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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匹夫韩五     半杯流年半杯月txt下载     半杯流年半杯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九章想念花开

    陆小西来到乱葬岗旁边的杨树林,满眼看到的是横竖不齐的坟头,有的坟头上的雪化净了,露出黑土,有的坟头上还摆放着花圈,估计是刚刚埋过死人。他掏出一朵黄花,早晨他特意叫妈妈给做了一朵大的黄花,又掏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稿纸,打开稿纸,是他前几天写给付姗的一首诗,小西把稿纸铺在地上,把黄花的铁丝插在稿纸上,然后找了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去。

    坐在石头上,感觉风小了许多,刚才还惴惴不安的小西,此时的心反而平静下来,因为他的儿时伙伴可能在看着他。一阵风刮过,黄花摇摆着,像在点头一样,稿纸围绕着黄花有规律地转着,转着,难道天人之间真的有感应?小西的眼睛有些朦胧,幻觉中,写在稿纸上的字,仿佛会跳动一样,出现在多云的半空:

    假如风儿能找到你,

    我祈求它,

    做我的邮差,

    把我的怀念带去。

    假如云儿能找到你,

    我祈求它,

    做我的邮差,

    把我的想念捎去。

    假如太阳能找到你,

    我祈求它,

    多一些阳光给你,

    你就不怕严寒。

    假如月亮能找到你,

    我祈求它,

    带上我吧,

    陪你数星星。

    天堂有没有风?

    天堂有没有雨?

    天堂有没有冰灯?

    天堂有没有书籍?

    天堂有没有路?

    天堂有没有桥?

    天堂有没有歌声?

    天堂有没有阶梯?

    我有好多话,

    我有好多题,

    假如你能收到,

    寄回我梦里。

    1978.清明.陆小西

    当陆小西第二次来的时候,已经是漫山遍野开着黄花的时候。在路边,他采了一大捧蒲公英的小黄花,找到上次遥寄小诗的位置,上次他把黄花和那张写满思念的稿纸用几块石头围上,这里平时没有人来,所以他顺利地找到地方,黄花还能依稀看出一点儿颜色,写满字的稿纸已经被雨水冲刷的看不出字迹,小西没有感到可惜,这些字已经深深地印在脑海里。

    他掏出那张似乎还能感受到付姗体温的纸条,小心地铺开,把鲜花放在纸条的上面,这一次,他没有感觉心情不好,仿佛是约会一样,面带微笑,他有一种感觉,冥冥中付姗会来赴约--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黄花之约。

    五月的风没有初春的肆意,五月的阳光唤醒心底的沉睡;陆小西躺在松软的地上,地上的草有青有黄,黄的是去年的草,青的是新发出来的草。他眯着眼,看天空中乌云慢慢地移动,看白云边上变换的光线,他伸手摘下身边的一朵黄花,叼在嘴里,鼻子闻到清新的草的味道,舌尖上浓浓的苦味刺激着他,他没有吐出嘴里的花,倒是享受一般地一口一口地吞咽下去,他觉得,这样的话,能接近付姗飘荡的灵魂。

    忽然,一只彩色的蝴蝶像老鹰捉小鸡一样俯冲下来,落在小西嘴里叼着的花上,小西急忙屏住呼吸,把两只眼睛闭上,只留着一点点儿缝隙,他怕睁看眼会惊走这只彩蝶。透过眼睫毛,隐约看到彩蝶翅膀上美丽的图案,彩蝶头上的两只触角轻轻地动着,像雷达一样扫描着四周,它却不知道,花径下有还有一双偷窥它的眼睛。

    碧草青青,鲜花盛开,化蝶?难道她像祝英台一样?难道是付姗?难道是她变成一只蝴蝶飞来?陆小西熟读诗书,梁祝化蝶的故事他知道,迷离中,脑海里浮起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的诗句,他定定神,寻找记忆中原来的诗句: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不是吗?逝去的记忆,永远也回不来了,是付姗化作蝴蝶,还是蝴蝶化作付姗?陆小西猛地睁开眼,彩蝶一顿,煽动翅膀飞起来,好像舍不得离开一样,围着陆小西盘旋了三圈儿才离去,望着远去的影子,直到看不见,小西才回过神,他确定,这就是付姗的魂,因为她最喜欢黄花,因为她知道他不会忘记黄花之约。

    花开真好,花开的时候,风也暖,水也暖;花开真好,花开的时候,云也淡,天也蓝;花开真好,花开的时候,情更深,意更幽,花开真好,花开的时候,有一场旷世相约。

    还没离开,陆小西就开始惦记下次了,他希望今年蒲公英的花期长一些,他就可以多来几次,他就可以手捧黄花,心灵对话。春天刚过,夏天才来,他已经想着明年的春天,想着明年的蒲公英开花的时候,想念明年的花开。

    陆小西最近的情绪波动,被同桌沈燕燕看在眼里,新学期过去两个多月了,她猜想陆小西可能遇到了什么困难,她想帮他,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只好每天把各科留的作业用一张纸写在一起,假装不在意地放在书桌上,陆小西开始以为她是怕忘了写作业才写下来,后来发现她是故意留给他的,心里有些感动。

    陆小西悄悄去祭奠付姗的事,是他心底的一个秘密,每次采花的时候,他都仔细地观察附近有没有认识的人,他不想被人发现,他把在电影里学来的反侦查知识,用到这里,他感到这样很刺激,回来的时候,他像被洗礼过一样,像个英雄凯旋归来,跟他要好的几个同学都没有发现他的举动,同桌的沈燕燕好像有所察觉,但他自信没有暴露。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同学们基本都在做当天的作业,快放学的时候,班主任赵老师推门进来,她清清嗓子,大家安静下来,看见大家一起抬头,像浮出水面的小鸭子一样,她忍不住笑了。她笑着说:上周的考试卷子都批完了,教研组根据大家的考试成绩,按照择优的方式,准备成立各科的马列主义理论学习小组,在每天的最后一节自习课,各班级选出来的同学统一到一个教室上课,目的是把各个学科的优秀人才再进一步地培养,希望大家珍惜这次机会。

    陆小西听明白了,就是每天的最后一节自习课又要上课,小西的数学成绩好,被选到马列主义理论学习小组的数学组,同组的还有班长滕芳、李梅、刘树和邵小波。

    数学小组一共有二十八人,平均到每个班级,也就四个人到五个人,给他们讲课的依然是那个大胡子李老师。第一天组合到一起,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大家都很兴奋,老师给大家讲的课程跟数学书上的不一样,好在都是班级里选出来的学习尖子,大家也都能听明白。

    藤芳是班里公认的长得漂亮,男同学私下里叫她班花,她的个子是班级第二高的,第一高的是刘浩。滕芳个子高,学习好,平时梳着两个吊起来的小辫子,她眼睛弯弯的,一笑就露出好看的酒窝,班级里的女同学暗地里说她喜欢跟男同学来往,班级里的男同学都听她的,陆小西知道,那是误解藤芳,或者是嫉妒,因为他们这些男生都喜欢跟班长来往。男生们还有一个喜欢的人就是李美,长着一张娃娃脸的李美说话声音好听,常常有男同学捏着鼻子学她说话,她的父母都是音乐老师,她会拉二胡和手风琴。

    陆小西记得,马列主义理论学习小组坚持了有大半年的时间,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悄悄地解散了。

第六十章暗恋不表白

    一九七八年的春天,陆伟民迎来两件喜事,一是当上了科长,二是分到了一套房子。

    虽然升任科长,基本还是原来的工作,可工资比原来涨了八块钱,分到房子,总算解决了他的一块心病,孩子们都大了,挤在一铺炕上,他都觉得自己的荷尔蒙少了许多,白天家里没人的时候,他赶回来匆匆跟老婆解决过几次,还有两次碰到隔壁的张华夫妻也在运动,隔着一层报纸糊的墙,对面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老婆悄悄地趴着他的耳朵说:“还是人家有文化的人厉害,干这事都哼出调调来。”陆伟民不敢说话,只是努力地耕耘着。

    分到的房子虽然不大,一间半的米数,也叫陆伟民兴奋了好几天,房子在中间隔开,分成了两个屋,正好可以给小南、小北两个女孩子一个独立的房间,女孩子大了总是不方便的。

    从县城的北面搬到了西面,其实也就两公里的距离,爸爸妈妈跟老邻居们道别的时候,陆小西已经坐上了搬家的马车。新家离付姗家不远,隔着一条胡同,路过胡同口,陆小西还往胡同里看了一眼,他多么希望能看到那个扎着两个辫子的黄毛丫头。搬家后的第二天,他找到班主任,办理了转学的手续,从一中转到二中。上学的距离远近是一方面,也许还有说不出道不明的原因,二中,付姗曾经学习过的学校,陆小西转学到这个学校,感觉有一种亲切感,感觉有一种责任感。

    去二中上学的第一天,陆小西邂逅了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这邂逅持续了385天,直到毕业前的一个雨天。

    “丁香”叫什么小西开始不知道,“丁香”的名字是小西给起的代号,他总结了叫她“丁香”的原因:一是偶然邂逅,像戴望舒诗《雨巷》里的那种邂逅;二是她的个子高高地,身材瘦弱,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三是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远远地,一袭紫衣,手里拿着一把合着的黑布伞,当时是阴着天,雨还没下来。小西自东向西走,“丁香”自西向东来,隔着马路匆匆走过,小西的脑海里蹦出熟悉的《雨巷》,不同的是雨巷里的丁香撑着油纸伞,结着愁怨,对面的丁香拿着布伞,笑靥如花。小西知道不是笑给他的,因为这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姑娘。

    小西有摘抄的习惯,专门有一个笔记本,戴望舒的《雨巷》是他熟悉的一首诗,看到“丁香”走进第三中学,小西才转过身,脑海里细细品着每一句诗: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行着

    寒漠、凄清,又惆怅

    她默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中午放学,宽阔的马路也好像变得狭窄,马路上瞬间聚集了几百人的场面,喧闹、嘈杂,走路的,推车的,也有技术娴熟左右摇摆不肯下车的人。人在车中,车在人里,两个相邻的学校同时放学,也算是县城的一大风景。小西随着人流自西向东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下意识地搜寻着,希望能再看到那个“丁香”,快到三中校门口,陆小西放慢脚步,怕错过想见到的那个女孩儿,当一抹紫色夹在两个女孩中间走过来,仿佛如愿似的,陆小西小鹿撞撞的心平静下来。他轻吐一口气,下意识地侧脸望去,“丁香”没有看他,好像跟身边的女孩讨论着什么,小西抬头看天,白云在天空中飘得飞快,眨眼的功夫,露出一片蓝色。

    吃过午饭,姐姐喊小西一起上学,姐姐没有转学,一是舍不得原来同学,二是高中快毕业了,不值得为了转学麻烦,去一中的路比去二中要远一些,她得比小西多走十五分钟的路,见小西磨蹭着不愿走,姐姐推门先走了,小西找出摘抄的本子看着,眼睛看着本子,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只是发呆,妈妈喊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来推门走了。

    从家里出来到第二中学上学,这中间隔着一个第三中学。马路虽然不是很平,但路面宽阔,路两边的排水沟不宽也不深,没有盖子。沟的里侧栽着杨树,树下自然形成一条窄窄的羊肠小道。高大的杨树大概有三十年以上的树龄,风吹着叶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路面还算干净,这条路称得上是县城最宽的路了,因为搬家,因为转学,因为邂逅了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陆小西的心里藏了一个小秘密,这秘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仿佛是一种默契,上学的时候,“丁香”自然地走在马路对面,放学的时候,隔着马路,一定在转弯的路口,看到那个带着酒窝的笑脸。

    哪个男子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这两句话是陆小西摘抄本子里的两句话,当初是朦胧的喜欢,觉得写的很美,自从见到“丁香”的那一天起,他感觉到自己是一见钟情了,这种感情和他与付姗的感觉不一样,他和付姗之间,是那种失去好友的亲情一般的感情,而这种邂逅,是那种小鹿撞怀的感觉,虽然是每天隔着马路远远的一瞥,他仿佛完成一项神秘任务一般,偶尔有几天见不到“丁香”的时候,就觉得丢失了什么似的。寒假、暑假,是他难过的日子,因为要有两个月看不到心中的她。他知道这种情感是虚无缥缈的,他只好把内心的骚动变成拼命的读书,也许“丁香”根本就不知道有一个少年迷恋着她的笑容。

    或许是陆小西每次总是恋恋不舍、回头回脑的动作引起“丁香”的注意,渐渐地,两人隔着马路擦肩而过的时候,“丁香”总是在甜甜地笑,甚至是那种银铃一般的笑声传过来,一起结伴的女孩子们同时大笑,一副开心得控制不住的样子,而陆小西却像是害怕被发现一样,闭着嘴,面无表情,只是眼神跟着那个身影在转动。

    时光如水岁月如梭。回想每一天,人们会感觉时间过得很慢,面对过去的每一个月,人们会觉得只是一眨眼,平凡的日子在不经意间匆匆而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唯一能看到的是小西长高的个子,385天,这个数字,只有他懂得其中的含义,因为每周的周一,他都悄悄地在本子上做个记号,这记号从第一次见到他的“丁香”开始。

    离毕业考试还有10天,是最后的复习阶段,每天都是做大量的模拟考试卷,虽然依旧能看到“丁香”走过,只是她的笑容不见了,眼里露出些许疲惫,看个子,那个“丁香”不是二年级的学生就是三年级的学生,要是三年级的话,也应该是复习的最后阶段,可惜一年多的时间,还不知道她真实的名字。

第六十一章轻轻的我走了

    下午进行的模拟考试,陆小西做得很顺利,都是复习过的试题,他第一个交卷出来,伸伸胳膊,一身轻松地出了教室。外面的风很大,乌云翻滚着,天色暗了许多,虽然天气预报说下午有小雨,可小西嫌麻烦,妈妈为他准备好的雨伞也没拿。

    他匆匆走出校门,低头急走,想在雨下来之前跑回家,这时迎面一把黑雨伞挡在他的身前,他停住脚步,看到伞下那张熟悉的笑脸,那个每天遇到,甚至进过他梦里的“丁香”,震惊之余,以为是自己挡住人家的路,他尴尬地想往旁边躲开,雨伞又挡住了他的路,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小西站住,下意识地挠着后脑勺。

    女孩儿落落大方,兴许是早有准备,没有小西这么狼狈,她把雨伞高高举起,把小西的头也遮上,面对面,小西看到她洁白的牙齿和脸上细密的绒毛,微微扬起的嘴角,显出一付顽皮的样子。

    女孩清清嗓子说道:“我是三中初三一班的漆芳,漆是油漆的漆,芳是芬芳的芳,大家都说是个很奇怪的姓。我是借读生,明天就要坐火车回广西阳朔考毕业试,虽然不知道你的名字,可是每天都能遇到你,这就是缘分吧?我很喜欢一首诗,可能你也读过,也抄给你一份,要是真的有缘分,希望将来还能相见。”她边说边笑,露出好看的酒窝。

    陆小西伸手接过折着的稿纸,不敢看面前女孩儿的眼睛,低声说出自己的名字:“我叫陆小西,东南西北的西。”他想打开稿纸,女孩儿伸手拦住小西,说了声回家再看,闪身绕过陆小西的身子,风一样地走了。

    像梦一样,小西曾经设计过好多次与女孩认识的场面,没有料到是这一种,毛毛细雨浇在脸上,现实提醒他不是梦。他把稿纸攥在手里,怕被雨水打湿,又把手插进衣兜,飞快地往家跑去,是因为雨?是因为诗?还是因为人?

