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万年
《功名》现在已经八十余万字。
之前我不想剧透,到了现在,读者朋友已经能看出来了,《功名》将会是一个“大杂烩”。
所谓大杂烩,是因为在艰难跋涉追求《功名》的这个路途中,我会将之前的例如《伪官》、《过关》、《夺标》等等那些作品中说过的、或者没有说过的、不尽人意的、没法直白说出来的话,融合贯通,揉碎了掰开了再精细的、一点一点的在这本《功名》里将它们一一展开,再烩成一锅菜。
赵旭如今从五代穿越到了隋朝,之后他还会继续在好几个时空里穿梭,或许就是现代,或许会是异时空,或许会是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朝代,总之要过关斩将、勇于夺标,达到功成名就!
谢谢朋友们这一路上的支持与陪伴!
第一章伏击
枫叶已欲残,梅蕊早暗香。
伴随着“得得得”和“叮铃铃”的声音,有两个女子分别骑着一匹马和一只毛驴从山路中过来,叮铃铃的声音是从灰色毛驴脖子上系的铃铛上传出的,毛驴上侧身坐着的女子面如凝脂,眼如点漆,她身披红色大氅,在这一片萧瑟的景物中,更显得眉可入画。
骑马的女子年龄较小,一身白布衣,大眼圆脸,有不堪忍受的模样。两人从山道中到了一片空阔地带,马上的女子张嘴问道:“姑娘,赵家二郎不会不在家吧?我们从城里跑到曲沃村,十多里的路,我的腰都酸了。”
“哎呀,在的,”毛驴上的女子看看前面的山岭说:“你这一会功夫都问了几次了。没听赵家叔父说的,赵旭被他禁足五天嘛。”
女子说着话,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的带着笑。
骑马的女子却没看到这些,兀自说道:“不是啊姑娘,你是听到赵家翁和家主说话,我哪里听得到了?这到真不是我啰嗦,实在是我的两只腿都麻了,本来吧,坐毛驴上还好点,颠簸的劲小,可刚刚在山那边和姑娘你换成了马,这一会功夫,可真顶的上五里路的路程。再说,你别忘了我们是怎么出来的?见了赵家二郎之后,我们可是还要去下村接夫人的,曲沃到下村,这又是多远?到了那时,我肯定散架了……”
“散不了……”侧身骑驴的女子嘴角又是轻轻一笑,说:“你这个丫头!多大一会就受不了了,我不和你一样?好了,过了前面的山,我就和你换过来,你还骑这个叮铃咣啷的,这总成了吧!”
骑马的丫头脸上这才有了喜色,她看着前面的山峦说:“我怎么觉得今天晚些时候要下雪呢?姑娘,你说会不会下雪……你看这一点风没有,我觉得正是有下雪的迹象,你说黄河结冰了没有,这曲沃村离河近,风肯定很大……”
“嗯,其实赵家二郎不在的话,大郎必定是在的,姑娘,你说要是二郎不在咱们就去见大郎好不好?”
“姑娘,你瞧山顶那几树梅花开的多好,这野生的比人养的花开的还美……”说着话,小丫头吐了一下舌头,知道自己说的孟浪了,赶紧转换了话题说:“……我还是觉得要下雪了……”
放在平时,姑娘听到自己说话不讲究,像刚才“野生”“人养”这些词,肯定要责备的,不过这会似乎她有心事,没听到。
骑着驴在前面的女子真的没留意自家的婢女原碧在说什么,她也是因为骑马太累,才和原碧换了驴骑的,到了山那边肯定要换过来,否则让赵家的人看到田家的女子骑驴,这成何体统?她这会想到过了山就到了曲沃村,就能见到赵旭,心里跌沓起伏,再有母亲和父亲吵架,已经回舅舅家好几天了,自己这次不知道能将母亲给劝回来不能……
一马一驴从旷野中再次进入了山谷,只听得铃声渐渐的远去,终于听不到了。
这个季节的天总是黑的早些,也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雪的缘故,天地间的光线渐渐的变得暗淡了,自从那两个女子经过后,这里再也没有人迹。
在天色濛濛黑的时候,一辆马车从前面的山谷中过来,赶车的马夫对着车里说:“主人,快到家了。”
车里的人答应了一声。
马夫也不过二十出头,驾车模样十分老辣,空甩了一下鞭子,嘴里“嘚——驾——”眼看马车就进入了前面的山谷中,这时车里的人猛然说了一声:“停车!”
车里的人刚说完,就听到“嗖”的一声,一支箭不知道从哪里射了过来,一下就射中了马夫的脖子。
马夫惨叫一声掉下了车。马车正疾驰,没停住,车轱辘从车夫的身上碾过,马车里的人往外一看,知道马夫已经死了,出来伸手拉住了缰绳催着马往前跑。
马夫是这人收养的孤儿之一,但此刻无暇顾及,只能往前继续冲。
“刚刚经过的那座山肯定也有埋伏!”车上的人反应快,十分冷静,但更多的箭像是雨一样的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无休无止。这人将身上长袍褪下,一手驾马车一手挥着衣服,竟然将那些像雨点一样的箭全挡在了外面,一根箭矢都没有近他的身。
马车在这人的操控下,瞬间就到了山谷当中,他知道只要冲过了山谷,自己就能化险为夷,只要……
糟糕!想到这里,他一个腾身,想跃涧的猛虎一样,竟然从马车上一下就蹦到了前面拉车的马背上,既稳又准!
在左右山岭上伏击的人同马车上的人想的一样,原本马车上的人只在车上不上马,就是为了以自己作为吸引,让那些箭手不射马匹,而朝他射去的箭都被他挡住,那么马没事,就可脱离险境,可是那些箭手要是转换了目标,专门攻击马的话,那他脱困的机会就小了。
这人到了马背上就解开了马车的绳索,马儿减负,瞬时跑得更快,但更多更密集的箭无休无止的射了过来,终于有一支箭射到了马臀上,马儿吃疼受惊,却更为卖命的奔跑了。
“好马!也不枉我平时悉心喂养你!”
倏然,山上的箭手们停止了射击,前面山谷口那里不知什么时候整齐划一的或蹲或站的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人。这些人全都同样的装束,黑衣黑靴,佩刀带弩,箭已上弦,一声不吭的将山路给堵得水泄不通。
带头的人竟然是他!
“罢了!”要闯过去已经是不可能了,只有静观其变,再找寻机会。这人勒住了马,对着前面领头的说道:“石敬瑭,你待如何?”
被称为石敬瑭的人身高七尺,体型魁梧,一脸胡须,豹眼高鼻,加上一身黑衣,就像一座铁塔一样,他听到马上的人问话,往前走了两步,耸耸肩,笑笑的说:“李兄,好久不见,你可安好?兄弟甚是想你。”
这石敬瑭看似粗壮,说话声却很细很柔,像是几天没有吃饱饭没力气似的。
但能带领这么多人来这个山谷中伏击的,又怎么会是一个无能之辈?
马上的人迅速环视一下四周,两侧山峦上依旧没有变化,但也不知究竟藏了多少个弓箭手,这些弓箭手肯定也是弓上弦箭待发的对着自己,只等石敬瑭一声令下,就要万箭齐发了。
来者不善。
他们不知道在这里埋伏了多久了?尽管自己一再小心,但看来行迹早就泄露,山谷那边的家里人不知怎样了……想到这里,马上的男子一跃而下,身形飘逸的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十分的利索。
石敬瑭本来就个子高,可是和这个下了马的人一比,有些相形见绌。
“李勋兄,”石敬瑭笑笑的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打量着眼前的这人,眼睛同时往四周巡弋,眼神飘忽不定。
被石敬瑭称作李勋的男人身高足有八尺,这时虽然彤云密布,光影昏暗,但他的两条如同泼墨般的浓眉依旧那么的光彩,他棱棱的颧骨和满脸青惨惨的胡须简直就像是用上等的颜料染出来的一般。
石敬瑭像是一座铁塔,那么李勋就像是一座高山。
“无需叙旧。谁派你来的?”李勋单刀直入,石敬瑭走到他面前十五步左右站住,欣喜的说:“果真是李兄,我简直不敢相信,但又不能不信,我原本以为都是假的,可是我又希望是真的……李兄,原来你真的还活着!这十几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看到你风采依旧,我……”
石敬瑭脸上的神色一直在随着言语变幻,这下有些凄然的说:“我原本真的以为你已经……咳!这怎么可能!如今一见,真是悲喜交加!”
李勋沉声说:“你就当我已经死了。今天,你为什么来这里?”
石敬瑭闻到李勋身上一股酒味,于是满嘴和李勋回忆往事,又满脸的不胜唏嘘。可李勋却不领情,石敬瑭见状叹气说:“当年李克宁叛乱,皇城危急,我以为你……谁知前几天陛下命我带人到这里找你,我真是不能置信呐!”
“可你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真是不知道从何说起。李兄竟然化名赵勋,也好,你与我一起回去复命,咱们好好叙叙……”
“皇帝让你来找我?”李勋心里透亮,石敬瑭果然来了好几天了!他们煞费苦心,有备而来。自己当年趁着当今大唐皇帝李存勖【注1】和他叔父李克宁内斗的机会逃出,几经辗转的终于落脚到了这里,没想到,经过这么多年,还是被他们给找到了。
石敬瑭回答说:“是,我不但奉了圣人的诏令,还有太后的诰令,让我务必将李兄带回。”
“是吗?我本姓赵,后来晋王赐姓为李,并不算改名,”李勋说着皱眉,有些疑虑,不知道太后为什么也要找到自己。
石敬瑭脸上笑容更多,但是却往后退了一步:“是,是,原来李兄是太祖赐姓,这多大的荣耀啊。诏令和诰令哪还能有假,我这里……”
李勋不等石敬瑭拿出什么诏令,沉声问:“皇帝如何知道我在这里?这个你恐怕也不知道吧。”
石敬瑭当然点头,李勋又问:“既然如此,那陛下是要活的李勋,还是死的?”
石敬瑭被问了个透彻,内心尴尬。他也是权衡很久才想先来找李勋的。石敬瑭心里想着,脸上却依然如故:“这还不是怕发生误会不是?一则不知道是不是李兄你,二则我已经很小心了,让他们射的都是不相干的人,还有马,李兄不是毫发无损?呵呵……再说这些人怎么能奈何的了你,想当年太祖武皇帝身边的三十六卫,哪个是浪得虚名!天下谁人不知?何人不晓?”
李勋和石敬瑭口中的晋王、太祖武皇帝是当今皇帝李存勖的父亲李克用。
刚刚射死了一个人,在石敬瑭的口中竟然是不相干的人。但多说无益,李勋沉声说:“好,那我就和你去面见陛下。”
石敬瑭脸上一喜:“那太好了……”
李勋又说:“你与我一起到犬舍整理一下,咱们也不耽搁,马上上路。”
李勋说着往前走了一步,石敬瑭立即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往后倒退好几步。
石敬瑭想,要能去的话早就去了。有些事在李勋家中,当着某人的面,可就不好做了。
石敬瑭脸上依旧笑笑的说:“回家就不必了,我自然安排人前去好好解释。这鬼天气!咱们还是立即就走,如何?”
李勋看看山谷上面的天空,说:“好吧,那我们就走。”
李勋在说到“那我们就”的时候还站在原地,到了“走”字出口,人已经到了石敬瑭的面前!
石敬瑭大骇,李勋的勇武他是知道的,没想到这些年一丝也不弱于当年,他一直就在防备李勋,可是还是没有防备住,匆忙之中想要抽刀,可是刀竟然没有抽出来,赶紧往地上一骨碌,嘴里大喊:“放箭!”
顿时又是乱箭齐射,李勋只专注于石敬瑭,这叫擒贼擒王。石敬瑭人粗壮,可是身体滑溜,在山边荒草丛中几下翻滚,竟然掉到一个窟窿里,转眼就消失在李勋的眼前。
石敬瑭掉进去的洞并不是此次专门挖掘为了擒李勋修建的,但确实他早先就已经勘察好,现在堪堪的躲过了李勋的一抓,心里连连的说好险好险,被他逮住,那还得了。
顿时李勋失去了石敬瑭的踪迹。这次李勋到陕州办事,为避免麻烦,没有携带兵刃,此刻将手里的衣服轮的浑圆遮挡箭矢,而后纵身上马,再次纵马狂奔。
刚刚李勋和石敬瑭说话的功夫,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山谷里这时一阵阵的狂风呼啸,山腰上有人喊道“射马”!
李勋虽然勇猛,但手里没有武器,今天饮酒过多,他这会只能护住自己,挡不完全马身,瞬间马儿又中了几箭,一声长撕,“噗通”的倒了下去。
李勋不等马倒下腾身而起,手里抓着几支扫掉的箭就甩了出去,只听“啊”的几声,对面有人中箭惨叫,上下围攻的人无不骇然——这人的手劲竟然堪比强弓!
李勋的身子像箭一般窜了过去,昏暗中只听到“噼啪”的打斗和惨呼声,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负伤,也不知有多少人死掉。
忽然,左右山谷上火把通明,将整个山谷映照的明亮清楚,紧接着又是一阵箭射了下来,山谷底下的人躲无可躲,顿时被射死射伤一大片。
这些人竟然为了擒获自己不顾他们同伴性命!李勋更加担心家人情况,心急之下势如疯虎。
这时只见眼前刀光一闪,一个人掌中一柄快刀,已挡住了他去路!
李勋不避反迎,自刀光中穿过去,闪电般托住这人的手腕,一拧一扭,一柄刀已到了他手中。
他飞起一脚,踢向这人的下腹,反手一刀,已经将这人的头颅给砍了下来。
鲜血如泉水喷射,溅的李勋一脸一身,他视若无睹,毫不迟疑,刀光到处,犹如快刀切瓜热刀子割油,招招使得又狠又准,每一刀都又快又险!
惨叫声声,原本安静的山谷这时已经成了杀戮战场。
“李勋,你的家人在这里!”
石敬瑭这时已经从那个大窟窿里爬出来,他到了半山腰大声喊道:“你不要你家娘子和两个儿子的命了?”
李勋身形一滞,一个白面无须的人两手挥着双刀从左边一块大石头上扑了过来,李勋大喝一声:“来得好!”往上一跃,后发先至,登时到了这人的头顶,以霹雳之势往下挥出一刀。
这人也厉害,危机之中左手的刀脱手而出,对着李勋投掷了出去,右手的刀却去阻挡李勋,李勋在空中犹如长了翅膀一样,左手竟然接住了扑面而来的飞刀,同时右手的刀砍到这人的刀身上。
“呛啷!”
白面人浑身一震,手臂发麻,手里的刀险些脱手,虽拧身避过了李勋的雷霆一击,但也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落地之后抽空还击了两刀,心里更加的戒备。
这时石敬瑭又在山腰上喊:“梅嫣儿,你看,这是谁!”
梅嫣儿是李勋娘子的名字。李勋知道石敬瑭是想干扰自己的心神,但心里更加不想恋战,那个和他游斗的白脸人口中大喝:“留神!我们围着他,拖累死他!”
石敬瑭带来的都是身经百战的兵士,自然知道一个人若是拼起命来,任何人也难撄其锋,刚刚是出于昏暗,同时也没想到李勋竟然出人意料的凶猛,这会瞧见李勋雪球一样的刀光,竟不硬接,只是游斗。
李勋左劈一刀,右击一招,虽然刀刀狠辣,刀刀拼命,但却难以从这人海战术中脱困。
石敬瑭只觉得胜券在握,在山腰上笑道:“梅嫣儿当年号称晋王府内第一美人,眼下我看依然可以称作是大唐第一美女,我一会定然要好好鉴赏鉴赏……”
李勋心里知道石敬瑭只是想干扰自己,但关心则乱,这些围攻的人已经重新列成了阵营,又是一阵手弩射来,李勋腿上和背上还是中了两箭,白面人虽只是剩下一柄刀,但刀专走偏锋,不时削来一刀,叫人难以避闪,其余军士也因平时一起操练,配合无间,攻击时锐不可当,防守时密如蛛网。
今天看来是走不了了。
李勋这时发髻已蓬乱,身上既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此刻看来已如疯狂的野兽!
但他纵然拼命,却也无用了,虎落平阳,也不过只是无用的挣扎而已。
石敬瑭这时忽然又笑道:“陛下要我将梅嫣儿带回去,却没有说怎么带,我就动她,你又能怎样?”
石敬瑭这个小人!李勋狂吼一声,登时将面前的一个人砍断了手臂,而后将手中的刀对着山腰的石敬瑭投掷了过去。
石敬瑭嘴里虽然胡说话,但是眼睛无时无刻的不在盯着李勋的一举一动,看到刀从李勋的手里像是标枪一样的飞来,急忙的躲避,但是他身后的一个人却没有躲过,那刀流星一样的将这个人贯穿了胸,钉在了身后的一棵树上。
石敬瑭大骇,心想今天要不是人多,要不是准备的充足,自己都不知道死了几次,嘴里再次大喊:“放箭!放箭!给我射死他!”
一阵又一阵的箭射过来,加上山谷里的黑衣人同样的手弩平射,李勋接连的又中了无数的箭,浑身上下就像是刺猬一样,不动了。
“这样还不死?”石敬瑭脸上笑笑,看到李勋不动了,让下面的人去看。但大家都唯唯诺诺的,惧怕李勋的威猛,没人向前。
“上去看,去看呀!”石敬瑭又大声的骂,谷中那个白面无须的人看看左右,往前几步,踩着无数具尸体到了距离李勋几步之遥。
李勋的浑身是血,浑身是箭,那些密密麻麻的箭矢支撑着他的身体没有倒下,他看着李勋紧闭的双眼,就说道:“他死了。”
石敬瑭有些没听清,大声的问:“死了还是没死?”
这人在山谷里回答:“死了。”
石敬瑭伸手指着像是刺猬一样的李勋说:“你将他的头砍下来,没头的人总不能再活了。让他死的真一些。”
这人答应一声,却不向前,歪头让身后的人前去。他左右的人登时都往后退,没有人想接这个差事,但有一个人退的略微慢了一些,就被凸显在前,倒像是自告奋勇似的。
被站在前面的人心里大骂混蛋!混蛋啊!一群混蛋!可官大一级压死人,石敬瑭让白面人前去,白面人却让自己去!平时在一起你好我也好的队友此时也背叛了自己!他心里不知道骂了多少句“刘知远你这挨千刀的”,但只有颤颤巍巍的到了李勋身边,手里拿着刀对着李勋心惊胆战的轻轻一戳,见没有动静,心里终于舒了一口气,胆子大了起来,走到李勋侧面,拿刀就砍,说:“娘的,死了还装神弄鬼。爷爷让你做一个无头鬼!”
就在他的刀要砍下之际,倏然,李勋睁开眼,抬头握住了这人的刀身,这人本就心惊胆寒,这下惊恐之极,嘴里大叫一声,想要跑,却怎么也挪不动,眼睁睁的看着面前的血人用血红的眼睛看着自己,形同修罗恶鬼一样,顿时肝胆俱裂,裤裆里一热,吓尿的同时喉咙里“呃、呃”几声,竟然软瘫倒地不起了。
“放箭!放箭!快放箭!”
石敬瑭也吓了一跳,嘴里又在喊叫,原本距离李勋十余步的刘知远也跳到了远处。
又是一阵阵的箭雨,李勋身上以及四周地面全插的是密不透风的箭。等一轮齐射之后,这回不等石敬瑭发话,刘知远径直的到了李勋面前,看着李勋死不瞑目的双眼,再瞧瞧刚刚那个人前来要砍李勋头的人——这人刚才竟然早被李勋活活的给吓死了,否则不会和李勋一样中了那么多箭连动都没动一下。
英雄!
李勋果然是英雄!
但是英雄又能如何?项羽号称万人敌,不也乌江自刎?
