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退亲
一想到姨母孟氏可能会因娄文柯金屋藏娇的事而气恼伤身,陆嘉月心中便闷闷地透不过气,独自裹了锦被蜷在暖炕上发呆。顶 点 X 23 U S
辛竹端了一盏燕窝炖牛乳来,搁在小炕桌上,温声劝解道:“小姐,我瞧你午饭都没怎么吃,这会儿想也是饿了,趁热喝一盏燕窝吧,朱大娘亲自送来的,说是炖了半天呢。”
陆嘉月摇了摇头。
过了好一会儿,声音轻飘飘地道:“辛竹,你说我究竟做得对,还是不对?”
辛竹想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也不晓得小姐做得对不对,只是我想着私纳青楼女子为妾,对于娄少爷来说,原是一桩罪名,这样的罪名可大可小,若说得大了,将来也许还会影响娄少爷的前程。而且小姐既知道了娄少爷的为人,却装作不知,由得英表小姐嫁了过去,将来英表小姐若是过得不好,那小姐岂不是要悔不当初?”
陆嘉月听着,细细思量下,觉得辛竹的话也不无道理,心中稍感安慰,“你说得也对,我既晓得了那娄文柯是什么样的人,自是不能眼睁睁瞧着姐姐嫁给他的罢了,左右是长痛不如短痛,今后我也只能多多地烧香祈福,愿姐姐能嫁得良人。”
“小姐能这样想就最好了,其实小姐本是一番好意,只不过是不忍心见到夫人为这事生气难过罢了。”
辛竹说着,将燕窝牛乳羹端了起来,捧到陆嘉月手边,“小姐快喝了,好好歇一觉,睡着了自然就不想那些烦心事了。”
陆嘉月哪有什么胃口,略喝了两口便搁了,又安静地想了一回心事,渐渐地也觉得有些困倦,便倚着个引枕就在暖炕上睡了。
晚间曲宏与曲松回府来,未待用过晚饭,孟氏便将娄文柯的事告诉了他二人。
曲家的家风,是不大允许家中男子纳妾的,至多在婚前收一两个通房丫鬟,且不许通房丫鬟生育。直待正妻入门后,除非正妻久未诞下嫡子,家中男子方可纳妾,以传承子嗣。
可是这样的家风,在京都城中的官宦世家之间,实属罕见。
但凡略有些家底的人家,哪一个不纳几房妾室,若是王公候府,重臣权贵的家里,更是妻妾成群了。
然而谁又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和一个青楼女子共侍一夫呢?
更何况当初定亲之时,娄家主动放出话来,婚后三年之内,娄文柯绝不会纳妾。
如今不仅纳了妾,还纳的是个青楼女子。
这却怎么说?
孟氏抹着眼泪儿,强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不停地怨责着娄文柯。
曲宏却只是眉头紧锁,不发一言。
倒是曲松叹了一口气,沉声道:“原本悄悄纳个妾,也不是什么大罪过,可是他偏纳个青楼女子,这却也罢了如今妹妹还没过门,我只是担心那女子多半会在妹妹过门之前生下孩子。”
这一番话算是说进了孟氏的心缝儿里去了。
男子纳妾,本是寻常事,即便纳个青楼女子,只悄悄地掩着不张扬便是了。可是一旦妾室在正妻之前生下孩子,那就另当别论了。
官宦人家最重嫡庶,正妻为丈夫最先诞下子嗣,如此既是嫡子又是长子,岂不两全其美?哪一个正妻会愿意将长子的名份白白让一个庶子给占去?
孟氏急得无法,见曲宏只是一声也不吭,心里愈发气恼,“老爷,你倒是说个主意呀咱们可就英儿这么一个女儿,你忍心见她将来受委屈吗?”
曲宏重重一叹,眉头松开,声如磐石一般地吐出两个字。
“退亲。”
曲松点点头,“我也觉得退亲是最好的选择。”
父子俩如此契合,倒让孟氏吃了一惊。
退亲,说来何其简单。
曲娄两家世交,两三辈人的情谊,可能会因这一纸退亲书给彻底毁灭。
就算不顾两家交好,就此断绝往来,那么又该以什么理由向娄家提出退亲呢?
难道真要伤了娄家的脸面,将娄文柯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
翌日清晨,陆嘉月早早地去给孟氏问安,却意外地发现孟氏的神色并没有她想像中的那般烦扰不堪。
正房内外一切如常。
除了张嬷嬷要出门,说是要往保定府去两天。
陆嘉月知道张嬷嬷去保定府,必然是受了姨母孟氏的安排。
她很好奇想要知道孟氏对于娄文柯的事情究竟有何打算,但是她却又不能去直接问孟氏,只能一个人苦苦思索揣测。
直到两天后,张嬷嬷回来了,且还带回来了一张解签纸。
孟氏看过解签纸后,便开始郁郁忧愁起来。然后,她带着那张解签纸去了曲老夫人的上房。
再然后,曲府上下人等便都知道了。
大夫人孟氏听闻保定府的普光寺里去了一位云游神僧,通天文,晓地理,替人占卜解签最是灵验。于是便遣了心腹张嬷嬷慕名前去,以诚心打动神僧,替大小姐曲英和娄家少爷参合生辰八字,相配姻缘。
可是神僧合过二人生辰八字之后,摇头叹息,言八字不合,若强作夫妻,恐二人日后皆有性命之忧。
这一番话传入陆嘉月耳中,她立刻明白过来。
孟氏要向娄家提出退亲。
所谓保定府普光寺的云游神僧,根本不过是孟氏虚晃一招的借口罢了。
然而这个借口里,却也有几处漏洞。
一来,保定府距京都并不近,孟氏是如何恰在此时得知保定府普光寺里去了一位云游神僧的?二来,曲英与娄文柯当初定亲之时,早已合过生辰八字,自然是宜堪婚配,两家才定下这门婚事,如今好端端的,为何又要再去合一次生辰八字?
不过以生辰八字不合作为借口来向娄家提出退亲,也是眼下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曲家没有人对这个借口提出过质疑,因为孟氏在曲老夫人面前哭得实在伤心,一副十分不情愿退亲的模样。
还是曲老夫人劝了孟氏,言凡事不可勉强,更不可轻易拿儿女的性命去冒险。然后又亲自出面,请了娄夫人过府,好言好语地将退亲的事说了。
娄夫人自然不愿退亲,以她的考虑,如今曲宏辖制着户部,又得圣上信任,极有可能上任户部尚书一职。自己的儿子若是做了户部尚书的女婿,将来入仕为官,正有个坚实的倚靠。
无奈曲老夫人话虽说得和软,态度却十分坚决,再加之娄夫人对于曲家转述的“神僧所言”也信了一二分,因此她也不能全然不顾及自己儿子的性命而强行娶曲英过门。
故而也只能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当下两家便签了退亲书,彼此收回定亲时互送的信物。
曲英的婚事,到此便也算是彻底了结了。
第十七章 赏梅(一)
退亲的事情尘埃落定,曲娄两家对此皆再无异议。顶 点 X 23 U S
孟氏又恢复了从前端庄平和的样子。
而曲英对于自己的婚事,向来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规矩,再加之她本就对娄文柯并无半分倾慕之情,故而并未将退亲之事放在心上。
这样的结果,是陆嘉月乐于见到的。
只是她时常发愁,不知该如何才能为曲英觅得一位良人佳婿。
于是绞尽脑汁地去回忆前世里的事,想要在自己曾经听闻过的那些才子俊杰里挑出一个来配给曲英。
可是想来想去,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一位合适的来。
京都城那么大,怎么就挑不出一个好男儿来呢?
陆嘉月颇感无奈,只能怨怪前世里的自己太孤陋寡闻了。
又过得几日,天气愈发地冷。
这日午后,陆嘉月和曲英都在孟氏的屋里闲坐,荷香手中捧了一张大红烫金名帖进来,奉至孟氏眼前,笑道:“禀夫人,大姑太太才打发人送来的帖子,说那边府里的梅花儿都开了,要请老夫人和夫人,还有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带着几位小姐,明儿过府去赏梅呢。”
孟氏想起自己也有些日子没出门了,近来又因曲英退亲一事,心中难免还留有些许不快,正想要出门去散一散。
接了帖子在手里,笑道:“来得正是好时候老夫人那边是怎么说?”
“老夫人也是爱热闹的,接了帖子便应下了,”荷香掰着手指头,边数边说,“三夫人也答应要去,四夫人虽然年下事儿多,太忙,却也说必得抽空陪着老夫人去,只有二夫人,说明儿是十五,四少爷要回来,她不得空出门。”
以段氏那孤拐的脾气,不去倒是正好,免得到时又生出什么口舌是非,反倒惹得大家都不痛快。
孟氏心里愈发高兴,又问陆嘉月和曲英:“你们两个小丫头去不去?大姑太太府里的梅花种得最好,开得也早,咱们不如都随老夫人去瞧瞧。”
话音未落,曲英便已笑道:“我是必要去的,上回去姑母家还是重阳节的时候赏菊吃蟹呢,那蟹肉小烧的滋味当真是好,菊花酒也酿得好,只是这一回却不晓得姑母又给咱们备下了什么好吃的?”
