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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杯流年半杯月全文阅读

作者:匹夫韩五     半杯流年半杯月txt下载     半杯流年半杯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半杯流年半杯月全文阅读

完本感言

    月盈则亏,

    花盛则衰;

    水满则溢,

    爱满则痴。

    人生何尝不如此?

    半杯流年半杯月,

    几度令人垂泪!

    酒喝微醉,

    花看半开;

    看山是山,

    看山不是山;

    一个度字,

    自古吟到今。

    小说《半杯流年半杯月》在不完美中完本,其实完本不是故事的结束,是另一部书的开始。起点是开始,终点也可能是起点。大道至简,万物有轮回。

    人没有完美的,人生也没有完美的;小说中的人物都是市井人物,没有高大尚,只有谦卑微。小说中的形形色色可能就是生活中的你我它。

    四百多个日夜,这部书有了骨肉,小说中的人物在我的记忆棋盘中分兵列队。也许,他们在我的其它小说中还会出现,也许,此时他们在看着你。

    如果硬要在不完美中说一点益处,就是通过小说,结识了众多读者,通过小说结识了众多作者,通过小说结识了睿智的拉拉林和美丽的小北编辑。

    人生不说感谢,它日江湖再见!

    2021年12月16日于哈尔滨

写在前面的话

    断断续续两年多,总算完成了小说的上部,其实写小说不是擅长,只是为了圆梦,圆一个儿时的梦。

    说是写小说,不如说是熬小说。与现实中的事熬,与小说中的人熬,与自己熬。

    因为没有自信,害怕断更对不起读者,写完二十八万字上部,才敢上传,本来计划去年参赛因为家事,因为琐事耽误。

    小说写的背景有些早,内容也有些与众不同,没有从那个年代走过的人可能无法理解发生过的事,也可能理解的更多。

    看小说都喜欢热闹,我写的不算热闹,故事背后隐藏着一些东西,得品,得细品。如果你能忍受看一万字的折磨,相信以后你会喜欢。

    鼓励和打击的效果是一样的,用在我身上。

    好友雪峰天天催更,鼓励的同时帮我设计故事走向,惴惴不安中,故事在继续。也有好友、家人不屑一顾,好在我把嘲讽打击当鼓励,厕所里的纸没了也加速了我的写作速度,一样表示感谢。

    在起点写小说的人中,我是个老年新人,感谢平台,感谢编辑,感谢读小说的人。

    下部书,我们会是老友。

    2020-10月.HLJ哈尔滨

第一章“毡帽头”

    北方。

    北方的荒凉。

    北方的一九六九。

    冬天的乌裕尔河在大雪的覆盖下宁静地一动不动,河槽需要细细看才能看出来,因为河槽上有迎风摇摆的被村民遗落的蒿杆、芦苇,因为不宽的河面上平平整整看不到一棵草,再有就是堆起的一个个冰包,那是冬闲时附近的村民攒冰窟窿攒出来的冰堆成的,运气好的话,鲫鱼、泥鳅、红肚囊哈什蚂都能打出来。

    乌裕尔河是一条东西向的小河,属于嫩江支流,河之北,是一片大雪覆盖的平地,平地中依稀能看出脚印走过的痕迹,长形的人的脚印、略圆的牲口的蹄子印,看蹄子印的大小,应该是马或者牛走过这里,绝不是猪或者驴的蹄子,被车辙压过的地方,雪的颜色比周围略黑,车辙不宽,是那种木轱辘走过的痕迹。继续向北,能看到几棵大树,高大的树下,能看到一个不显眼的隐映在阳光下的小山村。

    冬天的大界村只是蘑菇样稀稀落落的、散在四处的雪包,雪包下是清一色的土坯房,房前用垡子堆成的墙,有的是板皮夹起的杖子,经大雪一盖,像梦幻里的童话。村子里不足百户人家,生产队在村中间最南面,一溜的十几间土房,队里的马圈在东厢房,大大小小有十几匹马,牛圈在西侧的厢房里,两头黄牛,一头黑牛,三个牛犊子。

    队部前的空地打扫的干干净净,放电影的时候,这里就坐满了人,牛圈顶头的屋子边上,立着个柱子,吊着一段铁轨,这就是上工时敲的钟。大界村离县城八里地,县城离大界村也是八里地。齐老头每天都走两遍,从村子出去,从县城回来。齐老头住村子的东头后排,其实大界村一共也就六排房子,一条土路在中间,路南三排,路北三排。

    泰宁县方圆不过五里,方方正正,东西南北的城门早已破坏,城门外的壕沟也杂草丛生,只有南城门外的壕沟里还能见到水的流动,当然不是在冬天的季节。壕沟上架着的简易桥不过是三米长的一排杨木,上面铺着厚厚的黑土。县城以街道分东、西、南、北街,每条街按照路况又有几条小街道,东一街到东五街、西一街到西五街,南一街到南五街、北一街到北五街。不算正面的街道,又分出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四个区域,整个县城就划分八个区域,五个街道。东街是朝鲜族聚居的地方,西街是回民聚居的地方,汉族基本上都在南部和北部。其实县城初期,基本上是河南、河北、AH、山东、辽宁的移民自然搭建,投亲靠友,也就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了,本地土生土长的人并不多,建国后才由县委组织相关人员,分出了八个街道。据说全城不过三万人口。

    走过北门(其实就是两个木头桩子),进入了县城的北街,地上的小清雪像一条条银蛇蜿蜒地快速地沿着路面窜行,西北风夹着细碎的雪花,推着齐老头走,顺风走路,他的脚步轻快了许多,偶尔能踮起几步,路边老杨树的枝桠晃动不停,呼号的风大一阵小一阵,风声也就起起伏伏。天空中能看到的星星不多,半个月亮早已走到了西方,偶尔有一块乌云飘过,路面上就留下一大片阴影。

    冬天里的六点钟,天还是黑洞洞的,大部分星星都躲了起来,剩下的几颗星星也要仰着脖子仔细看,才能发现一闪一闪。齐老汉卸下独轮轱辘车上的东西:一个鹅毛垫子、一个粗布大号兜子、半车乌拉草。靠着大树,他把轱辘车立起来,利索地码成垛,这样就成了一个避风的草墙,顿时感觉风小了许多。推车走了八里土路,老汉的毡帽头早已挂上了白霜,看得到热气在帽子的边沿往外冒。黝黑的脸,高高的颧骨,一对有些浑浊的眼看上去总有些漫不经心,上唇修剪的还算整齐的胡子早已花白,反穿的老羊皮袄盖到了膝盖以下,虽然小个子但占了冬天的便宜,只要蹲下,全身就躲在了皮袄里,暖和。每当有人嘲笑齐老汉时,他就自嘲地这么说。

    从满四十岁那年开始,他就是这身打扮,十年没变,连脸上都没有变化,村里的婆娘说他:不知道是四十岁时显老还是五十岁时显年轻,他老婆到是乐观,说齐老头是万年青。

    选这么个地方,齐老汉沾沾自喜了好些日子,这里靠着丁字路口,往东是庄户人到县城必须住下的悦来客栈,能住人,能存车,能喂牲口。齐老汉还蹭过车,那次村长到县城办事,他就把轱辘车装到大车上,免了八里地的路程。身后的洋沟不宽,不到一米的样子,一溜红砖红瓦的厢房,窗户朝西房门朝东开,是那种一家一个窗户的房子。进悦来客栈的路北,是一溜草房,没有路南的房子好,但都是开的西门,比砖房的人家进屋里方便了好多,就是冬天往屋里灌雪,夏天灌水。后来齐老汉听送水的“刘挑水”说,砖房是房产处分给干部的,草房是原有的住户。这一片能有几十户人家,他没进去过,但这里的人都认识他,叫他“毡帽头”。

    在马路西是县城最大的电机厂,几百号人的厂子,给齐老头带来好多生意。“刘挑水”每次路过都跟他聊几句,顺便歇歇脚,他送一挑水五分钱,跟他卖一双鞋要絮的乌拉草一样价钱,但他挣的是五分钱,因为草是他从甸子上自己打的,“刘挑水”还要买水票,也就挣三分钱。时间长了,他的名字齐贵来到没人记得,只是村里的会计喊过几次。一九六九年的物价,买东西是按角、分计算的,怀揣一元的不多,手帕里包着的也不超过十元钱。

    解开兜子,里面是他的家伙:细柄大头的榔头、掉了漆的搪瓷缸子、肚子有点瘪了的军用背壶、黑杆铜锅一尺长的烟袋,烟袋上系着个巴掌大的皮口袋,皮袋口被一根线绳抽着,绳头拴着个黑黑的琉璃球,鼓鼓的装满了烟丝。看不清颜色的手帕,包着两个玉米饼子和半块咸菜疙瘩。齐老头狼吞虎咽吃进去两块饼子,灌了半壶水,开始干活,一捆乌拉草在他的手里分成五份,手里留下一绺,剩下都掖到了大腿下面。

    这样的日子也就四个月,虽然北方的冬天一冷就是半年。大冷天,人们才会花钱买他的乌拉草,鞋里垫乌拉草的日子只有四个月,不太冷的日子,没有人用他的草,五分钱也不便宜。

    嘭,嘭,嘭,木榔头捣在乌拉草上,沉闷的声音传出去老远。每次齐老头都是捣一小把,够两只鞋用的,砸好的乌拉草柔软如锻,经齐老头的手一弄,齐整的摆一排,像道士手中的拂尘。声音响起的时候,空气中开始弥漫着煤烟和柴草的味道,早起的人家开始生火做饭,鸡鸣、狗叫、打着响鼻的马,拉长声音的叫卖豆腐的声音,老年人大声咳痰的动静,同时响起来,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齐老头站起来,跺跺脚,双手搓着取暖,他的生意开始来了。齐老头吆喝的声音很奇特,曾经有人专门站在旁边看着他吆喝,每到这时,他也会兴奋起来,他不怕围着的人看猴儿一样看他,围着的人越多,他的声音越大,乌拉草三个字,在他的嘴里喊出来,像唱曲儿一样,先是乌拉,声调平平,最后的草字,喊出一个弯儿来。

    天亮了。

第二章街坊

    房产处供应的砖房外表上看上去非常体面,红砖、红瓦、蓝色油漆的木套子窗户。这也是东北街十七组唯一的一幢砖瓦房,一溜九间起脊房,三大间一个房门,每个门里分四户人家,四户人家公用一个走廊,走廊的四个角落,是每家土垒的锅台,清一色的大锅,清一色的木头锅盖,不同的是有的干净些,有的烟熏的颜色重了些,白茬口的,是新换了锅盖。十二户人家,十二个姓,是房管员故意安排的还是巧合,没有人知道,张家、赵家、陆家、郑家四户在第一个门里;王家、曹家、胡家、史家四户在第二个门里,临进院子口的门里,住着刘家、杨家、付家、陈家四户。

    陆陆续续的,能见到妇人、孩子揉着眼,打着哈欠,拎着油漆桶改造的尿桶或拴着绳子的黑陶瓷罐子出来,倒隔夜的大人、孩子混合着的夜尿,男人一般不干这个活,有也只是半大小子拎着桶,往房山头一泼,尿液瞬间结冰,看不到有流动的痕迹。每年冬天,路两边的房山头都堆起高高的垃圾包,混合着泔水、尿液、煤灰、土豆皮、烂菜叶子的垃圾堆,煤灰一般不多,有早起捡拾煤灰的人,估计是拉走垫路或干别的用途。

    街道组长魏桂英是个精明能干的四十多岁中年妇女,男人是房管局的一个科长,魏婶(大人小孩都这么称呼)管理一百多户六百多口人的街道井井有条。

    大眼睛,齐耳短发,白净的一张方脸,一副伶牙俐齿,有吵架的夫妻或邻居打架,她立马能平息事端。按照组长的指示,砖瓦房这面一个垃圾堆,草房一排的六户人家一个垃圾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一直相安无事,这样留下中间的通往悦来大车店的路也就只够两挂马车并排进出,高高的垃圾堆到春天开化时,县卫生队的马车才来清理。

    早晨七点钟,上班、上学的陆续出了家门,陆伟民推门出来,隔夜的小清雪不大,门上的玻璃隔着窗花依稀能看到一个红色的桃心,一个大大的忠字还能看出来,所有的门上的玻璃都这样,只是屋里门的玻璃被婆娘们贴上了报纸,有窗户帘的人家还是很奢侈的,只有门洞陆家的新媳妇有个绣着鸳鸯的门帘。没等门关上,张华也紧跟着出来,两个男人,是张家、陆家的户主。两人打过招呼,相跟着出了大院,三十岁的张华是南街新华书店的管理员,三十六岁的陆伟民部队转业到地方文化馆,算起来两个人还是一个行业。

    张华的三个孩子张君、张伟、张洋,老大女孩张君,老二张伟,老三张洋都是男孩。陆伟民有四个孩子,小东、小南、小西、小北,东西男孩,南北女孩,每个孩子间隔三岁。陆小东九岁,与张君同学,七小学二年级一班。陆小北刚满月。张陆两家隔着一道木条钉着纸壳糊上报纸的墙,夜里尿尿的声音都听得清楚。不只是张陆两家,这一排砖房,每两家的中间隔的都一样,统一的房产处的标准。郑富的单位不远,就在对面的电机厂,赵德一在编织社上班,男人们每天都是一起出来,其实没有约定,习惯了而已。