英雄就是狗屁!刘知远心里想着,嘴里大喝一声,将李勋的头砍了下来。
山谷里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住了,石敬瑭从山腰下来,觉得脸上凉凉的,抬头一看,漫天晶莹的雪花飘飘洒洒的落了下来。
【注1:五代十国期间,晋王李克用死后,他的儿子李存勖称帝,国号“大唐”,后人因为李渊与李世民那个唐朝的缘故,所以将李存勖建立的“大唐”称为“后唐”。
史书记载“晋王筑坛于魏州牙城之南,夏,四月,已巳,升坛,祭告上帝,遂即皇帝位,国号大唐,大赦,改元。尊母晋国太夫人曹氏为皇太后,嫡母秦国夫人刘氏为皇太妃。以豆卢革为门下侍郎,卢程为中书侍郎,并同平章事;郭崇韬、张居翰为枢密使,卢质、冯道为翰林学士,张宪为工部侍郎、租庸使,又以义武掌书记李德休为御史中丞。”
又:后唐把魏州升为兴唐府,在这里建东京,又在太原府建西京,同时把镇州升为真定府,建北都。当时李存勖的“大唐”共有十三个节度、五十个州。李存勖追尊曾祖父李执宜为懿祖昭烈皇帝,追尊祖父李国昌为献祖文皇帝,追尊父亲晋王李克用为太祖武皇帝,在晋阳建立宗庙,从高祖、太宗、懿宗、昭宗至懿祖以下,共七个庙宇。
再:五代中的后唐是李存勖所建;十国中的南唐,为李昪所建。这两个“唐”跟前面李渊的唐朝皇室没有血缘关系。但后唐李家(李克用这一家)由唐懿宗赐姓,也算是钦定的国姓,而南唐李家就只是姓李而已。
南唐开国皇帝李昪是个孤儿。杨行密(852年―905年)征战江淮时,看到李昪长得玉树临风,想收为养子,但杨家的亲儿子们不同意,于是杨行密把李昪交给心腹徐温抚养,改名徐知诰。后来杨行密在江淮割据,建立十国之一的南吴,杨行密去世前托孤于徐温等人,但徐温逐渐独揽大权,经过多年角逐,由养子徐知诰(李昪)完全控制吴国朝政,最终接受禅让,先是建立齐国,随后恢复李姓,改名为昪,国号为唐,史称南唐。
南唐李家跟唐朝李渊李世民李治李隆基任何的关系都没有,李昪改国号为“唐”时有些纠结,古人有“名不正则言不顺”的说法,为了自己能有“正统”的地位,李昪想着到底应该当李世民三儿子李恪的后代呢,还是当李渊儿子、李世民的弟弟李元懿的后代?最后绞尽脑汁,李昪发现虽然李恪犯法被砍了脑袋了,但后代们更有出息点,最终决定当李恪的十世孙。
李昪的儿子是南唐中主李璟,李昪的孙子就是那个写“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的后主李煜。】
第二章纨绔
曲沃村并不大,只有十多户人家,三面环山,村后有黄河,因为远离州府城镇,平时到这里来的人很少。
赵家的宅子在曲沃村算是好的,虽然不能算高墙大院,但也几进几出,靠着西面的小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树,上面密密麻麻的挂着小红灯笼一样的柿子,在树的顶端,有个十几岁的少年坐在树杈上随手剥着柿子的皮吸着里面的汁液。
少年吃了几个柿子之后,眯眼瞧着远处山谷那里。过了一会,他看到两个女子骑着马和驴出现在村头拐弯的路上。
“田蕊?听娘说阿耶今次会去田蕊家见她那个阴阳怪气让人捉摸不定的父亲,这小娘皮来这是做什么?”
等了半天没等到父亲,却见到了田家的姑娘和女婢,这真是有些无聊。少年正在想,有人从小院外走了过来,一面敲门一边叫:“二郎,二郎,开门啊。”
但是少年在树上就是不吱声,外面的人又拍了几下门,自言自语说:“没道理溜出去吧?到了下午不就自由了?”
“笨啊!”树上的少年再也忍不住了:“谁告诉你门闩上了?你不能推门进来啊!我说不出去就不出去,我往哪里跑?”
少年平时也是这样和家人斗嘴,外面的人听到也不以为意,还笑了,往后退了几步,好一会才从柿子中间看到了少年的身影,说道:“二郎,你怎么在树上?”
“我怎么不能在树上?你也来啊,天高云淡,风光绝美,不瞧是亏了。”
“这个……”小院外的人也不过十七八岁,他咧着嘴咽了口唾沫说:“主人吩咐过,五日之内,不让我们进去……”
“不让你们进来也不让我出去,那你这会来干什么?”
“这个……夫人说,到了晚间二郎就自由了,夫人还说,主人几日前离家时说过,今晚之前,让二郎你务必不要外出,有事要和大朗二郎说……”
“知道知道,”少年不耐烦的问:“每天都要来提醒一下,我糊涂了还是你们糊涂了。我哥哥呢?还在看书?”
“这个倒不是,大郎去外乡借书去了,想着稍等就能回来……”
“好了好了,你去吧……”少年心里嘀咕,前些天和哥哥吵架拌嘴,自己被禁足,哥哥却没一点事。
父亲总是偏袒大郎!
外面的人答应一声要走,忽然从头顶落下许多的柿子皮,这些柿子的果肉已经被吸吮干净了,但皮上还是黏黏的,顿时都粘在了这人的头上身上,搞的他十分狼狈。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院门开了,刚才还在树上的少年这会就站在了门里面,一脸询问:“小七,你进院子里吃柿子了?”
“没有,这是……”小七急忙的争辩,但是少年不容分说:“没有?那你怎么满身的柿子皮?没听说过抓贼拿赃捉奸那双吗?现在人赃俱获,你都吃到头顶去了,你还有什么说的?”
小七:“我没有……”
“什么没有?我知道你进院子里只是想吃柿子,而不是不想遵从我父亲的吩咐,不过我这人心肠好,你吃了就吃了,进院子就进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会告密的。”
“二郎,我真没有,这些是你……”
“就算是我让你进去的,可这也违背了家主的训示不是?不听话的可是你不是我。”
小七干脆的不吭声了。赵家一共收养了两男三女五个孤儿,这小七是其中之一,赵家主人上下从来没有将小七这些人当外人,此刻小七知道面前的赵家小主人必定是要打什么主意,可是自己又猜不透他想干什么,还不如听着,省得白费劲。
这少年就是赵家的二郎赵旭。赵旭见小七不说话,忽然笑了:“算了,我也不为难你,只一样,待会有人要是来找我,你就说我不在就行了。”
“可是……”
“你怎么还可是?”
小七又咽了口唾沫,说:“可是家里人都知道你在,没出去啊?”
“你不是才来过?你只对来找我的人说我不在就行了,别人不管。”
“……那好吧。”
小七走后,赵旭回房坐下,想想田蕊那张漂亮的脸,再想想她父亲田悠,嘴里叹了口气。
一墙之隔的院子外一会就传来了铃铛的响声,没多大一会,小院子外有人叫门,接着门被推开,披着红色大氅的田蕊走了进来,她看看院子里摆放的刀、枪和石锁,又叫了赵旭一声。赵旭坐着没吭声,心说小七到底还是没有拦住她。
田蕊嘴里叫着赵旭,人已经进到了屋里,赵旭装作想事情没有留意,等到田蕊再次要开口,才满脸惊讶的说:“田蕊!你来了!你什么时候来的?失礼失礼。”
赵旭说着就欣喜的到了田蕊面前。田蕊风尘仆仆的就是为了来看赵旭,但此刻见他唇红齿白,双目如星,秀雅无比,忽然内心鼓荡,犹如潮涌,全身发软,竟然说不出话来。
赵旭虽然小小年纪,但对于田蕊而言,身上自有一股荡人心魄的男子气息。
田蕊见他对自己热情有加,低眉含笑说:“才来……令尊在我家里……我是要去舅父家里的……”
田蕊的话有些前后不搭,但是赵旭已经听明白了。
田蕊的父亲田悠是本地名士,博学多才,而且声名远播,很有影响,不过世上没有完美的事情,田蕊的父亲田悠和母亲郭氏只有她一个孩子,未免不足,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田蕊的父亲田悠就想着要纳妾,但田蕊的母亲不同意,田悠就和郭氏经常的吵架。
赵旭曾经见过田蕊的母亲郭氏,那真是一个性情刚烈的女人。赵旭曾听过一个传闻,据说田悠要纳妾,变着法的和田蕊的母亲郭氏商量,意图让自己的夫人答应。田悠说的理由也无非就是那几句,郭氏回答田悠说,你说没男丁这倒也是大事,不过咱们两个没有儿子,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原因,不如你找一个女人,我找一个男人,各自试一下,看看怎么样?
田悠这个陕州名士拿自己的老婆一点法子都没有,一来二去的,两人由吵架还演变成了动手,前一段赵勋(即李勋,下同)让赵旭到田家找田蕊的父亲说事,没料想正赶上郭氏和田悠刚刚打了一场,结果是郭氏坐马车回了娘家。
赵旭性情机敏,天寒地冻,这主仆二人大老远的跑来,目的已经不需多言。田蕊对自己的心思,他心知肚明,但因为对田悠有看法,因此才有些不想搭理田蕊。
可是田蕊一直对赵旭热情,此刻登门拜访,两人站的近,随意的说了几句话,田蕊竟如痴似呆,心畅骨软。
少年人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赵旭这几天也是被关的闷得慌,此刻见到田蕊双颊绯红,神态忸怩,说不出的娇艳,想这样的美人在眼前,不做点什么真对不起禁足五天,简直是暴殄天物,肚子里去他娘的叫了一声。
赵旭为自己找了个借口,管他天王老子四面神佛的为自己打了气,按捺不住,握了田蕊的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原碧的叫声,赵旭急忙起身,见田蕊还在沉迷,就到了外面。
原碧看到赵旭就说:“二郎安好。眼看着天色不早,又唯恐下雪,我家姑娘该动身了,不然,天黑前恐怕到不了下村……”
小七这时在院门外对着赵旭,一脸苦相,显然是因为没有拦住田家的两个女人,愧对赵旭而手脚无措。
赵旭笑笑的和原碧说着话,东一句西一句的就是不让原碧进屋,好给田蕊争取时间整理。不一会田蕊从屋里出来,赵旭看她衣着整齐,虽然眉眼还依旧含情,但也没有什么不妥当。
原碧催促田蕊走,赵旭站在院子里还是不出门,田蕊到了外面不禁笑出声来,手指指了指天,又深深看了赵旭一眼,走了。
赵旭在门内听到小七说:“我家二郎说到做到,说五天不出门就五天不出门,在傍晚之前,他绝对是不会离开的……”
小七的声音很大,生怕赵旭听不到似的。赵旭知道小七是为了向自己邀功拍马屁。不过小七以为田蕊指天是说赵旭被禁足的时间快到了,快自由了,而赵旭知道田蕊还有一层含义,就是要自己过几天去看她。
田蕊拜别了赵旭的母亲梅嫣儿,到了府外,正巧赵家的大朗赵昶抱着几部书走了回来。
赵昶比赵旭大一岁,和赵旭相比,眼睛细长,眉毛很浓,也是一位翩翩少年,他见到田蕊眼睛一亮,过来施礼问候。田蕊心里已经想好了对策,给赵昶说本来想从他这里借一些书的,但是现在天色已晚,就不叨扰了。
“哎呀,早知道你来,我今个就不出去了。”赵昶一脸的懊悔,将自己借到的书给田蕊说:“少待,你看这里有没有想看的?”
田蕊:“这是你借的,我不好掠美……”
赵昶笑:“没事,你先看,没关系。”
田蕊感受到了赵昶的真诚,不好再推,随手挑了一本书让原碧拿着,赵昶却已经将手里其余的书交给了小七,亲自为田蕊牵来了马,而后目送着田蕊和原碧两人消失在视线里,才返回了家。
田蕊和原碧走的是曲沃和下村之间的小路,不是来时的大路,否则就会碰到此时石敬瑭和众多的人在伏击赵勋。
到了晚间,赵勋还是没有回来,梅嫣儿心里忽然有些心悸,她问两个儿子,怎么你父亲还不回来?
赵昶说:“或许父亲还有别的事要办?也或许,父亲与田伯父把酒言欢,今晚就不回来了。”
梅嫣儿说:“不会,你父亲说他会回来。你父亲对我说的话,从来都是言出必行的。”
这时外面已经开始下雪,赵旭对自己的哥哥还是有些芥蒂,说道:“娘说的是,我想阿耶必定一会就回来了。不过和田伯父多说几句话,耽搁了时间,也是有的。”
赵旭劝过了母亲,先赵昶一步离开,到自己那里加了件衣服,一个人到了外面。
这时候雪片犹如鹅毛一样纷纷扬扬的洒落,天地间已经洁白一片,庄户人家已经闭门歇息了。赵旭几日没出门,站了一会,顺着路往前走,到了村口,还是不见远处有来人的迹象,于是他踩着雪往大路上走了一段,隐隐的似乎听到山峦那里有响动,但却分辨不出是什么声音。
“不会是雪天路滑,爹的马车在山里出事了吧?”心里想着,赵旭开始抄小路,不禁走的更急了。
经过了几排树丛之后,赵旭终于听到了有人说话并且像是吃东西的声音,而且这些声音不像是一两个人传出来的,赵旭感到有些奇怪,他猫着腰低着头,正要看个究竟,一个人影从身边的一棵树上一跃而下,挥刀对着他就劈了过来。
第三章杀戮
赵旭对村周围的一切都了若指掌,但今天的事情实在出乎意料,他丝毫没想到在冰天雪地之中有人会藏在枝柯茂密的树上,还会拿刀砍自己。
赵旭和哥哥赵昶不同,性子喜动,平日爱舞枪弄棒,这会危急,他原地打了个滚翻出去,也不回头看,撒脚就跑。
从树上跳下的人也不知隐藏了多久,身上都是积雪,他一击未中,将刀插进雪地,端起弓弩就要射出。
山谷里的人这时已经听到了动静,刘知远几步跑来,一脚将这人踹翻,嘴里冷声说道:“怎么给你说的?但凡有人接近,要活的,讯问过后再予以定夺。你想死不成?”
这人在树上原本是负责警戒的,但是竟然偷袭没有成功,有些恼羞成怒,这会被刘知远训斥,登时一身冷汗。
“追!”
刘知远一声令下,十多个人紧跟赵旭身后撵了过去。
这会天地皆白,这些黑衣人十分的扎眼,赵旭一边跑一边往回看,心里泛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们都佩刀带弩,是什么人?
难道是强盗?
不对呀!
父亲这么晚没回来,难道是……
跟随石敬瑭来的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兵士,但赵旭对地形熟悉,加上手脚麻溜,平时跟着父亲常在山上打猎,一时半会的这些人竟然追不上他。刘知远远远的看看,拿出一支箭,将箭头去掉,而后弯弓搭箭,“嗖”的一声,箭似流星,穿过鹅毛大雪,正中赵旭的后背,赵旭噗通一下就栽倒在雪地里,身体往前滑出了很远。
虽然没有箭头,但赵旭背上仍是感到了剧烈的疼痛,他还没挣扎起来,就被追上来的人给按了个腿脚结实。
石敬瑭看着被押过来的少年,脸上阴晴不定,等到接近,石敬瑭叱责说:“快放手,不要惊吓了阿郎。”
此时一般的下人对地位尊贵的人称呼“阿郎”,石敬瑭说着到了赵旭面前,仔细端详着,脸上带了笑,亲手为赵旭扑打身上的雪。
这就是无故献殷勤——赵旭心里想着伸手将头上和脸上的雪扒拉掉,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
石敬瑭站直了身体,再次看看这个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少年。这时他已经在赵旭的眉眼之中看到了梅嫣儿的风采,嘴上笑说:“阿郎姓甚名谁啊?”
赵旭:“为什么你们会藏在树上还拿刀带箭?你们是官兵吗?”
石敬瑭:“敢问阿郎家住哪里?你母亲是不是姓梅?”
赵旭:“这人为什么要拿箭射我?是不是认错人了?你们这样做还有没有王法?”
赵旭和石敬瑭都在问对方的话,但是都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见没有结果,石敬瑭干脆不问了,赵旭将视线投到了刘知远身上。
刘知远个头和石敬瑭差不多,面皮白净,单眼皮,鼻梁挺直,看上去也是一表人才,但这时一脸肃然,说不清是什么表情,也许就是面无表情,他的视线视乎在看着一个地方,但又像是没有焦点,让人很难猜透他在想什么。
石敬瑭心说这位小郎君果然是个难打搅的,对着左右说:“好好的伺候阿郎,若有闪失,定罚不饶。”
石敬瑭说完,再也不理赵旭。赵旭被人带到一边,虽然再也没有人扭他的胳膊,但是十多个人虎视眈眈的将赵旭围在中间,他想溜走,那已经是不可能了。
这时候赵旭才发现,整个山谷里放眼望去几乎都是人,因为雪花阻挡着视线,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鼻子里闻到的是一股血腥气息,可是偏偏的又看不到什么血迹,心里就更加的为父亲担心。
石敬瑭在山谷口站了一会,手一挥,黑衣人鱼贯而出,每人之间间隔五步,而后像是撒网捕鱼一样,朝着曲沃村慢慢的走了过去。
这些黑衣人进退很有章法,没多久就三五成群的秩序井然,分别将曲沃村的宅院给包围了起来。赵旭因为被围在人堆里,距离远什么也看不到,想要喊叫为哥哥和母亲示警,但间隔太远,纵然喊叫也是白费力气,于是心里更加着急。
雪更加的大了,刚刚已经去了村里的刘知远跑了回来,对着石敬瑭说着什么,声音很低,赵旭怎么也听不清楚,接着刘知远吩咐留几个人在谷口,让人带着赵旭,和自己一起往村里去。
万籁俱寂,除了雪落声和脚步声,整个天地仿佛都在沉睡,村里各家各户的门虽然都打开着,可是却没有一点响动传出来。
“难道这些黑衣人将村里的人全杀了?”赵旭一个激灵,顿时张口就要叫,石敬瑭这时转过身来笑笑的说:“阿郎前面请。”
原本那些围着赵旭的人走开,让出了路,赵旭愣了一下,拔脚就往家里跑。
偌大的赵家园子已经被黑衣人围得水泄不通,不光家门口站着黑衣人,各个弄堂和各个小院到处都是肃立的人,赵旭到了大院,只见灯火通明,在数十个黑衣人的围绕中,母亲静静的坐在屋里,而兄长赵昶也坐在一边。
赵旭进屋,梅嫣儿伸手将他揽住,赵旭刚说声“母亲你没事吧”,石敬瑭带人也走了进来,他看向梅嫣儿的时候,呆了呆,心里感叹十多年过去了,这个当年在晋王府中最漂亮的女人竟然似乎更加漂亮了,比起从前来丝毫没有逊色,还多了一份说不清楚的味道,虽说穿的普通,可一点不输于当今的刘皇后,而且论气质,说是雍容华贵凤目含威,也不为过。难怪皇帝一听到她还活着,就立即寤寐思服的大动干戈调兵遣将。
心思转换,石敬瑭躬身说道:“石敬瑭参见王妃。”
王妃?
什么王妃?
赵昶和赵旭都惊愕的看着母亲,梅嫣儿一手拉着赵昶,一手拉着赵旭,问:“赵勋呢?”
石敬瑭却不避而不谈,说道:“遵从皇太后的诰令,遵从大唐皇帝诏令,请王妃与小王爷前往皇城。”
“太后?”梅嫣儿问。
“是太后,曹太后。”石敬瑭回答。
曹太后是当今大唐皇帝李存勖的母亲。
赵旭和赵昶同时看着母亲,又同时对视了一眼,心里都在想母亲怎么会是王妃?自己是哪门子的小王爷?可是这个石敬瑭眼见是和母亲从前就认识的。
梅嫣儿淡然说道:“我不是什么王妃,这里也没有什么王爷。”
石敬瑭听了笑笑说:“是,王妃是之前的身份,如今晋王黄袍加身,成了圣人,鄙人应该称王妃为皇妃才是。请皇妃稍等,舆车片刻即到。”
“石敬瑭,我问你,赵勋呢?”
