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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棠纪事全文阅读

作者:那梦无     春棠纪事txt下载     春棠纪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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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醒来

    过了寒衣节,燕京的天气便一日冷过一日。

    这日天色阴沉,到了午后,又下起雨来。

    庭院里青砖墁地,积了几处浅浅的水洼。卷棚下一架葡萄藤枝叶枯黄,满地落叶零乱。倒是一旁的一株四季海棠,任凭风雨飘摇,仍是满树的葱茏绿意,经雨水洗刷后,枝叶愈显油亮碧绿。

    院中朝南是一明两暗三间屋子,粉墙碧瓦,修建得十分精致。屋子东西两边各有一间小小的耳房,耳房外又通着曲回的抄手游廊,直至东南角墙下,开着一处月洞门。

    月洞门外的滴水檐下,悬着小小一块匾额,簪花小楷的笔法,书“春棠居”三字。

    有人撑了油纸伞,从月洞门外进来,站在门上收了伞,转右顺着抄手游廊而来。

    桔香早已候在门外,待看清来人,不禁笑道:“不拘打发哪个小丫鬟送来就是了,朱大娘怎的还亲自送来了?这又是风又是雨的,正冷着呢。”

    “正好这会儿小厨房里无事,我倒想出来走走,”朱氏笑着,甩了甩手中油纸伞上的雨水,“表小姐今儿可好些了?”

    “嗯,比昨儿又好些,”桔香稳稳接过了朱氏递上来的朱漆描花食盒,“只是给小厨房里添麻烦了,这几日表小姐病着,饭食上也总没个准时候。”

    “姑娘说的哪里话,”朱氏笑着一摆手,“大夫人一早吩咐了,表小姐病中的饭食不必依着时候规矩,随时要吃,随时给做了送来。我们倒不觉得麻烦,只盼表小姐的身子早些大安才好。”

    桔香道:“劳大娘挂心,正是表小姐午觉起来,自己说有些饿了,想吃虾仁馄饨,这才打发的人去传饭呢,可见这病不是快大好了么?”

    “那就好,那就好,”朱氏不住点头,“我听见说那虾仁馄饨是表小姐亲口要的,特意盯着厨娘做得仔细,虾也是今儿早上买的鲜活乱跳的河虾,干净着呢。”

    “大娘管着小厨房的事儿,向来最是妥当的,”桔香笑着说了这一句,忽然身后门帘子里传出两声咳嗽,她却不理会,只作没听见似的,仍对朱氏道,“表小姐昨儿还和大夫人说,小厨房里的饭食做得不错,很合她的胃口呢。”

    “可不敢当表小姐和姑娘的夸赞,我们当差管事的,不就是为了好好伺候主子?”朱氏闻言笑得开怀,眼角边蹙成一堆的皱纹里都透着喜色。

    桔香点点头,正要再接话,身后门帘子里又传来两声咳嗽。

    桔香忍不住耸着肩膀笑了笑。

    朱氏此时才会过意来,忙笑道:“瞧我这记性,午饭前二夫人还打发人来和我说,下午要一个参杞乌鸡汤,我也该回去让人预备下了姑娘快进去伺候表小姐用饭吧,那虾仁馄饨被汤泡久了,可就不鲜了。”

    “哎,大娘慢走。”桔香说着就转过身去,小丫鬟莺儿打起门帘。

    话音还没落,朱氏就见桔香已经提着食盒进去了。

    厅堂里,柚香满脸不耐地看着桔香。

    “表小姐还饿着肚子呢,你倒有心思同那朱婆子在外头扯闲篇,她惯来会抓巧卖乖的,理得她作甚?”

    桔香撇了撇嘴,笑道:“我岂能不知她亲自送饭食来,不过就是为了想在表小姐面前讨个好?只是左右我闲得慌,拿她来逗个乐子罢了。”

    柚香板着脸,哼了一声。

    桔香又道:“如今表小姐的身子还未大好,朱婆子既管着小厨房,总是要给她添些麻烦的,说几句好听的话给她也无妨。”

    “添麻烦又如何?”柚香不以为然,“有大夫人发了话,就是借她几个胆子,量她也不敢怠慢表小姐的饭食。”

    两个丫鬟说着,来至里间。

    里间的临窗大炕上铺着寸厚的织花羊毛绒毯,中间一个楠木四角镂花的小炕桌,桌上摆着一盆小小的石子水仙,一旁随意放着巾帕香坠等物。

    屋子里正烧着地龙,满屋里暖意如春,水仙含着花苞儿,经暖意一烘,清幽香气四溢。

    陆嘉月拥着一张海棠红细锦薄丝被,倚着个素缎引枕蜷在炕上,正慢慢喝着一盏温白水。

    因是在病中,每日里吃药,太医嘱咐过,不能饮茶,怕冲了药性。

    “小姐,饭食来了。”身侧的大丫鬟辛竹从桔香手里接过了食盒。

    陆嘉月微微点头。

    桔香和柚香立刻手脚麻利地将炕桌上的东西收拾下去,辛竹将食盒里的饭食一一摆出来。

    花菇雪菜炒鸡丝,油醋拌小青瓜,糯米粉蒸蛋,酸笋火腿烧鱼圆,一大碗红枣小米粥,一碟焦黄的葱油酥饼,并一碗热腾腾的虾仁馄饨。

    菜色鲜亮,香味扑鼻,倒引得人有些食欲。

    辛竹微有疑惑:“如今这时节竟还有青瓜么?”

    “是在火洞子里煨出来的,城外西山的农户专有人侍弄这个,”柚香笑着道,“夏季里这青瓜倒不值个什么,如今天冷了,三寸来长的小青瓜却能卖到一两银子一斤,且拿着银子还不大好买呢,外头都笑说这青瓜如今该叫金瓜才是。”

    辛竹听了,暗自咂舌,不是为这青瓜价贵,而是佩服燕京城外的那些个农户的手艺。

    陆嘉月却只望着那一碗虾仁馄饨,默默地出神。

    听身边的丫鬟们说,她已经病了好几日了。

    起初只是一味的发烧,整个人烧得昏昏沉沉,水米不进,全靠着汤药续命。直至三日前,忽然就退了烧,人也渐渐清醒了过来。

    曲家的人七嘴八舌,有的说是大夫人每日里求神拜佛,吃斋茹素,以诚心求得上天垂怜于她。有的则说是太医院程太医的医术高明,妙手回春,治好了她的病。

    却只有她自己知道,哪有什么上天垂怜,妙手回春,她能这样快的醒过来,只是因为她又重回到前世罢了。

    前世里正是这个时节,十三岁的她,初到曲家。

    父亲陆勉升迁,出任云贵布政使,言云贵乃烟瘴寒僻之地,她年纪幼小,又素来体弱,恐生出灾病,不宜带她在身边。于是赴任之前,便将她留在了曲家,由姨母照养。

    姨母孟氏是她母亲的同胞长姐,也是曲家的大夫人,性情温和贤良,自她到孟氏身边,孟氏待她真如亲生女儿一般,体贴照顾,无微不至。

    可是她自六岁失了母亲之后,就从未再离开过父亲。

    父亲离京的那一晚,她蜷在被窝里哭了一夜。

    也因此在曲家落下了一个怯懦胆小,任性哭闹的名声。

    许是因为太过思念父亲,又许是因为初到燕京,水土不服,没过几日,她便一头病倒,缠绵病榻月余,汤药吃了几十斤下去,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后来,她在曲家住了三年,期间父亲曾回过一次燕京,面圣述职。到了第三年上,朝中传来了父亲不日即将升迁,回京入六部任职的消息。

    于是她日盼夜盼,满心期待与父亲团聚。可是谁知天子骤然驾崩,燕京大乱,历经一场浩劫之后,新帝甫一登基,竟治曲家谋逆大罪,除了曲家二房幸免于难之外,可谓满门俱诛。

    而父亲陆勉则被朝廷以贪墨渎职的罪名,褫免官职,押解回京入刑部待审,却没几日,无故亡于刑部天牢之内。

    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似平地里乍起一声惊雷。

    她连父亲的尸首都来不及收殓,就已被判定为罪臣之女,罚入教坊司为伎。

第二章 前尘

    教坊司里多有罪臣之家的女子。顶 点 X 23 U S

    从前也都是锦绣闺阁里娇养的明珠,只因家门不幸,受了牵连,遭这灭顶之灾,沦为浊世里供人随意采折践踏的玩物。

    身处困顿之中,陆嘉月想起父亲陆勉常常兀自吟诵的诗句。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就在教坊司将她当做一件珍宝,待价而沽的时候,她对着镜子,用一把小银刀,亲手划破了自己的脸。

    昔日盈润无瑕的如玉面容,因数道血淋淋的疤痕,变得丑陋可怖。

    教坊司的司正一怒之下,命人将她鞭笞得体无完肤,扔进柴房,由她自生自灭。

    满身的伤痕如烈火灼烧一般,令她痛不可抑。不过半日,她便奄奄一息,心中神智思绪也如流沙,无声无息散去。

    然而这一息尚存间,她又见到了父亲陆勉。

    陆勉不再官袍在身,他穿着极简素的青布衫,仍是从前温和儒雅的模样,满脸温柔怜爱的笑意。

    “月儿,别怕,爹爹来接你了。”

    ........

    待到再睁开眼睛,迷蒙恍惚许久,才明白自己竟是又回到了三年前,初到曲家,正是生着那场大病的时候。

    “小姐,快吃吧,”辛竹另取过一个粉彩细瓷小碗舀了几个虾仁馄饨,捧到陆嘉月手边,“再泡一会儿可就不好吃了。”

    前世里陆嘉月最喜欢曲家的小厨房里做的虾仁馄饨。

    拈了汤匙,舀了一个送入口中,鲜香爽滑,滋味一如前世。却不知怎地,眼中直落下泪来。

    醒来三天了,她一直都怀疑自己身在梦中,直到这熟悉的味道重又回到舌尖。

    这绝不是梦。

    她是真的重新活过来了。

    泪珠儿不断落下,跌入碗中,溶入汤汁。

    辛竹眼尖,已先瞧见了,却没作声,只捧了一方绢帕奉上。

    曲家上下没有人不知道这位陆表小姐爱哭的毛病,辛竹是她自幼的贴身丫鬟,更是早已习以为常。欲待开口劝解,陆嘉月却已拿绢帕轻轻拭去了眼角的泪珠儿,端着碗一口接一口地吃起了馄饨。

    除了眼圈儿微微泛红,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辛竹却有些不放心起来。

    这与往日的小姐似乎有些不大一样...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辛竹却又说不上来。

    一小碗馄饨吃下去,舌尖上莫名停留些许苦涩的味道。陆嘉月也不知道,这苦涩究竟是来自她的心里,还是她的眼泪。

    心苦,眼泪焉能不苦?

    陆嘉月搁了碗,稍稍摒定思绪,对几个丫鬟道:“我病了这几日,你们也跟着受累了,吃饭也没个准时候,打发人去小厨房里说一声,从明日起,就按小厨房的开饭时候送饭食来,”又指了炕桌上的饭食,“我吃好了,这些你们撤下去吃吧。”

    她向来吃得少,丫鬟们也不再劝,自将饭食都收拾下去。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天色昏沉,已如入夜时分。

    廊下的风灯都点亮了,暖黄色的灯影映照在庭院中,似乎将那风雨的潇潇寒意也驱散了些去。

    陆嘉月正自默然出神,忽然外间响起一阵轻巧的脚步声,抬眼望去,小丫鬟燕儿打起帘子,让进两个女子来。

    是曲家的大小姐曲英和她的丫鬟红绡。

    “还是屋里暖和。”曲英笑着说了一句,由着红绡替她解去了身后的大红羽缎披风。

    陆嘉月就要掀了锦被下炕来,被曲英三两步紧走上来给按住了,陆嘉月见曲英脸颊泛红,显然是路上过来被风给吹的,心中顿时甚觉过意不去。

    “天这样冷,又刮风下雨的,姐姐怎的偏要这时候来看我?若是因此也受了风寒,伤了身子,岂不是我的罪过了么?”