    张华、赵德一住的房子是东向,陆伟民、郑富住的房子是西向,房子跟每户的仓房间隔有五米左右的空地,张华家的仓房在窗户下,陆伟民的仓房挨着向东排,再往东是悦来客栈的木板墙。墙里是木头垛。郑富、赵德一家的仓房门冲西挨着,木头门用铁丝穿个洞,锁头挂着,基本不锁,因为平时家里的门都不锁,何况是仓房。

    六十年代虽然家家不富裕,但民风淳朴。十二家砖房里的女人,只有张华的老婆有工作,是七小学的教师,其它女人,每天都在忙碌孩子,中间户的曹梦清在当国民党伙夫时被炮弹炸断了一条腿,老婆跟一个山东人跑了,他领养了一个女孩,靠政府救济金生活,后来女孩疯了,疯的时候,不知道羞臊,光着身子往外跑。

    王木匠在木器厂,胡铁匠在铁匠炉,史长柱在淀粉厂当工人,中间户中的四个男人工作都不太好。靠胡同口的四家男人:刘爷爷,本院子里年纪最大的,无职业,独生女儿跟老两口住一起,是糖厂的女工;杨树林,在苗圃上班,夏天种树种草,冬天基本猫冬,就是离家远,快出城了。付明生,酒厂的技术员,老婆常年吃药,陈迪,是院子里最小的男人,装卸队练出一身健壮的肌肉,结婚三年老婆马艳的肚子还没见鼓起,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仗。

    陆伟民在整个大院里算是有学问的人,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愿意请教他,他也乐此不疲。小西两岁时,院子里的孩子得了蛔虫病,蛔虫病可以吃塔糖打下去,陆伟民算了一下,跟陆小西差不多大的两岁以下的孩子有十几个,就托人弄回一大包塔糖,每家每户分下去,比较小的孩子吃过就忘记了,懂事的孩子知道塔糖好吃,就有孩子骗大人,撒谎说肚子疼,当天家里的大人就能带回一包塔糖来,陆小西就吃过好几次,都是大人送的,当初得过塔糖的邻居没忘陆伟民的好处。

    三岁的时候,陆小西就知道院子里的大人姓什么叫什么,妈妈没工作,教他说话时就教了百家姓,教了邻居家大人的名字,当然都是男人的名字,女人则一律是张婶、郑婶、刘奶奶、付大娘的代替了,妈妈读过小学三年级,后来家穷下来了,但字还是能写几个的。

    陆小北虚岁一岁的时候,陆小西离开了县城,那天是腊月十二,第二天是元旦。算上四个孩子,陆伟民家一共六口人,一铺炕有些挤,陆伟民的战友,大界村的齐娃赶着马车把陆小西接去,说是借一段时间,等他生个男娃再还给陆伟民。小西两岁时在大姨家住过大半年,习惯了离开家的日子,当然,妈妈每周都去看他。

    齐娃家三个女孩子,七岁、六岁、五岁,分别叫大燕、二燕、三燕,陆小西的到来凭空多了个玩物,齐娃的女人巧珍更是笑不拢嘴,她太想生个带把的了,对了,齐老头的二儿子就是齐娃。

    齐老头跟大儿子住,前院的两间土房是齐娃结婚时大家帮忙盖的,大山是土坯,上面是拉合辫,房盖上的草是几个人在甸子上割来的,屋里分外屋里屋,外屋做饭,靠东墙一溜的大缸,有粮食,有酸菜,还有怕猫狗叼去的年货;里屋就是一铺南炕,地上靠北墙摆着几个装满的麻袋,都打着补丁。屋里地是土的,但夯得实实的很干净,屋顶上能看到梁上的一盏煤油灯,房顶有几根檩子小西能数出来,就是这样简陋的屋子,也花了齐老头一百多元。

    陆小西去大界村的第一天就被巧珍搂到被窝里了,齐娃三燕一个被子,巧珍小西一个被子,大燕二燕合盖一床被睡炕梢。炕席看上去有几年了,是那种南方贩来的竹子编的,靠炕沿的边上,有两块布缝着,颜色还不一样。一床褥子给齐娃用着,一是炕头热,二是家里只有一床褥子。巧珍和孩子们铺单子,早晨起来时,这单子是用来包被子的。

    四岁的小西懂事了,出来时妈妈给他套上了旧背心改的裤衩,巧珍给他脱衣服时他还两只手拽着不放,大燕一把给拉了下来。脱去棉裤,全家人就都是光溜溜的了,六九年,农村的孩子都是空心的衣裤,包括一些大人,线衣线裤,裤衩背心,只有城里人才有。小西每次都是脸贴着巧珍的**睡,有时巧珍还叫小西吃一会儿,后来才知道,当时农村的女人,家里没有生男孩的时候,找个好看的男孩子搂着睡,能领生,就是领来男孩的意思。陆小西四岁的时候,头发软软的,有些自来卷,脑袋不小,黑眼珠多眼白少,一张圆脸,胳膊胖的像两节连着的血肠,手脖子上还有哥哥小东画的手表,小西也喜欢巧珍,贴着热热的身子,有种躺在妈妈怀里的感觉。

第三章大界村

    南依水而立,北抵林而伏,大界村不大,风水却不错。村队部前不足五十米,就是茂盛的草甸子,一直通到乌裕尔河,甸子的宽度和长度大约有三里地那么远吧,长度要比宽度长,站在高处看,是个长方形的绿绿的一片。河面大约有三十米宽,河水清澈见底,细细的沙子铺满了河床,最深处约两米深,大部分都是一米多深的水面。河床上长满了芦苇、蒿杆和没成材的野生柳树、榆树,那是被风刮来的树种自然生长出来的。

    这段水面的河水平稳经过大界村,只有解放前有过一次大水漫天,那次死了几十口人。村东和村西各有一条不宽的土路,路的靠村子的一面,每隔一米,栽着一棵杨树,看树干的粗细,也有十几年的树龄了,为什么路边只一侧种树,就不知道了。

    村西村东的两条土路,是村里与外界联系的纽带,南往县城、清城镇,北往部队的农场四十五团,都得走这两条路,往南的路要走桥,桥是木头搭建的,看不出年代,但很结实;往北则有一段林带,路过林带的时候常常能看到野鸡飞起。

    趟过乌裕尔河,就是南大界,比河面高出有十几米,南大界以南是清城镇,整个镇子由不多的几十户农户和一个大工厂组成,工厂生产各种轴承,工厂的工人都是外来的,这是个省里的直属企业。站在大界村的土路上,向北望,郁郁葱葱的一片林子,起伏不大,是一片自然生长的野生林,长满连片的灌木丛、油松、落叶松,樟子松等树木,但没有东北出名的红松,总之还是松树居多。野花野草绵延茂密,打猎的村民们不时的能带回兔子、野鸡、狍子之类,但没听说过有大型的动物,偶尔地听到几声狼嚎,都是被村子里的猎狗的叫声掩盖下去,大界村是半农半牧的村子,有一半的村民靠打猎为生,猎狗是必备的。

    茂密的林带有二里多地,林带的边缘,高出树梢有五六米的土围子,村民们叫它北大界,翻过北大界,是平平整整的麦田,远远能看到整齐划一的砖房,是军区建设兵团的所在地,叫四十五团,那里的大人们都是穿军装种地的,陆小西知道什么是军装,爸爸就有穿得发白的军装,可惜帽子太大,小西带不了。如果辨别方向的话,大界村在县城的西北,流经村前面的乌裕尔河也流过县城,县城的东南方向是河南公社双合屯,陆小西的爷爷、叔叔、姑姑以及堂兄堂弟们都住在那里,爸爸带小西去过两次,一次是爷爷七十大寿,一次是叔叔盖房。那时候陆小北还没出生,爸爸的二八大金鹿自行车载着全家五口人,能带这么多的人,其实是爸爸的发明,爸爸在机械厂的战友给做了两个折叠的能坐人的架子,往自行车的后座上一挂,打开折叠的部分,足够一个孩子坐了,就是每次都被爸爸用绳子拦着,没那么自由。

    双合村离县城也是八里地。为什么陆小西的一生与八有关,这是个谜。

    南大界北大界,中间生活着大界村;前河水后森林,一方水土一方人。村子里的孩子都会这几句歌谣,是村里的第一任会计喝酒后即兴发挥,后来就流传下来了。大界村的行政区域归清城镇管辖,后来改成清城公社,清城公社下属有七个村:民主、民合、胜利、向前、曙光和大界,大的村还分为几个小队,清城公社所在地的村子自然就叫清城村。

    积雪快化完的时候,就有着急的小草从未化完的雪堆里钻了出来。早晨,太阳刚升起来,齐老头的西屋来了一户人家,一个干净利索的女人带着三个孩子。那时候,打个招呼就能住上一间屋子,实在没有地方的时候,住对面炕也是大有人在的。事后找宿的人家送上一碗饺子就算答谢了。

    从穿着打扮上看,这家人不像农村人,女人穿得干干净净,看不到衣服有补丁,三个孩子也一水水的干净,只是眼里能看出惊慌的神情。村长叫大娃负责监护好这户人家,有什么动静立即向村里汇报,后来知道,男人在省城的监狱里服刑,被举报生活作风问题,举报人是大学同一个系的女老师,是数学系的副主任,男人是主任。徐晶就是这时候随妈妈到了农村的,而且一住就是十一年。后来举报的女老师悔悟,承认是诬陷,找校革委会自首,经过一系列的调查取证,徐健翔得以平反出狱,家人才离开大界村,离开大界村,大女儿徐晶十五岁,离第一次高考还有二年。

    来到大界村快三个月,江敏基本上没离开院子,进进出出的偶尔见到齐老头也就是咧嘴一笑,负责监视他们的大娃来过几次,都是送给孩子的一些吃食,三个孩子都小,大女儿四岁,下面的两个孩子,三岁的是小子,一岁的还是丫头,来到大界村,生活就靠着来时娘家带来的粮食和不多的生活费,徐健翔的事叫她和家人抬不起头来,这也是她不愿意接触人的原因。

    顺着村中间的路,穿过村东头的杨树林,路变得窄了许多,只能说是一条羊肠小道,沿着小道向前走,道路的左侧是苞米地,道路的右侧就是齐老头的瓜地。这块地是齐老头带着两个儿子,三年的时间开出来的荒地,为这事,还给过生产队长一顶狗皮帽子。

    瓜地面积不小,种着江豆宽、老来少(豆角名称)、窝瓜、角瓜、西瓜和香瓜,窝瓜角瓜是种在地头上的,靠路边则是一溜青麻,学名叫苘(qǐng)麻,种青麻的目的一是挡那些牲口,还有就是防半大小子偷瓜,再有就是冬天穿的棉鞋的鞋底子,都是麻坯子搓的麻绳纳的。农村的妇女,农闲的时候,手里经常带着鞋底子,先是用锥子扎个眼,大号的马针穿着麻绳穿进去再拉出来就是一针。活计好的人,纳的鞋底子均匀密实,针脚细细密密的,这活计也是好媳妇的一个标准,村西头的“媒婆”罗嫂给人介绍对象时先问会不会针线活。手劲好的直接用手搓麻绳,更多的是用一个叫“玻璃槌子”的东西,就是一节木棒,中间凿眼,把一节竹子插上去固定,麻线拴在竹子的节上,甩过用来晾衣服手巾的两头拴在墙上的绳子,用力一转,麻绳就源源不断的出来了。东北的冬季,穿手工棉鞋的一般都是女人和孩子,男人们都是胶皮鞋,夏季的夹鞋(单鞋)有手工纳的鞋底子,也有塑料底子的。

    瓜窝棚搭在地的南头儿,一个三角的木头支架,上面压着蒿草,浓烈的草味有一丝丝的甜,卖瓜的人也常常把这蒿草当做铺垫。瓜窝棚的样子像起脊的房子上部分,地下铺着几块木板,木板上铺着干草,一个枕头,一床薄被没有褥子。挨着窝棚有个土锅台,可以烧水做饭煮苞米,陆小西就在这吃过煮苞米,是大娃家的大华姐领他过来玩时,齐老头给现煮的。瓜窝棚离大娃家有一里多路,站在院墙上能看到,瓜香的时节,还是得有人看着的。不是怕吃,是怕放猪的“二棉裤”不好好看着,猪进地里就全完了。

    “二棉裤”大名叫张民库,排行老二,十九岁的年纪个子不高,头发乱草一样,常年两筒鼻涕挂着,胖脸小眼,嘴长得最难看,像蛤蟆的嘴。张家三条光棍,老妈生下民库就死了。媒婆罗嫂给老大军库介绍过一个外村的寡妇,带两个孩子,寡妇到他家一看,直接扭头走了,家里什么都没有,有点憨的老大从此不提媳妇的事。军库、民库的名字是爷爷给起的,两个小光棍的老爹外号张二瞎,是生产队的马夫。没人知道他的大名。