石敬瑭面色如常,看着梅嫣儿不吭声,梅嫣儿脸色刷白,眼前一黑,差点要摔倒,赵旭和赵昶连忙扶着她,梅嫣儿好大一会才缓过神来,泪流满面,哽咽的不能成句:“你们杀了他!”
赵旭听到这里,大叫一声“恶贼”猛地扑向了石敬瑭,伸手就对着石敬瑭的脸搧了过去。
赵旭的速度很快,石敬瑭瞬间在年幼的赵旭身上看到了李勋(赵勋)刚刚扑向自己的影迹,但毕竟赵旭比不得李勋,李勋身上那种千万人中厮杀出来的凌冽气息,不是面前的这个少年能企及和具有的。
石敬瑭刚要闪开,赵旭怒道:“你这贱人,还敢躲避。狗东西!”
石敬瑭心里一凛,站着没动,赵旭的巴掌就结结实实的打到他的脸上,只听到“啪”的一声,石敬瑭脸上出现了通红清晰的巴掌印。
赵旭又是一脚,将石敬瑭踢了一个趔辄,伸手要拔石敬瑭的腰刀,刘知远使了个眼色,几个黑衣人过来将赵旭给架开了。
石敬瑭站好,也不看怒目咆哮的赵旭,对着梅嫣儿说:“小王爷刚刚受了风寒,情绪激动,也属正常,请他先到旁屋休息。”
梅嫣儿一惊,说:“就让他在这里……”
石敬瑭沉声说:“卑职还有话给皇妃禀告。”
梅嫣儿知道自己阻挡不了石敬瑭,说:“你不要伤他!”
石敬瑭:“不敢。”
赵旭叫骂着被几个人架着离开了。石敬瑭看着有些木愣愣的赵昶,心里已经笃定,再次弯腰低声说:“陛下这些年对皇妃一直念念不忘,前几日偶然得知皇妃健康,喜不自胜,同时又得知小王爷的消息,命在下十万火急的从洛阳赶到陕州前来伴驾……至于李勋……”
石敬瑭停顿了一下说:“他当年诈死脱逃,已经犯下了欺君之罪,不是卑职不顾及旧情,实在是皇命难违,放在私交而言,卑职和李勋同时行军入伍,一起铁马兵戈,情同手足,但今天要放过他,国法人情相悖,再者恐怕他躲得了一时,躲不了长久……请皇妃三思。”
梅嫣儿一直的沉默着,不住的用帕子擦拭眼泪,这时问道:“晋王是如何得知我与赵勋消息的?”
石敬瑭恭敬的回答说:“详情卑职不知……只是听闻,似乎是陕州本令承告所为。”
陕州本令就是陕州的县令。梅嫣儿听到这里,心里刺疼,五内俱伤,顿时又要昏倒,赵昶也是双眼带泪,连忙的又是一阵抚慰,梅嫣儿摇头低声哽咽说道:“罢了,罢了,果然如同赵郎所说……”
石敬瑭稀里糊涂的不知道梅嫣儿在说什么,但知道李勋这些年已经恢复了本姓叫赵勋。赵昶也听不懂母亲的话,梅嫣儿坐正,对石敬瑭说:“你们先出去,我和昶儿说几句话。”
石敬瑭略微迟疑了一下,梅嫣儿问:“难道你怕我们长翅膀飞了?”
“不敢!”石敬瑭低头允诺,让屋里的人都出去,而后自己也出去,将门关住,让人守着。
石敬瑭并没有离开,刘知远等石敬瑭站了一会,走向前说:“军使,本村以及那些旁人,该如何处置?”
石敬瑭这会看着落雪和整座院落,在想别的事情,有些走神,刘知远不知道他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又等了一会,石敬瑭说:“知远以为如何?”
刘知远仍旧低头,神态恭敬的答道:“卑职听军使的。军使说如何,便如何。”
石敬瑭瞥了一眼刘知远,说:“皇妃在此的事情,不宜泄露。”
刘知远心里明白,石敬瑭又说道:“车辇到了之后,即刻离开,你我早些回去复命。”
刘知远“喏”了一声退下,到了侧院,面无表情的抽刀将囚禁在房间里赵家收养的小七和其余三个女子杀死,再吩咐下面的人将曲沃村的人全部杀了。
刘知远一声令下,曲沃村登时惨叫连连,鸡飞狗跳,犹如人间地狱。但是一刻的时间后,这个偏僻的小村再次的陷入了死寂当中。
第四章秘辛
梅嫣儿看着房门关闭,抱着赵昶又痛哭起来。赵昶流着泪问:“母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父亲是不是已经遭遇不测?他们这些人为什么来找我们?”
“昶儿,娘这就告诉你,”梅嫣儿为赵昶擦了眼泪,拉着他坐到自己身边说:“昶儿,你的亲生父亲不是赵勋。”
“什么?”赵昶目瞪口呆,急切的说:“母亲,你,你,我父亲不是我父亲?那我父亲是谁?”
“这件事三言两语的说不清楚,你听娘慢慢给你说,”梅嫣儿闭了一下眼,深深的吸了几口气:“这要从很久之前说起了。”
“当今的皇帝李存勖是沙陀人。沙陀族本是西突厥中的一支,在前唐年间,因为协助唐军平定阿史那贺鲁之叛,被封金满州都督。后来一度臣服于进军西域的吐蕃,再往后又与吐蕃不合,举族东迁,投奔前唐,先被安置在阴山,又被安置到河东。最后便一直以居住在河东。”
赵昶说:“这些孩儿知道。沙陀一族全都姓朱邪。首领朱邪尽忠带三万沙陀人东奔前唐,与吐蕃追兵交战时战死,最后只剩两千人。其子朱邪执宜被前唐封官。执宜的儿子朱邪赤心统领精锐沙陀骑兵平定庞勋叛乱有功,被前唐懿宗赐国姓,改名李国昌,从此有了李姓。当今圣人追尊曾祖父李执宜为懿祖昭烈皇帝,追尊祖父李国昌为献祖文皇帝,追尊父亲晋王李克用为太祖武皇帝。”
“昶儿说的对,为娘当时就是晋王李克用府上的一个婢女,侍奉曹太后,而你父亲,是晋王李克用手下亲兵……”梅嫣儿说到这里,凤眼含光,显然心情激动:“昶儿可知道‘十三太保’和‘三十六卫’吗?”
赵昶摇头说不知,梅嫣儿说道:“当初晋王李克用将骁勇善战的十三个亲子和干儿子一并封为十三太保,至于三十六卫,那是晋王李克用身边的贴身侍卫,这些亲兵都是百战沙场的勇士,你父亲赵勋就是三十六卫之一。”
“你父亲本来姓赵,因为救过晋王的命,被赐姓李,所以你父亲原本叫赵勋,而不是李勋。”
“那年的冬天,梅花刚刚吐蕊,我进入晋王府,什么也不懂,但是可巧的,就在一株开的最为绚烂的梅花树下,遇到了你的父亲……”
“你父亲平时对我多有照顾,可是,他从来不和我多说一句话,不像别的人,嘴上说的好听,可心里,只是想欺负你……”
“时间长了,你父亲心里有了我,我心里,也有了他,他想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向晋王请求将我许配给他……”
“我们等了很久,机会来了,行营都指挥使周德威在高河与梁王大将康怀贞大战,形势危急,晋王让你父亲去前方送消息,结果没想到你父亲和康怀贞派遣的亲骑都头秦武相遇,你父亲大败秦武,周德威趁机反攻,导致了康怀贞兵败,梁王朱全忠就调换亳州的李思安接替了康怀贞的潞州行营都统职务,贬康怀贞当了行营都虞候。”
梅嫣儿说到这里嘴角带笑,显然是忆起赵勋当年的勇武来。
赵昶有些心驰神往,虽然母亲这会说的简单,但两军对阵,狭路相逢,自然勇者胜利,可见当时父亲是多么的厉害。
“……李思安率黄河以北军士北上,抵达潞州城下,围绕潞州兴筑双重围墙,内防城里固守的晋军突围,外阻援军前进,称为‘夹寨’,他还调集征调很多人运输军粮,可是没成想,你父亲带人每天剽掠粮运骚扰他们,李思安于是从东南山口筑起一条通道,一直通到夹寨,你父亲向行营都指挥使周德威建议,让人轮流分批次的率军攻击,每次都推倒李思安刚筑起的护墙,填平他们刚挖好的壕沟。”
“有时候一天一夜之间,出击数十次,这使得梁兵不断应战,疲于奔命。而夹寨中派出砍柴牧马的士卒,周德威就把他们洗劫一空。李思安没办法,只好紧闭营不出……这些,可以说都是你父亲的功劳。”
赵昶有些疑惑的问:“我父亲可以说是有勇有谋了,可是,平日里一点也没有听他说起这些。”
梅嫣儿没有接赵昶的话,心说那样不就招人注意了,还怎么躲藏?她说:“你父亲立了大功,他一回来就要向晋王求情的,可是,就在他去高河的这一段时间里,我被当时还只是晋州刺史的李存勖从晋王府要了过去……”
“要了过去?”赵昶明白了,显然李存勖是看到了母亲美貌,就从李克用那里将母亲讨了过去。
果然,梅嫣儿说:“你父亲回来后,木已成舟,他失魂落魄的,可是,我们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梅嫣儿的脸上又带了泪:“我到了李存勖那里之后,一点都不开心,又怎么高兴的起来?他虽然地位尊贵,可我一点都不喜欢。”
“李存勖的正妻是卫国夫人韩氏,次妻是燕国夫人伊氏,三妻是魏国夫人刘氏,她们将李存勖看的很紧,彼此争风吃醋,勾心斗角,而当时晋王李克用又正和梁王交战,李存勖没多久就去了战场。”
“我和你父亲相爱却不能厮守,两个人纵使有情,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没法子。”
“没多久,李克用头上生疮,得了重病,临终前,他将他的弟弟内外蕃汉都知兵马使与振武节度使李克宁、监军张承业、大将李存璋、吴珙、掌书记卢质这些人叫来,让他们拥立李存勖为嗣,继承他的王位,而李存勖当时曾经推让过,说应该让李克宁当晋王,可是李克宁不愿意,这样,李存勖就当了晋王。”
梅嫣儿叹了一口气:“我想着是我命苦,这辈子都不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了,可是苍天保佑,李克宁和他的儿子李存颢密谋造反……”
赵昶疑惑的问:“娘刚才不是说李克宁推辞不想当晋王的吗,怎么这会又要造反?”
“昶儿,哪有人不想当王的?尤其到了一定的地位,一个人不想当王,他的手下为了各自的利益,也会推着这人往高处走的。”
“李存勖的推让是假的,李克宁的推辞也是假的。当时李克用是虎死威不倒,很多人都忠心于他,他指定了李存勖继承自己,李克宁要是接受李存勖的禅让,一定有人不服,李克宁没那么傻。”
“可是李克宁造反的计划不周密,走漏了风声,让三十六卫之一的史敬镕察觉了,李克宁想知道晋王王府中的一举一动,也和史敬熔亲近,史敬熔一边假装对李克宁知无不答,回去就告诉了曹太夫人,太夫人大惊,立即召见了张承业,张承业安排十三太保中的李存璋、吴珙及李存敬、长直军使朱守殷,让他们暗中防卫设备。”
“后来,李存勖将李克宁、李存颢抓了,当天就将他们给杀了。”
“当时晋阳城里十分的乱,消息闭塞,说什么的都有,就容易以讹传讹。有说李存勖被杀死的,有说李克宁被杀了,到处是趁机杀人放火抢劫的,大家都人心惶惶,各自找地方躲避。你父亲就是那个时候,趁机将我带走,逃离了晋阳。”
赵昶明白了,母亲这会说的简单,可当时的情形必然十分的危急,而且,父亲对母亲真是用心,恐怕随时随地的都在想怎么带着母亲离开。
“自那之后,娘和你父到处的漂泊,四处为家,颠仆流离,可是,娘喜欢的很,很开心,一点都不觉得苦,只要和你父亲在一起,无论是哪里,娘都愿意去……”
梅嫣儿的声音低了下去:“没多久,我发现自己有了喜,可是,那一段日子里兵荒马乱的,到处打仗,你父亲一直对我相敬如宾,并没有亲近我……”
赵昶吃了一惊,这下明白石敬瑭为什么叫自己和二郎为“小王爷”了。
“是,娘那会已经怀上了你……李存勖平叛之后,为娘和你父亲当然再没有回去的理由,我们隐姓埋名,在乡下成婚,你一岁多的时候,我们有了你二弟旭儿。”
赵昶的脑中嗡嗡乱响,好一会反应不过来。
——这样说来,自己岂不是当今皇帝李存勖的儿子,而二弟赵旭,则是父亲赵勋和母亲所生的吗?
也就是说,自己和赵旭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梅嫣儿没有注意到赵昶的情绪波动,她说道:“当今的刘皇后就是当初的魏国夫人,她貌美聪明,最让李存勖喜欢。”
“但是刘皇后这个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她本是河北成安县人,当时晋王李克用手下的袁建丰将她从别人那里抢到手,觉得她貌美,为了讨好李存勖,就将她送给了李存勖。刘皇后同娘一样,都是出身低微的人,她为了和卫国夫人韩氏,燕国夫人伊氏争宠,互相夸耀自己的门第,最怕别人说她的出身不好。”
“当时在魏州发生了一件事,刘皇后也是那个时候被封为魏国夫人的。有个老农到行宫认女儿,说刘皇后是他亲生的女儿。但刘皇后不认这个爹,李存勖听那个老汉说关于刘皇后的一切都头头是道,心里不能决断,叫袁建丰去辨认,袁建丰不敢撒谎,说那个老农就是刘皇后的父亲,但刘皇后说她的父亲早就死于兵荒马乱,那时候她才四五岁,她扶着父亲的尸首哭了几天才被人救走了,现在哪里冒出这个糟老头子来攀龙附凤?让人将她父亲拉出宫外乱棍打了一通。”【注1】
刘皇后不认自己的父亲,还派人将他打了一通?
赵昶有些不能相信,可梅嫣儿的话题却跳跃到了别的地方:“张承业是前唐的宦官,对李克用、李存勖十分忠心。张承业对李克用忠心的原因是,前唐那会诛杀宦官的时候,诏书传到河东,晋王李克用把身为监军的张承业藏在斛律寺,另外斩了一个罪犯来代替张承业应付诏旨。”
“所以,晋王李克用对张承业有救命之恩,而李克宁叛乱的时候,张承业对李存勖忠心耿耿,李存勖心里很感谢张承业的恩德,把他作为兄长侍奉。”
说完了刘皇后,梅嫣儿又说起了张承业,赵昶越发的不知道母亲到底想说什么。
“昶儿,如果没有今天的事情,我和你爹是打算带着你和旭儿尽快离开曲沃的……”
“离开?为什么?那我们一家人去哪?”赵昶看看母亲,再看看这个这个家,问:“这些,我们都不要了吗?”
“昶儿,我们在这里停的时间太久了,你父亲本来就觉得应该走,到塞外去,寻个清静的地方,再加上这一段出了白耀春那件事,我们更要离开。”
白耀春是曲沃村的猎户,和赵家私交密切,因为义愤在大街上杀了人,被囚禁入狱,赵勋尝试了很多方法去救白耀春,其中就包括让赵旭带着贵重礼物去找田蕊的父亲田悠想法子。
赵昶不理解,问:“母亲,让二弟去找田伯父我知道,可带那么多金子,难道不是对田伯父声名的侮辱?”
这就是赵昶和赵旭两兄弟吵架的原因。梅嫣儿叹了一口气:“有些话原本想着离开曲沃之后再给你说,可是……昶儿,你性情敦厚,与人为善,勤学谦和,这都是好秉性,娘和你父亲都很喜欢。你是不是还是想不通为什么你父亲上次不是让你去找田悠为白耀春说情,而是让你二弟去了?”
赵昶点头,其实他想不通的不只是这个。二弟为人洒脱,但做事总让人觉的不够稳重,像救人这样的大事,不能出一点差错,因此赵昶对父母的安排很不理解:“田伯父素有名望,洁身自好,我二弟带了那么多的金子去,对田伯父十分不敬。”
所以你二弟前脚去了田家,你后脚也跟着去了,恰恰就是你去了,将事情给搞的不可收拾……
梅嫣儿想到这里,此时也不忍心再责备儿子,说:“昶儿,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田悠很有声望,但人和人之间的来往并不都是靠着秉性相近来维系的,再有做事要审时度势,知道变通。你可知道田悠和田蕊的母亲郭氏吵架,是为了什么?”
赵昶:“因为田伯父要纳妾。”
梅嫣儿问:“纳妾要花钱不要?”
赵昶:“要……”
梅嫣儿:“你可知道田悠家并不富裕。名声不能当饭吃,名声需要维持,维持需要有钱,你也知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田家没钱,田家的用度都是郭氏娘家资助的,现在郭氏和田悠吵架,田悠还要纳妾,钱在哪里?你父亲就是看准了这个时机才让你二弟带着金子去田家的……”
赵昶“啊”了一声:“那,这件事父亲和母亲为什么不给我言明,孩儿去也行啊?”
梅嫣儿叹了一口气,爱怜的摸了一下赵昶的脸:“一来是事出紧急,你父亲因为有事急着出门,二来,你比你二弟知道心疼人,知道持家不易。仓促间给你说不清楚的话,你难免会心疼那些钱,事情就办的不顺利了。”
赵勋让儿子赵旭拿着金子到田悠家拜访,让田悠出面找本县县令为白耀春求情,赵旭带着金子到了田悠家放下金子说了句“义愤杀人,情有可原”就走了,回来后赵昶问了情况,就和赵旭吵了一架,觉得赵旭是在侮辱田悠,且办事不力。
可赵旭哪里听得进去赵昶的话,觉得哥哥就是一个读死书的呆子。侮辱?人活世间怎么能避免交情往来,难道田悠不食人间烟火?白耀春杀了人又不是田悠杀了人,给田悠送钱怎么了?再说这件事是父亲交待让办的,以父亲处事的经验和智慧,侮辱田悠从何而来?又从何谈起?
因此两人吵得不可开交,你不理我我不理你,然后赵昶急匆匆的去田悠家里给田悠赔不是,田悠将赵旭送去的金子让赵昶给带了回来。
等到赵勋回来,见到金子,问了缘由,登时觉得糟糕。这时赵旭和赵昶在父亲面前又吵开了,赵旭说赵昶既然田悠都收了金子就会去办事,你这样去了田悠为了显示清高反而不好再要钱,反而会恼羞成怒,肯定会害了白耀春;赵昶说田悠毫不犹豫的将钱给退了回来,本来人家就不要,你这样不但玷污了田悠的名声,还会害了田悠。两人闹得不可开交,赵勋来不及说太多,将赵旭禁足,给梅嫣儿交待了几句,急急忙忙的就去了陕州府找人了。
现在赵昶已经有些明白了,再是名士,也要吃饭穿衣的,哪有人和钱过不去?只不过每个人赚钱的方法不一样罢了。
田悠纳妾需要钱,父亲看准这一点让二弟投其所好,二弟平时大大咧咧的将钱不当回事,父亲让办事他就办,见了田悠放下钱说了话就离开了,这样反而能将事情办成。而换做了自己的话,一来是觉得不应该用钱去羞辱田悠的清誉,二来会觉得钱财来之不易,就会心疼,就会犹豫,反而不利于办成事。
这样看似复杂其实简单的道理,自己这会才想明白。
同时赵昶也明白了,为什么平时父亲对赵旭要求严格,却对自己宽容,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从来不强迫自己,即便自己做错了事情,父亲也不怎么责罚自己,却原来,原来自己不是他亲生的……
梅嫣儿看着赵昶懊悔的脸,说:“昶儿,人心是最难琢磨的,往往你觉得是了解一个人了,可其实你并不了解,还可能距离这人越来越远了。”
“遇到事情,一定要多想想,多问自己几句为什么是这样,而为什么不是那样。”
“可是……”赵昶一句话没问出,外面猛然有人喊道:“什么人!”紧接着就是兵刃相交的厮杀声,再下来只听到“嗖嗖”的放箭声和箭矢射到房屋和房顶的瓦片上的声音,竟然有几支箭羽从窗户中射了进来,赵昶连忙护着梅嫣儿躲在边。
石敬瑭在外面大声喊着杀贼杀贼,而后带人进到屋里,将梅嫣儿和赵昶团团围住,显然是在保护他们。
“难道是有人来救我们?那会是谁?不知道旭儿怎么样了?”梅嫣儿刚刚闪过这个念头,外面有人进来给石敬瑭禀报,说赵旭不见了。
石敬瑭眼睛睁得透圆,怒道:“他娘的!夯货!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你们那么多人守卫着小王爷,人能从屋子里凭空消失!”