陆嘉月闻言,不禁掩唇笑道:“姐姐如今也和我一般似地变成小馋猫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吃食。”
“哎,这便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原都是受你的影响呢,”曲英笑着轻轻推了陆嘉月一下,“你也去吧,我和母亲都去了,你一个人待在家里也怪无聊的。”
陆嘉月微有犹豫。
曲英以为她是胆小,怕见生人,遂道:“姑母为人最是和善,又向来喜欢咱们这些晚辈,你只去一回便晓得了。”
曲家的大姑太太,曲颐。
其实前世里陆嘉月也曾见过这位大姑太太数回,记得她是个性情温和,眉目端静的妇人。因与大老爷曲宏、二老爷曲宪一样同是吴氏老夫人所生,故而与孟氏便很是亲厚,每次回曲府来,在孟氏屋里待的时候总是最久。
至于这位大姑太太的府上,陆嘉月却是一次也未曾去过。
正如曲英以为的那样,前世里她懵懂天真,又胆小怯懦,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是闷在孟氏屋里,便是缩在自己的春棠居。
更何况这位大姑太太的府上,尊荣显赫,不比别家,正是中宫丁皇后的母家随国公府。大姑太太的夫君,正是皇后的胞弟,从前的随国公世子。
与其说陆嘉月是胆小怯懦,倒不如说是自艾自卑,毕竟失母数年,无人教养,那样的煊赫门第,她只怕自己会一不小心错了什么规矩,继而沦为旁人的笑柄。
因此倒不如不去。
孟氏见这情景,也开口劝了陆嘉月两句,陆嘉月只含笑听着,却并不肯应下。
这时外头的丫鬟传话进来,说是曲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珍珠来了。
来也不为别的,传了曲老夫人的话给孟氏听。
“老夫人说,明儿去大姑太太府上赏梅,请大夫人务必带了陆表小姐同去。”
曲英闻言,拍掌笑道:“这下妹妹可推脱不得了,祖母的话,家中还没人敢不听呢。”
孟氏亦含笑对陆嘉月道:“还是一道去吧,难得老夫人喜欢你陪着,大姑太太的府上也算不得是外人,便是去了,也必不会拘束了你们。”
孟氏一力好言相劝,又有曲老夫人指明了要自己同去,陆嘉月也知道若是自己再一味的推脱下去,未免就显得小家子气了。
于是便也笑着答应了。
曲英最是高兴,立刻吩咐丫鬟们去预备明日出门要穿的衣裳。
陆嘉月便陪着孟氏打点些合时宜的东西,明日带去随国公府。
既然是过府做客,总不能空着手去。
随国公府位于昌顺坊内,与安定、永平几个里坊一样,都是距离皇宫最近的里坊。
能在这几个里坊之内有府宅的,莫不是达官显贵,皇亲国戚。
曲家女眷一行六七辆马车,曲老夫人带了曲薇和陆嘉月同乘,走在最前头,后头是大夫人孟氏带着儿媳徐氏和曲英,再后头便是三夫人黄氏带着儿媳胡氏和二小姐曲茜,倒是剩了四夫人方氏,自己一个儿独坐一辆马车,倒也落得清静自在。余下几辆马车,坐的是跟着去服侍的丫鬟嬷嬷们。
女眷们出入正门不方便,马车便停在了随国公府的侧门外。曲颐得了消息,早已候在门内。
陆嘉月跟着曲老夫人下了马车,脚下还未站稳,便有随国公府的十多个仆妇婢女一起迎上前来,齐齐簇拥着曲家的众女眷进了侧门。
进门后,迎面便是一座二层的楼殿,飞檐碧瓦,雕梁画栋。庭院里当中立着一尊丈高的白玉影壁,曲颐就站在影壁下。
及待见面之后,曲颐先与曲老夫人并几位夫人寒暄一番,便亲自在前头扶了曲老夫人,又命仆妇婢女们小心伺候,引了众女眷往内院去。
陆嘉月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跟在曲老夫人身后,生怕行差踏错,惹了随国公府的人笑话。
不过心中到底好奇,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她的母家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第十八章 赏梅(二)
陆嘉月心中好奇,抬眼悄悄向四周观瞧。www.uu234.net
可无奈她年纪幼小,身量纤纤,又身处众女眷的“包围”之中,便是踮起了脚也望不出去。
自是什么也瞧不见的,只能随了众女眷往前走。
也不知过了几个穿堂,出入了几座庭院,直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耳边才听到随国公府的仆妇婢女们笑着喊“到了,到了。”
原是到了曲颐所居的院子。
陆嘉月抬头望去,只见眼前一道垂花门,朱红漆的廊柱,门上梁头翻卷,雕刻梅兰竹菊的纹样,以彩绘描之,精巧华丽。又悬一金丝匾额,书“碧心兰质”。
曲颐扶着曲老夫人先走了进去,陆嘉月随众女眷跟上,进来院中,拿眼一瞧,却不禁愣住了。
只见院中满地摆了许多盆植的菊花,红黄紫绿,姿态各异,在冬日的寒风之中盛放,比起秋霜时节更显清雅绚丽。
再加之院中房屋规整宽阔,略略一瞧,倒让陆嘉月以为自己正置身于曲老夫人的菊安堂呢。
果然曲老夫人对曲颐欣然笑道:“这天儿是越来越冷了,你这里的菊花倒是开得很好。”
曲颐微笑道:“这也是府里的花匠们在暖棚里悉心培出来的,今儿一早才摆出来,为的就是让您瞧个新鲜意儿呢。”
“嗯,嗯,不错。”曲老夫人颌首称赞。
众女眷便陪着曲老夫人赏了一回菊花,曲颐道:“母亲和大嫂子,还有两位弟妹,想来也累了,不如先进屋里歇歇,一会儿再出来赏玩罢。”
众女眷便都随曲颐进了厅堂,厅堂里暖意如春,丫鬟嬷嬷们服侍着解去披风,整理衣衫,待坐定了,就有婢女们奉上热茶糕点,各色果子蜜饯之类的小食来。
此处厅堂原本通阔,只是众女眷和丫鬟婢女们都聚在一处,不免就显得有些拥挤。陆嘉月冷眼瞧着那些婢女,虽然来去匆忙,却是手脚伶俐,有条不紊,并无一处错漏。
陆嘉月就坐在曲老夫人近旁,端起茶钟饮了两口热茶,便只觉茶香清幽,满口生津,远胜自己往日所喝的雨前龙井。心中正自猜度着究竟是何名茶,耳边听得曲颐笑道:“这位小姑娘倒是从未见过”说着看向孟氏,“瞧着这眉目之间与大嫂子有几分相似,莫不是大嫂子娘家的亲戚?”
孟氏含笑点头,“正是我妹妹的女儿,闺名唤作嘉月。”
孟氏说着,陆嘉月已经搁了茶钟,站起来上前几步行至曲颐面前,唇边噙着浅浅笑意,端谨行礼,柔声道:“嘉月拜见姑太太,姑太太安好。”
其实方才在侧门处,于人群之中曲颐便已留意到陆嘉月,只是人多拥挤,不方便说话,这会儿安静地坐下来,细观瞧了她一番,倒是个模样儿生得极好的小丫头。
“不必客气,”曲颐亲手扶了陆嘉月起来,就顺手携了她在身边坐下,含笑看她,“倒是个美人胚子,今年十几了?”
陆嘉月只觉曲颐的一双手温暖绵柔,面上笑意恬淡安宁,让她原本有些忐忑不安的心绪顿时平静下来。
又听曲颐赞她,自觉羞怯,微低了头,“回姑太太,我今年十三了。”
曲颐点点头,目光却不离她左右,“还小呢,再过一二年,模样儿再长开些,该更漂亮了。”
“不怪姑太太夸咱们大嫂子的外甥女儿,老夫人也是爱这孩子爱得什么似的呢。”一旁的四夫人方氏磕着瓜子,闲闲笑道。
曲老夫人听了这话,便也笑道:“我也是这么和她们说,咱们家上下这些人,没一个及得上月丫头的。”
陆嘉月愈发难为情,脸颊都红了起来。
曲老夫人最爱看女孩儿家害羞的样子,着实惹人怜爱,便又笑道:“这小丫头,夸她两句就脸红了,我若是请姑太太为你挑个好人家,你可该如何是好?”
将这话一听,陆嘉月登时羞得耳朵根儿都通红了,只恨不得立刻寻个角落躲起来才好。
孟氏知道陆嘉月年纪幼小,又从未听过这样的话,自是无法应对,便笑着解围:“老夫人一番好意,我代月丫头领了,只是她还小呢,过个一二年再挑人家也不迟。”
曲老夫人点点头,淡淡笑道:“说小也不小了,你也可以为她打算起来了。”
曲颐含笑摸一摸陆嘉月滚烫的脸颊,“这孩子我一见也喜欢得很,既然母亲发了话,我必将这事儿放在心上。”
曲颐贵为中宫皇后的弟媳,在京都城的官宦女眷之中自然是颇有人脉,有她出面为陆嘉月挑选人家,必是稳妥的。
孟氏如此想着,心里便也默许了曲老夫人的话。
曲颐说着话的时候,曲老夫人的目光在陆嘉月身上打了个转儿,眉心一动,又对曲颐道:“说到亲事,国舅爷还没有好消息?”
“没呢,”曲颐闻言,眉头微蹙,“成日里只在卫所衙门和宫里出入,一心一意地为圣上办差,自己的婚姻大事却半点也不放在心上。”
曲老夫人口中的国舅爷,正是曲颐的小叔,如今的随国公世子丁璨。
随国公夫妇育有一女二子,长女为中宫皇后,诞有皇子,多年前便已被圣上立为太子。而长子名为丁琰,系从前的随国公世子,曲颐的夫君,二人育有一子丁锐,一女丁钰。
因随国公府原是武将世家,世代掌领兵权,数年前鞑靼侵犯燕朝边境,太子代圣上御驾亲征,丁琰领兵随行护驾出战,谁料竟中鞑靼埋伏,全军覆没,连太子和丁琰也都战死边境。
丁琰死后,由随国公夫妇的次子丁璨承袭了随国公世子的爵位,因是皇后胞弟,人皆称其为国舅爷。
孟氏听了曲颐所说,便道:“说来国舅爷虽是松儿的长辈,两个人关系却甚好,时常往来。不过他比松儿还大上两三岁的,如今总有二十六七了吧?他自己也不着急么?”
“不仅不着急,房里就连一个”说到这里,曲颐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的神色,“就连一个贴身伺候的人都没有呢。”
几位夫人自是明白曲颐话中含义,心中皆不由惊异。
二十好几岁的男儿,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没有娶妻纳妾也就罢了,房里竟连一个通房丫鬟都没有...
难不成是有什么不便说与人知道的隐疾?
第十九章 赏梅(三)
几位夫人尽管在心里暗自揣测,唯有曲老夫人微微点头,笑了一笑,“婚姻大事,也是急不得的,依我说,国舅爷只是还未遇上合心意的人罢了。www.uu234.net”
曲颐怅叹一声,无奈笑道:“其实他也有难处,谁让他领着金羽卫指挥使的差事呢。成日里为圣上探秘查案,又掌着杀伐决断的大权,动辄便要惩治官员...我是晓得的,那满朝文武的心里多半都是怕他的,平日里对他都是避之不及,即便家中有适龄婚配的女子,也不敢贸然与咱们府上攀亲。”
曲老夫人却不以为然,轻哂一声,道:“金羽卫向来秉公执法,那满朝文武若都是行得正坐得端的,又何惧金羽卫?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只有那起子做贼心虚的小人才会一见了金羽卫就自矮了半头呢。”
方氏便笑道:“老夫人此言有理,只是哪能个个做官的人都像咱们家大伯似的,那般两袖清风呢。”
曲颐颌首微笑道:“若满朝文武皆如大哥一般,那锐儿他二叔也就可落得清闲了。”
曲老夫人因听见曲颐提起外孙丁锐,遂问道:“今日怎的不见锐儿和钰儿?”