    曲英在陆嘉月身旁坐下,笑着拍了拍自己身上穿的蜜红缎子彩绣牡丹花开的夹袄,“你看我夹袄都穿上了,又有披风御寒,哪里就冻着了呢?”又凑近些,在灯下细细观瞧了陆嘉月的脸色,“嗯,这气色果然又比昨日好些了。”

    桔香倒了一盏滚热的茶来,陆嘉月忙接过来,亲手捧给曲英:“自我病的这些日子,有姨母日日为我在佛前祈福,又有程太医为我医治,还有姐姐,每日一两趟地过来看我,我这病若是再不好,可就当真对不起你们了。”

    “若是能让你好得快些,哪怕一日十趟的过来看你,我也是愿意的,”曲英接过茶盏,浅饮了两口,搁在炕桌上,“依我说你这病还是水土不服,咱们燕京地处北方,十月初便已入冬,又冷又燥,比不得江南滋润,你初来乍到的,自然是不习惯,待过上一年,到了明年冬天,兴许就不会再犯病了。”

    入京之前,陆嘉月一直随着父亲陆勉在外放任上,而陆勉升任云贵布政使前,曾在江南任职六年。

    江南烟雨水乡,气候温润宜人,确非地处北方的燕京可比。

    此时在旁人眼中,她尚是才离了江南,北上入京又别了父亲的小丫头,可是于她来说,已然又隔一世,江南的烟柳绿堤,富庶繁华,水墨画儿一般的小桥人家,已都在记忆里变得有些模糊了。

    陆嘉月笑意浅淡,“只怪我自己不争气,身子也太弱了些,一点儿风霜都禁不住。”

    “身子弱怕什么的?好好将养着就是了。”曲英轻轻握住陆嘉月的手,又借着灯亮打量她一番,忽地笑起来,“今儿早上去给祖母问安,四婶婶还在和母亲顽笑,说母亲接进府来的小丫头,原是个瓷娃娃,白白嫩嫩,怪可人的,只怪这时节不好,才让瓷娃娃变成了病娃娃,好生可惜呢。”

    陆嘉月闻言也不禁笑了笑,“四夫人惯会顽笑,我这样病猫似的一个人,顶多算是个泥娃娃而已。”

    曲英看着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什么泥娃娃?天底下哪里去寻这样漂亮的泥娃娃去?”见她鬓边散落下一缕发丝来,伸手替她掖在耳后,“说来你这病了一场,我倒是觉得比起你才进府时那哭哭啼啼的样子,要安静得多了。”

    重活了一世呵!又经历过那一场噩梦般的前尘往事,怎能还如前世一般懵懂天真?

    心中郁郁不解,那忧思烦恼自然都化作了痕迹,落在眼底眉梢。

    旁人或不可察觉,曲英却是颇亲近之人,又向来聪慧,自然有所感应。

    陆嘉月不想曲英担忧,于是故意笑得娇憨一些,“可见生病也是有些许好处的,至少能让人长些心智。若不是这病,只怕我还每日里哭着闹着,要去寻父亲呢。”

    曲英笑着点头,“说得很对,今后这府里上下可再没人会取笑你是个爱哭鼻子的小丫头了。”

第三章 往事

    正说笑着,曲英似忽然想起什么,扭头吩咐丫鬟红绡:“倒只顾着说话了快将东西拿过来。”

    红绡便捧上一个细竹丝圆提篮,揭去盖布,篮子里原是一二十个红黄鲜亮的橙子。

    陆嘉月蹙起鼻尖,轻轻嗅了嗅,不觉微笑,“方才姐姐一进来,我就闻到了一股子果香,倒没在意,还以为是姐姐新熏了什么香呢,却原来真是果子的香味儿。”

    曲英笑着伸手在陆嘉月鼻尖上轻刮一下,“鼻子可真灵。这橙子是今儿上午前院门上才收进来的,统共不过四五筐,给祖母和各房里均着分了,大家尝了都说清甜可口,我想着你每日里喝药,只怕舌头都是苦的,所以留了一份,拿来给你甜嘴儿。”

    “还是姐姐疼我,”陆嘉月也高兴起来,笑着吩咐桔香,“去取盘子来,我自己切。”

    桔香取了一只甜白釉瓷盘来,正要再去寻切果子的手刀,陆嘉月又道,“去取我梳妆台上那紫漆匣子里的小银刀来。”

    精致薄巧的银刀,只有她手掌大小,刀柄上镂花鎏金,刀锋为纯银打造,薄如纸片,光可鉴人。

    小银刀握在手里,冰凉凉令人心底生寒的感觉犹在,清晰得仿佛昨日。

    都说她陆嘉月胆小怯懦,这样锋利的东西,前世的她,却又是哪里来的勇气,一刀一刀的划在自己的脸上?

    陆嘉月默默无言,执着小银刀,一丝不苟地切着橙子。

    橙皮里的甘香,混着汁液里的果香,清新浓郁,盈满屋内,尚未入口便已能感受到果肉会是何等鲜甜。

    耳边曲英笑道:“你这切橙子的模样倒让我想起前人的词来。”

    陆嘉月抬眸:“什么词?”

    曲英指了她一双手,“正是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暖黄灯火下,握着小银刀的一双手纤细娇嫩,白如凝脂。

    陆嘉月一怔,随即莞尔:“姐姐顽笑,这可是前人的词艳语,编排宋徽宗和李师师呢。我这把小银刀倒是确实产自并州,至于旁的,我却不敢当呢。”

    曲英顿时脸上一红,自知口误,竟无意将陆嘉月比作了前朝名伎李师师。

    陆嘉月倒丝毫不在意,将切好的橙子一瓣一瓣地摆到甜白釉瓷碟里,又拿帕子擦了擦手,将瓷碟推到曲英手边,“姐姐也吃。”说着,自己已先拈了一瓣,轻咬一口,甘甜如蜜的滋味便在唇齿间化开。

    陆嘉月抿着嘴儿笑:“倒是真甜这样新鲜清甜的橙子,只怕是贡品吧?”

    曲英犹觉自己方才的话失了分寸,心里微微懊恼,虽也拈了一瓣在手中,却并不吃,“你每日里喝药,舌头却还是这样灵,这正是才从山东进贡入京的蜜橙。”

    “莫非是有人拿着贡品来讨好姨父么?”陆嘉月搁了橙皮,又拈了一瓣。

    陆嘉月的姨父正是曲家的大老爷曲宏,也是曲英的父亲,如今在户部任正三品右侍郎的官职。户部掌管着国库和天下银粮,在户部任职,自然免不了有人上赶着巴结奉承。

    曲英脸上却又是一红,稍稍犹豫,一旁丫鬟红绡已先笑道:“回表小姐,是娄大人安排进贡鲜果入京时,特意命人单留了几筐,送来府里给小姐尝鲜的,如今除了宫里,外头王公候府里只怕还不曾有呢。”

    “要你多嘴。”曲英轻嗔了红绡一句。

    山东...娄大人...

    陆嘉月想起来,前世里山东布政使娄吉安之子娄文柯,正是曲英的夫君。

    而前世此时,曲英与娄文柯早已定有婚约。

    前世里曲家的人都说山东布政使娄吉安为官政绩硕然,仕途光明,娄文柯年少有才,品貌出众,娄家与曲家又是世交,这门婚事实是天赐良缘。

    然而谁能料到,当曲家遭遇灭顶之灾时,这位人人交口称赞的娄家姑爷,为求自保不受牵连,竟将身怀六甲的曲英休弃,逐出家门。

    曲英素来温柔娴静,却原来也有果决坚毅的时候,虽遭此变故,却对娄家未曾有半句乞求,只用三尺白绫,自绝于娄家门下。

    陆嘉月抬眸,悄悄打量曲英。

    曲英正值及笄妙龄,端的是红颜绿鬓,眉目如画,周身上下尽显世家贵女的典雅贞静之态。

    如此一个妙人,却偏落得那凄凉结局,何其可怜!

    陆嘉月心中戚然,只低了头闷声不吭的吃橙子。

    娄家的人虽然可恶,这蜜橙却是无辜,而且如此滋味清甜,不吃白不吃。

    曲英见陆嘉月吃得喜欢,便道:“母亲那里还有半筐呢,明儿我再给你送些来。”

    “嗯,多谢姐姐。”陆嘉月勉强笑着道。

    曲英和陆嘉月吃了一碟蜜橙,曲英估摸着陆嘉月也该歇下了,便嘱咐了她几句,就要回去。

    陆嘉月下炕来,将曲英送至门外廊下。曲英一力劝阻,怕她又着了风,无奈她执意如此,也只得由她了。

    陆嘉月站在廊下,目送着曲英的背影离去,直至消失在月洞门外。

    雨不曾停歇,裹在夜风里倾斜而至,寒意愈发深重。廊下的风灯随风摇摆,像是飘零在茫茫夜色里的无依落叶。

    前世所发生的事,已成定局,无可挽回。所幸今世一切尚未发生,她又怎会再眼睁睁地看着曲英嫁与那寡情无义的娄文柯?

    心中一念既起,便要付诸于行动。

    于是吩咐辛竹:“明日让小顺和小成进来见我。”

    辛竹应了,“小姐可是要打发他们在外头买什么东西?”

    陆嘉月唇角微扬,噙着几分淡淡的笑意,一张精致如玉的面容隐在昏黄的灯影下,那笑意也就变得似有若无。

    “让他们来就是了,自有好差事给他们。”

第四章 打探

    翌日起来,梳洗后用了早饭,又喝了药,辛竹便带了小顺和小成进来。

    二人都是陆嘉月的小厮,跟着服侍也有几年了,此次陆嘉月留京,他二人便也跟着留在曲家继续服侍。

    磕头问安后,陆嘉月笑吟吟让他二人起来:“来了曲家也有好几日了,可曾淘气?”

    小顺小成规规矩矩地回话:“奴才们不敢淘气,怕丢了小姐的脸面,无事时只跟着前院的柱子哥在城里四处转了转,瞧了瞧热闹。”

    辛竹便笑道:“算你两个机灵,还知道怕丢小姐的脸面这曲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规矩多着呢,你们还需时刻警醒着些才好。”

    陆嘉月打量两个小厮,虽只十二三岁,却都是一副手脚伶俐的机灵相,当初也是父亲陆勉亲自从家生奴里挑出来给她使唤的,将来多半也会随着她出嫁,成为她的陪房,替她管着陪嫁的田庄土地,自然是比夫家的人用着放心顺手。

    如今正好趁这个机会,也让这两个小厮历练一番。

    于是点了点头,曼声道:“燕京可是都城,你们既已在城里转过了,那这京都城的百来个里坊,可都熟悉了?”

    两个小厮你看我,我看你,倒有些不好意思,“那却没有,这京都城可大着呢,曲家又是在福泰坊,我们最熟悉的,不过也是与这福泰坊邻近的康乐、祥瑞和兴平几个里坊罢了。”

    如此也够了。

    陆嘉月记得清楚,娄吉安本是京官外放,虽出任山东布政使,他的家眷却仍留居于京都,娄家的宅子,正是在兴平坊内。

    “这却不急,日子长着呢,今后无事多在城里走动,也就熟悉了。”陆嘉月面带笑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是一瞬不瞬的看着两个小厮,“只是眼下我有一件要紧事打算交与你们去办,你们可得用心给我办好了,不能有半点差错。”

    两个小厮告了安出来,四下无人,便忍不住嘀咕起来。

    “你说好端端的,小姐为何让咱们去盯着娄家少爷?我可听说,那娄家少爷是和曲大小姐定了亲的。”

    “小姐不是说了吗?不许多问,不许告诉任何人,你瞎猜也是无用,不如用心办好了差事,小姐自有赏给咱们呢。”

    “这个也罢了,只是我怎么瞧着小姐病了这几日,反而精神倒仿佛比从前好多了,就连瞧人的眼神儿也不一样了。”

    “你是想说小姐比起从前来更有主子的架势了吧?这是好事啊,小姐自己立起来了,咱们跟着小姐待在这曲府里,也能把腰竿子挺得直些,否则小姐总是那副软柳条儿似地样子,谁又能瞧得起咱们这些奴才呢?”

    “嘿,正是你说的这个理儿......”

    今日虽未下雨,天色却依旧阴沉,寒风肃肃,又比昨日更冷几分。

    屋里只有辛竹伺候,桔香柚香两个丫鬟虽也是忠心,到底是曲家的人,不比自幼服侍在她身边的辛竹可靠。

    因此陆嘉月不欲让桔香柚香知道得太多,寻了个由头,方才便已将她们支出去了。

    两个小厮去后,辛竹兀自寻思半晌,始终不放心,终于开口问她,“小姐到底想做什么?”

    陆嘉月信手拨弄着一旁炕桌上的那盆石子水仙,闻言微微一笑,“我还能想做什么呢?姨母和英表姐待我这样好,那娄家少爷是要做英表姐的夫君的,我不过是替英表姐着想,让小顺和小成去打探一下他的人品究竟如何,以免英表姐误嫁。”

    辛竹半信半疑,“就算那娄家少爷有什么不好,英表小姐也已经和他定了亲,难不成小姐要拆散英表小姐的姻缘么?”

    陆嘉月轻轻冷笑一声,伸指掐下一朵水仙花,捏在指间来回把玩,颇有意兴。

    “若果真并非良缘,这门亲事,自然是结不得的。”

    “小姐!”辛竹登时大惊,“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毁乱旁人姻缘,可是要遭报应的呀!”

    报应......

    前世里她深居闺阁,软弱怯懦,连一只蚂蚁都不曾踩踏,然而她又得到了什么?

    这世间当真有报应吗?

    也许前世懵懂天真的她会相信所谓的报应,今世的她,却只相信自己。

    指尖用力,水仙花便被揉搓得一团凌乱,扔在了炕桌上。

    陆嘉月的声音平静得似无波无澜的水面:“若真有报应,那就来吧。”

    过了两日,陆嘉月的身子已经痊愈,停了汤药。

    这日早起,难得是个晴天,久违的阳光照得庭院里明晃晃亮堂堂的,一眼望去,令人心底里也莫名生出几许暖意。

    陆嘉月去正房给姨母孟氏问安。

    她所住的春棠居,本就是曲家长房大院里的一处小跨院,出了东南角的月洞门向北,沿水磨石铺就的夹道行上百来步,再向东穿过一道垂花门,便是孟氏所住的正房了。

    这时才走过垂花门,抬头便见到大老爷曲宏从正房里出来,身着紫色官袍,气度威严,身后跟着两个小厮,看样子要出门去。

    陆嘉月忙恭谨行礼问安。

    曲宏停下脚步,神色温蔼,含笑问她:“身子可都大好了?”