    村里的几十头猪都归“二棉裤”放,有猪的人家每月每头猪给他一毛钱,一个月也有几块钱的收入。早晨起来,胡乱地吃两个玉米饼子,“二棉裤”站在村西头的路上,扯开嗓子:放猪了,放猪了,一直喊到中间的队部,再返回去,各家的女人们听到喊声,就把猪从圈里轰出来,一会儿的功夫,饿了一夜的猪们就哼哼着扭着屁股,来到了大路上,走到东面,“二棉裤”又喊了几声,猪群就浩浩荡荡的了。

第四章夏秋时节

    夏末秋初,正是北方农村吸引人的季节,忙过春耕,看着辛勤的劳动一天变一个样,有经验的农民开始估摸庄稼的收成,盘算一年到头能有多少收入,淘气的孩子们开始钻小麦地偷吃灌浆的小麦粒,开始去高粱地、苞米地采“乌米”。苞米、高粱、糜子都长“乌米”,只是糜子杆上的“乌米”没有苞米、高粱上的大,要说好吃还是高粱杆上的“乌米”,“乌米”外面长着一层白膜,里面是黑黑的一长条儿,吃起来一股香甜的味道,夏天采乌米吃,是孩子们最开心的事了。

    采“乌米”是很有学问的,顺着地垄沟子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用眼睛观察前面的高粱头,发现有像乌米样子高粱包,要仔细打量,因为高梁包和乌米长的差不多一样。不会采乌米的人,不仅找不到乌米,还老扒高梁包。会采乌米的人,一眼就能够分辩清楚,不会扒高梁包,一伸手一个准。要是“二五子”采乌米的人,叫不太准的话,只有用手捏捏,如果捏起来发硬,十有八、九就是,捏起来软乎乎的,那准是高粱包,实在摸不准的,就用手指甲豁个口儿,看看里面是黑色还是青的。除了采乌米,另一件叫孩子们开心的事,就是去瓜地偷瓜,香瓜成熟后,那股香甜的味道飘出老远,胆子大的孩子去偷瓜,胆子小的孩子只好央求大人,苦夏时节,根本没有钱给孩子买瓜吃,妇女们就装上几斤白面去瓜地交换。

    天将傍晚,大娃叫女儿去换爷爷回来,今晚齐老头要去会计家喝喜酒。大娃家两个孩子,大女儿齐大华十八岁,读完小学五年级,开始跟着大娃干农活儿,小儿子齐小华四岁,跟陆小西、徐晶同岁。知道大华要去瓜地,小西、徐晶也手牵手跟着,夏天的香瓜太诱人了,每次去,齐爷爷都给掰一个,小西的半块大些,徐晶的小些,徐晶是姐姐,也不去争。照例吃了半个瓜,远处徐嫂的声音老远就传来,齐老头喊两个孩子跟他回去,小西赖着不走,说是跟大华姐一起回去,齐老头就牵着小姑娘的手往回走,发现齐爷爷走了,小西自己跑进瓜地,惊起的蚂蚱吓了他一跳,大华叫他别怕,蚂蚱不咬人,又亲自抓了一只给小西玩,知道蚂蚱不咬人,小西胆子大起来,手里拿着一根蒿子秆儿,抽得瓜秧子啪啪地响。

    远处天边残留着几缕墨黑色的云,云彩间透漏出深蓝色的天空,越过瓜地,是一片小麦田,麦穗子差不多灌饱了浆,微微的低下了头。当月亮挣脱云层的束缚,跳上来的时候,天空一下子亮了起来。圆圆的月亮,依稀能看到有山的影子,可有桂树?可有月兔在跳跃奔跑?十八岁的大华早已情窦初开,每当云升月起,每当花开日落,那种小鹿撞撞的感觉常常叫她耳红脸热,村里的柱子有心追她,但她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来前在杨树林见到了掰苞米的柱子,她没说话,指了一下瓜窝棚,笑了一下,柱子心领神会,为了讨好小西,掏出两个新烟盒送给小西,接过柱子哥给的新烟盒,小西高兴地跟柱子贴了一下脸。烟盒已经叠成三角,黄色的是蝶花烟盒、浅蓝色的是飞马烟盒,小西都认识,看图片认识的,哥哥小东有好多烟盒,就是只能看不给他。

    大华长得像妈妈,身材高大,大脸盘,大眼睛,一条粗粗的辫子,辫稍上的绸子系个大大的蝴蝶结,粉色的碎花上衣裹着高耸的胸部,天蓝色的裤子有点短,露出脚踝,但没穿袜子,因为没有。大华在二叔结婚的时候,看过巧珍婶子有双红袜子,但没见婶婶穿过。

    夜晚的瓜地,开始有蚊子飞来飞去,大华点着一根编一起的干草熏蚊子,小西也没了来时的兴致,眼皮开始打架,大华半铺半盖,把小西放到铺上,小西手里攥着烟盒翻身睡去。大华走出窝棚,看到了夜色里走过来的人影子,她知道,是柱子来了。

    离窝棚还有几步远,柱子低声喊道:“大华,我是柱子,你在吗?”大华嘘了一声,怕惊醒小西,这时柱子已经来到窝棚门口了,说是门口,其实没有门,只是用木头做了个框,麻绳系着破麻袋的四个角,挡挡风而已。大华递给柱子一个香瓜,香瓜被大华的手都焐热了,接瓜时柱子顺势抓住了大华的手,大华甩了一下没甩掉,也就任由柱子抓着,两个人出了窝棚,靠着齐老头白天打的柴火垛,月光下,两双眼睛贼亮。

    “吃吧,这个瓜都摘好几天了,特意给你留的。”说完,大华不好意思地脸红了,柱子没有看出来,但低低的声音,柱子也听得醉了。香瓜带着少女的气息,柱子风扫残云一样几口吃个干净,大华还在回想白天的事,白天上工时柱子走过大华身边,大胆地对大华说:“你说话的声音真好听。”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躲进了云层里,周围暗了许多,大华往柱子的身上靠了靠,一股暖流夹着男人的气息传来过来,柱子比大华大一岁高一头,虽然大华的身材高大,在柱子的怀里,还是显得娇小伊人。柱子脱下衣服垫在地上,两个人挨着坐下,夜光中也能看出柱子隆起的胸膛,大华贴着柱子的心脏,听咚咚的打鼓声。

    抓着大华的手,柱子感觉到她的手心开始出汗,这是柱子头一次握着女人的手,借着月光,能看到自己手背上跳动的筋。放下手,搬过大华的身子,大华的脸隐在月光里,眼睛亮亮的看着柱子;浓浓的眉眼,棱角分明的一张“李向阳”一样的脸,这张脸在上小学的时候就出现过大华的梦里,后来柱子上了中学,就很少见面,即使见面也是匆匆而过,谁知道柱子回来了,回来的第二天就跟村里的劳力一起下地干活,大华的心就又忽悠了起来。

    “等俺盖上房子,俺要娶你。”柱子说这话时手上的劲又加了许多,大华嗯了一声,不知道是答应柱子的话还是被抓疼了,反正心里乱乱的,一片空白。

    月亮升到半空,皎洁的月光洒满大地,寂静的夜晚,连叫了一天的虫子也都懒得出声,偶尔传来断断续续的蛙声,是河套草甸子水洼里的青蛙在鼓噪。

    小西被尿憋醒了,喊大华姐姐要尿尿,柱子忙躲到窝棚后面。小西的脸热热的,睡出了一身汗,刚才大华怕小西受凉,给盖得严严实实。走进窝棚,抱起小西到窝棚口,小西依旧闭着眼,大华熟练地吹起口哨,小西哗哗尿了半天,想起窝棚外的柱子,不自觉地脸红心跳起来,放下小西,把被子往下拉了拉,小西翻了个身,又沉沉的睡去。

    一阵风刮来,大华捡起地上柱子的衣服,给他披上,月光下,柱子的牙齿白白的,右边嘴角露出一颗虎牙来。在抓大华的手时,大华也主动的伸过了手,只是前胸保持着一拳的距离。

    柱子抬头看看天色,估计喝酒的齐老头该来了,往大华的身上靠了靠,对大华说:叫我亲一下,说完怕大华生气,急忙看着大华的脸色。大华的头抵着柱子的脑门,小声说,只许亲脸,就一下。柱子高兴地搓搓手,好像要用手亲一样,又下意识的往衣服上擦擦,手上都是汗水。

    鼓足勇气,大华抬起头,侧着脸,微微闭上眼,如水的月光把他们影子印在窝棚的蒿草上,柱子心里一动,瞪着一双大眼端详着眼前的姑娘,大华脸上的绒毛在月光下看得分外真切。

    哼着小调,喝高兴的齐老头回来了,柱子隐身在窝棚后面,大华去前面迎着爷爷,告诉爷爷小西在窝棚住了,齐老头应了一声吩咐大华回家,大华转身看了一眼暗影里的柱子,往家走去,看到齐老头进了窝棚,柱子几个大步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他知道大华在前面等他。

第五章喜讯

    忙过了秋,陆伟民接到大姐托人捎来的信儿,小女儿春兰订好了日子,打算在九月初二结婚,男方是离家十九里地河北乡新胜村二队周国梁的小儿子周强,周强是个木匠,手艺活在十里八村很有名声,大姐陆伟兰见过一面,挺壮实的一个汉子,见春兰不反对,也就订下了日子。大姐伟兰其实是陆伟民的大爷爷家的大孙女儿,四个孩子,春兰是最小的孩子,老大春山、老二春明是小子;老三春菊和老四春兰是闺女,大姐夫谢鹏飞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

    陆家老哥们三个,老大陆伯富,老二陆仲祥,老三陆叔贵,1899年也就是清光绪二十五年,日本明治三十二年,农历三月初五,老哥三个在老家河北乐亭烧了地主刘青山家的院子,背着老娘、拉着媳妇孩子,加上郝亲家和亲家母,一共十八口人,连夜逃出了村子,来到东北。

    陆宝华一年前痨病去世,老太太跟伯富、仲祥、叔贵三个儿子住在一起,三个儿子各住一间草房,老太太独自守着东厢房,东厢房大,是陆宝华跟老伴住了快三十年的老房子,做饭吃饭都在东厢房,陆宝华在的时候,三个兄弟都娶了媳妇,但一直都是一个锅里吃饭,也没人敢提分家的事。哥三个住的是后来老大成亲时盖的,老二、老三的也就一起盖起来了,陆家的孩子勤快,盖房子都是自己家人,老大媳妇郝淑清没过门前也出过力,郝老汉跟陆宝华是从小长大的发小,也算是指腹为婚。

    刘青山看上了老二仲祥的媳妇美兰,几次带人来家里调戏,忍无可忍,老大带着女眷孩子黑天后就出了村子,老二半夜翻墙一把火烧了刘青山的院子,大火烧得红了半边天。陆仲祥追上大哥时天已经大亮了。

    一路相扶着,三个男人拉着木头轱辘车,肩上套着绳子,车上是几个半袋的粮食、杂物和孩子,妇女们跟在后面。陆伯富的亲家郝大奎挑着一副挑子,王氏帮着女儿牵着孩子。老二仲祥放火的时候,是陆伯富的长子陆玉明给二叔拉的车,十九岁的年纪,牤牛一样壮实。

    陆伯富大媳妇的娘家只有郝老汉跟婆娘王氏两人,也跟着他们一起跑出来了,二媳妇美丽和三媳妇春桃的娘家不是本地的,分别托人稍了个条,说是找到落脚的地方再给家里回话。兵荒马乱,加上地主的强占豪夺,河北从此没了陆家这一支。

    二年后,陆伟民的二爷爷回过一次老家,找到亲家赵汉,赵家的三口人,两个老的,一个十三的小姑娘,也随着他们到了东北,住了几个月陆仲祥的仓房,才在大家的帮衬下,盖了个三间马架子。

    陆伟民的爷爷老么,生了三个孩子:爹爹陆玉林是长子,大姑陆凤芝、老叔陆玉双。逃离河北的时候,爹爹陆玉林还没定亲,大姑十五岁、老叔十三岁。陆伟民的大爷爷、二爷爷也都是三个孩子,不算太奶奶,到陆伟民这辈儿是第三代人,堂兄弟兄妹加一起也有一百五十多人了。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陆伟民带着一儿一女,到了村头。八岁的小南比小西懂事,路上给弟弟讲这个讲那个,讲小西不在家的日子里,发生在家里的故事,来之前,妈妈烧了一锅水,仓房里拉出洗衣服用的洋铁盆,给小北、小西洗澡。两个孩子坐进去正好满满的一盆。妈妈给妹妹洗,小南给弟弟洗,小西淘气,撩姐姐一身水。小西是齐娃接到陆伟民捎来的信儿后给送回来的,二燕舍不得小西走,还哭了一通,小西答应给她们带喜糖回来。

    陆伟民推着自行车,跟认识的人打着招呼,小南小西穿着新衣服,跟村里的小孩比,洋气了好多,早有腿快的孩子去告诉老汉陆玉林,你家城里来人了。

    还没到门口,大黑大黄两条狗叫着冲了出来,见是陆伟民,摇着尾巴没了声音,但还是窜前窜后,小南小西害怕,躲在车后,陆玉林从屋里披着衣服出来,呵斥了两声,两条狗夹着尾巴回到刚才趴着的地方。