曲颐忙笑回:“因今日是婆婆的寿辰,锐儿和钰儿一早便随了二叔出城去镜月庵探望婆婆,不在家里,不然必唤他们来给母亲问安。”
随国公夫妇因长子丁琰之死,悲痛万分,随国公自此称病,辞去朝中官职,只在家中静修,不理俗事。而随国公夫人则长年居于城外拨翠山的镜月庵中,吃斋礼佛,以佛语纶音消解心中丧子之痛。
曲老夫人闻言,“哎哟”一声,忙道:“原来今日是国公夫人的寿辰,你为何不早说?我如今年纪大了,亲戚们家的事情,我都不大记得了早该让老四媳妇预备一份寿礼送去才是。”
“母亲不必着急,四弟妹昨日便已打发人将寿礼送去庵里了。”曲颐说着,不动声色地向一旁的方氏使了个眼色。
方氏心领神会,笑道:“是呢,礼已经送去了,我也是想着和老夫人回一声儿,一时太忙,倒给忘了。”
曲老夫人这才放下心来,指了方氏笑道:“还是你记性好,不然该让亲戚们笑话咱们家失了该有的礼数了。”
方氏笑了笑,没再接话,只向曲颐投去满含感激的目光。
曲老夫人嫁给曲老太爷为继妻之时,曲颐尚且年幼,是曲老夫人将其抚养长大,母女二人的感情向来深厚。只是到底不是亲生,曲颐年幼时在曲老夫人跟前尚可无拘无束,如今她却已是年近四十的中年妇人,又嫁入随国公府多年,对于曲老夫人这位继母的感情,也自从前的眷念依赖渐渐变成了如今的尊敬孝顺。
而方氏作为曲老夫人唯一的亲儿媳,又是日夜都在跟前的人,婆媳之间的关系自是比继母女的关系更为亲近,可是眼下,明明是方氏自己在随国公夫人寿辰一事上疏漏,失了礼数,幸而曲颐生性宽厚,不仅不与她计较,还肯主动替她在曲老夫人面前遮掩,如若不然,她这个曲家的当家之人,今日难免就要被众人笑话了。
方氏便在心中默默盘算,想着要如何还曲颐这一个人情才好。
众人又说笑闲话一回,就有婢女来回曲颐的话。
“夫人,那边花厅上已经布置好了,可以请老夫人并夫人们、小姐们去入座了。”
原是已经到了用午饭的时候了。
曲颐先自扶了曲老夫人,对众人笑道:“还是去后头的花厅上用午饭,新开的梅花儿都摆上了呢,咱们一边用饭,一边赏梅。”
曲家的女眷里,除了陆嘉月,也都是来惯了随国公府的,熟门熟路,去花厅的路上还是有说有笑。
不过到了此时,陆嘉月的心里也安定了不少,只管默默地跟在曲老夫人身后便是。
花厅就在曲颐所居的院子的后头,大约是专用来招待女眷所用,装饰打点得花团锦簇。
而花厅外面的庭院里,已经摆满了盛开的梅花。
陆嘉月见了,不由再次惊奇。
只见那梅花有红有绿,有大有小。红的原是植在两人合抱的巨缸里的红梅,枝干虬奇,花蕊簇簇盛开,嫣红如血。绿的却是植在花盆中的绿萼梅,花蕊纤巧,星星点点,甚是娇嫩可爱。
曲老夫人看着那大小几十株梅花,很是高兴,笑呵呵地对曲颐道:“年年都是你这里的梅花开得早,这也罢了,难得那梅花儿的颜色也正,看着当真是让人赏心悦目。”
众人皆纷纷赞叹。
一时开席,分坐两桌,照例是陆嘉月和曲家的几位小姐陪着曲老夫人同坐,孟氏等几位夫人并徐氏胡氏坐了一桌。
方氏邀曲颐同坐,曲颐本不愿入席,预备只在曲老夫人身边服侍,可是见到有陆嘉月在曲老夫人身侧,照顾得妥贴周到,便也罢了。
就着新开的梅花景儿,众人的这顿午饭也用得甚是有滋味。
曲英见陆嘉月多半时候只是在照顾曲老夫人,便悄悄地替陆嘉月夹了不少菜,陆嘉月尝过了随国公府的厨子的手艺,才终于知道为何连向来不在吃食之事上留心的曲英,也会对随国公府的吃食念念不忘了。
她原以为曲家小厨房的手艺已是不错,可是与随国公府相比起来,却是逊色得多了。
用过了午饭,方氏便扶着曲老夫人去庭院里赏玩梅花,众人也都跟着凑热闹,只有孟氏和曲颐二人,留在花厅里喝茶闲叙。
陆嘉月也凑了个趣,赏了一回梅花,觉得有些口渴,便回花厅里自倒了一盏热茶,慢慢喝着,身边孟氏和曲颐的话便也断断续续地传入她耳中。
“我瞧着你像是清减了些...这眼看着又快到妹婿的忌日了,我晓得你心里伤感,但是为了锐儿和钰儿两个孩子,你也该多进些饮食,好好地保重自身才是。”
“多谢大嫂子系挂,我的身体一向倒是无碍的,只是夫君的死,我总是无法释怀...好好儿的一个人,说战死边境就再也没回来,至今连尸骨都无处寻觅,教我如何能不伤心...”
“哎,妹婿原是有胸怀抱负的人,好男儿为国出征,流血流汗,马革裹尸,虽得了个精忠为国的名声,最终苦的却还是枕边人呐...”
这样的话,当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陆嘉月的心里也不由跟着伤感起来。
抬眼悄悄看向曲颐,果然曲颐已经红了眼圈儿,正拿锦帕掩着眼角,生怕被旁人发觉似的。
难怪曲颐虽性情平和端静,眉目之间,却总隐含着一缕伤愁。想来孀居之人独自熬过无数漫漫长夜,个中的辛酸苦楚,只有自身方能体会。
也着实是个可怜人啊。
陆嘉月低声叹了叹。
第二十章 争执
曲家众女眷在随国公府直待到天色近晚,方才辞了曲颐,打道回曲府。www.uu234.net
临行前曲老夫人还拉了曲颐的手,远远避开众人,絮絮地说了好一会儿的体己话。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曲老夫人才松开了曲颐的手,由方氏扶着,上了马车。
回来曲府后,众人各自回房。
小厨房里已经备好了晚饭,陆嘉月就在孟氏屋里,陪着孟氏随意用了些清粥小菜。
才吃完饭,丫鬟们将桌子碗碟收拾下去,大老爷曲宏回来了。
孟氏见曲宏脸色泛红,身带酒气,遂问:“在哪里喝的酒?”
曲宏撩起身上的石青色云缎夹袍的下摆,在暖炕上坐了,春霞捧上滚热的酽茶和现拧的热手巾来,曲宏接过热茶啜了两口,又用热手巾擦了擦脸,这才笑道:“梁绍宽的父亲今日做七十大寿,正是在他府里吃的寿宴。”
孟氏闻言,立刻站了起来,追问道:“谁家?梁绍宽?佥都御史梁绍宽?!”
孟氏这般急切意外的样子,让曲宏顿时心生不悦,面上笑意褪去,淡淡道:“正是,你如此惊慌做甚?难不成我去不得么?”
孟氏见曲宏面色不虞,也觉得自己的反应似乎太过了些,便硬生生将一句到了嘴边的“自然是去不得”的话给咽回了肚子里,尽量和缓了语气,道:“还是与他少来往些罢,佟白礼和关铭若是倒了,指不定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他呢。”
“梁绍宽尽忠职守,不负御史职责,”曲宏瞥了孟氏一眼,脸色愈发阴沉,“何来遭殃一说?”
曲宏明知故问,孟氏也不由动了肝火,再开口声音已不由自主地高亢了几分。
“佟白礼和关铭的身后是什么人,连我一个内宅妇人都晓得,你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们两个可是那人的钱袋子,梁绍宽摘了人家的钱袋子,人家能轻易将他放过?现如今满朝文武只怕都避着梁绍宽呢,你倒好,尽上赶着去戳人家的眼珠子,回头秋后算帐,保不齐梁绍宽遭殃,咱们曲家也跟着倒霉...”
坐在一旁的陆嘉月,不由得心头一跳。
在她的记忆里,姨母孟氏从来都是端庄平和,沉稳自持,从不曾有过这般慌急失态的时候。
看来这一次孟氏是真的动了大气。
两位长辈起了争执,陆嘉月自觉作为晚辈在场,实在于礼不合。可若是视而不见,悄悄地溜了出去,似乎也不大妥当。
陆嘉月甚觉尴尬,只能尽量的把身体向椅子里缩着,眼睛垂下去看着自己的脚尖儿,恨不得自己立刻变成个透明玻璃人才好。
其实曲宏与孟氏夫妻多年,一直恩爱和睦,甚少有红脸的时候。此时曲宏也是因为有些酒意,行事言语才比往日冲动了些。
曲宏抬眼看向孟氏。
孟氏正一手抚按在自己的心口上,一手紧紧握住炕桌的一角,整个人将身子扭了过去,只留给他一个倔强的侧影。
曲宏看着这侧影,心中念头百转千回,先是恼怒,再是无奈,最后只余下了感慨。
这是自己的发妻呵!
为自己生儿育女,操持家事的发妻,二十多年过去了,她也从清秀少女变成了如今的中年妇人,是什么时候,她的眼角出现了数道细纹,满头乌发里多了几缕银丝。
曲宏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
罢了,她也不过是想为曲家图个安稳平安罢了,又何错之有?
曲宏站起来,唤了陆嘉月一声,陆嘉月忙答应了,也站了起来。
“我先去歇了,你好好陪着你姨母坐会儿吧。”
曲宏说完,自往西次间的卧房去了。
陆嘉月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孟氏,只能握着她的手,安静地陪她坐着。
孟氏神色怔滞,纹丝未动地坐了许久,直到内院的二门上清清楚楚地传来了值夜的婆子们打更的声音。
孟氏这才似被惊醒了一般,回过神来。
已经二更天了。
陆嘉月实在不忍见孟氏这般伤心,依偎在她怀中,轻声道:“姨母,您若是有什么话,还是好好儿地和姨父慢慢说,姨父他不会不听您的话的...”
“小丫头,你还小,什么都不懂哩,”孟氏笑了笑,眼睛里却尽是无奈,“你姨父这个人啊,看似通情达理,其实骨子里不知有多倔呢罢啦,我一早便晓得他做不到明哲保身,就像他做不到与人同流合污一般...就由得他去罢。”
这样的话,前世的陆嘉月肯定听着糊涂,可是如今的她,早已将一切看得通透。
孟氏是深宅妇人,妇人生平所求,无外乎夫君体贴,子女孝顺,过一世平安喜乐的安稳日子。
可是佥都御史梁绍宽那样刚正直介的人,在官场之中,恰如一把利剑,插在满朝文武的心头。
如今的官场是容不下梁绍宽这种官员的,曲宏与他相交,自然也会为官场所不容。
眼看着安稳太平的生活,很可能会因自己夫君的选择,甚至只是一个看似寻常的举动便被打破,孟氏又怎能坐视不理?
陆嘉月心中戚然,不由想起曲家前世的悲惨结局。
也许正是因为受了佥都御史梁绍宽的牵累所致?
只怪自己当时没有留意梁家的事情,否则眼下也能推敲一二。
孟氏将陆嘉月轻轻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肩膀,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去吧,天儿也不早了,快回去歇了吧我也累了。”
因为担心孟氏,陆嘉月一夜不曾好睡,第二天还特意早起去陪着孟氏用了早饭,又见孟氏要往上房去给曲老夫人问安,便也陪着一道去了。
来到上房,曲老夫人正在用早饭,四夫人方氏在一旁伺候着。
曲老夫人喝了半碗山药小米粥,吃了几个素三鲜馅的小饺,搁了筷碗,丫鬟们便捧了温水来服侍漱口。
曲老夫人忽然指了粥和小饺,对方氏道:“老四昨儿晚上在外头喝了酒?那早上该吃些清淡的,你打发人去小厨房瞧瞧,若是还有,给他也送些去。”
方氏吩咐身后的大丫鬟宝钿去了,又转身笑着回曲老夫人的话,“是,不过也没喝多少,”口中说着,一双眼睛却溜向一旁的孟氏,“原是和大伯一起在外面吃的寿宴,有大伯在,老爷他也不敢多喝。”
“哦?这倒是巧了,昨儿又有哪个亲戚做寿?可送了礼去?”曲老夫人想起昨日是随国公夫人的寿辰,自然也忘不掉送寿礼的事。
方氏笑道:“倒不是亲戚,是官场上的同僚...至于寿礼嘛,老爷大约是忘了。”
曲老夫人不由皱眉:“喝了人家的酒,连礼都不曾送,看人家笑话是哪一位同僚?”
