只是孟世子已经帮我良多,接下来的事情便不劳烦你费心了,我自有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去医院检查,医生排除掉了肠胃方面的疾病,怀疑症结在肝,明天依旧要去医院抽血化验,希望不是什么大问题_(:з」∠)_
也请大家注意身体吧,熬夜之类的习惯都改改,不然等真正像我这样生病的时候,后悔就算了,还要承受身体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煎熬简直是非人的折磨_(:з」∠)_
第117章
宋濂的事情在儒林馆里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浪,但因宋濂向来为人高傲,也不得众举人爱戴,事情闹腾了两天,便也过去了,可也正因为这件事,宁渊身为高郁关门弟子,又与孟国公府有这样那样牵扯的传闻却被人抖了出来,一时宁渊不光没再受人冷落,反倒走到哪里都有人赶场似地凑上来套近乎,希望能透着他这层关系,给来日的前途垫垫底。
对于这些人的客套,宁渊从来不给人脸色,反而是心照不宣地打哈哈,论起圆滑的程度,两世为人的他要熟稔得多,不过应付得多了,宁渊也觉得烦躁,是以为了耳根清净,后来便没有像从前那样日日往儒林馆报到。
至于到底是谁将这些事情故意抖出去的,即便对方自认为做得很隐蔽,可宁渊已隐约有所察觉,只是他不想点破而已,因为他还有些没弄明白对方的目的。
孟之繁这个人,外表瞧上去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可宁渊一点不觉得他是那种简单的高门子弟,说白了,越是心机深沉的人,越容易在外表上给人如沐春风的错觉,就如同讲学场那日的偶遇,也许孟之繁自认为做出了很合清理的偶遇场景,但里边即便有一丁点的刻意也逃不过宁渊的眼睛。
就从最浅显的方面来说,身为国公府世子,身份是何等尊贵,怎么可能还记得只在两三年前有过数面之缘的宁家庶子,还主动屈尊降贵下来打招呼,已经十分不正常了。更别提对方接下来给予自己的善意的“提醒”,以及自己找到他帮忙时他二话不说便答应了,甚至于到这一次,故意放出消息,让宁渊能得到其他举人的敬重,孟之繁的一举一动,都让宁渊疑虑颇深。
可纵使有疑虑,面对这样的示好,宁渊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他初至京中,唯一可以称为友人的景逸也被景国公扔到军营里面“历练”去了,孟之繁既然主动送上了橄榄枝,就算动机值得怀疑,宁渊暂时接过来也并无不可,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看不出对方有什么恶意,能确定的是,他只是想卖人情给自己而已,至于他又需要这份人情来让自己做什么,等他主动向自己开口的时候,一切便都能知晓了。
华京比江州偏南,入了腊月,才下了一层薄薄的雪,只是对于向来少雪的华京来说,只是一点雪也足够让人兴奋的了,随着初雪的来临,文人骚客们与一些附庸风雅的权贵顶着“瑞雪兆丰年”的意头,开始在自家府院里摆出各式各样的筵席,广邀群士前来饮酒作乐,吟诗作对。
这一日的二皇子府上,也是门庭若市,各类华贵的马车在朱红色的大门前停得满满当当,向来鲜有车辆过往的前门大街,也布满了车辙印,丝毫看不出了初雪的痕迹。
又一辆描着金线的藏蓝色马车由大街尽头缓缓驶来,拉车的四匹骏马身姿挺拔,毛皮光亮,是十分名贵的良种。这样的宝马放在别人家里,兴许要单独辟个马舍好吃好喝地供起来,当做宝贝一般给人观瞻,而马车的主人竟然只用来拉车,不难看出这辆马车背后势力的显赫。
赶车的车夫也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手指粗壮,孔武有力,一瞧便是个练家子,马鞭舞起来虎虎生风,巧妙地控制着那四匹骏马在二皇子府门前停下,立刻就有仆从端着小凳凑到马车前,躬身迎着里边的人下车。
随着车帘掀开,先走下来的是个年轻公子,面容俊美,长身玉立,锦缎长衫外边裹着一件名贵的墨虎皮大氅,乌亮的头发只用一玉冠冠住,显得十分风姿绰约。紧跟在这公子后边又走下一个面容清俊的青年,青年打扮没有公子华贵,披的也只是朴素的棉大氅,可那仆从眼尖,一眼便瞧见了青年大氅里边是一件布面光亮如玉的白色长衫,料子不是别的,竟然是名贵少有的雪缎,立刻更加放低了姿态,想来也是,能跟前边那位贵公子同车而来的,哪里会是什么无名小卒。
两人一前一后,带着几个仆从入了皇子府邸,孟之繁喝退了要前来领路的皇子府下人,才转身对宁渊道:“二殿下府上的下人一贯是势利眼,可瞧他方才见着宁兄的模样,显然是宁兄你身上这件雪缎将他给唬住了。”
宁渊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本不愿穿得那么招摇,可孟之繁亲自登门,说此行是去二皇子府,即便是为了给主人面子也不可在着装上太随便,最终宁渊还是穿上了这件雪缎长衫,也亏得唐氏有一双巧手,将本来已经断了一截的长衫又改成了他能穿的尺寸。
今日二皇子在府上摆宴席,宁渊与孟之繁都收到了帖子,宁渊本不愿过来,却架不住孟之繁的亲自登门接人,想到既然来了京中,这样的场面只怕不会少,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便也来了,只是因为上回在高郁府上的事,宁渊或多或少感觉到了司空曦应当对自己不满,可为何还会给自己下帖子,多少让人有些寻味。
孟之繁眼角一扬,又挪到了宁渊身后,一个一身劲装,戴着鼻子以上戴着银面具的少年身上,“不过你这护卫瞧着年纪不大,也面生得很,寻常跟着你的周石呢?”