    房前的西院墙下,猪圈、狗窝、鸡窝一溜排着,东墙连着是仓房,院门是木板钉的,一头用废弃的三角带系着,没有上锁的地方,农村的院门都是没有锁的。

    进出的路也就两米宽,有些泥泞,猪狗走过的脚印清晰可辨,因为前几天下过雨。垡头子垒砌的院墙也就一米多高,围着宽十米,长十二米的菜园子,菜园的东北角,房门前,有个四根木头杆子搭起来的架子,架子上用围子圈着喂猪的玉米。两串红辣椒、三辫子独头蒜也挂在上面。

    递上带来的槽子糕,陆伟民扶着老父亲走进了房门,父亲跟老儿子伟刚一起住,老三伟平虽然是亲生,但在两岁时抱给老叔家了。生老三的时候,伟民的妈妈大出血死了,伟民妈去世后就被老叔直接抱回家。老三伟平是吃着陆玉双的老婆薛大凤的奶水长大的,大凤的二女儿比伟民的三弟早出生五天,好在老婶身强力壮,一个人喂养两个孩子,后来奶水不够吃了,大凤就给自己的二丫头吃糊糊,二丫头在两岁的时候得病死了,伟平就直接给了老叔当儿子。伟刚和媳妇孩子都去前院伟兰家帮忙,当然孩子们就是凑热闹,还不能干活,伟刚的两个孩子跟小南同岁,是一对龙凤胎。名字就自然的叫陆小龙、陆小凤。

    明天是谢鹏飞闺女春兰的大喜日子,来帮忙的人有几十口,前后院占了三、四家,都是亲属或屯亲,在一个村子住,总能攀上亲戚的,陆伟民推门进来的时候,自然又是轮番的一通招呼,住在城里,老亲少友的对他恭敬了许多,陆伟民却没架子,拜过长辈,弟弟和弟媳妇过来跟哥哥打招呼,张罗回去吃饭,被大姐夫给拦住,他安排几个妇女炒菜做饭,东屋是长辈的,西屋是小辈平辈的,妇女们基本上是没座位,饿了就抓一口吃的,小南小西被婶子们抱走了,陆伟民也就放心地喝起来。三分钟没到,西屋里的笑声就一阵一阵的传了出来。

    虽然明天才是正日子,今晚上的菜也不错,四凉四热,热菜是毛葱炒鸡蛋、辣椒干豆腐、韭菜炒豆芽、木耳白菜片;凉菜是猪头焖子、黄瓜丝粉皮、炸黄豆和肉皮冻子,酒是后屯王烧锅家的高粱小烧,赊来的,完事后给钱,多给的十斤酒算礼份子。陆伟兰杀了一头黑猪,留下了头蹄,下水给了帮忙杀猪的,留下一角就是为了春兰的婚事,其它的肉卖了差不多一百元,都给了春兰办嫁妆。全家人都忙乎着,只有春兰躲在东屋的后接出来的偏厦子里,呆呆地想着心事。

    给西屋上菜端碟的有两个女人,都是本村的,叫李月娥和冷金兰。月娥长的好看,弯眉细眼,清瘦的脸庞,前鼓后翘,水红色的上衣纽襻被撑得能看到里面的背心;金兰是个胖子,两个女人都是泼辣货,村里的男人没有几个没被她们骂过。

    陆伟民是村里唯一一个没被李月娥骂过的人,因为月娥是伟民的同学,虽然总共才上过三年。金兰没上过学,但她听月娥的,每次说伟民的闲话时都被月娥堵上嘴,伟民参军后,月娥嫁给队长的弟弟高三贵,结婚后的月娥下蛋一样的生了四个孩子,还打掉过两个,四个孩子都是奶奶带,生活不顺时,月娥常常指桑骂槐。有知情的人说,她是想嫁给陆伟民的。农村女孩子生来就得认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全了无数男女也拆散过不少鸳鸯。

第六章就差一分钱

    李大山从天擦黑时就在春兰家的房前屋后转来转去。大山家里穷,有个寡妇妈,常年病病歪歪,三个挨肩的妹妹,还不能干活,父亲干砖窑拉水坯子时被砸断了腰,半年就没了,为治病还拉好多饥荒。大山憨厚肯干,但家里的饥荒总是还不上,家庭的拖累叫他不敢去想婚姻。春兰喜欢大山的忠厚,觉得他人好,但不敢跟家里说,两个人暗地里见过几次面,不敢白天说话。每次见面春兰偷偷给大山拿吃的,陆伟兰跟老谢说过好几次发现干粮少了,老谢以为是哪家的孩子顺手拿走的,把装干粮的筐子挂到锅台上边的檩子上,后来又发现几次,春兰说是她半夜饿了吃的。

    一分钱憋到英雄汉!李大山与春兰的幸福就差一分钱的距离。假如大山的父亲还在,他的家也不会穷徒四壁,假如不是为了给父亲治病,也不会借遍了全村人家。乡里乡亲,同情的人还是有的,但也只是同情而已,家家都一样,娶个媳妇几乎要借遍身边的亲戚,没有被扒层皮也差不多了。

    一身衣服,两床铺盖,就算不要彩礼,最起码的这些大山也做不到,别说招待乡亲们的吃喝了。站在路边,他远远地看着陆续走进春兰家的乡亲们,他知道都是贺喜春兰出嫁的,他也想去,可他不能去,一份像样的分子钱他都拿不出来,何况他怕春兰看到他,何况他怕乡亲们在他面前说的祝福话,那祝福不是祝福他,是祝福春兰嫁给另一个男人。

    大妹妹大丫看到哥哥痴痴地看着不远处人来人往的院子,过来拉哥哥:“哥,都是我不好,要是我再大几岁,就能帮家里挣工分,要是我再大几岁,也能给哥换个媳妇。”大山捂住妹妹的嘴,不叫李大丫说下去,因为营养跟不上去,十二岁的妹妹跟别人家九岁的孩子差不多,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八九岁上学,李大丫是十岁。上学那年,是父亲下葬后的第二个月,大山知道家里没钱,为了将来,为了妹妹们能有出息,他向一起长大的光腚娃娃二奎借了两块五毛钱,二奎的姐姐出嫁,压车给了他四块钱,二奎背着家人借给大山两块五毛钱。

    大丫十岁上学,只上了一年,就辍学不念了,一是大丫要帮家里干活儿,二是第二年,二丫也九岁了,大山妈偷偷去集市上卖了几个鸡蛋,给二丫凑够了学费,等三丫到了上学的年龄,也送去读一年书,每个孩子都上学念一年,也算读过书,她的想法也仅此而已。如果不是大山坚持让妹妹上学,她根本没打算叫三个孩子读书,女娃读书没用,她就是一天书没念,嫁给大山爸爸的,也生下一儿三女,一点儿没耽误生养。

    大丫拉了几次哥哥,才把大山拉走,走到家门口,二丫也出来喊他们吃饭,大山把两个妹妹搂到一起,坚定地说道:“只要哥哥在,一定不叫你们受委屈的。”大丫比二丫懂事,拉着哥哥的手说:“哥,我会照顾好妈,你放心,我们家还上饥荒后,我跟二妹帮你娶媳妇。”听到妹妹的话,大山的泪水夺眶而出,他转身迅速地擦掉眼泪,他不想叫妹妹们看到他流泪。

    端起碗,大山吃在嘴里的饭费劲地咽下去,妈妈虚弱的身子什么都干不了,饭是二丫做的,小米饭,咸菜条。三丫见哥哥的脸色不好,低头扒拉饭,连咸菜都没吃。舀了半瓢凉水,大山泡着饭倒进嘴里,他想在春兰嫁人前再见她一面。

    平常春兰是不点灯的,妈妈说费油。偏厦子后面留了一个小窗户,白天还能见到亮,黑天就不行了。灯亮起的时候,大山看到了印在窗户纸上的人影,他敲了三下,停一下,又敲了三下,这是他们的暗号,如果没回音他就走了,有回音春兰就会出来。听到敲窗声,春兰吹灭灯,闪身到了后院,后院有个堆簸箕、锄头和二齿子的小屋,新打完的麦秸也都堆在这里,春兰把大山拉进屋里,不敢哭出声,只见到春兰的两肩抖动不停。

    哭了一会儿,春兰抬起头来,泪水不住的顺着脸往下流,大山用带着老茧的手帮她擦,就是擦不净。早晨擦过的雪花膏,被泪水冲了个花脸,她也顾不得这些,抓着大山的胳膊,仿佛松开手,大山就会消失。穷人家的孩子,要得到一份爱情,是真的这么难吗?

    “大山,你带我走吧,我跟你走。”春兰咬着嘴唇说。

    “不,我不能走,家里还有得病的妈和不懂事的妹妹。”大山摇着头低声却坚定地说道。

    “明天早上我就要嫁人了,春兰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大山伸出手捂住春兰的嘴不叫她说下去,两个人沉默下来,寂静的夜晚,静得能听到两个人的心跳声。

    西屋的人多了,有人点亮了煤油灯,屋子里显得有些热,上半扇窗户被炕上的人挂起来。吃饭的人多,炕上一桌,地下一桌。炕上是白茬的杨木方桌,掉漆的地方漏出木头的颜色,也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地下是几块木板搭的,木板下面垫着三个装满的麻袋,长条凳子是在学校借来的,春兰的二姐夫是村小学老师。墙上好多影子印着,人一走动,随着光亮,影子时长时短。

    看到陆伟民从县里回来,又触动了李月娥的少女情怀,小时候,她就跟陆伟民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屯子里差不多年龄的男孩子好几个,但她就愿意跟陆为民在一起。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憧憬过,假如自己嫁给陆伟民能是什么样子。人来人往,里外屋都是人,她没有机会跟陆伟民说话,只是端菜时匆匆瞥一眼,陆伟民能察觉到看向他的目光,但还是稳稳当当地坐着。

    弟弟伟刚和媳妇英子跟哥哥陆伟民和桌上的人打过招呼,要带着孩子们回去睡觉,四个孩子在外面跑累了,小西已经趴在二娘的背上闭上了眼睛。伟刚媳妇告诉陆伟民吃完饭后回去跟父亲睡北炕,南炕是她们两口子和孩子们,然后吆喝小龙小风,从小屋的旁边走过。

    外面的吵闹声过去,大山伸手搬过春兰的脑袋,面对面看着,时间仿佛凝固了一样。春兰抓住他的手,想把他拉近一些,但大山没有动,他觉得春兰明天就是别人的媳妇了,他没有资格再碰她,理智和道德也不允许。

    许久,大山才出声说话:“春兰,我只想在你嫁人前再看你一眼,,我要你幸福,我要你完整地嫁出去,我不能叫你抬不起头,我不能叫你被人看不起。”大山理智地低声说着,按着春兰的手汗津津地。

    春兰又流泪了,“大山哥,不管何时何地,我永远是你的女人。”

第七章迎亲

    当东方的太阳拱出地平线的时候,伟民、伟刚和伟平三兄弟已经到了东山。说是东山,其实就是个不到二十米高的一片丘陵,野生着一些榆树、杨树和柳树,因为没人修剪的原因,树杈随意疯长,一蓬一蓬的矮棵子到处都是,像样的长的挺拔溜直的不多。东山离村子不远,也就一里地的距离。

    走过五颗修剪整齐的榆树,地面平坦了好多,虽然野草丛生,但明显看出有人清理的痕迹,这五棵榆树不高,排成个三角形,伟平每次来都带着镰刀修理,这里他来的次数最多。离树大约五米左右,按次序,排着陆家的几代人,一共八个,三十几年的光景,形成现在的陆家坟地。

    靠北最上头的是老祖宗陆宝华跟陆王氏的坟,陆伯富去河北回来的时候,用一个半米见方的木盒子,把老父亲的骨头带了回来,跟母亲合葬埋在东山。后来,老祖宗的脚下,挨着三个坟头,是陆家的老哥三个。玉子辈的,列在第三排,已经立了四个坟头,陆伟民哥三个来到靠右边母亲的坟前,摆上贡品,点着纸钱,跪地下磕了三个头。东升的太阳已经发白,水洗一样湛蓝的天空下,哥三个疾步走着,接亲的人们马上就到,表妹春兰今天出嫁。

    远远地,就看到接亲的两挂马车,车老板把系着红缨的长鞭子甩得啪啪响,马头上系着大红花,两挂车清一色的红马,威风凛凛进了村子,进村的路边站满了看热闹的和参加婚礼的人,车上的人相跟着进了院子,新郎周强胸前带着大红花,憨憨地笑着被大家拥进屋里。

    新娘春兰坐在铺着新被子的炕上,身边围着几个要好的姐妹。为了把婚事办得敞亮,陆伟兰忙活了快一个月,秋收的活儿都是谢鹏飞带着孩子们干的。为了省钱,西屋只是打扫一下灰尘,东屋可是费了一番心思:新吊的棚顶,原来被煤油灯熏黑的地方都看不见了,托人去县城买回专门糊棚和墙的窝纸,过去从来没买过,特意去会计家打听怎么糊棚,这种纸要对花的,整的不对花就乱了,整整糊了四天,屋里亮堂堂的。谢鹏飞是满族,陆伟兰是汉族,给第一个孩子报户口时,生产队会计给起的名字,定的民族是满族。后来孩子们考大学的时候,满族人还享受加分的政策,这是后话。