第二十一章 风骨
方氏却并不急着回答曲老夫人的话,目光一转,又向孟氏看去。www.uu234.net
孟氏却只作不觉。
心里却是明白,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又同在一个宅子里住着,想来昨晚自己和曲宏的争执,此时已经在府里传得上下皆知了。
看方氏在曲老夫人面前欲言又止的样子,孟氏便知道她不过是当着自己的面,不好意思开口告诉曲老夫人罢了。
那么索性就由自己来说好了。
曲老夫人漱过了口,孟氏亲自斟了一盏热茶,奉了上去,微笑道:“也算不得旁人,正是与四弟同在都察院任职的佥都御史梁绍宽梁大人,他家的老太爷做七十大寿,松儿他爹昨晚也是在梁大人的府上喝了酒回来...”
“这位梁大人的声名,我倒是也听过,”曲老夫人点了点头,目露赞许之色,含笑道,“如今的朝廷里,像他这样忠直的人可不多了。”
然后又对方氏道:“快预备一份体面的寿礼,打发稳妥的人送去。”
方氏应了,却只磨蹭着不去。
直到曲老夫人看着她的眼神里透露出几分疑惑,她才笑道:“老爷昨儿晚上回来还和我说,梁老太爷做七十大寿,梁府里本该热热闹闹的,可是去赴宴的除了大伯和他两个,也就只有三五个都察院的同僚,甚是冷清,”说着,语气里渐渐透着探询的意味,“老夫人,还请您示下,送什么寿礼去才显得不失礼数?”
旁人听了这些话尚无不可,独孟氏听了,心里甚不是滋味。
满朝文武皆对梁绍宽避之不及,即便是与他交好的,也不过是几个同在都察院任职的同僚。
独有曲宏一人,身在户部,又素与梁绍宽无甚来往,却也前去贺寿。如此身份举动,岂不是太过于惹人注目?
曲老夫人尚不知长媳孟氏的心事,只是她何等精明,已将幺媳方氏话里话外的意思听了个通透。
无非是担心与梁家来往之后,会为曲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和隐忧罢了。
为人处事之道,谨小慎微是没有错的,但是畏手畏尾,裹足不前,却也实没有必要。
曲老夫人清咳两声,睇了孟氏和方氏一眼,淡笑道:“你们可还记得,从前你们公公在世时,做的是什么官?”
孟氏与方氏的公公,曲家的老太爷,曲崮。
生前曾任正三品都察院都御史,掌领都察院十余年,在那十余年里,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重臣权贵,凡有违律法禁令者,一经察实,曲崮无一包庇藏私,皆具本弹劾,上达天听。先帝感念其刚正忠直,御笔钦赐“风骨长存”的匾额,至今还高悬于曲家的祠堂之中。
说起从前,曲老夫人的神色渐渐变得深沉,回忆里的往事,一幕又一幕的,仿佛仍在眼前。
“我嫁进这府里来的时候,也还年轻,成日里看着老爷与那些人周旋,心里其实也害怕得厉害...女人呐,谁不想太太平平的过日子?可是老爷说,为人,该顶天立地,为臣,该忠正坚贞,我作为他的妻子,除了支持他,也别无选择。”说到这里,曲老夫人的眼中流露出几许伤感,幽幽叹了一叹,“老爷便是以身做则,教导四个儿子,可是如今我瞧着,也就只有老大和老四还有几分老爷当年的样子,老三虽是生意人,倒也规规矩矩的赚些实在银子,至于老二”,曲老夫人扬了扬手,“罢啦,还是不说了。”
其实方氏的心里倒没有什么担忧,只是故意要引了曲老夫人开口,来说给孟氏听罢了。
孟氏听了曲老夫人的一番感叹,心里却更觉着堵得慌。
说来孟氏的母家亦是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孟氏的父亲孟之璋,也是一位博学鸿儒,在世时曾官至正三品翰林院大学士,为官虽不及曲崮刚直,却也广有清正的名声。只因仰慕曲崮为人风骨,便主动提出,将长女孟氏许以曲崮的长子曲宏为妻。
父亲在世之时的谆谆教导,犹在耳边,让孟氏心堵之余,更觉惭愧。
自己虽只是个内宅妇人,然而夫为妻纲,作为妻子,理应顺从和支持自己的丈夫去完成他的心胸抱负。
说来,曲宏也只不过是仰慕梁绍宽为人罢了,一如从前自己的父亲仰慕曲老太爷,性情相投之人,才会彼此生出惺惺相惜之意。
可是自己却瞻前顾后,从中阻拦,全然将父亲昔日的教导给抛诸脑后了。
这哪里是书香世家出身的女子该有的气节和胸襟?
孟氏讷讷无言,不知该如何接曲老夫人的话。
倒是方氏将孟氏的心事瞧出了几分,见她为难,心里倒有些不落忍,便对曲老夫人笑道:“记得,记得,老太爷的音容笑貌,训诫教导,日日就在眼前耳边呢,媳妇儿们一刻也不敢忘记。”
曲老夫人闻言一哂,拿手点着方氏,笑骂道:“你这张巧嘴,说得这般活灵活现的也不嫌得慌。”
“哎,哄老夫人一乐罢了,”方氏仍是笑着,“我才想起来,库房里还有一卷张朴云的松竹雪景图,若是作为寿礼送去梁家,您觉得可还合适?”
松树长青,竹子刚直,如今又正是冬日,雪景图也恰合时宜,更何况还是名师张朴云的真迹。
“甚好,”曲老夫人颌首微笑,“便以老大的名义送去,我也瞧得出来,老大颇有与梁大人亲近之意。”
既是出自曲家官中库房,以谁的名义送去,不都是代表着曲家?
方氏自不会介怀这等些微小事,立刻打发人去库房里找那卷松竹雪景图。
又坐了片刻,与曲老夫人说了两句闲话,气氛却还是有些沉闷。
曲老夫人倚在暖炕上,神色懒懒地,也不似往日随意闲适。
安静坐在孟氏身边的陆嘉月,心里一直默默思索着,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打破这种沉闷。
可是毕竟她不是曲家的人,又是在曲老夫人面前,她不得不谨言慎行。
还是方氏又起了话头。
“昨儿晚上老爷回来,还和我说了梁家的一桩趣事。”
“那样循规蹈矩的人家,能有什么趣事?”曲老夫人并未在意,随口问了一句。
第二十二章 傻气
方氏见曲老夫人并未在意,便愈发地细细讲来。
“由不得老夫人不信,确是老爷和我说的说梁大人的少爷,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还未定亲。您猜是为何?却不是为别的,原来那梁少爷两年前曾经定过亲事,只是那人家的姑娘身子向来不大好,才定了亲没多久,就一病死了。待到梁家的人再要为梁少爷另寻婚配,梁少爷却说,那姑娘虽未过门,却也曾和他定过亲,有过未婚夫妻之名,若是那姑娘尸骨未寒,他就再与旁人定亲,未免太薄情了些,那姑娘泉下有知,也会伤心的,还说要仿女子为夫守丧的例,也为那姑娘守上三年,三年之后,自己才肯另行婚配,”方氏说着,自己直笑个不住,“故而梁少爷到如今还是单身一人呢,您说,这梁少爷是不是有些傻气?”
曲老夫人听了,却淡淡一笑,道:“他的傻气,来日还指不定是哪个女孩儿家的福气呢。”
方氏原不过是将这件事当做个笑话来讲,哄曲老夫人笑一笑罢了。
可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陆嘉月便留了心。
从上房出来,回了春棠居,陆嘉月立刻让人唤了小顺和小成进来。
不多时,两个小厮一头雾水的又出来了。
四下无人,两个小厮便站在墙根儿下开始嘀咕起来。
“小姐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上回让咱们去盯着娄家少爷,没几天曲大小姐就和娄家少爷退了亲这回又让咱们去盯着梁御史的少爷,我不记得梁少爷和这曲家的哪位小姐定过亲啊?”
“你傻呀,谁说非得和曲家的小姐定过亲,才能去盯着?”
“既然梁少爷和这曲家的人无甚瓜葛,那小姐让咱们去盯着他做什么?”
“你话可真多,小姐自有小姐的用意,她让咱们做什么,咱们照做就是了,左右小姐不会亏待了咱们。”
“可是咱们也不晓得梁府在哪呀?”
“说你傻,还真是傻,成日里和柱子哥在京都城里东跑西逛的,这会儿倒抓瞎了。”
“嘿,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还是得找柱子哥去,这京都城的大事小情,犄角旮旯,就没有他不晓得的。”
“走吧,走吧,别说了,再说让人听去了...”
两个小厮去后,辛竹也是满心疑惑,遂问陆嘉月究竟意欲何为。
陆嘉月笑道:“方才在曲老夫人处,你没听见四夫人说的?”
“我正是想问小姐,四夫人都说那梁少爷傻气,小姐还打发小顺和小成去盯着他做什么?”
陆嘉月以手支颐,靠在炕桌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你就只记得四夫人的话,怎么不记得曲老夫人还说,梁少爷的傻气,指不定就是女孩儿家的福气呢?”
辛竹仍是不解,兀自琢磨了半晌,忽然一拍脑门:“我明白了小姐是看中了梁少爷的傻气了,”笑嘻嘻地凑近陆嘉月的耳边,“莫非小姐对那梁少爷动了心意不成?”
陆嘉月顿时身子一歪,差点儿从暖炕上摔下去。
幸亏辛竹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了,她红着脸,轻推了辛竹一把,嗔笑道:“胡说什么呢,姐姐都还没有人家,我着什么急的?”
辛竹这时才算真的明白了过来,笑道:“原来小姐又是在为英表小姐的姻缘做打算呢。”
“正是。方才四夫人说梁少爷傻气,我反倒是觉得梁少爷才是真正的至情至性之人。”陆嘉月扶着炕桌,以手指轻轻叩着桌面一角,边思量着边道,“一个男子,对于与他定亲时日尚短的女子,便能有这般情义,若是与他结成连理,白头偕老的妻子呢,我想,他应该会百倍千倍的珍之重之吧。”
辛竹觉得陆嘉月的话甚有道理,点了点头,又道:“小姐既觉得那梁少爷是个情义深重之人,为何还要小顺和小成暗里去盯着他呢?”
陆嘉月淡然笑道:“单凭一件事,又怎能看清一个人真正的品质和本性呢?就好比娄文柯,从前曲家人人皆赞他好,其实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至于那梁少爷嘛,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多个心眼儿总是没错的,但愿他不是第二个娄文柯才好。”
辛竹着实佩服自家小姐的缜密心思,只是这样的心思,却都是为了旁人做嫁衣,未免可惜。
于是又笑道:“小姐只管替英表小姐打算,不知小姐自己的姻缘又在哪里着落呢。”
辛竹本是揶揄顽笑,陆嘉月听了,却不由得怔住了。
自己的姻缘...
重生之后,她只是想着要如何改变和挽救身边所有人的命运,不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无暇去想,还是不愿去想男女姻缘之事。
男女之情,在前世里她已经感受过了。
痛苦和伤悲,远胜于初时的喜悦和甜蜜,最后,只留下了无谓的唏嘘。
这一世,她不想再品尝那些滋味了。
她只想和身边的所有人一起平平安安地活着。
轻吁了一口气,陆嘉月浅浅一笑,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随缘罢。”
冬至这日,京都城里终于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这场雪自夜半时分直落到天明,仍未停歇。
陆嘉月起得早,裹了馨软的海棠红绡丝锦被,就倚在暖炕上,看窗外鹅毛团儿似的雪花,扑簌簌漫天盖地的飘落。
只是一夜,大雪便将天地妆点成另一个琉璃世界。
陆嘉月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欣悦。
辛竹问她:“是在这里用早饭,还是去夫人那边?”