    陆嘉月忙笑答:“多谢姨父系挂,已是无碍了。”

    “那就好,”曲宏点点头,“你姨母就在屋里,你进去吧。”

    行至正房台阶下,小丫鬟蝉儿已先笑着打起了门帘,屋里的丫鬟听见动静,自进去禀报,又有两个丫鬟出来相迎,正是荷香和莲香。

    “表小姐来了,夫人在里间和张嬷嬷说话呢,表小姐快进去吧。”

    进来正堂里,也是烧着地龙,满屋里热烘烘的。桌案上紫金小香炉里焚着檀香,几个穿青绸小袄的丫鬟拿了抹布和鸡毛掸子在打扫桌椅案几。

    荷香亲自打起里间的帘子,陆嘉月进去,只见孟氏穿一身绛紫缎绣西番莲纹夹绵褙子,头上戴着福纹眉勒,仪态端庄,妆饰素净,正坐在暖炕上和张嬷嬷说话。

    见了她进来,孟氏又嘱咐了张嬷嬷一句,张嬷嬷才告安出去了。

    因听见孟氏话里提及“如意庵里的香油钱也该添了”,陆嘉月便知这位姨母又是在为表哥曲松和表嫂徐氏烧香祈愿,以求子嗣之事而操劳。

    大老爷曲宏是曲家的嫡长子,曲松是嫡长孙,而曲松与徐氏成婚已有三年,徐氏仍未有身孕,即便旁人不说什么,孟氏的心里终究是有些担忧的。

    前世里陆嘉月在孟氏身边待了三年,对于孟氏的喜忧,自是再清楚不过。而且她记得,表哥曲松后来是有一个儿子的,只不过并非表嫂徐氏所出罢了。

    陆嘉月想要安慰孟氏一番,转念一想,自己不过一个闺阁女儿家,男女子嗣之事,若出自她口,未免显得于礼不合。

    于是只得装作不知。

第五章 躲避

    孟氏携了陆嘉月的手在身边坐下,细观瞧她脸色,白净里透着几分红润,已全无病态,这才彻底放下心来。www.uu234.net又摸了摸她身上的梅子青素缎夹袄,倒也还厚实,只是配着葱白的挑线棉裙,这一身穿着,未免就显得太过简朴了。

    还不如长房里的几个大丫鬟穿得鲜亮。

    孟氏不禁嗔责道:“你这孩子,怎么病了一场,反倒连衣裳都愈发穿得素净了?”

    陆嘉月低了头,浅浅笑道:“我也不知怎的,如今就爱看这青碧一类的颜色,从前那些粉紫烟红的,倒不大看得惯了。”

    从前是懵懂天真,自然爱那些柔嫩浅薄颜色,如今再世为人,心境早已面目全非,也只有青碧一色,清冷沉静,方能入眼。

    孟氏无奈地笑,眼里却满是爱怜宠溺,“也罢了,小姑娘家的,一时一个主意,你既喜欢青碧颜色,正好我这里有几匹好缎子,”说着吩咐一旁的大丫鬟春霞,“我记得上回大姑太太送的那些妆花宫缎里有一匹豆青的,还有一匹孔雀绿的,你挑了出来送去绣房,告诉她们好生给月丫头裁两件夹袄出来。”

    春霞领命去了。

    丫鬟们又摆上热茶点心,陆嘉月陪着孟氏说些家常话,荷香挑了帘子进来,笑道:“夫人,四少爷回来了,过来给您问安。”

    陆嘉月正拈了一枚芝麻螺酥放进嘴里,闻言顿时噎住,强忍着不动声色地饮了两口茶水,缓过来了气儿,立刻就站了起来,“姨母,我先回房了。”

    孟氏以为她是要避男女之嫌,遂笑道:“不必见外,是你姨父的侄儿,二房的榕哥儿。”

    前世里在曲家住了三年,她又怎会不知四少爷是谁?

    只是实不想再相见罢了。

    孟氏见她微低着头,咬着嘴唇站在那里不吱声儿,很是为难的模样,忙道:“那你去碧纱橱里待会儿可好?那里面也暖和,我让人把茶水点心给你送过去。”

    陆嘉月应了,转身匆匆就往外走。

    待到四少爷曲榕进来正堂,目光无意一瞥,只见一个柔弱纤细的青色背影,眨眼间闪进了正堂西边的碧纱橱去。

    进了里间,给孟氏问安,孟氏很是高兴,颇热络地嘘寒问暖。

    曲榕是侄儿,倒不用避讳太多,就在方才陆嘉月坐过的地方坐下了。莲香奉上热茶,他陪着孟氏说话,不过片刻,鼻间便闻到一股香气,极清幽淡雅,从前从未闻过,可是待要凝神细嗅,那香气却又消失了。再缓一气儿,那香气却又重在鼻间萦绕悠荡。

    又见一旁炕桌上留有一个茶钟,便知方才必有女眷在此陪伴孟氏。因听见他来了,才避嫌而去了。

    曲榕心中不免疑惑。

    难道是那一道青色背影?

    碧纱橱虽小,却也是陈设齐全,温暖舒适。

    陆嘉月坐在软榻上,心绪如潮,难以平静。

    四少爷...曲榕。

    是前世里曾经令她倾心爱慕,又令她心碎的人呵!

    她怪自己大意,竟忘了今日是十五,国子监里每月初一、十五停课休假,曲榕在国子监读书,逢假必要回曲府来,给长辈们问安,打点衣物琐事。

    还好躲得快,若是这样乍然相见,她真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对他。

    前世里她初到曲家,便被曲榕的品貌才学所吸引,曲榕亦有意接近于她。本是情窦初开的懵懂年纪,私下里几番来去,经不住他甜言蜜语,情深意切,不禁沉醉于其中不可自拔,终将一颗芳心暗许。

    他说,让她耐心等候,待春闱金榜题名之后,必向父母长辈陈情,以三媒六聘之礼,光明正大娶她为妻。

    她满心憧憬期待,然而还未等到春闱,他却另娶旁人。

    他又说一切非他所愿,皆为父母所逼迫。他说若有来世,必不会再负她。

    他说得那样真挚,一如初时表白心迹那般情深意切,说到不能自已之时,甚至热泪成行。泪水直落在她手心,有如千斤般沉重,将她的一颗心彻底砸得粉碎。

    ......

    窗外晴空如洗,阳光明媚,不知从何处飞来几只小雀儿,落在后院一株腊梅枝头,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

    这样安宁平静的时光,仿佛前世的人事,都只是她做的一场梦。

    梦里梦外,唯有她自己一个。

    小雀儿叫唤了一阵,你追我逐的,又扑扇着翅膀飞走了。阳光依旧明媚,腊梅树结着一树的花苞儿,一切了无痕迹。

    前尘往事,爱怨嗔痴,已俱如烟矣。

    今世只愿两处相宽,各自安好,再无牵葛。

    曲榕向孟氏告了安,从长房出来,候在院墙下的小厮双喜猫着腰跟了上来。

    见曲榕若有所思的神色,遂问:“少爷,您怎么了?”

    曲榕负手踱步前行,并不看他,“大伯母身边是不是来了什么女眷?”

    “少爷瞧见啦?”双喜嘿嘿一笑,“是大夫人的外甥女,姓陆,闺名说是唤作嘉月。就是初二那日,您回国子监去了没多大会儿,她进的府。”

    曲榕闻言,微微迟步,“她父亲可是新任云贵布政使陆勉?”

    “正是呢,云贵那地界儿穷山恶水,她父亲疼她,所以便将她留下来交给大夫人照养,”双喜涎着笑脸,看曲榕,“少爷,您说,那陆家表小姐的模样可是生得妙极了?”

    “哦?我却没瞧见,”曲榕笑了笑,颇有意味地看着双喜,“你这小子倒是说说,怎么个妙法儿?”

    双喜抓耳挠腮想了半晌,却想不出个一词半句用来形容陆嘉月的容貌,只得讪笑,“小的没读过书,可形容不出来总之,是极招人疼的了。”

    曲榕心里微有失望之感,抬手在双喜头上弹了一指,“你这双狗眼里能瞧出什么好人儿来,我却不信,多半是你胡诌。”

    双喜捧着头,只能忍痛陪笑。

    曲榕又往三房和四房去问过了安,才折转回二房。

    二夫人段氏在廊下翘首以盼。

    曲榕才走进庭院里,段氏已迎上前去,嗔怪道:“去问个安罢了,怎的也这么久?”

    曲榕微笑,“在祖母和大伯母屋里略坐了坐,陪着说了会儿话,三婶院里不清静,我便没有久待,四婶正忙着,也只问候了一声儿就出来了。”

    “倒是愈发懂事了,”段氏这才转嗔为喜,“饿了吧?快进去,午饭都备下了。”

    小厮双喜在院外便已退了下去,正房台阶下两三个丫鬟争着上前打起门帘子,簇拥着段氏和曲榕进来正堂,地龙烧得正旺,暖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段氏的大丫鬟玉屏和翠屏服侍着曲榕换了衣裳,一旁朱漆镂花楠木八仙桌上碗碟罗列,腾腾冒着热气,都是曲榕素日爱吃的菜式。

    段氏与曲榕相对而坐。

    “多吃些羊肉,天气冷了,羊肉最暖身子,”段氏执着银箸不住地给曲榕夹菜,“在国子监里可没有这样可口的饭食前几日打发双喜给你送去的参杞乌鸡汤可喝了么?”

    羊肉炖得酥软,入口滋味鲜香,曲榕却皱了眉头,“国子监里饭食虽清淡些,倒也不算太差,母亲今后就不要再让双喜往国子监里给我送饭食了。”

    段氏眉心一挑,“那可不行,国子监里的饭食即便过得去,又如何比得上咱们府里小厨房的手艺?你成日里读书,最费精神,若吃得不好,身体哪消受得住?再说了,三五日才送一回,我还嫌少了呢,你若是愿意,我天天儿地让人给你送都行。”

    正说着,忽然庭院里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往正堂里来了。

第六章 准则

    脚步声进了正堂,段氏一抬头,便笑道:“慢些儿走,又没人赶你。www.uu234.net”

    曲榕扭头望去,不出意外,正是段氏的娘家侄女,段文欣。

    段文欣似走得急了,尚抚着微微起伏的胸口,娇怯怯地笑道:“表哥回来了,”福了一礼,“表哥安好。”

    曲榕不待她话说完,已转回头来,鼻间“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段氏看曲榕一眼,又对段文欣笑着招手,“过来坐,”拉了她在身边的锦凳上坐下,“可用过饭了?若是没用,就和你表哥一块儿吃吧。”

    说着,目光落在曲榕脸上。

    曲榕的眼睛却只在桌上的碗碟之间来回,既不接段氏的目光,也不看段文欣。

    “不敢扰表哥用饭,姑母,我待会儿再用也无妨。”段文欣轻声回答段氏,一双眼睛却不住地瞟向曲榕。

    曲榕年方十八,生得面如冠玉,眉目隽秀。身上穿着湖蓝缎四合天华纹夹袍,头上未戴四方巾,只用一枝紫玉簪子松松地将一头如墨黑发绾在头顶。湖蓝色明亮澄净,衬得他肤色白皙,目灿如星,比起往日更显俊逸。

    段文欣目光痴痴流连,不想曲榕忽然抬眼,正对上她目光,她心里一慌,忙垂下了眼睛。

    段氏将此一幕看在眼里,只作不觉,仍旧笑呵呵地,“那也罢了,待会儿和我一起吃。”

    不多时,饭毕,丫鬟们伺候着漱口净手过了,曲榕就要出去。

    段氏知道留他不住,只得道:“去吧,正好我也要给你理些厚毛衣裳出来,晚间时候再说话。”

    曲榕应了,转身就往外走。

    段文欣神色怏怏地望着曲榕离去的背影,轻声道了一句“表哥慢走”,被曲榕只作没听见,抛在了身后。

    隔天早间,陆嘉月故意起得迟些,估摸着曲榕也该出府回国子监去了,这才出门往孟氏的正房来。

    孟氏携了曲英,正要往曲老夫人的上房去问安。

    陆嘉月因听说这几日里曲老夫人也病着,便欲随了孟氏一道去问安。

    孟氏道:“如此也好,你病了那些日子,老夫人还问了你几回呢,如今她老人家病着,你去瞧瞧也是好的。”

    孟氏走在前头,陆嘉月与曲英携手,说说笑笑地跟在后头,众丫鬟婆子簇拥着,一路来至曲老夫人的上房-菊安堂。

    陆嘉月初入曲府那一日,便来菊安堂拜见过曲老夫人。只是此时想来,也都是前世的事了。

    曲老夫人孀居数年,性情端重,素来喜爱菊花风姿高洁,陆嘉月今日重来,只见庭院中的菊花依旧开得如火如荼,纷繁绚丽一如前世。

    五六个穿着水红缎子袄的丫鬟迎上来,行礼的行礼,打帘子的打帘子,将孟氏母女与陆嘉月迎至曲老夫人的宴息室。

    曲家虽非公候王爵,却也是世代簪缨,在燕京亦算得是根基稳固的高门望族。故而这宴息室虽只是曲老夫人日常起坐的一处地方,却也是布置得甚是雅致华丽,装点摆设无一不精。

    曲老夫人头戴貂绒额帕,身穿鸦青缎金丝团绣福纹大袄,半搭着一张簇新的彩织百花羊绒毯,倚着个银紫缎绣黄绿二色菊花的大引枕,懒懒地歪在暖炕上,身旁围着四五个大丫鬟,身前锦凳上坐着一个穿宝蓝缎绣如意纹夹袄,头上梳着桃心髻的妇人,那妇人手中端着一盏燕窝牛乳羹,正一勺一勺地喂给曲老夫人。

    丫鬟们纷纷向孟氏行礼,那妇人闻声转过头来,三十出头的年纪,一张小巧圆润的面容,细眉丹目,秀鼻薄唇,正是曲家四夫人,方氏。

    方氏未语先笑:“大嫂子来了。”

    孟氏点了点头,先瞧了瞧曲老夫人的脸色,在暖炕下面的锦凳上坐了,柔声问:“老夫人今儿可觉得好些?”