    陆小西家的房子是单位分的,原来住的人换了大房子,单位把这个房子就分给了陆伟民。房子是联排的砖房瓦盖,长长的一溜十四家,都是文教系统的。每家前面有十米左右的院子。院子前面是走人和车的路。陆小西的家在中间,院子用木板围着,院内铺满了砖头,靠东侧邻居家的墙边长着两颗小榆树,可能是风刮过来的种子,自然长出来的,中间的铁门锁着,家里还没人回来,小西开锁关门,再开锁开门,打开两道门几乎是一气呵成,抓在手里的稿纸有些皱,他轻轻抚平打开,娟秀的小字工工整整,诗是小西读过并摘抄过的:

    ---徐志摩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

    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首诗也是小西比较喜欢的,他甚至能倒背如流,可这次读出来,他体味到那种真真的别离情绪,别离?没相聚怎么就有了别离?从第一次的不期而遇,到现在的再别康桥,差不多四百天的时间,他刚刚知道那个每天魂萦梦绕的女孩名字。他恨自己的懦弱,假如不是漆芳的主动大方,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她的名字。读了三遍,其实是为了看这字迹娟秀的字,他把稿纸折好,夹在摘抄本里,他摘抄的《再别康桥》与稿纸贴在一起。

    原地转了两圈儿,陆小西感觉屋里的空气有些憋闷,出来把房门打开。小雨不紧不慢地下着,房檐开始往下流水,水流儿落下的红砖位置,能看到被水砸出的小坑儿,前面的水滴落进坑里,又被后面的水滴砸出去。去年夏天,陆小东用水泥抹过一次,还是被固执的水滴把水泥冲没了。想起陆小东当时干活的样子,小西噗嗤一声笑出来,水滴可以穿石,何况是几块红砖?

    路上的行人开始多起来,已经到下班的时间了,陆小西跑进仓房,抓了一把柴火,扒灰点火,又往锅里添了两瓢水,准备做晚饭,一般情况下,他把准备工作做完时,托儿所上班的妈妈就能到家了。

    吃过晚饭,陆伟民在院子里鼓捣自己的自行车,这几天发现自行车的前轮胎慢撒气,他卸下轮子,把车内胎充满气,放在水盆子里转圈儿,发现在气嘴子旁边有气泡,这个自行车比小西的年龄都大,当初还是托人搞的一张内部自行车票,陆伟民记得很清楚,是生小南后没几天,老婆说有两个孩子了,出门时抱不动了,他咬咬牙才买了这辆车。

    四十七岁的陆伟民鬓角早就有了白发,大儿子小东毕业后待业在家,成了待业青年,陆伟民找了个老关系,送到打井队的水泥管厂当临时工人;姑娘小南高考落榜,又重读一年,马上就要参加考试;二儿子小西刚刚考完初中毕业试,成绩如何还不知道,看这几天的情绪好像考的还可以;小女儿小北刚小学毕业,个子也快到他的肩膀了,孩子们的学习他从来没操心,他也辅导不了。叫他烦心的是日子过得有些紧吧,每个月工资花不到月底,上月借的十块钱得这个月还,可这个月又不够,只好继续借十块钱,好在上高中的两个孩子口粮是二十八斤,吃的还能供上,每月还能攒下几斤粮票。当兵出身,他的身体还算不错,可他觉得自己有些力不从心,说不上来的疲惫,国企改革,好些人丢了铁饭碗,好在还改不到他们文化局,每个月固定的皇粮还能拿到手。

    找到了漏气的地方,陆伟民叫小西去找胶水和粘轮胎的胶皮,小西随手把手里的《李商隐诗选》放到窗台,转身跑进屋里,陆伟民拿起书看了一眼书的价钱,定价1.46元,不禁嘀咕了一句:“又乱花钱。”

    六月下旬的夜晚,正是北方不冷不热的时候,家家的窗户不再像冬天一样紧闭着,为了省电,妈妈不叫太早点灯,除非有人写作业。外面的月光照进屋里,院子里的那两棵小树的影子,被月光送进屋里,小西看到月亮,不禁心生感慨,最近他好像多愁善感起来,毕业后的这几天,一直躲在家里,他找出摘抄的笔记本,想打开又合上,低声吟诵秦观的小诗: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听到哥哥高一声低一声的朗读,小北跑过来抱着哥哥的腰说:“二哥,这首诗是谁写的?写的太美了,你读诗歌的声音,比我们学校的广播员都好听。”听到妹妹的赞美,小西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来,用手摸摸小北的头说:“别溜须我,想看哪本书我去给你找”。小北眨眨眼,神秘地趴在二哥的耳朵上说:你是不是得了相思病了,我好像从你的声音里能听出来。

    小北的一句相思病,勾起陆小西的思绪,他猛想起大界村的那个宋小松,吓了自己一跳,要是真的成了宋小松的那个样子,疯疯癫癫地四处乱跑,自己不就是一个疯子吗?万幸的是宋小松居然和那个范进中举的范进一样,忽然地变得正常了,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变幻莫测,总能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个结果,就像打着黑雨伞的女孩儿,匆匆而来,却又在你还没清醒时,匆匆而去。

第六十二章独处

    仲夏。

    暑假午后的天气有些闷热,小西睡醒起来,发现家里就他一个人在家,起身到外屋的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灌到肚子里,脑子清醒了许多,突然想起曾经去过的小木桥边的柳树丛,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子,转身回屋拿起一本没看完的小说出来。

    书是哥哥小东的对象邱杨带来的,邱杨娇小玲珑,一双丹凤眼,两弯新月眉,说话娇滴滴,小西不喜欢她的嗲声嗲气,可小东喜欢。邱杨在县第一招待所当服务员。这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西曾经看过,是小学老师端木小惠推荐给他的,书中的一段话小西曾经背过,每次背诵,他都感觉有一股力量从心底油然升起,这次重看这本书,他还特意把描写这段的那一页折起来。

    陆小西家的房前是一条东西方向能走大车的路,虽然是土路,也还算平整,房后是一片柳树丛,树丛对面是高矮不齐的房子,在往后就出城了。

    刚搬家过来的时候,小西去过房子后面的柳树丛,因为这排房子的东面,被那家人用板皮钉死,自己围了一个小院子。房子的西面是一条南北小路,一座简易的木桥架在小溪上,木桥的两边用木杆子和铁丝做了个半米高的扶手,防止夜间走路的人掉下去。木桥西侧,是个建筑公司的大院子,小溪被围在院内,木桥东侧,有一条几乎看不出来的小路,平常没人走,路已经被杂草占领。

    树丛南北大约有二十几米宽,东西看不到两边,是沿着小溪自然长成的,树丛中间是一条不到两米宽的小溪,溪水的源头是城外的水库。树丛茂密,远看是看不到里面还有一条小溪的,小溪的水清澈明亮,站在小溪旁边,能看清水里游来游去的小鱼儿,鱼儿不长,都是一些泥鳅、麦穗子和小鲫鱼,偶尔有小青蛙跳出来。小鱼儿不怕人,伸手到水里时,鱼儿就围着手游来游去,运气好用手可以抓到,虽然溪水不大,水深超不过一米,但是常年流水,只有冬天最冷的一个多月,小溪封冻看不到流水。

    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小西在水边坐下来,顺手摘了一朵野菊花,菊花的花朵不大,跟蒲公英的花朵一般大小,只是颜色不同。周围静悄悄的,潺潺的流水,清新的空气,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翠绿的树丛挡住了午后的阳光,阳光斜射水面,有一些光亮晃动,光亮有些刺眼,眯上眼,能看到水面小鱼儿游动带起的涟漪。。。。。。

    陆小西喜欢保尔是因为他的英雄主义,他的坚韧不拔的毅力,另外他与冬妮娅的爱情也叫小西向往,保尔与冬妮娅的吻一定是甜蜜美好的,冬妮娅家的后花园一定是小桥流水、阳光普照、鲜花盛开、绿柳依依,朦胧中,小西仿佛见到了书中的两个人相拥的场面,书中相约的湖边,是不是跟眼前一样寂静?

    胡思乱想了一阵,小西打开折着的地方,那一段文字在眼前跳出来: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是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可以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人的一生应该怎么度过?什么样才是虚度年华?老师在上课的时候曾经问过大家,将来都做什么,有的同学说去当兵,有的同学说要当科学家,有的同学说当工人,小西当时回答是当个作家,引来一阵哄笑,老师严肃地对他说,只要坚持,你就会成功,天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上百分之一的灵感。

    看了一会儿书,周围的光线暗下来,小西抬起头,一大块乌云遮住了太阳,他站起来,把手里的小菊花放到水里,小花在水面旋转着远去。突然,妈妈喊他的声音传来,隔着房子,声音还如此清楚,妈妈肯定是大声叫他了。

    走进院子,看到妈妈跟隔壁的金晶嫂子在说话,妈妈在一家托儿所当保姆,今天比每天回来的早,见小西回来,金晶笑眯眯地过来拉住小西的手说道:“小西的个子比刚搬来的时候长高了,快有嫂子高了,看看嘴唇都有毛毛了。”说完咯咯笑起来,兴许是夏天穿衣少的原因,

    小西脸一红,忙把视线移开,见小西扭身的样子,金晶才发现自己出糗,原来是刚才回来嫌热,里面的背心没穿,跟小西妈打声招呼,扭着屁股一溜小跑走了,小西妈也禁不住笑出声来。

    小西进屋,见锅里的水还没开,就问妈妈喊他干什么,小西妈撩起围裙擦擦手,用手指指炕上,炕上放着一块红白黑三色“的确良”方格布,妈妈笑着说这是金晶嫂子送给小西的,想叫小西晚上有空教她解方程,她打算参加九月份的电大考试。

    妈妈收了人家的礼物,小西也不好说什么,再说他也挺喜欢那块布,平时穿的都是白衬衫,真没穿过带颜色的衣服,至于金晶嫂子说的解方程式,并不是难学的东西,吃过饭,小西跟妈妈说了一声去教数学,转身走了。

    金嫂家的房子跟小西家一样大,进门能看到锅台,过了锅台是进里屋的门,不一样的是金晶嫂子家的炕不像小西家那么大,顶多有小西家的一半大小,屋子布置得很温馨,粉色的窗帘,墙和棚顶都是刷的白灰,炕的两头装上刷着黑漆的铁艺床头,不知道的以为是一张真床。地中间也是有一道墙,跟小西家的一样,半截墙上有个玻璃亮子,木框刷的蓝油。里面是个小屋。

    床头朝东,床脚与西墙有一米的距离,靠西墙摆着个对开门的大衣柜,衣柜的南侧是灶坑的烟道,有一节烟道是靠南墙的,上面用碎花布苫着,另一半烟道落到地下,双门衣柜就在烟道上面。烟囱在房子的中间,有一半是砌在西墙里,只有半尺宽露出来,形成一个墙垛子,衣柜可能是定做的,正好在墙垛子里面。

    小西看红油漆地板干干净净,不好意思穿鞋进来,甩掉鞋子光着脚走进来。见小西过来,金晶套上鸭蛋青色的半袖衫,打开墙边立着的红色电镀管折叠椅叫小西坐,然后转身去给小西倒茶,小西在屋中间的“一头沉”桌子前坐下,桌上的东西不少:一个木头做的简易两尺长书架,上面立着一排书,书上面摆着一个八寸的黑色相框,相片是彩色的,是穿着军装的刘猛哥和金晶。书的前边有一只蓝色喇叭口花瓶,花瓶里插着盛开的牡丹花,小西知道花是假花,在东北就不会有这么好看的真花。

    见小西盯着照片看,金晶拉开抽屉,找出一本四寸相册递给小西,相册里面都是她的和刘猛的照片,也有合照的,她笑着对小西说:“你先看照片,我去烧点儿开水。”

    照片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有梳着两个辫子的,短发的和一个辫子的照片,金晶的肤色白,弯弯的眉毛下一双细长的带着笑意眼睛,方脸,咧嘴微笑的样子给人一种调俏皮的感觉,小西转身看着金晶,今晚她的头发是散着披在肩上,别有一种风韵。

第六十三章无意之过

    金晶站在小西身后,静静看着他翻相册,直到小西翻完相册,才把手里的水杯放下。陆小西把相册递给金晶嫂子,金晶伸手接过来叹口气说:“你猛哥一年才回一次家,他还说要报考军校,我们没有孩子,我整天闲着难受,所以打算报考电大,可复习材料上的好多东西都忘的差不多了,想求你帮忙给补习补习,嫂子考上电大,会好好感谢你的。”说完把手轻轻地盖上了小西的手。