陆嘉月想了想,笑道:“今日是冬至,还是去姨母那边吧。”
待来至孟氏的正房,孟氏才往厅堂里的紫金小香炉里添了檀香,一回头,就见陆嘉月站在门口冲着她笑。
孟氏“哎哟”了一声,忙走上去将陆嘉月搂进怀里,“这冰天雪地的,还过来做什么?只在你屋里待着就好,来回的折腾,仔细又受了风寒!”
“姨母不必担心,我哪里就那样娇气了?”陆嘉月笑着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衣裳,“我穿得可厚实着呢,一点儿也不冷。”
孟氏一瞧,只见她身上穿的豆青云锦夹袄,玫瑰紫绒绵湘裙,外面罩了一件小羊羔皮的半袖,头上还戴了个雪白的兔儿卧,手里也捧着个镏金暖手炉。
小小一个妙人儿,粉妆玉琢的,整个儿裹在一张天青色羽缎披风里。
倒真是穿戴得又好看,又暖和。
第二十三章 偏爱
孟氏携了陆嘉月的手来至里间,没一会儿,曲英也来了。
由着丫鬟红绡解去了身后的大红毡绒披风,曲英自理了理身上的粉紫素缎夹袄,又跺了跺脚上的麂皮小靴,对陆嘉月笑道:“妹妹来得可真早,倒显得我愈发疏懒起来了。”
“怎么会?姐姐向来是起得最早的,”陆嘉月笑着上前牵了曲英的手,一同在暖炕上坐下,“我不过是一大早的听丫鬟们嚷着下雪了,我便睡不着了,这才起得比平日里早些。”
孟氏正看着丫鬟们摆早饭,闻言扭头笑道:“月丫头果然还是小孩子家的心性,一听见下雪就欢喜得什么似的。”
“不光妹妹欢喜,我也欢喜,”曲英冲陆嘉月眨了眨眼睛,颇神秘地笑道,“妹妹居于江南数年,还没见过咱们北方的大雪吧?我已吩咐我的那些丫鬟小厮们了,待积雪再厚些,便让他们堆个雪人给咱们瞧瞧。”
前世里陆嘉月在曲家住了三年,每年冬天,京都城必要落上几场三五日不停歇的大雪。
然而此时陆嘉月却只能装作不知,还故做出遗憾的模样,“没有呢,江南的雪只下得一两日便停了,雪人都来不及堆起来的,雪便已化了。”
曲英更高兴了,“那咱们一起堆一个雪人,堆得高高的,大大的,说不定等过了年也化不了,还在那里呢。”
陆嘉月笑眯眯地点头答应了。
丫鬟们摆完了早饭,陆嘉月和曲英陪着孟氏正吃着,外头传话,曲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珍珠来了。
珍珠一进来先行了礼,便对孟氏笑道:“老夫人打发我给表小姐送东西来。”
身后原还有两个小丫鬟,一个捧着个食盒,一个捧着个包袱。
珍珠先指了那食盒,笑道:“老夫人这会儿也正在用早饭,因今儿是冬至,小厨房新做了鹿肉茴香馅的饺子,老夫人尝了觉得味儿不错,特意让给表小姐送一碗来,”又指了那包袱,“这是老夫人给表小姐的衣裳,老夫人说,也是前几年得的,不算簇新的,请表小姐莫要嫌弃。”
陆嘉月一听见是曲老夫人送给自己的东西,忙站了起来,对着珍珠谢了又谢。
珍珠去后,曲英便对孟氏笑道:“祖母待妹妹这样好,再这样下去,我可真要吃醋了。”
“难得你妹妹投了你祖母的缘,你这个做姐姐该替她高兴才是。”孟氏甚是欣慰,含笑摸了摸陆嘉月的脸颊。
陆嘉月知道曲英不过是在顽笑,然而曲老夫人毕竟是曲英的祖母,自己却只是个外姓人,得曲老夫人如此偏爱,到底心里过意不去。
于是赶紧夹了几个饺子放到曲英碗里,笑道:“老夫人疼姐姐可是疼了这十几年了,如今多疼我一点儿,还请姐姐原谅则个。”
“我不过逗你玩罢了,你还认真起来?”曲英笑着夹了一个饺子吃了,又指了那包袱,“快打开瞧瞧,是什么好衣裳。”
丫鬟们将包袱解开,却是一件雪狐皮的斗篷。
孟氏甚是意外,“哎呀”了一声,道:“老夫人是什么时候让人将这张雪狐皮子给裁成了斗篷的?咱们竟一点儿也没听说。”
曲英便道:“祖母那里收起来的宝贝多得是,何必样样告诉咱们?”
孟氏笑道:“这个你却不晓得了这张皮子,原是宫里赏出来的,你大姑母得了,又送了给你祖母。你祖母说自个儿年纪大了,穿不得这样的素白颜色,却也喜欢得很,一直收着,即便是你三妹也没舍得给呢。”说着,两手将斗篷拎起来,在陆嘉月身上比着尺寸,愈发地高兴,“可见老夫人是真心喜欢你妹妹了,瞧这大小,正是依着你妹妹的尺寸裁的呢。”
曲英也站起来细瞧那斗篷,口中笑道:“母亲将这皮子说得这般金贵,我原是真要吃妹妹的醋了,却原来祖母连三妹都没舍得给,看来这醋还真轮不着我吃了。”
“你如今倒是惯会拿你妹妹取笑,”孟氏笑着嗔了曲英一眼,不无感慨地抖了抖手里的斗篷,“现如今这样好成色的皮子当真是少有了,外头皮货店里拿着银子还不大好买呢。”
陆嘉月少穿貂狐类的贵重皮子,自是不知这雪狐皮的斗篷价值几何。但是见那雪狐皮子毛色莹白光亮,摸起来手感也是温软柔滑,还有那连带着的风帽,一看便是从一整张皮毛上裁下来的。
因此便知道这斗篷必是很值些银两的了。
陆嘉月心中不免惶然,转身轻轻推开了孟氏的手,“姨母,这斗篷太贵重了...我不能要,还是还给老夫人吧。”
孟氏已经将斗篷交给了一旁的辛竹,笑道:“这本是老夫人对你的一片心意,为何不能要?即便你不要,以老夫人的性子,也断不会再收回去。”
“长辈赐,不应辞,妹妹你就收下吧。”曲英也在旁劝说。
陆嘉月叹了一声,笑得无奈:“这一份人情,我如何还得起呢。”
孟氏也跟着叹了一声,道:“你这孩子,心眼儿也太实诚了些,老夫人何等心胸,必不会想着让你还她的人情,你若是心里觉得过意不去,时常去上房问安便是,老夫人既喜欢你,想来你多陪在她身边,她自然会更高兴些。”
事已至此,陆嘉月也只能勉强将那雪狐皮的斗篷收下了。
到了午后,大雪仍是牵棉扯絮般的下个不停。
丫鬟婆子们撑开了青绸竹伞,前后护拥着孟氏和陆嘉月往曲老夫人的上房去。
孟氏见雪下得大,本不愿出来走动,无奈陆嘉月定要赶着去上房拜谢曲老夫人,她又不放心让陆嘉月自己一个儿去,便也只能陪着去了。
来到上房菊安堂,院门处的下房里倒有些异常的热闹,几个婆子围着火盆取暖,还有两个婆子正坐着喝茶。
孟氏因听见动静便过来瞧了一眼,因见那两个坐着喝茶的婆子很是面生,正要问上一句,自家的几个婆子已经站了起来,纷纷告诉那两个婆子道:“这是我们府上的大夫人和表小姐。”
两个婆子忙搁了茶钟,站起来行礼不迭。
孟氏见她两个礼数还周全,只不像是自家亲戚里使唤的人,遂含笑问道:“贵府是何处?”
两个婆子笑答:“回夫人的话,我们府上是梁御史家。”
第二十四章 拜谢
京都城里如今还会有第二个梁御史吗?
只是曲家与梁绍宽府上素无来往,为何梁府的婆子会突然来拜见曲老夫人?
孟氏甚是疑惑。m.www.uu234.net
两个婆子又笑道:“我们二人是跟着我们夫人的陪房王嬷嬷来的,王嬷嬷正在里头给贵府的老夫人问安呢。”
孟氏听了,便不再言语,向两个婆子点了点头,转身出来了。
庭院里静悄悄的,无一人走动。地上的积雪已有半尺来厚,当中一条水磨石的甬道却是才清扫过的,只落了薄薄一层雪花儿。
丫鬟婆子们搀扶着孟氏和陆嘉月走甬道来至厅堂外的门廊下,便都退了下去。孟氏和陆嘉月进了厅堂,转入曲老夫人的宴息室,除了一屋子的丫鬟之外,果然有个面生的中年妇人,虚坐在曲老夫人下首的绣墩上。
孟氏只作不知,自往暖炕上坐了。
曲老夫人对于孟氏和陆嘉月的到来,倒不觉意外,笑吟吟唤了陆嘉月坐到身旁。
“外头冷吧?多穿些衣裳,可别冻坏了,不然你姨母又该心疼了。”
陆嘉月顺从地应了,乖巧笑道:“谢老夫人关爱,这样冷的天,老夫人也该注意保暖些。”
曲老夫人颌首,欣然而笑。
一旁那中年妇人见了孟氏和陆嘉月进来,早已站了起来,目光一直落在陆嘉月身上,这时便对曲老夫人笑道:“这位小姐想是老夫人的小孙女儿吧?模样儿生得可真标致。”
曲老夫人呵呵一笑,指了孟氏道:“是我这长媳的外甥女,自然也算得是我的孙女儿了。”又指了那中年妇人对孟氏和陆嘉月道,“这是梁夫人身边的王嬷嬷。”
曲老夫人心里是知道的,以孟氏的聪慧,自然想得到“梁夫人”为何许人,无须她再多作介绍。
孟氏便也站了起来,含笑向那王嬷嬷道了一句好。
陆嘉月也紧跟着行礼问安。
王嬷嬷道谢不迭,侧着身子避过了礼。
三人重又坐下,王嬷嬷又笑道:“瞧表小姐的模样儿气度,倒真有几分像老夫人呢,不怪老奴错认了。”
曲老夫人便将陆嘉月的一双小手握在自己手里摩挲着,看着陆嘉月的小模样,打心眼儿里透出喜欢,“果真像我么?我年轻的时候,可不及她这般齐整。”
“这便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罢。”王嬷嬷点头笑道。
一旁孟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王嬷嬷。
只见她年纪约摸四十五六,虽穿一身青葛布大袄,倒也是干净整洁。容貌甚是寻常,无挑眼之处,只是言谈举止之间,既不显谄媚,也不露骄矜,倒是带有几分隐隐约约的淡定和从容。
一个下人仆妇尚有如此气度,想来一家之主的梁绍宽,确是个清正之人。
孟氏心里不由对王嬷嬷多了几分敬意。
又坐着说了一会儿闲话,王嬷嬷便起身告辞。
“今儿来得冒昧,本是夫人打发了我来,先给老夫人问安的,待我们夫人过些日子得了空,必亲自登门拜访,当面拜谢老夫人。”
孟氏听着,便知是那一卷张朴云的松竹雪景图合了梁家的心意。
这也难怪梁家如此客气,想来梁老太爷的寿宴那般冷清,曲宏和曲宁的到来,对于梁家来说,无异于是雪中送炭。
向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梁家又是门第清白端谨的人家,自是会将这份情谊铭记于心。
王嬷嬷去后,陆嘉月便郑重的拜谢过了曲老夫人。
曲老夫人却不以为意,笑道:“一块皮子罢了,什么值得谢的?收着白放坏了也是可惜,我瞧着几个丫头里,还是最合适你穿,不给你还能给谁?”