    曲老夫人是曲老太爷的继室,曲老太爷故去多年,曲老夫人却还不过花甲之年,身处富贵锦绣之中,养尊处优,虽发间花白,面上却依旧光润,不见几丝皱纹,此时只因在病中,才略显出几分憔悴。

    曲老夫人笑了笑,“原也不是什么大病症,只是入了冬,着了些寒气罢了。今儿倒觉得这身子比昨儿松泛了些。”

    “那就好,”孟氏见曲老夫人用完了羹,便接过丫鬟们递上来的温白水,亲自服侍曲老夫人漱了口,“程太医的方子向来用药温和,多以调理静养为主,老夫人再喝上两副汤药,静养几日,想来也就大好了。”

    方氏笑着接过话头,“可不是?程太医的本事,大家都是瞧得见的。大嫂子的外甥女病得那样重,喝了他几日汤药,就痊愈了,老夫人不过是为时气所感,想来自然痊愈得更快些。”

    孟氏闻言,便向曲英递了个眼色。

    曲英会意,牵着陆嘉月的手,上前与曲老夫人行礼问安。

    曲英是常来菊安堂的,言行举止自是熟稔。陆嘉月此时说来尚只来过菊安堂一回,然则前世里在曲家住了三年,曾随孟氏和曲英来过许多回,故而也算不得陌生,便落落大方地随着曲英一道给曲老夫人和方氏行了礼。

    曲老夫人见陆嘉月今日神态竟全不似初到那日一般胆怯瑟缩,不觉有些意外,留心细细瞧着,见她模样儿依旧柔弱娇嫩,只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更见清澈明亮,眼神里更透着一股沉静如水的气韵。

    于是心里不由生了几分怜爱之意,向陆嘉月点了点手,将她招至身前,含笑拉着她的手又细瞧一番,抬头对孟氏道:“这孩子,病了一场,却像换了个人似的,模样气度愈发出众了。”

    曲老夫人夸好,方氏自然跟着捧赞,“老夫人向来眼光最是独道,我原还说这孩子是个极招人疼的瓷娃娃,如今一瞧,可不成了人见人爱的金娃娃了?”

    一句顽笑话引得满屋里人都笑起来。

    陆嘉月唇角弯弯,笑得极是温婉柔顺,依依行礼,谢过了曲老夫人和方氏的称赞。

    曲老夫人果然又对她更添几分喜欢。

    孟氏瞧在眼里,也跟着高兴。

    陆嘉月虽跟着她养在长房,一饮一食却都出自曲家官中的花费,三两日尚无不可,若是时日长久,难免上下人等背地里嚼些闲话舌根,以为陆嘉月占了曲家的便宜。可是如果得了曲老夫人的另眼相看,谁还敢小瞧了陆嘉月去?

    需知曲老夫人的态度,正是曲家上下人等行事的“准则”。

第七章 把戏

    宴息室里众人正陪着曲老夫人说笑,忽有个穿粉绸夹棉比甲的丫鬟悄悄走了进来,俯身与方氏耳语了几句。www.uu234.net

    陆嘉月自然识得,是方氏的大丫鬟宝钿。

    也不知宝钿说了什么,只见方氏立刻沉了脸,细眉微蹙,道:“她没有眼力见儿也就罢了,你如今竟也跟着呆笨起来?不见我正伺候老夫人,倒在这时候上赶着来请什么示下!”

    声音虽不大,众人却都听见了。

    曲老夫人便问何事。

    方氏忙笑着回:“是郑旺家的,因大嫂子那里新添了几个丫鬟婆子,她竟就不知道如何发放月钱了,倒赶着这节骨眼儿让宝钿来问我她也是办老了事儿的人,如今竟愈发糊涂了。”

    方氏是曲府里主持中馈的当家之人,郑旺家的是她的陪房,管着曲府内院上下人等的月钱份例之事。

    孟氏闻言,心下明白方氏所说正是为服侍陆嘉月而添置的那几个丫鬟婆子,她原本便不想为此事多生枝节,遂道:“各房使唤的人原都有定数,我院子里既添了人手,她们每月的月钱就从我的份例银子里划了过去,发给她们吧。”

    曲老夫人略一凝眉,正欲开口,却是方氏先笑道:“大嫂子说的哪里话,都是一家子骨肉,分得这么清楚做什么?若是连这点丫鬟婆子们的月钱都要从大嫂子的份例里划过去,那教外人知道了,只怕要取笑咱们曲家小气呢。”说着,吩咐宝钿,“去告诉郑旺家的,照着规矩发下去就是了。”

    孟氏不缺这些微银两,自然不想担了这白占官中便宜的名声,再欲推辞,曲老夫人道:“老四媳妇说得在理,老大媳妇你若再推辞,那就见外了。”

    既然曲老夫人都发了话,孟氏也只得无奈应了。

    陆嘉月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一旁,看似静默无言,心中却明了通透。

    前世里她便知道四夫人方氏这位当家之人的精明圆滑,非是一般,且曲家四位老爷,大老爷曲宏和二老爷曲宪是早年间亡故的吴氏老夫人所出,三老爷曲宥是庶出,只有四老爷曲宁是曲老夫人亲生的儿子,方氏这位四儿媳妇自然也最得曲老夫人欢心。有曲老夫人做靠山,她又有手段,打理起家事来自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宝钿是跟在方氏身边多年的大丫鬟,又岂会如此没有眼色,在方氏服侍曲老夫人的时候,进来请什么示下?眼前这一幕,多半是方氏一早就吩咐下了宝钿,故意在曲老夫人面前玩的小把戏而已。

    为的也无非是想在曲老夫人面前做个好人,博个持家有道,宽容大度的好名声,再顺便让孟氏欠着她一份人情。

    不过方氏虽有心计,又擅使手段,却好在心肠并不坏,至多算是个颇有城府的内宅妇人罢了。

    众人又陪曲老夫人说笑一阵儿,眼见就到午初时分,各房里要预备用午饭,众人才告安出来。

    陆嘉月因见菊安堂庭院里的菊花开得实在是好,不由迟步多看了几眼,曲英瞧见了,便道:“后园子里也有,都是花房里才培出来的,你若是喜欢,我带你去瞧瞧?”

    曲家的后园,从前其实是一赵姓官员家的花园,后来赵姓官员离京归乡,将府邸售卖,因两家府邸相背而立,曲家便将赵府的花园给单买了过来,打通墙院,改为自家的后园。那园子原本面积不小,又建得精致,其中不乏亭台水榭,溪涧假山,至于草木花树更是葱茏繁茂,曲家买来之后,又再度修葺,精心打理,如今景色是愈发地好了。

    前世里陆嘉月不大去后园,今日天气晴好,倒有些想去走走,于是笑着点了点头。

    孟氏因陆嘉月大病初愈,又成日地待在屋里,正愁闷坏了她,闻言很是高兴:“今儿天好,就让你英表姐好好儿地带你在后园子里逛一逛,早上我让小厨房预备了水芹羊肉馅的饺子,待会儿回来和你英表姐一起吃。”

    往后园去要经过三房的院子,陆嘉月与曲英携手一路行来,还未到三房的院前,已远远有一阵吵闹声传来。

    曲英驻足听了片刻,凝眉一叹,“这必是二嫂嫂又在和二哥吵架了。”

    曲英口中的二哥,便是曲家二少爷,三老爷曲宥的独子曲槐。

    曲家除了三老爷曲宥,其余三位老爷皆有官职在身。然若论起钱财,却是三房最有钱。

    三老爷曲宥自幼不喜读书,学识平庸,无缘科举仕途,便帮着打理曲家官中的铺面,学了些做生意的门道。后来成年,娶了出身山西太原府巨贾之家的黄氏为妻,正是如今的三夫人。黄氏母家历代行商,二人成婚后,曲宥索性跟着黄家的人做生意,二十余年下来,如今他一个房头名下的钱财产业,竟比曲家官中历代所积攒下来的还要多出几成。

    商人重利,身份低下,历来受人轻视。更何况曲家又是官宦世家,三房行商贾之事,虽有钱,却也因富而不贵,自觉心虚。曲槐也是一个不会读书的,三房仕途无望,便只能在儿媳妇身上做文章,以谋求些颜面。可是略有些门第的官家,便要自恃身份,不肯与商贾联姻。

    后来好一番寻摸,花费重金娶了京兆尹府一个六品主薄的女儿胡氏为媳,做了曲家的二少奶奶。

    三房自以为娶了个官家小姐进门,也算是脸上增光,谁料胡氏竟是个性子骄横的,偏曲槐又纨绔,常在外拈花惹草,胡氏便仗着自己官家小姐的身份,有恃无恐的与曲槐闹脾气,曲槐拿她无法,曲宥与黄氏更是不敢委屈了这位官家出身的儿媳妇,是以小夫妻两个每每吵闹,也都只能由着胡氏去。

    胡氏的呼喝叫嚷之声,不断传入耳中。

    陆嘉月不欲再听下去,伸手牵住曲英的衣袖,“姐姐,夫妻吵闹,只怕有些话不是咱们能听得的,咱们还是快些走开吧。”

    曲英点点头,拉了陆嘉月的手走开,待离得远了,却还是忍不住又是一叹,“我只是觉得二哥可怜,那样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竟被二嫂嫂一个弱质女子给呼来喝去的。”

    “这有什么可怜的?”陆嘉月不以为然地笑,“这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个中意趣,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方能领会呢。”

第八章 试探

    时已初冬,后园中花木疏落,自不如春夏之时青翠繁茂,倒是沿着亭廊摆着的数十盆菊花,迎霜而开,风姿清雅,煞是喜人。m.www.uu234.net

    陆嘉月与曲英边走边赏玩,园中不见闲人,只有辛竹和红绡两个丫鬟跟在身后,甚是清静。

    一时行至一株腊梅树下,腊梅清香幽然令人欲醉,陆嘉月轻折了一枝,捏在手中把玩,忽“哎呀”一声,笑了起来。

    “姐姐,你快瞧,这花骨儿竟是并蒂相连的呢。”

    曲英正自伸手攀着一枝腊梅于鼻间轻嗅,闻言笑道:“胡说,这并蒂相连的向来只有荷花,必是你看错了。”

    陆嘉月揉了揉眼睛,嘻嘻一笑,“果然是我看错了。”

    曲英从她手中拈过花枝,看了一眼,只是一枝寻常的腊梅花,哪里来的并蒂相连?

    于是一笑置之,“你这眼神,明儿该让人给你换上个决明子的枕头用一用了。”

    “姐姐取笑我,”陆嘉月微蹙了眉,一副委屈地模样,“这腊梅花没有并蒂相连的,人却是有的”

    “又胡说了,”曲英笑着睨她一眼,“人非草木,各自为生,如何并蒂相连?”

    陆嘉月一本正经地道:“男女夫妻,本为一体,可不就是并蒂相连了么?”

    曲英不想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先是一怔,继而忍不住笑出声来,“是在哪里学得这些话?倒说得有几分道理。”

    “是我自己悟出来的,”陆嘉月笑得颇得意,接着拿手中的绢帕掩嘴轻声道,“我知道姐姐与娄家少爷定了亲,来日成婚,姐姐与姐夫夫妻一体,恩爱缠绵,正是并蒂相连了。”

    曲英面上登时飞红起来,一跺脚,佯怒道:“愈发胡说了,这不是我取笑你,竟是你这个小丫头来取笑我了,再这样,我可不理你了。”

    陆嘉月忙拉着曲英的衣袖,晃个不停,“我错了,我错了,姐姐,我再不胡说了。”

    “知道错了便好,”曲英这才转“怒”为喜,拉起陆嘉月的手,“以后在旁人面前可不能再说这些话了,看旁人笑你不知羞呢。”

    “我听姐姐的,”陆嘉月将头点得似小鸡啄米一般乖巧,忽而眼珠一转,眨了眨眼睛,“姐姐可见过娄家少爷么?”

    曲英哭笑不得,见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企盼,倒让自己不忍心敷衍,只得回她:“...倒是匆匆见过一面。”

    “如何?”

    “什么如何?”

    “自然是娄家少爷品貌如何呀!”