“有周石在家里守着娘和妹妹我放心些,小玄子跟着我有些年头了,也是一路从江州出来的,孟兄觉得面生,不过是他近来脸上长了不少疹子,不爱抛头露面的关系。”随着宁渊的话语,面具少年向孟之繁点了点头,拱手一礼。
孟之繁点点头,“我也不过是随口一问,毕竟皇子府不比其他地方,到底也是跟着咱们进来的人,总要小心些。”说完,他又转身超前走去。
宁渊侧眼看了身边的少年一眼,抬手又替他稳了稳面具,才跟了上去。
对于奴玄为何一定要跟来这样的场合,宁渊其实并不了解,按道理,即便是为了自身的安危计,奴玄现在也不适合在华京抛头露面,而他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些药粉让自己脸上长了许多红疹,还特地打了一个银面具戴上,直央求宁渊带他来。
宁渊见他坚持,又隐去了自己的容貌,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同意了,但真正到了现在,宁渊又免不了有些担心。
同奴玄相处的日子并不断,可宁渊有时候也摸不准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二皇子相邀的聚会,往来的贵人自然极多,宁渊跟着孟之繁,一路碰到了好些官员,几乎是走几步便要见一见礼,待他们绕过前院的花园,准备前往后院时,迎面又走过来一位面目俊朗的白衣公子与姿容出众的红裳小姐。
那公子与小姐身边簇拥的下人极多,想来身份也很贵重,路本不宽敞,宁渊既然瞧见了他们,他们自然也瞧见了宁渊这边,不过那两人大半的目光是落在孟之繁身上,抬步便迎了过来,白衣公子先行抱拳,“孟世子,我便知道二殿下一定会给你下帖子。”
孟之繁也含着笑点头,“仲坤兄别来无恙。”
同两三年前相比,宁仲坤几乎没什么变化,宁渊也并未留意他,而是低着头,悄然打量着那位红裳女子。
女子衣着并不繁复,妆容也淡雅,五官却精致无匹,若是寻常男子见到,估计会惊艳得挪不开眼睛,那女子或许也察觉到了宁渊在注意她,似是很习惯这样被人注目一般,侧眼过来,风情万种地够了够嘴角,又将脸挪了过去。
“舍妹总说在家里憋坏了,难得二殿下相邀,家父便让我带着她来透透气。”宁仲坤一挪身,将女子让了出来,“珊珊,快给孟世子见礼。”
“孟世子安好。”宁珊珊声音清甜如泉水叮咚,让孟之繁脸上的笑容更放软了些,“珊珊小姐果然不愧为华京第一美人,也不知将来谁有这样大的福气能娶小姐为妻。”
“孟世子取笑了。”宁珊珊端庄地又行了一礼,便推回到宁仲坤身后,宁仲坤也跟着朗笑一声,“珊珊很得祖父喜欢,祖父还想让她多在家里留两年,反正年纪还不大,嫁人也不急在一时。”
“宁国公的嫡孙女,自然得寻一名良婿,此事却也记不得。”孟之繁点点头,忽然又道:“不过我听闻前些时候四殿下曾到府上求亲,不知可有此事?”