    小西一缩手,碰翻了水杯,杯子里的水洒在两人的衣服上,小西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说:“嫂子,我会的就能告诉你,听我妈说你要学解方程式,你找纸和笔,我现在就给你讲吧。”金晶拿来毛巾,先给小西擦干净,又去衣柜里拿出一件红色乔其纱无袖衫,转身换上。然后找来纸笔递给小西。

    小西咬着笔头想了一下,在纸上唰唰写起来:

    一、方程与等式的关系

    方程一定是等式,但等式不一定是方程。

    例如:a+b=13是等式,有未知数,也是方程。

    1+1=2,这个式子是等式,但没有未知数,所以不是方程。

    二、解方程方法

    1、移项变号:把方程中的某些项带着前面的符号从方程的一边移到另一边,加变减,减变加,乘变除,除变乘;

    2、未知数:通常设x、y、z为未知数,或a、b、c

    三、方程分一元一次二元一次、一元二次、二元二次几种,

    a+2=8属于一元一次方程

    二元一次方程是含有两个未知数,次数都是1的整式方程

    由两个二元一次方程组成的方程组,叫二元一次方程组

    如:x+y=8

    2x+6y=20

    写完半张纸,小西停下笔,递给金晶,金晶俯下身子,趴在桌子上,鼓鼓的胸部搭在桌子边儿上,领口开着,丰满的胸部仿佛要挣开衣服跳出来,可能是桌子硬的原因,她伸出左手垫着,让自己舒服些,小西看了一眼,马上移开眼神,又忍不住看第二眼。

    金晶没有发现小西的眼神,仔细地看着小西写的等式,又拿出练习册,对照着,小西站起来去倒水,猛喝了几口水才止住心跳,从金晶身上散发出来的花露水的味道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抽着鼻子,使劲嗅着。

    看小西半天没声音,金晶转过头,吐了一下舌头笑着对小西说:“弟弟,快看我这么解方程对不对”,边说边伸手拉了一下小西的手。一股触电般的感觉,软软地,热热的感觉传来,小西坐下,偏着身子看金晶做的几道题,他不敢正面坐,怕被金晶发现身体微妙的变化。

    金晶的悟性不错,在练习册上做的几道题都对,小西叫她把练习册上能做的都做,做错的他明天过来帮她修改,他得出去了,白天看冬妮娅和保尔的段子,就感觉浑身燥热,金晶看似不经意的样子比看书还刺激他。他站起来,脸色有些不自然地对金晶说:“嫂子,我回去了,明天晚上我再过来,正好刚毕业也没什么事,想问啥就直接找我。”

    见小西要走的样子,金晶一下子把小西按住,小西不由自主地坐下来,金晶笑着对小西说道:“我才有点儿感觉,原来对方程一点儿都不会的,你再坐一会儿,我给你削个苹果,你先吃苹果,我再做几道题巩固一下。”说完推了小西的肩膀一下,两只美丽的大眼盯着陆小西,看到小西点头,才踮了一下脚,转身去拿苹果。

    当金晶拿着两只红苹果,一把精致的小刀回来,陆小西也平静下来。他发现金晶嫂子拿着的水果刀很好看,马上来了兴趣,金晶发现小西对水果刀感兴趣,就笑着说:“这把水果刀是你猛哥亲手做的,刀身是锯条磨的,刀把是电木的,你要是喜欢等他下次回来给你做一个。”小西点点头,金晶嫂子的一句话,他开始盼着猛哥回来了。

    左手拿着苹果转动,右手的大拇指压着苹果皮,金晶像变戏法一样,苹果削完,苹果皮是完整的一根。剜掉两端,又顺着切了几下,金晶把苹果递给小西,笑着说:“这手艺还是跟你猛哥学的,他在家的时候都是他给我削苹果,当兵走后,我只好自己动手,你还是第一个吃我削苹果的人呢。”

    金晶嫂子切的苹果刚好一口一块儿,小西吃着苹果,眼睛却不敢再看金晶。发现小西脸红红的,像是发烧的样子,金晶伸手摸摸小西的脸说:“咋这么烫,别是感冒了吧?”小西扭了一下脑袋说是屋里太热的原因,金晶不信,搬过小西的头,把嘴贴着小西的额头试试,才放心地说:“你可别感冒,明天还得等着你讲课呢,明天早点儿过来,不能迟到。”见小西愣神,又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了小西一下,小西感觉金晶的身子紧贴着他,呼吸都有些困难,他赶紧抬起一条腿挡在身前,要是被发现可就丢死人了。

    外面黑黑的没有月亮,满天星斗。逃离金晶家,开门进了自己家,小西躲到那两棵小榆树下面,掏出家伙畅快地尿出来,刚才喝了两杯水,加上金晶嫂子无意的举动刺激他,他觉得有尿没尿完的感觉。家里的灯闭了,四周看不到人影,他站在小树下,好半天才平静下来。自从搬家过来,姐姐和小北跟他们分开住,有几次小西想去里屋看看,都被小北推出来,小北说女生的屋子里不能进男生。

    小西也做过几次旖梦,梦里跟认识的不认识的女孩子在一起,有时候那个女孩子还是自己的同学,还有一次是跟端木老师在一起。他发誓从来没有过那个罪恶的念头,他偷偷地喜欢过端木小惠老师,也喜欢过班级里的女生,但只是喜欢看看漂亮的脸蛋儿,顶多瞟一眼前胸的大小,在后面看扭着的屁股,耍流氓的事从来没想过,远远地,前面马路上传来说话声,是走夜路的两个人在说话,小西不再想乱七八糟的了,不懂的事太多了,也许长大了就有人告诉他了,也许长大了自然而然就知道了,总之,犯法的事不能做,坏事不能做,至于梦里的事,自己不说,没人知道。

    没有睡意,陆小西索性坐在小榆树下,看起天上的星星来,仰望满天星斗,未知的东西太多了,明天的太阳会正常升起,明天的天气可以通过天气预报预测,明天发生的事情可以预测吗?

第六十四章无知者

    小县城的民风还是古朴的,邻里之间基本上都是相安无事,偶尔的孩子被邻家的狗咬了,也只是领着孩子去那家要一撮狗毛烧了贴在被咬的地方,很少吵架骂街,民间偏方说狗毛烧成灰就能治疗狂犬病,至于狗毛是否治疗狂犬病,也没人去查。有时候家里的鸡窝或柴火垛里发现鸡蛋,知道不是自己家的鸡下的,也都去邻居家问问,把鸡蛋还给人家,也许有人问怎么知道鸡蛋不是自己家的,问话的人肯定没有养过鸡,而且年龄不大,那时候家里养鸡,到下蛋的时候,早晨起来要用手去摸鸡屁股的。陆小西三四岁的时候,见过妈妈抓老母鸡,要是轻轻放下,就是有蛋了,否则顺手丢下就是没蛋。

    赶上家里来人,本来就不大的炕是住不下外人,但没有去住旅店的,去邻居家借住一宿也是常有的事,小西就在邻居家住过,邻居家的小子尿炕,他还被浇湿过。

    夏天,如果不富裕的人家,农村的亲戚来串门是比较尴尬的时候,想弄的体面些,可惜没有能拿出手的饭菜,前院的吴娘就从小西手里借过一碗油,还有一次是借一盆玉米面,几年后小西想起来好像没还,因为没听家里人提起过。

    物质的贫乏没有挡住人们的快乐,也许是苦中作乐?因为没有什么措施,有七八个孩子的人家不在少数,有三四个孩子的家庭已经算少的了,实在没法养活或者是疾病的原因只好丢掉,小西常常在家附近的沟里看到被丢弃的死孩子,有时候还能看到活的,不懂事的孩子们围着看,仿佛看动物一般。

    虽然家里人丁兴旺,可很少能听到谁谁作风有问题,要是有这个名声,就会一辈子抬不起头,偶尔有哪家的女人被传出作风问题,整条街都知道,有一次陆小西看到游街的卡车,车上押着五花大绑挂着牌子的女人,大家都知道这是个作风不好的女人,至于这么做是否违法,没人去想这些。

    环境让人们的生活含蓄而谨小慎微,男人和女人一起走在大街上,都会引来别人的目光,就是小孩子们在课桌上都要划出一道线,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公开场合,人们都刻意避嫌,私下里如何就只有天知道了。

    进入假期,陆小北就像个孤独的小鸟一样,大哥上班,而且处了个对象,常常不着家;姐姐小南高考,家里只有二哥小西暂时算个闲人,但二哥着迷一样地捧着书,有时候一天也不出一声,幸好跟她一起上学的张咪咪来找她几次。

    张咪咪的个子比小北高一头,父母都是评剧团的,咪咪继承了父母的优点,父亲的高大和母亲的美丽都集中在她身上,一头黑发有些卷曲,肩宽腿长,没发育好的身子高挑,只是一张娃娃脸,怎么看都还是一个孩子。在咪咪家,小北见过咪咪的表哥,表哥刚上初中,人长得高大好看,可小北不喜欢他,他看人的眼神好像要看到骨子里一样,咪咪特别喜欢表哥,当着小北的面也跟表哥动手动脚,咪咪喊表哥假姑娘,表哥喊咪咪假小子。

    东北的夏天昼长夜短,白天黑的晚,早晨三点多就开始亮天,大人们总觉得睡不醒,孩子们倒是高兴,不到天黑不会回家睡觉,小北这几天没出屋,跟二哥比着看书,二哥看完一本她就接过来看,书都是二哥借的,世界名著、诗歌散文、言情武打,历史地理,小北也不挑,有什么看什么。

    吃过晚饭,咪咪来喊小北出去,刚关上院门,咪咪拉住小北就哭起来,小北莫名其妙,以为她被大人打了,就低声劝她,谁知越劝越厉害,咪咪的手抓得小北胳膊疼,小北咧嘴的样子被咪咪看到,她才放开手,对着小北的耳朵抽咽着说:“我告诉你,你谁也别告诉,我只能跟你说,你不能跟别人说。”小北听懂了,咪咪是有秘密找她诉说,就伸手帮她擦去眼泪,可泪水越擦越多,两眼已经哭肿,跟桃子一样。

    咬咬牙,咪咪幽幽地说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下午表哥把我欺负了。”

    小北没懂,问道:“你们吵架了吗?”

    咪咪跺跺脚说:“不是,是他强迫我。”

    小北还是没明白,问:“强迫你什么?”

    咪咪拍了小北一巴掌说:“他强迫我。。。。。。”说完双手捂住脸。

    小北知道咪咪说的意思了,追问:“你家里没人?你没喊吗?”

    咪咪说:“家里没人,他下午来说跟我玩,问他玩什么,他就那样了。”见小北惊奇地瞪着大眼,咪咪接着说:“他还吓唬我,我要是说出去就杀了我,我没敢跟妈妈说,跑出来找你。”

    小北推着咪咪坚决地说:“赶快回家,告诉家里,这事不能瞒着。”

    咪咪叫小北跟她一起回家跟大人说,自己不敢回去说,小北叫咪咪等她,跟妈妈说今晚去咪咪家住,至于咪咪的事她一字没有提。

    两个人拉手一路小跑,咪咪几次停下来,一副难受的样子,小北催促她走快点儿,咪咪只好贴着小北的耳朵难为情地说:“慢点儿,下面出血了。”

    听到女儿说的事儿,如五雷轰顶,咪咪妈呆了,咪咪爸傻了,高大的汉子伸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瞪着充血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对咪咪妈说:“穿衣服,报案。”

    小西第一次听说少年犯管教所这个词,就是来源于同学发生的这件事。咪咪的表哥,年龄不满十六岁,被送到临县的少年管教所劳改。家里有女孩子的家长们似乎一夜间统一接受了教育,一旦发现自己的孩子与“流氓”有接触,马上采取手段:送到亲属家、专人看管甚至隔离关起来的措施都用上了。留着长鬓角、小胡子的男孩子基本上就是流氓的代名词。

    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有两面性,有反对的,就有赞成的,几乎所有家长,或者说所有当妈妈的家长,都反对女儿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可邱柳的妈妈却管不住女儿,邱柳偏偏喜欢上一个小胡子的男孩子。

    邱柳是邱杨的妹妹,与姐姐不同的是,邱柳的个子比姐姐高,身材修长,长相甜美,长发飘飘,眼睛虽然没有姐姐的丹凤眼漂亮,但漆黑的眼珠可以用黑如点墨来形容,有人说两姐妹一个像爸一个像妈,邱柳外表文静,性格泼辣,是三中校田径队的标枪手,初中二年级的女孩子里,她的身高第一。

    邱柳喜欢的男孩子叫田力,田力身材高大健壮,短发方脸,浓眉长眼,有人开玩笑说他的眼角能扫到自己的耳朵。可能是遗传的关系,他上嘴唇的小胡子比同龄人长,黑得发亮,圆润的下巴显得威严刚毅,他是三中高一.二的学生,是县田径赛标枪记录的保持者。

    田力平常喜欢穿一身劳动布的衣服,是在油田的哥哥送给他的,衣服的扣子从来只系下面两个,露出厚实的胸膛,即使是冬天,黄大衣里面的胸膛也是裸露着的。田力为人仗义,有来学校捣乱的小流氓,他总是第一个冲出去,本校的男生打架,只要他到场,马上一哄而散。

    田力对女孩子没什么好感,平时总跟一群喜欢舞拳弄脚的孩子们在一起,偶尔有女生递给他小纸条,都被他当着众人打开,大声读出来,随手丢掉,女生们暗地里叫他“老黑”,后来就再没人给他写纸条。

    邱柳给田力递纸条的时候,是训练结束的一天下午,邱柳倒提着标枪,大方地走到坐在人群里的田力,一字一句地说:“田力,我喜欢你。”停顿了一下,又掏出一个折叠的纸条给他,大声地说了一个字:“念。”

    身边的人开始起哄,叫田力念出来,田力有些不好意思,站起来面对着邱柳,邱柳歪脖微笑看着田力,双手搓动标枪,一副挑衅的样子,跑长跑的“瘦猴”想伸手抢田力手中的纸条,被田力一个扫堂腿撂倒,站着坐着的男生女生一阵大笑,不知是嘲笑“瘦猴”还是给邱柳鼓劲。田力原地一个漂亮的后空翻,把纸条装进上衣兜,转身找标枪练习去了,第一次,田力没有当众打开女孩子的情书。