陆嘉月羞赧笑道:“话虽如此说,到底还是太贵重了,不如您收回去,给薇妹妹穿罢。”
“这小丫头,说的什么话,”曲老夫人笑着摆了摆手,“你且安心收着就是,我这里还有好东西给薇丫头的。你若当真是要谢我,只管将那衣裳多穿给我瞧瞧,我瞧着喜欢,才不算是枉费了那一张好皮子,你说是不是?”
话都说到这地步,陆嘉月也知道自己是不能再推却的了。
于是又再次谢过了曲老夫人。
孟氏和陆嘉月又陪着曲老夫人闲话了许久,曲老夫人语笑晏晏,甚是开怀,晚上还留了孟氏和陆嘉月一道用了晚饭,之后才打发贴身的两个大丫鬟,好生送了陆嘉月回去春棠居。
这一场大雪直下了两三日,方才停了。
只是天色依旧阴沉,总不放晴。
这几日陆嘉月只窝在春棠居里,连院门都不曾出过半步,每日只和丫鬟们说笑顽闹打发时光。
到了午后,曲英却来了。
“咱们家暗香园里的梅花儿都开了,祖母唤咱们一道去赏梅呢。”
陆嘉月却懒得动弹。
无奈曲英一再劝说。
“难得梅花儿开了,祖母也喜欢,母亲和三婶四婶,还有两位嫂嫂,二妹三妹,大家都去了呢,你也去瞧瞧吧。”
曲家有个梅园,就建在前院与内院之间。从前原不过是一处空置的院落,因里面种了几株梅花,年年冬天盛开,而曲家的后园里却并未种有梅花,曲家的人便干脆将那院落里的房屋都拆了去,又栽种了好些梅花进去,便成了一个梅园。
后来,又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诗句,起了个名字,唤作暗香园。
前世里陆嘉月也曾于冬日里去园中踏雪折梅,景色倒是不错的。
陆嘉月终是抵挡不住红梅雪景的诱惑,又有曲英在旁劝说,只得唤了辛竹为她系上披风,和曲英一道去了。
这样冷的天,陆嘉月和曲英一路走来,连一个丫鬟婆子都没遇上。
想来应该都是躲起来取暖去了。
二人携手来到暗香园,未进园门,梅花的清冽幽香便已扑面而来,丝丝缕缕,直沁入人心脾之内,令人不觉神清气爽。
曲英笑道:“你还说不来呢闻闻,多香!”
二人说笑着来至园中。
园中仿着凉亭的式样建有一座暖阁。暖阁四面皆开有窗户,只不过并非如寻常的窗户那般,雕了花样糊上窗纱,而是用了一人来高,三尺来宽的玻璃,嵌在窗棂之中,上下通阔,坐在暖阁里无须开窗,只透过那纤尘不染的玻璃窗子,便可将园中的景色一览无遗。
第二十五章 乍见
前世里陆嘉月第一次见到玻璃窗子的时候,还惊异了许久。
此时虽不必再惊异,到底玻璃是十分稀罕的东西,她便装作不知,询问曲英那窗棂里透明如琉璃的东西是什么。
曲英的回答也和前世里相差无几。
是三老爷曲宥花了重金从西洋人那里买来的,为的就是方便曲老夫人坐在暖阁里,不用开着窗子受风,也能暖暖和和的赏梅。
也幸而三老爷曲宥的生意做得广,认识几个西洋人,如若不然,只怕是拿着大把的银子在外头也买不来一块玻璃。
暖阁外的廊檐下,丫鬟仆妇们正围着小火炉,忙着烧水烹茶。
小丫鬟打起门上的帘子,还未进去,便有一阵热腾腾的暖意瞬间兜面而来,让陆嘉月不由得怔了一怔。
及进来暖阁里,只见当中地下一个紫铜大炭炉,炉中炭火燃燃,烘得满屋里热气蒸腾。
众女眷都围在曲老夫人身旁,说说笑笑,陆嘉月依次见了礼,仍往曲老夫人身侧坐了。
曲老夫人笑着指了窗外的梅花儿给陆嘉月看,一时指东边,一时指南边,兴味十足。
陆嘉月便笑道:“不如我去为老夫人折一枝梅花来吧。”
曲老夫人自然应允。
陆嘉月重又系上披风,辛竹跟在身后,二人出了暖阁,往园中踏雪折梅去。
满园里白雪皑皑,红梅盛放,风姿傲然,似一片片红云浮映于雪光之间,说不出的旖旎好看。
透过玻璃窗子,曲老夫人看着在白雪红梅间穿梭的那道柔弱纤纤的身影,不由笑道:“月丫头往那雪地里一走,真似个小精灵儿一般的漂亮。”
众女眷纷纷跟着赞叹。
正说笑着,三夫人黄氏忽然轻轻“咦”了一声儿,指了窗外笑道:“瞧那边来了个人像是榕哥儿?”
陆嘉月在园中找寻许久,终于折了一根形似仙鹤展翅的梅枝,欢欢喜喜地捧在怀里。
仙鹤为长寿永年之物,意喻吉祥,送这样一枝梅花给曲老夫人,想来她必是喜欢的。
转身要回暖阁去,却忽然听见似有靴子踩在雪地里的“吱吱”声,远远地传来。
且渐行渐近。
陆嘉月并未在意,只当是曲老夫人打发了丫鬟来寻她,待那脚步声在身前不远处停下时,陆嘉月举眸望去,却不禁愣住了。
眼前并非旁人,正是四少爷曲榕。
曲榕头戴四方巾,身穿靛青缎福纹夹袍,腰间束寸宽的紫绦嵌白玉腰带,脚下蹬鹿皮绵靴,负手立于白雪红梅之间,与陆嘉月相顾而对。
容貌隽秀,气度洒脱,一如前世里陆嘉月初见时的翩翩少年郎。
陆嘉月不动声色地望着曲榕,心头思绪却如大浪潮起一般翻腾不息。
又见到他了...尽管自己费尽心思的躲避,最终却还是避无可避。
他果然还是从前的模样,不曾改变分毫...
是呵!他怎么会有改变。变了的,只有自己一人罢了!
曲榕忽然微微一笑。
身后辛竹却着了急,低声问陆嘉月:“小姐,这人是谁?”
陆嘉月不答,亦回以曲榕微笑。
曲榕眸光微闪,唇角轻轻扬起,举步缓缓向陆嘉月走来,却在十步之外停住了。
陆嘉月心中冷笑。
果然还是如前世一般,故作出一副谦和守礼的君子模样。
陆嘉月自巍然不动,看曲榕究竟意欲如何。
只见曲榕拱手轻施一礼,面上笑意温柔似能融化四周的冰雪:“请恕在下唐突,不知姑娘是”
“我家小姐是大夫人的外甥女,”倒是辛竹先接过了话,一脸的戒备,“敢问阁下是?”
“在下曲榕。”
曲榕一双明亮如漆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陆嘉月。
前世里便是如此,初见那日,他也是这般只管盯着她瞧,直瞧得她脸红耳热,心慌意乱。
可是如今她的心肠,只怕比这园中的冰雪还要冷硬上几分。
未有丝毫闪躲,陆嘉月抬眸,直对上曲榕的目光,淡淡一笑,道:“原来是四少爷,我失礼了。”
说着,见了一礼。
“不敢当,不敢当,”曲榕伸手虚扶了一扶,面上笑意愈发深切,“姑娘原是大伯母的外甥女,那么可随英妹称我一声四哥罢。”
四哥?
陆嘉月心中冷哼一声,不觉好笑。
大约是自己这疏离的态度吓着了他?前世里初见,他可是一口一个月妹妹的唤她,还让她称他为表哥呢!
可是对于陆嘉月来说,不论是表哥,还是四哥,都是一样的唤不出口。
陆嘉月心中渐生不耐,不欲再与曲榕多说,伸手轻轻理了理怀中的梅花枝,笑得甚是客气:“四少爷可是来园中赏梅?那请自便吧,我得先去回老夫人的话了。”
说完,不再多看曲榕一眼,带了辛竹径直离去。
待走出几十步之外,就听身后辛竹轻声笑道:“原来曲家的四少爷竟是这等好样貌,一看便知是有才学的。”
陆嘉月睇了辛竹一眼,冷笑一声,“好样貌又有何用你忘了人人交口称赞的娄文柯了?”
辛竹听着这语气十分不善,又见陆嘉月神色肃然,便知自己说错了话,忙闭了嘴不敢再吱声儿。
回来暖阁里,众女眷正在说笑,三夫人黄氏笑呵呵地道:“可回来了,”又唤丫鬟,“再给表小姐倒一钟滚热的茶来。”
陆嘉月将折来的梅花枝奉与曲老夫人,说明梅花枝的意喻,又有众人在一旁凑趣,曲老夫人捧了梅花枝在手里,甚是欢喜,只看不够似的。
陆嘉月坐下,喝了一口热茶,因方才进来时,似乎听见众人口中正提起自己,便向曲英询问。
曲英笑道:“你方才是不是遇着四哥了?才是三婶在和祖母说,你和四哥两个站在梅花儿树下,倒像极了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壁人呢。”
陆嘉月闻言,顿时冷了脸。
倒把曲英给惊住了。
众人却还不曾察觉,都道黄氏说得不差。
这时帘子一挑,进来个人,黄氏抬眼一瞧,便拍掌笑道:“榕哥儿也来了这不是一对儿壁人到齐了。”
陆嘉月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顿时冷如寒霜。
第二十六章 瞧上
进来的人正是曲榕。
曲榕目光先不露痕迹的在陆嘉月身上转了一转,再依次给曲老夫人和几位夫人问了安。
“快别说了,月丫头小姑娘家家的,哪里经得起你这样的顽笑?”曲老夫人先对黄氏笑说了几句,又对曲榕笑道,“回来啦?今儿不是二十三么国子监里的课假改了时候?”
曲榕笑回:“不曾改了时候,只是今日教授课业的先生午后临时有事,不曾来监里,我想着左右无事,便回来给祖母问安,再顺便带几套厚衣裳去监里。”
“好,好,”曲老夫人颌首微笑,“你向来最是个孝顺的孩子,可见过你母亲了?”
“还不曾呢,回来听说祖母和大伯母、两位婶婶都在园子里赏梅,孙儿便过来了。”
曲老夫人便扬了扬手,含笑道:“我这里无事,你去吧,回去见你母亲去。”
曲榕似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缓缓行过了礼,告安出去了。
临去前又悄悄瞥了陆嘉月一眼。
陆嘉月却是坐着纹丝未动,仿佛一尊冰雕。
就像这暖阁中不曾来过曲榕这么一个人似的,来或去,皆与她无半分关系。
终于有人察觉到了陆嘉月的异样。
曲英轻轻拉了拉陆嘉月的衣袖,低声问道:“妹妹,你怎么了?”