宁仲坤脸上一僵,还未说话,宁珊珊却道:“孟世子说笑了,四殿下天纵英才,哪里看得上小女这样的胭脂俗粉呢,不过是外边的人讹传而已。”
宁渊闻言,又定定地在宁珊珊脸上看了看,莫名露出一丝笑容。
宁珊珊这看似客套的一句话,当真是将司空旭骂得脸面全无了,因为几乎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两点多前四皇子司空旭得了皇帝点为钦差,前去燕州扫荡马匪,结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那群马匪闯入城中不说,竟然还有迹象表明那马匪与朝廷中人有所勾结,皇帝震怒之下,不光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金銮殿上呵斥司空旭是无能的废物,还一道圣旨将他扔到了边关去吹风,直到去年才灰头土脸地回了京。
本来出身就不高,好不容易帮皇帝办点事还能办砸,从那时开始,司空旭“绣花枕头”的名号就在京城里大行其道,而宁珊珊居然还说他“天纵英才”,这不明摆着是在骂人,说他懒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作者有话要说:新一轮的严打开始了,晋江**首页和分频全部阵亡,连标签都变成了纯爱,最近又有关站的传言冒出来,希望能够挺过这一次吧,至少让我平安完结_(:з」∠)_
第118章
孟之繁也跟着噗嗤一笑,只是对于这种心照不宣的事情,大家都没有点破,宁仲坤又与孟之繁闲聊了几句,才将眼睛挪到宁渊身上,半晌才道:“这位公子瞧着挺眼熟……”忽然间,他嘴角一僵,因为他看见了宁渊身上的雪缎,莫名想起几年前的华京春宴上两人同穿雪缎撞衫的事,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堂兄,几年不见,别来无恙?”宁渊似笑非笑地见了礼,又冲宁珊珊拱了拱手,“宁渊见过堂姐。”
宁珊珊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宁仲坤,还不待她发文,宁仲坤便先行冷笑一声,“宁公子还是别急着套近乎,我可听闻武安伯已经去世了,府里两个少爷也分了家,照理来说你与咱们宁国公府早已没了半点关系,宁公子若是贸然管我叫堂兄,让别人听见了,还以为是宁公子想要狗腿地攀上咱们宁国公府的关系呢。”
宁仲坤这番话说得可谓讥讽十足,从前他就瞧宁渊不顺眼,现在更是有些不耐烦,一边说话,还一边嫌恶地摆了摆手。
对于宁仲坤这番作态,宁渊脸上看不出异样,也很自然地改了口,“宁兄说的是,是我唐突了。”
宁仲坤哼了一声,似也没了再说话的兴致,拉着宁珊珊便走了,孟之繁看着他的背影轻叹了一句:“仲坤兄便一直是这种不分场合的脾气,才惹得宁国公极为不喜,他却也不知道改改,再这般下去,下任宁国公的位置轮不轮的得到他都难说。”
宁渊眨眨眼,“孟兄此言何意?”
“宁兄兴许还不知道。”孟之繁道:“宁国公嫡子早年亡故,只留下一对嫡亲孙子孙女,按道理宁国公世子的名号是要有仲坤兄承袭的,可这些年来,老国公却从未向皇上请过加封的圣旨,何况仲坤兄还有一个庶出的叔叔,和两个庶出的兄弟,老国公常年不提册封世子的事情,外边的猜测便也很多,说是因为仲坤兄不争气,老国公有了废嫡立庶的打算,不过是国公夫人一直拦着,才未能实现。”
“废嫡立庶?”宁渊故意露出惊讶的表情,“这于理不合啊,只怕是宁国公请旨,皇上也不会应允吧?”
“这可说不准。”孟之繁压低了声音,“说到底,咱们现下这位皇上是如何登基的,大家都心照不宣,所谓嫡庶的规矩,在皇上眼里什么都不是。”说完后,他又轻咳了两声,“我也不过是说些玩笑话,宁兄听过就忘了,千万别忘心里去。”
宁渊会意,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二皇子虽然没有得封亲王,可府邸的规格却是一律按照亲王府来修建的,足足穿过五道院墙,才有前院进了后院,一路上,宁渊也从孟之繁嘴里听到了许多深宫贵人的八卦,孟之繁瞧上去文质彬彬,不料却是一位八卦的好手,甚至连后宫妃子们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撕逼趣事,他都能信手拈来,听得宁渊频频称奇。
“要说这月嫔与舒贵嫔原本是分庭抗礼的,可惜自从舒贵嫔因下毒谋害圣上的谋逆罪被发配之后,宫中便尽是月嫔的天下了,而月嫔似乎又与四殿下有些过节,皇上枕头风听多了,便越发不待见四殿下,如今四殿下回京已有段时日,皇上却一次都没召见过他,身为皇子却沦落到这步田地,想来也是可怜。”两人入了坐,孟之繁似乎颇为唏嘘,端起酒杯小抿了一口,“前些日子惠妃娘娘又重病而殁,四妃当中有了空缺,大家都在猜测会由月嫔顶上,到那时月嫔势力更胜,四殿下只怕会活得更艰难了。”
司空旭因为什么同月嫔有过节,宁渊再清楚不过,从孟之繁嘴里探听到那人现下悲惨的境况,宁渊表面上跟着唏嘘,心里却快意得很。
后院里排了不少桌椅,二皇子现下还未来,因此多是宾客们凑在一起闲聊,在宁渊他们这桌对面,又行来了一伙人,皮肤黝黑,昂首挺胸走在最前方的是韩韬,庞氏姐妹和林冲跟在他后边,四人都打扮得十分贵气,而因为昌盛候的关系,周围的人瞧见他们,也都纷纷施礼。
林冲走在韩韬身边,很享受这种被人恭维的感觉,这样的场合他原本是没资格来的,只因韩韬和庞秋水都收到了帖子,他便央求着庞秋水,硬要跟来,庞家现下就这一个男丁,即便是表亲,也宝贝得不得了,庞秋水便也匀了,只让他规矩些跟在韩韬身边,不要没大没小。
林冲是第一次到皇子府上来,一双眼睛滴溜溜四处乱瞟,只觉得来往的丫鬟都是那么好看。这林冲年纪虽小,可因为溺爱过度,不光在外边是个混世魔王,在家里也是个纵情声色的小淫-虫,与江州的鲁平是一路性子的人,已经糟蹋过不少伺候他的丫鬟了,只是昌盛候府的丫鬟哪里能跟皇子府的相比,更别提在场的还有那样多的贵小姐,只将他看得眼花缭乱。
不过他好歹还是急着庞秋水的嘱托,也没有胆子在皇子府上造次,心里只是躁动了片刻,便也安分了下来,可就在这时,他双眼一瞪,看到了对面同孟之繁坐在一起的宁渊。
“是他?”林冲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一个穷酸举人怎么有资格坐在这样的地方,但宁渊那张脸他怎么都不会认错,立刻后退一步,挪到庞秋水身侧,小声道:“二姐,真是冤家路窄。”
庞秋水不明所以,直到林冲将宁渊指给她看,她才矜持地点了点头,却低声道:“冤家路窄又如何,我可不许你在这里弄出什么事端来,到时候丢脸的可是父亲。”
“二姐,你忍得下这口气?”林冲不可置信地眨眨眼,“你忘了宋濂的事了吗?”