这个禀报的人刚要说话,只听到“咔嚓”一声,伴着轰隆的巨响,一块石头冲破了屋顶,咣当的就砸了下来,刚好落在了这人的头上,他哼都没哼一声,脑浆迸裂,死了。
【注1:刘皇后命人棒打亲生父亲一事从《北梦琐言》。《北梦琐言》是中国古代笔记小说集,雅雨堂丛书本。宋代孙光宪撰,原帙三十卷,今本仅存二十卷。《北梦琐言》记载唐武宗迄五代十国的史事,包含诸多文人、士大夫言行与政治史实,为研究晚唐五代史提供了可贵材料。前16卷记唐,后4卷记五代,可补正史之不足。《太平广记》多摘录此书,引文达247条,《旧五代史》援引33条,彭元瑞《五代史注》援引137条。《资治通鉴》亦多次引用此书。】
第五章悲惨
赵旭被人夹着带到了偏院里,进到屋中后点燃了灯,这些人靠着墙和门窗站着,一声不发,就像是一根根木头桩子。
赵旭知道自己问他们什么,他们也不会回答的,他气呼呼的坐下,心想父亲肯定是凶多吉少了,可那个大胡子的石敬瑭说的什么太后和皇帝的诰令诏令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王爷?
我?
我是哪门子的小王爷!
可笑!
“喂,我口渴了!”赵旭说了一声,没人理他,赵旭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口渴了!”
“没人答话?你们是聋子还是哑巴?莫非你们即聋且哑?”
“不会吧,大唐怎么会让你们当了兵?我要是当了王爷,将你们一个个砍了头玩蹴鞠!”
但是这些人还是不说话。一切似乎都很安静,静的都能听到积雪压着树枝的咯吱声。
赵旭猛地站起来就往外走,有两个人横过身子将门堵住,赵旭瞪着他们说:“我要方便。让开。”
这两人不吭声,赵旭说:“听不懂是吧?方便,就是嘘嘘,就是哗啦哗啦,就是撒尿。”
但是他们仍旧不动,赵旭伸手推他们,这两人一左一右的将赵旭的胳膊架着,将他又给放了回去。
赵旭有些无计可施,他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这些人只是盯着他,任他行动,但是要离开这间屋子,那是不可能的。
赵旭转悠了一会,像是走累了,躺在那里,眯着眼想从看到石敬瑭带来带兵以及到了现在所发生的一切。
石敬瑭说母亲是皇妃,还说自己和哥哥是小王爷,那么自己娘三个是不会有性命之忧了?父亲已经被他们给害了?这中间有很多事现在还是不明白。
这些人早就知道自己咱这一家人在曲沃村,还是最近刚知道的?那个石敬瑭带着人怎么就恰好的在父亲离家的这几天来了。
他们应该就是在村前面的山谷里和父亲碰到了,不然刚刚怎么会闻到那么重的血腥气味?
父亲真的被害了吗?
这时屋顶清脆的传出了树枝被雪压断的咔嚓声,而后“咚”的一下,断裂的树枝带着厚厚的雪落在了房顶上,屋里的人不禁都抬头望上看,赵旭猛地抓起果盘将灯台打到,屋里顿时黑了,他闪身到了刚刚观察好的最为孱弱的一个黑衣人面前,伸手就抽出了这人的佩刀,而后奋力左劈右砍了一番。
昏暗中赵旭也不知道自己砍住了谁,只听得噼里啪啦的倒地声和惨叫声,这些人也要拔刀,被一个人给制止了:“不要伤了……小王爷,快出去。”
众人被点醒,心说要是真的伤了小王爷,那自己不用回到皇城就被军使给砍了头了。
这些人自认倒霉,急急忙忙的拉开门往外跑。
这些都发生在瞬间,屋里灯忽然灭了,眼前顿时黑暗,但外面雪很大,雪光一会就将屋里映照的亮了起来,外面的人听到屋里的响动也过来支援,但他们重新进到屋里的时候,发现已经失去了赵旭的身影,众人往头顶看去,房顶那里破了一个洞。
“在房顶!”
“快!上房顶看看!”
赵旭的确是在房顶,他抢了刀胡乱砍了几下,造成混乱后就从后面爬上到了房梁,而后用刀捅破房顶,扒拉开瓦片就钻了过去。
赵旭和哥哥赵昶不同,赵昶喜静不喜动,赵旭却爱和父亲满山的跑着打猎,房顶这会都是厚厚的积雪,他不以为意,刚刚往前爬了几下,猛然听到夜空中传来了“咻咻”的声音。
这是弓箭声!
这些箭是从村子外面射进来的,极其强劲。赵旭大骇,他在房顶躲无可躲,连忙顺着屋檐滑下,刚蹦到院墙上,无数的羽箭就弥漫了整个的院落,下面有很多人瞬间中箭,惨叫起来。
赵旭随手抓了一块木板遮挡着,趁乱往自己所住的那个小院跑了过去。
这时,夜空中伴随着箭矢,有无数的石块呼啸着飞舞了过来,噗通噗通的,这些面盆大小的石块砸到墙上,有些还穿过了屋顶窗户,登时又是一阵的惨叫,有人喊道:“投石机?有人用投石机对付咱们?他娘的,偷袭的是什么人?”
赵旭不知道什么投石机,他房间外面一墙之隔的地方是大片的果园,果园那边就是黄河,只要到了那边钻到树林里,这些人就不好找自己了,自己先脱困,而后再寻找机会救母亲和兄长。
石敬瑭脸色铁青,从投掷过来的石块大小和力度来看,袭击自己的人肯定是陕州县令派来的人。
因为连年战争,很多人走投无路都集聚起来傲啸山林占山为王,落草为寇,以掠夺抢劫为生,大唐为了治国安邦维持安定,让各县各州按照军方攻城拔寨的投石机规格做了小型的投石机,为的是围剿打击那些成群结队的强盗。
这些缩小的投石机携带方便,装卸迅速,十分机动,对付一般的盗匪是绰绰有余,但是没想到今天被石敬瑭给遇到了。
这件事不简单!
“杀了他们!”石敬瑭咬牙切齿,命令队伍反攻。
刘知远一马当先,纵身几个起落,就从院子里跑了出去,而后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没一会,远处杀声一片,忽然一声剧烈的爆炸,接着又是一阵的轰隆隆,显然是抛石机的那边的火油被点燃了,一团团火光冲天而起,将白雪覆盖的田野都给照亮了。
赵旭趁乱已经到了树林中,他这时也被远处的这团光吸引,极目远眺,他看到刘知远就像是捕猎的豹子一样在火光中腾、移、挪、闪,双手各持一柄百炼钢刀,见人就杀,刀光闪耀的地方,鲜血迸溅,一刀伤一人,绝无落空。
这些围攻石敬瑭的又会是什么人?反正不会是来救自己和母亲的,否则怎么会没有差别的乱放箭?
难道也是来杀自己和母亲兄长的?
在赵旭思考的这一会,跟随刘知远过去的那些人已经将袭击的人全部控制住了,刘知远很快的返回,对石敬瑭禀报说:“军使,是王力士。王力士到了陕州。”
“什么?”石敬瑭一呆,问:“王力士?营苑使王允平?”
刘知远点头。
石敬瑭沉默了。
自己带人来陕州,完全是秘密行事,没有和陕州本令接触。王允平是个宦官,担任为皇帝建造园林的职务,比较受到当今刘皇后的宠信。
自己是受了皇帝和曹太后的命令来接梅嫣儿和皇子,刘皇后就派王允平到陕州,还让陕州本令派人绞杀自己——不对!不光是杀自己,为主还是为了将梅嫣儿杀了、将赵昶和赵旭给杀了。
杀了梅嫣儿,就少一个人和刘皇后在皇帝面前争宠了,杀了赵昶和赵旭,那么就少了几个和刘皇后孩子争夺帝位的人了……
螳螂捕蝉。
关键这还是一个哑巴亏,去质问王允平,他也不会承认,再有,王允平是刘皇后派来的,逼急了他要说是个误会,将责任推卸,自己又能怎样?!
石敬瑭这会已经能够断定赵昶,哦,不,是李昶,只有李昶是皇上李存勖的骨肉,而那个桀骜不驯的赵旭则是梅嫣儿和李勋的孩子。
因为当年李勋和梅嫣儿从晋阳消失的时候,梅嫣儿还没有怀着孩子的迹象,而那个赵旭比李昶小一岁,因此,只能是这个貌似憨厚的李昶为皇帝的血脉。
石敬瑭在大门前往大院的方向看了一眼,心说只要梅嫣儿和李昶在就好,那个赵旭,真要是跑了就跑了,不过……
想到这里,石敬瑭对刘知远说:“你怎么说?”
石敬瑭问的莫名其妙,刘知远却心知肚明,他低头说道:“强盗洗劫曲沃村,陕州县令派兵围剿,如此而已。”
石敬瑭听了,说:“找到赵旭,死活不论。一刻之后,即行开拔。”
赵旭穿过树林之后,到了一处山崖边,下面是黄河的河滩,长了很多芦苇,河边有些地方这时还没有结冰,河水哗哗作响,要是有人追来,躲进芦苇荡里,量他们也找不到自己。
打定好主意,赵旭又往远处看,只见石敬瑭带来的那些黑衣人在火光中拿着兵刃对着雪地里躺着的那些人挨着个的捅刺,虽然隔得远,赵旭还是听到了一声声刺耳的嚎叫。
赵旭打了个寒颤:这些人太狠了,他们要将投石机那边的人全部杀死!
这时,赵旭看到无数的人成半圆形,对着自己这边搜索了过来,他急忙往山坡下溜,到了半坡就控制不住,翻滚了下去。
他顾不得许多,连滚带爬的,拼命的往高高的芦苇里跑,渐渐的河水浸漫过他的脚脖、小腿、腰身……
刘知远站在坡上,趁着火光审视着脚下的黄河,只见黄河水流涛涛,那些成千上万的雪花飘落下来,瞬间就消失在滚滚的河水里。
刘知远看看夜空,向左右要过了火把,然后两手用力,将两个火把扔到了芦苇从中。
刘知远膂力惊人,火把被他远远的投掷到了芦苇丛中,火苗瞬间点燃了干枯的芦苇,风助火势,呼啸翻滚着,下面立即就疯狂的燃烧了起来,浓烟冲天而起,将方圆几里地都映照的如同白昼。
随着噼里啪啦类似于爆竹的声音,一些栖息在芦苇里的水鸟惊慌失措的飞了起来,发出了一阵阵凄惨的悲鸣。
刘知远无视了这些,说道:“放箭。”
一轮齐射之后,刘知远再次下令放箭,他又观察了一会,见没有丝毫的动静,带队离开了河岸。
梅嫣儿和赵昶被石敬瑭请上车辇的时候,赵昶不禁问:“小七他们几个呢?”
梅嫣儿黯然说:“……是娘和你阿耶害了他们,要是……”
梅嫣儿本想说要是自己当初和赵勋不收留这些孩子,他们就不会在今天遭此劫难,可是,要是当时没有自己和赵勋的收养,在这乱世之中,这些孩子当时就不知道会不会活下去。
话音未落,河边的大火直入云霄,梅嫣儿惊声问:“旭儿呢?旭儿怎么了?”
石敬瑭却不回答。
也不必回答了!梅嫣儿心如刀绞,知道赵旭已经遭遇不测——是的,他们来的目的是找自己和昶儿,至于其他人的死活,又怎么会放在心上!
车子刚刚走出了村子,赵昶又听到外面有着火和房屋倒塌的声音,他掀开帘子往外面,只见满村的房子已经被点燃,曲沃整个村已经成为了一片火海。
“娘,他们……”
赵昶已经惊惧的说不出话来。梅嫣儿握住赵昶的手,胸中的悲戚无法言喻,心说孩子,你今晚所见到的这些,只不过是无数人间惨剧中极小极小的一部分。
第六章绝境
石敬瑭离开曲沃村,带人原路返回,到了山谷那里,刘知远过来禀报,说来的时候在这里留下的几个暗桩已经死了。
显然这些人是被王允平派来的人杀死的。石敬瑭让刘知远就地掩埋,这时梅嫣儿忽然叫停车,石敬瑭过来,梅嫣儿问:“李郎是不是……死在这里?”
石敬瑭点头:“上命不可违……”
“他在哪里?”梅嫣儿下了车,石敬瑭迟疑了一下,指了指他那会躲避李勋的那个大洞。
只是,这会那个大窟窿已经被填埋住了。
梅嫣儿悲从中来,眼一花,摔倒在雪地里。石敬瑭本想扶着,可是看到赵昶已经过来,就站着没动。
赵昶急忙过来搀扶,好大一会,梅嫣儿才恢复了过来,她跌跌撞撞的到了那个已经被填平的大洞前,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滴落下来。
哀恸了一会,梅嫣儿看着石敬瑭说:“你和赵勋(李勋)当年同为三十六卫之一,也曾同生共死过,难道你今天一点都没有愧疚吗!”
石敬瑭沉声说:“人非草木。但事出有因……”
石敬瑭说着,让周围的人都走远些,低声继续说道:“皇妃应该知道前朝宦官乱政的事情,后来梁王朱全忠杀宦官,导致很多宦官都流落民间,前年,圣人下敕,说宦官不应在外面居留,让各道、监军和私人家里所养前朝宦官的,不论贵贱,一律遣送回朝廷。”
“当时皇宫已有宦官五百余人,诏令下了之后,宫里陆陆续续的就多达千人……圣人仁慈,赐给他们优厚的待遇,委派他们担任一定的职务。本来,朝内都用一般官吏代替前朝宦官担任宫内各司使,此时又起用宦官,宦官逐渐干预政事。不久又设置各道监军,节度使出去打仗或留在朝廷时,军府的政事都由监军来裁决,他们凌驾在主帅之上,仗势争权夺利,因此各藩镇对他们都略有怨言……”
石敬瑭的这句话却是对赵昶说的。他一边说一边观察赵昶的神情,但看不到什么,继续说道:“宦官本已经众多,他们还对皇帝进言,说宫中黑夜里发现鬼物。”
“于是陛下打算让巫觋(作者注:古代称女巫为“巫”,男巫为“觋”,合称“巫觋”)们来驱逐这些鬼物,宦官们又说,他们过去‘侍奉懿宗、僖宗(作者注:即前唐懿宗、僖宗),在那个时候,六宫里的侍妾宫女无论贵贱,都不下万人。现在妃嫔们居住的地方有一大半是空的,因为没有人气,所以鬼物就来这里游玩了。’”
“这样,陛下令力士王允平、伶人景进到民间挑选女子,远的地方都到了太原、幽州、镇州。王允平景进等人挑选了三千多名女子,回来把这些女子安排在妃嫔们住的地方……但是,陛下说,这些女子,都不及皇妃的一根小指头……”
石敬瑭心里痛恨王允平想趁机杀自己,他知道梅嫣儿和赵昶回到洛阳之后,肯定会得到恩宠,于是这会就在梅嫣儿和赵昶面前提前的告状。
梅嫣儿这会没心思听着这个,前朝乱的原因有一部分就乱在了宦官当政,如今李存勖不接受教训又重蹈覆辙。
只是他李存勖的兴旺和衰败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己在乎的人,已经不在了。
梅嫣儿拉着赵昶的手,在埋葬赵勋的地方站了很久。
这个时候是三更天,雪越发的大了,寒气彻骨,整个山谷都是白皑皑的一片,赵昶感觉到了梅嫣儿手指冰冷,就说:“母亲,咱们上车吧。”
梅嫣儿看了赵昶一眼,说:“昶儿,你虽然不是你父亲亲生,但他对你从来都视为己出……”
赵昶心里刺痛,眼泪掉了下来:“孩儿知道……母亲,阿耶从来都没有对我大声的说过话,每次,我和二郎吵架,他都是护着我……孩儿……孩儿……”
梅嫣儿凄然的的说道:“你二弟为人顽劣、淘气,但秉性善良,没有坏心,倘若旭儿还好,今后还能再见,你要善待他。”
赵昶心里有些疑惑,答道:“是,母亲。”
梅嫣儿再次轻抚了一下赵昶的脸,满眼的都是慈爱:“昶儿,你长大了……”
说完这句,梅嫣儿忽然对着半山腰轻叱道:“那是谁?”
石敬瑭和赵昶急忙的就往山腰上看,但是石敬瑭立即感觉到不对劲,他刚想说不要,梅嫣儿掏出了一柄匕首,戳进了自己的胸膛。
“母亲!”
赵昶大叫一声,凄惶的喊道:“母亲!母亲!”
“娘,你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梅嫣儿倒在赵昶的怀里,轻轻的说:“我不喜欢皇宫,我还是……喜欢,喜欢和……你……阿耶在一起……梅花……开的多好看……”
赵昶大声的哭了起来。
石敬瑭正在懊恼怎么事情成了这样,刘知远猛然的大叫:“警戒!”
伴随着这一声喊,树上的雪唰唰的往下落的同时,山腰上“嗤嗤”“嗖嗖”的射下来无数的箭矢来。
石敬瑭猛地将失魂落魄的赵昶拉着往一边躲,心里大骂老祖宗我今天真是流年不利,怎么前面有人偷袭自己,后面又有人伏击自己。
刚才是刘皇后派来的人,这次,又会是谁?
难道还会是阴魂不散的王允平吗?
刘知远这会已经带人进行了还击。
这场短兵相接比和刚刚对付陕州府派来的那些人还要艰难和惨烈,对方像石敬瑭那会伏击赵勋一样,占据了有利地形,这些人都是披着白衣的死士,和白雪化为一体,极难发现。
经过激烈的搏杀,这些白衣人受伤没有来得及逃跑的,全都咬碎了事先就藏在嘴里的毒药,一个个都服毒自尽了。
石敬瑭本来带的人就已经伤亡惨重,这下竟然死伤过半。
显然这批杀手和前面的用投石机的不是一伙人。刘知远从这些人的身上找不到任何能查明身份的印迹,这第二拨来伏击的人的来龙去脉,就成了一个谜。
……
因为不可能带着梅嫣儿的尸体上路,不走又不行,赵昶的意思是将暂且将梅嫣儿和赵勋合葬在一起,石敬瑭拗不过赵昶,只有同意,不过他说只能将梅嫣儿另行挖坑做坟。
赵昶不理解,问:“为什么?”
石敬瑭:“小王爷,事从权宜,今后再做打算。这个坑里,还葬着一些死去的兵士们……”
原来石敬瑭将父亲和其他人混在一起埋了!
赵昶几乎要大声的骂出来,可是他忍住了,气的全身发抖:今后,一切都靠自己一个人了,要收敛自己的脾气。
难道母亲这些年一直预感有这一天?万一要是有了不测的话,就用匕首结束自己的性命,和父亲一起死吗?
赵昶仔细的想想,一点都想不起来母亲的身上什么时候竟然就藏了一柄匕首,可是,看样子,她分明是早就掩藏好的。
葬好了梅嫣儿之后,天色已经快亮了,赵昶重新上车。队伍走出了山谷之后,石敬瑭放松了警惕,说:“王爷,先前那一拨人,是当今的刘皇后派来的,至于后面的这些人,卑职还没查明白……”
梅嫣儿在赵勋死的地方自刎,虽然自己是奉命而来,但赵勋也算是死在自己手里,赵昶眼看就会富贵无比,石敬瑭不能不为自己今后打算,况且,他也没有代人受过的觉悟。他现在要转嫁矛盾撇清自己,给赵昶说明白导致这一切惨剧的幕后指使是刘皇后,都是刘皇后让王允平那个宦官干的!
