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嘉和六年,八月初八,整座盛京城笼在一团喜气中。
街头张灯结彩,人声鼎沸。
高头大马,百里红妆,百姓如潮涌般挤上街头,欲一睹当朝护国公主和亲西凉的盛况。
李太微手执纨扇,掩面端坐,发间凤穿牡丹金冠夺目璀璨,一袭金丝凤袍嫁衣,将整个人衬的明艳逼人。
今日风有些大,听着车外人群熙攘,李太微不由蹙眉,幽幽叹了一声,问:
“大福,你快瞧瞧,还有多久才到成贺门?”
大福怀里抱着凤鸣剑,低低应了一声,侧身透过鲛纱帘子望出去,片刻,用西凉话回道:
“公主,才到长安胡同,离成贺门还有小半个时辰。”
一开口,嘶哑的嗓音如破损的风箱,惊的身旁奉茶的喜嬷嬷一颤。目光悄然落在大福布满疤痕的半边脸上,只敢一瞥,便匆匆垂下眼睑。
李太微闻言静默了一瞬,咬牙撑着酸胀的手臂。
太后说,新妇左手执扇,可为夫家挡煞,新嫁娘皆是如此。和亲事关两国体面,一再嘱咐太微务必遵从,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
规矩个屁!
李太微狠狠磨着牙,索性将纨扇呼呼摇了起来。
喜嬷嬷怔了一下,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张了张嘴,又转脸去看肃穆而坐的大福,话到嘴边儿转了一圈,终是没敢开口。
这位太后跟前都能手砸权臣的护国公主,绝不是她能招惹的。
李太微有些烦躁。
今日寅时刚过,太后带着一群宫女嬷嬷接连催妆,小皇帝又率文武百官亲自将李太微一路送到宫门长街,折腾到眼下,她连一口水都没喝上!
车队浩浩荡荡,方驶出成贺门,李太微果断甩了手中纨扇,落在车壁上,啪的一声脆响,喜嬷嬷险些跳起来。
“殿下,殿下!这……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李太微撩开袖口径自倒了茶,闻言抬了眼皮,一个眼神瞥过去,喜嬷嬷吓得脸色煞白,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大福抱着剑,扫了一眼抖抖索索的喜嬷嬷,面上便是没有任何表情,也因着那道巨大的伤疤显得格外狰狞。
李太微才端上茶,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殿下,前头是昌平王的人马。”
侍卫隔着锦帘来报,端着两份小心翼翼。
李太微瞬间一口气憋到了心尖儿上,指尖都轻颤了起来。
“这个竖子!”
李太微板着脸,
“法华寺的禁军都是摆设么!一个瘸了腿的老鳏夫都关不住!养着这群饭桶等着凑牌九不成!”
侍卫闻言,心头跳突的厉害。
心想您口中这个瘸了腿的老鳏夫可是当朝摄政王,先帝亲封的镇国大将军。皇帝见了都得亲亲热热的喊一声“舅父”,您就是给禁军赐一饭桶的胆儿,他们也不敢跟摄政王叫板呐!
“这……殿下息怒……”
李太微心中将钦天监那帮老混账大骂了一通,算的什么狗屁吉日!
半晌才平复心情,咬牙道:
“今日本宫大喜,他若敢造次,叫马车只管碾过去就是!也算他昌平王给本宫添份儿喜气!”
“殿……殿下……”
侍卫都快哭了。
“呵!寻常妇人这把年纪只怕孙子都有了!那西凉王真是瞎了眼才同意选你和亲!”
侍卫尚不及应声,便听得一道揶揄的男声,不由抽了一口气。
众人回首,只见身着紫金蟒袍,头束金冠的昌平王陆萧骑着一匹骏马,从垂首避让的一众侍卫中悠然跺过来,一脸肆意。
马蹄在离车十来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陆萧隔着锦帘与李太微遥遥对峙,腆着一张丧尽天良负心汉的脸,满面嘲讽之色。
“你说那西凉王若见你年老色衰,突然后悔了,再派兵把你原封不动的送回来……”
陆萧眯眼,摇晃着脑袋,一副嫌弃至极的模样。
“啧啧……你说本王为保大周颜面,是战呢?……还是不战呢?……”
李太微闻言,一张脸骤然乌云密布,只差一道惊雷!
她生平最恨人拿她的年纪嚼舌根子,尤其恨这毒舌的老鳏夫!
她就是二十八岁的老姑娘又如何!
她外祖母是大周开朝第一位嫡长公主,下嫁西凉为后。她母亲是西凉嫡出的,也是唯一的小公主!景盛元年和亲大周嫁与她父亲,而她如今又贵为大周护国公主,今日再次和亲西凉。
一门三代和亲公主,遍访大周,哪个不赞一声忠勇高义!
偏这竖子属驴!
这些年与她李家从朝堂杠到和亲,平日里没少给她添堵!
当初她应下这门亲事时,皇太后可是捶着胸脯答应将这竖子传召去法华寺为先帝守灵半月的!
为叫李太微满意,太后还执意让小皇帝压上八千禁军镇守。
八千禁军呐!
那都是她这些年拢在手里的精锐!就是镇守一只神兽,剁!也得把这老鳏夫剁碎了!
她大喜之日怎能容这竖子在她眼皮子底下张狂!
李太微冷着脸,目光转向面色阴郁的大福。
大福紧了紧手中凤鸣剑,朝外头望去,转过脸来口型微动,李太微瞧明白了,她说:金吾卫。
李太微心头一惊。
这老鳏夫是疯了不成?
金吾卫若敢对上禁军,这便是造反!诛九族的大罪!
“昌平王!”
李太微扬声道,
“本宫今日大喜,念你为国尽忠瘸了一条腿的份儿上,你下马给本宫磕个头聊表心意就成,不必眼巴巴的赶来相送。”
“待本宫成了西凉王后,回头再赐你几个命硬的美人儿,总不至于叫你陆家绝了后便是!毕竟好不容易踩着父兄尸骨得来的爵位,总不能到头来只守得自个儿一身荣禄,连个养老送终的人也没有!”
果然,陆萧脸色倏然沉了下来。
不待众人反应,陆萧利落的翻身下马,全然不像瘸了腿的模样。
“站住!”
几十来个守在李太微马车前的西凉护卫上前,目光警惕的打量着陆萧,用生疏的汉话朝陆萧扬眉道:
“不得对王后无礼!”
“王后?”
陆萧见状,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抬脚就往李太微车前走。
西凉护卫互相递了个眼色,刷的抽出剑来。
陆萧负手在后,脚步略有些蹒跚,却丝毫不见慌乱。
片刻,只见四周一片银光闪闪,刺耳的拔剑声扎的耳朵一阵翁鸣。
西凉护卫懵了。
这哪儿能想到,自个儿奉命兴冲冲来迎个亲,也能叫一万金吾卫围着拔剑玩儿?
西凉人的脸色当即有些不好看了。
可这剑拔都拔了,现在收回去……是不是……是不是显得他们西凉男儿忒没脸面了些?
正两难之际,陆萧已然立在李太微车驾前,与她只隔着一道半透的帘子。
原本还算清朗的天气逐渐暗沉下来,风突然有些大,扬起沙尘剐在脸上,带着几分刺痛。
陆萧抬手,正打算撩开车帘,便听得李太微厉声喝道:
“老鳏夫!你敢轻薄我!”
陆萧怔住。
喜嬷嬷都要吓哭了,朝着外头陆萧的身影直磕头:
“王……王爷,您万不可从外头揭帘呐!这……这是到了西凉,国君才能揭开的!”
新娘的轿撵只能是夫君从外头揭开,公主和亲事关两国体面,若是出了差错,她一个奴婢便是活剐了也难辞其咎啊!
陆萧顿了顿,冷哼一声,甩了袖子道:
“那行!李太微你出来,我有话与你说。”
李太微嗤笑:
“本宫堂堂护国公主,西凉王后!与你一个老鳏夫有什么可说的!不过……你若肯给我磕个头,本宫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陆萧一听这话,气的脸色都变了,恶狠狠瞪一眼车里端的人模狗样的李太微,抬手就揭开了车帘。
刹时,狂风卷着沙尘遮天蔽日般袭来,黄沙遮目,天地间立时一片混沌。
风沙惊了马,一阵兵荒马乱,人群尚不及反应,李太微的车驾突然嘶鸣起来。
陆萧瞳孔骤缩,一手攥紧了车帘遮住车厢,一手抵在车壁上,下意识喊了一声:
“阿鸾——!”
第001章 祥瑞
李太微紧紧攥着拳头,眼睁睁看着一只粗粝而修长的爪子从外头撩开了车帘。
她一手抄起茶盏刚要发作,外头突然狂风大作,只觉得眼前一暗,马儿陡然嘶鸣起来。
高大的鎏金马车被拉扯着猛烈摇晃了几下,小几上的金器瓷罐咕噜噜滚了一地,天地瞬间昏暗下来。
尚看不清那老鳏夫的脸,一阵狂风卷着黄沙,从揭开的车帘空隙钻了进来,带着几分摧枯拉朽之势,车厢内顿时迷雾飞沙,睁不开眼。
喜嬷嬷捂着脑袋,脸贴着车壁惊叫起来。大福被风沙呛住,垂头一阵咳嗽,又伸手去摸李太微。
李太微顾不得与那老鳏夫斗气,手忙脚乱的稳住身子。
可这是八匹马拉的车驾,受惊的马胡乱冲撞起来,李太微一手攥着车帘,坐在车内不敢动弹,一手用袖子捂着口鼻,微眯着眼,只能模糊瞧见车前一道身影抵在前头,似在拼命稳住马车。
突然,车身猛的一晃,李太微身形不稳,朝后头直直载了下去。
那一瞬,她耳边尽是大福惊恐而嘶哑的叫声。
仿佛还有谁,隔着万水千山,唤了她一声,
“阿鸾~”
脑袋磕在车壁上的瞬间,李太微眼前黑了一小会儿,心中倒是没闲着,理出了前三个该拖出去砍头的钦天监主簿。
就这也叫黄道吉日?!还说今日天降祥瑞?
白眉那个老混账!这是用脚指头掐算出来的?
待喘匀了气儿,眼前隐约开始见了亮。
好像外头风声一时竟也没那么大了,只是车内沙尘尚未平息,车身倒是稳稳停了下来。
车内是大福带着惊慌的咳嗽声,哑着嗓子唤了她几声公主。
“阿鸾!阿鸾!”
车外有人唤她乳名。
李太微怕被呛着,一时只能屏住呼吸,眯着眼,两手沿着车壁迅速摸索起来。
小几上的瓷罐竟摔的一个都不剩,着实找不到趁手的武器,李太微心中大为惋惜之时,突然摸到自己掉落的鞋,嘴角这才扯出一个满意的笑来。
待面前一亮,车帘再次被扯开时,李太微立马一个起身,使出吃奶的劲儿将手里的鞋用力掷了出去。
啪的一声,准确砸在了刚探进来半个身子的陆萧面上。
陆萧僵了一瞬,顿时气炸了!
顶着脸上一道鲜明的红印,咬牙切齿:
“老妖婆!”
李太微一咬牙,反正今日面子里子都不顾了!这老鳏夫敢撺掇着金吾卫来给她添堵,丢了大周的颜面,皇上太后自会为她做主!
她今日若是不趁乱揍他一顿,她就不姓李!
一个虎扑过来,李太微两手死死掐着陆萧的脖子。
陆萧哪里料到她能有这架势?
毕竟顶着护国公主的头衔,又是个女流之辈,哪哪儿都不好下手,陆萧一时处于下风,只能下意识往车厢外退。
这一退眼瞅着要将李太微拖着摔下车,陆萧又险险停了脚,身子抵在马车前,任由她半赖在他身上,掐他脖子。
李太微因愤怒而胀红的俏脸怼到陆萧跟前时,陆萧这才察觉到几分不对劲。
顾不上掐在他脖子上那双皙白的手,瞪大了眼,颤声唤了一句:
“李……太微?”
李太微早已杀红了眼,听他声线似是软了下来,哪里肯放手,磨牙道:
“今日就是天王老子来!也救不了你这老鳏夫!”
“李太……太……你看……你……”
陆萧被她掐的气短,话都说不利索了。
风声很快平息了下来,沙尘散落,方才慌乱的人群一下子静默下来。
马车里钻出一张圆润娇憨的脸,此时正惊讶的合不拢嘴。
一旁的侍卫也怔住了,众人齐齐盯着李太微那一双掐在陆萧脖子上的手。
“公……公主……”
大福用不太利索的汉话叫起来,舌头都打结了。
李太微手中正忙着,头都没回,一面咬牙继续掐脖子,一面斥道:
“慌什么!快!拿御赐的凤鸣剑来!替本宫砍了这老鳏夫!”
大福正顶着一张嫩白的圆脸凑到李太微跟前,撸起袖口,两手微圈着,大约比划了一下陆萧脖子粗细,犹豫着要不要上手一起掐,闻言愣了一下,歪着脑袋,用西凉话问:
“公主,凤鸣剑……不是在夫人手里吗?”
李太微刚想骂她是不是魔怔了,她母亲昭和公主都过世十五年了!