    投了两只标枪,他一溜小跑去拿标枪,心里好奇邱柳写的东西,用身子当着,一只手打开纸条,原来是一张白纸,他的心一动,好像看到纸上有一双调皮的眼睛。

第六十五章不幸之万幸

    热情如火的邱柳与生猛桀骜的田力一经接触,就碰撞出火花。或许是运动健将的身体和普通人不一样,一朝火花碰撞,两个人如胶似漆地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两人每天继续上学,家里人没有发现一点儿蛛丝马迹。

    轰动小城的少年案传得沸沸扬扬,邱柳的妈妈想借机会嘱咐女儿,偶然发现小女儿的肚子缠着带子,心里一惊,昨天还在谈论别人家的孩子,自己家里却发生了惊天的大事,震惊之余,她还寄希望于别的原因,甚至是女儿训练受伤的缘故,可邱柳面无表情地一句我有了彻底击碎她最后一点儿侥幸,慌乱中,她跑到邱国栋的办公室。

    邱国栋是个遇事冷静的人,发现老伴慌张的样子,知道发生了大事,他不动声色地跟领导请假,拉着老伴出来才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惊心未定的老伴听到邱国栋的询问,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掐人中,拍后背,当老伴醒过来时,老伴的身子还在颤抖,她想大哭一场,发现有人在旁边,又强忍着,嘴唇咬出血来。

    回到家,关上门,她才跟邱国栋说:“你小女儿,有了。”邱国栋在路上就猜到是女儿的事,以为是大女儿邱杨和陆小东的事,当老伴说出小女儿,还是吓了一跳。他决定先单独跟女儿谈,他觉得女儿现在的情况一定是有原因的,刚坐上煤炭公司科长位子的他,既要维护女儿的名声,也要顾及自己的名声,他给女儿倒了一杯热水放在炕上,自己拉过椅子坐在女儿对面,平静地对邱柳说:“孩子别怕,你跟爸爸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邱柳沉默了一会,舔舔嘴唇,面无表情地说道:“爸爸,这事不怪田力,是我主动的,要怪就怪我吧。”

    邱国栋和蔼说道:“你跟爸爸说说经过,我帮你判断分析,爸爸不是糊涂的人,但你要跟爸爸说明白。”

    邱柳端起水杯,并没有喝,似乎想借着水杯的温度给自己定神,她从怎么认识的讲起,自己第一次怎么跟田力说的,后来的发展的每一天,好像在讲述别人的事,讲到高兴的地方,脸上泛起幸福的光芒。

    邱国栋不忍心打断女儿的述说,他能看出来女儿幸福的样子,不禁暗暗叹息:自己的婚姻是父母包办,当时他反抗过,因为他心中已经有喜欢的心上人,只是没说出口,父母给他包办婚姻,就是看上对方家境殷实,两人见面一个月就草草成亲,虽然后来的生活相安无事,可心底总是隐隐约约地缺点儿什么。女儿自己选择了心上人,不会再出现自己当年那样的遗憾,可这么小的孩子怎么担起生活的担子?

    邱柳讲完,见爸爸怔怔地不说话,下炕跪在爸爸的面前:“路是我自己走的,希望你们能同意我跟田力在一起,哪怕吃糠咽菜,如果我们不能在一起,那我们就宁可死在一起。”

    邱国栋拉起女儿,替女儿擦去挂在腮边的泪水,女儿的个子比自己都高,邱国栋点着一支烟,吸了两口又掐死,然后对女儿说:“晚上你去把他的父母都叫来咱家,我们大人商量吧,你不要管这事了,这也是你命中注定,是好是坏凭天由命吧。”

    邱柳来到田力家,田力正要生火做饭,见到脸上还有泪痕的女友推门进来,知道出事了,刚发现邱柳的肚子不对劲的时候,邱柳还满不在乎,还开玩笑说就算怀上孩子也能蹦掉,实在不行就去偷偷打掉。虽然田力高大强壮,可没经历过这事,有几次想问妈妈怎么办,话到嘴边又咽下,他也怀着侥幸心理,希望是人不知鬼不知地解决掉这事。

    田力父母开门进屋,见儿子光着上身,跪在地上,旁边站着个女孩儿,女孩儿来过他家,他们见过。田父是个老实人,听到儿子说的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前几天轰动县城的事他也听说过,儿子现在的情况是非常危险的,假如女孩儿家里不依不饶,儿子现在的情况可是要被重判,他马上就要到五十岁,盼着小儿子能有出息,将来娶妻生子,他也就安度晚年,谁知道出了这种叫他不安的事。

    田母是聪明人,拉住邱柳的手给儿子赔不是,她以为是儿子糊涂,强迫人家姑娘,就好言好语地想大事化了,邱柳拉起地上的田力,又扶起田力的爸爸,小声地对屋里的一家人说:“都是我跟田力不好,把你们吓着了,我跟田力好,不是他强迫我,是我愿意的,你们放心,要是我爸妈敢告田力,我就去死。”

    老两口千恩万谢,但还是犹豫着不敢去邱家,邱柳跟田父田母解释自己的父母是很通情达理的人,两个老实巴交的人才拉着儿子跌跌撞撞地来到邱国栋家。没用父亲踢,田力进屋直接跪在地上,邱柳见田力跪着,也挨着跪下,田力父母也想帮儿子赎罪时,被邱国栋拉住,邱柳的妈妈想拉女儿起来,又不知道邱国栋啥意思,犹豫了一下收回手,尴尬地站在旁边。

    邱国栋叫邱杨给两个大人拿椅子,他没有管地下的两个人,他要借此机会,惩罚一下两个惹事的孩子,屋里人都不出声,望着他。他干咳两声,皱着眉毛说:“家丑不可外扬,我也问过孩子了,就不追究谁的责任,盐从哪儿咸,醋从哪儿酸,一码是一码,孩子还小,我看把肚子里的孩子做掉,你们回去也管好你们的孩子,我的女儿我也加强教育,要是我把你们的儿子告上法庭,我们也没什么好处,如果将来他们还能相处,再谈他们的事也不晚,有时候,仇人还是亲人,也就是一念之间,邱柳已经给我暗示,她确实喜欢你们的儿子,我尊重他们,也许将来我们能成为一家人,但暂时就这么处理,老哥老嫂子看看行不?”

    没等田力的父母回答,邱柳靠着田力倒下,她担心爸爸把田力送进监狱,又怕妈妈管人家要一笔钱,那样她就没法面对田家,更没法面对田力,就只有去死。听到爸爸软中带硬,话里藏话的态度,她的一颗心又悬起来,她听出爸爸要她去做掉肚子里的孩子,而且将来的一段日子还要断绝他们之间的来往。她想把孩子生下来,孩子是她和田力爱的结晶,这也是她坚持缠着带子,一直隐瞒肚子变大,想等最后孩子成型不能流产,达到留住孩子的目的。复杂的心情,紧绷的神经,身心的疲惫叫她瘫坐在地上。

    邱杨和妈妈赶忙把邱柳抬上炕,眼尖的邱杨看到妹妹的裤子有血迹,吓得大声喊起来,当过母亲的两个人知道这是动了胎气,急忙指挥男人们送妇产医院。

    填写姓名的时候,妈妈伸手捅了一下邱杨,叫她写邱香,邱杨没懂妈妈的意思,还是犹豫着写上了邱香的名字,见田力傻乎乎地上来想看写的什么,邱杨抬腿踢了他一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不知不觉,已经到九点钟,大家已经饥肠辘辘的时候,产房里传出哭声,大家悬着的心才算落地。护士出来,给大家报母子平安,邱杨想推门进去看看,被护士呵斥了一声:“等一下,还有一个。”

    听护士的说话语气,是双胞胎,大人们苦笑着摇头,邱杨倒是很兴奋,她走到田力的面前,因为她的个子矮,就招手叫田力低头,田力顺从地低头,邱杨揪住田力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说:“要是你敢对我妹妹不好,我就砍掉你的两个耳朵。”

第六十六章找一个人倾诉

    在陆小西的生活里,月升月落,月缺月圆是很平常的事,要是非得说出有什么不同,就是月圆的时候,可以在外面多玩一会儿。自从读过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诗句,他朦朦胧胧地觉得月亮好看起来,月光下,他仔细地看着,希望真的能看到寂寞嫦娥,月宫月兔、伐树吴刚。

    其实这些都是表象,真正的叫陆小西喜欢月亮的原因来自他的高中一年级新同桌。开学第一周,他就被无形的电波击中。

    高中入学第一天,围在三中校门口的同学很多,当滕芳微笑着走过来看陆小西时,他几乎想伸出手,想想又忍住没动,自从初二转学后一年多不见,他们之间反而多了一种亲切感。班长腾芳竟然跟他分配在一个学校,巧合的是还在同一个班。

    当初这个有些瘦瘦的女孩子,个子没变,圆润了好多。分座位的时候,本来是男女同学按个子大小,各站一排往前走,同陆小西并排的是个长辫子女生,后面才是滕芳,陆小西转头看时恰巧看到滕芳也转头看过来,当陆小西迈步往前时,滕芳抢先一步,跟陆小西走在一排,后面的同学没人注意这个细节,只有陆小西心中微微一动,难道这就是缘分?

    三中的教室是东西两个四层红砖楼,进楼的大门在楼中间,是四扇玻璃门,平时只是中间的两扇门开着,开门看到宽阔的楼梯,可以同时走七八个人,打扫干净的水泥地面即使在夏天的时候也透着凉气,这种感觉只有刚进楼里时明显,过几分钟就感觉不到,可能是身体适应了环境的关系。高中一年级的六个班和语文、数学教研组在西楼的一层,陆小西在一班,一班的位置在一楼的最西面。

    星期六的下午仿佛比平时过得慢,因为第二天是星期天,同学们的心就像长草了一样,好不容易盼到下课,大家蜂拥而出,陆小西和滕芳的座位在最后的第二排,等前面的同学都走出教室,他们才起来往外走。出教室门,滕芳低声跟陆小西说了一句:“明天去我家写作业吧。”陆小西点点头,滕芳家他去过,那还是在一中初二时的马列主义理论学习小组的时候,几个同学一起去的,他还认识滕芳的姐姐滕华。

    滕华比滕芳大两岁,认识小西的姐姐,每次小西去她家,她都以姐姐自居,她喜欢小西,在妹妹的同学里,她觉得小西跟别的男孩子不太一样,有一种书卷气,姐妹俩暗地里说悄悄话的时候,滕华问过妹妹是否喜欢陆小西,妹妹总是低头不语,姐姐的泼辣与她的含蓄是两种不同的性格。开学的那天,跨一步成陆小西的同桌,是她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做到,因为,她想接近陆小西,她心里的压抑想找个人倾诉。

    滕芳的父母都是医生,只生下姐妹两个,滕芳的奶奶想叫儿媳再生下个男孩儿,可是总是怀不上,也许是天注定,老人家的愿望直到最后也没实现。

    滕芳家的房子在县城里算是不错的,墙是红砖砌成,房盖儿是用白铁扣上的铁皮盖子,远远望去,特别显眼。院墙是用木板围成,为了防盗,上面还拉上两道铁蒺藜线,推开对开的木门,是一条大约一米宽的红砖铺成的小道,小道两边用砖斜插着,形成齿状的路牙子,西侧种着一片向日葵,一水水地向着东方,黄灿灿的一片;东侧是几棵果树,第一次来滕芳家的时候,小西问过,三棵李子树,两颗枸杞,两棵刺玫,都是滕芳的爸爸滕大年亲手栽下的。

    陆小西推门进院子,迎面碰上滕华,他叫了一声:“姐姐好。”滕华高兴地拉了一下小西的胳膊,满眼带笑地说道:“听芳芳说你们又在一个班级,还是同桌,真是太好了,你要是不来,我家芳芳都快得病了。”陆小西脸一红,不知道滕华说的是什么意思,右手拿着的书和本子换到左手,用右手擦去额头的汗,滕芳见姐姐戏弄小西,穿着碎花小衣就跑出来,伸手拉着陆小西走进西屋,东屋是爸爸妈妈住,两个屋子中间是走廊,走廊的尽头是做饭的锅台,锅台边上的小窗户能看到后面人家郁郁葱葱的院子。

    滕芳家是南炕,炕上很奢侈的铺着刷蓝油漆的胶合板,在县城没有几家用这个,一般都是炕席,也有用牛皮纸糊的炕面子,比较讲究点儿的也会刷上一层油漆,有蓝的,有绿的。

    炕桌上摆着几本书,还有两个玻璃杯子,杯子里的水袅袅地冒着热气,这情景陆小西熟悉,初中二年级的寒假,他写作业都是在滕芳家的,还有李美,还有吴悦,还有丁丁。

    当陆小西放下书本,看着西墙上挂着的照片时,腾芳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滕芳的手很用力,小西明显地感觉到后背上软软的,带着温度、还有些颤抖的身子,他伸手抓住滕芳的两只手想拉开,试了一下又停住,手心感觉有些潮湿,滕芳的头发散落在他的脸上,一股好闻的女人体香,他感觉到滕芳哭了,不知道是为什么。

    不知道站了多久,小西的黄军帽滑落到地上,他们仍然没动,后背上传来的温度和抽泣声叫他不敢转身,索性闭上眼,轻轻嗅着滕芳头发散发出的香气。

    泪水打湿了小西的海军衫,他轻轻地往前动了一下,滕芳长长呼出一口气,仿佛哭累了一样,小西转过身,两手不由自主地帮滕芳擦泪水,滕芳伸手抓住小西的手,贴在脸上,轻声地说了一句:“如果再不说出来,我也会发疯的,你还记得我们班的那个李美吗?总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她死了。”

    陆小西一愣,脑海里闪出李美的样子:齐耳短发,中等个子,弯弯的眉毛,黑色宽边的眼镜下面一双长长睫毛的大眼,国字型的脸白皙无暇,习惯在大笑的时候用手掩着嘴,身材略显丰满,会拉手风琴和小提琴。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孩,怎么会和死亡连在一起?