    其实最早的东北人大多是满族人,开始满族人是游牧,经过满洲到清朝三百多年的熏陶,满族人家几乎都固定而居,而且非常注重家具以及屋内的摆设,再穷的人家,也能有一个炕琴柜。炕琴柜分上下两部分,上部存放小件的衣物,中间有两扇门,下部为四个抽屉,装着针线、剪子锥子、顶针和缝补袜子用的袜撑子等。抽屉下面有一档板。打开中间的两扇门,里面是放被褥和枕头的地方,炕琴正面的大门小门上,都画着好看的吉祥图案。

    炕琴是当年陆伟兰结婚时的,擦得干干净净,摆在炕稍靠着东墙,靠着炕琴的是一对扣箱子,就是那种上面翻盖的,上面画着牡丹花,看得出是新的,应该是新姑爷周强的手艺。

    箱子上显眼的是一对青花对瓶,有五十公分高,大肚子细瓶颈,开口处散沿,瓶口的里面细瓷雪白,这对青花瓶,是陆伟兰的爷爷带到东北的老物件。左边的对瓶口插着一束塑料花,右边的对瓶口插着一个鸡毛掸子。

    县城的有些地方已经点上了电灯,农村还是煤油灯,说是煤油灯,就是普通的一个瓶子,瓶盖上有个洞,里面装满煤油,一根线绳穿进去,露出半寸的线头,有钱的人家能用上带灯罩防风的马灯。陆伟兰的马灯是新买的,放在箱子盖上显眼的位置。屋里稍微有点旧的就是箱子上靠墙摆着的,在对瓶中间的大镜子了,镜子的右下角,是伟大领袖***的像。由于时间长了,镜子的水银有些暗,但还能照出人影。

    见春兰低头不语,二姐过来拉着妹妹的手,她不知道妹子跟大山的事,以为妹妹是舍不得离开家人,低声咬着妹妹的耳朵:“三天就回门了,姐姐也会去常看你的,周强手巧能干,能嫁给一个老实巴交的人,还能吃饱穿暖,就知足吧。”二姐春芳长相漂亮,能说会道,是村里数得上的人物,但她跟李月娥不一样,月娥是嘴快性直,春芳是笑里藏刀,去年当小学教师的丈夫,涨不上工资,春芳直接找到校长,校长立刻给办了手续,嘴快婆娘们背地里说春芳跟校长不一般关系,但这话没人敢问春芳。春芳的家境不错,可惜肚子一直没鼓起来。

    春兰没有接话,心却在流泪,这时候,她得控制自己,她不能叫父母的脸上难看,她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女人,吃饱穿暖就是嫁人的目的?女人,什么时候才能给自己做一回主?她想反抗,却不知道跟谁反抗,周强不好吗?她不知道,周强哪里好?她也不知道,只知道今晚开始她就跟所有的姑娘一样,变成了真正的女人,妈妈是这么过来的,姐姐是这么过来的,李月娥,冯金兰都是这么过来的,围着的小伙伴们还羡慕她的嫁妆,她的婆家,因为她们没见过这么多好看的新衣服,梦里可能都没有见过,她们的梦想就是嫁人穿新衣服。

    车老板把车停靠到路边,早有帮忙的乡亲接过缰绳拴在树上,掀开马车的一块板子,掏出草袋子开始喂马,袋子里装着铡刀铡出来的一寸左右的谷草。

    早起的迎亲队伍被安排坐上了酒席,虽然也是八个菜,比昨晚的强了许多,为了门面,家里最好的东西都上桌了。小西今天有重要任务,给表姐春兰压车,被安排跟着表姐坐第一辆马车,圆圆的小脸被婶子给擦了点儿胭脂,像年画里下来的一样。

    小西、小南被月娥抱上了头车,月娥还不忘回头瞟一眼陆伟民,伟民佯装没看见,送亲的人不能去的太多,伟民哥三个都没上车,孩子交代给伟刚媳妇了。春兰胸前带着红花,情绪有些低落,隐隐的能看出黑眼圈,幸好快手李月娥在出门前给她擦了些男方送过来的紫罗兰香粉。

    小西看车上的人还没坐满,就调皮的跑到车老板那里玩儿鞭子,车老板年纪不大,看到涂着红脸蛋的小西就把小西扛在脖子上转了起来,小西咯咯笑着亲了一下车老板,车老板高兴地把他往空中颠了好几下。停下来,车老板打开车下面的一个木箱子,拿出一把剪刀,剪下一缕鬃毛,原来小西的用意是要马鬃扎毽子,大家都笑他人小鬼大,懂得溜须,拿到马鬃,小西早跑到春兰姐身边,跟小南显摆去了。

    接亲的两辆马车加上送亲的两辆,排成一行,热热闹闹地出了村子。起风了,喂过草料的儿马子打着响鼻,马脖子上的铜铃铛响成一片,四辆车上坐着几十号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意,今年的收成不错,加上结婚的大喜日子,喝过酒的人们更是高声大嗓地吆喝着,要不是头车押着阵脚,车把式们早扬起鞭子催马跑起来了。

    陆伟民等马车走远了,就喊着送亲的老少回来吃饭,走到房山头,被李月娥拉住:“伟民,我有事找你帮忙,你躲啥啊?又不是叫你帮忙生儿子。”李月娥的挑逗叫陆伟民落荒而逃。

第八章琐事

    都说东北的女人泼辣,李月娥更是泼辣中的泼辣,不但泼辣还有心计。家里孩子多,劳力少,缺吃少烧的日子练出了厚脸皮,在温饱面前,脸皮可以不要。

    有一次去队上借粮食,会计张老跑暗示要是能有好处,她借的粮可以不用还,李月娥犹豫了一会儿,小声答应,张老跑觉得有机可乘,伸手解李月娥的布带子,李月娥抓着他的手说倒霉来了,要过几天干净后才可以,张老跑信以为真,屁颠屁颠地给她扛了半袋子苞米送到家。

    三天后的中午,李月娥主动去找张老跑,张老跑眉开眼笑,下颏的几根老鼠须都跟着抖起来,支走了同屋的食堂做饭师傅,转身拴上门。李月娥示意他把借条抽出来才可以,张老跑打开抽屉,当着李月娥的面儿,把按了手印的借据撕掉,李月娥不放心,掏出衣兜里的火柴把撕碎的纸点着,一颗心才落地。

    会计室的木头椅子是平时开会用的,能坐三四个人,李月娥个子不高,椅子正好够长,张老跑见一切顺利,伸手去解除最后一道防线,被李月娥叫住,她叫张老跑脱下棉袄给自己垫着,椅子太硬。谁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李月娥的黄带子解不开,被他拉成了死结,张老跑想用剪刀剪断,李月娥抓住不让,这时,外面响起说话声,张老跑一听声音吓得脸色灰白,抽出李月娥身下的棉袄,披着就去开门,进来的是他老婆大翠,手里抱着李月娥的三儿子。

    大翠推门见李月娥靠着椅子坐着,把孩子丢给她,大着嗓门喊道:“你这娘们跑这里清闲,想把孩子冻死啊?”没等李月娥说话,张老跑先开口:“是月娥妹子来找我借粮食,家里要断顿了,我正打算领她去仓库呢。”

    大翠瞪了张老跑一眼:“你去给装点儿小米子,她孩子在这,还用跟着你去吗?孩子多不够吃,你就别写啥借条了,队上也不差几斤小米子,别的可以省,一顿不吃饿得慌。”回家的路上,儿子趴着妈妈的耳朵说:“妈妈,我等半天才看到张婶,我就是按着你教我的话告诉张婶的。

    自从大翠帮了一次忙,李月娥和大翠成了好姐妹,张老跑只能放下邪心。李月娥平日瞧不起村里的男人,但对陆伟民却是另眼看待,虽然敢说笑话,从没有过格,拦住陆伟民是有原因的:

    “能搞几斤面起子(小苏打)不?小四的奶水不够吃,再顺便搞几袋奶粉吧。”说完还故意挺胸给他看。陆伟民摆摆手,叫她小点声,家家都吃玉米面,没有面起子,吃的饼子都是酸的,但城里供应要票,要是乡亲们都来找他,他可满足不了这么多家。见他摆手,以为他要说什么,月娥把头凑过来,伟民急忙点头答应过几天给她送来,李月娥这才满意地扭着屁股走了。

    前晚上的酒还没醒透,伟民吃了一碗小米干饭,推碗离桌,跟伟刚来到自家的场院。每年秋天,秋收前,各家各户都会在房前或房后用石头滚子压平一块地,用来脱谷子、小麦、豆子。脱谷子、小麦、豆子的方式还是马拉碾子,一圈一圈的压着摆在地上的秸秆,脱完这些还要晾晒,晒过的粮食才能装袋运回家里,自从生产队有了粮食加工厂,石碾子成了没用的摆设,在房后,井沿边常常能看到,辘轳井边垫木头水槽子或石头水槽子的除了石头以外,都是废弃的磨盘或碾子。玉米一般都是拉到家送到囤子里,吃的时候再手工搓成玉米粒,两只手拿着两只玉米棒,互相一转,米粒就脱下来了。

    按照农村的惯例,哥俩商量给父亲买一棵寿材备用,伟刚看好了一棵红松,是村里去山上干活的朋友带回来的红松圆木,正好够一副料子,大哥伟民笑了笑,答应过几天带钱来去买,伟民一个月的工资三十六元,买这棵松木要八十元,答应伟刚后,伟民开始琢磨着该怎么跟单位的互助会借钱的事。

    从场院回到家里,伟刚给大哥到了一缸子水,搪瓷缸子外面有几块地方掉漆,里面洗的很干净,竹壳的暖水瓶不太保温,伟刚要去烧水,被伟民阻止了,父亲不爱热闹,自己去后面的地里捡柴火,在农村,每家都有一个柴垛,家里的男人能干还是懒惰,看柴垛就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伟刚的房子是结婚那年盖的,两间草房,南北炕,两个炕的中间由木板搭起的架子,两只木箱子并排摆放在上面,柜盖上面有两个镜框,一个相框里是几张黑白照片,父母的、伟民一家的、伟刚一家的,每张照片的右下角都有照相的年月日。另一个相框里摆放着***像章,铁的,瓷的,伟民家也有好多***的像章,但都放在复员回来时买的皮箱里,小东小南拿出来当玩具玩,被妈妈狠狠教训了一顿,后来箱子加上了锁头。

    父亲住的北炕其实是个半截炕,昨晚伟民回来时就跟父亲睡一个炕,南炕有个幔帐挡着,北炕没有,半夜里,有人起夜撒尿的声音就像在头顶,伟民半夜起来,不好意思在屋里解手,推门到了院子,深秋的夜晚已经有点冷,回到屋里赶紧钻进被窝,南炕伟刚、伟刚媳妇均匀的打鼾声,小西说梦话的声音都听得清,伟民好半天才睡着。

    清晨,伟刚媳妇淑华领着四个孩子从外面走进院子的时候,陆老汉也从后门回到了家里,一时间,清冷的屋子里热闹起来,小南懂事,扒了一块糖塞进爷爷的嘴里,小风凑热闹,也扒了一块糖塞给爷爷,陆老汉摸着两个闺女的头,开心地笑了。淑华手脚麻利,一大锅水已经烧好,过来给父亲、伟民、伟刚倒水,水冲搪瓷缸的声音,害得伟民的表情有些不自在,正好小西掏出压车的红包给他看,伟民趁机站了起来。

    红包是个四方的,两个红包一样,里面包着崭新的一元钱,这是陆小西长到五岁,属于自己的最大的财富了,压车的故事,在多年以后,他讲给好多人听,他的发小,他的老师,他的初恋,他的红颜知己。

    大姐见伟民没有回去,打发春芳过来找。春芳拿着红纸包着的喜糖,扭着步子刚进院子,伟刚媳妇急忙出去迎接,屋里的人也都出来了,大黑大黄也过来凑热闹,围着院子里的人们,蹭着裤腿。伟民叫春芳回去跟她妈解释一下,晚饭回县里吃。转过身来,又跟父亲说了几句注意身体的话,叮嘱弟弟、弟媳照顾好父亲。春芳递过包着的喜糖,淑华装上二十个鸡蛋给嫂子,小南和小凤已经在约定下次见面的日子了。。。。。。

    童年真好,我们常常发出这样的感叹,家乡真好,我们常常心怀仰慕,即使当初的家乡穷困不堪,即使现在的人远在天边。

    我们每个人都有过童年,无论是美好的还是苦涩的,但都是令人难以忘怀,这种感觉一直跟着我们,在梦里,常常能梦到小时候,梦到小时候的草房,小时候的人,小时候的事,虽然我们不能走回过去,但我们的记忆常常悄悄的溜回去。

    陆伟民带着孩子到家的时候,老婆已经做好晚饭。离家不过一天时间,他感觉跟平常回家不一样了,生活就是这样,人们总是追求安宁美好,但一旦平安无事,又觉得缺少了什么。小时候听熊瞎子掰苞米的故事,觉得狗熊真笨,其实不对,假如它掰一穗就停下来,怎么能知道前方有更多的苞米?无论是动物还是人类,没有追求也就没有了目标,也就失去了动力。大到国家的事,小到个人的事,不论什么事情都应该有自己的看法和想法。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什么也没得到,但享受了人生的过程,我们的内心就会变得富有。