一转脸就对上一张圆润白皙的脸,嫩的能掐出水来。
大福正眨巴着眼,牢牢盯着她掐在陆萧脖子上的手,眸子里闪着两分跃跃欲试,只等李太微开口,就能立马送他走。
李太微顿时腿一软,倒在了陆萧怀里。
“大福……你……你的脸……”
大福愣了一下,忙抬手摸自己的脸,又诧异的看着姿势奇怪的二人。
陆萧反应极快,一手搂着李太微腰身,牢牢将她圈在怀里护住,神色警惕的望着周遭。
“嘶……”周围一阵抽气声。
谷雨抖着唇,整个人都要石化了,好半晌才颤声唤了一句,“世……世子……”
陆萧眼神扫过来,落在他身上,明显带着惊诧。
李太微寻声望过去,险些惊的背过气去。
这……这……
本宫的百里红妆呢?高头大马呢?
本宫的禁军护卫呢?
怎么……怎么就这么些个侍卫……
再一细看陆萧,李太微险些没跌下车去。
眼前的人分明是陆萧,却又不一样。
他的紫金蟒袍不见了,盘龙金冠也没有了,此时穿着与那些侍卫一般的银甲,面上虽多了一道红印,竟是年轻了不少!
李太微震惊了。
低头一瞧,身上只一件碧色镶银边云锦罗裙。
这......她的金丝喜袍呢?
抬手一摸,果然凤冠也不见了……
她发间竟然梳着双螺髻,上头别着一只珠钗,钗头上端镶着一粒拇指大小的夜明珠。
“这……这……”
李太微彻底慌了。
这还是她尚未及笄时的装扮,她这莫不是……在做梦?
等等!莫不是是这老鳏夫耍诈,特意来戏弄她的?
李太微眸中带火,杀气腾腾的扭头瞪向陆萧。
陆萧才从她魔爪下缓过神来,见状一双狭长的凤眸微闪:
“不是我……真……真不是我……”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一睁眼就……”
陆萧说着话,抬眸就看到了马车后头“成贺门”三个硕大的金字。
可他们此时的方向,并不是出城的,而是……入城的!
陆萧扫过四周,这样的场景,这些人马,这副模样的李太微……
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脑海中如天雷滚滚!
李太微也察觉出几分异样来,俩人一对眼,不由惊呼:
“景盛十五年!”
“景盛十五年!”
这是……这是十五年前,他们同日入京,在成贺门陆萧惊了她马车的那回?!
李太微突然想起前日,白眉那老匹夫撵着胡须煞有介事地说起天降祥瑞一事,她那会儿只当这厮十分讲究的放了个屁。
莫非竟真有这样的机缘……让她重回十五年前??
吸气……吸气……
她李太微凭一己之力摸爬滚打十五载,好不容易混的权势滔天,马上又能成为西凉王后!
这唾手可得的荣禄,竟在一场风沙中化为乌有了?
可重点是即便能得了这样的机缘,那也是原本属于她的祥瑞!
如何能叫这老鳏夫沾了光?!
她不能忍!
待她逮住白眉这厮,再仔细问个究竟!既能回,定能出!
念及此,李太微心思大盛,一脚踹开原本半扶着他的陆萧。
在陆萧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李太微俯视着他,冷笑一声:
“惊了本郡主的马车,还敢直呼本郡主名讳!昌平侯府真是好大的胆子!”
陆萧心中陡然警觉,暗叫一声不好!
十五年前的他......尚还横不过这老妖婆!
第002章 母亲
忠勇侯府里,昭和公主正盯着刚出锅的奶酥芙蓉糕发愁。
“金嬷嬷,你快看看,怎这芙蓉糕做的与以往有些不同了呢?”
金嬷嬷是昭和的乳母,闻言嗔笑:
“夫人自郡主去了西凉,得有小半年未曾下过厨了吧?这糕点极讲究发酵火候,缺一点儿都不成,还是老奴来吧。”
昭和顿时有些泄气。
阿鸾幼时便极爱这道糕点,在府中时,每年中秋都央着她做。自己也就小半年没下厨,这手艺竟也生疏了。
“那嬷嬷仔细着些,记得出锅后洒上一把桂花糖霜,阿鸾口甜,可少不得这个。”
昭和耐心吩咐着,转脸又问念夏:
“郡主房内可收拾妥当了?新裁的衣裳可够?”
不及念夏开口,又蹙眉道:
“也不知她长高了多少,明日叫锦绣坊和宝庆阁再来一趟,中秋宫中夜宴,阿鸾总不能少了称心的衣裳首饰。”
念夏笑着一一应下,替昭和打着扇子道:
“锦绣坊先裁了四身新衣送来,只等郡主回府,就遣了最得力的裁缝来,离中秋尚有几日,便是尺寸不合,叫绣娘们日夜赶工,也定会在宫宴前置办妥当。”
“老夫人那里先前差人送了两套鎏金头面,昨日二夫人又叫人送了十只珠花步摇,奴瞧着都是极好的。”
昭和闻言这才安下心来,望着失手的糕点,叹了一声:
“再着人去问问,郡主几时能回府。这芙蓉糕若凉透了最是粘牙,阿鸾不喜的。问好了定要知会金嬷嬷一声,好叫她算好时辰入锅。”
金嬷嬷与念夏应声称是。
念夏方搁下团扇,就见绘春火急火燎的从外头跑进来,不等通禀就撩开了湘竹帘。
金嬷嬷板起脸刚要斥她没规矩,就见绘春胀红了脸,急声道:
“夫人……夫人,不好了!咱们郡主让人给打了!”
昭和闻言没缓过神来,犹疑道:
“你……你再说一遍,是谁被打了?”
金嬷嬷急道:
“你仔细着说,莫惊着夫人!到底怎么回事儿?是谁打了郡主?眼下郡主身在何处?”
绘春急红了眼,被金嬷嬷一通问下来,这才定了定神,道:
“禀夫人,方才门房传话来,说郡主刚进了成贺门,便叫昌平侯世子惊了马车。郡主不过与他理论了几句,他竟从马车里把郡主生生拖了出来,还对郡主动了手!”
“方才门房叫了侍卫,往成贺门那边去了,眼下尚不知郡主如何……”
“你说昌平侯世子……打了我的阿鸾?”
昭和蓦地站起身,眼前一阵眩晕,身子摇晃了两下,堪堪被念夏眼疾手快的扶住。
“夫人!夫人莫要动气!仔细身子啊……”
金嬷嬷忙上前仔细查看昭和一番,白着脸,朝绘春道:
“还愣着做什么!快叫人去宫里递信儿,请相爷速速回府一趟!”
“再叫门房把府里侍卫全都叫上,务必护得郡主妥当!”
“是是是!奴婢这就去!”
绘春顾不上行礼,转身就往屋外跑。
“走!跟我去祠堂!”
昭和缓过来,沉着脸,咬牙道:
“我倒要看看昌平侯府的骨头能有多硬!”
“夫人!夫人!侯爷说过,凤鸣剑轻易动不得呀!夫人……”
金嬷嬷拦在昭和跟前,连声劝道。
“眼下尚不知原委,若是一场误会,岂不是平白叫两家起了龃龉?”
这凤鸣剑是当年昭和的母亲——颐安长公主和亲西凉时,先帝爷御赐的。
彼时大周远不如眼下强盛,先帝爷感念颐安长公主为国受屈,便赐了这方宝剑伴身,直言若是谁叫颐安不痛快,便可先斩后奏!
颐安长公主外嫁西凉,这把宝剑自然没有多少用处。后来昭和公主和亲大周,颐安长公主便将这把宝剑传给了昭和。
昭和肃着脸,顾不得许多,一把推开金嬷嬷的手,怒道:
“能有什么误会?!”
“若是旁人倒有可能,只这昌平侯世子定是错不了!”
“盛京城谁人不知昌平侯生了个混账!若是误会,这竖子能叫昌平侯扔到军中多年?”
昭和撩起裙摆,疾步往祠堂去,一身的杀气。
“这竖子平日胡闹便罢了,如今竟敢动我的阿鸾!今日我便替昌平侯做主,活剐了这祸害!”
金嬷嬷眼看着拦不住,忙朝身后一个小丫鬟使了眼色,道:
“快去找人通禀相爷,叫相爷不必回府,速速去成贺门!”
小丫鬟惊魂未定,一面跑一面点头。
昭和取了剑,等不及马车,提剑跨了马就往成贺门去。
西凉儿女都是马背上长大的,昭和的骑术自不必说。
但大周显有女子骑马,大户人家女眷出入都坐马车遮挡。昭和这般身份贵重的女子,如此行事简直惊呆了一众路人。
金嬷嬷急的团团转:
“这……这可怎么是好!快!快上马!务必保护夫人!”
昭和快马骑了半程,才过了西柳胡同,便远远瞧见了李太微的马车,前后拥着不少侍卫,昭和一颗心悬了起来。
驾车的侍卫也一眼就看见了骑在马上的自家夫人,惊得险些跌下去,匆忙勒停了马车。
“又怎么了?”
李太微隔着车帘,焦躁道。
“郡主,是夫人……夫人来了!”
驾车的侍卫磕磕绊绊道:
“夫人骑马来的!”
李太微一怔,尚没回过神来,便听得马车外头昭和颤声唤道:
“阿鸾!……我的儿……”
这一声唤,叫李太微的泪珠一下子就滚了出来。
大福吓了一跳,忙挑开车帘。
昭和公主一袭玄色华服,翻身下马,动作利落漂亮的叫男儿都汗颜。
“公主殿下!”
大福用西凉话唤了一声,心中自豪极了,西凉女子身上总有大周女子比不上的洒脱。
帘子被揭开,昭和一眼就瞧见坐在马车里望着自己落泪的李太微,心都揪疼了。
“我的儿,谁欺负了你?”
昭和快步上前,提着剑进了马车,搂着李太微四下查看。
发髻松了,衣裳也脏了。
见李太微咬着唇,眸底涩然,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昭和的眼圈立时就红了。
她的阿鸾一向是矜骄的,肆意的,何时如此狼狈过,昭和心中越发笃定她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阿鸾,怎么了这是?谁把你弄成这幅模样?”
被昭和圈在怀里的李太微,身子僵了一瞬,便伏在昭和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阿娘……阿娘……”
李太微自小性子就要强,六岁后哭过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昭和哪里见过这般模样的女儿,心都要碎了。见李太微哭的不能自已,只好红着眼朝大福道:
“你来说!郡主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昌平侯世子?”
大福第一回入京,根本不认得谁是昌平侯世子,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确实有人唤那男子世子,便点了点头。
“他惊了我们的马车却不肯赔罪,郡主说了他几句,他竟直呼郡主名讳!后来钻进马车跟郡主吵架,郡主拿鞋子砸他,他就把郡主拖出去了。”
大福想了想,用西凉话接着说:
“郡主掐他脖子,他……他就抱了郡主!”
第003章 委屈
昭和一听,气的浑身发颤,斥道:
“他如此欺负郡主,你们就不知道动手?!”
外头侍卫闻声跪了一地。
“夫人息怒!方才不知为何起了狂风,沙雾弥漫,属下们才睁开眼,便瞧见郡主与世子起了冲突。”
见昭和动了怒,李太微从她怀里抬起头,泪眼朦胧的扯了昭和的袖子,哽咽道:
“阿娘……不怪他们……我没受委屈……我……我就是……就是太想阿娘了……”
昭和见她这般模样,方腾起的怒火便瞬间息了一半儿。
“没受委屈?那怎么哭成这副模样?”
昭和心疼不已,一面用帕子给她擦脸,一面柔声哄道:
“你莫要怕,只管说与阿娘听!阿娘与爹爹自会为你做主!不就是个昌平侯府,阿娘今日便是替你一刀砍了那混账,你皇祖母与皇阿舅也不会怪罪!”
李太微擦了脸,渐渐止住了哭声。
抬眸果然见昭和提着高祖御赐的凤鸣剑来,心头酸胀的只差溢出来。
她的阿娘就是这般性情,便是天塌下来,也不及自己闺女一根手指头重要。
若是年少时的她,自然不肯放过这般机会教训那老鳏夫。可今日之事她心中有数,自然不能撺掇她娘行事出格。
她思念了十五载的阿娘,面容一如记忆中鲜活明艳。她以往从不敢想,如今终得一见,怎能叫她授人以柄。
“阿娘,”
李太微吸了吸鼻子,一双眼睛红的如兔子一般,翁声道:
“我当真无妨,阿娘莫要动气。”
话音刚落,耳旁传来一阵清晰的马蹄声。
“夫人!是相爷到了!”
外头侍卫通传。
“夫人,阿鸾怎么样了……?”
忠勇侯李盛身兼丞相之位,外头人都唤一声“相爷”。
李盛身着官炮,面露焦急。
上前撩开帘子,见母女二人相拥而坐,眼底的惊惶这才淡了几分。
“阿鸾可还安好?”
李盛的目光落在红肿着眼的李太微身上,心头一跳。
“这是怎么了?是谁招惹了我家阿鸾?”