    见陆小西两眼发直的样子,滕芳低头看到自己胸前有一团湿痕,不禁脸一红,找了一件粉色的半袖衫走向东屋,陆小西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并不是看她的前胸,他还沉浸在那个脑海里的影子中。

    换过衣服洗过脸,头发也扎成个马尾巴,腾芳面带红晕,坐在炕桌前小西的对面。滕芳的个子原来比陆小西高,但一年多过去,两个人的个子几乎一样高,面对面时小西看到滕芳的还有些湿润的眼睛,不禁想起第一次是看到她的嘴唇,咧嘴笑起来,滕芳见小西笑出声来,追问她笑什么,陆小西只笑不答,笑够了才说:“当年我坐在班级的第一排,个子小,现在我们个子一般高了,是我长的太快还是你一直不长个?”被小西调侃,滕芳瞪他一眼,方才还沉浸在悲痛中,被小西的一句玩笑话冲散,脸上的悲伤少了好多,淑女般地微笑了一下,未见牙齿,脸上露出两只好看的酒窝。

    平静下来,滕华端过来一盘西红柿,选了一个最大的递给陆小西,又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递给妹妹,然后端着盘子走了,滕芳冲姐姐的背影说她偏心,姐姐转身伸出手指嘘了一声,关门走了。咬了一口西红柿,滕芳把陆小西的带来的书本往炕里推推,说道:“其实我约你来不是写作业的,因为在班级,没有别的借口,我想跟你说说李美的事,我必须说出来,最近,我好像总沉浸在李美的影子里不能自拔,虽然白天没什么感觉,一到夜晚,就能感觉到她在周围。”

    陆小西最喜欢西红柿,接过来就想吃,只是没好意思,见滕芳开口吃西红柿,也咬了一大口,侧耳听滕芳说话,见滕芳说完盯着他,才接着说道:你是思虑过多,别拍,没有什么鬼魂的,即使有,你们是好朋友,她也会保护你的。”

    放下手里的西红柿,滕芳的眼睛又红起来,面对陆小西的眼睛很久才叹息一声,陆小西咬了一大口西红柿才放到桌子上,因为滕芳的伤感样子,他只好住嘴,平时他吃西红柿一次可以吃好几个。见腾芳一副柔弱的样子,他伸手拉过滕芳,没有说话,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本来想说一些安慰的话,不知道从何说起,滕芳靠着小西的肩,婴儿一般地安静下来。。。。。。

第六十七章凄惨的故事

    感觉到从陆小西身上传过来的温度,滕芳猛地推开他,两个人尴尬地对视了一下,小西自我解嘲地说了一句:“好像有内伤。”滕芳摆摆手,说了一声对不起,伸手示意小西坐在桌旁,自己坐到桌子对面,一只手拄着腮,低声地对小西说道:“我还是给你讲讲李美吧,今天叫你来,我就是想给你讲讲她,她的辉煌,她的孤独,她的无奈。”说完,嘴角牵动了一下,仿佛是为自己约陆小西来的目的做个解释。

    李美的爸妈都是评剧团的演员,妈妈唱歌,爸爸伴奏,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儿。李美小名巧儿,是妈妈给起的,在巧儿四岁时,妈妈喜欢上一个新来的男歌手,从此巧儿的一切都是爸爸来管,巧儿的爸爸为了面子忍气吞声,没有和妈妈离婚,两个人互相不干涉,爸爸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巧儿身上,四岁那年开始,教她乐器识谱。

    停顿了一下,滕芳问小西:“你还记得我们班级那次开联欢会的时候吧?她拉完手风琴后又拉小提琴,还跳舞唱歌,后来李美说,那天是她最快乐的日子,她平时都是小心翼翼地,生怕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引起家庭大战。”

    李美初中毕业后,她爸妈办了离婚手续,办完手续的第二天,她的妈妈丢下李美跟那个男歌手辞职去了南方。她的爸爸开始喝酒,整天酒气熏熏,喝多了就打她,有几次她是半夜跑来我家不敢回去。他爸爸说她长的像她妈,长大了也会跟男人跑的,她爸爸喝多了就打人,虐待完李美又会抱着她痛哭流涕,我看过李美的后背和前胸都有伤疤。因为她妈妈不在身边,恶魔父亲把所有怨气都撒到女儿身上,我叫她去报警,把她那个混蛋爸爸抓起来,她不肯,她说他爸爸其实是个好人,爸爸原来根本不这样,都是妈妈给逼的,她忍着是替她的妈妈赎罪。

    陆小西听到李美的恶魔父亲虐待李美,不禁握了握拳头,这动作被滕芳看到了,她苦笑着说:“我也想过,找人把她爸狠狠地揍一顿,可李美不叫我参与,也不叫我说给别人,她说她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

    陆小西忍不住问道:“她是怎么解决的?”

    滕芳吞了一口唾沫,好像难受的样子,陆小西把水杯递给她,滕芳喝了几口水,继续说下去:李美临死前的头一天找过我,是八月的最后一天,当时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现在想起来,她是跟我告别。她说她的命是爸妈给的,她可以还给他们。临走时她叫我第二天早晨去她家找她,说是叫我跟她一起去书店。说道这儿,滕芳不说了,陆小西静静地等着,没有着急问,他预感结局可能快到了。

    好像说累了一样,滕芳把杯子推开,上身趴在桌子上,把头枕在胳膊上眯上眼,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下来。陆小西看她汩汩流下的泪水,禁不住站起来把手搭在滕芳的身上,似乎这样能帮她平静下来。

    滕芳没有睁眼,继续说着,声音有些沙哑:早晨我去李美家找她的时候,李美的家门大敞四开,李美仰面躺在地上,已经断气。我跑出去喊人,又找来警察,警察没有发现她家里被盗的痕迹,只是李美父亲不见了。因为她是报案人,警察叫她一起回派出所做记录,在做记录的时候,有人打电话报警,说是在水库上面的树林里发现有人上吊。

    当警察找到她爸爸的时候,他爸爸在水库的树林里上吊自尽,旁边的石头上压着一个纸条,纸条上写着一句话:女儿是我亲手掐死的,与别人无关。

    见滕芳疲惫的样子,陆小西不叫她再回忆下去,伸手扶起她的身子,又伸手拿手巾替她擦去腮边的泪水,滕芳睁开眼,仿佛从沉睡中刚醒来一样。陆小西伸出一只手指头在自己的脸上刮了几下,滕芳站起来,把头轻轻地靠在陆小西的肩上,低声说:“别笑话我。”

    太阳的光线斜射进屋里,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地上,周围一片寂静,能听到两个人的心跳,一个无辜的生命惨死在扭曲的灵魂下,陆小西明白了李美说的用自己的方式解决,明白了她把生命还给他们的意思,她是穿上妈妈的衣服,故意刺激了浑浑噩噩的恶魔父亲,醉酒的父亲以为她就是那个跟着男歌手走了的女人。李美是厌倦了眼前看到的一切,她用死来解脱自己。

    当滕华大声咳了好几声,他们才惊醒过来,陆小西脸红到脖子,像做贼被抓住了一样,滕芳倒是镇定,跟姐姐做了个鬼脸出去了。

    滕华给小西又倒了些热水,顺势坐在炕沿上,她问小西:“芳芳是不是对你说李美的事了?这件事对她的刺激挺大,她们是好朋友,她亲眼看到李美死的样子,你跟芳芳是同学,也开导开导她,我知道芳芳喜欢你,但她从来不说。”

    滕芳回来,见姐姐跟小西谈论她,伸出小手去捂姐姐的嘴,滕华笑了,妹妹因为李美的死情绪低落好几天,看今天的样子,好像没事了,她刚才看到两个人相拥的场面,考虑半天才进来。

    见妹妹挨着陆小西坐着,她决定得提醒他们,虽然她没谈过恋爱,可外面传播的风流艳事还是听说过,她可不想自己的妹妹成为别人的笑料,妹妹是含蓄的孩子,但在这个陆小西面前似乎很随意。

    “芳芳、小西,姐姐想跟你们说几句话,至于对错,你们会有自己的观点的。”见姐姐一本正经地说话,两个人站起来,滕华赞许地说道:“还行,真把我当成姐姐。”

    滕芳和小西一起笑了,滕华继续说下去:你们才上高中,芳芳十六,好像小西才十五吧?我建议你们把心思用在学习上,上学的时候你们都天天见面,不上学的时候最好是控制一下,一个月见一次面,也不会影响学习,要是你们真的相互有好感,就把这种力量用在学习上,相互帮助,共同提高,姐姐也算通情达理,叫你们一个月见一次,还帮你们保密,你们说这样可以吗?

    滕芳跑过来搂着姐姐的脖子撒娇:“姐姐,你说的是什么呀,我们就是同学,他今天是被我叫来听我讲故事的,你还是操心一下自己,早点儿给自己打发了吧。”

    陆小西看姐妹俩亲密的样子,也笑了,他眨眨眼,认真地对滕华说:“姐,我们知道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我们不会耽误自己的学业,等将来有一天,我们真的好上了,一定告诉你。”他说到好上了几个字,转头去看滕芳,滕芳脸一红,跑到院子的树下去了。

    将近中午,陆小西跟滕华姐告别,滕芳出来送他,看滕芳脸上还红红地,他一脸坏笑地说:“要是光听故事,我就不用带书和本了。”滕芳站住,扭着身子装生气,陆小西伸出手掌,叫滕芳打一下,滕芳伸手轻轻地在陆小西的掌心挠了一下,轻声说道:“那就说好,每个月的十五,无论有没有月亮,一起看。”

    陆小西的心里一动,说话的声音也变了,轻声附和:“那就一言为定,一起看。”

第六十八章命运

    与陆伟民走的比较近的同事中,薛大明算一个。薛大明秀外慧中,擅长琴棋书画,常以小东坡自居,逢年节,单位的对联都是薛大明包干到户,而且内容绝不重复。当年生下一对双胞胎的时候,陆伟民去喝满月酒,乘着酒兴,薛大明亲手写下一条横幅:

    题西林壁——宋代:苏轼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长子薛岭、次子薛峰的名字各取诗词中一字,因为姓薛,谐音雪,雪岭、雪峰,孤傲高冷,也隐含薛大明刚正不阿的个性,博得满堂喝彩,可惜后来一语成谶。

    后来薛大明深深自责:要是早一点儿把发热的孩子送到医院,要是不在路上被马车刮倒,要是不碰到那个打针哆嗦的小护士,要是。。。。。。可惜没有那么多要是。薛峰仅仅是因为一场意外,从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成为残疾,那一年他才五岁。陆伟民查过医学书,先天性的疾病叫脊髓灰质炎,可他的孩子不是先天性,五岁前,他的孩子和其他的孩子一样自由地奔跑。

    时也命也,命也运也,自己写什么不好,偏偏写这首诗词,他嘲笑自己,本来双胞胎儿子在外人眼里都分辨不出来,现在倒是好分辨,远近高低各不同,薛岭高、薛峰矮,薛岭可以跑可以跳,薛峰有些萎缩的一条腿迈不开大步。把这场灾难归于苏轼的这首词,归于自己的题字,薛大明也知道有些荒唐,人常常在事情发生后,才会想起各种假如,就是世上难买的后悔。

    从薛岭、薛峰五岁的时候起,薛大明把两个儿子关在家里,不许他们跟别的孩子来往,发现孩子出去,一定是一顿暴打,他的自尊心不许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的孩子,他的心里苦,孤傲的个性促使他残忍地对待孩子,他要把自己的才艺都灌进两个孩子的大脑,他想再跟命运赌一次。

    “吃自得、穿二八,赌一半、嫖白瞎”。农村出来的薛大明很熟悉乡下流行的俗语,也许老天配合,他赢了一半,输了一半,赢是薛岭考上中专,输是薛峰名落孙山。

    薛大明在沉思了两个半夜后才下定决心,薛峰的残疾是他的心病,他的孩子不能输,当他把三十元学费递给薛峰的时候,薛峰从父亲的眼里读出几个字:“从头再来”。

    自从考完试,薛峰就不再跟哥哥一起出入,他要独立,他知道父母不能永远陪伴他,他知道哥哥不能永远陪伴他,他要自己走完人生的路,他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看《身残志坚》,他看《轮椅上的春天》,他看《约翰·克里斯朵夫》。

    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虽然是名著,可在中学生中间,几乎没有几个人读,每当薛峰掏出已经卷边儿的书,翻看的时候,也有好奇的同学抢过去翻看,基本上看不了两页就丢回来,薛峰也不以为意,常常是一声“嘁”或一个冷漠的眼神回敬,在他所有的书的内页,他都有个自己起的名字:鸿鹄。

    他想像鸿鹄一样在天空中翱翔,他鄙视燕雀的胸无大志,他欣赏“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崇敬古人的发愤有为: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写出《说难》、《孤愤》,太多太多的故事,他百读不倦。

    高考后的几天里,他像一头孤独的野兽,他天马行空在书海,他整夜不睡折磨自己,直到他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是一首小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俄)普希金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回忆。

    字迹娟秀,能看出是女孩子的笔迹,可薛峰印象中,没有比较亲近的女孩子,这封神秘的信让他狂躁的内心渐渐平静。对于薛峰的微妙变化,薛岭心知肚明,在同一个班级学习,薛峰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都说双胞胎有心理感应,他不用感应就知道薛峰的情绪,聪明的薛岭略施小计,找个女同学写下普希金的小诗,目的就是达到一眼看出是女孩子的笔体。他解决了父母都没办法处理的难题,只是可惜了他珍藏的那张红楼梦小型张。

    东方冉冉升起的一轮圆月,如一个泛黄的圆盘,在云缝里慢慢钻出来,月光把地上的人影拉得老长,薛峰在院子里的简易单杠前锻炼臂力,说是简易单杠,其实是爸爸用木杆做成的,立柱和横杆都是木头,横杆下面铺着细细的沙子,防备跌倒受伤。横杆没换,立柱的木头随着薛岭薛峰哥俩的个子长高,已经换了好几次位置,薛峰的右腿萎缩,比左腿短好多,严重变形的右脚尖是着力点,脚跟几乎和右腿长在一起,刚发现萎缩的时候,薛大明抱着薛峰锻炼倒挂、压腿,想把那条变细的右腿练成左腿那样,可人力终究抗拒不了疾病的后遗症,虽然长期的锻炼没能恢复腿的变形,薛峰的臂力却是超出常人。

    寂静的夜晚,没有了白天的喧嚣嘈杂,薛峰家圆木杆围成的院子门是朝东,一条南北小路有七八十米长,向南一直通到北四道街,向北走二十米远,是北五道街。与薛峰家的院门对着的是一中教体育的佟老师家,佟家的狼狗凶狠霸道,遇到行人走过,隔着院墙狂吠不止,直到听不到脚步声。薛峰摘下挂在立柱钉子上的背心,斜搭在身上,这时一阵悠扬的歌声传来,歌声是从前院儿的后窗户传过来的,依稀能看到一个晃动的人影儿;薛峰熟悉歌曲的旋律,是好听的电影插曲《映山红》。声音不大,但听得十分清楚: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岭上开遍哟映山红,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唱歌的是陈小青,一个能歌善舞、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小姑娘,她还是学校宣传队的骨干分子,每当薛峰拉二胡的时候,她总是趴在后窗户上听。小青聪明懂事,善解人意,有两次下雨,她从后窗户跳过来帮薛峰收晾衣绳上的衣服,感动之余,薛峰也教过她毛笔字。

    薛峰拿下背心,对着窗户挥舞了几下,陈小青没有看到,重复唱着映山红,薛峰用力拍了几下巴掌,陈小青停住歌声,探出头喊到:“大峰哥,仲秋节快乐!”话音未落接着一阵悦耳的咯咯笑声。

    薛峰也大声喊道:“小青初中毕业了吧?高中去哪个学校?”