在石敬瑭看来,梅嫣儿没有赵昶重要。因此从李存勖的角度出发,一个女人,即便再漂亮,死了也就死了,大丈夫何患无妻,男人嘛,还能再找别的女人,何况李存勖还是皇帝。
以己度人,石敬瑭觉得当今皇帝李存勖肯定会想儿子是不能替代的,而且越多越好。想当年晋王李克用不是收了十几个干儿子为他效命?没有李克用打下的基础,哪有李存勖如今成为九五之尊,这一点用在李存勖身上,同样的应该是管用的。
所以,石敬瑭这下将赵昶保护的更加无微不至。要是赵昶再出了事,石敬瑭觉得自己就要效仿梅嫣儿了。
赵昶失魂落魄的,一直没吭声。
队伍出了山谷,穿过旷野,再次穿过山谷,就一马平川。
此时看到天地白茫茫的一片,赵昶问车外的石敬瑭:“咱们去哪里?”
“小王爷,要说,陕州府是最近的休息处,但卑职以为,还是不要打扰,小王爷还是尽早赶回洛阳为好。”
石敬瑭现在是谁都不信了,觉得到处危机四伏。赵昶觉得石敬瑭说的对,他看着外面的景色,放下帘子坐好,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
赵旭翻滚着拼命的爬进了芦苇荡,听到山崖土坡上脚步声声,他回头一看,一眼就瞧见了那个带头的白脸刘知远。
赵旭心里骂了一句这个阴魂不散的白无常,慢慢的往芦苇深处钻进去,他行进的很小心,他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虽然是冬季,但是芦苇丛中是有很多鸟儿在栖息的,要是将它们惊动飞起,就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等河水漫过胸膛,赵旭再回头望,这一看不要紧,他几乎又要破口大骂:刘知远将火把抛了过来!
赵旭急忙的往河里游,这下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果然,火把落下,顿时芦苇就被点燃,在肆虐的河风吹袭下,干枯的芦苇立即疯狂的燃烧了起来,瞬间就烧了一大片,一大群的水鸟被忽如其来的灾难惊醒,一个个奋起飞了起来,在天空盘旋着,哀鸣着,但是它们辛辛苦苦为了御寒育子女筑的巢已经被烧光了。
赵旭平时没事就在黄河里捉鱼摸虾,水性不错,可是眼前不比往常,他几乎就是和大火比赛,拼命的往前游着的同时,已经能感受到炽热的火追赶着往他背后扑。
刚刚入水的时候觉得冷,这会赵旭已经开始出汗。几乎就在他刚刚冲出了芦苇丛的同时,火焰就将他身后全部给卷袭了。
火势太大了,烈焰灼人,赵旭不得不往河中央游了过去。
天寒地冻,这个时候河里有些地方早就结冰,河水里面带着上游冲刷下来的冰块汹涌奔腾,赵旭一边凫水一边躲闪着一块又一块大大小小的冰坨,但是仍旧被不少的冰棱给撞了几下,身上胳膊上顿时就被割伤了,火辣辣的疼。
就在这时,他猛然看到身边不远处一支箭插进了水里。
“他们在放箭!”
“好狠!”
赵旭再次拼命往对岸游,接着他听到了无数的箭矢飞射过来的声音,这时他被一块硕大冰块给撞了一下,赵旭忍住剧痛,立即深吸一口气,钻到了浮冰的下面。
潜在水里的赵旭借着水面上的熊熊烈火,清清楚楚的看到成百上千的箭羽一支一支接连不断的从岸上伴随着大片的雪花射入河里,竟然射死了不少的河鱼,而且借以隐藏的冰坨上也插了一些箭,有些箭射在了冰块薄弱的地方,将冰块给消减的碎裂了不少。
河水湍急,赵旭在水里憋了很长时间,正想出来透气的时候,猛然的和冰疙瘩一起撞上了河中间一块没有露出水面的巨石,“嘭”的一声,赵旭几乎被撞昏了过去,他急忙挣扎往一边游,可是又有几块冰凌冲击了过来,其中一块又撞到了他的背上,他两眼一黑,耳朵“嗡”的一声,感到喉咙里一甜,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七章皇宫(一)
洛阳,大唐的国都。
尽管这个“大唐”和前唐的疆土比较起来几乎没有可比性,同时除了大唐疆域范围内的中原地区之外部分,也先后并且继续存在着蜀、南吴、吴越、闽、楚、南汉、南平等好几个帝国,但这丝毫没有消减大唐开国皇帝李存勖对自己多年来南征北战所建立的丰功伟绩的自豪感。
皇宫内,洛阳留守孟知祥正在给李存勖禀报政事,近年来身体日益肥硕的李存勖眯着眼似听非听,而新晋的租庸使孔谦在旁边全神贯注的观察皇帝的一举一动。
留守一职始于东汉年间,起初的作用是皇帝出巡或者亲征时指定亲王大臣留守京师,后来延续到陪京和行都也开始设置留守,成为以管理地方行政的官吏,同时留守还兼任军政、民、钱、粮食和防卫的事物的管理。
而租庸使是主持大唐税政、财务、征用军需资粮的官吏,始于前唐玄宗开元十一年(注:723年),实在是实权职务。
孔谦在当今皇帝李存勖还只是晋王的时候,是管理档案的孔目吏,后来才升为租庸副使。
当官要当大的、要做就做正职,否则一直会仰人鼻息,这是孔谦为官多年的经验。租庸使这个位置从本朝豆卢革始,孔谦就是副手,他一直认为自己对正职是志在必得,而且当仁不让,再者他在朝中小心谨慎没有得罪任何人,平时礼仪往来的,绝对没让人有“孔谦不懂人情世故”的感觉。但美中不足,孔谦唯一的遗憾,就是总是不受前宰相郭崇韬的喜欢。
郭崇韬之前随着李存勖战功赫赫,然而压制孔谦多年。豆卢革后来因为贪污被离职,孔谦多方活动,认为租庸使这下就属于自己了,可是郭崇韬却向皇帝推荐了张宪,左等右盼,等到张宪离任后去了太原任职,可是郭崇韬却再次向皇帝推荐了王正言!
士可杀不可辱,郭崇韬这个老匹夫很明显的就是和自己作对,他就是自己在仕途上的拦路虎。
阻人财路不亚于杀人父母!前不久,皇子李继岌带兵征讨蜀国皇帝王衍,前方吃紧,孔谦逮住了机会,四处活动,终于联合了力士李从袭、向延肆、马彦珪,还有皇帝宠爱的伶人景进,当然,最重要的还有当今刘皇后,将郭崇韬派往了前线,而后,多方调停斡旋设计,为郭崇韬和皇子李继岌之间制造了种种的误会和麻烦,终于让李继岌将郭崇韬给杀了。
而好事成双,王正言这时恰好的也疯了!一个疯子当然不能在租庸使这个重要的位置上再干下去,如此这般,孔谦终于当上了掌控大唐国库的租庸使。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前方用度都需要后方统筹,只是连年战争,府库财物空竭,民间也很疲惫,军队的供给也出现了短缺,如今魏王派人催要钱粮,紧急征集重敛财物的话,百姓恐怕愁苦不堪,以致会归怨于朝廷……”
孟知祥说的很慢,李存勖仍旧的眯着眼,孔谦听了试探着说:“仓库储备是有不足,但如果极力压缩削减军粮,军士的积极性就出会出现问题,这对魏王来说,会造成不小的压力。”
魏王就是大皇子李继岌。李继岌是李存勖和刘皇后所生,深得皇帝喜爱。
孟知祥听到孔谦接话,就闭嘴了。孔谦看了孟知祥一眼,见李存勖不吭声,心里有了底:“如今收上来的租税已经用完,内库还有些剩余,如果各军的家室都不能相保,那只有从内库中赈救,只有这样,才不至于让兵士们离心。”
“等到过了年,钱财又会收集上来。”
李存勖嗯了一声,就要说话,这时力士禀报说石敬瑭觐见。
石敬瑭回来了!李存勖猛地坐起,让石敬瑭快些进来。
但是李存勖所期待的梅嫣儿并没有随着石敬瑭和赵昶进到皇宫里。
不过……
赵昶进到宫里后就一直不说话。石敬瑭真真假假的给李存勖禀报了在曲沃所发生的事情,但并没有说梅嫣儿是自刎身死,只说是遭受了伏击,自己保护不力所致。
石敬瑭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不说实话,并且自贬对赵昶有好处,当然李存勖也会乐于听,而对王允平那个不是男人的人也不是女人的人也会有报复的作用,真是一举几得。
石敬瑭带去了那么多人都没有保护好梅嫣儿,岂不更能彰显那些伏击梅嫣儿的刺客有多凶残!
李存勖没见到梅嫣儿,心里十分的失望。但人死不能复生,况且,他从第一眼看到赵昶的时候,就发觉这个孩子比李继岌更像当年的自己。
李存勖此刻觉得“老来得子”这一说法和面前忽然出现一个十几年没见过面的亲生儿子那种给人的喜悦是道理相同的。
是的,太像了,一样的浓眉,一样的细长眼,甚至走路的步伐、神态、看人时候的目光都很相似。
这是自己的亲儿子无疑!
石敬瑭刚刚禀报完毕,李存勖还没来得及开口,从屏风后面风风火火的走出来一个盛装丽人,高胸细腰,身材圆润,妖冶而风情万种,顾盼生辉间十分的美艳,她怀里还抱着一个两岁大小的孩子,进来就将手里的东西“哗啦”的扔到那里,大家都愣了一下。
进来的女人就是当今的刘皇后,怀里抱着的孩子是皇子李继蟾,她扔下来的东西是三个银盆,还有一些梳妆用具:“大家都说宫中的积蓄多,但我朝四面八方来的进贡难道就放在那里不用了?就不赏赐了?眼下宫里所剩下的只有这些了,就把这些东西卖掉来赡养军队吧。”
刚才在皇帝面前说的话,这么快就传进了后宫……孟知祥和孔谦顿时将头低下。
石敬瑭躬了一下腰,赵昶情不自禁的看着这个面貌俏丽身段婀娜却一脸怒气的女人,心想这个撒泼的女人是谁?
可是哪个女人会在皇帝面前这样,难道她竟然是大唐的皇后?
皇后!可这样的女人竟然能母仪天下?
漂亮则漂亮,但她的作为跟村里和丈夫吵架的村妇又有什么区别呢?
刘皇后皱眉瞪眼说:“当今圣人富有大唐,但是内府的事情圣人和我,我们两口子最为清楚!得天下虽然借助了武力的功劳,也是由天命安排。命运既然由天掌握,自然有渡过的方法,难道一有问题就向陛下和我诉苦,那你们这些臣子都是干什么的?”
孔谦这时说:“孔谦,诚惶诚恐!”
李存勖摆手说道:“你看你,你这样是做什么?你不要不让人说话嘛。”
刘皇后听了深吸一口气,似乎抱着小儿子李继蟾要走,却又像刚刚看到赵昶似的,问:“这是……”
石敬瑭心里先骂了一句装模作样,老子差点就被你这骚货派去的人杀死了,你现在在这装你娘的装!
赵昶眼观鼻鼻观心,说:“昶,见过陛下,皇后。”
赵昶一路上想了很多很多,到后来心里陷入了一片的空灵,似乎什么都没有了,刚才看到李存勖的时候还有些懵懂,心说这就是皇帝,这就是自己亲生父亲?
皇帝,权力,是的,这个人的一句话,自己的父、母、弟弟、家人、整村的人,就都死了!
赵昶的心中忽然的烦乱不堪,可是当这个刘皇后出现了之后,赵昶猛然的就想起了母亲在临终前给自己说的有些莫名其妙的那几件事。
母亲当时都说了什么呢?
说了关于当年李克宁的叛乱,说了关于宦官张承业,说了关于刘皇后不认她的父亲还让人棒打他,说了为什么让二弟去找田悠而不是自己,还说了田悠这个人……
是了,刘皇后就在眼前,她贵为皇后,自己的母亲只是一个乡间农妇……
对了,石敬瑭刚刚为什么说娘是被匪人所杀而不说自刎——他是想让自己亲口将真相说出来吗?
那又是何必。
赵昶瞬时间顿悟了,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本来他心里有很多的恐惧和疑惑,到了现在忽然,慢慢的都消失了。
母亲说过,自己长大了,是的,该长大了,这个皇宫里,在这个大唐帝国,自己能够依赖的,只有自己!
可是此时让赵昶说自己是“李昶”,这又怎么能说的出口?因此,他干脆的只说了“昶”。
赵昶说话的时候貌似非常平静,语音虽然还干涩,但平静的像是在这个皇宫里已经行走了十几年似的,一点都不因为陌生而感到不知所措。
刘皇后看着赵昶,脸色瞬间的变幻了好几次,终于笑道:“昶儿,你就是昶儿……陛下,岌儿和昶儿可长的真像啊,这眉眼一看就是兄弟俩个……你看看……”
刘皇后说的的确没错,但孟知祥孔谦石敬瑭这些人哪一个都听出来她一定要将李继岌和赵昶牵连一起是有用意的。
刘皇后刚刚是要走的,这会却不走了,很亲热的伸手拉着赵昶不停的说这个说那个,熟悉的模样比亲娘对自己的亲儿子都亲。
当刘皇后很自然的问到了梅嫣儿的死时,赵昶回答说:“我母亲死于盗匪之手,多亏有石敬瑭和兵士们奋力保护,不然,孩儿今天将生死未卜……”
石敬瑭一听心里一愣——这赵昶还真是李存勖的亲骨肉啊!这么快就会见风使舵,这么快就腹黑起来!
奶奶滴!
有些事情感情是有天赋一说的,教都不用教。原本自己是想让赵昶将王允平那家伙给供述出来的,好借刀杀人,起码让王允平这鸟人喝一壶,这会赵昶这样一说,倒是将王允平的事情给抹了个一干二净。
王允平没事了,那么刘皇后自然也没事了,大家面子上就过得去了,而且,这个赵昶还将自己也提携了一下。
人才!
石敬瑭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又一句。
刘皇后心里松了一口气。
既然大家都平安没事,气氛立即温馨而热烈了起来。
第八章皇宫(二)
李存勖看着赵昶,心里更加的回忆起了很多的往事。
这时候,力士启奏,说太原尹加急禀报,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的弟弟,北大王撒刺阿拨帅众投奔大唐,如今在晋阳府里,撒刺阿拨希望能认大唐皇帝为父,做皇帝陛下的义子。
还沉寂在得到一个儿子的喜悦中的李存勖一听哈哈大笑起来:“阿保机,无耻鼠辈,你也有众叛亲离的时候!”
李存勖见大家都看着自己,站起来说道:“不是朕有意贬低契丹王,而是耶律小儿实在无耻猥琐。”
“你们可知契丹人当初是如何建国的?”
孔谦见孟知祥一脸茫然,石敬瑭也闭嘴无语,就说道:“陛下,孔谦只知道契丹人凶残卑劣,屡次骚扰我大唐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是为贼子也。至于其他,倒是孤陋寡闻。”
孔谦的这个难得糊涂让李存勖十分的舒服:“也难怪你们不知,实在是他们太阴险,耶律阿保机这个人太阴险。”
“说起契丹的缘来,话就远了。起初,契丹有八部,每部各有首领,他们共同约定,从八部中推举一人为王,建置旗鼓以号令各部,每三年就依次相代。到了前唐懿宗咸通年间(作者注:咸通年间,即唐860年11月——874年11月这一段),有个叫习尔的为王,他们的疆土开始扩大。再后来,他们趁着中原多难,时常入侵中原边境抢劫……”
李存勖看来今天的确是心情好,他的话让包括刘皇后在内地人,一个个都听的津津有味,起码是表面上都津津有味。
李存勖说:“……等轮到了耶律阿保机为王,这人算是个狠角色,契丹的五姓奚及七姓室韦、达靼都附属于他。阿保机仗恃自己强大,不肯在三年任满的时候接受替代。过了很久,阿保机攻打黄头室韦回来,其他七部在边界上胁迫他,要求遵守三年一换王的约定。阿保机无可奈何,只得传与旗鼓,并且说:‘我为王九年,得到汉人很多,现在请求率领同种部落在古汉城居住,与汉人共同守护,另外自为一部。’其余七部应允了他。”
“这个汉城是原来的后魏滑盐县。土地适宜五谷生长,有盐池之利。后来阿保机逐渐发兵灭亡其他七部,合并成为一国。这就是养虎为患。阿保机又北侵室韦、女真,西取突厥旧地,攻打、灭亡五姓奚,后来又立奚王而让契丹监督他的军队。东北各夷族都敬畏服从他。”
“这些原本都不值一提,但是,那一年阿保机率领部众三十万侵犯云州,先帝素来为人醇厚,与他和好,在云州东城会面,相约为兄弟,延请到帐中,纵情饮酒,握手尽欢,约定在当年冬天共同攻梁……”
李存勖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当时有人劝先帝说,趁着阿保机前来,可以擒住他,但朱全忠那个时候还在作乱,没有消灭先帝以为这样对夷狄失信,实为不智,更为不屑。”
孟知祥这时说:“先帝仁慈。”
孔谦这次让孟知祥给抢了个先,也连忙的说“是,先帝仁慈。”
孔谦嘴上在圆话,心里却想起了面前皇帝的往事:李存勖当了晋王,刚刚治理河北时,为了结交契丹作为后援,经常把阿保机当作叔父来侍奉,并且把阿保机的述律后当作叔母来侍奉。
现在,皇帝却大骂阿保机“卑鄙”、“无耻”、“猥琐”……这就是此一时彼一时吧?
李存勖说:“耶律小儿在十天之后才离开云州,先帝赠送给他金银无数,阿保机也假惺惺的留下马三千匹,各种牲畜数以万计,用来酬谢,也算是有来有往。但是,这家伙回去以后就背叛了盟约,又归附了朱全忠,这件事简直对我大唐是奇耻大辱,先帝每想起此事,都觉得遗憾。”
“简直是无耻之尤!”石敬瑭说道:“此鼠辈就该众叛亲离!就该死无葬身之地!”
刘皇后一直在注意赵昶,这时笑笑的说:“昶儿似乎有话说?”
李存勖的视线投向了赵昶。
赵昶的脸顿时红了,转瞬又变白,然后又是通红,心说刘皇后故意的给自己难堪,我有什么话要说?
我能有什么话说!
孟知祥和孔谦石敬瑭这时都看着赵昶,他们哪里能不明白刘皇后是在刁难赵昶。
孔谦心里在想,自己要不要给赵昶解围呢?这位毕竟是皇帝的亲儿子,今后还得多亲近才是。
可是,刘皇后这里……
赵昶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有些嗫嗫的说道:“昶年幼,也曾……读过几本书……”
赵昶的声音有些小,他说着停顿了一下,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干,他觉得自己想要喝水,可是此时此地,谁能给自己一杯水?
故作的平静和忽如其来被刁难时难以自由的掌控情绪,还是有很大差别的。赵昶看着自己脚尖前的那个位置,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琢磨的大道理,或者,那个位置放着别人看不到的几本书。
“哟,昶儿都读了什么书?说出来听听啊。”刘皇后咯咯的笑着,由于和赵昶很近,她身上的香气飘散到了赵昶的鼻孔中,赵昶很不习惯这种浓郁的香味,有些想打喷嚏,不过,这下他倒是想好了说什么了:“……汉朝时,匈奴一直是大汉的心腹大患,后来汉武帝励精图治,最终大败匈奴,匈奴的浑邪王帅众投降了大汉,休屠王的太子金日磾还入宫为奴……此次契丹北大王撒刺阿拨来投,和大汉时候的事情有些异曲同工,昶窃以为,是我大唐之福。”
赵昶的话说的比较慢,显然他很有些不自信,同时也不知道自己说的会不会得到李存勖的认可,甚至,能不能从这些人心中过关。
但是显然李存勖很高兴,刚见面的儿子将自己比作汉代开疆扩土的武帝了!