李太微看着父亲官袍底下的泥点子,便猜到他是下朝回来的路上,径直折返而来的。
他面上惶然尚未褪去,眸中流淌的关切那样鲜明,李太微禁不住又红了眼。
她眼神晦涩地望着十五年前的父亲,心中如针扎一般,混着疼痛和酸涩。
对李盛,她曾有过滔天的怨恨。
前世,母亲心灰意冷之下在京郊别苑养病,谁知不久京郊就爆发了瘟疫,若不是他执意不开城门,母亲兴许就能迈过那倒生死坎。
她当年夺了凤鸣剑,亲自去闯朝奉门,可李盛就孤身站在那里,他眼底掀起她看不懂的悲悯。
后来母亲病逝,她亲手杀了他的妾室泄愤,她再也不在乎他眼底的绝望与悲凉,转身去了西凉。
整整五年,她与侯府彻底断了书信。
再回盛京时,她才晓得,父亲已入法华寺修行多年,而她,从未探望。
后来她插手朝堂,大权在握,成了大周朝威风赫赫的护国公主。
祖母病逝前才私下告诉她,当初整个李家与徐家敢赌上全族的前程合力保她,都是她父亲从中斡旋。
那一日,她在李家静坐了许久,一颗心如煎在油锅里一般,血肉模糊。
她再见李盛时,他已病入膏肓,记不得从前的事儿,只是紧紧拉着她的手,声声唤她
“阿蛮”……
那是她母亲的乳名。
他走后,她再不曾入过李家门。
老天给了她重活一回的机缘,她心底微动,这一世,是不是……能活的有些不同……
“阿鸾?阿鸾?”
昭和的身形紧绷起来,望着失神的李太微,急道:
“你莫要顾忌,有什么委屈都说与你爹爹听!你爹爹是当朝丞相,咱们李家不惧他昌平侯府!”
昭和凝眉想了想,又宽慰道:
“你爹爹便是打不过那昌平候,咱们家还有先帝爷御赐的凤鸣剑,料他昌平侯也不敢还手的!就是闹到你皇帝阿舅跟前也不怕,左右那昌平侯是说不过你爹爹的!”
李盛见状原一颗心还悬着,闻声险些被气笑了,清了清嗓子,柔声唤了声夫人。
昭和一颗心都挂在李太微身上,自是不搭理他,板着脸朝大福道:
“你把方才的话说与相爷听听!”
大福心中正暗赞一声相爷俊美,与公主真是般配的一双!闻言这才回了神,忙朝李盛行了礼,磕磕绊绊将方才的事儿又说了一通。
李盛听着听着,脸色就越发沉了下来。
“昌平侯世子陆萧?”
李盛咬牙,
“这个竖子!他竟也敢!”
李盛一甩袖子扭头就走,堪堪走了两步又停了脚,返身折回来,道:
“夫人你带阿鸾先行回府,我去一趟昌平侯府,会会陆擎那老贼!”
李家世代书香,家风极严,从他口中能听得一句诨话,昭和便知他是真动了怒。
昭和抽回揽着李太微的手,刷的一声拔出凤鸣剑,递到李盛跟前,给了个不嫌事儿大的眼神,道:
“夫君带上它!若是昌平侯敢不认,用它将陆家那个孽障压到陛下跟前!看她昌平侯府还有什么话说!”
李盛见状怔了一下,直愣愣盯着昭和手中的宝剑。
片刻,抬眸无奈又宠溺的睨了她一眼,拢着她的手,把剑收了回去,低声哄道:
“夫人宽心,我去去就回,定不叫咱们阿鸾白受了委屈就是。”
昭和尚不解气,闻言就想起李盛在朝堂之上,凭一己之力舌战一群武将,力挽狂澜的战绩,这才安心地点了点头。
晌午,昌平侯府。
陆擎刚刚回府换了衣裳,侧室罗氏便沏了茶进来,递到他手边,柔声道:
“侯爷,世子爷方才回府了。”
陆擎垂头理了理袖口,点头应了一声,在太师椅上落了座。
罗氏又叫人摆上了两道茶点,眉宇间欲言又止,道:“只是……”
陆擎刚端了茶,听得罗氏这一声“只是”,头皮不由一紧,手中顿了顿,绷着脸朝罗氏看过去。
“怎么?萧哥儿又闯祸了?”
罗氏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方张了嘴,便听的外头小厮匆匆来报。
“侯爷,李相来了。”
陆擎怔了片刻,与罗氏对视一眼,转脸朝小厮疑道:
“你说谁?李相来了?”
小厮躬身应了一声,面色有些发紧,低声道:
“相爷带了好些人马来……”
陆擎眸中疑惑更盛,匆忙搁下茶盏。
罗氏矮身为陆侯抚了衣摆,夫妇二人怀揣不安,迎了出去。
第004章 黑状
“李相今日怎得空来我这寒舍?”
陆擎扫了一眼尚未换下官服的李盛,面沉如水,心中便有些打鼓。
他与李盛共事多年,文臣武将之间鲜有争执,历来两家虽不亲近,但也算的上和气。
今日这是……
罗氏见状,忙上前福了身子,又转身命下人送些茶水糕点进来。
李盛颔首,算是与她打过招呼,又朝她摆了摆手。
罗氏会意,遣了一众仆妇下去。
陆擎十分诧异,方欲开口,便见李盛冲他抬了抬下巴,只差拿鼻孔怼他,扬声道:
“怎么?陆候尚不知情?陆世子没与你开口?”
陆侯闻言懵了一下,转脸诧异的看向罗氏,罗氏面色一紧,陆侯心里顿时像是叫人砸了个冰窟窿,咔嚓一声。
“也是!堂堂七尺男儿,竟与我家阿鸾动了手,想来也是没有颜面与人提及的!”
李相瞪了陆侯一眼,从腰间抽出一把扇子,刷的打开,惊的罗氏一激灵。
陆擎也吓了一跳。
“你说……我那逆子……与郡主动手了?”
陆擎上下打量着一派风骚的李盛,惊讶道:
“相爷,这……这怕不是弄错了?”
“我这逆子寻常是胡闹了些,可向来不与女眷为难的……更莫提是动手了……”
他的混账儿子,养在圈里这么些年,他多少还是了解的。
“陆侯这意思是说我家阿鸾,一个娇滴滴的郡主,招惹了你家世子,这才挨了顿打?”
李盛闻言,摇着扇子的手停了下来,一张脸只差怼到陆侯跟前,没好气道:
“陆侯竟是如此偏袒自家儿子的?难怪陆世子小小年纪,在京中的名气竟比他爹都响!”
陆擎是武将,口舌上哪里比得过李盛?一时被李盛这张开过光的嘴,堵的气短。
罗氏忙赔了笑脸,亲自端了茶来,道:
“相爷莫恼,咱们侯爷向来心直口快,还请相爷细细说来。咱们两家向来和气,可不能为了一桩误会伤了颜面。”
李盛接了茶,黑着脸别扭道:
“我不与他说!大福,你来!把方才的话说与陆候与夫人听听!”
大福从外头进来,给陆候夫妇行了礼,将今日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因着今日一连说了三回,这一段汉话倒是流畅了不少。
陆擎与罗氏却是越听心越凉,越听越后怕。
这李相的闺女可不是寻常贵女啊!
她外祖母是大周先帝嫡长公主颐安,和亲西凉为后,生下三子一女,嫡幼女昭和公主又和亲大周,嫁给丞相李盛,眼下只得了一女李太微。
此女出生时,先帝尚在世,见她眉眼娇憨更是龙颜大悦,便以自己的字,赐她为名,从此可见荣宠非凡!
也正因此,李太微的名字除却陛下与太后,就连李家的人都不敢轻易叫出口。
先帝驾崩后,皇帝又亲封李太微为重华郡主,赐了一等荣禄。
一门两代和亲公主,李太微的身份贵不可言!
这丫头从小就被后宫娘娘们捧在手心里长大,日后若不是配给太子,怕也有望许给西凉做王后的。
可陆萧确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但唤了她的名讳,还骂了她“老妖婆”!
陆侯的头顿时有些疼。
李相饮着陆府上好的雪芽,满意的看着陆候越发苍白的脸色,心中很是解气!
大福说的绘声绘色,提及陆萧抱了李太微那段时,李盛险被茶水烫了口,一连咳嗽了好几声,连连摆手叫大福退下。
陆侯听着脸都绿了。
这又是拖又是抱的,这个竖子!竟真就对重华郡主动上手了!
罗氏听在耳中,也是惊吓连连,眼见着陆擎就要发作,忙缓声劝道:
“侯爷,咱们是不是也听一听世子之言,若是这其中尚有误会呢……”
“误会个屁!”
陆擎气的咬牙切齿!
“这孽障从小就给老子惹出多少事端,旁人不知,你还不晓得!”
罗氏被陆侯当着李相的面儿揭自家的短,面上有些挂不住。
“你这就去!叫这个孽障马上给老子滚过来!今日他若是说不出个好歹来,老子就打断他的腿!”
陆擎身子健硕,声如洪钟,这一声吼,惊得枝头麻雀纷纷拍起了翅膀。
不一会儿,陆萧换了身衣裳进来。方才洗漱过,头发还未干,肩头尚有水迹。
一进门,抬眼就瞧见黑着脸的自家老子,陆萧身子僵了一瞬。
李相端着茶,正脸色古怪的盯着他。
陆萧回神,这才心知大事不妙,暗骂了一声李太微不厚道!面上确是不敢露出分毫来,恭敬地上前行了礼。
李相不由深吸了一口气,他原准备了一肚子刻薄的话,在看到陆萧被揍得跟乌眼儿鸡一般的脸面时,这字儿就卡在了喉咙里,上下不得,噎的脸色都难看起来。
陆侯也是惊了一瞬,盯着陆萧眼角红的发紫的鞋印子,喝道:
“你这是叫人用鞋底子暗算了?”
“你老子苦心积虑的教了你十六年的武艺,你竟连只鞋都躲不开?”
罗氏见状,悄悄拉了拉陆侯的袖子,示意他先问清楚了再说。
陆侯强忍着怒火,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压低了声音,道:
“逆子,我来问你!你今日可是对重华郡主无礼了?”
陆萧活了小半辈子,突然被人当面叫了一声逆子,一时有些受不住的红了耳根子。
陆侯冷脸一瞧,便以为他理亏默认了下来,这火气就滋滋的往外冒,转身就从奉桌上抽出了家法。
“你这个孽障!”
陆萧这才回神,忙跳脚躲开:
“我……我不过是好心帮她拦下了受惊的马车,何时对她无礼了?”
陆侯推开拦在跟前的罗氏,指着陆萧骂道:
“老子还指望你这趟从军中回来能长进了!竟不知你如今还有脸面为难个小姑娘!还敢做不敢当!”
陆萧顿时一脸的憋屈。
“我真不曾为难她!我是怕她在马车里摔着,这才想着进去看一眼,然后……就被她拿鞋子砸了出来,她……她还掐我脖子来着!您怎么不说她的不是?”
“你还敢说!重华郡主的闺名也是你个小崽子能叫的?她一个姑娘家,脸皮薄的很,不拿刀子丢你,都是你祖上积德了!”
“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手上能有多大劲儿?你就是让她掐一会儿又能如何?若能掐死你,你老子倒省心!”
陆侯越骂越气,颠了颠手里的家法,觉着不够分量。扭头又从刀架上拔了一把硕大的金丝大环刀,提在掌中又颠了一颠,眸底这才露出几分满意之色。
陆萧听着陆侯一番戳心窝子话,脸都绿了。
见自家老子当真提了刀来,便晓得今日这事儿定是难了了,他能站在这儿等死?陆萧不忘朝李相拱了拱手,转身一溜烟儿就往外头跑。
陆擎哪里肯放他一马,提气就追了出去,只留罗氏神色尴尬的立在堂内。
不一会儿,只见两道身影在侯府里飞檐走壁。侯府下人哪个敢管?又哪个管得住?纷纷退出了院子。
陆萧不敢暴露太多功力,只能咬牙硬抗了几下,疼的龇牙咧嘴的骂他老子一把年纪,好赖不分!
陆侯揍的就更起劲儿了!
这一通打骂,叫李相瞧着,心中极是熨帖。
再耐着性子吃了一盏茶,见火候差不多了,李相起身便与罗氏告辞。
罗氏小心陪着说了几句软话,亲自送李相出了门。
马车尚没走远,便听得内堂瓷器瓦片的破碎声传来。
罗氏转身,目光幽深的看了过去。
第005章 得手
李太微随母亲一道坐着马车回府,马车摇摇晃晃,穿过了长柏街,绕过福禄胡同的长巷,眼前景物逐渐清晰起来。
这条蜿蜒的回家路,曾在她梦中出现过无数回。
马车才停下,金嬷嬷带着念夏与绘春,还有一众婢仆簇拥了过来。
“夫人!夫人!您可吓着老奴了!”
金嬷嬷将昭和仔细看了又看,眸中稍安,目光又落在昭和身后的李太微面上,眼睛就湿润了起来。
“郡主回来了,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快,咱们赶快回府,嬷嬷给你做了最爱吃的奶酥芙蓉糕。”
念夏与绘春也一脸喜色的望着她。
李太微眼睛一热,看着一张张故人的面孔,险些又要落下泪来。
众人扶着李太微母女下车,才迈进门,一道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袅袅婷婷。
李太微脚步一滞,脸色就彻底沉了下来。
“夫人,郡主安好,”
来人笑吟吟的望着众人,朝着李太微母女福了福身子。
“姨母听闻郡主回府,叫我特来迎一迎。”
昭和朝她颔首,复又看了一眼金嬷嬷。金嬷嬷抿着唇,暗自点了点头。
今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想绕过老妇人,自然是行不通的。
昭和垂脸,叹了一声,问:
“阿鸾才刚回府,尚未歇过,母亲这就叫我们过去?”