    陆伟民不是哲人,想法也就是一会儿,伸手关灯,妻子的脑袋枕到他宽阔的胸膛上。生活就是过日子,至于活得好还是不好,只有自己知道。想到昨晚头顶的撒尿声,陆伟民兴奋起来,她知道那是弟媳小解的声音,大人撒尿的声音跟孩子不一样,女人撒尿的声音跟男人也不一样。媳妇似乎已经睡着,不在说话,他伸出手去,开始在老婆的身上摸索。。。。。。

第九章悦来大车店

    陆小东的性格跟小西不一样,不爱说话,虽然跟张叔叔家的张君是一个班级,可两个孩子都是各走各的,同住一个院子里的男孩子不少,小东却总是跟付家老二在一起玩。傅家老二叫付玉堂,姐姐叫付宇,妹妹叫付珊。付妈妈是个美丽的女人,高高的个子,名字很洋气,叫萧玫。据说是因为成分不好,才从清水镇投奔老乡,嫁给了付玉堂的爸爸付明生,付家是几代贫民,娶上这么漂亮的女人叫付老爹高兴了好久,逢人便夸是祖上积德,儿媳妇成分好不好不是她自己能决定的,过日子好就行。只是付妈妈的脸色有些苍白,一干力气活就喘得不行,付明生托人找过大夫,就是看不好。

    吃过晚饭,小东又来找付玉堂,两个人商量去大车店玩儿,大车店里白天的车马并不多,到晚上的时候才开始热闹。大车店里是禁止孩子们进去的,平时对开的木头大门是关着的,高高的,足有三米多的高度,旁边是个小门,人进出都是走小门,来大车的时候才打开大门。大门上面有根横钉在桩子上的杆子,杆子上还有过去贴过对联留下的痕迹,每次孩子们进去都是趁看门的不在或者爬上进院子的马车才能混进去。

    看门的老头姓张,个子矮矮的不足一米四,短粗的腿,大大的脑袋,张嘴的时候,嘴里的几颗金牙明显地露出来,大大的圆眼,眉毛跟刷子一样又黑又粗,肥嘟嘟的一脸横肉,淘气的孩子们给他起个外号叫“小板凳。”因为起外号的事,他们跟老张头的姑娘、儿子都打过架,他们是一个学校的学生,付玉堂还跟老张头的女儿张静同学。张静找过付玉堂,偷偷地给他拿过水果糖,可吃过糖,他们还是照旧看到老张头时,远远地就喊“小板凳”,有人怕别人给起外号,但有人却自己给自己起外号,卖水的“刘挑水”、木匠“王傻子”都是自己起的外号。大人们听到孩子们喊“小板凳”的时候,也都忍俊不禁地大笑,真的很形象,这外号也就传开了。

    悦来大车店的面积不小,是个方正的比足球场还大的大院子,院子里的房盖都是草苫的,背阴的地方长出了成片青苔,阳面有几棵风刮来的种子长出来的小杨树、小榆树,叫树有点勉强,都长得不高,细细的。北、东、南三面房子围着,只是北面东面的房子是大车店的,南面是前面住户的后墙。靠院子的北面,房子足有五十米长的一长排,窗户朝南,中间有个对开的门,北面没有院墙,房子的后山当做围墙,房子外面是一条不宽的路,小东他们上学就是走这条路。正对大车店大门东面的一排房子,是当仓库用的,与住人的房子连着,仓库边上是井房,井房子探出一节粗粗的铁管子,管子下面是长长的木头槽子,给来往的骡马喝水用。如果看井房的人走的时候,他会把管子边上的木头槽子放满水,这个木头槽子是个一米五见方,一米高的大槽子,车老板可以拿着“喂得罗”(方言:上粗下细的水桶)打水喂牲口。

    水井的东面有一排马厩,进大车店的门口的守卫小房子也有一排马厩,平时里面的马不多,下雨天,车老板子会把马牵到里面,没雨的时候,都把马栓在院子中间的马槽子那里,出去进来方便。

    跟大门连着的是一排木板围成的有三米高的墙,墙的西南角连着小东家的仓房,仓房边上是个木头垛,木头垛里常常发现黄鼠狼,据说身子弱的女人和孩子容易被迷上,装卸队陈迪的老婆就被迷过,这事还真有人相信,因为不止一个人被迷过,至于黄鼠狼为什么能迷人,没人能说清楚。

    院子里共分两半,一半停放马车,一半是喂马的地方。马车都是车辕子朝南,排成一溜,车轱辘下塞个石头,车上都备有根带尖的粗木头,顶着车辕子,地上的粪便不多,都是卸车时牲口拉的,来大车店住的车基本都是马车,偶尔有牛车,马粪集中的地方是马槽子那里,马槽子分十排,中间有个过道,是通往厕所的。

    顺着南北的方向,马头朝西,马尾朝东,缰绳都是栓在槽子上面的横杆上,生人一般都不去靠近马,被踢一下会受伤的,马蹄子很有劲,加上马蹄子上带着铁掌。马吃草的声音很好听,小东跟孩子们偷吃过喂马的黑豆,咸咸的,喂马的豆饼也吃过,是干豆饼,带有一股油香味,偷黑豆得找有空场的地方,去马头的前面,去后面会被马蹄子伺候的。水桶里泡过的豆饼不能吃,泡豆饼的水是饮马用的。

    院子里最显眼的地方就是厕所,因为厕所的地势高。厕所靠着南面的屋子后墙大约三米的距离,厕所的坑是石头砌起来的,坑的上面有一个木头搭建的木房子,南北长六米、宽三米,顶上是灰色的瓦片。男厕所的门朝东,女厕所的门朝西。男厕所有八个蹲位,女厕所只有两个,男厕所跟女厕所的隔墙一半是砖的,后面一半是木头板子。上厕所的时候,大便是脚踏着两块木板,木板中间是空的,下面是石头砌的,小便是靠墙用砖砌起来的一个池子,里面修着斜坡,方便尿水流下。男女厕所中间的木板缝有被人弄过的痕迹,“小板凳”堵过几次,过几天就会被扯掉,好在来大车店的女人不多,从设计的蹲位就能看出来。

    小东和付玉堂是跟着出去喝酒的车老板子混进去的,“小板凳”认识他们,不会放他们进去。

    推开门,小东去东屋,付玉堂去西屋,晚上能捡到烟盒,不过都是便宜的,偶尔能看到带锡纸的烟盒。他们捡烟盒很专业,前面宾馆的后院,常常能捡到带锡纸的大前门、江帆、飞马之类。小东刚推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呛人烟味,车老板子抽旱烟的多,烟袋、烟锅子、纸卷的都有,这种烟都是自家种的,省钱又过瘾。

    东屋的门口是小卖店,摆着几样便宜的烟和馒头面包之类的干粮,烟都是贴着玻璃摆一排,两根松紧带勒着烟,小卖店的窗口还摆着几个酒坛子,坛子上贴着红纸写的黑字,大大的酒字写的很有气势,写字的人很有功底,陆小东对着酒坛子上的字比划过,学校曾经教过一段时间书法,不知道什么原因后来又取消了。

    坛子上的搪瓷方盘里,几个称酒的酒提了摆在那里,一斤的、半斤的、一两的,不能少的还有个搪瓷的漏斗。打酒的时候,漏斗往瓶子口上一塞,酒就顺着漏斗装进瓶子。生意人都知道“快打酒慢打油”的说法,有计较的老板子买酒的时候,就叫打酒的人慢点儿,有时候还会借机会先喝一口,尝尝酒的度数。

第十章讲古老汉

    付玉堂从西屋过来的时候,小东已经走到屋子的最里面,北炕上,一群人围着一个红光满面的老汉,老汉下颏一缕花白的胡须,眯着眼,端着个长杆烟袋,铜锅子里滋滋的响着,冒着蓝烟,烟锅子明一下暗一下。地下到处都是黑色胶皮鞋,空气里飘着脚臭味,汗味,还有混合的旱烟味、酒味儿。炕墙子是黄土抹的,有的地方露出了黑坯子。小东和付玉堂爬上炕,找个人缝挤进去,老汉开始讲第二个故事,老汉是常去书馆听书的,讲起故事大有章回小说的味道。

    话说离我们村不远的赖马沟有个黄瞎子,黄瞎子其实不瞎,就是眼睛小点儿,瞪大的时候能看到黄眼珠,常年不洗的脸上还有一块黑痣,黑痣上长着几根白毛,眼屎差不多把眼睛的那道缝盖严了,才得了个黄瞎子的外号。黄瞎子病病怏怏骨瘦如柴,一年也挣不了几个工分,孩子还不能劳动,靠吃反销粮生活,家里一个老婆加上五个孩子,穷得是四壁黄土,房顶露天。

    老辈子盖的三间马架子里面一铺大炕,全家人一共才有两床破被子,土炕上没有席子,糊着捡来的小学生的本本,找不到炕沿,直接用土坯抹齐。夏天的时候,把棉袄的棉花掏出来,冬天的时候再装进去。孩子们穿的都是邻居给的,有些是捡来的。女人一般白天不出门,裤子留给黄瞎子白天穿,晚上她才穿上出来挑水拣柴,五个孩子清一色的都是丫头,命里无儿的劳碌命。老婆虽然一脸菜色,长相还算可以,大眼睛高鼻梁,虽然穿的破旧但是干净,屯子里的男人有动歪念头的,都被这婆娘用四股叉打了出来,也算是人穷志不短啊。

    说完这句话,老汉故意停顿了一下,往四周看看,早有人递过来一碗廉价茶末沏的茶水,老汉喝水的时候,会来事的又给装上一锅烟丝点着,这时又有人搬来两个长条凳子,靠着炕沿坐着,老汉也进入了角色。

    话分两头,说山东地界黄河边上的一个村子遭大水淹没,那水来得急,听到有人喊发水了的时候,大水已经到了房顶,一村子人加上牲口,就没剩下几口,高大壮的一家老小七口人,父母、老婆、三个孩子,就剩下他自己,房子倒塌,都埋进去了。小时候村里来过一个算命的,说高大壮命不好,大壮的老父特意给他改了名字,原来他叫高飞。高大壮把亲人埋了,远走北大荒,这或许就是所说的远走高飞吧?老汉卖了个关子,听的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高大壮来到东北赖马沟投奔亲戚,到了村里才知道亲戚去了黑瞎子岛种地,正走投无路,路边转磨磨的时候,被生产队的队长发现,队长发现他不是本村的人,就盘问了几句,大壮实话实说,说到伤心处,高大壮蹲在地上抽搭起来,队长看他人高马大,答应留下他,给生产队喂马,原来喂马的老王头得了大病,正好顶上了这个坑。

    有一天,高大壮晚上去挑水,正好碰上黄瞎子的女人也出来挑水,水斗子快到井沿时,一个没抓住,水斗子掉下去,井把子飞快地转着,当时就把女人打倒在地,高大壮拉起女人时,女人头上的血已经流了一脸,大壮脱下背心,撕成布条子给女人包上。后来这女人找到生产队长,才知道这个汉子是山东过来的盲流子。

    大壮跟队长去过女人的家,才知道女人叫娟子,大名崔丽娟,也是前些年山东逃荒过来的,指望嫁个本地人能吃上饱饭,没成想男人体格弱,还生下一堆丫头,好在黄瞎子虽然不知冷知热,总算没动手打过她。娟子见队长带着的人正是给她包过脑袋的男人,惊喜之余,就想跪下给恩人磕头,被大壮伸手拦住,队长问明情况,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知道娟子也是山东人,两个人就像见到亲人一样,这就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过了几天,大壮跟队长请假,去给老乡收拾房子,队长见大壮心眼好使,又叫两个人跟他一起去,走前嘱咐他们回生产队吃饭,因为黄瞎子家连吃饭的碗都没有。把房子收拾了,总算下雨天不用往外淘水,一家人千恩万谢,娟子想留几个人在家吃饭,可家里的几个粗碗根本拿不出手,大壮发现娟子为难的样子,告诉她队长叫他们回生产队吃,总算解决了一个难题,临走,大壮又答应帮他们把大炕接出两米,中间用柳条子抹上泥巴,算是弄出个里外间,娟子盯着脚尖不说话,被黄瞎子吼了两嗓子。

    春头子,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几乎家家都断了吃的,黄瞎子找生产队长借粮食的时候,正赶上大壮跟队长在马圈里,弱不禁风的黄瞎子在大壮面前更是少一扎矮一头,队长把黄瞎子拉到一边,撮合高大壮帮黄瞎子家干活,黄瞎子满口答应。黄瞎子走后,队长跟大壮说帮忙的事,大壮有过女人,对娟子的印象也不错,队长没说这事的时候,他也想过帮这个女人一把,见队长问自己的打算,没做声,点点头。

    村子里也有拉帮套的人家,当面这事没人说,大多数是可怜同情,有人撮合,可这事得人家同意才行,高大壮孤身一人来到北大荒,要是真能靠着自己的力气,找到个落脚的地方,也算有个家。