这孩子很老实。李存勖哈哈的笑了起来:“我儿说的是。得道多助,耶律氏众叛亲离,灭亡之日不远。”
“让张宪善待、安抚撒刺阿拨,稍等时日,再做定夺。”
李存勖说着看着赵昶,又看看孟知祥和其余人,说:“封李昶为虢王。”
赵昶是从陕州被带到洛阳的,陕州在商周的时候被称作虢国,因此李存勖这样说,很有寓意。
赵昶一听,几乎愣了,李存勖笑笑的看着他,刘皇后眉眼含笑,拉着赵昶的衣袖说:“虢王还不拜谢陛下。”
李昶连忙下跪,叩谢。力士将诏书呈上,李存勖提起笔,在上面写了一个“日”字,这叫做画日。
自前唐王朝以来,皇帝撰写的诏书,都由皇帝在上面写一个“日”字才可以颁布,称为“画日”,表示亲自过目并批准了,写诏书的笔就叫“画日笔”。李存勖建立大唐,礼仪和前唐一样。
而后,李存勖又嘉奖石敬瑭办事得力,让他做了陕州留守,同时,因为蜀地王衍已经被皇子李继岌所灭,让孟知祥去西川当节度使,让李继岌回京。
孟知祥本来就是先帝李克用弟弟李克让的女婿,因此李存勖让孟知祥去蜀地,也算是让亲信的人去办差事。
话说的差不多了,有些皆大欢喜的势态,这时有个脸上涂脂抹粉、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人进来禀告说乐师们都在等着李天子呢。
赵昶听的有些糊涂——这一会的功夫,让赵昶糊涂的事情多了——李存勖却起身离开,走的时候说晚上大宴,让各皇子和朝中大臣一起赴宴。
刘皇后这会倒是一直的和赵昶在说话,她笑笑的给赵昶解释说,陛下喜欢鼓乐,有时候也扮演各种角色,因此让人家叫他“李天子”。
李天子,皇帝不就是天子?也就是说李存勖喜欢自己演戏扮演自己?
那刚刚那个脸上画的五颜六色的人就是伶人了,难道就是景进?
自己这样就成了虢王了?自己今后,就是虢王李昶了?
平民白衣赵昶。
皇子虢王李昶。
李昶看着金碧辉煌的皇宫,心说当年的唐玄宗李隆基也很喜欢鼓乐……
……
不知过了多久,赵旭听到激烈哗哗的水声,全身冰冷的像是要失去知觉,但是又觉得哪里都疼,一点力气都没有,发觉自己身子在不住的摇晃、在不住地移动。他想强睁着眼睛,可眼前昏黑一片,想要看仔细自己到底在哪,但是怎么都不能如愿。
“这是哪里?难道,我是死了吗?”
【关于“画日笔”,有个典故:五代时候的朱有谦,本名简,字德光。刚开始当兵跟随藩镇将领王珙,后来和一个叫李璠的人将王珙杀了,投奔了梁太祖朱温(朱全忠),并且认朱温为义父,同时自己将名字改成了有谦。再后来,朱有谦又投奔了李昶的爹李存勖。李存勖当了皇帝之后,赐朱有谦姓李,改名叫李继麟。
朱有谦投靠李存勖的时候,派前唐的礼部尚书苏循去见李存勖。苏循到了魏州,进入牙城(古时军队中主将居住的内衙的卫城),看到房子就拱手弯腰行礼,这叫做拜殿,而后见了李存勖就高呼万岁,手舞足蹈,一边哭一边自称臣下。到了第二天,苏循献给李存勖三十支大笔,叫做“画日笔”。李存勖这会还只是晋王,苏循以面对皇帝之礼对李存勖,这个马屁拍的十分高明,李存勖十分高兴,马上就恢复苏循的原职,任命他为河东节度副使。】
第九章古庙
赵旭觉得自己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全身都疼痛又麻木,他想睁开眼看,可是周围似乎只是一片的漆黑。
在朦朦胧胧的之中,他好像听到水流的响声,这才记起自己原来是被逼跳进了黄河里。
“不好,娘和哥哥有危险!”
想到这里,赵旭身上蓦地里生出了一股力气,双手一按,头昏目眩的撑起了胳膊,身子跟着晃了几晃,将眼睛闭上,使劲的摇摇头,再看,原来自己是趴在河岸边,腰部以下还在河水里浸着,身上露出水面的部分全是霜花和冰凌。
原来已经天明。黄河之水滔滔东流,身后是白雪皑皑的山峦,别的什么也瞧不清楚,他心里着急,再次努力起身,步履蹒跚的往河岸上面走。
一步,一步,又一步,十多丈长的河滩,赵旭竟然走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他觉得自己连喘气的力气也没有了,这会也许一只蚂蚁都能将自己给拱倒,他伸手抓了几把雪塞进嘴里,雪水滋润了喉咙,肚子却咕咕的叫了起来。
他站在河岸的高处远眺,可这里是什么地方?离陕州又有多远?离家又有多远?
无论如何,自己是暂时脱离了险境。
赵旭性子喜动不喜静,自小就爱跟着父亲上山打猎砍柴,因此对这样陌生的环境也不惧怕。他边走边辨别,只是雪深入膝,加上浑身有伤,肚子又饿,荒无人烟的,跋涉的十分艰难。
但是他告诉自己不能停,只要停住,自己可能就会倒在这白雪茫茫的荒野之中,再也起不来了。
眼前的景致清晰又模糊,眼睛总是想闭上,想瞌睡,可是赵旭告诉自己不能睡。不能。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看到远处的山腰上似乎有一座破庙,赵旭打起精神,想庙里也许有人。
望山跑死马,当赵旭到了庙宇跟前,已经彻底的走不动了。
他趴在庙门口的雪地里又是好大一会,心里有些失望。
这座庙四周的雪也很厚,没有人打扫和踩踏的迹象,那也就是说,这里没有人。
赵旭终于推开了斜斜倒着的庙门,庙门被他一推,吱拗轰隆一声,从门槛上脱离,倒在了庙里。
这座小庙里到处都是蛛丝落网,庙里却有一座高大的佛像,也不知供奉的是什么神人,灰绌绌的也看不清楚。
庙宇角落的位置有一堆灰烬,但是明显是很早之前有人取暖的,还有着一堆蒿草,上面有人压过的痕迹,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这里休憩过。
庙里没风,比外面暖和,赵旭一步一步的挪过去,将自己往蒿草上一扔,很快的就睡着了。
这一场好睡,赵旭醒来,看到外面光线昏暗,身上有些地方疼的更加厉害,他掀开已经破烂不堪的衣服一看,腰背的位置有着一大片淤青。
这时赵旭听到庙外有什么动静,他想站起来先躲着,可是起身之后,头一昏,眼前一片漆黑,又一屁股坐了下来。
赵旭不禁苦笑:真是有野兽来了,自己也只能等着被吃掉了。
沙沙的声音接近,情急之中,赵旭急忙的抓起了手边的一根蒿草,他不禁感到悲哀:如果是猛兽,这蒿草又能起到什么防范的作用?
赵旭紧盯着门口,一会,一只连毛都看不清是什么颜色的小狗走了进来。
赵旭长吁一口气,将手里抓的很紧的蒿草放下,他刚心说好歹有个伴了,那只小狗却看看他,似乎觉得不安全,又退了出去,跑掉了。
有小狗跑来,是不是说附近有人家呢?
赵旭起来,挪到了庙门口,可是哪里有人家和院落的影子。
赵旭在庙四周巡游了一圈,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一棵没有叶子的树下找到了一个枕瓜(作者注:冬瓜)。这枕瓜也不知道是不是野生的,赵旭顾不得许多,砸开之后,就吃了起来。
好歹肚子里有了食物,浑身暖和了起来,身上恢复了一些力气,只是背上还是疼的厉害。赵旭在庙中灰烬那里发现了火石,他出去寻了一些枯枝树叶,到了庙里点燃,等到火焰升腾,他将破烂的衣衫褪掉烤干再穿上,终于浑身都暖和了起来。
这时赵旭又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他拎了一根粗壮的木棍在手里,看到庙门口走进来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
这人面貌端正,虽然风尘仆仆,但双目有神,戴着一顶帽子,身上背着一个小包裹,他进来看了一看赵旭,先走到神像面前施礼,而后又对赵旭作揖,问:“小……兄弟,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人不是中原口音,口音绵软,这荒山野岭的,赵旭不知道他是什么来路,装作听不懂他的话,这人想想又说:“小哥是本地人吗?”
赵旭心说萍水相逢,你干嘛打听我的底细,我偏不说,嘴里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这人微微一笑,又问赵旭:“我想坐下休息一会,可否?”
赵旭见这人不像是歹人,就往火堆里又扔了一些柴火,自己往一边挪了挪。
赵旭这会用细木棍穿了枕瓜在火上烤,这人拿出了自己带的干粮,而且还拿出了一个很小巧的锅,支楞在火上,放进了雪,雪遇热化成雪水,一会沸腾,他将雪水倒进一个像是钵盂一样的东西里,一边吃一边喝。
赵旭眯着眼装作瞌睡,将这人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心说这家伙做什么倒是仔细的很,只不过讲究的太厉害。
突然间,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正是向庙这里来,正在吃食的人眉头一皱,对赵旭说:“小哥,你赶紧走。”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赶紧走?我倒是想赶紧。赵旭觉得这里肯定有古怪,他为什么要自己赶紧离开?自己先来,这人倒是不至于喧宾夺主,可自己这会全身都肿胀的难受,身上受伤的地方淤血开始消褪,酸疼的厉害,想走也走不了。
赵旭还是不说话,这人叹气说:“他们追的好快,我就是出去,也来不及将他们引开了,只是害怕连累到了你。”
这会外面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庙门口,赵旭听动静,似乎有三四个人的样子。
这人将手里的食物囫囵塞进嘴里,起身到了庙门口。赵旭心里一动,趁机将火苗熄灭,然后将身下的蒿草放在火堆上,却不让燃着,顿时浓烟就升腾了起来。
“在这里了!”
“贼秃奴,快出来受死!”
“淫贼!下三滥的不要脸,跑得快的狗畜生,快滚出来吃爷爷一刀!”
外面的几个人气喘吁吁的破口大骂,满嘴的胡言秽语,而且还有兵器碰撞的声音传来,但是他们没有往庙里进,庙里的这人也没有出去,也不知道互相是不是忌惮什么。
“我这里并没有你们说的什么宝物,几位何苦从吴越一直追到此地?即便有宝物,你们已经将我两个师兄杀死,这样究竟好吗?”
外面的人听了大骂:“放屁!死淫贼,你死了两个人,我们死了好几个兄弟,宝物不到手,如何对得起大家伙?”
这时有一个人轻轻的说道:“师傅是出家人,出家人四大皆空,你要那宝物也没什么用处,不如交给我们,我们大家伙发了财,给小师傅庙里多捐些香火,也就是了。大家结个善缘,彼此不伤和气,至于从前的事情,一笔勾销。”
“对对,有钱大家花,一起发财,这才叫慈悲为怀。”
赵旭越发的糊涂,这人是什么出家人?又是什么淫贼?他身上能有什么宝物?
可听外面的人说,因为什么宝物,他们彼此都死了好几个人了。
“几位说话差矣,我既没有什么宝物,你们从我这里当然发不了什么财,淫贼一说从何而来,怎可凭空污人清白?至于其他,普渡轮回,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
庙里这人前面的话没什么,后面的文绉绉的,站在外面的人却听不懂,有人又大骂了起来。
赵旭却知道这人后面说的是春秋时代道家人物老子的话,大概是说魂魄分散之后,一个人的生命,就往生了,这时的魂魄分离之后,生命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
正在思量,赵旭猛地听到佛像后面有动静,他本以为是刚才那只小狗,可是再一听却不像,他挣扎的起身,慢慢活动着过去,看佛像后面是怎么回事。
这小庙年久失修,本就破败,墙体土质松软,比较薄,佛像后面的土墙上面这会捅进来一个明晃晃的刀尖,这刀刺一进一出,几下就将墙挖了一个洞。
原来如此!赵旭登时心里明白,庙外面的那些人在声东击西。他们兵分两路,有人负责在前面说话,有人在后面想破墙而入,来一个措手不及。
这些人为了抢什么宝物杀人,自然不是好东西,刚刚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青年人让自己赶紧走,估计也是不想让自己遭受牵连有意外。
想到这里,赵旭回去到火堆那里捡了两个带着火头的木棍,又放了一些蒿草在上面,让烟更大了些,重新站在佛像后面。
就这一会的功夫,墙上已经被捅了一个能容的下人头进来的洞,但是庙里的烟却也朝着这个口涌了过去,赵旭躲的好,从外面往里看,什么也看不清楚。
洞外面的人手里的刀倒是很快,没几下洞口大的都可以堪堪钻进人了,果然有个人手拎着刀,先是一只胳膊进来,然后是头和身子,等他眯着眼要全部进来的时候,赵旭用冒着烟的棍头猛地戳向他持刀的手,这人手被灼伤,嘴里“嗷”的一声,手一松,刀就被赵旭抢在手里。
这些人只见到被追的青年人到了庙里,根本没想到里面还有第二个人,这样被赵旭搞了个措手不及。
赵旭将刀尖抵着这个半截身子在洞内,半截身子在洞外人的喉咙,见这人一脸横肉,三角眉,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低声说道:“别出声,不然杀了你!”
这人出其不意的就被定在洞里,不上不下的十分狼狈,而且庙里的烟将他呛得眼睛睁不开,还流起了眼泪,他也看不清赵旭,点头的同时,想往回溜,赵旭将刀尖戳紧了一些,低声冷笑了一声,这人再也不敢动了。
刚刚全神贯注在这边,这会赵旭听到前面说“……师傅要是将那东西给我们,大家不但不报官,还可以将你护送离开中原,这不是一举两得?”
“这个倒是不必,没有什么一举两得……”
“什么不必!你这贼秃,我们弟兄好言好语给你说了半天,你就像耳朵塞驴毛一样没听进半句。不要废话,出来来与我大战三百回合。爷爷剁了你!”
刚才那个说话声很低的人这时说:“我看不要伤了和气,我们……”
这时,从庙里忽然传一声惨叫,包括庙门里面站的青年人全都一愣,刚才高声在骂的人知道事情起了变故,声东击西的计谋失败,再不多说,挥刀就砍杀起来。
庙里的惨叫声是那个钻在墙洞里的人发出的,他已经被赵旭一刀戳进脖子,死了。
第十章意外
刚刚赵旭用刀抵着着墙洞里人的脖子,叫这个长着三角眉的人别动,但这人哪肯听话,等他终于在烟雾之中看清了赵旭,才发觉墙里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再瞧赵旭穿着破烂,心里顿时松弛下来,等赵旭凝神注意别处,他身体趁机猛地往外一缩。
赵旭是想逼着这人不要轻举妄动,见他动弹,顺手将刀尖往前一桶。恰好这人缩头,锋利的刀尖顺势就割破了他的喉咙,鲜血喷涌。这人惨叫一声,捂着脖子,浑身抖着,嘴里“呃呃”的,几下就斜斜的耷拉在墙上,不动了。
赵旭大吃一惊,他从前都是猎杀动物,即便平日和人打架斗拳,可从来没有伤过人,没想到今天这样就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给嘁哩喀喳的弄死了。
赵旭心里顿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些愣愣的反应不过来。
此时,前面庙外的人拿刀砍庙里面的青年,这青年动作很快,倒退两步躲开,庙外持刀的已经蹦了进来。刚刚庙外那个说话声阴柔的人提醒:“要当心埋伏,”进庙这人将刀舞的像是一团白光,嘴里狠狠的骂:“埋伏也不怕!这贼秃竟然还有帮手,爷爷一并切菜一般的杀了!”
这人的骂声倒是将有些惊慌失措的赵旭给惊醒,他这会站在佛像后面,前面的人自然看不到他,他看看眼前脖子上还在冒血有些死不瞑目的人,忽然觉得恶心,想将这人推出去,但这人耷拉着,软软的让赵旭使不上劲,十分费力,推不动,赵旭干脆就闭着眼将这人给拉了进来,而后他从洞里钻出庙外。
赵旭身材高大,几乎和成年男子一样,但此刻情急,身手灵活,毫不费力的到了外面,他将刀握紧,顺着墙往庙门口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但是走了几步,他又急忙的倒了回来,从洞里又钻了回去。
赵旭刚钻进庙里,一根黑黝黝的长枪从洞口刺了进来,他急忙的躲开,那柄长枪顺着洞口的周边对着佛像后背狠狠的戳了几下,有两枪却是戳住了早先那个死去的同伴尸首,这样触感不同,外面那人心里大喜,接连又狠狠的戳了几下,看看枪头都是血,以为自己已经得手,就从洞口钻了进来。
这时候墙上的洞已经扩大了很多。庙里乱糟糟的,刀剑无眼,赵旭情急之下踩着佛像的胳膊就上了佛头。
经年失修,没有香火供奉,赵旭上去就感到佛像有些摇晃,他心说阿弥陀佛,千万别让下面的人注意到这些。
庙外面这时已经又有一个人冲进来拿着兵器在缠着那个身携什么宝物的年轻人,但是不管这两个人怎么疯狂的围攻,这年轻人跳来蹦去的,那两人就是伤不到他。
赵旭慌乱中看了几眼,知道这年轻人身手矫健。但他有些不明白,因为有几次,赵旭明明觉得这个戴着帽子的人有机会将那两个人给打倒的,却不知道他为什么就是不还手,白白错过了机会。
从后面洞里准备偷袭的第二个人此时已经进来,他将铁枪横在身前戒备,对着屋里的浓烟看了一大会,才瞅清楚自己刚才戳到的是同行的人,他嘴里大叫着“二弟!是谁杀了你”,声音悲戚,但脸上一点悲伤的表情也没有,眼睛在四下的瞄。
庙里房顶部位的烟雾更浓,赵旭蹲在佛像上面几乎被呛得喘不过气,他将下面这人的动作看的一清二楚,心说这人太奸诈!
赵旭刚想到这里,拿着长枪的人对着上面就刺了过来。
赵旭急忙站起躲避,身体摇摇晃晃,脚下的佛像也跟着晃动起来,下面这人在烟雾缭绕之中看不真切,嘴里恶狠狠的骂道:“死贼秃!爷爷今天将你戳成马蜂窝!”
庙前面的那个年轻人却听到了这声喊叫,他在匆忙之中朝着赵旭的方向喊:“快跑,从房顶出去。”
他这一叫不要紧,顿时将赵旭的心思给叫破了。
赵旭本来就是想从庙的顶部钻出去跑掉,经过他这么一喊,那不是提醒了别人,让庙外面的人得了先机?
赵旭几乎想骂这人是个笨蛋,佛像下面那人狞笑说:“臭小子,想跑?门都没有。”
这时他已经彻底看清了赵旭的模样,但是枪也刺不着赵旭,他干脆的将铁枪往墙上一靠,从短靴中拔出一柄匕首,咬在嘴里,也要顺着佛像往上爬。
“你别上来!”赵旭着急的喊:“你别上来,小心我跳下去了!”
这人哈哈大笑:“臭小子,你说的轻巧。你倒是跳啊,你跳啊,你跳了爷爷倒是省心了。”
这人说着就往上爬,佛像吃重,晃得更加厉害,这人脸上变色,赵旭说:“你下去,这佛要倒了……”
这人原本是要下去的,可是赵旭一说,他反而又往上爬了一步:“你怎么不下去!小兔崽子,你倒是狡猾,看我不撕了你的皮!”