那女子捏着帕子浅笑道:
“姨母半年未见着郡主,心中思念的紧。方才已叫孙嬷嬷来门房等了两回,见夫人郡主迟迟未归,很是忧心。这才叫我亲自走一遭,务必等了郡主与夫人一道去华安堂。”
言罢,她转脸看向眼睛红肿的李太微,触到她眼中的厉色时,眉心不由颤了一下。
“郡主这是……”
“薛表姑怎么还在我们府上?”
李太微打断了她的话,蹙着眉头问了一句。
这话很是不客气,叫众人一惊,却是不好作答,薛素琴闻言怔住,笑意就僵在了脸上。
李太微鄙夷:
“我记得离府前薛表姑就来了我们府上的,怎么?这大半年你们薛家都不来接人,莫不是你那兄嫂心眼儿小,竟如此容不下你一个老姑娘?”
众人听闻,立时面色各异。
金嬷嬷忙看了看昭和脸色,念夏与绘春对视一眼,眸底满是惊色。
薛素琴叫李太微当面儿劈头盖脸的一通编排,脸上血色尽褪,面白如纸,偏是回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咬唇死死攥着帕子,整个身子都颤起来。
“你这泼皮,这又是闹的哪出?”
昭和伸手在李太微脑门儿上亲昵地点了一下,牵着她的手,带着众人径直绕过薛素琴,往华安堂去。
薛家小姐为何长居李府,众人心知肚明,不过是顾及李老夫人的脸面,没有点破罢了。
今日被李太微当众戳穿,昭和的心里是又酸疼又痛快。
“你多少收敛些,一会儿到了祖母跟前可不许胡来!”
昭和忍着心中酸涩,低声提点李太微:
“便是祖母说了不中听的话,你也不可顶嘴,她是你父亲的阿娘,咱们不能叫你父亲为难。”
李老夫人是李太微嫡亲的祖母,自小管束子孙严苛。可李太微自打从昭和肚皮里钻出来,那活脱脱与昭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李老夫人对她向来是又爱又恨的……
晌午时分,华安堂里人影攒动,供桌上燃着檀香,烟丝袅袅。
“老夫人!夫人带着郡主回来了!”
孙嬷嬷喜出望外,上前给李太微母女问安,又牵着李太微的手进门。
李老夫人歇在卧室外的贵妃榻上,闻言却是没有出声。
昭和领着李太微上前行礼。
先前在马车上,昭和已替她重新梳了头,虽不曾换了衣衫,瞧着倒还算体面。
李太微上前给李老夫人磕了头,起身时眼泪就落了下来。
众人吓了一跳,李太微自打启蒙,哭过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李老夫人也惊着了,捻着紫檀佛珠的手指都停了下来,前倾身子着问:
“怎么了这是?”
李太微迷蒙着泪眼,起身扑倒李老夫人怀里,哽咽道:
“祖母,阿鸾好想你……”
李老夫人原本阴沉的脸,因着这番小儿女的肺腑之言,松动了不少。
这猢狲自小挨了她不少训,与她并没有多少亲昵的时候。可毕竟是她嫡亲的孙女,这一去就是大半年,心中多半是念着她这个祖母的。
昭和诧异的望着李太微。
这丫头又自小被娇惯的紧,受不得拘束,寻常见了她祖母躲都来不及,今日这是刮的什么风?
“你还知道想祖母?我看你是想着跑回来闯祸,给我添堵的!”
李老夫人话风利落,却是一手抚在了她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
“今日闹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一个姑娘家,竟还与人动上手了!”
“你这郡主的名声还要不要?你将你父亲的颜面,我们李家的脸面置于何地?”
李太微掩了眸中波光,一把赖在老夫人身上,撒娇道:
“祖母,阿鸾知道错了……阿鸾以后定会守规矩,不给李家丢人。可是祖母……今日这事儿,当真怪不得阿鸾!”
李老夫人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昌平侯世子惊了我的马车,非但不赔罪,还言语挑衅!咱们家虽是文臣,可那里比不得他们武将金贵?我若不还手,才是真正丢了咱们李家的脸面!”
李太微顿了顿,又红着眼眶道:
“当年他祖父害死我大伯,他们昌平侯府连半句愧疚的话都没有!今日他言语挑衅,又落在我手里,莫说我打了他,便是活剐了他,阿鸾都不怕!”
没有预兆的,突然就提及她英年早逝的嫡长子,李老夫人身形一僵,眼眶立时就红了。
当年老侯爷还在世,她的大郎李谦说什么也不肯走读书入仕的路,一颗心向着考武举人。
那样出色的孩子,寒窗苦练,不分昼夜。她如今想来,心都是疼的。
后来老侯爷拗不过他,托了时任镇北将军的陆常海,也就是如今昌平侯的父亲,陆萧的祖父,指望他将李谦带入军中,时加提点磨炼。
可谁知后来遇上北胡攻打荆州,她年幼的儿子被指派为前锋突袭,竟生生折在了那一场浩劫里。
虽说保家卫国,早已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这事儿怨不得旁人。
可她总忍不住会想,若是陆老将军当年肯将她的大郎护在身旁,兴许……就不会叫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李老夫人这些年心中深埋的愧疚,悔恨,早已揉做一团怨念。如同一根刺,狠狠扎在她的心窝里,鲜血淋漓。
她将自己的不敢恨,不能恨,深埋在心底多年,将这道伤口捂得溃烂,生疮……
如今被李太微当面提及,她心头的脓疮,似是被人亲手剖开剜了出来,疼的她直掉眼泪。
“好孩子!难得你有这份儿心……”
李老夫人用帕子捂着嘴,终是哭出了声。李老夫人这一哭,满室的仆妇都跟着掏了帕子。
昭和直愣愣的望着被李老夫人搂在怀里的李太微,半晌回不过神来。
待李老太太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李相后脚回了府,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在老夫人这里用了饭。
李盛原火急火燎的赶回来打算救场,没曾想自己老娘宠溺的给李太微又是布菜又是盛汤,直拿眼珠子问昭和,这怎么回事儿啊?
昭和也懵着,夫妻俩一对眼,吃了饭就匆匆回了正房。
用完了饭,李老太太见李太微一身倦色,便叫她早些回去歇下,改日再寻她来说话。
迈着规矩的步子出了华安堂,李太微缩着脖子四下看了看,一把将大福拉到廊下僻静处,急声问道:
“如何?得手了没!”
大福连连点头,眉眼飞扬:
“陆世子被陆侯爷揍的满院儿跑,我们出了巷子好远,还听得见打骂声……”
李太微听了这番话,很是舒了一口气,心中极是熨帖。
站在廊下得意了好一会儿,顶着肿如蟠桃的双眼,趾高气昂的回了长房的院子。
第006章 姑母
午睡醒来,已是掌灯时分。
绘春捧着油灯进来,拨了灯芯,拢上了金丝百花罩,屋内柔柔亮堂起来。
念夏伺候李太微梳洗一番,又给她斟了茶。
绵州上好的青烟茶,入口清冽甘甜。
每年太后那里得了这贡品,都要包一盒给李家送来,这可是皇亲里的独一份儿!
李太微眯着眼,浅浅吃了一口茶水,只觉得通体舒畅的很。
不一会儿,绘春取了冰进来,裹在帕子里,给李太微敷眼。
八月的天儿,虽还有几分暑气,却到底是入了秋的。李太微只觉得面上冰凉刺痛,禁不住偏头躲开了绘春的手。
“郡主忍忍,奴再给您敷一会儿,不然到明日可消不了肿。”
绘春又将帕子贴了上去,劝道:
“明日二夫人省亲也该回府了,若是二公子瞧见郡主这般模样,指不定要怎么笑话您呢!”
“他倒是敢!”
李太微嘶了一声,终是没有再躲。
李老夫人拢共生了两子一女,嫡长子李谦刚及弱冠,就随军上了战场,英年早逝。
次女李淑嫁给了汾阳王明淮为妃,长居平洲,与汾阳王育有一子一女。
三子便是李太微的父亲李盛,后来继承侯爵,成了如今的忠勇侯,又身兼丞相一职。
如今的二爷李勤么,其实并非她祖母所出,而是李老太爷的外室生养的。
当年李老太爷背着李老夫人,私下在外养了一房妾室,还生了个儿子,只比李太微的父亲大了一岁。
等到孩子十岁时,妾室病死了,李老太爷这才做主将外室子抱进了侯府教养。
李老夫人知晓后大闹了一场,却终究无可奈何,只能隐忍着将孩子带大。
可当年二老爷已经通人事,与李老夫人到底隔着一层,虽恭顺守孝却并不亲厚。
后来二老爷成亲,娶了永平伯府的嫡女白氏为妻。定亲前,老夫人做主将二老爷过继到长房,占了嫡子的名分,全了二老爷的脸面。
二老爷从此对李老夫人更加孝顺。
二夫人白氏自嫁进来之后,就陆续为李家添了二子一女。白氏对子女管教严格,极贴李老夫人的心意。
二伯娘白氏性子谦和,又是书香世家出身,对李老夫人一向敬重,伺候妥帖的叫人挑不出半分错儿来,李老夫人越发喜爱二房。
相较之下,她的母亲昭和公主就显得不那么得李老夫人的青眼了。
当年昭和和亲大周,原是定好了日子的,西凉王却意外病逝。
昭和生生守了三年父孝才得以出嫁,好不容易嫁进李家,却又迟迟怀不上身孕。
前后吃了不少方子,直到婚后的第三年才得了李太微。偏生产时又遇上血崩,险险捡回一条命,自此这肚子便再也没有过动静。
昭和是西凉王的幺女,又是西凉唯一的小公主,自小便被西凉王捧在手心里。西凉本就没有那么多的规矩礼数,昭和行事又一向鲁莽直率,自嫁进来,就没少叫李老夫人操心。
二房虽更受宠些,但与她们长房倒是和气亲厚。
大堂兄李瑞上月刚刚成家立室,娶了户部尚书赵渊的庶女赵孟静,眼下在兵部任职,掌管文书。
四堂妹李瑶小李太微一岁,性子规矩娴静,像极了白氏,很得李老夫人欢喜。
只那二堂兄李璞,与李太微同岁,只大她半个月,活脱脱一只泼猴!常恼的李太微咬牙切齿!
“怎么是你们伺候?田妈妈呢?今日回府尚没见着她。”
李太微睡意刚消,说话有些翁声翁气的。
田妈妈是李太微的乳母,自小照应她的起居,掌管她屋里的事儿。
绘春闻言指尖顿了一下,方欲张嘴,又转脸看了念夏一眼。
念夏正叠着铺上丝被,转身听得李太微一问,与绘春对视了一眼,才道:
“田妈妈去了大姑奶奶那里,原也不知郡主今日就能回府,想来再过两日便也该到了。”
李太微前世怕赶不及中秋,是特意提了脚程回来的,倒是不记得田妈妈为何去的姑母那里。
李太微捧着茶盏,抬了眼皮,问:
“去汾阳王府做什么?是姑母有事?寻常不都是老太太跟前儿的孙嬷嬷去的么!”
言罢,念夏默了默,神色有些为难,似是在忖度着该如何说与她听。
李太微细细思忖了片刻,想起了什么,蹙眉道:
“莫不是汾阳王又抬贵妾了?”
念夏一惊,绘春却脱口道:
“谁说不是啊,这都第六房了!”
“绘春!”
念夏扬声喝了一句,绘春吓得忙低头捂了嘴。
郡主尚未出阁,这事儿金嬷嬷千叮万嘱过,万不可在姑娘们面前提及。
“行了,田妈妈是我屋里的人,你们也莫要瞒我,这事儿老夫人那里尚不晓得?”
李太微吹了吹茶碗里的浮叶,尝了一小口。
念夏这才缓了脸色,道:
“是王妃身旁的李嬷嬷偷偷叫人送信儿来的,说人一抬进门,王妃就病下了,尚不敢叫老夫人知晓。”
“夫人不放心,金嬷嬷年纪又大了些,受不得奔波,便叫田妈妈跑一趟平洲,寻着机会宽慰王妃两句。”
光宽慰有什么用?
李太微脸色就沉了下来。
她这个姑父汾阳王是个扶不上墙的,虽占了王室的名位,也只是圣上的远房堂兄。
这说起来原也是将门出生,功名没挣回来几个,贪恋女色的本事倒是见长!曾也在京城当差,后来办砸了差事,叫皇上撵到平洲领了个闲职。
自她姑母嫁过去,汾阳王第二年就纳了两个侧妃,后来又陆续抬了几房美妾,便是养在外头的妾室,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她姑母的日子,就没顺心过!
听闻当年汾阳王不知从哪儿得了个美人儿,仗着宠爱没少刁难她姑母,险些逼得大姑母悬梁自尽!
若不是她母亲昭和公主挺着八个月的身孕,扛着御赐的凤鸣剑,单枪匹马的就硬闯了汾阳王府,只怕如今她姑母的坟头草都一人多高了!
也是因着这层缘由,大姑母待她母亲很是亲厚,而汾阳王府与她忠勇侯府却自此结了梁子,除却逢年过节送些礼品到老太太那里,寻常并没有多少往来。
这一回闹到母亲跟前来,竟又是为了娶妾!
李太微眯了眼。
想起前世,凭她的权势,只要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能将汾阳王这样的混账捻死,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愤懑来。
好在前世她这个大姑夫汾阳王没能折腾多久,她还没当上护国公主的时候就病死了,听闻是叫酒色掏空了身子,最终还是死在个姨娘的床上!