    曲英又羞又急,实在不知陆嘉月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竟一个劲儿地将话头引到她的婚事上。可是到了她这般如花年纪,少女怀春,对于自己的姻缘心里总是有几分幻想和憧憬的。

    深居闺阁,平日里也无人与她谈论她的婚事,眼前陆嘉月的一番话,倒有些触动了她的心思。

    于是细回想着与娄文柯见面之时的情形,低声幽幽道:“那日是娄夫人带了娄少爷来拜访祖母,我躲在屏风后头,悄悄瞧了一眼罢了,祖母和四婶倒是都说他品貌端方,我倒是瞧得不大真切,如今自然也是不记得了。”

    陆嘉月只管拿眼睛细瞧着曲英的神色,口中笑道:“想来姐姐大约正是那时对娄家少爷动了爱慕之心了。”

    “不过匆匆一眼,哪里来的爱慕之心?”曲英淡淡地笑着,眼中却毫无眷念神往之色,“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须彼此爱慕?咱们家与娄家是世交,又门当户对,祖母和母亲都说这门亲事妥当,我自然会依从她们的意愿。”

    陆嘉月闻言,心头一松,似一块久悬的大石落了地。

    看来曲英虽愿意嫁给娄文柯,只不过是遵从长辈心意,而并非对娄文柯心存爱慕。

    如此一来,即便斩断这段孽缘,也不必担心曲英会因此受到伤害。

    京都官宦人家多如牛毛,再给曲英从中挑个好夫君便是。

    陆嘉月心中主意暗定,大为松快,也就不再纠缠于曲英与娄文柯之事。抬头向四周张望一番,见东南方向有一片枫林,几十株枫树连在一起,枫叶火红如半天云霞,甚是壮观。于是指了枫林,“姐姐,咱们去那边瞧瞧可好?”

    曲英顺着她目光望去,微笑颌首,“那枫林里还有个亭子,叫做枫晚亭,咱们走了这一路,正好去亭子里歇一会儿。”

    枫林里有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道,陆嘉月与曲英进了枫林,沿着小道往里走,眼见一座小巧精致的六角凉亭就在眼前,却发现亭子里已经有人。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于亭中倚栏而坐,身上穿着葱绿素缎夹袄,秋香色锦裙,头上梳元宝髻,戴着两朵草绒珠花,生得十分娟秀清丽的模样。

    只是这少女此时眉目之间颇有愁郁之态,一旁立着个丫鬟,也是一脸的忧色。

    忽而风起,吹得枫叶簌簌声响,那少女与丫鬟的对话也被风吹送至陆嘉月与曲英耳中。

    “一个月里也不过见两回面,表哥却总是对我这样冷淡,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小姐还是再忍耐些吧,兴许姑太太自有安排。”

    “姑母能有什么安排呢?她眼看着表哥这样疏远我,却也无动于衷。昨儿晚上我和她说想回沧州去,她却又极力挽留我...”

    “小姐来曲家也不过才两三个月,怎么就好说回去的?这若真是回去了,想再来可就难了。”

    “我不过是试探姑母罢了,哪里就是真的想回去呢...我怎么舍得从此再不见表哥...”

    陆嘉月与曲英听得清楚,顿时面面相觑,甚觉尴尬。

    曲英拿帕子摒了摒鼻间,压低了声道:“这倒是巧了,没想到她也在这儿,还让咱们无意间听到了她的心事。”

    其实前世里陆嘉月便见过那少女数回,只是今世她到曲家时日尚短,说来自然是还没有见过的。

    于是装作不识,询问曲英。

    曲英道:“是二婶娘家的侄女,名叫段文欣。”

第九章 恩下

    二夫人段氏的娘家侄女,段文欣。顶 点 X 23 U S

    前世里陆嘉月与曲榕私下往来,暗定终身,却从始至终不知曲榕的这位表妹,竟也和她一样,爱慕于曲榕。

    只可惜二人都未与曲榕结成姻缘,在曲榕另娶旁人之前,段文欣便由二夫人段氏做主,嫁人为妾。

    如今想来,段文欣既待在段氏身边,曲榕又怎会不知她的心意,必是视若无睹罢了。段文心却还幻想着她的姑母段氏会为她做主,成全了她对曲榕的一片痴心。

    冬日风凉,又送来了段文欣的一声幽幽叹息,低得几不可闻。

    陆嘉月也不知为何,忽然就觉得段文欣有些可怜。

    于是悄声对曲英道:“姐姐,咱们还是别过去了,不然她必疑心方才的那些话都被咱们听去了。”

    “倒也是,何必让她难为情,”曲英向凉亭那边望去,段文欣主仆二人正自相对无言,并未发觉近旁有人,便指了另一边,那边有个莲池,养了好些锦鲤,咱们且去瞧瞧。”

    陆嘉月点点头,二人悄悄离去。

    来到莲池边,这季节自然早已没有莲叶莲花,只有一池碧水,清澈见底,数十尾颜色各异的锦鲤晃着鱼尾在水中游哉悠哉。

    过了两三日,内院里发放月钱,桔香去郑旺家的手里领了回来,交给辛竹。

    辛竹点了点,共是十一两八百文钱。

    陆嘉月颇感意外:“怎么这样多?”

    她是知道的,桔香柚香是二等丫鬟,月钱八百文,打帘传话的莺儿燕儿,是三等丫鬟,月钱六百文。她们四个本就是长房的人,原在孟氏屋里伺候,如今不过是孟氏拨来服侍她,换了个屋子当差而已,每个月的月钱却都还是在孟氏屋里领。

    算来也只有新添置的两个负责洒扫的小丫鬟和两个粗使婆子该在她屋里领月钱,可是每人不过才四百文的月钱,加起来该是一两六百文,哪里就多出十余两来了?

    辛竹解释道:“两个小丫鬟和两个婆子各领四百文,共是一两六百文。余下的十两二百文,据桔香说,是郑大娘遵照四夫人的意思给的,其中八两,是比照着府里三位小姐每月的月例,也一样给小姐的,我呢,也和大夫人身边的春霞姐姐一样,可得一两,还有一两二百文,是给小顺小成的,也是照着这府里的规矩,小厮每人每月六百文。”

    陆嘉月闻言,更感惊讶。

    前世里她在曲家住了三年,可从不曾领到过半文的月例银子,今世初来乍到,不但和曲家的三位小姐一样领八两的月例,就连她身边的辛竹和两个小厮也都有月钱可领了。

    难道就因为前几日得了曲老夫人的几句夸赞么?

    果然曲家上下的人都是看着曲老夫人的态度和脸色来行事啊,四夫人虽是当家之人,亦不能免俗呢。

    看着摆在眼前的银子,陆嘉月受宠若惊之余,心思一转,就有了个主意。

    于是吩咐辛竹:“你拣三两二百文出来,发给那两个小丫鬟和两个婆子。”

    辛竹笑道:“小姐莫不是算错了?她们四个只需一两六百文便够了。”

    陆嘉月淡然笑道:“我瞧她们平日里做事也还勤勉,给个双份的月钱又有何妨?”又道,“还有桔香柚香,莺儿燕儿,她们四个原是姨母屋里的人,我更不该薄待了她们。虽然她们都在姨母屋里领月钱,咱们这边也再给她们添上一份吧。”

    辛竹不曾想陆嘉月会如此安排,愣了片刻才道:“也好,今后她们做起事来更该用心了。”

    陆嘉月想了想,又道:“算一算还余下五两八百文钱,绣房给二两,小厨房给三两,还有八百文钱,就单给了柳大娘吧。”

    辛竹愈发愣住,“小姐,这八两的月例银子毕竟是四夫人的一番好意,你竟一文也不留下,全都要赏出去么?”

    陆嘉月轻声叹了叹,道:“你想一想,我来在曲家这些日子,给上下添了多少麻烦?又是请医治病,又是让绣房裁衣裳,小厨房里每日预备的饭食就更不用提了。咱们如今是寄人篱下,无以为报也就罢了,怎么还能要人家的银子呢?”说着,顺手拨了拨桌上的银子,“左右这银子本就出自曲家官中,我也不过是用它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而已,更何况,我也不缺银子花费,对不对?”

    辛竹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听陆嘉月如此一说,也明白过来,“还是小姐想得周全,这样一来,这曲府里的丫鬟仆妇们可要对小姐奉若神明了,还能让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咱们小姐可不是什么寒门小户的出身,才不会将一点月例银子放在眼里。”

    陆嘉月点点头,“正是如此。以后每月领了月例银子来,你便只管按我方才说的发下去就是了。”顿了顿,又笑道,“你跟着我也有好几年了,上回涨月银还是两年前,如今也给你再添上一倍吧,还有小顺小成,也不能独撇开了他两个,也各添上一倍。咱们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不好商量的?顾全了人家,也不能亏待了自己。”

    要领双倍的月钱,辛竹自是喜出望外,立刻就要给陆嘉月磕头谢恩。

    陆嘉月忙拉住了她,冲她眨了眨眼睛,“先别忙着磕头,你比我大两岁,我记着呢,你的嫁妆我必给你置得丰厚体面,来日有得你谢恩的时候呢。”

    辛竹登时红了脸,嗔道:“小姐竟也学会取笑人了。”

    陆嘉月笑道:“顽笑归顽笑,这月例银子虽然我一文也没留下,但是四夫人的这份人情还是得还回去,”微一思索,“这样吧,你将咱们从江南带来的苏缎里挑出两匹颜色老成的,再附上一盒雨前龙井,让桔香送去曲老夫人的上房,再挑两匹颜色鲜亮的,附一套文房四宝,让柚香送去四房。这些东西虽也不值多少银子,也算略表咱们的回敬之心。”

    颜色老成的缎子和雨前龙井,自然是送给曲老夫人的,颜色鲜亮的缎子和文房四宝,则是分别送给四夫人方氏的一双儿女,曲家的三小姐曲薇和五少爷曲桦。

    陆嘉月记得三小姐曲薇最喜欢穿颜色鲜亮的衣裳,而曲桦这时候不过才**岁,正请了先生在家教授课业,文房四宝,正好他也用得上。

第十章 兄妹

    辛竹自出去安排发放月钱之事,不多时院里的众丫鬟婆子都得了消息,由桔香柚香领着,齐刷刷跪在外头廊下,给陆嘉月磕头谢恩。顶 点 X 23 U S

    陆嘉月最受不得这些大礼,先拉了桔香柚香起来,又让她二人去将众丫鬟婆子拉起来。一阵忙乱还没消停,小厨房的管事朱大娘和绣房的管事吴大娘也前后脚地来了。

    二人对陆嘉月皆是感恩戴德,尤其是朱大娘,简直都快喜极而泣了。

    陆嘉月笑着客气敷衍,闹了好一阵儿才终于安静了。

    转过天来,用过早饭,陆嘉月往孟氏的正房来。

    丫鬟仆妇们见了她,更比往日恭敬。

    进来厅堂,孟氏正看着丫鬟们往炭炉里添银霜炭,一见陆嘉月进来,便上前携了她的手来到里间,含笑问她:“是谁教你那样做的?”

    陆嘉月心知孟氏所问的是昨日发放双份月银的事,微微一笑,道:“倒也不是谁教的,是我自己不想要,便都赏了出去。”

    孟氏点点头,看着陆嘉月的目光里满是赞许之意,“你这个小丫头,你父亲离京之前千咛万嘱让我好生照顾你,说你年纪幼小,诸事不知如今瞧着,竟是比你英表姐还要懂事呢。”

    陆嘉月脸上一红,倒有些不好意思,“我哪里懂得什么,只不过是想着自己住在府里时日尚短,却已经给上下添了诸多麻烦,心中过意不去罢了。这月例银子的事,我晓得是老夫人和四夫人有心疼我,可是我毕竟不是曲家的人,若再要曲家的银子,实在于心难安...”她抬头看着孟氏,眼神里带着几分困惑不安,“姨母,您说我这样做究竟对不对?”

    “你做得很对,”孟氏轻柔地摩挲着陆嘉月的一双小手,轻声叹了一叹,“好孩子,你还小,有些话姨母也不便与你明说。你只管安心在这里住着便是,万事皆有姨母为你做主,便是银子不够花,只管和姨母说一声儿便是,可千万别和姨母见外。至于旁的,咱们宁肯要强些,也不能失了该有的气度,白白地自轻身份。”

    陆嘉月心中了然。

    曲家虽然富贵,可是她却只是个寄人篱下的表小姐,若真收下了那月例银子,曲家上下人等嘴上不会说什么,只怕心里却会以为她眼皮子浅,贪慕钱财,而因此小瞧了她去。

    她又不缺银子花,何必自轻身份?

    “姨母的话我都明白,”陆嘉月轻轻点头,“姨母放心,爹爹离京之前给我留下的银子,只怕花到爹爹回京,我也是花不完的呢。”

    孟氏怜爱地摸一摸陆嘉月粉嫩的脸颊,笑道:“小丫头,说得好像知道你父亲何时回来似的。”

    陆嘉月笑了笑,没有再接话,心头却颇感沉重。

    前世里父亲和曲家遭遇灭顶之灾,自己也身陷污浊之地,如今自己俨然又重活了一世,难道还要再眼睁睁地看着前世的一切重演么?

    当然不能!

    可是自己又该如何,才能改变前世里所发生的一切,挽救所有人的命运?