赵旭在佛像的两个肩膀上挪来挪去,佛像左右的摇晃着,这人越往上爬,就晃动的越是厉害,眼看就要抓着赵旭,他将嘴里的匕首拿在手里,对着赵旭的脚刺来。
赵旭左蹦右蹦,这人一时间难以得手,他看赵旭像是一只惊恐的猴子一样,而且手里拿着刀也不知道对自己砍杀,觉得胜券在握,嘴里哈哈大笑。
赵旭心里冷笑,猛地一晃,佛像剧烈的晃动了一下,竟然从中间的部分断开了,轰隆一声,连着佛头的泥胎掉下,将拿着匕首的人“噗通”一声给压到地上。
这个想抓赵旭的人到死都不能置信,他目瞪口呆的被压了个结结实实,连哼都没哼一声,死了。
与此同时,赵旭楸住庙上面的木梁,但是没想到房梁时间长了,撑不住赵旭,竟然断裂,“咔嚓”一声连着赵旭从顶部掉了下来。
佛像断裂砸死人、赵旭抱住房梁、房梁掉下几乎就是同一时间发生的,庙中间游斗的三个人都没有防备,那个戴帽子的年轻人机敏,他跳到了墙角,而另外的两个人其中之一躲闪不及,被木梁砸住了肩膀,惨叫一声倒在上,另外一个倒是躲开了房梁断落,但是他正好的跳到了赵旭掉下来的地方,赵旭一只手拎着刀,刀口正好对着这人的脖子,这人躲无可躲,眼睁睁的看着赵旭从上面落下,他和赵旭两人大眼瞪小眼的面对着面就撞到一起,赵旭手里的刀正巧对着这人的脖子,刀口从这人的脖子左边开始,等赵旭落下,刀子顺着这人脖子绕了一圈,几乎将这人的脖子给割断。
第十一章怪书
这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全部都是意外。赵旭本来是晃动着佛像,想着佛像整个倒下去将那个逮自己的人压死的,但是没想到佛像从中间断了,预期的目的是达到了,可是过程有些不受控制。
房梁断裂,庙宇的房顶也咯咯吱吱的,毫无征兆的整个坍塌了下来,那个站在墙角的戴帽子青年大惊失色,一下跳过来,拽着赵旭就将他拉到了外面。
庙外面本来还站着一个长脸短髭体型有些胖的人,他根本没想到事情演变成了这样,立即扭头就跑。这时赵旭和戴帽子的人惊魂未定,等到反应过来,那个胖胖的人已经从视线里跑没影了。
但是赵旭也没力气去追,他一身冷汗,背上疼的更厉害,仰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戴帽子的人等灰尘落尽,却在一片瓦砾中找着什么,等了一会,他过来对赵旭说:“除了走的那个,其余的四个人全死了。”
四个,死了?
原来这人在查看这几个人是不是还活着。
那自己岂不是杀了人,还同时杀了四个。
就在这个庙里,竟然有四个人都直接或者间接的死在了自己的手里。
赵旭猛地觉得胸口憋闷,“呕”的一下,张嘴将刚才吃进肚子里的枕瓜给吐了出来。
那个青年见赵旭这样,说:“第一次杀人,都是这样,想吐就吐吧。吐一吐能好受点。”
听他的话,好像杀过很多人一样。赵旭觉得他似乎很淡然,歪着头看他,见这人脸色肃然,倒是不像在调侃。
停了一会,赵旭爬起来,往远处走了走,蹲下再呕,可是肚子里已经没什么了,他深深的吸了几口气,抓了一把雪放在嘴里,嚼了几口又吐了出来,等嘴里没有异味,回头看看刚才还是栖身之所的破庙,这会却只剩下了断壁残垣。
“在下普济,要去凉州,”戴帽子的年轻人这时开始了自我介绍,他问赵旭:“还没请教……”
什么还没请教?你刚才进庙门的时候不是问过我名字了吗?当然我没说,也不想让你知道我叫什么。赵旭这会将这个自称为普济的人所有的行径想了一遍,觉得这人岂止是十分古怪,于是问:“你杀过人?”
普济一愣:“没有。”
赵旭:“那你为什么说第一次杀人,都是一样的?”
普济将头底下,眼睑轻合,说:“我没杀过人,不过我见过很多的死人。岂不闻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生既是死,死既是生,死死生生,生生死死。”
什么乌七八糟的!这个普济不但古怪,而且神志似乎有些不灵光吧?
赵旭本来话多,但是他这会倒是烦这个普济话多,心说既然生就是死死就是生,那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何人都想活着?
那五个人都是来抢你东西的,你不如乖乖的交出去,让他们将你杀了一了百了,你还用得着跳来蹦去的,还让我跑开?
接二连三忽然发生在身上的遭遇让赵旭疲倦的不想说话。雪早已停了,此时夜空星光闪烁,赵旭身上有些冷,他忍住恶心,进到倒塌的庙里,把那几个死人的身上全部翻了一遍。
这四个已经没气的人除了随身携带的刀枪和匕首之外,还带着些铜钱、一些散碎银子,还有常备的跌打损伤药,另外,赵旭还从一个人的身上翻出了一本用油纸包着的书。
这书有些古旧,但是保存的很好,没有破损,名字叫《玄女经》。赵旭随手一翻,登时一愣。只见这书里面除了文字,还配着一幅幅图案,这些图画的栩栩如生,不过竟然都是**或者干脆没穿衣服的女子和男子纠缠在一起。
赵旭心跳加快,看了几眼,心说这书有点邪乎,可是再细看,这些生动之极的图案却并不像是在单纯的教人密房私事,倒像是在很详细的教一门什么练功的方法。
不过再看下去,似乎又不是。
赵旭前面看的仔细,到后来翻得很快,觉得里面的文字十分晦涩难懂,只看字是都认识的,可是将字和字连接起来读,意思就不甚了了,而且,每次读的时候断句要是前后不一样,得出的意思也就变了。
譬如说这一页上写着“元之情曰神魔神者元通也魔者元欲也曰可吾吾得世皆欲故私也私而戾而发而克”,这句像是说人的本性问题,属于思想与觉悟方面的,是一种人生的境界,但又像是在说要怎么克制某种事物,这种事物似乎是外来的,又像是人身体内部所带有的,要是控制不住,就会导致不好的结果。
至于将文字和图谱结合起来,就更加难以搞懂了。
这本古书共分四十九章,章节名字分别叫什么“七玄”“神魔”“神伏”“韬命”“天伤”等等等等,也不知道这样的一本书怎么会出现在那个已经死了的人的身上。
赵旭眼角余光瞄了一下普济,见他没有注意自己,迅速的将书翻完,再将背面朝上,让普济看不到书名,和那些铜币银子放在一起,接着就将这几人身上还完好的衣服挑拣着给扒下,将自己的烂衣服脱了扔了,换上好的。
普济在赵旭做这些的时候一直没吭声。赵旭换好衣服过来,将银子和铜币放在地上,拿刀在中间一扒拉,将这些一分为二,同时将《玄女经》拿在手里,说:“这些一人一半,见者有份,这本书我先看看,看完了给你看。”
赵旭分钱倒像是貌似公正,不过至于书,是“看完了给你看”,但要是永远看不完,就永远不用给普济了。
普济根本就没看到赵旭手里拿的是什么书,他也不以为意,摇头说:“这些都给你,我不要。”
赵旭看着普济,觉得他不像是作伪,普济又说:“只是,你为什么要将他们的衣服扒了?”
我为什么要扒了他们的衣服?
赵旭更加觉得这个普济是不是哪不正常?这样简单浅显易懂的道理他竟然不知道,还问自己?
这些人都死了,普济不在乎钱,反而在乎这几个死人的衣服去哪了?
再说,自己那身衣服还能穿吗?破成什么样了,这么冷的天,衣不蔽体的,这茫茫雪原之中,还不冻得病了?
赵旭不想就这件事再说什么,他默然将银钱和书全都装进自己身上,说:“我不是这里人,这是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
“我遇到强盗,掉进了河里……等天亮,我就回家。”赵旭一边说一边想这个普济到底是什么人,又是什么“淫贼”?
普济恍然明白,看看赵旭说:“原来这样。”
赵旭这会在看夜空中的星星,普济见赵旭鼻息中呼吸时那白色的雾气一团团的消散,将自己的帽子摘下,露出一个光光的脑袋来,说:“小僧法名普济,是吴越国大悲寺的僧人,要去凉州的龙泉寺。幸会了。”
赵旭的视线从夜空中收回,转移到普济的脑门上,心里恍然大悟,原来普济是个出家人。他明白普济为什么要扮作这个样子,而那几个人刚刚为什么要以普济交出宝物为条件说不报官了。
第十二章惊鸿
赵旭曾经听父亲赵勋说过当今皇帝李存勖不喜欢出家人的几件事,其中还有一件是关于皇帝李存勖的父亲,晋王李克用的。
李克用还在的那个时候,因为四处战乱,民不聊生,路有饿殍,有个和尚跑到晋王府,求李克用放粮赈灾,李克用说赈灾放粮的事我心里有数,你一个和尚跑来对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你一句话我就要开仓放粮,你又能为老百姓做些什么?
没想到这和尚立即戳瞎了自己的一只眼睛,说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现在先奉上眼珠子一颗。
李克用没想到这和尚这样,当时几乎都要答应了,但是身边有个人提醒李克用,说晋王你要是因为这个和尚的所作所为就将本就不多给兵士们准备的粮食发放给了老百姓,一则小心军士们没吃的哗变,晋王你就没兵可用;二则,如果这样,天底下的老百姓拿到了粮食,是应该感谢晋王你呢,还是将功劳算到这个和尚身上?
李克用听了,认为这个和尚其心可诛,当时就将这个和尚给杀了,而后到处张贴告示,开始有范围的小规模发放赈灾粮食,结果老百姓都很感激李克用,以至于后来李克用的势力越来越大,至于那个和尚,则根本没有人记得。
到了李存勖建立大唐帝国之后,有一年天气干旱,李存勖听人说五台山有个叫诚惠的僧人很厉害,法术高强,竟然能制服天上的龙,能呼风唤雨。
李存勖听了大喜,亲自带着刘皇后、皇妃以及皇弟、皇子们去拜见诚惠,诚惠神态自若的坐在那里也不起身,大刺刺的接受李存勖的跪拜,而跟着李存勖去的大臣们也没有敢不跪拜的。
接着,李存勖将和尚诚惠迎接到洛阳,请他祈雨,全城的老百姓从早到晚的都来看诚惠祈雨,结果好几十天过去了,一滴雨也没下。
百姓们都失望了,都说诚惠是个骗子,朝中有一些大臣也对诚惠说:“皇上请你来祈雨,结果没有应验,他将会用火烧死你。”
结果就是,诚惠悄悄拿着李存勖赏赐的金银财宝跑了,等李存勖派人去追,只找到了诚惠的尸体,那些财物却不知去向,追的人给李存勖禀报说是诚惠的同党认为诚惠目标太大,所以将诚惠杀了。
李存勖大怒,他颁布诏令,说出家人不从事农耕、不缴赋税、巧言令色、还占用土地,从此捣毁大唐境内的寺院,令僧侣还俗。
于是,一时间中原几乎看不到僧人的影迹,庙宇也几乎绝迹。直到最近两年皇族里有些人又开始崇佛,还有一些皇室女眷出家当了尼姑,王室对待僧人才没有像以前那么严厉,但是有人要是报官的话,被举报的和尚还是会受到惩戒的。
这些事,都是赵旭的父亲赵勋对他讲的。
父亲曾说过,骗子往往比你最亲近的人对你还好,乍一看往往比你最值得信任的人都值得你去信任,但他们的所有目的只是为了骗你。
父亲还说过,骗子往往都是最尽心的,他们永远都不会抱怨,他们不会因为你不配合他们有不满的情绪,他们永远只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提高自己能力,所以其实在一定的程度上而言,一个人想长本事的话,跟着骗子其实能学到很多东西……
赵旭此刻想到,以往父亲虽然很少长篇大论的给自己讲什么大道理,平时对自己也十分的严格,可是日常之中,言传身教的让自己学习到了很多有用的技能,潜移默化的让自己明白了许多书上没写的知识。
这会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在这个星空下的雪地里,同时像曲沃的家在黄河河岸边上一样,赵旭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且难以言喻……
天寒地冻,在雪地里呆一夜的滋味肯定不好受,赵旭默默的到了倒塌的庙前,将瓦砾扒拉开,准备倚着墙休息一晚,同时也有个屏障,免得晚上有野兽出没。
普济见赵旭在清理,他也过来,赵旭将蒿草都铺好了,却看到普济在将那几个至今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贼人尸首往一起搬。
赵旭越发觉得这个和尚脑筋不太灵光,难道普济还要将这些人给放在一起埋了?
赵旭本身腰背疼痛,斜躺着看着普济在那里忙来忙去。
普济将那四人的尸体费力的摆好,而后打坐起来,嘴里似乎念念有词,好像在诵经超度。
又过了一会,普济过来,自己也找了些蒿草铺下,躺在那里睁着双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和尚经书念得多了有些疯魔了。赵旭想着,一会就睡着了。
夜里很冷,赵旭捡了好几件衣服披着,普济却还是那一身衣裳,早晨赵旭醒来,看到普济已经开始早课。
这个和尚真是晚也念经,早也念经!
今天身上的疼痛减轻了一些,赵旭活动几下身子,对着普济说:“就此别过,一路保重。”
赵旭说着要走,普济站起来说:“不急。你看这四周都是荒原,不如咱们结伴而行,也好有个照应。到了官道,你我各奔前程,你看怎么样?”
赵旭想想也对,点头将昨晚抱着睡了一夜的刀背到肩上,又将那杆长枪提溜着,就准备走。
这时普济又说道:“慢着。”
这和尚怎么这么多事呢?!
赵旭看着普济,普济从背包里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个包的严严实实的小包,解开之后,又拿出一个油纸包,再打开油纸包之后,里面是一个绸缎包着的四四方方的木盒子,他将盒子打开,里面却是一本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书。
这是一本《金刚经》,赵旭也看不出有什么好,普济对赵旭解释说:“这是前唐玄奘法师亲自抄写的《金刚经》,我奉了方丈的话,和两位师兄要将此经送到凉州的龙泉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伙人非说我们带着的是什么藏宝图,他们从吴越国开始,一路追着我们,到了吴国与大唐交界的地方找我们的麻烦,为此,我的两个师兄遭遇不测。”
“他们还说我是侮辱女子的假僧人,其实都是为了抢经书制造借口。”
大唐和吴越国之间隔着吴国。玄奘法师历经重重磨难去西域取经的事情,早已经家喻户晓,他亲手抄写的经文,对于佛门弟子而言,自然十分珍贵,而吴越国崇佛,有这个藏经也很自然。
赵旭觉得世人以讹传讹,认为几个和尚小心翼翼,千里迢迢护送的东西肯定是宝贝,所以起了歹心,想据为己有,也是可能的。
“从吴越到凉州,穿过大唐,是捷径,不得以,贫僧穿成这样,请施主莫怪。”
“不怪,不怪,”赵旭本来想说既然路途这么艰难,你的两个师兄还都死了,前路漫漫,你恐怕也会有性命之忧,你怎么不回去。但是嘴里问的却是:“可以走了吗?”
普济说:“可以了,我之所以解释,是因为咱们要同行一段,这件事瞒着你,我心里觉得不大好。”
是这样吗?你是害怕我继着前面那几个蟊贼,在半路上有了非分的心思,才早点将“宝物”拿出来让我死了窥测的念想吧?
赵旭这会一门心思赶紧回家,至于这个萍水相逢的普济怎么想,他根本不在意。再说,昨天他看普济和那几个人缠斗的时候动作迅捷,自己恐怕根本就打不过他,就那一本佛经要是真的有什么藏宝图在里面,赵旭也没那个抢过来的愿望。
难道普济还怕自己到了人多的地方将他是个和尚的身份透露出去,好以此威胁?
这个吴越国的和尚!
不过一路上普济再也没有说话。
几个时辰之后,两人到了大路上,一路上也没有遇到什么野兽,赵旭这下就将那杆长枪给扔了,而后用衣服将刀给裹了起来。他的靴子里还藏着一柄匕首,样子像是个打猎的。没一会就碰见一个乡人,一打听,普济倒没什么,赵旭心说真是麻烦。
原来,赵旭被河水冲到了黄河的另一边,而陕州却在河的南岸,要回去,就要渡过黄河了。
这几天之中遭遇太多,上岸的时候昏头昏脑的,后来又是在荒原里,这南辕北辙的倒真是没想到。
普济去凉州也要过河,两人顺着大路走,到了集市上,赵旭身上有钱,取出钱币给自己和普济买些面食吃了,接着就来到渡口,准备搭船过河。
黄河两岸居民说话的口音差不多,问路说话的都是赵旭,普济总是不吭声,因此也没人注意他们俩。
河水滚滚,两边河岸却还有冰,赵旭回想这几天的遭遇,心情十分沉重。
临近过年,河岸边等船的人很多,但船只有限,每次来了空的渡船都听得喧哗叫嚷,人头蹿涌,大家你挤我也挤。不过浦头上倒是也停泊着一艘大船,但就是不载人,赵旭一问,听人说那船只已经被人包了,有了雇主。
一会赵旭听到叮当叮当,叮玲玲的一阵铃声,有好几匹马一路驰来,这些马脖子上戴着的铃铛雪白无暇,倒像是纯银打造的一样,后面还跟着两辆马车,马车装饰华丽,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
前面来的那几匹马每一匹都神骏高大,鞍辔鲜明,马上的人一个个都膀大腰圆,穿着统一的服饰,腰中挎刀,当先的一个人大约三十来岁,身形高瘦,鹰眼高鼻,一看就是个厉害角色,他跃马撒缰,就到了岸边空闲着的大船那里,船上早就站着两个人在等,几句话后,这人跳上船,四下巡弋一番,而后又说了什么,下船返回了马车跟前。
“这是太原王家的人。”
这时赵旭身边有人低声的议论,有人听了就说:“怪不得这么大动静,原来是他家。”
赵旭却不懂什么太原王家,他几乎想张嘴问王家怎么了?很了不起吗?可是再一想自己何必多事。
就在这一会功夫,马车到了岸边,那艘大船上已经铺好了舢板,并且一直的铺到了河岸上面,刚刚那个个头很高的人上去试试舢板是否牢固,然后挥手,那两辆马车就先行直接的上到了船上。
赵旭觉得这些王家的人干这事情十分的井井有条,看来平日训练有素。
转瞬两辆马车都到了船上,那些骑手牵着马也上了船,有人收了舢板,那艘大船就要离岸。就在这时,赵旭看到先前的那辆马车里,似乎有人掀开帘子往外看,他远远的瞧到马车里的人眼似流光,螓首蛾眉,肌肤胜雪,原来是个俏丽的女子。
马车里的女子只是朝着外面轻瞥了一眼,就将帘子放下了。也就是这么一瞬,赵旭觉得这个女的柔情绰态,简直犹如春晓之花一般,美的不可方物。
第十三章悲愤
那艘大船转眼离岸,赵旭和普济也终于挤上了一个船只,只不过人多拥挤,大家摩肩擦踵的,有人就大叫说别挤了,将自己肚子里的气都给挤出来了。
这人不说放屁却说成挤出气,船上的人听了都笑,他也乐呵呵的说:“你们都想什么呢?我被挤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行?”
河里还有浮冰时不时的飘来,船家为了稳妥,行走的比较慢,乘船的人无聊,有人就拉开了话匣子说一些乡间趣事。
这时有人问刚刚那几辆马车什么的,都是什么人?刚才说话风趣的人撇嘴说:“太原王家你都不知道?”
问话的人说的确不知,这人就讲:“我却知道。”
这人像是个小贩,赵旭也不知道“太原王家”是怎么回事,竖起耳朵听他说道:“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是自汉以来的四大名门望族,你们竟然不知?”
有人咕哝说谁关心这个干甚么?又不能当饭吃,我们这些泥腿子苦哈哈又不读书,字也不认得,什么四大家族五大家族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个小贩被人挤兑,一副你们都是孤陋寡闻的样子:“是不能当饭吃,但是这几家人却能影响你吃多少饭!”
更多的人笑小贩根本就是在强词夺理,是故弄玄虚纯属抬杠,小贩摆手说:“好好好,别的不说,我只说一件事,前唐文宗皇帝那会,太子求婚宰相郑覃的孙女,竟被郑家一口拒绝,搞的文宗很没有面子,他说民间修婚姻,不计官品而上阀阅。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郑、王耶?”