    黄瞎子把铺盖卷放到炕头,娟子开始是一愣,看到跟着进来的高大壮时,脸一红转身出去了,孩子们见到高大壮倒是高兴,每次来都会给她们带来吃的,至于大人的事,她们都不懂。

    付玉堂听了一会儿,怕回家挨揍,喊小东回家,小东正听得来劲,叫他先回去,他还想在听一段。老汉见听故事的都出了神,哈哈一笑,问旁边的一个半大小子,知不知道拉帮套,半大小子摇摇头。老汉看没人接话,就说,不是哥俩娶一个老婆,是一家的男人有病不能干体力活,找另一个男人帮忙干活,老汉的解释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在东北农村,也有在林区的,家里没有干体力活的,真的会很穷,家里没有男丁会被人叫“绝户”,所以就是再穷也得生个男孩,为了生男孩子,家里有五六个女孩的不在少数,幸运的可能最后生出一个男孩,家里的男人无能会叫人看不起,但是家里的女人找到一个拉帮套的却没有人说三到四,一是那个女人厉害,找的男人膀大三粗,特别是外来的盲流,独身一个,没人去招惹这样的人,弄不好会一把火烧了你家。

    拉帮套的家庭都是女人当家,女人一般都对后来的男人好,一是后来的身体强壮,被看上的男人都长相不错,不然女人挨累也不会叫你去;二是人家出力多,干的活多,原来的男人也只能默默不语,有点憋屈也得忍受。

    懂事的女人会平衡两个男人的地位,有条件的人家会给两个男人烫上一壶烧酒,这就是晚上要有活动的意思了,没接到暗示的一方会悄悄躲出去,等完事了再回来。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炕上,很少有打架的,或许就是有隔阂也没人出来说的原因吧。

    老汉讲完了拉帮套,烟也抽足了,吆喝着听故事的人,明天接着讲狐狸的故事,陆续地有人打着哈欠开始打开铺盖,打杂的伙计也过来喊大家抓紧睡觉,马上闭灯,听故事的人们一哄而散。

    陆小东跟着大人们出来,有的人出来喂马,有的人提着裤子出来找尿桶,厕所离得远,晚上都是在走廊的门口放着一个大尿桶。小东躲过“小板凳”,出门的时候,又有几个人来住店,院子里的马打着响鼻,可能是远道过来的。

第十一章闲话惹的祸

    方圆不过五里的泰宁县在中国的版图上名不见经传,就是在本省也是默默无闻,勤劳的人们每天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虽然达不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邻里间的相处还是非常融洽的,在那个生活并不富裕的年代,能一周吃上一顿饺子就算条件不错的人家,家里包上一顿饺子,不管饺子馅里肉有多少,也不忘给邻居送上一碗,当然碗是那种不大的能装十个饺子左右的。

    温小华起个大早,丈夫刘牤子和干爹还没起来,她已经把饺子煮好。小华跟陈迪的老婆马艳要好,男人们还没起来,她就端了一碗饺子给马艳送去。她家住草房,马艳家住砖房,中间隔着两户人家和进出悦来大车店的路,也就百八十米的路。送完回来,男人们都起来了。

    温小华家是城外不远的菜农,经人介绍,嫁给了山东来的刘四喜,刘四喜外号叫刘牤子,据他自己说是个孤儿,脾气暴躁,生性好斗,喜欢喝酒。刘四喜第一次到温小华家是跟着介绍人去的,正赶上小华的老爹温宝要出去磨米,地上摆放着几个袋子,刘四喜二话没说,满满的一麻袋谷子,被他一只胳膊夹起来放到车上,温宝觉得小伙子能干活,是把好手,又听说在县城装卸队干活,挣的钱也不少,高兴的马上拍板,同意了这门婚事。

    温小华二十二岁嫁给刘牤子,她的个子不高,不到一米六的样子,身材瘦小,平时扎着两个辫子,长长的一张脸,弯眉细眼,虽然个子不高胸部倒是不小,刘四喜看中的正是这种奶牛一样的女人,能生孩子。最初家里还算太平,牤子喜欢喝酒,小华从不多说什么,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时间过了一年,小华还没怀上孩子,慢慢地,牤子的脾气大了,常常是喝多了才回家,要是小华敢问几句,就会遭到拳头巴掌,小华跑回娘家几次,忍气吞声的妈妈劝她回家生个孩子就消停了,老爹温宝也觉得脸面不光彩,不能生孩子,挨打也正常。

    干爹刘旺跟牤子在一个装卸队,山东老乡,跑腿子一个,新婚的老婆跟人跑了以后,一赌气来到北大荒,索性也不再找了,女人在他眼里就是祸水。有几次牤子喝酒倒在路边,都是刘旺给背回家里,感激之余,牤子摆了一桌酒席,把装卸队的几个伙计请到家里,正式拜刘旺干爹,牤子住房产处的房子,每月租金八毛钱,家里就一铺炕,刘旺找了几根旧的铁管,焊了一张单人床,算是有个安身的地方。

    自从干爹到了家,牤子出去喝酒的时候少了,刘旺也是个酒到杯干的爽快人,与牤子一拍即合,一天基本上三顿酒,牤子说喝点酒就成了神仙,干爹说喝点酒干活有劲,好在每个月的工资足够喝酒。

    喝过酒的牤子,常常拿小华出气,每次都是干爹充当拉架的角色。有人劝小华找人给牤子看看,说这么喝酒可能是酒魔,小华不敢,喝多了的牤子倒头就睡,睡醒了就动手动脚,害得小华怕天黑。天一黑,她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抖。

    干爹来的时候,小华买过一块布,做了个帘子,睡觉的时候拉上,牤子身体强壮,每天都要整一回,瘦弱的小华在她的手里像个小动物,每次都是瞪着恐惧的眼睛,不敢出声,任凭牤子蹂躏。喝过酒的牤子就是个畜生,越看到小华难堪,他是越有力气,后来,刘旺就找借口跟牤子不在一个班上,牤子白班,他就上晚班,牤子上晚班,他就上白班。当然每顿的酒还是照常喝。

    装卸队的活儿不是常有,有时候好几天没活儿,有时候晚上还得抢活儿,加班费是没有的,长期临时工的工资,干一天算一天,一群出力气的汉子没事的时候就晒太阳,说一些黄色的笑话,动手打架也是常有的,打过架,拍拍屁股,照样一个桌子上喝酒。

    这天牤子上白班的时候,按照安排是装卸水泥,火车上卸下来,再装到拖拉机上,刚卸下两个车皮,大雨忽然就下起来了,几个人都躲进火车车厢里避雨。刘大个子身高一米九,是装卸队出名的好手,曾经打赌赢过一顿饭,两百斤的麻袋他一起扛两个走出五十米,装卸队长都让他三分,看大家没事干,他开始讲荤笑话,牤子头天晚上又是一斤酒下肚,浮肿的脸上还带着潮红,独自点着一根烟,靠车厢躺着,刘大个子看牤子迷迷糊糊的样子,就走过来拍着他肩膀开起玩笑,叫他回家看看干爹是不是在家扒灰,牤子恼羞成怒,一棒子打到大个子头上,鲜血顺着车厢往下流,当众人把大个子抬上车时,警察带走了牤子。

    小华和干爹来到拘留所时,牤子已经换上了囚服,看到两人一起来到拘留所,心里不由冒出一丝疑虑,老婆早已经被她驯服的跟狗一样,不敢给他带帽子吧?这一棒子的代价是一个月的拘留,鲁莽的汉子开始后悔,低头接过小华带来的衣服,监狱警带走了牤子。

    从陈迪老婆马艳的嘴里,小华才知道牤子是因为干爹跟人打架,扒灰的故事小华听过,没想到出现在自己身上。干爹对她不错,每月都给她零花钱,打架的时候,干爹为了护着她,还挨过牤子的拳头,有几次被牤子骑在身上打,都是干爹把她拖出来,干爹拉架时碰过她的身子,她以为是不经意碰到,也没在意。从马艳那里回到家,看到干爹在家,四目相对时,她的脸莫名其妙的红了,赶忙出去给干爹做晚饭。

    刘旺下了夜班,去医院给大个子买了四瓶罐头,算是替牤子赔礼,大个子脑袋包着绷带,嘴还是不闲着,歪着脖子挑逗刘旺:我这是自己挨打帮你扒灰了,刘旺伸手拍过去,碰到大个子的肩膀时,又收了回来,讪讪地笑了一下。

    路过副食店,刘旺买了小华爱吃的猪舌头和尾巴,开门进屋,炕上的小桌子已经摆上,搪瓷缸子里烫着一壶酒,冒着热气,每天小华都是这样伺候两个男人,看到干爹手里的猪舌头、猪尾巴,小华不禁心头一热,牤子也给她买过好吃的,怎么没这个感觉?是牤子的巴掌把她的感觉打碎了?是牤子每晚粗鲁的动作伤了她的自尊心?是这次男人们打架叫她想起自己还是个女人?

    喝过酒,刘旺的头上开始冒汗,常年干力气活,身子骨比一般人强壮,四十岁的人脸上胡子不多,风吹日晒加上长期饮酒,脸色黑红,显得牙齿雪白,他脱下衣服找洗衣盆子,卸水泥的衣服被汗水一泡,衣服袖子都硬了。

    小华拿来盆子,动手来抢他手里的衣服,衣服没抢到却抓住了干爹的手,红脸的刘旺脑袋上的筋清晰的露出,光着的脊梁从脖子往下都红了,他可怜过这个女人,当她被牤子像对待畜生一样欺负她的时候,他有过冲动,推下这个混账东西。

    小华碰到干爹的手时,心里就知道自己完了,长期压抑的心里那股渴望像火山一样喷出,这个把她当人看的男人,在她眼里是那么强壮伟岸,她想主动一回,她想像个真正的女人一样,她想为自己活一回,这种疯狂的想法就算能满足她一次,就算下地狱她也不后悔。

第十二章下辈子还做你的女人

    付明生的老婆萧玫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看到医院的医生低声跟丈夫交谈时,萧玫感觉到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她微笑着叫过来丈夫,也把娘家来的哥哥妹妹叫到床前,她要回家,她要回去看看她的小屋,她要看看她的孩子,她新栽的花要开了,她要妹妹给她穿上那身最喜欢的红衣服,她嘱咐妹妹看她咽气的时候给她换下来,她知道人死了不能穿红衣服,但在咽气之前,她也要漂漂亮亮。

    回到家,她不用人扶着,自己脱鞋上炕,躺下时,眼神有些迷茫了,她拉着付明生的手,用微弱的声音嘱咐:“对不起了,孩子没有帮你养大,这辈子算我欠你的,等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女人。”

    萧玫带着对世界的遗憾,带着对丈夫的遗憾,带着撇下三个未成年孩子的遗憾走了。付明生不吃不喝坐了三天,他感觉他的女人还在,他一会儿摸摸萧玫的手,一会儿用手去试她还有没有呼吸,他不相信他的女人就这样没了,他要陪她在世上最后的日子。

    当人们把停放在地上的棺材抬上灵车的时候,付明生的眼泪下来了,这个陪伴他生活了十五年的女人,加上一起读过的中学五年,在他的心里,没有人能替代。虽然不是青竹梅马,虽然没有举案齐眉,但相濡以沫的时光,但相敬如宾的岁月,叫他终生难忘,叫他难忘终生。

    萧玫的爷爷是地主,他的父亲想当然地接着当地主,但萧玫只继承了地主的成分,财产没有见到,萧玫记事时已经地无一亩,五间破房,继承了爷爷的成分,但没有继承爷爷的财产,萧玫曾经恨过爷爷,可是看到爷爷慈祥的样子,她怎么也想像不到这个老人就是恶霸地主,电影里演的恶霸不是这个样子。

    父亲比较开明,省吃俭用也要几个孩子读书,哥哥萧啸天,妹妹萧瑰和萧玫基本上都读到五年,家里能变卖的东西基本都卖了,地主的帽子还一直带着。从小,萧玫和妹妹就不跟别的孩子玩儿,那些贫下中农的孩子很团结,坚决与地主崽子决裂,虽然地主崽子根本没有伤害过他们。

    付明生刚上学的时候个子不高,比萧玫矮一头,萧玫的家庭成分不好,常常被同学嘲笑,好在萧玫的学习名列前茅,老师比较照顾她。在学校里,还能安静地学习,一离开学校,淘小子们就跟在萧玫的身后喊“小地主”,小个子的付明生就帮着她打架,因为帮萧玫出头,他也得了个“小女婿”的外号。

    上三年级的时候,付明生的个子疯长,是班级里最高的,他的外号也没人敢叫了,班主任老师任命他当班长,副班长是萧玫,虽然萧玫的学习第一,可地主成分还是影响了她。五年的学习生活好像一眨眼,班里上学晚的都有相亲的了,一个班级的孩子,大孩子比小孩子能大七八岁。

    毕业五年后,付明生进县城酒厂当上了学徒工,萧玫成了清城镇刺绣厂的女工,当付明生追着萧玫,说出自己的外号“小女婿”的时候,走在大街上的萧玫转过身,认出这个身后的男人是自己的同学。