    陈小青回答:“一中,跟你一个学校。”

    薛峰有些尴尬,重读的话,要进补习班,就是在校生说的“老补”,只好自嘲地说:“你是新生,我是老补。”

    小青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接着说:“老补好,你多补两年,我跟你一起考大学。”小青说者无意,听在薛峰的心里,一阵小鹿撞撞的感觉,他捶了自己脑门一下,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羞耻,同样是邻家小姑娘,小青跟他学过书法,蜜娜跟约翰克里斯朵夫学钢琴,小青的天真无邪,可不是蜜娜的那种充满诱惑。

第六十九章真情流露

    都说双胞胎有心理感应,长相相似性格接近,薛岭和薛峰的长相几乎分不出来,但性格却相差很多,薛岭继承了许多薛大明的优点,薛峰虽然学的不比哥哥少,但看人的目光里有一种深不可测的东西,残疾的现实,锻造出一种刚毅,而哥哥多的是一份秀气。薛岭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没有表现出一丝的兴奋,一是觉得考入的学校不太理想,报考师范学校本来不是他的本意;二是他不想刺激弟弟,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平静地跟父亲母亲说了录取的学校,薛大明是个很有见地的人,他不紧不慢地说道:“能进入高等学校学习只是个开始,不在于你学什么,而在于你将来的发展,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学以致用才是目的。”薛岭听懂了爸爸话里的含义,打消了重读的想法,虽然说重读的学费不算多,也得爸爸一个月的工资,理想,在现实中总是被金钱打败。

    薛岭悄悄地上学走了,本来薛大明想庆祝一下,薛岭怕弟弟的心里有压力,跟父亲商量取消庆祝,临行前,他拉着弟弟的手说:“再努力一年,相信你能成功,要是能考到一个学校最好,虽然师范学校不是热门学校,但我就可以照顾你了。”薛峰用力抓了一下哥哥的手,没有说话,晃了几下萎缩的右腿,转身走了。

    开学第一天,薛峰面对的第一个考验是独立走路。从家到学校的距离大约一公里,正常人也就十几分钟,可薛峰走一公里的路要一个小时。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哥哥陪着他,还算顺利,现在哥哥上大学走了,他要自己解决一切问题,从离开家门开始,他就感觉到上学路上的漫长,孤独感瞬时出现。

    中午的阳光还带着一丝温度,谁知下午几片乌云飞来,遮住了太阳的光,抬头望去,如同隔着一片毛玻璃,发自心底的冷气叫人缩短了脖子,秋风带着落叶的声音扑面而来。几天的功夫,路边高大的杨树上变得光秃秃,偶尔有几片树尖上没有落下的叶子,也是瑟瑟发抖的样子。

    隔着教室的窗户,薛峰看到外面萧瑟的景象,不禁皱起眉头,他讨厌这种天气,无论在风中或者是雨中走路,都是对他的一种折磨,前排同学点亮教室的灯,清冷的灯光带给人烦躁的情绪,薛峰收拾好桌上的东西,悄悄走出教室,抬头看看天空风雨欲来的架势,他决定提前回家。

    大风刮起路上的尘土,打在脸上生疼,只能低头眯着眼才不被沙子迷眼,薛峰顶着大风,在风中摇摇晃晃,刚出校门,大颗雨点落下来,能看到土路上砸起的灰尘,空气中漂浮着土的气味,他只好一只手拉紧衣服领子,一只手扶着残疾的腿,一步一步挪着,脸上的水珠说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走了几步,他停下来,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腿,他在跟自己生气,看着身边跑过的人,惊叫着、嬉笑着经过身边,自己显得更加孤独,他开始后悔报名补习班,没有哥哥的帮助,他嚼出行走艰难的味道。

    他没有感觉到秋雨浇在身上的冷,他的心里更冷,嘴里咸咸的,感觉到下嘴唇有些疼,他知道是自己把自己咬了,叹了一口气,他又开始挪动脚步,路还是要走的,总不能停在马路上,只要不停下来,就会离目标越来越近,他现在的目标就是家。

    几分钟的时间,马路上开始出现积水,他低着头躲着地上的水坑,每走一步都战战兢兢,他怕摔倒,那会更加难堪,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托在他的腋下,清脆的笑声在耳边响起,他抬起头,发现是陈小青。

    一瞬间,他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腿上也有了力气,他问小青:“还没放学,你怎么就回来了?”小青扶住他,大声说道:“我今天的座位挨着窗户,看到你出来了,就请假跑出来的。咱们去大树下避避雨吧?”

    薛峰摇摇头说:“反正也淋湿了,直接走吧,等一会儿雨下大了更不好走。”见薛峰执意冒雨走,陈小青脱下校服,遮上大峰哥和自己的头,叫他扶着自己的肩膀,薛峰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搭在小青瘦弱的肩上,透过小青的内衣,小青的体温顺着他的手传过来,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他的心情好了许多,甚至还有一种狡猾的心里,庆幸下雨的日子遇到小青,庆幸雨没有停还在下。

    磕磕绊绊,总算到了家门,开门进屋,小青把衣服拧了几下想穿上,薛峰伸手阻止了小青,把手巾丢给她,叫她擦干头发,又递给她一件妈妈的衣服叫她披上,小青解开辫子,用手巾把头发搓了几下,披上肥大的衣服,开始大笑起来,她在地上转着圈儿,身上衣服的两只长袖子飘荡起来。望着天真无邪的小青,薛峰的眼有些迷离,转着的身子开始变高变大,仿佛梦里出现过的影子飘出来,又像要飘进梦里的影子。

    转累了,小青停下来,坐在大峰哥面前的凳子上,薛峰搓搓手,双手使劲地捋捋头发笑道:“今天得好好谢谢你,多亏你了,要是没有你,我得摔成泥猴一样。”没等小青说话,他又说:“你这样能转上一个小时,你可以去考空军了。”小青摇摇头,平静地说:“我不会离开家,我会永远陪在妈妈身边,妈妈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妈妈。”

    发现小青情绪低落,薛峰知道自己说话有些失言,小青的爸爸在路北的房产处看大门,妈妈双目失明。爸爸、哥哥上班,妹妹还小,平时都是小青伺候妈妈,妈妈常常抱怨自己没用,治病欠下的饥荒压得一家人喘不过气,在小青的心中,毕业后就去挣钱,她的理想就是有一个富裕一点儿的家。

    进入秋天,加上刚刚被雨淋过,薛峰的右腿隐隐地有些痛,他搬起右腿,搭在左腿上,两只手用力地捏着,小青脱下身上披着的衣服,懂事地帮薛峰捏腿,薛峰缩了一下,被小青抓住,她笑着说:“我平时总帮妈妈敲背捏腿,今天也叫你享受一下,要是你觉得不好意思,就教我拉二胡,我学会了可以给妈妈拉。”

    小青温柔的手不轻不重,低着头认真地捏着,披散着的长长发梢儿,随着手的动作轻轻地摆动,因为淋过雨的关系,内衣有些贴身,刚刚发育的身体微微有些隆起。薛峰有些不好意思,叫小青停手歇歇,小青抬手擦了一下额头的汗珠,轻声说:“再叫你享受几分钟,我得回家给妈妈做饭了。”

    天黑下来,薛峰叫小青把灯拉亮,催促她赶快回家,小青想起学二胡的事,叫他定个日子好过来学,薛峰哈哈大笑说:“只要你想学,我会的东西都可以教给你。”

    推门出来,小青又返身回来,薛峰以为她还要说什么,也站起来,小青咧嘴笑着说,大峰哥,爸爸单位的档案室新买了一台彩色电视机,要是晚上不下雨的话,我带你去看彩色电视,我们得早点儿去,不然没有坐的地方,薛峰挥挥手表示同意。

    外面的雨停了,满天的乌云在翻滚着,天空中有的地方露出深蓝色,陈小青跑回家,点亮外屋灯,推开后窗户朝薛峰摆手,薛峰看到摆手示意的小青,走到单杠前停住,小姑娘天真无邪的样子叫他有一种内心温暖的感觉,生活虽然不如意的时候多,但偶尔的温暖也叫人神往。发现薛峰站着不动,小青又推开窗户,大声说道:“今晚演电视剧《敌营十八年》。”

第七十章月圆月缺

    推门出来,外面零星飘起了雪花,陆小西不禁感叹先辈们的智慧,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真的很准的。小西想起八月十五那天,是他跟滕芳约定的第一个十五相会,小西说是滕芳的嘴说的太准了,因为她说不管有没有月亮这句话,到真的没有月亮。

    小西家住在县城的西边,滕芳家住在县城的东边,而在县城的南边,有一个很大的水泡子,附近的人给这个水泡子起了一个很文艺的名字:太平湖。小西与滕芳的约会地点就在太平湖。

    太平湖的水面很大,要是人站在北岸,看南岸的人只是模糊的人影儿。太平湖的西边高出水面很多,住在上面的人家能看到下面人家的房顶,太平湖的东面是一个有七八十年历史的小学,高大的杨树、榆树围绕着,房子是一色儿的青砖青瓦,小西的爷爷曾经在那里读过书,这个学校是解放前就有的学校,后来改名叫第三小学。学校操场的面积很大,因为接近城郊,周边没有几户人家。

    围着湖面长着高过人头的水葱和蒲草,蒲草上长着一种叫蒲棒的东西,蒲棒的样子像刚刚长大的剥了皮的小玉米,绿绿的,晒干后蘸上汽油,点着了,像一个小火把。夏天的水面上面飘着一层榆树钱一样大小的水藻,捞出来可以喂鸭子,水泡子里面的鱼不大,都是一些泥鳅和小鲫鱼,偶尔能钓上尺八长的鱼,岸边上的水草被镰刀割过的地方,就是钓鱼的人弄的。

    路上行人不多,小西边走边想,时间过得真快,第一次约会的时候仿佛就在昨天,第一次约会就像在眼前。。。。。。

    八月十五的天空没有月亮,两个人相跟着往东边走,那里人少,太平湖岸上的小路都是周边的人踩出来的,并不是特意修的路,因为他们不想被熟人看到,所以特意往东面人少的地方走。

    停在一棵大柳树下,两个人站住,平时在一个班级里,还是挨着坐,觉得很正常,单独出来见面,感觉完全不一样,滕芳背靠着大树,两只手摆弄着暗花灯芯绒上衣的衣角,没了平日活泼的样子,因为周围的光线变暗,滕芳的脸隐在暗处,一双幽幽的眼显得特别亮,小西砰砰的心跳声把自己都吓一跳,原来约会的感觉是这么美妙。

    “你吃月饼了吗?”两个人问着一样的话,又一起笑起来。

    滕芳和小西同时拿出一块月饼,两块月饼一样大小,小西把自己手里的月饼放在滕芳的月饼上,顺势托住滕芳的手,滕芳的手轻轻抖了一下,无声地笑出来,洁白的牙齿在黑影里更是白得显眼。

    从第一个没有月亮的十五开始,每一个十五的日子,太平湖的景色在变幻,不变的是大柳树下的人。幸运的是,几次的十五约会都没下雨,虽然有过阴天。从第一次牵手到第五次相拥,爱的路上漫长又短暂,每一次依依分别的时候,就开始憧憬下一次的相聚,初恋的甜蜜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

    思绪被风吹断,时空变换。眼前洁白的雪花依旧飘着,一轮圆月隐在薄云后面,有些朦胧,路上的行人穿着彩衣手里拿着纸糊的西瓜灯、白菜灯、龙头灯笼,小西知道晚上有秧歌表演,他加快脚步,呼出的热气在他带着的白口罩外面形成一层白霜。

    陆小西来到湖边,小路上的积雪平时没人打扫,路人踩出来的小路只有窄窄的一尺宽,远远地,能看到一个人影在树下,小西心里一热:命运是多么地眷顾他们,他想起看过的《第二次握手》,今天是他们约定的第六次约会,比起苏冠兰与丁洁琼来,他们的约定是多么地奢侈,他摘下口罩,滕芳也看到奔跑过来的小西,解开白色的围脖,露出红红的笑脸。

    滕芳今天的打扮像个小雪人,白色的绒线帽,上面是一个毛绒绒的小球,白色的围脖,黑色灯芯绒棉猴,棉猴的帽子没有戴,搭在肩上,手上戴着的也是白色的无指手套,站在冰天雪地里,像从格林童话里走出来的白雪公主。