    陆嘉月兀自想得出神,忽然门帘子一挑,她茫然抬头,却是表哥曲松进来了。

    天冷,曲松穿一件雪青色素缎夹袍,腰间系着朱红绦带,一应佩饰挂件皆无,头上也只用青玉簪子束发,虽是很家常的穿着,却不掩他眉目峻朗,气度从容。

    曲松作为表兄,向来对陆嘉月这位表妹的关怀疼爱并不逊于同胞的亲妹曲英,如今陆嘉月虽又重活一世,每见了曲松,仍是情不自禁地从心底里觉得亲近。

    于是忙见了一礼,甜甜笑道:“哥哥来了,今日怎的没去院部衙门?”

    曲松在铺着彩缎软垫的椅子上坐了,面上笑意晏然:“今日休沐,不必去衙门里。”

    曲松颇会读书,年少有才,二十岁上便已金榜题名,后殿试时又因学识出众,容貌峻朗而得天子青睐,钦点入翰林院为侍读,翰林院三年一散馆,出了翰林院,曲松又入了通政院,如今已官至正六品的通政知事。

    前世里陆嘉月偶尔听曲家的人私下议论,说曲松其人满腹才学,生性沉稳内敛,却又最是圆滑世故,是一块混迹官场的好材料。那时陆嘉月还不高兴,觉得“圆滑世故”四个字玷污了曲松,然而后来曲松步步高升,官运亨通,才可见旁人所言并非全是曲解。

    官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要想出人头地,光有满腹才学是远远不够的。

    可是即便曲松后来官居要职,曲家也未能因此而逃脱噩运。

    想起这些,陆嘉月心中不禁又是一番感叹。

    大丫鬟春霞倒了茶来,曲松接在手中,笑道:“不知母亲在与月妹妹说些什么体己话,瞧月妹妹的样子倒像是有心事。”

    孟氏笑道:“方才正说起她父亲,大约是又想她父亲了,都怨我,不该提的。”

    陆嘉月自然不能说什么,只微笑道:“姨母却是猜错了,我只是在想午饭有没有水晶粉蒸丸子吃罢了。”

    “这孩子,一个水晶粉蒸丸子,也值得想成这样?”孟氏满心里只觉陆嘉月可怜可爱,忙不迭地吩咐莲香,“快打发人去告诉小厨房,午饭要一个水晶粉蒸丸子,还要一个鸡丝炒银芽,英儿爱吃,余的菜你让小厨房看着做就是了。”

    “母亲怎的也不问问儿子午饭想吃什么菜?就只顾着疼两个妹妹。”曲松见孟氏高兴,也跟着凑趣。

    孟氏笑着睨他一眼,“都是有妻室的人了,还吃两个妹妹的醋。”

    曲松但笑不语。

    正说着,曲英也进来了,一见了曲松便笑道:“哥哥不在屋里,原来是到母亲这里来了,”说着指了身边的丫鬟红绡手中提着的朱漆描花食盒,“嫂嫂说这是哥哥特意为月妹妹留的,所以我就顺道带过来了。”

    孟氏便问食盒里装的是什么,曲松笑道:“倒是差点儿给忘了,昨日有个同科好友送了我几样糕点,说是他家新聘的江南厨子做的,滋味甚是地道,我想着月妹妹多年居于江南,必是吃得惯江南口味,就给月妹妹留下了。”

    陆嘉月满心里只觉得温暖感动,却说不出话来。

    几样江南口味的糕点罢了,原不值什么,偏曲松这样整日忙碌于官场之中的人,还记着她这个表妹曾居于江南,将这等吃食小事也为她放在心上。

    待陆嘉月向曲松道了谢,曲英笑吟吟道:“咱们家的小厨房虽说是手艺好,也能做江南风味的糕点,却只怕不及这个做得地道。”

    陆嘉月闻言,忙吩咐丫鬟们将食盒里的糕点摆出来,又亲自给孟氏和曲松斟了热茶,四人喝着热茶,吃着糕点,说说笑笑,倒也是其乐融融。

第十一章 发现

    待用过了午饭,陆嘉月陪着孟氏喝过了消食茶,回来春棠居,才知道小顺和小成已经等候多时。www.uu234.net

    进了里间,将丫鬟们都遣了出去,独留了辛竹在侧,陆嘉月这才开口问两个小厮:“事情办得如何了?”

    两个小厮站在下面打了个千儿,小顺回道:“自得了小姐的吩咐,奴才们每日里都悄悄地跟着那娄家少爷,发现娄少爷不常出门,两三日出门一趟,但是只要出去,就必会去一个地方。”

    说到这里,两个小厮对望了一眼,却停下不说了。

    “哦,”陆嘉月点了点头,“什么地方?”

    二人皆面露犹豫,过了片刻,小成才低声道:“是倚红楼。”

    “倚红楼?”陆嘉月不禁蹙眉,这样艳俗的名字,一听便知是烟花之地,心中不觉厌恶,冷笑一声,“原来娄少爷竟是这等雅好风月之人。”

    两个小厮见陆嘉月明白,便也不再说破,小成又道:“奴才们也都打听清楚了,娄少爷爱惜脸面,每次进去都走的偏门,而且每次都只找一个名叫香阮的姑娘。据倚红楼打杂的伙计说,娄少爷似乎有意给这个姑娘赎身,还说这个姑娘在倚红楼也是叫得上号的红人,赎身所需的银两可不少呢。”

    朝廷早有禁令,凡是官员,不论官阶高低,及其子侄,皆不可出入烟柳杨花之地。娄文柯出身官宦世家,又有婚约在身,竟视朝廷禁令为无物,做出寻花问柳,自辱门风之事。

    陆嘉月对娄文柯的厌恶之情顿时又更深一层。

    两个小厮见陆嘉月的一张粉脸绷得紧紧地,显然是在生气,心里不约而同地忐忑不安起来。

    他二人随在陆嘉月身边已有几年,还是头一回在自己的主子脸上见到如此“严肃”的神色。

    谁知陆嘉月默默思索片刻,竟然笑了起来,口中道:“如此也好”

    两个小厮闻言,惊得面面相觑。

    娄家少爷可是和曲大小姐定了亲的,如今背着人做下这等丑事,主子可是曲大小姐的表妹,竟然不为曲大小姐抱屈,反而赞好?

    陆嘉月自然不知两个小厮如何腹诽,以手支颐靠在炕桌上,神态悠闲,语带讥诮地道:“赎了身却又要如何安置人家姑娘?总不能光明正大的娶进娄府去吧?看来这娄少爷是想要金屋藏娇了,既要藏,那必得有地方才行,”含笑看着两个小厮,“还得辛苦你们,继续去盯着娄少爷,如果我没料错,他近日必会去购置房产,用来做他的温柔乡。”

    这一番话说得如此直白,把两个小厮听得一愣一愣的,就连身侧的辛竹也禁不住脸红了。

    陆嘉月却并不在意,只让辛竹给了两个小厮一两银子,算是赏给他们吃零嘴儿的,两个小厮领了银子,千恩万谢的出去了。

    对于陆嘉月如此反常的行事和态度,辛竹满心里疑惑,又见陆嘉月神色中竟有松快喜悦之意,不禁更是惊异。

    陆嘉月褪了紫缎夹绵绣鞋,蜷到了暖炕上,辛竹忙取了锦被给她搭上,她抬眼看着辛竹,目光沉着,“眼下你该晓得我为何想要拆散英表姐和娄家少爷的姻缘了吧?”

    辛竹却不言语,半晌,才轻声道:“英表小姐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家,若是嫁给娄少爷那样下作的人,就好比无瑕美玉掉进污泥里去了,也是可惜。”说着,看了看陆嘉月,“我只是觉得奇怪,小姐似乎早就晓得那娄少爷并非英表小姐的良人佳配。”

    陆嘉月拢了拢身上的锦被,脸上的笑意恬淡安静,“咱们初到燕京,我又上哪里晓得娄家少爷的为人去?只不过是因为英表姐待我实在是好,我视她为亲姐姐,为了她的终身着想,才多了这么一番手脚,想的也不过是让英表姐嫁得良人,今生姻缘美满而已。谁知这也真是赶巧了,歪打正着的让咱们看清了娄家少爷的本性。”

    “哎,这也是老天有眼,不忍见英表小姐误嫁。”辛竹叹了一声,又道,“只是英表小姐和娄家少爷已然定了亲,小姐究竟打算怎么办呢?”

    陆嘉月眉心一挑,胸有成竹地笑道:“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又过得几日,正是立冬。

    曲家的惯例,立冬是个大日子,需在曲老夫人的上房大摆筵席,阖家老小皆给曲老夫人祝酒恭贺,图个吉祥平安过冬的意思。

    筵席就摆在上房的花厅里,这日不过午后,花厅里丫鬟仆妇们便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到了晚饭时候,上房的庭院里挑起几十盏灯笼,远远望去,一片灯火通明。及进了庭院,便见花厅里人影幢幢,丫鬟仆妇们穿梭往来的身影,还有不时响起的说笑声,显然一派高门世宦之家的繁荣景象。

    进了花厅,上首的软榻坐着曲老夫人,一旁依旧是围着五六个丫鬟,四夫人方氏就坐在曲老夫人身侧的绣墩上,不知才说了些什么,引得曲老夫人笑呵呵地,很是高兴的样子。

    陆嘉月跟在孟氏、曲英和表嫂徐氏的身后,上前给曲老夫人问安。

    曲老夫人含笑颌首,目光穿过众人,独向陆嘉月望去。

    只见陆嘉月身段儿柔弱似柳,亭亭立于众人间,身上穿着一件芽儿绿的格朵纹缎子夹袄,玉白的棉绫凤仙裙,颜色式样皆正合时宜。又见她满头青丝披在肩后,头顶上梳着个双环髻,略微点缀了两朵珠花。脸上虽是脂粉未施,却莹白粉嫩,眉目清盈宛转,自有一种豆蔻少女才有的明媚天然之态。

    曲老夫人活到如今的年岁,于王公候府,官宦世家之中不知见过多少容貌出众的女子,正因为见得多了,反倒觉得都美得如出一辙,并无新意。独眼前这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儿,恍惚之间,竟让她觉得有一种宝珠在匣的感觉,似乎只待时光雕琢,便可显出其真正之光芒。

    曲老夫人忽然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也是娇丽明艳,笑靥如花。

    然而时光匆匆,终究催人老去,任她昔年如何美貌,也敌不过岁月风霜。

    美人迟暮,将军白头,皆为世间最无奈之事。

    曲老夫人心中微有感伤,却也有几分莫名的欣喜。只因她已经很久不再想起从前的自己,而陆嘉月的出现,却让她久违地想起了自己也曾经有过的那些年轻鲜活的时光。

第十二章 家宴

    曲老夫人满脸温柔慈爱,含笑将陆嘉月唤至身前,拉了她的手让她紧挨着自己坐下,“好孩子,待会儿开席,你就跟着我坐,咱们好好儿地吃饭,让她们自己闹腾去。顶 点 X 23 U S”

    陆嘉月不曾想曲老夫人竟会对她如此亲近,一时倒有些不习惯,不过老人家的话,总也不能不听,于是顺从地应了。

    一旁孟氏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亦是暗自惊讶。然而转念一想,婆婆向来喜欢伶俐漂亮的小女孩儿,自己的这个外甥女乖巧聪慧,模样儿也生得极好,婆婆喜欢她,倒也不足为奇。

    倒是四夫人方氏笑呵呵地对曲英道:“英姐儿,瞧你祖母这般喜欢你的妹子,你可吃不吃醋?”

    曲英心里正巴不得曲老夫人多多垂青于陆嘉月呢,又怎会吃醋?

    于是大大方方地笑道:“四婶说的哪里话,家里几个姊妹,祖母哪一个不疼的?如今不过是月妹妹初来乍到的,祖母一直疼着我们几个姊妹,如今自然该偏疼月妹妹一些,才不会显得厚此薄彼嘛。”

    众人都笑,夸曲英嘴儿甜,会说话。

    这时,忽有个小女孩儿走了进来,边走边嘻嘻哈哈地笑道:“大姐姐有气度,不吃醋,我心眼儿小,可要吃醋了。”

    说话的小女孩儿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身形娇小玲珑,头上梳双螺髻,身上穿樱粉缎子彩绣百蝶穿花的夹袄,湖绿六幅湘裙,容貌乖俏,神态娇憨,令人一望之便不由心生喜爱亲近之意。

    这小女孩儿正是四夫人方氏的女儿,曲家的三小姐,曲薇。

    说来曲老夫人膝下虽有三个孙女,却只有曲薇这一个小孙女是她的嫡亲血脉,疼爱关切之情,自然非旁人可比。曲家上下人等对此皆心知肚明,便也跟着对曲薇处处另眼相看,故而曲薇自幼便养成了活泼不拘,爱说爱闹的性格。

    方氏平日里对这个女儿也是爱若珍宝,只是此时众人在场,她难免觉得女儿有些闹腾,于是微微皱眉,轻声责怪道:“长辈们跟前,不许满嘴混说。”

    曲老夫人素日最疼这个小孙女,不忍方氏责备她,忙将她唤至身前,也挨在自己身边坐下了。

    曲老夫人笑吟吟地将曲薇半搂在怀里,只看不够似的,看了脸蛋儿又看身上穿的衣裳:“今儿穿的这件夹袄倒是颜色鲜亮”细看了看,“咦”了一声,“这料子倒是不错,细密厚实,只是不像是咱们北边产的。”

    曲薇闻言,便冲着陆嘉月点了点下巴,笑道:“是陆姐姐送的料子,母亲便让绣房给我新裁了袄儿,”说着站了起来,在曲老夫人面前转了个圈儿,“祖母,好不好看?”