啧啧……
李太微如今想起来就觉得可惜。
若是他能晚些死,也不至于叫她手里的凤鸣剑至今还是处子剑。
“郡主宽心,大姑奶奶这些年都熬过来了,眼下只等表少爷成了亲,袭了爵位,便能舒心些过日子了。”
念夏瞧着李太微脸色不大好,出声安慰道。
提及她大表哥明成,李太微心中一沉。
第007章 破绽
李太微依稀记得,前世便是在这一年的十月里,陛下的秋闱狩猎场上,大表哥明成骑马不慎摔断了腿,伤了膝盖,自此成了废人。
不但原定的婚约被退,就连世袭的爵位也叫庶长子顶了去!
大姑母因此生生哭瞎了一双眼,身子便彻底垮了。后来她母亲昭和去世,大姑母强撑了一年多,也郁郁而终,大表哥在汾阳王府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听闻后来还是她祖母亲自求到陛下跟前,才得了恩典,接明成回忠勇侯府养伤。
直到她从西凉回来,大表哥像是变了一个人……
李太微叹了一声。
这一世,她定要提前筹谋一番,将这些里里外外的糟心事都捋顺了。
只不过……
眼下倒还不是担心她姑母的时候,她这个薛表姑才真真是隐患!
算着日子,前世便是这个薛氏在中秋前爬上了她爹爹的床,才生生将她母亲气出病来!
李太微心中微动。
眼下当务之急,是将薛氏这个祸害除掉,或许……母亲这一世,命数就会不同了……
“去叫人盯着薛表姑那里,打探一下她今日午后去过何处,再去老夫人那里听听,有没有传出话儿来。”
念夏心底有些不安,犹豫着问:
“姑娘可要先与夫人通个气?表姑娘搬进府中可不是一两日了,又是老夫人的贵客……”
“她算得哪门子的贵客?”
李太微语气冷了下来,
“一个被捂在手里的老姑娘,还妄想与我母亲攀比,胆敢觊觎我父亲,简直痴心妄想!”
这个薛氏不过是李老夫人娘家的远房侄女,为何会被请进府里长住,大家都心知肚明。
不过是她母亲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李老夫人又只剩李盛这一个嫡亲的儿子,便是再中意二房的子孙,说到底也隔着血脉,李老夫人心中还是指望她们这一房的。
昭和身份贵重,与李盛夫妻和睦,感情甚笃,李老夫人不好撕破脸叫李盛娶侧室。便只好寻了得眼的侄女薛素琴入府,想寻个机会,将薛氏悄悄纳进李盛的房里,为李家长房开枝散叶。
这一点连个下人都看的明白,她母亲昭和又如何不晓得?
她不过是对夫君身怀愧疚,才不得已隐忍不发罢了。
李太微沉沦了一世,怎会不懂母亲眼下心境。
想起母亲前世遭的罪,她眼底立时掀起一片肃杀。前世曾一步步经历的血雨腥风,刀光剑影,此时化作无边的戾气,叫人不敢直视。
念夏心神恍惚的看着李太微,总觉得郡主此番回来……竟有些不一样了。
绘春拧着帕子,眸光一颤,忙掩了下去。
“薛表姑那里……可听闻我父亲怎么说?”
念夏为李太微打着扇子,闻言怔了一下,道:
“相爷……相爷自是不愿的……”
“郡主走后,听闻相爷与老夫人曾私下争执过几回……可老夫人这次是铁了心的……”
念夏叹了一声。
李太微心底有些诧异。
前世她在父母庇护下长大,性子天真娇憨。府里有些事儿也是刻意瞒着她的,因此她并不曾特意关注过薛氏这个人。
直到她这趟从西凉回来,长房才接连出了状况。
她前世眼睁睁看着薛氏被抬进门,又亲眼看着她母亲病下,只将这一切的错,都顺理成章的推到她父亲身上。
可她竟不知父亲为薛素琴的事儿,曾与祖母起过几番争执......
那么前世,他为何又能默许薛氏爬了自己的床?
李太微掩过眸中顾虑,捏着杯盖,侧着脸问:
“薛表姑寻常都与谁私下往来?性子如何?她身旁可还带了什么人入府?”
念夏微滞,似是没想到李太微有此一问,思索了一会儿,才道:
“这……奴婢倒是不知,不过薛表姑娘身旁有一侍女唤作碧云,听闻是薛家的家生子,与奴婢倒是打过几回照面。”
“薛表姑娘自入府后便住在华安堂里,常在老夫人跟前侍奉,倒是鲜少来咱们正房。奴只听闻老夫人赞过她几句性子娴静,其他的,奴婢就不晓得了……”
李太微点了点头。
这薛氏既存了想攀高枝的心思,便定要在她祖母跟前做足了脸面的。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既要时常待在华安堂里侍奉,总不便擅自出入府邸。
李太微沉着眸子细细思量着,若她父亲当真对薛氏没有起过这份儿心思,那前世薛素琴是如何得逞爬上了姨娘的位子的?
“挑两个可靠的,叫人仔细盯着些,尤其这几日,万不可叫她接近正房!”
绘春闻言手中一顿,隔着帕子按在李太微眼周的力道就重了几分。
李太微嘶了一声,蹙眉看过去。
绘春一惊,忙跪下道:
“奴婢失手!求郡主赎罪!”
念夏吓了一跳,丢了手中团扇,忙上前仔细查看李太微的脸,确认面上没有伤痕,这才舒了一口气,板下脸斥道:
“你这几日是丢了魂不成?若是方才不慎伤着郡主,你欲如何到夫人跟前交代!”
绘春吓的脸色发白,怯懦不敢出声,忙朝着李太微俯身磕了头。
李太微对镜照了照,面上并不打紧。
垂眸时目光便无意间落在绘春头上一根银丝蝴蝶簪子上。
那簪子小巧精致,藏在发间并不打眼,但李太微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簪子是二伯娘赏你的?”
绘春怔了一下,攥着帕子道:
“是......是奴婢为四姑娘绣了只香囊,二夫人瞧着还算入眼,便赏了奴婢......”
李太微颔首。
这簪子是年初花灯节,宫里一道赏下来的,原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玩意儿,只给女眷们图个新鲜凑个趣儿罢了。
刚到府里那会儿,母亲便叫她与四妹妹李瑶先挑了喜欢的去,剩下的便交给执掌中馈的二伯娘打理。这些簪子绢花,寻常用来打赏得力的下人再合适不过。
这只蝴蝶簪当时颇得李瑶喜欢,可惜边角有一处划痕,惹的李瑶很是遗憾了一番,因此李太微便留了印象。
绘春的绣工在一众婢女中算是顶出色的,二伯娘赏她只簪子倒也不稀奇。
“郡主,二老爷他们方才回来了,夫人叫奴来问一声郡主,可愿过去用饭?”
婢女打了帘子进来,打断了李太微的思绪。
今日老夫人伤了神,没有胃口,二房又齐整整回了永平伯府省亲尚未归来,晚饭就摆在了正房的云水居。
没成想二伯娘她们竟提前回来了,李太微想着,多半是听说了她与陆萧那厮打架的事儿......
去!
为何不去?
李太微心中诧异,转脸对着铜镜仔细照了照……
得!
李璞这嘴少不了又得叫她添堵了……
第008章 病倒
云水居里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是微姐儿来了?快……快让伯娘好好瞧瞧!”
二夫人白氏从里屋撩了帘子,迈着碎步径直迎了出来,一脸忧色。
上前拉起她的手,将李太微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个遍,这才抚着胸口,连连道: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可吓坏伯娘了……”
“你伯父一听你出了事,一路快马加鞭的,眼下我这心尚还跳突的厉害!”
白氏匀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我们微姐儿平平安安的!”
白氏生的貌美,五官端秀,尤其额间一粒观音痣,叫她看起来比寻常贵妇多了一分慈眉善目。
李太微被白氏拉着手进门,穿过抱夏在花厅里落了座。
李太微这才得空抽出手,与白氏见了礼,道:
“叫二伯父与二伯娘担心了。”
白氏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连夸了几句乖巧的话,又冷了脸色,道:
“那昌平侯府的逆子着实可恼!寻常在京中胡闹也便罢了,咱们家微姐儿是什么身份?他竟也敢!”
李太微听着这话,心中极是舒坦,毕竟眼下她的身份还是强压了陆萧那老鳏夫大半个头去的!
这京中贵女,若论起来,她排第二,就连陛下跟前的嫡公主长平都不敢排第一去!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将门行事向来鲁莽,若是真闹腾起来,到底还是你吃了亏去!”
“你听伯娘一句劝,日后若再见着那陆世子,还是避着些好。”
李太微听着白氏的话,心里就有些添堵了。
她会怕陆萧那个老鳏夫?
笑话!今日若不是她受了惊,一时没回过神来,早就亲手掐死那个老混账了!
白氏跟前,李太微没有多言。
丫鬟打了帘子,昭和与李瑶相继出了内室。
李瑶喊了一声三姐姐,上前有些拘谨的给李太微许礼。
李太微笑着还了礼。
这个四妹妹生得与白氏极像,性子软,又文静,与李太微招摇直率的性情相悖,从小到大,二人倒是玩不到一处。
李太微有时觉得,这个妹妹在她跟前多少有些拘谨,仿佛总是隔着层什么,不如旁家姊妹亲昵,除却外出应酬,便是私下走动也是少数。
直到前世李太微母亲过世,下葬那日,李瑶走上前轻轻的抱了抱她,陪着她一道,大哭了一场。
后来她仗杀了薛氏,与李家决裂。坐马车回西凉的那日,她隔着帘子,瞧见李瑶远远跟在她的马车后头,一边跑,一边哭,跑了好久才停下……
再后来,她成了护国公主,而她早已远嫁金陵,只在她行册封典礼时,隔着满朝文武,远远见过一面。只那时,心境已然大不如前......
她以往倒不觉得,如今想来,这个四妹妹倒是个真心待她的。
李太微想着,便上前牵起了李瑶的手,笑吟吟的从念夏手里接过一对玉湖狼毫笔,递到李瑶跟前,极是认真道:
“我知四妹妹极爱写字儿,也没什么好东西送与妹妹,便亲手从西凉猎了匹银狼给妹妹做笔,我王舅私下问我要了好几回,我都没舍得,特意留与妹妹的!妹妹快瞧瞧可还入得眼?”
李瑶望着面前通体莹润的毛笔,先是愣了一下,再听得李太微如此一说,不由惊住:
“这……这……”
昭和哪里不知道李太微的性子,抚着额头扑哧笑出声,道:
“你莫要被这泼皮骗了!这丫头哪里有本事猎匹银狼给你做笔,便是如今连骑马都不曾学会……”
众人哄笑起来,李太微不依不饶的楼着昭和耍赖,全然一副小女儿姿态,李瑶也跟着轻笑起来,羞涩的道了谢,一时心境轻松不少。
李相与二老爷李勤一道,踩着笑声进的门。
尚不及开口,便见李璞从二人身后钻了出来,一溜烟儿凑到李太微跟前,手脚灵活的如一尾鱼。
“老三!老三!你……你眼睛怎么肿了?真叫陆家那小子给打了?”
果然!李璞一开口就能叫人跳脚。
放眼整个大周,就只有他李璞一个缺心眼儿的敢管她李太微叫“老三”!
李太微当下磨着牙,方要张嘴反击,便见一只修长的大手将李璞拎着衣领拽了回去。
“老三能是你叫的?”
李盛板起脸来:
“你给你三婶娘请安了么?你三妹妹离家半年才回来,你空着手就来了?”
李盛是真气这混球不开窍啊!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娇滴滴的闺女自小脸皮薄的很,这众目睽睽的......气的又朝李璞屁股上补了一脚。
李璞尚未站稳,便被李盛一顿编排的有点儿透不过气,还没回过神,又挨了李盛一脚,疼的龇牙咧嘴的,忙上前给昭和行了礼,揉着屁股站的离李盛远远的。
二老爷李勤笑的直摇头,李太微上前行礼,唤了一声二伯,李勤笑着应下,只简单问了她几句路上的事儿。
倒是二伯娘虽面上挂着笑,转脸就给了李璞一个警告的眼神,李璞最怵他娘,见状倒是不敢再放肆,规规矩矩的与众人一道入了席。
用完膳,李璞神秘兮兮的给李太微递了眼色。
李太微垂眸不搭理他,只当没瞧见。李璞假意咳嗽了一声,又在桌子底下踩她的脚。
李太微实在舍不得这双鞋,这才寻了由头打发他出来。
刚迈出门,便被李勤一把拖到花架下头,表情凝重:
“老三,你与我说实话!你今日当真被陆家那小子打了?”
李太微直拿白眼横他:
“他能有那个命?他们昌平侯府能有那个命?”
李璞将她仔细打量一番,确认她不像是在说假话,这才拱手抱拳道:
“姑奶奶,您霸气!”
细一思索,又觉得哪儿不对,拧眉道:
“那你哭什么?”
李太微嗤了一声,
“我哭我大伯!我乐意!”
李璞如何也没想到竟是这个答案,面色古怪了一下。
“那……那你真没受委屈?”
李太微朝他翻了个明晃晃的白眼:
“怎么,我若受了委屈,你能给我报仇?你打得过那老……竖子?”