    提亲,相亲,结婚,“小女婿”真成了女婿的时候已经是半年后了,萧玫辞掉工作,成了付家的媳妇。

    往事如昨,往事难忘。

    当三个孩子围过来,小女儿付姗推他的胳膊时,付明生知道,他得振作起来,他的孩子们在等着他抚养。他得完成萧玫的嘱托。亲人们陆续地都走了,妹妹萧瑰没有走。

    萧瑰比姐姐小十二岁,姐姐文静,她活泼。她不在乎地主的成分,她不会像其它成分不好的姑娘,找个成分好的人家把自己洗白,她的独立不羁的个性让许多喜欢她的小伙子望而生畏,每次妈妈催促她嫁人的时候,她都是抱着妈妈的胳膊,嬉皮笑脸地说跟妈妈一起过一辈子,姐姐的突然离世,改变了她的独身念头。

    她要嫁给付明生,她要嫁给姐夫。下午开始有这念头时,她被自己吓着了,难道是冥冥中姐姐在主宰她的大脑?难道是前世她就应该等待这个男人?虽然是二十八岁的老姑娘,她不愁嫁出去,追她的人不少,还有几个小她几岁的男孩子。厂长的弟弟就公开说过,只要她点头,一切都给她最好的。

    感情这东西,没人能说清楚,一见钟情是为了情,青梅竹马是为了爱,日久生情,报恩相许,奉子成婚。。。。。。这些对萧瑰来说,都不是原因,如果非要给她这种想法找个理由,那就是母性。

    未婚的姑娘嫁给三个孩子的男人,未婚的姑娘嫁给亲姐夫,这想法在萧玫的脑子里出现时就再也没有动摇过。

    “姐姐,我要你活过来,姐姐,你还有什么没有交代?你就托梦给我吧,姐姐,这一切都是我愿意的,姐姐,我要当你。”她如同进入魔境一样仰望天空,她在云隙里试图能找到什么,她希望能看到姐姐,哪怕是一眼。云层变幻,有的像河流,有的像山丘,有的像牛像马,有森林,有笑脸,什么都有,她相信云里面会有姐姐的身影。

    天将傍晚,白天帮忙的人都走了,剩下几个远道的亲属,付明生带人出去吃饭,家里留下萧瑰跟孩子们。付玉堂不知什么时候跑出去了,不见踪影,萧瑰拉着付宇、付姗的手,耐心地哄着两个孩子:“付宇付姗,你们喜欢姨妈吗?”付宇毕竟年龄大一些,懂事地点头,哭过的小脸又流下泪水,付姗还不知道妈妈去干什么了,只是看到有人哭她就跟着哭,看姐姐又流泪了,就伸出小手给姐姐擦,还哄着姐姐:“姐姐不哭,姐姐我们还有姨妈,我们叫姨妈给我们当妈。”付姗的声音不大,听在萧瑰的耳里却像惊雷,是姐姐,姐姐到处都在,姐姐的灵魂还在。

    安排三个孩子吃过晚饭,萧瑰叫付宇给弟弟妹妹铺被子,连续几天的折腾,孩子们也都疲惫不堪,倒头睡去,萧瑰坐在地上的凳子上,对着柜子上的镜子,镜子里的自己变成了萧玫。萧瑰跟姐姐的身材长相十分相似,只是萧玫的脸色有些不正常的白,身子略显单薄,萧瑰的肤色有些黄,比姐姐丰满些,还有一个明显标志就是萧瑰有一颗小虎牙,不过不是大笑还是看不出来的。

    在萧瑰的眼里,姐夫付明生是个中规中矩的男人,没有什么特别的优点,当初姐姐跟父母说泰宁县城有个小学同学在追自己,父母开始是反对的,毕竟县城跟他们还是不一样,清水镇虽然是个大镇,户口本都不一样的,后来萧瑰出了主意,叫付明生来清水镇相亲,她也要看看未来的姐夫是什么样子,要是通不过她考察,姐姐就不能嫁给那个男人。

    当带着一副眼镜,一身中山装打扮的付明生走进萧家时,调皮的萧瑰一下子跳到付明生的怀里,付明生不知所措,放下不是,抱着也不是,萧玫只好过来解围,她告诉付明生,要是你抱不动这个妹妹,咱们的婚事就要凉,吓得付明生紧紧抱住萧瑰瘦小的身子,等萧瑰答应下地,付明生才轻轻放下这个泼辣的妹妹,那一年,萧瑰十岁。

    后来,付明生当上正式的姐夫后,常常调侃小姨子主动求抱的事,萧瑰也是暗地下手,姐夫的衣兜里总会莫名其妙地装满了沙土,他知道是小姨子干的,几次跟萧玫告状,萧玫也都是一笑了之。

    想起自己过去的淘气,萧瑰笑了,当年的恶作剧记得清清楚楚,难道那个时候,就注定她的生命中会有这个结局?

第十三章姨妈就是妈

    姐姐走了,姐夫完全可以再娶,新来的妈妈也会照顾孩子们,孩子们也会慢慢长大,她有什么担心的?白天的神情恍惚应该是深深的悲痛引起的,白天的幻觉应该是姐妹情深的感应,难道我就这样嫁给这个曾经的姐夫?难道就这样把自己的这辈子献给这个男人?外面的舆论怎么办?亲属们的议论怎么面对?会不会全社会的脏水都泼到她的身上?会不会有人认为他们本来就心存暧昧?

    这个男人值得爱吗?这个男人能理解她的心吗?这个男人能顶住外面的压力吗?萧瑰心里的问号在不停地增加。

    姐姐,我决定了,纵使所有人都不能理解,我相信你能知道我的苦心,我相信你能在天堂保佑我们。世俗的眼光能把我怎么了?我没有对不起别人,我也没有伤害别人,我不怕别人的非议,我要孩子们像在你身边一样,我要那个男人也能得到你给的那种温暖。

    萧玫在这个世界消失了,萧瑰也在这个世界消失,明天的我,就要涅槃重生,明天的我,不怕惊世骇俗。从明天起,我叫萧玫瑰。她站起来,帮孩子们掖好被角,她仔细地看着自己的手,觉得比平日多了一些柔情,觉得比平日温暖了许多。

    萧瑰如释重负,她胜利了,那个怀疑的影子被她打败了,那个怀疑的声音不再出现在耳边,这一天她觉得自己长了好多岁,这一天她觉得自己成熟许多,她微笑着穿上了姐姐临死前脱下的红衣,这活脱就是那个文静温婉的萧玫,不,应该叫萧玫瑰。

    付明生安顿好亲属们,匆匆往家里赶,虽然知道这一天早晚会到来,但他还是觉得突然地措手不及,孩子们没妈了,孩子们需要他,他要承担既要当爸又要当妈的角色,他要自己坚强地走出来、走下去。

    邻居们的窗户都黑了,他看到自己的家里还亮着灯,恍惚间,他好像觉得萧玫在灯下等他,多少个夜晚,他加班回来,家里的灯就这样亮着,灯下的萧玫手里拿着针线,有时候,她手里什么也没有,就是在等他,柔情的萧玫曾经对着他的耳朵吹气一样的低语:“家里的灯会一直亮着等你,这盏灯能照亮你回家的路。”

    推开门,坐在凳子上的背影吓得他差点跪下,萧玫回来了?那个舍不得离开他的萧玫凤凰重生?惊魂未定,他抬起眼镜,看到一脸庄重的萧瑰转过身来盯着他。他有些气急败坏,脱下外衣使劲的用手拧了一下,他没法对小姨子动手,只好拿手里的衣服出气。这个长不大的孩子,这时候还开这种玩笑。

    萧瑰拉过一把凳子,把付明生压在凳子上,又找来一把凳子,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萧瑰把付明生的眼镜伸手拿下来,看着这双有些红肿、有些惊恐、有些疑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

    “我要嫁给你。”

    付明生惊得一跳,凳子翻了,他压低声音:“混账,你疯了。”

    萧瑰伸出手指压在嘴唇上,又指了指炕上熟睡的孩子们,平静地说道:“付明生,我没病也没疯,我现在清醒地跟你说话,你是不是觉得我还配不上你?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这时候提起这事?你可以不用马上答应我,可孩子们的妈妈我是当定了,当我穿上姐姐这身衣服时,就是我最后的决定。”

    付明生摇摇手,点着一根烟,他被击晕了,他看到了萧玫,他听声音知道这不是萧玫,他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就是打死他也不敢想。从小到大,他接受的教育是好好做事正直做人,今天的事要是传出去,他的一世名声就毁了,名声、名声,他视名声如生命,对,爸爸给他起的名字也是叫他明白地生活,他怎么能做猪狗不如的事?他怎么能毁掉一个还是孩子一样的姑娘?这个长相跟妻子几乎一样的妹妹,在他的眼里就像个天使一样不能亵渎。

    他丢掉烧到手指的烟头,像哄孩子一样地说:“小妹,不要冲动,我知道你跟姐姐的感情,我知道你对孩子们的感情,我都知道,但我不能答应你这么做,你现在需要冷静,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谈好吗?”

    萧瑰看到付明生低声下气的说话,不禁莞尔一笑说道:“我答应你现在不说这事,我只答应你今晚不说,我不怕什么世俗眼光,你尽管逃得远远的,我来管孩子们,我是孩子们的姨妈,姨妈就是妈。”

    付明生在凳子上坐着,他不敢脱衣上炕,他觉得窗外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他,他仿佛看到鄙视的嘴角,他好像落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潭,他绝望地伸手,他抓住了萧玫的手。

    萧玫微笑着看着他,只是她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她是爬在他的头顶上俯视着他,她好像要对她说什么,翕动的嘴唇听不到声音,难道她是来谴责他的?难道她也知道了小妹的疯狂举动?假如真的这样,你就说出来吧,我该怎么办?我该如何面对父母孩子,萧玫,我听你的。

    付明生挣扎了一夜,他的头快要炸了,他的喉咙冒烟,他的额头滚烫,朦胧中,他发现手里抓着萧瑰的手时,像被烫了一样抽出来,身上盖着的被子滑落下来。

    萧瑰和付宇把他抬上炕时,他已经陷入无知觉的状态,连续的打击叫这个并不强壮的汉子倒下了,他的嘴唇干裂,渗出血丝,稀疏的胡子像铅笔画在脸上一样明显,萧瑰给他喂下几片药,叫付玉堂去给爷爷报信,她得主持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庭,她是孩子们的主心骨,她不自觉地已经成了这个家的主人。

    隔壁刘爷爷过来看了看付明生,说他这症状是急火攻心,嘱咐萧瑰去煮汤,再吃点儿感冒药,背手出门时还不忘回头看一眼萧瑰,小付姗跟着刘爷爷出来,趴在爷爷的耳朵悄悄说:“爷爷,这是我小姨妈,以后就是我妈妈了。”刘爷爷以为是小孩子胡说,不以为然,推门出去,跟街坊们唠嗑去了。

    付老爹到来时,付明生已经靠着墙坐起来了,喝过热汤,又勉强吃了半个馒头,萧瑰又递给他两片镇痛药,感觉身上轻快许多,只是他一直不敢正眼看萧瑰。

    给付老爹倒了一杯水,又递给付明生一个毛巾,萧瑰脸色庄重地跟付老爹说:“付大叔,叫你来是要跟你说个事,当着明生的面,我们也好把话说在明处。”付明生伸手想阻止萧瑰,举起一半又落下了,昨天他的脾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散了,索性不说话,看着父亲。

    付老爹端起杯子喝了几口水,慢条斯理地说:“我问过孩子了,孩子说你昨天没有走,还跟他爸爸吵架了,凭良心说,儿媳妇是难得的好人,我付家也算祖上积德,可要是叫你给明生续弦,太亏欠你了,这事也得你的爸妈同意才行。”

    看付老爹的语气,不是坚决反对她的意见,萧瑰准备了一夜的话咽下去一半,她抓着付老爹的手,柔和地说:“我爸爸妈妈是开通的人,他们也会答应我的做法,姐姐走了,姐姐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姐姐的丈夫就是我的丈夫,昨天晚上我就打定主意,今天开始,我就改名字,叫萧玫瑰,我现在就是两个人,我替姐姐活下去,姐姐没有干的活我来干,姐姐没完成的我会去完成。”

    付老爹的眼睛湿润了,这孩子要是做这样的决定,得顶着多大的压力,这女娃子比男娃子还要坚强,世上还是好人多,哪怕暂时不被人们理解,哪怕要被人们嘲笑,哪怕这好人还可能要顶着坏人的名声,但愿老天会给这孩子带来好运。

    付老爹叫过儿子,一只手牵着一个,他把两只手合在一起,付明生觉得一股暖流,不,是强大的暖流流遍全身,父亲的、萧瑰的,还有冥冥中萧玫的。

    放学回来的付宇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爷爷的身边,她也伸出一只瘦弱的小手,老少三代四只手紧紧地握着,付明生瞪大眼凝视着站在眼前的这个女人,他暗暗发誓,这辈子他要努力地活着,他要活出两辈子,他要对得起萧玫、萧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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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杯流年半杯月介绍:
《半杯流年半杯月》贯穿全篇的是生与死、情与爱、灵与肉、纯洁与心计、忠诚与奸诈。
主人公陆小西的成长经历是明线,以时间的变幻岁月的流逝为暗线。以历史的脉搏为骨,以人间情色为肉,再现北方的人文、历史、风土人情、社会变迁、改革开放的变化以及小地方、小人物的平常生活。
白描的手法写食色、人性,写市井小人物的内心世界。
让年青一代了解历史。让曾经的过客历史重温。半杯流年半杯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半杯流年半杯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半杯流年半杯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