船上的人听了又开始议论,都不信还有拒绝和皇帝结亲的,又说这人一看就是走南闯北走江湖的,净是讲一些有上嘴唇没有下嘴唇的事情。
这个小贩嘻嘻一笑:“得!坐船寂寞,我说了你们听听,信了便信,不信也无妨,权当我没说,当我出气了,我又不能得你们一文钱。”
他这样自嘲,也没人和他挤兑了。普济见赵旭听的入神,轻声说道:“这人讲的是真的,不过说的不准确,崔、卢、郑、王是北魏时期对天下姓氏的排名,到了前唐的时候,已经形成五姓七宗的说法。”
普济见赵旭凝神,继续道:“在自汉代以来,众多的士族门阀之中,有五个姓氏的世家大族堪称豪门中的豪门,顶级中的顶级,他们分别是陇西李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与太原王氏,由于其中李氏和崔氏各有赵郡李氏和博陵崔氏两个分支,所以他们又被称为五姓七宗,也有人称其为五姓七望或者五姓七家。”
“这人说的,皇帝和郑家结亲不成,确有其事。无独有偶,前唐的时候,有个叫薛元超的宰相也说过,他自己平生有三大憾事,其中之一就是未能娶到五姓七宗家族中的女子为妻。而当时薛氏一族已经与韦氏、裴氏、柳氏三族并称为‘关中四姓’了,但是在面对五姓七宗的时候,仍需仰望。”
赵旭听着有意思,问:“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普济刚才侃侃而谈,这下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我闲暇无事的时候,读书读到的。”
闲暇无事的时候读书读到的?赵旭猛然想到,这艘船上绝大多数的人可能都是不识字的,诵经读典,几乎没有可能。每日劳作之余,他们只认同自己能看到和接触到的事物,而普济这个和尚却不但日常参阅经书,甚至还有“闲暇无事”的时间去看经书之外的书籍,这是不是当今皇帝李存勖灭佛的一个原因呢?
普济却不知道赵旭在想什么,他又说道:“……身为宰相的薛元超娶不到五姓七宗的女子为妻,甚至还发生过皇室想下嫁公主给这几个世家,都嫁不出去的事情。清河崔氏因为嫌弃前唐皇室有胡人血统,并非纯粹汉人,居然拒绝迎娶皇室公主。”
“一般人家,能有这样的好事,那肯定是光宗耀祖的大事了,然而这五姓七宗却根本不将公主当回事,你说……”
普济说到这里,被赵旭挤了一下肩膀,普济有些愣愣的,而后猛然惊醒,顿时一身冷汗。
普济说前唐李姓皇室不是纯粹汉人,他一直在吴越国,却忘了此时建立大唐的李存勖就是沙坨人。
此时门第观念根深蒂固,婚姻也讲究门当户对。普济本身就是隐藏和尚的身份经过大唐,这会要是说话不注意,被人听到盯上,说不定会有无妄之灾。
普济闭嘴低头不言语了,赵旭却想,刚刚车里那个匆匆一瞥,美艳的女子就是太原王家的人了。像这样出众的人儿,将来也不知会开枝散叶到谁的家中?
一会船到了南岸,船上的人大家各自走散,赵旭要往西行,普济也往西,赵旭想早些到家,专检小路捷径,普济跟着,两人继续同路。
荒山茫茫,两人逶迤而行,也没有别人,赵旭问普济:“你刚刚说那五姓七宗不与他人通婚,那他们男子娶的是谁,女子又嫁给何人?”
“他们这几大家主要就是家族内部通婚。基本上,清河崔氏与陇西李氏、范阳卢氏世代缔结婚约,赵郡李氏与博陵崔氏世代缔结婚约,范阳卢氏与荥阳郑氏世代缔结婚约,而陇西李氏则与范阳卢氏、太原王氏世代缔结婚约。”
赵旭问:“你说他们就那么瞧不上别姓,对皇室也不屑一顾,那皇室就不生气?”
“自然生气。但这几大家在每逢建立朝代之际均都出过大力,立下很多的功劳,因此皇帝与王室对他们也有所忌惮。要想削弱,也只能寻找机会,暗自动手。比如说,前唐的太宗李世民就命令重臣修《氏族志》,然而,在修撰初稿的时候,编修者居然无视皇室,而是将博陵崔氏排为天下第一,唐太宗当然不喜欢,马上让其拿回去重改,日久天长,皇室宗亲的地位这才被抬高。”
“只是最后却收效甚微,对五姓七宗几乎没造成任何影响。后来科举完善,进士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地位越来越高,世家大族在人才方面的优势才被逐步蚕食,影响力开始出现衰微的趋势,但是他们在民间的威望依然无法撼动……”
赵旭听着,又想起了王家那些人鲜衣怒马的样子,继而想到了田蕊家的小丫头原碧骑乘的那个毛驴。
田家小毛驴脖子上戴着的那个铁铃,是怎么都比不过王家人那银光闪闪的银铃的。
普济读书很多,一路上赵旭问什么,他基本都能头头是道的讲述出来,这让赵旭觉得普济当和尚有些屈才,他起码应该去做个西席先生,也不至于将满腹的才华空对泥塑与青灯。
这一路走了好几个时辰,越是临近陕州,赵旭的心里就越是着急,恨不得一步就到了村里。到了陕州城外的桃林塞口时,普济说休息一下,歇歇脚,再好赶路。
桃林塞不是地名,而是一个泛指,从西汉时候起,潼关到陕州这一代的官路叫桃林塞。桃林塞口就是陕州道和桃林塞的接壤路口。
两人随便找了一家店坐下,要了面食,赵旭呼哩哗啦的接连吃了三海碗,才抹嘴饱了。
普济却一碗还没吃完,而且吃的慢条斯理。赵旭看的窝心,就要张嘴道别,这时听到身后有人议论,说曲沃遭到土匪洗劫,全村没有一个人活着。
赵旭听了浑身一颤,就要转回头询问,却又听后面的人说道:“缉拿通告都贴出来了。”
“怎么就知道是土匪做的?”
“那不有告示,这还有假?不是土匪,又会是谁?”
“那,是何方的土匪干的?那得有多少匪人?”
“我哪知道?那些土匪当然是高来高去,杀人如麻,来无踪去无影的,谁能看得清。”
有人问说:“你刚说全村人都被杀了,那谁报官说是土匪干的?死人还能说话,没人看到的话,这不是胡诌?”
被质疑的人“嘁”了一声说:“曲沃当时人并没有死完,有一个并没有立即断气的,报了官,而后才不治而亡的,还有,我虽不知道那些匪人,却知道他们有一个同伙是谁。”
“是谁?”
这人存心卖弄的却不说话了,恰好这时从路上进来一个人,这人接声说:“告示上说得明白,那个匪人的同伙叫赵旭,本就是曲沃村的人,是内应……”
赵旭一听,头登时“嗡”的一声。
“……这个赵旭为求钱财,谋财害命,投靠了土匪,十恶不赦,官服正在缉拿。新来的留守……”
赵旭这会怒急攻心,全身几乎炸裂,他的牙咬的紧紧的,两手握拳指甲嵌进了肉里,耳朵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普济觉察到了赵旭的反常,他将饭吃完,静静的看着赵旭。
赵旭的眼前发黑,好一阵子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噌”的起身,要走,却想起没有付钱,随手抓了一把钱币往桌上一扔,头晕目眩之中,大踏步走着走着,就疯狂的跑到了对面的树林里。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曲沃全村被杀!
母亲和哥哥也死了!
土匪?哪里来的什么土匪!是石敬瑭那些人干的!
石敬瑭!
诬陷!诬陷!他们杀了人还让自己背黑锅!
赵旭咬牙切齿的扶着一棵树,刚才凌乱的思绪这会稍稍清醒了一些。
是了,石敬瑭他们杀了人,又诬陷到了我身上!那个白脸刘知远没逮到我,就栽赃我,这样不管我是死是活,死了的话,背着一个恶名,要是还活着的话,就会被官府通缉!
总之不管我的活与死,我今后都不能安生,只能永远的活在暗处,活在阴影里见不得光!
他们太恶毒了!
怎么办?
见官?不行,万万不能见官,那是自投罗网,他们敢出这样的告示,就是已经沆瀣一气,他们杀一个人就想踩死蝼蚁,我又怎么自辩,谁又能听我、信我?
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普济跟在赵旭身后,他看着赵旭的脸色一会红一会白,一会青筋暴露,一会咬牙切齿,一会又痛不欲生,心里隐隐的猜到了什么,张口说道:“我去那边看看通告……”
赵旭没说话。普济一会就回来了,说:“果真这样,上面写的就是……赵旭为漏网之鱼,如此如此。”
“我就是赵旭!”赵旭大声的说道:“我就是他们说的那个丧心病狂杀了全村人和自己家人的赵旭!”
“说我勾结匪人杀了全村乃至全家?世上哪有这样禽兽不如的人?要真是我,我还会愚蠢的跑回来吗?”
“你信吗!”
普济想说自己不信,赵旭忽然拔腿往林中狂奔过去。
普济紧紧的跟着,赵旭跑着跑着,“噗通”一声撞上了一棵树,他忽然“啊!”的大叫一声,对着树拳打脚踢起来。
好大一会,赵旭慢慢的蹲下,满脸是泪,而后无声哽咽着,接着就嚎啕大哭起来,声音歇斯底里。
过了很久,赵旭慢慢的站起来,嗓音嘶哑的对普济说:“一路相随,就此别过。相见即是缘分,愿师傅今后一路顺风!”
赵旭说着拿出了一些银钱,也不看多少,交到普济手里,抱拳说声“珍重”,就朝着树林外出去。
第十四章孤坟
赵旭一会就消失在普济的视线里。
这时候残阳似血,普济看看树林外面,再低头看看手里带着赵旭体温的银钱,心里有了一种难言的惆怅。
《诗经》上说:“得人者兴,失人者崩,”那为什么这一路走来,无论吴越国、吴国还是大唐,见到的都是官家不得人心的做法,可是也没见到他们的衰败?
《书经》上也说:“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可是自己所看到的都是恃强凌弱,见到的恶人几乎都过的很好,善良的人却都颠仆流离?
还有,师父曾说过,善可以为法,恶可以为戒,这个赵旭明显的就是被冤屈的,可他能洗脱自己的冤屈吗?
“我看不能。那个唯一的证人,在报官之后,不也已经死了?”
有只乌鸦忽然在树梢“嘎嘎”的叫着,普济一愣,等他看过去的时候,那只黑乎乎的乌鸦却扑棱着飞走了……
曲沃全村已经是断壁残垣,狼藉一片。这会夜幕低垂,四周静的渗人,村西边原来有一个河水冲击形成的大坑,这会被官府用作了填埋曲沃死去村民的坟冢,这个巨大的坟冢也没有墓碑,想来也是胡乱匆匆的埋葬了尸首了事。
曲沃已经成了鬼村。
赵家已经彻底的不成样子,所有的房屋院墙全都夷为平地,唯一耸立着的,就是曾几何时赵旭在树顶眺望父亲回来的那棵柿子树。只是这棵树此时也被烈火焚烧过,一大半的枝柯已经不见,此时上面栖息着十多只昏昏欲睡的乌鸦。
赵旭的泪已经干了。依然能够闻到的烟熏火燎的气息和死一样的寂静让他觉得天地间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赵旭也不知道自己在曾经家所在的地方呆立了多久,心里除了愤怒、伤心、悲戚,就是自己要报仇!
报仇!
报仇!
不远处的黄河水依旧东流去,水声间断的潺潺传了过来,赵旭看着远处山顶上面的一颗闪亮的星星忽然的有了一个念头。
——对了!
想当初,父亲为了救同村因义愤杀人的白耀春,让自己去找过田蕊的父亲田悠。
田悠是饱读诗书德高望重的本地名士,自己要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田悠,如果田悠能说句话,或许,能给自己找到辩解的机会。
“有一丝希望,就付诸百倍努力,”这是父亲说过的话。想到这里,赵旭顿时浑身信心倍增。
对,就这样去做!
马上就要过年,这时虽然天已经有些晚,不过有些人家在准备过年所需,灯火三三两两的还在闪烁。
赵旭很小心的走街串巷,捡偏僻的地方,到了田家的后墙。
他不敢走前面,唯恐被人发现,也避免给田家增加不必要的麻烦。好在田家依然亮着灯光,他看看四周,想要敲后面的小门,又觉得不妥,再一瞧,找了一根长短合适的歪木棍,疾跑几步,脚一蹬侧面的墙,将棍子撑着,身子就上了墙头。
赵旭来过田家几次,但对后院并不熟悉,他趴在墙头,分辨了方向,轻轻的跳进院子里,朝着前面蹑手蹑脚的过去。
刚走几步,猛然听到有人开屋门的声音,赵旭急忙躲在台阶下的黑影里,耳朵里听到一个女子说话。
原碧?
赵旭心里一喜,接着又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知远和姑娘一席话,如沐甘霖,全身都说不出的畅快,真是从前都没有过的感觉……”
赵旭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刘知远!
赵旭对刘知远的声音简直是记得太清楚了,死都不会忘记。这人话不多但出手毒辣,绝对是个狠人。可是他怎么会在田家?
这时赵旭听到了田蕊的声音:“都校客气了。”
刘知远怎么会在田家?怎么会和田蕊在一起?
怎么回事!
赵旭不停的在心里问着自己,又惊又怒,心神激荡,肩膀碰到了一边的花盆,他蓦然大骇,伸手扶住,屏住呼吸,心里只盼刘知远这会不注意这里。
果然,田蕊和刘知远原碧三个朝着前面去了,赵旭手还是捉着花盆,他不停的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前庭那里隐隐的传来田悠和刘知远的说话声,接着似乎是刘知远告辞,田悠送客。
赵旭想等田蕊回来问个清楚。可是等了一会,田蕊却没有回来,赵旭心里狐疑,他慢慢的到了前面,忽然听到“咚”的一声。
赵旭一惊,赶紧猫腰蹲在窗下,只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再说:“田悠!你太过分了!”
说话的是田蕊的母亲郭氏。赵旭听到郭氏说:“已经掌灯时分,你为什么还让蕊儿去送那个牙门都校!是了,是了,你看出这个都校对蕊儿有意,你想促成他们,你,你……”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刘知远未婚,我为什么不可以让他们多接触?”
这是田悠的声音。郭氏怒道:“女大当嫁?那就要嫁给这个刘知远?”
田悠:“知远怎么了?有什么不好?少年才俊,还深得留守信任,前程锦绣,蕊儿和他,未必不是良配。”
“什么良配!知远?叫的好亲热!田悠,你难道不知蕊儿的心思?”
“这话你不必说了。赵旭勾结匪人,虽不知死活,但即便活着也难逃刑罚,我田家的女儿怎么可以……”
这时又是“咚”的一声,郭氏捶了一下桌面,叱说:“田家!你田家还有什么脸面不成?”
“我田家怎么就没有了脸面?”田悠的语气很平静,郭氏更怒:“好,好,我问你,当初赵旭前来托你找县令为曲沃白耀春求情,那白耀春出于义愤杀人,罪可罚,但情有可原,你已经答应,可否去见了县令?”
田悠淡然的说:“自然是见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岂能不去?何况白耀春的事情的确事出有因。”
郭氏:“你去了之后,怎么给县令说的?”
“你又何苦考究我?”田悠皱眉:“自古圣贤只将仁义作为最大的追求。我虽不才,但这也是我的目标。”
“我只问县令,做什么有利于我们大唐?做什么有利于我们的社稷?做什么有利于我们的家族和个人?如果一个人为了追求自己的利益,只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那么上下互相斗争,大唐就发生危险。而追求仁义则不然,从来没有充满爱心的人会忘掉他的亲人,也从来没有充满道义精神的人会把他的君主放到脑后,那样政和清明,百姓安居乐业,这是为政之道。”
“我就说了这些,难道我说的不对?”
“你说的对,很对,”郭氏问:“那结果呢?”
“结果?做事只管问心无愧,尽心就好,结果怎么样,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
“你胡说!”郭氏猛地站了起来,朝着窗口走了几步,赵旭急忙从窗口离开,翻身到了台阶下,郭氏在屋里大声说:“你当我不知?你走后,县令就将白耀春给放了!”
田悠:“哦,那倒是好事……”
郭氏:“县令被你一通满嘴的仁义说动,将白耀春放了,可是你下来又做了什么?”
田悠的声音低了下去,说:“我做了什么?”
郭氏几乎就是在咬牙切齿:“你又跑到县令那里去了,又说了什么,结果呢?县令派人将已经快到家的白耀春从半路上又给抓了回去,而后立即就杀了他!”
田悠这下不吭声。郭氏问:“怎么?不说话了?岂不知隔墙有耳,难道这世上只有你田悠认识几个人?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谁给你说了什么?什么是除非己莫为,”田悠轻轻的说:“以讹传讹的事情,也是有的,不能听信旁人乱讲……”
郭氏:“是!以讹传讹的事情会有,诬陷栽赃的事情更会有,譬如说石敬瑭对赵旭!我就不信赵家二郎会勾结土匪!这理由极其好笑又低级无耻!好,先不说赵旭,我问你,你二次见县令,说了什么?”
刚才听到田悠说自己勾结匪人且不知死活,赵旭已经全身冰凉,这会紧要关头,他不禁凝神静气,听田悠说道:“……你不是都听别人给你通风报信了,还问什么?”
郭氏气的全身发抖,颤声说道:“哪里来的通风报信!你将事情做了,自然有人会议论,公道自在人心!你对县令说,‘孟轲是孔伋的学生,孟轲曾经提出问题说:教育民众,第一件要先做的事是什么?孔伋说:先训练民众追求利益。孟轲说:高贵人士教育民众,应教育民众仁义,你为什么会有这种主张?孔伋说:仁义是最高最大的利益。官员没有爱心,百姓便无法过平安日子,百姓没有道义,则大家崇尚诈骗,就成了最大的不利。《易经》说:利者,义之和也,是说利益,是仁义的最后目标。又有:利用安身,以崇德也,追求利益,才可以使生活安定,培养更高的品德,这正是最大的利益。’”
田悠问:“……我哪里说错了?”
郭氏冷笑:“是,你总是没错的,你连去求情都不说求情,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及‘求情’让县令放人的话!你只是对县令说,只有仁义的人知道仁义是最高利益,不仁不义的人却不知道。帝王追求国家的利益,他就是一个仁义的君王,追求国家利益如果不是仁义的君王,难道是残暴的君王?”
“你第一次去见县令,意思是让县令依据‘仁义’行使仁政,他就将白耀春放了,第二次去,却将仁义一刀劈成两半,一半是‘利益’一半是‘仁义’使二者互相排斥、尖锐对立。”
“但究竟什么是仁义?什么又是利益?修桥筑路是仁义还是利益?让百姓安居乐业是仁义还是利益?缉拿盗贼惩罚罪犯是仁义还是利益?同样的话你一会一个立场,让县令觉得对仁义的人才应该实施仁政,对作奸犯科乃至杀人的人应该处以极刑,让他以为将白耀春放了是错了,所以他就将白耀春又抓回去,砍了头。这就是你二次见县令的过程!”
田悠稍稍沉默一下,说:“我说我的,别人怎么理解,别人怎么去做,我却管不了。”
“你还在狡辩!”郭氏伸手指着田悠:“你满肚子的文章究竟都是怎么学来的?好,我再问你,为什么你第一次见了县令之后没多久,二次去见他?”
赵旭这会心里也在想,田悠完全两次不一样的态度,是为了什么?
——他心里几乎都有了一个答案,听郭氏说道:“你不用说,我来说——原因只为第一次是赵旭来送钱,你为了钱就去向县令说情,结果没多久赵昶来登门,说了一些赵旭给你钱是侮辱了你的人格的话,太不尊重你了。你将那些金子让赵昶带走了!”
赵旭听到这些话,和他心里想的完全重合。这个田悠如此的虚伪无耻,比自己揣测的还要卑劣!
屋里郭氏的话一气呵成:“……你以为赵勋前脚让小儿子来送钱,后脚让大儿子来要回去,是过河拆桥,是对你的侮辱,因此你才二次去见县令说了相反的话。但其实不是!这都只是一方面,最重要的还是你非常想要那些金子,非常需要,为什么?因为你需要钱去纳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