李璞文言怔住,很是想了一会儿,认真答道:
“那......应当是打不过。”
听闻陆萧那厮,当年只有十三岁,一人就挑了端郡王府那一帮孙子,李璞自问他还没那个能耐。
李太微方才险些口快喊成老鳏夫,见李璞气短了一瞬,有些气结,道:
“你背着祖母偷偷学武,怎么着?这么些年……真就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李璞一听这话,惊的跳起来,一把捂了李太微的嘴。
“嘘~”
“姑奶奶!给你二哥留条活路吧!”
李太微混了半辈子官场,怎能轻易被他一个毛头小子拿住?反手从他腰上拧了一下,李璞没有防备,“嗷”一嗓子叫出了声。
果然,二伯娘白氏闻声沉着脸出来,对着李璞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
李太微瞧着李璞越垂越低的脑袋,极不厚道的露了笑意。
突然,云水居内闹腾起来,李太微隐隐听着有人唤了一声“夫人!”,忙提了裙角跑进去。
白氏也听见了呼声,才转身,李璞就先他一步冲了进去。
云水居里头乱做一团。
李勤提着袍子,口中连连喊着:“快!快去请太医!”
李盛一把抱起晕厥过去的昭和,面色慌张的穿过众人,直接去了内室。
李太微只一眼就瞧见仰在李盛怀中,面白如纸的母亲,腿一软,就跌了下去。
“阿娘——!”
第009章 寻医
方太医来的很快,背着药箱佝偻着身子,几乎脚不离地的迈进了院门。
李太微尚未出阁,便只能与李瑶一道退出了内室,在抱夏里隔着一块鲛纱屏风守着。
她整个人有些脱力,半靠在大福身上,浑身还是颤的。
李瑶见她脸色极是不好,抿了抿唇,在一旁小声宽慰道:
“三姐姐莫要担心,婶娘身子一向康健,寻常便是伤风都少有的,许是今日事杂,这才受了惊。”
“太医既已来了,三姐姐便可宽心些,不妨先坐下歇歇,待太医诊了脉再去看婶娘。”
李太微白着脸,感激的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这位四妹妹向来话少,倒是难得与她开口说这许多。
念夏心头有些不安,守在李太微身旁,犹豫再三,才道:
“这几日夫人身上不太爽利,胃口也不大好,今日听着姑娘出事儿,险些晕过去,好在金嬷嬷宽慰一番,这才缓过来……”
这话落在李太微耳中,浑身都滋出一层冷汗来。
“你说什么?”
李太微瞪大了眼,
“母亲身子何时抱恙的?太医怎么说?”
念夏道:
“就这几日,就是身上……不大干净……”
姑娘们尚未出阁,李太微年纪小还未来葵水,念夏有些话不大好说出口,只含糊说了一句,又道:
“方太医前几日才来请过平安脉,只说夫人身子虚寒,开了些滋补方子,叫夫人先照着吃几日。”
李太微怔住。
她记得她母亲昭和前世是在撞见她父亲与薛素琴的事儿时,才突然病下的。这一病就是好几个月,薛素琴尚未抬进门,母亲就搬去了京郊养病,后来才染了瘟疫去世。
李太微心中仔细算了算,当年事发时,大约是在中秋的前一天,离眼下倒是还有些日子。
可为何母亲现在就病倒了?
莫不是她一早就患了病,只是尚未查出来?
李瑶见李太微面色又白了几分,刚要开口再劝上几句,便听的外头有窸窸窣窣脚步声,方太医出了院子,又转身交代了几句。
李太微隔的远,听不太清,待人走后,才从抱夏里走了出来。
李盛面色稍济,命人亲自送了方太医回府。倒是二伯娘白氏,瞧着脸色不大好。
李太微忙提着裙角迎了上去。
“父亲,太医怎么说?”
李盛见她额上尽是一层细密的汗珠,便晓得她方才受了惊吓,缓声安慰道:
“阿鸾莫怕,你母亲一切都好,只是身子虚寒了些。方才太医把脉时就醒了,眼下吃了药刚睡下。”
“你早些回去歇着,明日一早再来看你母亲不迟。”
这妇人的病灶,他一个男子自然不好细说与女儿听,只简单交代了两句。
白氏上前一手牵着李瑶一手挽着李太微,面上换了笑意,柔声道:
“好孩子,今日吓着你们了吧?”
“夫人眼下无妨,太医交代须静养些日子,你们早些回房,莫要在这里添乱,叫夫人好好睡一觉。”
李太微目光从白氏肩头穿过,落在内室前微微晃动的珠玉帘子上,点了点头,这才应声回了房。
夜里起了风,窗前低垂的梧桐枝子刮在屋檐上,沙沙作响。
李太微下午睡了半晌,因着昭和突然病下,此时倒也失了睡意。
她侧身躺了好一会儿,将前世此时的事儿里里外外回忆了一通,还是不明白母亲怎会突然就病倒了。
自她出生后,母亲便一直在调理身子,按理说十多年下来,这身子该好的差不多了才是,怎会病的这样严重?
李太微又细思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翌日一早,李太微就唤了念夏进来,叫她取了对牌入宫一趟,替她寻一个人来。
念夏闻言呆了一呆,讶异道:
“郡主何时与这位容医女相熟的?夫人身子金贵,向来是方太医问诊,旁人……可不敢轻信了去……”
李太微搅着碗里的血燕,抬眸慢声道:
“这容医女是先前长平公主与我说起过的,说她虽是医女但医术不俗,尤擅女子之病。方太医医术高超,可毕竟是个男子,问诊查验多少有几分掣肘。有容医女在,母亲也自在些。”
“你去宫里请医女的事儿先不要声张,若是传到方太医耳中,只怕会多想了去。旁人若问起来,只说我从西凉给长平公主带了些玩意儿,叫你跑个腿。太医院里你也不要露脸,把口信递给公主,一切自有她来安排。”
念夏听李太微说的在理,这才安下心来。
既是能得公主青眼,这容医女的医术必是错不了的。
念夏将李太微的嘱托一一记在心中,辰时一到,就取了对牌坐马车出了府。
李太微今日起得早,便先去华安堂李老夫人那里请安。
李老夫人昨日很是伤心了一场,瞧着仍没什么精神,与李太微说了几句话,就叫她回院子好好歇着。
孙嬷嬷将李太微亲自送到廊下,这才拉着她的手,附在她耳旁,问了几句昭和公主身子的事儿。
“老夫人昨日精神便不大好,夜里又哭了一回,今日辰起也只肯用了小半碗米粥。”
孙嬷嬷面上有些赫然,
“夫人的事儿,老奴便做主先瞒下了,免得老夫人又是一场挂念……”
“祖母身子重要,嬷嬷这般安排甚是妥当。”
李太微道:
“眼下我母亲病着,祖母可万不能再有闪失。昨日太医也来瞧了,说是并无大碍,叫母亲安心静养几日。没准等老夫人精神些了,我母亲也大好了,免了叫老夫人白白担心一回。”
“老奴就是这个意思!倒是与郡主想到一处去了!”
孙嬷嬷这才笑开了,轻拍着李太微的手,赞道:
“郡主真是长大了,老夫人昨日就夸郡主懂事,老奴瞧在心底也极是欢喜。”
李太微浅笑,道:
“眼下祖母那里权指望嬷嬷多照应了,若是华安堂缺了什么,嬷嬷尽管开口,可不许瞒着。”
孙嬷嬷笑着道谢,直夸李太微明事理,又亲自将李太微送了一程。
李太微回了春园,脚不离地的就去了云水居。
第010章 问诊
昭和已经醒了,金嬷嬷正伺候她用早膳。
昭和瞧着没什么胃口,只每样用了少许,气色倒是比昨日稍好些。
李太微稍稍放下心来。
昭和一见她,忙叫她一道坐下,又命人布置了几道她爱吃的小菜,李太微自然没有推拒,多少又吃了一些。
“昨日吓着你了吧?”
昭和今早听李盛说起李太微昨日被吓的不轻,心中满是不舍。
“阿娘身子无妨的,许是昨日骑马受了些寒凉,你莫要放在心上。连太医都说母亲身子安好,你可不许多想!”
李太微伏在昭和膝上,点头称是。
“老夫人那里可是知道了?”
昭和有些担心。
自她生李太微时遇了血崩,李老夫人就免了她的晨昏定省。
“阿娘安心,叫孙嬷嬷瞒下了,祖母那里尚不知情。”
李太微知道昭和的心思,她是怕祖母失望。祖母一心盼着昭和调理好身子,能在给长房添个子嗣,偏她肚子就是不见起色,又在这时病下了。
听了李太微的话,昭和放松下来,与李太微又说了几句闲话。
李太微不敢叫她操神,亲自扶她在罗汉床上躺下,坐在一旁握着母亲的手,说了些在西凉的趣事,哄的昭和眉开眼笑。
一直等昭和迷迷糊糊睡着了,这才朝金嬷嬷使了眼色,退了出去。
“嬷嬷,母亲这些日子胃口一直不好?”
李太微想起方才早膳昭和用的极少,便蹙眉问。
金嬷嬷也没敢瞒着,点了点头,紧声道:
“已有好几日了,这些天夫人吃什么都没胃口,今日若不是郡主来,只怕夫人还用不了这些。”
李太微颔首,低声道:
“晚些时,我带一位太医局医女来给母亲看诊,听长平说此人极擅妇人之症,宫中不少娘娘不方便时,都私下唤她去问诊。”
“有劳嬷嬷安排一下,届时房里不必留人伺候,免得传出去,叫方太医多想。若是母亲起身了,嬷嬷悄悄与她说上一嘴即可。”
金嬷嬷略一怔,听的长平公主作保,便点头应下了。
“公主!公主!”
门外是大福探出小半张脸,笑眯眯地朝她招了招手。
不等金嬷嬷斥大福没规矩,李太微脚步轻快的走了出去。
“可是容医女到了?”
李太微小声道。
大福方要张嘴,便被李太微猜中了来意,肉嘟嘟的小脸上满是惊叹。
“公主怎么知道?”
李太微伸手捏了一下她圆润的脸蛋,笑道:
“与你说了多少回,我是阿翁封的西凉公主,在大周可不许这么叫,免得招人闲话。”
大福鼓了鼓腮,却是乖巧的应下了。
回了芳菲苑,李太微顾不得喝茶,遣了伺候的婢女,便叫念夏把人带进来。
来人瞧着约摸只有十八九岁,穿着太医院的长袍,头上素净的连只珠钗都没有,面容拘谨的立在一旁,带着几分困惑,上前给李太微行了礼。
李太微笑着应下,侧身问念夏:
“容医女入府,可有旁人问起?”
念夏想了想,道:
“只有门房的人细盘问了一番,哦......奴方才经过半月居时,碰见了绘春,她倒是问了几句。”
“奴都按照郡主之前吩咐的说了,只说是长平公主叫人送了回礼来,又听闻夫人身子不适,特命人来探望。”
李太微拧眉,问:
“绘春怎会在半月居?”
半月居是华安堂里的一处院落,与春园只隔着一道水榭。
李太微依稀记得,前世李老夫人便是将薛素琴安置在那里的。
念夏道:
“奴婢没问,不过奴瞧她手里提着食盒,许是二夫人那里叫人送了点心来。”
昨日二夫人回府,确是带了不少点心分发给各院,便是李太微那里也得了不少。
李太微点了点头,没有多想。
容芷听得李太微如此一番谨慎安排,心中疑惑更甚,却是垂首而立,没有作声。
李太微极满意的看着她,软声道:
“容医女不必紧张,今日请你来只为给我母亲问诊。”
问诊?给昭和公主?
容芷猛的抬头,对上李太微笑吟吟的眸子,怔了一下,才不确定的问:
“殿下是找奴婢……给夫人问诊?”
李太微郑重的点了头。
“殿下知道奴婢?”
容芷仍觉得有些不敢相信。
她今日正在太医院当值,先是长平公主派人唤她去了栖梧宫,详细盘问了几句,她尚未回过神,又被人带到了李相府上。
眼下正懵着,却突然被交待自己要为昭和公主诊脉,这……
“奴婢只是太医院打杂的医女,夫人千金之躯,殿下怎可……”
“无妨,本郡主曾听长平公主提及过你,你祖上世代行医,尤擅妇人之症。今日寻你来,你尽管放手一试。”
李太微从袖中摸出一张药方递到容芷跟前,道:
“这是昨日方太医开的方子,你先看看。只记着一点,若是你诊出什么别的来,当着我母亲的面儿,只管照方太医的诊方说。”
容芷愣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接了药方。
“这是驱寒的方子,公主可有宫寒之症?”