    其实曲薇自幼娇生惯养,锦衣玉食,什么衣裳料子没有见过?这般炫耀,也不过是因为曲老夫人夸了一句好,她小孩子家的心性,故意想要显摆一下罢了。

    曲薇高兴,曲老夫人自然喜欢,“这丫头,既穿了你陆姐姐送的衣裳料子,便不许再吃你陆姐姐的醋了。”

    曲薇点了点头,扑在曲老夫人怀里撒娇,“那是自然,方才我不过是说着玩哩,哄祖母开心,笑一笑罢啦。”

    众人正说笑得热闹,二夫人段氏带着侄女段文欣,三夫人黄氏带着儿媳胡氏、女儿曲茜,也都进来了。

    不待孟氏示意,陆嘉月已自上前,依着礼数,规规矩矩地给段氏和黄氏行了问安礼。

    黄氏是个寻常妇人,性子开朗直爽,体态圆润丰腴,倒是一副富态模样,客气地笑着,受了陆嘉月的礼。

    段氏却正好相反,形容清瘦,眉眼寡淡,看似孤傲难以接近,却意外地对陆嘉月颇为热情,满面笑容地拉着陆嘉月的手,当着孟氏的面,不遗余力地将陆嘉月从头到脚夸赞了一番。

    对于段氏的热情,陆嘉月却在心里只以冷笑置之。

    前世里她初到曲家时,段氏对她正是这般出乎寻常的热情,她年纪幼小,当时又是懵懂天真,满心里以为段氏是个心地和善的妇人,她和曲榕从起初的私下往来,直至暗定终身,也不无段氏在其中的推波助澜。可是后来,眼见段氏将亲侄女段文欣嫁与权贵为妾,又逼迫曲榕另娶旁人,继而一改从前的和善面孔,对她的态度与初时简直判若两人。

    于是她才明白,段氏根本就是一个攻于心计,为求攀附权贵而不择手段的人。

    那是她在曲家最难熬的一段日子。

    曾经信赖的人,变得面目全非,信誓旦旦说要娶她的人,却另娶了旁人。

    不过所幸没过多久,二房的所有人都搬离了曲府,去了别苑居住。自那以后,她再未见过段氏,也未见过曲榕。

    前尘往事,如哽在喉,如今虽已再世为人,陆嘉月却也实在是懒得再与段氏虚与委蛇。

    于是不动声色地挣脱了段氏的手,福了一礼,默默地又坐回了曲老夫人身边。

    段氏本以为陆嘉月年纪幼小,多夸赞她几句她必然欢喜,谁料自己极力做出的满腔热情,却碰了个软钉子,心里顿时一阵不痛快。

    可是陆嘉月嘴上半个不字也没说,礼数上也是守足了规矩,她再如何不痛快,也是鸡蛋里挑不出骨头。

    孟氏与段氏妯娌多年,自然清楚段氏的性子,知道她心窄量小,恐她记恨在心,忙笑着打圆场:“这小丫头,不懂事儿,都是教我给宠坏了,弟妹可别在意。”

    段氏似笑非笑道:“大嫂子何必解释,小丫头嘛,哪个不是爹娘的宝贝?娇生惯养的,纵有些脾气性子也是常事,我既是长辈,又怎会将这点子小事放在心上。”

    孟氏笑了笑,没有再接话。

    曲家的女眷已经到齐,老爷少爷们也陆续来了。

    先进来的是二老爷曲宪和三少爷曲樟父子,然后三老爷曲宥和二少爷曲槐父子,四老爷曲宁和五少爷曲桦父子也都来了。

    二老爷曲宪如今在兵部任职,官阶不高,因与大老爷曲宏是同母所出,容貌上有几分相似,只是不及曲宏气度威严。曲樟是曲宪的庶子,年方二十,如今在城中的清风书院读书。

    三老爷曲宥身量不高,体态圆胖,脸上总是笑眯眯的样子,倒是和黄氏颇有夫妻相。至于二少爷曲槐,则活脱脱与三老爷曲宥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只是身量略高一些罢了。

    曲家四个老爷,还数四老爷曲宁形貌最为儒雅隽逸,而五少爷曲桦,虽只**岁,却也生得眉清目秀,机灵可爱。

    曲老夫人因不见大老爷曲宏和大少爷曲松,便问他二人为何还没回来。

    曲宪笑道:“母亲莫挂怀,大哥是圣谕留在了宫里,松哥儿在宫门外候着,大约晚些时候就会回来了。”

第十三章 弹劾

    曲老夫人听了二老爷曲宪的回话,便不再言语。

    一时丫鬟仆妇们安置桌椅,摆放碗箸妥当,方氏便来请曲老夫人入座,预备开席。

    陆嘉月与曲薇一左一右分坐在曲老夫人身边,曲英、曲茜并段文心陪坐,孟氏等几位夫人并徐氏胡氏坐了一桌,几位老爷和少爷们又另坐了一桌。

    虽是家宴,小厨房里也是费尽了心思,将菜式做得甚是丰富,陆嘉月每样尝了一口,味道倒是都不错,只是肚子也吃饱了,再吃不下别的,于是便专心服侍曲老夫人,曲老夫人觉得她行事细致妥贴,对她更是喜爱。

    女眷们少饮酒,一旁桌上却已是酒过三巡,几位老爷正喝得兴起,二老爷曲宪又自饮了个满杯,将手搭在他身侧的四老爷曲宁的肩上,笑道:“四弟,今儿早朝上发生的事儿,你可听说了?”

    曲宁看他一眼,“不知二哥说的是什么事?”

    曲宪嘿嘿笑了几声,“四弟又跟为兄装佯,今日早朝,佥都御史梁绍宽上本弹劾了两淮盐运总督佟白礼和户部尚书关铭,四弟与梁绍宽同在都察院任职,岂会不知?”

    “我与梁绍宽虽同在都察院任职,他却是正四品,官阶既高于我,他要上本弹劾其他官员,又怎会说与我知晓?”曲宁笑着,执起酒壶为曲宪斟了一杯酒,“我如今的官职,与二哥一样,连上早朝面圣的资格都没有,倒也是乐得清闲,何必去理会旁人的事?”

    曲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咂了咂舌,又道:“话虽如此说,那佟白礼和关铭身后所倚仗的是何人,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这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举也只有他梁绍宽有这么大的胆子!”

    “大哥此言差矣,”曲宁淡淡一笑,目光微闪,“纠察弹劾百官之罪行,本就是御史言官的职责,无关胆量,若是因畏惧权贵而忘了自身的职责,那又有何脸面待在都察院呢。”

    曲宪不以为然地扬了扬嘴角,笑道:“四弟不愧是都察院的人,说出口的话这般掷地有声。”

    “二哥说笑,”曲宁端起酒杯,浅饮了一口,“我官职低微,自是人微言轻,只图个清静自在罢了。”

    曲宪斜着眼睛看向曲宁,“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为兄有时当真是看不透四弟你啊。”

    曲宁笑了笑,将半杯余酒饮尽,没再言语。

    一旁三老爷曲宥因听见曲宪提起户部尚书关铭,他是做生意的人,钱银往来,难免要与户部打交道,于是便一直竖着耳朵留心听着。

    可是听来听去,总没听见曲宪曲宁二人将事情说个仔细,此时见他二人无话,便执起酒壶为他二人各斟了一杯酒,三人一同饮尽,曲宥才小心探问道:“不知那梁绍宽究竟弹劾了关尚书的什么罪行?”

    曲宪拍了拍曲宥的肩膀,摇着头笑道:“乃是惊天之大罪,实在说不得,说不得。”

    曲宁明白曲宥的心思,见曲宪故弄玄虚,遂对曲宥笑道:“三哥莫忧,此事于三哥的生意无碍,更何况大哥还在户部,三哥的生意必定依旧红火。”

    曲宥点了点头,笑眯眯地为曲宁又斟了一杯。

    曲老夫人因见几个儿子说得热闹,便问他们在说些什么,方氏笑回:“在说朝政上的事儿呢。”

    “一家子好容易坐在一块儿吃顿饭,说朝政上的事儿做什么?”曲老夫人微沉了脸。

    方氏察言观色,立刻向四老爷曲宁传达了曲老夫人的意思,曲宁忙捧了酒杯,过来给曲老夫人祝酒,曲宪曲宥,并曲槐曲樟也一一祝了酒,女眷们也不甘落后,你来我往的也都敬了曲老夫人一杯。

    曲老夫人不善饮酒,又上了年纪,不过是拿嘴唇碰了一碰酒杯,便算是领了晚辈们的心意。

    这一顿家宴直闹到将近亥时,才算是结束,丫鬟仆妇们将一切收拾打扫干净,众人又喝了消食茶,略吃了些果子点心,方才散了各自回房。

    因曲宏被圣谕留于宫中,又不知究竟是何缘故,孟氏心里难免牵挂,回了房也不急着洗漱歇息,只呆呆地坐在灯下出神。

    见孟氏这般模样,陆嘉月自然也放心不下,便留了下来,在一旁安静地陪着。

    却没多久,曲宏与曲松回来了。

    孟氏的脸上这才有了笑意,迎上去问道:“回来的这样晚,究竟是什么事?”

    曲宏与曲松皆是一脸疲累,春霞捧上了热茶,曲宏接在手中,啜了两口,才缓缓道:“今日早朝,佥都御史梁绍宽,参了两淮盐运总督佟白礼和关铭一本。”

    孟氏十分意外,忙追问道:“什么罪行?!”

    曲宏神色凝重,沉声道:“梁绍宽上奏,言佟白礼与关铭暗中苟合,瓜分两淮官盐税银逾百万两,佟白礼更是暗渡陈仓,做起了贩卖私盐的勾当。”

    孟氏闻言瞬间变了脸色,“你也在户部,可会受到关铭牵连?”

    曲宏顿时皱了眉头。

    一旁曲松忙笑道:“母亲关心则乱,倒忘了父亲素日的为人了。”

    孟氏怔了一怔,想起曲宏为人老成,为官多年,素来谨小慎微,从无半点逾矩之举,便是在成日里与钱银打交道的户部,也能做到清正廉洁,于是吊在心头的一口气这才松懈了下来。

    “是我一时心急,糊涂了。”孟氏叹道。

    “圣上正是信任我为人,才留我问话,”曲宏拿茶盖轻轻撇着茶水上的浮叶,沉着的语气里不失自傲,“其实关铭的那些手脚,我亦有所耳闻,不过并没有实证,兼之他向来信任左侍郎李通,两淮的官盐税银之事,也只交给李通处理,个中曲折底细,也只有他二人清楚。”

    孟氏又问:“那圣上可已有决断了?”

    曲宏点点头,“明日双管齐下,关铭李通押入大理寺待审,另将佟白礼押解入京,”说着,搁了茶钟,伸手掸了掸自己身上的紫色官袍,“圣上最恨官员结党营私,而两淮盐运积弊已久,满朝文武心知肚明,圣上亦有所察觉,故而梁绍宽的这一本参得正中圣上的心意。”

    孟氏默了片刻,轻吁了一口气,幽幽道:“别的也就罢了,那梁绍宽可真是这一本参上去,算是捅破了天了。”

    曲宏却笑道:“梁绍宽是从大理寺出来的,原是出了名的铁面判官,进了都察院不过一年,参了大小近十名官员,以致朝堂上下几乎人人对他又惧又恨。今日更是参了佟关二人,这般忠直无私,不畏权贵,我对他倒是敬佩得很。”

    孟氏轻哂了一声,淡然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名声虽有了,却白白与人结下了仇,这样的事,我倒不愿意你去做。”

    曲宏仍是笑,“妇人见识,胸无大志。”

第十四章 大案

    曲松因见母亲孟氏总是不放心,为了安慰一二,便笑道:“母亲还不晓得,关铭李通明日押入大理寺监牢,户部无人主事,圣上已将户部暂交于父亲辖制了。m.www.uu234.net”

    “此话当真?”孟氏闻言,果然惊喜,“太好了,老爷在户部右侍郎的位子上待了好几年,如今终于也有出头之日了。”

    曲宏淡然笑道:“什么出头之日,我只知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而已,更何况圣上信任,为臣子者,更该鞠躬尽瘁,以报效圣恩。”

    正说着,外头丫鬟们传话,曲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珊瑚过来了。

    珊瑚进来行了礼,道:“老夫人请大老爷过去。”

    孟氏心知必是为了曲宏被圣谕留宫的事,曲老夫人心里到底牵挂不安,只是方才宴席上没有表露出来罢了。

    曲松跟着曲宏一道去曲老夫人的上房,这里孟氏心中大为安定,见陆嘉月还在一旁坐着,便催她赶紧回房去歇息。

    陆嘉月茫茫然应了,带着辛竹告了安出来。

    一路回春棠居,陆嘉月只低着头,紧抿着嘴唇,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辛竹觉出不对,替她紧了紧身后的披风,“小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陆嘉月木然地摇了摇头。

    姨父曲宏的话犹在她耳边响起。

    两淮盐运总督佟白礼...户部尚书关铭...两淮盐运税银案......