“那是宋濂自己蠢,身为掌院,连个举人都收拾不了。”提到宋濂,原本面目沉静的庞秋水眼里也有些阴郁起来,庞秋水这人的好胜心却强得很,从小到大,但凡是她想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鲜有失败的时候,上次利用宋濂去对付宁渊,原本她是信心十足,谁料宋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光没做弄到别人,反倒把自己搭了进去,此事庞秋水即便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引以为耻,自然连带着对宁渊生出许多怨怼。
但那又如何,今日她来此地,可不是为了对付宁渊而来,她有更重要的目的,跟那个比起来,宁渊这样的无名小卒,随便找个什么时候收拾掉便行了。
林冲见自己说不动庞秋水,心里暗骂了一声,却没在继续了。
随着宾客的逐渐到齐,此次宴会的主人,二皇子司空曦终于姗姗来迟,或许是在自己府邸的缘故,他今日穿得很是随意,入座后还频频向四周诸人拱手旨意,“抱歉,在宫中陪父皇看一副字画拖延了些时日,倒让大家苦等了。”
司空曦是众皇子中最闲云野鹤的一位,唯一喜爱的便是诗词歌赋,因字画来迟也是人之常情,何况在场的也无人会去与皇子较真,立刻也跟着拱手打起了哈哈,不过与此同时,许多人也注意到了与司空曦一同进来的长衫青年。
青年表情肃穆,整个人瞧上去很是森然,而且与司空曦形影不离的模样,似乎很是得这位二皇子宠爱,一些认得那青年的立刻开始小声议论起来,孟之繁也对宁渊道:“看来二殿下是十分中意谢长卿了,不光将他请成了府上的客卿,出入时也总是将他带在身边,这样的宠爱,在二殿下豢养的那群士人当中,可是独一无二的,宁兄你信不信,今日这场宴会,赏雪倒还是其次,恐怕二殿下真正的目的,是想将谢长卿引荐出去。”
“能有二殿下这样肯为自己打算的伯乐,谢兄除了运气好,也算实至名归。”宁渊笑着点头。
孟之繁奇道:“我看宁兄的模样似乎一点都不羡慕?孟府在华京中也算有些头脸,操办一场这样的宴会也并不难,若是宁兄愿意的话,我也不吝将宁兄这等才华之士引荐给京中各路权贵熟悉。”
“孟兄当真说笑,我尚要多温些书才有面皮去参加春闱,又哪里有孟兄所言这样的本事。”宁渊抿嘴轻笑。
见宁渊不痛不痒地将他的提议推了,孟之繁却也不坚持,淡笑着又转过了头。
接下来的事情同孟之繁所料的并无二致,虽说司空曦给众人下的帖子上是邀众人赏雪,但现下却变成了谢长卿一个人的主场,在司空曦的授意下,谢长卿一连作出了好几首应景的诗词,听得众人赞叹连连,尤其是一出七步成诗的绝技,就连几位在坐的翰林院学士也跟着不住地抚须点头。
孟之繁也看得饶有趣味,宁渊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专心吃着眼前的水果,直到耳边忽然想起个浑厚的声音,“好好的一场赏雪,却弄得满院子的酸气,果真是二弟的风格。”抬头去看,却是司空钺有个随从领着,从大门的地方过来了。
而宁渊也分明察觉到,在司空钺出现的一刹那,他背后奴玄的呼吸停滞了那么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的关心,病已经确诊了,是慢性胃炎加中度胆汁反流,不算大毛病,但很难治,医生说三分治七分养,以后还是要以修养为主。
另外不管和谐问题如何,这篇文会好好完结的,不用担心其他,毕竟我本来肉就很少,前面有一些肉沫修改掉就可以了=V=
第119章
司空钺的到来似乎并不出乎司空曦的预料,他坦然地起身行礼,道了声大皇兄安好,然后立刻命下人安排位置,招呼司空钺坐下。
宁渊不动声色地在周围诸人的脸上扫了一圈,许多人的表情都随着司空钺的出现而起了微妙的变化,几个学士在听见司空钺那一番“酸气”的评论后,都暗自摇头,其余人却都对司空钺很是尊敬,尤其是一些在场的小姐们,一面端着矜持的仪态,一面似有意似无意地往司空钺脸上瞟。
“大皇兄近来诸事繁忙,今日却特地抽出空闲到我这里小聚,无论如何都要先敬大皇兄一杯。”司空曦说着,已经端起酒杯打起了哈哈。
“大殿下如今在皇上跟前十分得脸,现在已经得了皇上的允许,可以出入上书房同朝臣们一起商议国事了,许多人都说,这是皇上有意册封大殿下为太子的征兆。”孟之繁小声道。
宁渊点点头,朝四周看去,在场有许多人在司空钺出现后都露出了不同的表情,尤其是一些闺秀们,在端着一副端庄姿态的同时,又努力作出不经意的样子要往司空钺脸上瞟。