陆嘉月勉强笑了笑,“没什么,许是方才在外头待了久了,这会儿觉得身上有些凉浸浸的。”
一旁孟氏听见了,顿时着了急,“这怕是又着风寒了那咱们快回去,让人熬些浓浓的姜汤来喝了,且先挡一挡寒气,再让人去找程太医来瞧瞧。”
偏曲老夫人听见,给拦下了。
“别急,月丫头既说身上凉,那就在这里喝了姜汤再回去,不然这一趟走回去,再添了寒气,只怕就愈发的不好了。”
说着,早有人打发丫鬟仆妇们,就在外头廊檐下用小火炉熬起了姜汤。
陆嘉月怕辣,姜汤里又添了两勺红糖,才算是勉强喝下了一碗。
然而曲老夫人始终是不放心,又命人传来了软轿,取了羊绒毯子给陆嘉月裹了个严严实实,塞进了软轿里,由四个小厮抬回春棠居去了。
且说曲榕回了二房的院子,二夫人段氏正在里间暖炕上打瞌睡,段文欣和翠屏玉屏两个丫鬟在一旁安静的做着针线。
见曲榕回来,段氏甚是意外,段文欣则自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段氏唤着丫鬟们为曲榕换衣裳,口中问道:“我不是才打发双喜去国子监给你送吃食去了么?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其实曲榕回来,正是因为双喜去国子监送吃食时,无意提及曲家众女眷午后皆在暗香园赏梅,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曲榕当即便向国子监里告了半天假,赶回曲府来。
为的只是那日在大伯母孟氏屋里,匆匆一瞥的那一道柔弱纤纤的身影,和悠荡在鼻尖的一缕幽香。
后来这些日子,他又回府几次,却总没有机会再遇上。
只闻其香,不见其人。今日得知众女眷皆聚于暗香园赏梅,他怎会舍得再错过?
然而曲榕自不会将实话告诉段氏,便只将在暗香园暖阁中答复曲老夫人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段氏不禁蹙眉:“她们也是闲得发慌,跑去赏什么梅花,且赏她们的便是,也值得你特意去问安的?”
曲榕笑道:“我既回来了,自没有不去给祖母问安的道理。”
“那也罢了,”段氏语气淡淡的,又道,“这个时候小厨房里只怕还在预备晚饭,你饿不饿?先传些糕点来你吃。”
曲榕点了点头,翠屏自出去传话。
曲榕褪了鹿皮绵靴,盘膝坐在暖炕上,又对段氏笑道:“我方才去园子里,见到大伯母的外甥女了,她也在祖母身边陪着。”
段氏立刻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道:“那个小妮子,脾气精怪着呢,也不知道像谁?上回在老夫人那里吃饭,我好言好语的夸她,她却摆出一副我亏欠了她的模样,着实气人不过你祖母倒是爱她爱得什么似的,真是叫人觉得好笑。”
曲榕却像是没听见段氏的牢骚,嘴角一直带着笑意,温声道:“母亲和一个小丫头计较什么?瞧她那模样,大约只有十三岁?”
段氏哼了一声,“可不是?人小鬼大,教人见了便生厌...”
“母亲,”曲榕微微皱了眉,打断段氏的牢骚,“我瞧着她挺好的,模样儿尤其标致,并不似母亲说的那般难堪。”
段氏闻言满面讶然,挑眉瞪眼地看着曲榕。
“你莫不是瞧上那个小妮子了?”
曲榕悠然一笑:“以她的模样,大约没有谁会瞧不上她的。”
段氏登时愣住。
曲榕则回想着方才在暗香园中,初见陆嘉月的情景。
冰雪琉璃,红梅浮云,两相交映之间,只是一个柔弱纤纤的身影,一张明媚无瑕的面容,却仿佛能让周遭的一切尽都失了颜色。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盈润,像极了浸在清水之中的两颗黑宝石。
璀璨通亮,只一眼,便似能让人情不自禁地沉缅其中。
一旁的段文欣却是心急如焚。
她从未在曲榕脸上见到过这种带有甜蜜意味的笑容,更是从未听到曲榕对她有过一句夸赞。
她终于忍耐不住,小声嘀咕道:“陆嘉月只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罢了,哪里就有表哥说的那样好?”
曲榕听了,却正眼都不瞧段文欣,只拿眼角瞥了她一下,不无嘲讽的笑道:“她只是没有母亲罢了,父亲现好好儿地做着云贵布政使,哪里就算得是孤女了?若她是孤女,那些小官小吏家的女儿,又算得什么?”
这话便说得有些重了。
因为段文欣的父亲便是在沧州知府的府衙里,做着个不入流的秉笔小吏。
“姑母!”段文欣又羞又气,只喊了段氏一声,便再说不出话来,眼泪在眼眶里面打着转儿。
段氏此时来不及去计较自己的兄长被曲榕所轻视,她满心里都只在想着要如何才能打消曲榕对陆嘉月的一切念头。
段文欣见段氏无动于衷,哪还有脸面待得下去?
一跺脚,转身便跑出去了。
段氏沉着脸,目光紧紧盯在曲榕面上,问道:“你果然是瞧上那小妮子了?”
曲榕笑而不语,伸手自掸了掸身上的夹袍,片刻,才缓缓道:“若说是瞧上了她,却也不假,若说是瞧上了她父亲的仕途前程,才算是真。”
第二十七章 长成
“这话是何意?”段氏不解,眉头拧作一团,“她父亲虽原是京官外放,却常年在外做官,至今不曾留在京都,现如今虽是正三品的官职,却只是个布政使,如何与京官比得?”
“原是母亲有所不知,”曲榕淡淡笑着,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我在国子监里有个好友,正是吏部刘尚书的儿子。www.uu234.net我便是从他口中得知,原来大伯母的妹婿陆勉,竟深得圣上青睐,今年圣谕诏他回京,本是要让他进六部做个侍郎,旨意都已经下发至吏部了,那陆勉竟向圣上跪辞,不愿留京,自请去往云贵偏远之地,为民造福,颐养生息。圣上感他为官忠正,对他大为赞赏依着刘尚书所说,那陆勉至多在云贵待上两三年便要再被诏回京,到那时,进六部做侍郎值个什么的?只怕那仕途前程,是如康庄大道一般通阔无阻了。”
段氏一边听曲榕说着,心中一边细细品味。
...听说那小妮子的父亲,原是金榜探花郎的出身,如今也还年轻,不过三十四五岁的年纪,便已做到了正三品的布政使,若当真是得圣上青睐,再过些年,何愁做不到一个六部尚书?更何况他膝下无子,又无继室,只得小妮子一个独女,将来所有的家业,还不都是小妮子一人继承?
如此一来,谁若是娶了那小妮子,倒还真是拣了个便宜,兴许在仕途上也能得到她父亲的帮助。
可是那小妮子的脾气,却也着实让人讨厌!
段氏强忍下心中厌恶,试探着问道:“你莫不是有意想要娶那小妮子?”
“有何不可?”曲榕笑着反问段氏。
段氏撇了撇嘴,甚是不屑:“以你的品貌才学,京都城中多少好人家的女孩儿可随你挑选,何必独独选她一个外来的?”
“母亲此言差矣。”曲榕摇了摇头,语气冷然,“母亲难道不知,即便是这京都城里的王公候府,也分三六九等,其中略有些实权的,咱们高攀不上,无有实权的,不过徒有个表面的尊荣罢了,要来又有何用?而且我已经打听过了,陆家虽然祖籍西北,却也是西北一带的名门大族,族中也有多人出仕为官,说来门第还算得清贵。”
段氏闻言,不由愈发惊讶:“你竟已经打听得如此详尽,我却半点不曾发觉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对那小妮子动了这番心思?”
曲榕眉心挑动,笑道:“什么时候却并不重要,儿子已经大了,自然有儿子的主意,”他目光沉着,看着段氏,“母亲只说,儿子的这个主意,可还使得?”
段氏看着曲榕,哑然半晌,才终于泄了气似的,整个人松软下来。
“你若觉得使得,那便使得罢。”
曲榕又笑:“母亲也不必如此灰心,儿子所想,并非急在一时。她年纪还小,总归要等到后年春闱之后,儿子金榜题名,母亲才好开口去向大伯母求亲。”
段氏乍听得“春闱”二字,恰如一盏明灯瞬间照亮心头,当即冷笑一声,“你若是春闱之后金榜题名,只怕不知有多少名门闺秀上赶着来倒贴呢,你还要那小妮子做甚?”
曲榕眼中便不由得显出几分落寞,怅然笑道:“金榜题名固然是好,可是儿子自觉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段氏眼珠一转,却向四下里望了一望,见只有贴身丫鬟玉屏独自在窗下做着针线,这才压低了声音,对曲榕道:“依我所说,不若先暗中将那小妮子笼络住了,慢慢地哄着,只不让人晓得。待春闱之后,你若是金榜题名,母亲自会为你再另寻良配,至于她么,咱们既没有声张,她还敢自己不要脸面,告诉人去不成?”
意下之言,若是自己名落孙山,那便再光明正大的向大伯母孟氏去求娶陆嘉月。
可是相比于金榜题名,自己更想做的似乎是将那个柔弱纤纤的身影拥入怀中...
耳边段氏还在絮絮念叨:“我晓得你是看中了那个小妮子的容貌,其实这天底下好容貌的姑娘多得是,你若是仕途有望,将来何愁纳不着几个天仙似的妾室...男人呐,还是当以前途为重...”
曲榕兀自沉吟不语。
陆嘉月自暗香园中被软轿抬回了春棠居之后,便一头睡倒过去。
孟氏忧心忡忡,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
过了晚饭时候,陆嘉月才悠悠醒转过来。
孟氏略略松了一口气,忙唤丫鬟端过煎好的汤药,未及喂陆嘉月喝下,就听得她低呼一声“好痛”,整个人又向后倒去。
孟氏惊得魂飞魄散,眼中直淌下泪来。
“这是怎么了?!快,快打发人去请程太医来!”
孟氏一慌,丫鬟们便也跟着慌了,七手八脚地一阵忙乱。
陆嘉月整个人蜷缩在暖烘烘的被褥里,身体弓得像个虾米似的,一双手却紧紧地捂在小腹上。
一种仿佛从小腹内极深处传来的钝痛,连绵不断,随着她的呼吸,扩散至四肢百骸,让她不可自抑地想要放声大哭。
她紧咬着牙,极力忍耐。
身下忽有一股热流,从双腿之间滑过。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她猛然记起,三年前正是这个时候,她第一次有了这样的经历。
原是每个女子到了年纪都会来潮的月事。
陆嘉月忍着痛,将手伸出去拉了拉孟氏的袖口。
孟氏正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见她竟是醒着,摸了摸她的额头,急切切问道:“如何?究竟是哪里不舒服?已经去请程太医了,好孩子,你再忍一忍啊...”
“不必请程太医,”陆嘉月红了脸,低声细气的,“姨母,我...我流血了...”