    也许是他们的真情感动了上苍,刚才还半遮半掩的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月光下铺满白雪的太平湖,如仙境一般。滕芳摘下手套,双手交叉握住小西的两只手,轻轻一转身,整个人靠近小西的怀里,小西的手有些凉,顺势把手伸进滕芳的腋下,滕芳身子一抖,夹紧小西的两只手,一阵柔软的感觉从指尖传来,他本能地想抽出手,滕芳轻嗯了一声,倒退着脚步,一直把小西的后背顶靠在老柳树上,小西能感觉到腾芳起伏的胸部和越来越重的呼吸,四周一片寂静,听得到两个人的心跳声。

    时光在两个依偎的人影里悄悄地流着,小西的鼻子尖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用鼻子去蹭腾芳的耳朵,一股好闻的香气吸进鼻子里,他低声问道:“你搽了什么东西,挺好闻的。”腾芳被小西蹭得有些痒,摇晃着头躲着小西的鼻子说:“紫罗兰香粉,你要是喜欢我就天天给你搽。”

    一片云彩慢慢地遮住了月亮,周围一下子暗下来,小西悄悄地挪动了一下腿,滕芳乘机转过身,羞涩地藏进小西的怀里,两只手抓着小西的双手,一颗芳心跳个不停。

    小西轻轻挣脱滕芳的手,揽住滕芳的身子,十五的夜晚,还是零下二十几度,可陆小西的身子像刚刚跑过一万米一样,开始发烫,他解开军大衣,露出里面薄薄的蓝毛衣,他把滕芳整个人包起来,滕芳抬起头,两只大眼忽闪着,眼睫毛上被呼出的热气挂上了白霜,显得睫毛更长。

    为了转移注意力,小西用额头碰了碰滕芳,滕芳睁开眼,从幻觉中回过神,用白围脖遮住羞红的脸,伸手帮小西系扣子,小西咧嘴一笑,低头轻声说道:“我给你背诵一首苏轼的诗吧,这首诗的意境很美。”滕芳点点头,被自己刚才的举动逗笑了,夜晚是看不到她羞红的脸的,她只是下意识地遮住脸,她的脸很热。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背诵到千里共婵娟时,抓着滕芳的手,不禁用力握了两下。小西发现滕芳咧嘴的样子,知道是把她抓疼了,拉过她的手放在嘴边吹气。

    滕芳甩开小西的手,弯腰抓起一把雪,团成一个雪球往远处丢去,丢一个还不过瘾,又团了一个雪团,跑了几步再次扔,这次比上一个雪团远了许多。隔几步远,滕芳看陆小西的脸就有些模糊,只是他的眼睛在月光下特别亮,她大声对小西说:“我也给你背一首,是秦观的《鹊桥仙》”

    滕芳的声音比小西的低语要大得多,简直是高声朗读: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读完朝朝暮暮,滕芳已经沿着来时的路跑出十几米远,陆小西拔腿就追,一前一后两个影子,渐渐地消失在夜色中。。。。。。

第七十一章生活是一首诗

    寒假结束,开学第一天,滕芳早早地来到学校,自从正月十五与小西有了亲密接触之后,她的一颗心就再也放不下,脑海里总回想着小西拍着她的后背,下巴颏蹭着她耳朵时的感觉。

    小西学习好,人也长得帅气,乌黑的头发,留着时髦的长鬓角,初中时的一张圆脸不知什么时候瘦了好多,变得棱角分明,嘴唇上边长出的绒毛,比同龄男生黑好多,班级里的几个漂亮女生暗地里都喜欢他,甚至有意无意地试图接触陆小西,滕芳假装不懂,总是在女生出现在小西身边时不合时机地出现,陆小西发现滕芳是故意的,常常是一笑了之。

    当陆小西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滕芳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她低下头,假装在书桌堂里找东西。等小西坐下,掏出几本书在书桌上,她用眼角扫了一下小西的书,发现小西用画报新包了书皮,书皮上是演员潘虹的杜十娘剧照:一袭青衣,云鬓高耸,杏眼瑶鼻,深邃的目光抿着的嘴,冷艳脱俗,别说男人喜欢,女人看了也喜欢。滕芳不禁心生醋意,侧过身子不去看小西的书皮,小西不明就里,还把书往滕芳那边推了推,一上午,滕芳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冷着脸。

    下午第一节课,是班主任梁艳的政治课,梁艳三十多岁,中等身材性格温和,梳着齐耳短发,带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一张国字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梁老师进教室直接走到陆小西的书桌前,丢给陆小西一封信,白色信封的底角有一朵菊花图案,邮票是普通的八分钱长城邮票,陆小西拿起信,寄信人的地址是广西阳朔,小西知道是漆芳的信,见滕芳探着头看,顺手塞进书的中间,他不想叫滕芳知道这个写信人,至于漆芳是怎么知道他的邮寄地址,估计信里头会说。莫名其妙地,他觉得好像是天意,漆芳,滕芳,都叫芳,性格不太一样,一个是轻轻地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一个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老师开始讲课,陆小西收回思绪,认真听课。

    从滕芳看到梁老师递给陆小西的信时,她的心里就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信封上娟秀的字体,一定是个女生写的,她看到寄信人的地址是外地的,可也说不定是班级里的女生写的假地址,虽然她与陆小西相处的日子不长,可早已把自己当成是陆小西的人了,她觉得她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天时是初中的时候她就跟陆小西一个班级,地利是高中开始他们成了同桌,至于人和,十五的约定,半年以来的六次约会,应该算吧?自己喜欢的人,坚决不能叫别人参与进来。她决定要冷落陆小西一段时间。

    下课的铃声响起,她看到陆小西把那封信折了一下,揣进兜里起身出去,她的心一沉,他肯定是出去看那封信了,她用双手捂住眼睛,后边的同学叫她一起去厕所,她摇摇头,哑着嗓子说:“不去。”

    陆小西拆开信封看信的时候已经是放学后了,是在家里的小榆树下面,本来打算在下课的时候偷偷看,却被同学拉着去玩双杠,一直没看成。放学的路上人流如潮,他也不好意思站在马路上看,总算熬到进院子,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

    第一行的称呼,把小西逗笑了,信不长,两页稿纸。

    东西南北的西:

    你好。

    轻轻地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

    我是漆芳,那个每天上学的时候总与你不期而遇的那个小姑娘,还记得我留给你的那首小诗吧?我又轻轻地来了,只是不是本人,是信。

    通过原来的同学知道你考上三中,真有一些惋惜,我在三中的时候,你在二中,我离开三中的时候,你考进三中。

    这时候的北方还是寒风扑面吧?二月的阳朔已经是和风细雨,满眼绿意,可我还是喜欢北方,一是小时候在北方长大,二是北方有我好多记忆。

    刚到阳朔时还不习惯,没有几个熟悉的人,吃的东西也跟在北方的时候不一样,现在好些了,入境随俗。这里的服装比北方的服装漂亮,少数民族的歌舞也是北方的大秧歌比不了的,以后我去照几张穿民族服装的照片,估计你都不会认出我来的。

    两年的高中学习很快就会过去,祝你能考上理想的学校,不知道你打算考哪里?要是有缘的话,我们可以报考一个学校或者一个城市。

    我们这里的假期短,不像北方的寒假那么长,冒昧给你写信,希望没有打扰你的生活。我的出生日是九月,九月是菊花的季节,我喜欢菊花,喜欢菊花的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傲骨,喜欢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洒脱。喜欢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霸气。也喜欢人比黄花瘦的婉约意境。因为喜欢菊花,写了这么多描写菊花的诗句,希望你不要笑我卖弄,这些是我真情的表达。信封上的菊花是我找了好几个地方才买到的,看到菊花,就像见到我,希望你也喜欢。

    阳朔是个好地方,好山好水,有山歌,有刘三姐,还有你不太熟悉的我,嘿嘿。

    自古“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好好学习吧,学会本领,考上理想的大学,人生才会更有意义。假如有一天,你来阳朔做客,我会穿上当地的民族服装,盛情款待你,生为女儿身,我的性格却不柔弱,我的理想是在有生之年走遍祖国的山山水水,你呢?

    期待能接到你的回信

    此致

    油漆的“漆”

    一九八一年二月二十日

    漆芳的信旁征博引,出口成章,幽默风趣,陆小西读了两遍。爸爸陆伟民进来时,他急忙收起信,他不想叫家里人知道他的秘密。陆伟民以为小西在复习功课,叫他注意保护眼睛,因为天色已经黑下来,陆小西暗暗惭愧,起身帮妈妈做晚饭。

    家人们已经进入了梦乡,陆小西还是睡意全无,他第一次失眠。是因为白天接到的信?也不全是。是滕芳今天的冷面?也不对。他想起一句诗:少年不识愁滋味。说到愁字,他自己偷偷笑了,从出生之日算起,陆小西就不知道愁,唯一的一次住院,也只是一周的时间,而且因祸得福,吃到好多平时吃不到的东西,后来有几次希望能再得一次病,再住一次院。

    胡思乱想时,他忽然发现,自己身边的男孩子不多,女孩子可不少,在大界村,跟他在一起玩儿的都是女孩子,虽然去过青年点儿,也只是趴着窗户往里看,根本没有人注意他。齐娃叔家的栓子是个男孩儿,却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柱子哥领他们去过甸子上套兔子,都是好几个人一起去的。

    半睡半醒中,陆小西做了个梦:在梦中,他和滕芳、漆芳走在一条田间小路上,滕芳在前,中间是陆小西,漆芳在后面。路边的野草很高,不用弯腰就能摸到草尖,走着走着,天空下起瓢泼大雨,三个人沿着小路奔跑,寻找避雨的地方,突然跑在前面的滕芳一眨眼的功夫不见了踪影,就像被蒸发了一样,他大声呼喊,后面的漆芳也跟着喊,直到大雨停了,陆小西和漆芳被浇成落汤鸡一样,也没有找到滕芳。

    天黑下来,漆芳有些害怕,抓着陆小西的手不放,想叫陆小西送她回家,但陆小西还想继续找滕芳,他商量漆芳跟他一起,荒郊野外,滕芳下落不明,一定会有危险的。漆芳大哭,问陆小西是找滕芳还是送她回家,陆小西无法回答漆芳的问话,用手指在眼眉中间往下一划,人变成两半,漆芳并没有害怕,牵着陆小西的半身走了,剩下的半身陆小西转身时,看到了草丛中躺着的滕芳,没见到她怎么行动,她就轻飘飘地来到陆小西面前,张口吹了一下,陆小西缺少的半身,就像纸葫芦一样鼓起来,变成完整的一个人,陆小西掐了一下刚鼓起来的胳膊,木木地有些不灵活,再用力时,他惊醒了,胳膊压在身下。

    梦?

    梦!

    一个好奇怪的梦。

    难道是日有所思?难道是在暗示着什么?陆小西醒来就没有在睡,瞪着眼睛直到天亮。

第七十二章留守知青

    与开始时的敲锣打鼓相比,当初喊着口号来到大界村的年轻人,如退潮的海水一样,从大界村消失了,准确地说,是先有消息灵通的人,以病假或家庭困难的名义请假,一去不回;后来是高考上学走了七个人,再后来是****在一次会议上提出不再搞上山下乡活动之后,随着全国知青的返城大潮,大界村的知青返城考学、接班、回当地待业,最后两个返城的人是谢桂兰和张武,谢桂兰是结婚生子,张武是一九七八年最后一批到大界村的五个知青中最小的,他与父亲赌气离家出走,张武的哥哥张文是第一批到大界村的哈尔滨知青。

    当初张惠来以干爹的名义把谢桂兰嫁给邻村队长儿子,后来谢桂兰生下一个女儿。谢桂兰本来已经死心塌地留在农村,弟弟的一封来信,打破了她内心的平静,当初被错划成地主的爷爷落实政策平反,县政府给了两个就业的名额,她心动了,去找张惠来商量,她要离婚回家,这也是她唯一的一个能离开农村的机会,当初她没有报考,一是没有把握考上,二是她已经怀上张惠来的孩子,但她一直没有说,张惠来也一直蒙在鼓里,女人,要是想守住一个秘密,就能守到一辈子。见谢桂兰拿出弟弟寄给她的信,张惠来仔细地看了一遍,决定帮她。拿到离婚证的第二天,她留下三岁的女儿,坐火车返回JMS的一个小县城。

    张武的父亲张伯涛是省城师范大学的教授,与长城橡胶厂的技术员奚国华一共生下四个孩子,分别叫文、韬、武、略,有意思的是前三个是男孩,最后一个女儿叫张略,女儿懂事后几次要求父亲修改名字,都被张伯涛阻止,父亲阻止她的理由是名字就是个代号,她的姑姑还叫张季涛呢,因为当初爷爷给他们起名时中间的字用的是伯仲叔季。

    张武七八年高考失败,郁闷失望中,母亲又患结核病去世,父亲在三个月后续弦一个叫叶子的女人,叶子是父亲的学生,张武认为是父亲的行为气死了母亲,离家出走,发誓永不回家。

    张武十八岁到大界村就没有回去过。二十一岁生日,他没有叫任何人知道,一个人在青年点儿喝了一斤小烧儿,青年点只住着他一个人,做饭的李香兰在八零年冬天大批人返城后被村里撤掉,张武现在是一人多职:做饭、看屋、负责打扫马棚。

    能叫张武离开大界村的是个来自省城的女人,张武父亲的女人,就是叶子。

    叶子见到张武的时候,张武正在给队里的骒马刷马背,马棚前面尘土飞扬,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马尿的骚味儿。叶子用手遮着阳光,打量着这个光着脊梁、身材高大的汉子,她见过张武的照片,知道这个一米八十多的男人就是她名义上的继子,比自己小四岁的老三。

    春天还没结束,有阳光背风的地方暖洋洋的,没阳光的地方还要穿长袖衣服,张武光着脊梁是因为干了半天活儿,另外是怕弄脏衣服才脱掉上衣,棉线编织的黄腰带已经跳线,松松垮垮地系在腰上,兴许是为了方便,没有穿进“裤鼻子”,直接斜插着,露出一截儿。