“少爷,我有事想先离开一下。”奴玄忽然在宁渊身后道。
宁渊侧脸看了他一眼,没问什么事就点了点头,奴玄愣了愣,似乎不明白宁渊居然答应得这么干脆,不过他也每拖延,迅速起身,小心翼翼退走了,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
“珊珊,祖母交代的事情,你应当没忘吧。”另一边,宁仲坤也正轻声对身边的宁珊珊说着:“皇上如今器重大殿下,估摸着离册封太子也不远了,大殿下如今还未迎娶正妃,这样的机会,没有人会比你更有资格。”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宁珊珊语气轻盈,“可惜大殿下是出了名的留恋花丛,虽然没有正妃,可府里侍妾成群,放浪得很。”
“这些你都不用在乎,你要在乎的只是大皇子妃的宝座,太子妃的宝座,甚至是……皇后的宝座。”宁仲坤端酒杯的手指捏紧了些,“这不光关系着你一个人的荣耀,更关系着我们宁国公府上下的荣耀,以及父亲的尊严,难道你想眼睁睁看着祖父将国公爵位传给咱们的叔叔吗?”
宁珊珊没说话,眼里却闪过一丝寒光。
“只要你成为了太子妃,那身为你的亲哥哥,我就能当仁不让地成为世子,将来承袭国公爵位,让整个宁家成为你的后盾,直到你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宁仲坤这话说得信心满满,“这也是祖母的意思,论起容貌和才艺,整个华京都没人比得上你,太子妃你当之无愧!”
宁仲坤与宁珊珊的打算,亦是在场许多名门闺秀的打算,自从皇帝开始器重司空钺之后,朝臣们似乎都猜到了圣心,嗅到了风向,忙不迭地往大皇子府上串门子套近乎,可现下司空钺每日有大半的时间都是呆在皇宫里,帮着皇帝处理政务,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些人扑空的次数多了,便也不想白费功夫,而是花心思四处打听司空钺可能出现的场所,例如今日二皇子设在府上的宴会,他们便早已得知司空钺会抽出空来出席,于是几乎都有备而来。
庞家人那一桌自然也是如此。
趁着韩韬去茅厕的当儿,庞春燕也在同庞秋水说话,庞秋水如今在京城的各路名媛中也算得脸的人了,追求者也众多,可她一个都未接受,就连那些托了媒人主动上昌盛候府提亲的,也被昌盛候亲自挡了,原因无他,因为庞秋水的远大志向,同宁珊珊一般无二。
当初庞松既然会将庞秋水送进宫里,打的便是让她一定要出人头地的念头,庞秋水被父亲耳濡目染这么久,也十分自然地觉得一般的凡夫俗子配不上自己,自己将来的夫君必须得是人中龙凤,即便自己被皇帝纳为妃嫔,也不过区区妾室而已,唯有成为将来帝王的正妻,才能算真正的吐气扬眉。
“妹妹你可是有把握?”庞春燕似乎还是对庞秋水有些不放心,“可别弄巧成拙,要是惹得大殿下不快,反倒不好了。”
“姐姐你放心,我连太后都应付得来,何况是大殿下。”庞秋水似乎很有信心,而且跟宁珊珊那类要死命端着架子的矜持比起来,她也要开放得多,当即解了外边的大氅,只留下里边一件淡粉色的长裙,然后端起一叠糕点,落落大方地从桌子后边走了出来,直朝司空钺而去。
她这番动作立刻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庞秋水莲步轻摇,走到司空钺与司空曦身边屈膝行礼,道:“小女得蒙二殿下邀请,不胜感激,这叠人参龙须糕是小女亲手所制,还望两位殿下不嫌弃小女手艺粗苯才好。”
司空钺喜食人参,平日里没事都要带些参片在身上随时取用,庞秋水自然投其所好。他容颜本就姣好,身上也不知佩戴了何种香囊,隐隐散发着一股桃花香气,再搭配那声粉色的长裙,让人丝毫不觉现下已是冬日,反而有种春天的气息,司空钺不禁在她脸上多看了两眼。
“大皇兄,庞小姐一手做糕点的本事可是厉害得很,连太后都赞不绝口,你若不尝尝,当真是没有口福。”司空曦一边说着,一边先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金黄色的糕点放入口中,随后频频点头。
“果真如此?”司空钺语气一扬,也夹起一块糕点,发觉这糕点不光做得细腻软糯,参香也十分浓郁,不禁大笑了几声,“我也曾听闻太后赞赏庞小姐多才多艺,果真是实至名归。”一边说着,司空钺目光顺着庞秋水脖颈往下移了移,初冬的天气里,她只着了这件不厚的裙子,酥胸也有大半露在外边,白皙得好似豆腐般的皮肤恰到好处地勾起了司空钺肚子里的小虫,他急忙解下背后的披风,起身披到庞秋水的背上:“天冷,庞小姐不要站在那里行礼了,过来坐吧。”,说罢,领着她在自己的身侧坐了。