李太微点了点头,将昭和生她时血崩的事以及这些年的调理细细说与她听。
容芷凝神听了好一会儿,才问了几句对应的病症,李太微一一做答。
大福汉话懂的不多,听得一头雾水,唯有念夏吃了一惊。
听得李太微已然吩咐妥当,念夏也不好多言,领着容医女与李太微一道去了云水居。
云水居里,金嬷嬷事先安排妥当了,屏退了一众仆妇,只留了两个信得过的侍女守在门口。
昭和刚刚睡醒,正倚在贵妃榻上喝茶,见李太微带了容医女来,眉眼就露了笑。
她这个女儿当真是极贴心的,小时候是顽皮了些,不过此番去了一回西凉,倒是极懂得疼人了。
昭和心中一暖,就朝李太微伸了手。
李太微忙上前攥着她的手坐下,仔细瞧了她的脸色,许是睡了一觉,人看着精神了几分。
容芷上前恭敬的行了礼。
昭和笑着叫念夏搬了张团凳就着贵妃榻,请容止落了座,面上有些讶异这医女如此年轻便等得了长平的青眼。
“我这是旧疾了,这些年一直吃着太医院的方子,今日既是长平公主之命,你也莫要怕,寻常怎么诊,今日照旧就成。”
容芷紧张的面色发白,见昭和公主竟如此没有架子,心头才稍安,起身朝昭和公主福了一福,正色道:
“能为夫人诊治,是婢女的福分,婢女定当竭力。”
昭和笑着点头,又说了几句叫她不必拘谨的话,这才伸出手去。
容芷伸手搭在脉上,凝神诊了许久,眉头突然蹙了起来,神色不安的看了李太微一眼。
第011章 喜脉
李太微心头一颤,却是没敢显露半分,佯装镇定道:
“容医女,可诊出什么来?直说无妨。”
容芷起身,行了一礼,照着先前与李太微商量好的话,说了与方太医差不多的说辞,只多强调了一点:公主务必卧床修养,不得擅行。
昭和有些疑虑,但听着容医女与方太医所言又相差无几,也便没有放在心上,笑着道了谢。
金嬷嬷亲自送了人出来,李太微给金嬷嬷递了个安心的眼神,径直把人带回了芳菲苑,大福守在外头。
“怎么说?可有急症?”
李太微声音有些发颤。
念夏倒了茶水,递到她手边。
李太微没有接,只牢牢盯着容芷。
容芷抿着唇,思量了好一会儿,才徐徐道:
“殿下,奴婢不敢妄断,但公主这脉象……像是喜脉。”
“什么?!喜脉?”
李太微大惊,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盏,茶水四溢,渐在了裙角上。
念夏也是一惊,来不及多想,手忙脚乱的拿帕子替她擦拭。
李太微全然不觉,震惊道:
“你……你说喜脉?”
容芷点头,道:
“只这喜脉脉象微弱,应是刚受孕不久,日子尚浅,奴……也不敢十分确定……”
李太微缓了口气,又问:
“你有几成把握?”
容芷认真想了想:
“六成。”
六成?
李太微前世便于容止相熟,她那会子已是太医局的长使医女,太后跟前的红人。不仅医术极好,性子淡,人也谨慎,极得宫中贵人的喜欢。
李太微自来了葵水,每当小日子来的时候,痛苦难耐,都是吃着容芷的方子调理。她今日原只是抱着一试的想法,叫她给母亲瞧瞧病症,可竟......诊出了喜脉。
难怪她母亲近来身子不适,原是有了喜!
便是眼下只有六成把握,还是叫李太微心头震惊不已。
母亲有喜,这么大的事儿,为何前世她会不知情?
不!不只是她不知情,就是整个相府都无人提过!
那她母亲当年到底为何而病?她腹中孩儿呢?
莫不是……她心灰意冷故意瞒着?
可这样大的事,便是她故意瞒着,金嬷嬷她们也定会告知祖母,怎会无人知晓?
李太微隐隐觉得不对,以她母亲的性子,便是对他父亲心灰意冷,也绝不会拿子嗣赌气。
除非……
除非孩子没有保住?
是了!
当年薛氏爬上爹爹的床,正是叫她母亲撞个正着!自那天起,她母亲就病下了……
李太微浑身颤起来……
“郡主……”
念夏见她如此面色,不安的唤了一声。
“郡主宽心……夫人有孕......这是喜事儿啊!”
容芷神色也不大好,闻声看了一眼仍在震惊中的李太微,如实道:
“夫人当年血崩,损耗了不少精气,便是精心调理了十多年,如今底子仍旧不适孕育子嗣。”
“公主这几日已见了红,奴婢有些担心……若当真是有喜,要保住胎儿无恙,夫人务必卧床静养,切不可伤神受惊,如昨日这般骑马纵行是万万不可的!”
“且……方太医这驱寒的方子,也需改一改……”
李太微回神,母亲昨日突然晕厥......许是骑马动了胎气,难怪这事儿发生的与前世有些不同。
李太微心中仔细琢磨起整件事,直觉得哪里疏漏了什么。
突然脑中寒光一闪!
容芷既能诊出母亲有孕,那方太医呢?他可是太医院医正!
是因为喜脉不明显,他才疏漏了,还是有旁的原因?!
李太微咬着唇,眼底晦涩。
“这几日你暂留我府中,太医院那里我会派人与长平公主交代,你且安心住着。晚些时候,我再与你细说,方子你开好了交由念夏保管,此事暂且保密,除却我们三人,暂不可叫外人知晓。”
屋外,大福打了个呼哨,有人来了。
李太微浅浅交代几句,容芷忙应下,跟着念夏一道出了门。
“郡主……二夫人派人来请郡主晌午去秋棠院用饭……”
绘春推门进了耳房,往里头探了探身子。
李太微没有胃口,但二伯娘白氏待她素来和善,她也不好驳了白氏的面子,待平复了心思,便重新换了衣裳,梳了头,带着大福与念夏一道去了二房。
秋棠院前有一道水榭,廊下挖了一方清池,此时青莲水上漂,鱼儿水中游,便格外有一分意境。
院子里种了大片海棠,此时过了花期,结着圆润的果实,粉嫩嫩的一片,瞧着甚是喜人。
这秋棠院的名字倒也算与这景致相得益彰。
刚入月亮门,便瞧见李瑶在廊下守着了。
见李太微来,李瑶提着裙摆迎了上来,与她见了礼,笑道:
“三姐姐可算来了,我二哥都念叨你半天了,方才来来回回跑了三趟,怕是有什么要紧的话与姐姐说。”
李太微嗤之以鼻,道:
“他能有什么好话说与我听?他不气我就阿弥陀佛了!”
李瑶失笑,与李太微一前一后进了花厅。
李太微想起了什么,道:
“我此番从西凉带了几只紫萱花香囊,香气极盛,大周许是并不多见,方才走的急,倒是忘记给妹妹带来了。妹妹若是得空,下晌不妨去我院子里自己挑个欢喜的。”
李瑶愣了一下,笑着摇头,道:
“多谢四姐姐美意,只我幼时得过花疹,这身上便受不得花瓣香薰之物,若是戴久了手腕上极易起疹子,好几日都消不下去,算起来......已有好些年不曾配过香囊了。”
李太微闻言脚步一滞,不由转脸看了念夏一眼。
念夏怔住,倏然想起了什么,垂眸没有做声。
李太微不动声色,道了一声可惜。
“妹妹可还记得年初花灯节时,宫里赏下来的那只蝴蝶簪子?”
李瑶停下脚步,仔细想了一会儿才道:“可是边角有划痕的那只?”
李太微点了点头。
李瑶蹙眉,道:
“倒是有些印象,好像......叫母亲送去了祖母那里,许是已经打赏给下人了,姐姐怎么忽然问起这簪子?”
李太微掩眸:
“我记得你当初极中意那蝴蝶簪子,宝庆阁近日赶制了几只珠花送来,我想着若是那簪子还在,叫他们照样打制个一般模样的兴趣不是难事,可若已叫祖母赏了下人,便罢了......”
李瑶点头,笑着道了谢。
李太微转身,朝念夏递了眼色。
念夏颔首,躬身悄悄退了出去。
第012章 报仇
二夫人白氏见她们姊妹一路说笑着进来,面上也染了笑意,道:
“微姐儿来了!”
“今日伯娘给你做了最爱吃的糖醋鲤鱼,桂花糖藕,还有姜汁东坡肉,来,快些入座!”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掠了过来。
“老三!你怎么才来——!”
李璞一张俊脸拉的老长,凑到李太微跟前,不满道:
“我都来回望了你三回了!若不是母亲不准我去春园,我一早就去寻你了!”
春园是她们长房的院子,白氏一见李璞这副没有规矩的样子,脸就绷了起来。
“昨日你三叔与你说的话全忘了?你婶娘身子不好,你可不许去闹她!回头叫你三叔扔进庄子里去!”
李璞最怵李太微的父亲,李相折腾人的本事那可是五花八门,能叫你防不胜防!
见李璞老实下来,白氏这才缓了脸色,一家人落了座。
仆妇摆上了碗碟,玉箸。
“二伯父今日怎不在府中用膳?”
李太微见主位空着,偏头问白氏。
白氏苦笑:
“你二伯父这几日陪我歇在娘家,耽误了不少公文,今日天不亮就去了衙门。”
二伯父李勤在礼部当差,任侍郎一职,虽官职不大,却是个苦差。整日忙碌的很,尤其临近中秋,宫中祭祀繁杂,出不得半分差错,只怕这几日都要宿在衙门里了。
李太微点了点头,又问了兄长李瑞近况。
“我大哥就这几日能回府了,回头我与你细说!”
李璞从饭碗里抬起头,朝李太微眨了眨眼,又挨了白氏一记眼杀才消停。
“你母亲这几日静养身子,下人们未必真就伺候的周全,你就来伯娘这里用饭,左右不过多一双筷子,你千万莫要与伯娘客气。”
李太微笑着道谢。
白氏做事周到妥帖,人又和善,李太微倒是极愿与她亲近的。
昭和自生下她,便一直在养身子,这掌管中馈之事,便落到了她二伯娘身上。二伯娘谦和有度,凡有大事儿定要与她母亲相商,妯娌之间很是亲厚。
前世她母亲去世不久,祖母也病下了,整个侯府后院儿便是白氏一人扛在肩上张罗打理,样样周全。便是盛京城里,谁人不赞一句李白氏贤惠!
用了饭,李太微陪着白氏母女说了会子话,心中记挂昭和的身孕,便寻了由头回春园。
李璞主动提出送她回去,白氏拦都拦不住。
刚出了秋棠院,李璞上下打量着大福,好奇道:
“这是你从西凉带回来的?”
西凉人长相与汉人有几分不同,肤色更白,眉宇间轮廓也更深些,尤其那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晶莹剔透,涌着波光一般。
李太微的母亲昭和长得偏像她外祖母颐安公主,当年便是西凉第一美人,来大周和亲时不知惊艳了多少王公贵族!
李太微也有一双琥珀色眸子,她面相七分像母亲三分像父亲,除了皮肤比寻常汉人明显白皙一些,长相上倒是更接近汉人。
她这一张脸,可以这么说,若不是有这样贵重的身份护着,早不知道被别家抢了多少回!
不及李太微开口,大福看了一眼李璞,直白道:
“这就是郡主说的......缺心眼儿的兄长?”
李璞呛了一下,连声咳嗽,一手指着大福朝李太微道:
“你……你……你看她!是不是没规矩?若在秋堂院当差,指不定一天要被我母亲骂哭多少回!”
李璞说的极快,大福没能听明白,眨巴着眼,好奇的望着他。
李太微顿住脚,转头不怀好意的扫了李璞一眼,道:
“大福是外祖母赐与我的近侍,她祖父是西凉苍南王,是我外祖父的堂兄,说起来……她的身份......只怕比你还金贵!”
李璞听完,愣了一下,忙缩回了手指,又瞄了一眼大福,心中不禁怀疑李太微这话有几分真假。
这胖乎乎的丫头,真能是个“郡主”?
“说吧,你有什么事儿寻我?”
李太微此时一门心思在昭和身上,脚步加快了几分。
李璞正盯着大福看,待反应过来时已是落了好几步,忙大步上前凑过来,一手拢在嘴边,故意压低了声音道:
“想不想报仇?”
李太微一怔:“怎么说?”
李璞邪魅一笑,道:
“过两日我大哥就回来了,听闻陆家那小子今年受诏回京,多半是要去参选金吾卫的……”
“咱们大哥如今不就在兵部当差么?届时寻个由头……嘿嘿……轻而易举!”
李太微一听这话,眉眼就舒展开了!
她怎么就忘了,前世那老鳏夫不正是九月参选的金吾卫?
前世陆萧拔了头筹,很是风光了一番!从那以后,那老鳏夫一路高升,金吾卫就逐渐被他拢在手里了。
若是此番她能先下手为强……
李太微也笑了起来,往李璞肩头拍了拍,满意道:
“难得你有这份儿心!这事儿要是给我办妥了,便是日后叫祖母知道你学武的事儿,我也能给你想法子!”
“当真?”
李璞大喜,瞪着李太微的眼睛都直冒星星了。
“老三!你可不许抵赖!”
李太微什么身份!打了陆家世子都能全身而退不说,还得了祖母一番夸奖!
再不济,她身后还有昭和公主与李相呢!只要李太微肯接下他这祸事……
李璞越想越觉得靠谱,顿时挺胸:
“老三!你就等着哥哥给你报仇雪恨!”
言罢,一溜烟儿的跑开了。
李太微看着他没个正形的样子直摇头。
“郡主......”
念夏从垂花门走近,面色有些发紧,左右瞧了瞧,才道:
“郡主,奴婢方才去华安堂打听了一番,听孙嬷嬷说,年初宫里送来的那些首饰,老夫人半数赏给了薛表姑奶奶,剩下的尚未动过……如今还收在库里。”
“奴又问了孙嬷嬷,这半年来,绘春并未从华安堂老夫人那里得过簪子……郡主……”
念夏咬唇,眼底染了惊惶。
薛素琴?
李太微眸中染了厉色。
如此说来......绘春头上的簪子,便只能是薛氏赏的!