    叶子从地上捡起胳膊肘带着补丁的灰上衣,拍打了几下,张武闻声转过头,他不认识叶子,不知道这个看上去有些洋气的女人捡他的衣服干什么,停下来用探询的眼光看着,叶子在来的路上想过几十种见面的场景,没有想到的现在面对着光脊梁男人,虽然生过一个孩子,她还是脸一红。镇定下来,她长出一口气,说道:“我叫叶子。”

    张武有些尴尬,他知道叶子这个名字,面对这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叫“妈”的女人,搓搓手,接过上衣搭在肩上,又低头把马缰绳系在马的前腿上,领先往前院的青年点儿走,叶子小碎步跟着,身上斜挎的书包拍打着扭动的屁股。

    张武住在靠近食堂的屋子,东数第三间,北炕上卷着他唯一的行李,早晨起来,张武烧过炕,所以屋子里不冷,淡淡的蒿子味儿混合着烟味儿弥漫整个屋子,张武用袖子擦擦炕沿,示意叶子坐下,转身拿起窗台上的竹编壳热水瓶,拿掉木塞儿,倒了大半缸子热水,想想又泼到地上,重新倒了半缸子放在炕沿上。

    叶子没有马上坐,见墙上糊满报纸,走过去很认真地看着,张武卷上一支旱烟点着,浓烈的烟味儿盖过蒿子味儿,叶子从背包里掏出一条大前门烟丢给张武,才抬腿坐到炕上,感觉到炕上有温度,又好奇地用手摸了摸。

    张武手里掂量着叶子丢过来的香烟,真应了那就老话,拿人家的手软,刚才的抵触情绪缓和好多,他仔细地打量着坐十几个小时火车才能到大界村的女人:中等个子,一头烫过的卷发蓬松浓密,擦过啫喱水的头发湿润俏皮,精致的一张瓜子脸略施粉黛,水汪汪的一双大眼、高高的鼻梁、嘴巴略显大些,右边嘴角下有一颗不太明显的美人痣。在大界村乃至整个县城,烫发的女人就像稀缺的动物,给人一种电影里的女特务一样的感觉,幸好这个叫叶子的女人眼神是柔和的,不像电影里女特务那种阴狠凌厉的目光。

    女人上身穿着西服领月白色上衣,隐隐地透出里面的碎花坎袖背心,丰满的胸部勾勒出身材修长的曲线,灰色隐条涤纶裤长短恰到好处地盖着脚面,脚上是一双半高跟皮鞋,鞋面上能看出灰尘的痕迹。

    叶子用眼角的余光发现张武发呆的样子,不禁噗哧一笑,转过身坐在张武的面前,搪瓷缸子里的水冒着袅袅的热气,叶子伸出右手捂住缸子,手掌心被湿润的水汽滋润着,接着又端起缸子,用左手重复刚才的动作,像是很享受的样子。

    见张武欲言又止的样子,叶子起身站起来,一双大眼直视着张武说:“你是不知道叫我什么,想问我为什么来到这里吧?虽然在辈分上我是你的长辈,可你不必拘束,你可以直接叫我叶子,我就叫你老三,我在家里也是这么叫他们几个的,对了,现在我们家里还有一个小五,是你的弟弟,叶子说“我们家里”几个字,加重了语气。”

    说完这段话,叶子看看手里的缸子,喝了一大口,本来背包里有个水杯,刚才看到张武已经用水涮过,也就没有掏出自己的杯子,那样会叫这个男人尴尬的。

    张武没有回声,脑子里在想着父亲和这个干练的女人的结合以及那个小五弟弟,叶子走到窗户前,转过身看着张武:“老三,你对我可能有误会,你母亲的死是因为生病,我是你父亲的学生,在我跟你父亲领结婚证之前,我们是纯洁的,我崇拜你父亲,他知识渊博和蔼可亲,可你母亲去世后,他痛苦的样子,你作为儿子是很难理解的,他上课时神采飞扬的样子不见了,他走路的背影比过去矮了许多,说实话,我对张老师的爱更多的是亲情,我心疼他,虽然你们都长大了,可一个家庭需要女人,我就是你们家最需要的女人。”

    张武的内心有些震撼,母亲死的时候很平静,她对父亲是言听计从,她更愿意邻居们称呼她教授太太而不是奚技术员,她觉得跟丈夫比,自己就是个小学生。母亲死前没有留下什么话,张武只记得母亲整夜咳嗦、咳血,后来说是开放型肺结核,母亲坚持不住院,躲在屋子里不叫孩子们见她,厂里分的家属宿舍,因为母亲有职称,给了三间,中间是走廊,东屋住着父母,后面隔出个小屋是张略的,西屋前面是三个男孩子,后面是做饭的锅台,住工厂的好处是集体供暖,早晚不用起来烧炉子。

    当张武在妹妹嘴里听到叶子的名字时,他愤怒,三个月的时间母亲尸骨未寒,父亲又有了个年轻女人。张武性格内向,少言寡语,夏天常常跟一帮厂区的孩子们去狗岛,冬天则是松花江上的常客,冬天江上溜冰的多,张武是高手,花样滑冰是他的拿手好戏。长春街到江边也就是十分钟的距离,张武的家就在长春街上。叶子缓慢的语调讲述她与张武父亲,跟张武对父亲的理解完全不一样,难道自己错了?他暗自问自己。

第七十三章真相很意外

    叶子讲述张武父亲的往事,眼睛里放着崇拜的光芒,张武惊呆了。原来以为自己豪气万丈地出来闯世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逃兵,在父亲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逍遥地躺在知青点儿的炕上幻想着。他对不起父亲,也对不起陪伴父亲的叶子,他曾经在心里骂过这个狐狸精几万遍。大哥张文写信劝过他,张文在区里的文化中心当文书,从小练成的一手好字成全了他;二哥张韬在部队,也劝过他,他不给回信;他认为两个哥哥的行为对不起母亲,他们应该把叶子赶出去,至于妹妹张略,还给他打过电话,是在她接到大学通知书的时候,她叫三哥回家照顾父亲,他却挂断电话,跑到草甸子上躺了半宿。

    昨天,他还在坚持自己的想法,甚至考虑找一个乡下妹子,结束孤单的日子,今天,他如同掉进无底的深渊,而这深渊,却是他自己挖下的,他对不起任何人。叶子来找他,叫他有些无地自容,这个跟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是他爬出深渊的稻草。卷烟在他的手里燃尽,长长的烟灰落在裤子上,手指头灼热的感觉把张武唤醒。他丢掉烟头,宽大的手掌狠劲搓搓头发,仿佛还不解气,又左右开弓,扇了自己两巴掌,叶子急忙拉住他的手,见到张武懊悔的样子,她有些后悔自己来的太晚,要是早点儿来,这个老三估计半年前就回家了。

    平静下来,叶子掏出一张带来的张武的病历递给张武,当初张文就是开病历返城的,她提前准备了病历,病历是通过关系弄出来的,万一需要的话,她就不用返回去拿病历,这样能节省一些时间,唯一要注意的是得经过生产队长这一关,从时间上能看出来病历是假的。张武不敢用正眼看叶子,低头接过病历,叶子伸手去抚摸他脸上的手印子,张武闪了一下想躲开,叶子的手快,另一只手早等在那里,湿润、温暖、带着香气,张武的心化了,泪水如断线的珍珠,他感觉这双手,跟妈妈的手一样温暖,只是“妈”字还无法叫出口。

    秦大伟走进屋里的时候,张武已经恢复正常,他正打开一盒大前门烟,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嗅着,在家的时候他是不抽烟的,大界村的三年生活,细皮书生成了粗犷的汉子,他递上一盒没开封的烟给队长,才介绍叶子是来看他的,他没有说叶子是他什么人,叶子也就没有必要上去解释,她礼貌地伸出手,秦大伟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双手紧紧地抓住递过来的白皙的手,心里暗想着:“城里人就是会浪。”

    叶子见过大阵仗,可当着张武的面,被一双老农的手抓着不放,不由得满脸通红,抽出手撩了一下耳边的头发,这无意的动作又引得秦大伟一阵痒痒:怎么屯子里就找不出一个这样的娘们?虽然不知道秦大伟的心理活动,叶子也能猜出十之八九,这个男人淫邪的目光在她的胸前瞄来瞄去,如果不是在这个地方,她会用力扇对方一个耳光,至少她会转身离去,但为了张武,她只能忍下来,她从张武手里拿过烟,抽出一支给这个恶心男人点着,委婉地说了张武返城的意思,秦大伟连连吸烟,皱着眉头,没说同意也没说反对。

    叶子来时已经想到可能会遇到问题,她从挎包里掏出两条凤凰烟塞给秦大伟,秦大伟推了一下,然后看着张武,表示为难的样子,张武接过烟,又找了一张旧报纸包好,秦大伟嘴里说着不用这样,回城的手续都在他手里,用不着这样破费的,眼睛却看着张武手里的香烟。叶子听说手续就在队长手里,知道决定权就是这个男人,强忍着对方身上传过来的汗味儿,把烟塞进秦大伟的腋下,说了句:“既然手续齐全,就全靠队长成全了。”秦大伟受宠若惊,连连点头马上就办。

    秦大伟和张武去队部办理相关手续,叶子才长长吐了一口气,觉得屋里的空气还是有些污浊,推门出来,望着前面的草甸子想着心事,来大界村找老三,他是瞒着张伯涛的,丈夫最近的身体不好,明显地消瘦,她陪着张伯涛去大医院检查,医生的结论是严重的胃溃疡,还有幽门螺旋杆菌感染,不排除癌症的可能,建议住院,但老张放不下手里的研究,坚持不住院,所以叶子和张文商量,借口小五想在大哥家玩两天,连夜坐火车来到泰宁县,她有预感,老张的病有些严重。

    能叫张伯涛放不下的,一个是手里的项目研究,另一个就是张武,虽然他嘴上不说,但每次看墙上照片的样子,叶子能感觉出来,她亲自去找张武,就是想在老张病重的时候,叫这个离家在外的游子回到他父亲的身边。和老师结合,是她最幸福的日子,虽然这日子不长,但她的心愿实现了,即使一个月的幸福也能抵得上一辈子,何况她拥有足足三年的时间。

    顺利地办完手续,张武兴奋地跑回来,远远地看到叶子站在草甸子边上,犹豫了一下,还是不知道怎么称呼,只好干咳了几声,叶子闻声转过身来,露出温柔的笑容,方才犹豫的样子马上无影无踪,这也是叶子坚强的一面。

    其实队长秦大伟基本上不给张武分配活,去马棚帮忙也是张武自愿,张武返城的手续和证明材料都在他的抽屉里,秦大伟知道,这一伙年轻人,不是农村的鸟儿,唯一的痕迹就是队部前面的一排砖房,还有就是三个活着的孩子:萧晓的、谢桂兰的、薛秋月的,至于丢在野外的和没有见到太阳的,老天才知道是谁的种。

    秦大伟以队长的名义要请叶子留下来吃饭,张武谢绝了,借口要赶到县里去跟朋友告别,这个接触不到半天的女人,是他接触不多的女人之一,叶子的狐狸精印象在与叶子的对视中早就没了,他得保护这个女人,不是出于保护父亲的女人的心理,就是不想叫这个女人受到委屈。

    队里的拖拉机把两人送到火车站后回去了,张武提着行李,找了一个挂着一个幌的小饭店,当张武买完火车票回来,叶子点的两碗热汤面刚好端上来。来站前饭店里吃饭的人很多,但见到一个乡下男人和一个烫发女人在一起,不禁好奇地打量他们,张武和叶子换了位置,挡住了看向叶子的目光,叶子感激地笑了一下。

    张武上班的手续是哥哥张文给办的,妈妈的单位长城橡胶厂接收了他,他名义上是当保管员,挣的是学徒工的工资,他几次想跟父亲谈谈,都被叶子给岔过去,他明白叶子是在给他缓和的时间,张伯涛的脾气也不是一般地倔,回来的第一天,进门的时候,父亲说了一句:“回来了。”就没有跟他说什么。

    张武学习一般,脑子还算灵活,接手保管员的一大串钥匙后,他开始盘点仓库的库存,顺便认识各种零件的名称,牢记大件、小件的摆放位置,不到一周的时间,他就能拿着单子给工人们找需要的材料,过去散落地上的铸铁件,被他擦得锃亮,没人提货时,他也打开仓库门通风,他用劳动为自己赎罪,妹妹张略特意回来看他,三年不见,豆芽菜一样的妹妹丰满了许多,浓浓的书卷气,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

    吃过晚饭,张武帮叶子洗碗,叶子嘴上客气了一下,见张武一再坚持,就抱着孩子回到东屋,张武手脚麻利,一会儿的功夫,收拾得干干净净。

    天黑下来,张武走出屋子,来到江边,白天的时候,他都是躲着熟人,三年没有回家,他觉得自己愧对好多人,过去的玩伴还不知道他回来,他考虑拿到工资的时候,一块解决。

    江水有节奏地一次又一次涌上岸边,水边的石头旁堆着白色的沫子,江水带来微微的腥味,好像要下雨的样子,人,就得适应环境,前几天他还在大界村的草地看星星,还在咬着青草,盯着地上的蚂蚁搬运,几天的功夫他又回到家里的江边上,又闻到厂里的橡胶味、汽油味和柴油味,上学的时候,他去过妈妈的厂里,也许他天生就与汽油柴油有缘,别人都躲着汽油柴油,他却喜欢这种味道。

    忙碌半个月,工作也捋顺了,他想去看看妈妈,妈妈的骨灰寄存在第二火葬场,他想叫叶子陪他一起去,他想在这两个最亲近的女人面前,说说心里话。

    起风了,也许今夜有大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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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杯流年半杯月介绍:
《半杯流年半杯月》贯穿全篇的是生与死、情与爱、灵与肉、纯洁与心计、忠诚与奸诈。
主人公陆小西的成长经历是明线,以时间的变幻岁月的流逝为暗线。以历史的脉搏为骨,以人间情色为肉,再现北方的人文、历史、风土人情、社会变迁、改革开放的变化以及小地方、小人物的平常生活。
白描的手法写食色、人性,写市井小人物的内心世界。
让年青一代了解历史。让曾经的过客历史重温。半杯流年半杯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半杯流年半杯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半杯流年半杯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