庞秋水这般露骨的献殷勤看得周遭其他小姐们一阵翻白眼,但是他们嫉妒不来,同那些自小养尊处优的贵小姐相比,庞秋水显然要放得开得多,也就是这份在其他小姐嘴里“不知廉耻”的行动,让她占得了先机。
“别人都说庞家现下是京中新贵,我瞧他们撑死了算乡巴佬进城,往脸上贴了点金便想装贵人。”宁仲坤恼怒地道了一句,不由得看向宁珊珊,可宁珊珊依旧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模样,连焦急都不曾有一分。
“既然连哥哥你都知道是乡巴佬那一路的货色,难道大殿下会不知道吗。”宁珊珊轻言道:“庞秋水这样没有修养的女子,大殿下开心了,便同她调笑几句,不开心了,她便连容僧地都没有,还妄想飞上枝头,当真是可笑。”
此时因为司空钺的出现,司空曦便停了之前的诗词歌赋,转而上起了歌舞,能进皇子府的歌姬舞姬们都是精挑细选过的,表演起来无可挑剔,但是这类东西司空钺看得太多,实在是有些乏味,便道:“天气冷,歌舞看多了难免消沉,二弟若是不介意的话,咱们弄些别的来瞧瞧如何。”
司空曦奇道:“皇兄想瞧什么?”
“不知二弟你还记不记得,咱们那位四弟曾经送给父皇一柄铁胎弓,前几日我同父皇在上书房时,父皇嫌一把弓挂在那里碍事,便赐给我了,今日既然有这么多人在,不妨邀在场的诸位公子们比一比箭术,还能行个酒令,更能融洽气氛。”说完,司空钺挥了挥手,立刻有他的两个随从拿了一柄雕工精美的铁胎弓走了上来。
宁渊定睛一瞧,果真是当初江州春宴上司空旭献给皇帝的那一把,这把弓的打造十分繁琐,司空旭辛苦弄来原本是讨皇帝欢心的,怎料他现下失了宠,连曾经送过皇帝的礼物也被皇帝拿来随手赏人,而司空钺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拿出来,要说他没有借着这个机会往司空旭脸上踩几脚的心思,宁渊怎么都不会信。
一时连宁渊都不禁唏嘘两声,甚至觉得司空旭有些可怜。
看见那弓箭的同时,庞秋水双眼一亮,当即道:“殿下,小女表弟箭术向来不错,小女想向殿下讨个恩典,让他先行献丑如何,也可请殿下替他指点一二。”
林冲为人虽然纨绔,可自小便由父亲传授了一套箭术,虽然做不到百步穿杨,可在同龄人当中也绝对是数一数二的,若能使出来引得眼前的两位皇子赞叹,不光对她庞秋水来说是个给家门贴金的机会,对林冲自己而言说不定也能是个提携,要是能靠着箭术谋个一官半职,总比整天呆在家里游手好闲,当个纨绔子弟要强。
林冲正在恼怒庞秋水不肯出头报复宁渊,坐在那里喝闷酒,忽然之间被提到名字,他先是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想要拒绝,可忽然间脑子里灵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隐晦地朝宁渊的方向看了看,硬生生将推诿的话咽了回去,反而站起身,抱拳向两位皇子的方向行了一礼,看模样竟是真的准备按庞秋水所言去拉第一弓。
作者有话要说:被锁的章节越来越多了,一脸血,要找个时间从头修一遍才好,希望这阵风头赶快过去吧,BL站要被关到什么时候啊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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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钺见林冲自己愿意,不禁抚掌大笑道:“好,如果庞小姐你表弟真能使得动这铁胎弓,便当真是英雄出少年了。”言罢,早已有随从在不远处立起了一块箭靶。
林冲步入场内,神态很是自信倨傲,他别无所长,箭术倒是唯一能拿得出台面的东西,两三年前就已经练就了百步穿杨的本事,不过他现在出来,可不是为了要帮庞秋水争面子,他甚至都没领会到庞秋水会将他推出来的用意,他现在心里一心一意想着的,只是怎么借着这个机会找宁渊的麻烦而已。
既然让他射箭,他就射好了,也许等会不小心射偏了,没有射中箭靶,却射到什么人面前的桌子上,将对方吓得屁滚尿流,这也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毕竟人无完人,总会有出错的时候嘛。