    这桩案子,前世里她便无意间从曲宏口中听到过,而且,佟白礼和关铭两个人的名字,她也记得格外清楚。

    因为这两个人,在同一天里,一个被暗杀于回京的途中,一个暴毙于大理寺监牢。

    燕朝自开国以来,至今历经九帝,二百三十八年,第一次出现朝廷重臣被暗杀之事。

    此事骇人听闻,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即便深居于闺阁,陆嘉月亦不免有所耳闻。只是前世听闻之后,她只觉惊恐害怕,如今再次想起,却隐约觉得其中似乎另有内情。

    依曲宏所说,佟关二人是两淮盐运税银案的主犯,而税银案又是圣上亲裁,是什么人有如此泼天胆量,不惧圣上雷霆之怒,也要暗杀佟关二人?

    更何况佟关二人犯的原本便是抄家灭门的死罪,早晚难逃一死,幕后真凶又何必多此一举,另行暗杀?

    陆嘉月越努力地去琢磨,脑子里的思绪却越是一团乱麻。

    当真理不出个头绪来。

    最后只能摇了摇头,不再去想。

    罢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左右与自己,与曲家无关,便由得他去吧。

    转眼便是冬月初一,这一日自早起,陆嘉月便躲在春棠居里和几个丫鬟们说笑顽闹了半日,连给孟氏问安都不曾去。

    为的只是不想遇见曲榕。

    到了午后,小顺小成悄然来了。

    丫鬟们都被遣了出去,两个小厮便开始对陆嘉月啧啧称赞。

    “小姐当真料事如神,那娄家少爷前日果然在隆盛坊买了一处宅子,今日正在添置家俱摆件,雇买丫鬟婆子呢。”

    陆嘉月方才和桔香柚香玩抓石子儿,连赢了好几把,心情正好,闻言悠然笑道:“可打听清楚了,哪一日搬进去?”

    “新买的婆子嘴上没把门儿,一打听便都说了,下月初四,娄家少爷亲自接了那香阮姑娘进宅子。”

    “甚好,”陆嘉月点了点头,“只是我记得隆盛坊是商坊,里面多是做生意的铺面,怎么娄少爷在那里买了宅子?”

    两个小厮听了这话,心中不免奇怪。

    莫非小姐去过隆盛坊吗?为何听小姐的语气,像是对京都里的景况很是熟悉?

    他二人只管腹诽揣测,自是想不到陆嘉月前世里在曲家住了三年,对于京都城里的景况,说不上十分熟悉,却也是知道得**不离十。

    京都城里有好几处商坊,隆盛坊便是其中一处,陆嘉月既知道,也是一时没留心,顺口就给说出来了。

    两个小厮又道:“其实娄少爷也在各处看了几座宅子,估计他也是手头不宽裕,位置略好些的宅子,他都买不起,倒是隆盛坊的那处宅子,虽不大,修得却还精致,大门就冲着街面,出入也方便,他就买下了。”

    “那宅子正对着街面?”陆嘉月微微一怔,随即便笑了,“我晓得了,你们且再去盯着,若无异动,初四那日早上再来回话。”

    两个小厮欣然领命,又各得了赏钱,告退出去了。

    一旁辛竹见陆嘉月气定神闲的模样,知道她心里必是又打定了什么主意,欲要问一问,又想起陆嘉月自病愈后便与从前越来越不一样,有时候竟似换了个人,一言一行,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于是便也懒得问了,左右陆嘉月是主子小姐,她是奴婢丫鬟,不管小姐做什么,她这个丫鬟只管忠心追随便是。

    过了两日,正是初三。

    这日在孟氏房里闲坐,大少奶奶徐氏和曲英也都在,陆嘉月只作无意,说起上回曲松给她留的江南风味的糕点来。

    徐氏闻言,微笑道:“月妹妹必是嘴馋,又想吃江南的糕点了。”

    陆嘉月忸怩一笑,“从前在江南吃得惯了,倒也不怎么想,这一阵子没怎么吃,却是有些想再尝尝。”

    话音未落,孟氏便道:“这孩子,想吃糕点只管让小厨房去做就是。”说着便要吩咐荷香打发人去小厨房传话。

    曲英却拦住了荷香,“罢了,咱们家的小厨房做饭食是好的,至于江南风味的糕点,只怕还是做得差了些,我吃着都不香,妹妹怕是不会喜欢。”

    孟氏又道:“那便上外头糕点铺子买去,人家专做糕点的,味道总是做得地道些。”

    曲英笑道:“还得打发人去买?那多麻烦,不如咱们也请个江南厨子回来,我也能沾妹妹的光,时常尝一尝江南风味。”

    陆嘉月知道曲英不过是在顽笑,却只怕孟氏当了真,到时又劳师动众的专为了她请个江南厨子回来,还不知曲家的人背地里要怎么议论她呢。

    多半是要说她娇气难伺候。

    于是忙道:“何必请什么厨子,外头买来的也是一样。”

    徐氏便道:“我记得有一家糕点铺子,也是百年老店了,最擅做各地风味糕点,名字叫什么百味斋。”

    曲英点点头,“是有这间铺子,我也听人说过,说是生意极好,想来做的糕点味道应该不错。”

    “既如此,那便打发人去买些回来,”孟氏含笑看着陆嘉月,“月丫头觉得可好?”

    “其实除了糕点,我还想买些别的,”陆嘉月微低了头,有些难为情的样子,“自父亲带我回京以来,也有两三个月了,我却还没有在京都城里逛过一次,总听小厮们说,京都繁华,处处新奇,与别地不同,”她抬眼看着孟氏,眼神里带着几分向往和期待,“我听来倒是心动,也想在城里四处瞧一瞧,便是只买些小玩艺儿也是好的。”

    陆嘉月的话,孟氏是无所不依从的,更何况成日闷在府里,孟氏也怕闷坏了她,于是当即便应允,并让曲英和张嬷嬷明日上午陪着她一道出门,去隆盛坊里逛一逛。

    陆嘉月不想如此顺利便说服了孟氏,而且如她所愿带了曲英同去,心中不由暗自窃喜。

第十五章 识破

    隔日清晨,小顺小成又来回话。www.uu234.net

    娄文柯雇了马车,亲自往倚红楼接人去了。

    得了准信儿,陆嘉月不敢耽搁,匆匆嘱咐了两个小厮几句,赶紧换过了衣裳,邀了曲英一道出了曲府,坐马车往隆盛坊去。

    辛竹和曲英的丫鬟红绡,并张嬷嬷三人坐了一辆马车走在前头,陆嘉月和曲英坐一辆马车,走在后头。

    小顺小成两个小厮也都跟在马车旁。

    闺阁少女难得有出门的机会,陆嘉月和曲英坐在马车里有说有笑,看似欢喜,陆嘉月的心头却渐渐沉重起来。

    两日前小顺小成来回话,提及娄文柯新买的宅子就在临街上的时候,她便已暗暗打定主意。

    故而昨日有意提起糕点之事,只因前世里她就知道善做糕点的百味斋老店就在隆盛坊。而且出门之前,她还嘱咐了两个小厮,一定要让马夫牵着马车,从娄文柯所购置的宅子门前经过。

    她想做的,就是要不露痕迹地让曲英亲眼看见娄文柯接了那青楼女子进门。

    就算曲英只匆匆见过娄文柯一面,未必认得出他来,但是以张嬷嬷的老道精明,不会认不出,反而有可能一眼就会将娄文柯的举动目的识破。

    听说她要出门,孟氏必会派心腹的张嬷嬷陪同,这也是她一早就已预料到的。

    只是此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却心生隐忧。

    若是马车经过时,娄文柯已经接了那青楼女子进门,大门紧闭,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筹谋便会前功尽弃。

    可若是如她所愿,让曲英目睹自己未来的夫君私藏妾室,还是个青楼出身的女子,即便曲英对娄文柯并无爱慕之心,是否也会因此事而感到难堪?

    但是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曲英嫁给娄文柯那个薄情寡义之人。

    陆嘉月咬着唇下定了决心,不再多想。

    隆盛坊距离娄府所在的兴平坊不算太远,中间仅隔了两个里坊,娄文柯金屋藏娇,来往隆盛坊与自家府宅之间倒也是方便。

    车马辚辚,约摸走了半个时辰,小顺在外面叩了叩马车的板壁,轻声道:“小姐,隆盛坊到了。”

    陆嘉月将车帘挑起一角,向外探了探身子,语气平静沉着,“到了就好,你看着点儿吧,可别错过了。”

    曲英自然是以为陆嘉月不过是害怕错过了百味斋的糕点,不禁笑道:“妹妹是真的嘴馋了,放心吧,有张嬷嬷在前头呢,错不了的。”

    马车又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停了下来。

    陆嘉月的心里陡的紧张起来,心跳似乎也随着马车停住了。

    她极力作出寻常的口吻,问外头的人:“是百味斋到了么?”

    外头静了一会儿,小顺才回:“没有,小姐,是前头张嬷嬷叫停了马车。”

    “去瞧瞧,可是出了什么事?”陆嘉月背对着曲英,她怕曲英察觉出她的异样。

    又静了一会儿,是小成来回话:“回小姐,张嬷嬷像是遇着了熟人不过她没上去打招呼,只远远地瞧了一会儿,现在可以走了。”

    看来张嬷嬷已经瞧见了,只是没有声张。

    这便是上了年纪的人的好处,活得久,见得多,什么事情都不足以为奇,似乎天塌下来,也能不动声色地抗住。

    陆嘉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筹谋了这些日子,心思总算没有白费。

    马车又重新走动,曲英忽然挑起一隙车帘,向外望了一眼,笑道:“也不知张嬷嬷遇着什么熟人了?瞧这些铺子,百味斋像是快到了呢。”

    陆嘉月看着曲英,她笑起来的样子,当真如二月春风里摇曳于枝头的玉兰花,清纯淡雅,不染人间风尘。

    却又如何知道,她的命运在这一瞬间,可能已被改写。

    陆嘉月有一瞬间的恍惚。

    自己所做的这些事,都是为了曲英好。

    可是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她自以为罢了。

    如果曲英一早便知道了真相,会心甘情愿让别人来改变她的命运吗?

    曲英又会如何抉择?

    陆嘉月心事重重,只随意买了些糕点便罢了,倒是曲英兴致颇好,衣料首饰连带糕点,装了半个马车。

    “好容易出一趟门,得多买些东西,不然下一趟出门,又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

    曲英看着半个马车的东西,脸上尽是心满意足的笑意。

    待回了曲府,丫鬟小厮们将买来的东西搬进去,张嬷嬷陪着陆嘉月和曲英进来孟氏的正房。

    孟氏正看着春霞几个丫鬟整理过冬的皮毛衣裳,见了陆嘉月和曲英进来,笑吟吟道:“今儿都买了些什么?瞧英儿这高兴的样子,必是买了不少东西。”

    曲英在孟氏身边坐下,将身子伏在孟氏肩后,“丫鬟们正往里搬呢,一会儿就拿给母亲过目。”

    “你妹妹呢,她又买了些什么东西?”孟氏说着,望向陆嘉月。

    陆嘉月暗自镇定心神,勉强笑了笑,“姐姐买得多,我只想吃江南的糕点,便买了一些,旁的倒没有买一会儿糕点拿进来,姨母也尝尝。”

    孟氏见她二人欢欢喜喜地出去,又平平安安地回来,心中甚是安稳欣慰,谁知一抬眼,立在一旁的张嬷嬷却是神色晦暗,还对她悄悄地使了个眼色。

    孟氏心知有异,便将陆嘉月和曲英支了出去,“你们去碧纱橱里待一会儿罢,我这里正理着皮毛衣裳呢,味儿不好,你们也不怕冲着。”

    曲英自是不会多想,转身便出去了。

    陆嘉月跟在曲英身后一同出去,想着不知张嬷嬷会如何对孟氏叙说当时情景,也不知孟氏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

    于是心里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和曲英一起在碧纱橱里用过了午饭,陆嘉月便自回了春棠居。

    她知道张嬷嬷已经将事情告诉了孟氏。

    孟氏此时知晓事由真相,必定心情烦闷,她得孟氏疼爱,本该前去开解安慰。

    可是孟氏怎会将这等丑事说与她一个闺阁小女儿听?她既无从知晓,又何来开解安慰?

    然而心中终究不安,命辛竹悄悄去打听,辛竹回来,说是午饭前孟氏便遣了张嬷嬷的丈夫忠伯去了隆盛坊,午饭后回来,孟氏的脸色便十分不好,将丫鬟们都赶在院子里,只留了张嬷嬷一个人在里间伺候。

    遣忠伯去隆盛坊,大约一来是确定事实,二来是探听娄文柯所纳的女子的身份。

    女儿未来的夫婿,官宦世家出身的子弟,又有婚约在身,竟然全不顾脸面,做起金屋藏娇,私纳青楼女子为妾的事来。

    孟氏乍然得知此真相,纵然她向来端庄自持,也登时慌了心神。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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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的陆嘉月,活得无甚滋味,临了还不得善终。重生之后,自是不能再重蹈前世覆辙。拨弄朝堂风云,置身皇储之争,化解内宅之乱...纵有前世记忆,一路行来,犹是步步心惊。至于嫁得良人,她只能说,此事纯属意外。春棠纪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棠纪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棠纪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