她母亲房里的大丫鬟,竟瞒着众人,暗地里收了薛氏的礼......
李太微前世没能察觉这事儿,如今想起母亲不为人知的身孕,眼底就冷了下来。
“郡主,绘春入府多年,又在夫人跟前颇得脸面,这其中......会不会另有隐情?”
念夏有些不安。
她与绘春伺候夫人多年,二人寻常也算得上亲厚,她有些不敢相信,绘春竟能干出背弃主子的事儿来。可先前四姑娘一番话,确是叫她无法替绘春辩驳。
李太微绷着脸:
“今日起不必叫她去云水居伺候,母亲有孕之事,也要暂且瞒着她。”
“她若是个好的,我自然不会亏待了去,可若是真起了心思......”
李太微没有言语,望着风中颤动的枝头,眯了眼。
第013章 设局
前世昭和去京郊养病时,绘春原是跟在身侧伺候的,只中途又被人临时唤了回来,没多久京郊就爆发了瘟疫,朝廷下令封了城门......
时间有些久远,李太微一时想不起那会子到底是谁叫的绘春回府。
她前世杖毙薛氏后,就与李家闹得决裂,心灰意冷之下回了西凉,没带任何李家侍女,唯有大福一人作伴。
再回燕京时,隐约听人提及,绘春配给了庄户上的管事……
李太微前世权势滔天时,登门攀附的旧人险些踏破了公主府的门槛,如今细细想来,倒是没有再见过绘春一面。
李太微心头微动,倘若绘春当真是薛氏的人,当年能及时从母亲身旁摘出来,只怕并不简单......
回了芳菲苑,绘春笑吟吟的迎了上来,伺候李太微梳洗,又泡了香茶给她过口。
“今日奴瞧念夏姐姐带了个生人进府,看着装扮倒像是宫里当差的呢!”
绘春挑了三只珠钗,摆在李太微跟前的妆台上,又转身取了团扇,似是不经意的问。
李太微垂眸,目光落在茶碗里沉浮不定的花瓣儿上,半晌才道:
“唔,长平听闻母亲病了,选了个侍女来给母亲伺候汤药。过几日等母亲好些就该回了,中秋宫宴,宫里少不得人手。”
言罢,李太微转脸看过来。
“你今日去给薛表姑送糕点了?”
绘春替李太微打着扇子的手一顿,想起今日半道上碰见的念夏,神色有些不安,道:
“是……是,二夫人昨晚带了不少糕点来,吩咐奴婢们往各处院子里分一分。奴见还剩了一些,就做主往半月居送了一点儿……奴不该擅自做主……求郡主赎罪……”
李太微吹了一口浮在上头的花瓣,抬眸道:
“既是二伯娘的意思……几块糕点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起来吧。”
绘春才松了一口气,便听李太微问:
“如何?可打探到什么?”
绘春一愣,忙紧声道:
“奴……奴未曾见着表姑奶奶,只听她身旁的碧云说……表姑奶奶昨日午后就病下了,一直睡在榻上,连老夫人那里都没去,说是……说是染了风寒……”
染了风寒?
李太微从妆台上捡了一只珊瑚排珠步摇,对镜照了照,倏然笑了。
下晌,李老夫人那里遣了人过来,说老太太刚起身,念李太微这些日子赶路疲乏,特意吩咐她这几日就不必去请安了,叫她好生歇着。
李太微心中有数,定是孙嬷嬷在老夫人面前替她说了不少好话,又防着祖母当面问起昭和的事儿,叫她不好作答,这才撺掇着祖母免了她的晨昏定省。
李太微笑着应下,又问了几句祖母身子的话,便叫绘春亲自将人送出了院子。
不一会儿,绘春打着帘子进来,喜道:
“还是咱们郡主得老夫人的欢心,秋棠院那头可从没有过这份儿体面!”
李太微抬眸,定定的看着绘春,道:
“你怎知秋棠院就没得过体面?”
“我们长房与二房一向亲和,祖母宽厚,凡事从不偏颇,何来攀比一说?这话若传到外头,你叫外人如何看我们李家?”
绘春被李太微的目光看得发怵,闻言笑意就僵在面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惊惶道:
“奴婢失言!郡主赎罪!”
李太微收回目光,神色淡淡的:
“你如今是我房里的丫鬟,行事说话都要稳当些,若是行差踏错,丢的……可是我的脸面。”
绘春攥着帕子,忙点了点头。
“是,奴一定记着郡主的话,绝不敢再胡言!”
李太微颔首,语气这才轻松了几分。
“这一趟从西凉回来,外祖母叫我带了一尊碧玉观音赠与祖母,昨日事急,倒是忘了这茬。”
李太微转头看过来:
“你亲自跑一趟华安堂,将这玉观音送去,替我陪祖母说会儿话,务必哄得她老人家开颜。”
绘春一听,眼睛就亮了起来。
郡主这是抬举她呢!
西凉太后送的东西,怎会是寻常之物?
今日她若能在老夫人跟前说上几句讨巧的话,那这赏钱……
绘春脸上又添了笑容。
“郡主放心,奴一定办好差事,定然叫老夫人知道咱们郡主一片心意。”
李太微也弯了嘴角,道:
“你顺道从半月居跟前儿走一遭,也叫我那薛表姑长长眼!咱们李家,可不是她一个破落户能轻易攀附的!”
李太微睨了一眼绘春,拖长了话音:
“你可明白?”
绘春一凛,忙道:
“奴婢明白!奴婢这就去!”
李太微的笑意从绘春欢快的背影上一掠而过,清亮的眸中,渐渐笼聚着一层阴霾……
绘春前脚出了院子,李太微便带上大福往云水居去。
进了卧房,见昭和半躺在罗汉床上,金嬷嬷与念夏正伺候着吃药。
金嬷嬷看了李太微一眼,眼中强忍着激动,李太微朝她悄悄颔首。
见李太微进来,昭和撑起身子,欲坐起来。
李太微忙上前止住,侧身坐在她床前小杌子上。
“母亲这几日定要卧床静养,切不可随意走动,若有哪里不妥,只管叫念夏去唤容医女来。”
昭和刚吃完药,正含了蜜饯过口,闻声讶异道:
“容医女还在府内?”
李太微便浅浅交代了几句,说是长平公主的心意,叫容医女来侍奉汤药的。
昭和点了点头,道:
“难得公主能有这份儿心,与你又是这般投缘,过几日中秋,你进宫定要替阿娘好好谢她。”
李太微撅嘴:
“她定是故意叫我领了这份儿情的,谁不晓得她一直惦记我房里那套陇山端砚?我才不上她的当呢!”
昭和闻言就笑了:
“长平好歹是个嫡出的公主,什么好物件儿没见过,怎就赖上你的东西了?”
“瞧你这副小心眼儿的样子,左右不过是个摆件儿,难得长平喜欢,回头叫你爹爹再送你一块上好的砚台便是了。”
金嬷嬷与念夏也笑了起来。
母女俩说笑了好一阵,待昭和有了睡意,李太微扶她躺下,亲自替她盖好丝被,目光便落在母亲尚还平坦的小腹上。
一想起她曾或许有过一个未能出世的弟妹,李太微周身就笼了杀气,怕惊着昭和,忙遮掩着退出来。
第014章 遮掩
抱夏里,金嬷嬷屏退了众人。
茶几上切了小半块儿奶酥,一碟桂花糖藕,外加一小盏清茶,都是李太微寻常爱吃的。
李太微叫大福到门外守着,屋里便只剩金嬷嬷与念夏。
“郡主,念夏说的可是真的?咱们夫人……当真有了身孕?”
金嬷嬷再也忍不住,眼泪就滚了出来,念夏忙低声安慰了两句,递了帕子给金嬷嬷擦泪。
李太微也红了眼眶,哑声道:
“嬷嬷,这事儿眼下可万不能叫旁人知晓,便是母亲那里也说不得!”
见金嬷嬷不解,李太微道:
“容医女虽诊出喜脉,但日子尚浅,眼下只得了六成把握。若是错诊,惹了笑话不说,徒叫母亲空欢喜一场,只怕因此生了心结,反倒耽误了身子。”
金嬷嬷闻言,细一思量,觉得也是这个道理,只面上仍藏不住的喜色。
“是是是,老奴实在是太欢喜了!反倒没有郡主想的妥当……”
“那相爷那里可要交代一声?”
念夏是个心细的,问道。
金嬷嬷也看过来。
李太微眸中就浮了一层黯然。
前世父亲是默许了薛素琴为妾的,她虽不知那桩丑事是如何被母亲撞见,到底是薛素琴有心设计还是父亲自愿……
但仅凭薛素琴能被抬进门这一点,李太微就从心底里排斥李盛。
“父亲朝中事杂,待过些日子,确诊了再说也不迟。”
念夏与金嬷嬷点头应下。
“郡主,绘春怎么安排?”
金嬷嬷今日听念夏一番话,心中很是吃惊。
绘春是夫人房中的大丫鬟,平日里颇得夫人喜爱,怎会干出吃里扒外的混账事来?
“捉贼拿脏,若仅凭一只簪子就定她了的罪,倒也失了公允。况且她尚未犯事,便是收了薛氏的礼,也叫人论不出错儿来。”
“再者,此事若是闹开了,只怕会遭薛氏反咬一口,届时祖母那里更不好交代,反倒显得咱们长房气短,况且……”
李太微眯眼:
“她若真生了这份心思,又怎会只图这一只簪子?”
念夏顿悟:
“奴婢这几日便叫人暗中打探,看绘春娘老子那里近来可得了什么惹眼的钱物。”
李太微点头。
“你去寻几个眼生的跟着她家里人,莫要叫她家中察觉,便是发现了什么,也不可声张,先禀与我知晓。”
“薛氏收买了绘春,偏又在母亲有孕这个节骨眼儿上......我总觉着这事儿透着几分蹊跷,咱们不得不妨。”
念夏谨慎的点了头。
“我已叫大福这几日暗中盯着她,你们也留份心,母亲身子不宜受惊,莫要叫她与薛氏有机会混进云水居里。今日起,念夏就在云水居照应,过两日田妈妈回来,也一并来云水居伺候。”
李太微敛眉,接着道:
“药食上先按容医女的方子来,行事隐秘些。容医女开的方子不可去太医局抓药,将药材分散到京城几个大药铺里,莫要叫人起疑。便是秋棠院与老太太那里问起,也不可露了口风!”
“每日方太医的药照样煎好了端进来,房里只留你们二人伺候汤药,膳食上我会将容医女安排进云水居,你们照她的话做便可。只一点,母亲所有饮食务必谨慎些,万不可假手于人!”
金嬷嬷与念夏对视了一眼,惊讶道:
“郡主何以如此安排?”
金嬷嬷与昭和亲如母女,前世伺候昭和养病,一道染了瘟疫,死在了京郊别苑里。
念夏是金嬷嬷的嫡亲侄女,自小跟着金嬷嬷入府。前世昭和与金嬷嬷病逝,念夏得了消息,大哭了一场,在昭和下葬那日,悬了白绫殉主。
这二人对长房忠心耿耿,李太微也没有打算瞒她们。
“嬷嬷想想,容医女能诊出的喜脉,方太医为何诊不出来?”
这话一出,金嬷嬷与念夏齐齐变了脸色。
“这……这……”
“郡主的意思是……有人要害我们夫人?”
“何人如此歹毒!这可是相府!他们……他们怎么敢……!”
李太微敛眉,低声道:
“眼下还不好说,容医女的意思,母亲这胎日子尚浅,方太医诊不出来兴许也是有可能的。”
“既没有确凿证据,咱们只能再等上几日,待容医女确诊,再看方太医的意思……”
“这几日你们警醒些,母亲房中离不得人,若是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即刻叫人来寻我,切不可耽搁!”
“我原也不愿多想,但……若是有个万一呢?母亲若当真有孕,她这身子可经不起这个万一......”
李太微没有证据证据,但想到前世昭和突然病重,且不论是否有这身孕,心中总觉着与方太医脱不了干系。
念夏与金嬷嬷面色都不大好,闻言却是郑重的点了头。
“郡主放心!奴与嬷嬷定寸步不离的守着夫人,绝不叫人伤了夫人一根头发!”
金嬷嬷眸中厉色大盛:
“若谁敢动我奶闺女,老奴第一个撕了他!”
李太微点了点头:
“切记,此事仅我们三人与容医女知晓,绝不可走漏风声,打草惊蛇!”
“倘若方太医当真是存心隐瞒,咱们正好顺藤摸瓜,定要把他身后之人揪出来……”
待安排妥当,李太微才带着大福回了芳菲苑。
因着昭和突来的孕事,前世精于算计的她心中竟有些忐忑。
屏退了下人,闭目靠在太师椅上,李太微静默着思索起眼下的境况来。
绘春勾结薛氏,方太医瞒下孕事……
若这两件事都是真的......前世她未曾发觉,可如今连在一处看,倒越发觉得她母亲前世的死不像是意外!
念及此,李太微背后滋出一层冷汗……
谁有能力在她相府后宅布下如此一局?
仅凭薛素琴那个破落户,能收买府中几个婢女尚有可能,但太医院院正方覃......可不像是她薛氏一门能攀附的上的!
何况她父亲是当朝丞相,母亲是西凉公主,便是许了方覃多少金银,他也未必有这个胆子敢冲她母亲下手!
李太微有些焦心,将前世这一年中秋前后的事情细细回忆了一通,却仍旧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