周围的人们都静了下来,林冲在京中的纨绔名号,长辈或许听闻得少,可在场许多富家子弟却是如雷贯耳。他们或许表面上可以同林冲称兄道弟,可是说白了,对于庞家这样还没有褪去乡土气的新贵,心里多少还是存着鄙夷的,而且也从未听闻过林冲除了吃喝玩乐外还会别的记忆,现下与其说期待林冲的得意表现,还不如说是在跃跃欲试等着看他的笑话。
那柄铁胎弓雕工精湛,曾经司空旭遍寻江州能工巧匠,就是为了让弓身繁复的同时,不丢坚韧质地,事实也确实如此,铁胎弓的弓身花哨非常,可也韧性十足,寻常男子若是没有充足的臂力,是难以拉开的,何况林冲这类看着就不壮实的公子。
然而事实却是,林冲很轻松就拿起了那张弓,然后深吸一口气,哗地一下拉开了弓弦,尽管能看出他十分之力,手臂也在颤抖个不停,可还是将弓拉成了满月。
“好!”司空钺不禁道了一声:“上箭矢!”
立刻又有下人用托盘端着几把箭矢迎了上去,到底还是出于安全考虑,呈上的并不是货真价实的铁头箭,而是没有箭尖的无头箭。
林冲拿起一只箭扣到弓弦上,然后再度拉成满月,瞄准了远处的箭靶。箭矢虽然无头,可前端被涂上了红色的颜料,若是射中箭靶的话,很自然就能留下印记。庞秋水坐在司空钺身边,脸上信心十足,这样的距离,对于林冲来说正中红心轻而易举,她已经做好了接受各路赞叹的准备,可渐渐的,她的眉头却轻微皱了起来。
因为林冲一直没有将箭射出去。
他像是依旧在努力瞄准一样,端着那柄已经被拉成了满月的铁胎弓,左右轻微摇摆着,而脸上也现出了吃力的神色。
这小子在搞什么?庞秋水满脸狐疑,可紧接着,她疑惑的表情就变成了惊讶,因为林冲身子居然像站不稳一般踉跄了一下。
也随着这一记踉跄,他整个人都偏了个方向,箭头不再是对着远处的箭靶,而是瞄向了四周的人群。
林冲表面上努力做出了一副慌张吃力的表情,一双灵动的眼睛却迅速在人群里游移着,很快就瞄到了宁渊,一时间他右手扯着弓弦的力道更加紧了紧,就等着瞄准之后一箭射过去,然后好好欣赏那小子惊慌失措的表情,让他尝尝得罪自己的厉害,到时候他只说是自己体力不支,没有控制好箭的方向,无论是大皇子还是二皇子,都不可能因为一个举人来为难他。
想到此处,他不禁咧了咧嘴角,眼里也晃过一抹得意的神色,右手手指微动,就要松开弓弦。
可就在箭矢要脱弓而出的当儿,他脚腕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好像有什么紧要的穴位被人瞧了一下,短短刹那的功夫,连整个右腿都失去了知觉,身子完全不受控制地向旁边倒去,而恰在此事,他也松开了一直扯着弓弦的手,被去了箭头的箭矢化成了一道影子脱弓而出,不光没有射向宁渊,反而换了个大方向,朝另一堆宾客密集的地方窜了过去。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没有人能反应过来,等到林冲狼狈地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那支箭也悄然无息地淹没在人群中,半点水花都没溅出来。
所有人都呆住了,愣愣地看着躺在地上正不断哀嚎的林冲,周围的下人们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一窝蜂凑上去将林冲扶起,就连庞秋水也慌忙起身离坐,快步走到林冲身边,满脸不悦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表姐,我……”林冲声音带着哭腔,满脸委屈,可他不好意思说出真相,右脚又还没有恢复知觉,脸上一阵扭曲,倒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而直到现在,没入箭矢的那块人群里才爆发出一道尖利的尖叫:“不好了!宁小姐中箭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随着这身叫喊,所有人顿时又把目光朝那个地方挪去,见宁珊珊果然脸色一片煞白地倒在那里,瞧着已然晕了过去,而那柄无头箭,正稳当当插在她头上顶着的发髻里,尾羽还在徐徐颤动。
这画面瞧着滑稽,可是周遭却没一个人有胆子笑出来,司空钺和司空曦更是满脸凝重,在场几乎没人不知道那位“宁小姐”的身份,那是当朝三公中最年长,也是最德高望重的宁国公的嫡亲孙女,宁珊珊!
见着这一幕,庞秋水双腿一软,险些跌倒。
“珊珊!珊珊!”宁仲坤用力摇着宁珊珊的肩膀,不过宁珊珊显然是被吓得狠了,半点要醒转的迹象都没有,这也是人之常情,那支箭瞧着是插在她的发髻里,并未对人造成什么伤害,可若是箭矢再往下偏个半分,即便没有箭头,以宁珊珊细皮嫩肉的身体,也必然是个脑浆迸裂的下场!在鬼门关前边走了一遭,哪怕是个身强力壮的男子都得吓瘫,何况宁珊珊这类养尊处优的贵女?
“臭小子,你混账!”见叫不醒宁珊珊,宁仲坤也急了,瞪着一双眼睛从桌子后边冲出来,三两步跑到林冲面前,扯住他的衣襟,对着林冲同样惊慌失措的脸咆哮道:“臭小子你听好了,我妹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们整个庞家陪葬!”
“宁公子,宁公子稍安勿躁……”庞秋水定了定神,见林冲被吓得根本说不出话,脸色也发青,便想去将宁仲坤的手拨开,“现下还是立刻请大夫……”
“啪!”庞秋水的话说到一半便被打住了,因为宁仲坤已经毫不客气地甩了她一个大耳光。
庞秋水长到这么大,无论是在青州还是在华京,都是众人的掌上明珠,别说被人打,连个对她说重话的人都没有,即便贵为太后,同她聊天的时候都是和颜悦色的,可是现在,宁仲坤居然打了她一个耳光?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即便脸颊上痛得火辣,可怎么都比不上心里面涌起来的耻辱,庞秋水用力吸了两口气,慢慢正过脸,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来看着宁仲坤,“宁公子先别急着生气,还是先请大夫要紧。”
庞秋水脸上贴着一个红彤彤的巴掌印,硬生生破坏了那张脸蛋的美感,但在气头上的宁仲坤看来,眼前这个面若桃花的女子比她射箭的表弟还要可恶。
“我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宁仲坤恶狠狠道:“知道自己争不过我妹妹,便想出了这般下作的手段,果真是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女人,别人或许会在乎你们庞家今时今日的地位,但是我们宁府不会,今日之事我会如实告知祖父母,你也回去告诉你父亲,如果他还想安稳地在京城待下去,就好好地自求多福吧!”说完,宁仲坤又重重哼了一声,才折返回去,指挥着几个丫鬟搀着依旧昏迷不醒的宁珊珊迅速离开了。
“表姐……”林冲依旧是一副可怜相,软弱无力地唤了庞秋水一声,他想解释刚才的事情,告诉她这件事纯粹就是意外,可还不待他开口,庞秋水忽然表情扭曲地转过身来,毫不客气的也是两个耳光抽在了他脸上。
庞秋水力气不大,可指甲却在林冲两边脸颊上划出了好几道血痕,林冲被打懵了,愣愣地看着庞秋水,想问一句为什么,但庞秋水脸上扭曲的表情,又让他硬生生将说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他从来没有看过自己的表姐脸上竟然会出现这样可怕的表情。
“我希望你心里清楚,今日你到底闯了什么祸,平日里我和你大表姐总是惯着你由着你,现在看来,竟然是大错特错了。”庞秋水语气森冷,“今日之事,你自己回去向父亲解释吧!”
说完,庞秋水自知脸上挂着个巴掌印,是没办法继续留在此地丢人现眼了,匆匆走回到韩韬和庞春燕身边,一行人看模样竟是要马上离开。
事实上,事情突然闹腾成这样,也没多少人愿意继续留在这里看戏了,一边是老牌权贵宁国公府,一边是新晋贵族昌盛候府,这两边要是对掐起来,或谢是看个热闹都有可能被卷进浑水里去,看着一桌又一桌的人相继起身告辞,司空曦即便脸色晦暗,可也要做足表面功夫,倒是司空钺,摆明了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一面喝酒一面连带笑容,似乎对这样的闹剧很感兴趣。
林冲由两个下人搀着,呆愣愣站在那里,庞秋水的话他自然听明白了,向来疼爱自己的表姐居然对自己疾言厉色,他觉得好冤枉,方才如果不是他的脚忽然莫名其妙麻了一下,那箭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射到宁家人那里去的啊!
想到这里,林冲忽然扭过脸,看向宁渊的方向,可惜那张小桌后边如今已空空荡荡,宁渊和孟之繁早在事情闹腾开的时候,就已经悄悄退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午晋江忽然不能登录了,吓一跳,好歹现在恢复了,艾玛似乎今年就没有太平过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