孟氏一惊,掀来被褥来一瞧,果然在陆嘉月身下处的褥子上,有一小团殷红血迹。
孟氏当即便明白过来,顿时哭笑不得,拿锦帕抹着眼角的泪,不无欣慰地笑了起来。
“好,好,我的月丫头总算是长成大姑娘了。”
陆嘉月羞得脸上作烧,索性将脸全埋进被褥里藏起来了。
小腹的痛,似乎也略减轻了些。
曲老夫人那边因听见说孟氏打发人去请程太医,以为陆嘉月十分不好,遣了珊瑚来问,孟氏便悄悄地说与珊瑚听了,待珊瑚回去回了曲老夫人的话,曲老夫人才放下心来,又再遣珊瑚送了两瓶益母安宁膏来,让兑了温水给陆嘉月喝下。
待到程太医来了,便只在二门上由张嬷嬷向他转述了陆嘉月的症状,程太医留下了一个温经止痛的方子,领了诊金,自去了。
春棠居里众丫鬟们又忙着更换干净的被褥,服侍陆嘉月洗漱更衣,又煎了药来给她喝下,直忙乱至子时初,方才算是彻底安静了。
第二十八章 不善
因有前世的经验,陆嘉月对于自己身体的变化,倒也不至于感到手足无措。顶 点 X 23 U S只是重活一世,又再经历一次初潮的痛苦,未免觉得有些无奈。
这几日里每日都喝着药,小腹的痛虽然好了许多,到底身子还是有些不松快。
陆嘉月愈发地窝在春棠居里不愿出门了。
这日午后,闲来无事,陆嘉月便唤了柚香桔香并几个小丫鬟都进来里间,围着炭炉取暖。屋里本烧着地龙,又有炭炉,温暖舒适,与屋外的冰天雪地相比,简直是两个天地。
小丫鬟莺儿因爹娘都在曲家的庄子上管事,今冬送来了许多庄子上产的番薯、芋头、板栗等物,便取了一些来,学着寻常百姓家过冬时在火盆里烤东西吃的样子,也丢了些进炭炉里去烤。
渐渐地屋里飘满了焦香气,板栗爆了壳,从炭炉里蹦了出来,小丫鬟们嬉笑着满地上去捡。
陆嘉月裹着锦被,盘膝坐在暖炕上,乐滋滋地剥着现烤的板栗,差点儿烫了手,赶紧吹一吹丢进嘴里,绵软香甜,别有风味。
正吃得欢喜,忽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隔了帘子传进来。
“这也奇了怪了,怎么一个打帘传话的人都没有?都上哪去了?”
陆嘉月侧耳听着,像是二小姐曲茜的声音,忙唤小丫鬟们:“有人来了,快去瞧瞧。”
小丫鬟们三两步跑过去,打起帘子,果然是二小姐曲茜站在帘子外面张望,身旁还跟着段文欣。
“两位姐姐快请进来,”陆嘉月自觉失礼,忙掀了锦被下了暖炕,笑着迎上去,“天冷,我才让她们都进来暖和一下,两位姐姐快进来坐。”
陆嘉月今年尚只十三岁,段文欣和曲茜却是同年,都是十四岁,只是二人生辰相差月份罢了,故而陆嘉月才要赶着称她二人一声“姐姐。”
曲茜也笑着,拉着段文欣的手,二人进来同在暖炕上坐下。
三房有钱,故而曲茜向来穿戴得花团锦簇,头上的金玉钗饰自不必说,单身上那一件银红金宝地折枝花蝶纹锦的夹袄,便是先以金丝满织作妆花锦,再以各色丝线绣出花样,裁制成衣裳,工序繁复,价值不菲,穿在身上自是绚灿夺目。
虽略显几分俗艳,曲茜却是生得一张白嫩丰盈的满月脸庞,眉目间亦喜亦嗔,与那衣裳倒有些相得益彰的意味。
段文欣则依旧是娟秀清丽的模样,这样冷的天,仍只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粉蓝素缎夹袄,看着甚是单薄。
因见满地上都是番薯等物,屋里也满是焦烤香气,曲茜便笑道:“妹妹好会享清闲,这炭炉现烤出来的东西,想必香甜得很。”
说着,柚香已经将烤熟的番薯和板栗装了一盘端过来,桔香则斟了两钟热茶,奉与曲茜和段文欣二人。
“两位姐姐也尝尝,”陆嘉月亲手剥了几个板栗递过去,曲茜接了,尝了两个。
段文欣却连手都没伸一下,只对着陆嘉月淡淡笑了一笑。
陆嘉月见段文欣神色似有古怪,心中不免疑惑,又想曲茜和段文欣二人,便在前世的时候,也甚少与她来往,今日怎的忽然二人携手同来?
不过人家既然来了,陆嘉月自然也要以礼相待。
就听曲茜笑道:“因听见母亲说,妹妹这几日身子不大爽快,我原是想着来看望,但是妹妹闭门不出,我又怕扰了妹妹清静,今儿还是文欣姐姐邀我一道来看望妹妹,我有了个伴儿,才好意思来打扰妹妹。”
原竟是段文欣想要来看望自己?她何时对自己这般好心起来?
陆嘉月掩下心中疑问,笑回曲茜道:“多谢二位姐姐系挂,我原也不是生病,二位姐姐随时想来都可以,我闷在屋里无聊,还正想有人来陪我说说话呢。只是如今天冷,雪地难行,若是为了看望我而冻坏了两个姐姐,我也是不忍心的。”
曲茜听了,咯咯直笑,“妹妹好会说话,怪道母亲总在我面前夸你,也不怪祖母那般喜欢你。”
陆嘉月忙道:“老夫人疼我,不过是看在姨母的份上罢了,姐姐是老夫人的嫡亲孙女儿,在老夫人的心里,自然是更疼姐姐的了。”
陆嘉月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曲家的几位小姐会因为曲老夫人对她的偏爱,而对她心生芥蒂。故而虽然心里明白曲老夫人对她是真心疼爱,嘴上却也不得不推托一二。
曲茜倒只是笑,不曾说什么,段文欣却忽然开了口,幽幽道:“是啊,妹妹不但会说话,模样儿也标致,这家里上下,喜欢妹妹的又何止老夫人一人呢。”
这话里话外,酸味儿十足,陆嘉月不由得心中暗笑。
难怪人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还以为她段文心安了什么好心来看望自己,却原来竟是到春棠居拈酸吃醋来了。
看来是守在段氏身边时,大约从曲榕口中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
否则她绝不会好端端地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陆嘉月只作不觉,掩唇笑道:“在这家里,只得老夫人一人的喜欢,我已是受之有愧若再多些,我可万不敢领受了。”
这话落入段文欣耳中,却让她吃了一惊。
她不过是几日前听曲榕在段氏面前赞了陆嘉月一番,心中不服,闷闷地吃了这几日的哑醋,终究还是想不透,要来“会一会”陆嘉月,还想着最好能挑出陆嘉月的短处来,再说与曲榕知道,好打消了曲榕对陆嘉月的心思。
可是她和陆嘉月一样,在这曲家都是外姓人,陆嘉月又随着大夫人孟氏住在长房,她也不敢随意造次。思来想去,也只有曲茜与她二人还算合得来,便邀了曲茜一道来春棠居,算是为她自己壮胆。
却哪里想得到,自己才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就被陆嘉月不动声色地给抵了回来。
抵了回来却也罢了,可是昨日曲榕不过才见了陆嘉月一面而已,料想也不曾和陆嘉月说过什么,为何陆嘉月却是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
段文欣想不通,心里愈发气闷。
趁陆嘉月和曲茜说着话,段文欣的目光,便悄悄地落在陆嘉月身上。
第二十九章 动怒
只见陆嘉月身上穿着一件普蓝素缎小袄,不曾系裙子,只外穿着一条葱黄色的细葛夹丝绵裤,一双纤细小脚趿着一双紫缎绣鞋,正挂在暖炕下晃荡着。m.www.uu234.net满头青丝也不梳髻,用了根碧青色的细绸带一骨脑儿的系成一把儿,披在肩后。脸上脂粉未施,甚至还带有几分苍白。
可偏就是这样随意家常,无意梳妆的慵懒模样,也不掩她肤光胜雪,眉目婉约,尤其是那一双眼睛,顾盼之间,竟似有盈盈春水波光在其中流转,让人一望之便再不忍移目。
这样的容貌,连同样生为女子的自己都不禁心生向往,也难怪榕表哥会动心了。
段文欣暗暗攥紧了手中的绢帕。
嫉妒,艳羡,无奈,种种感受在她心头交集。
偏陆嘉月偶然一抬眼,将段文欣的神色收入眼中。
心中却不禁愈发地觉得段文欣可怜。
从前是可怜她被段氏嫁人为妾,如今,却是可怜她为了一个根本就对她无意的表哥曲榕,而自轻身份,做一些无谓的事。
不管她怎么做,曲榕都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因为曲榕想要的东西,她给不了,段氏想要的,她更给不了。
陆嘉月很难受,身侧段文欣的存在,让她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无奈曲茜似乎很喜欢与她说话,坐了小半个时辰,仍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到底是辛竹有眼色,故意端了一碗汤药来,让陆嘉月喝下。借着喝药的由头,陆嘉月才将曲茜和段文欣二人给送走了。
只是段文欣来时,还算有几分客气,走的时候,却只剩下硬撑着的矜持了。
转眼便是腊月初一,停了几日的大雪,在天色微蒙之时,又下了起来。
陆嘉月整日待在春棠居,未曾出门。
不为别的,只单单是为天寒地冻,雪路难行。
既然已经与曲榕见过,自是不必再存心躲避。
未见之前,她总以为自己会无法面对曲榕,总以为自己会手足无措。然而真的见了,才发现却也不过如此。
原本便是已经死了心的人,见与不见,又有何分别?
一切如旧,心中明了,再不会起一丝波澜。
她原比想像中的自己更加坚强啊...
大雪停停落落,到了初六这日,天光终于放晴。
小顺和小成自上回得了陆嘉月给的差事,已经过去足有二十来天了。
午后二人进来回话,陆嘉月让辛竹给他们一人挪了一个矮凳,围坐在炭炉边,一边吃着炭炉里现烤的芋头和板栗,一边回着话。
小顺拈了一个冒着热气的芋头在手里,烫得龇牙咧嘴,三两下剥了皮,咬了两口,一边嚷着烫一边又喊着好吃。小成却斯文得多了,扯过衣裳一角包了几颗板栗捧在手里,当是手炉来暖手用,待凉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开始剥着吃。
陆嘉月因听见两个小厮所回关于梁少爷的事,心中倍感欣慰。
原来梁少爷单名一个皓字,年方二十二,品貌俊秀,尚无婚配,如今正在城中的清风书院读书。家中祖辈健在,双亲齐全,为家中独子,下只有一妹,名梁皖。
最重要的是,梁皓梁少爷无雅好风月之举,更无私纳妾室之事,唯一所喜,不过读书二字。每日里清晨出门,去往清风书院,晚间归家,挑灯夜读。平日里来往之人,也不过是书院同窗,三五知己好友,品茗下棋,吟诗作画。
实是一洁身自好,品性纯良的好儿郎。
陆嘉月一高兴,便让辛竹拿了五两银子,赏给了两个小厮。
小顺丢了芋头跪下就要磕头,小成也跟着,还是辛竹将他二人拉了起来。
小顺顾自捧着芋头吃得香甜,小成却像是有心事似的,捏着剥了壳的板栗在手里,默默地发呆。
“这是怎么了?”辛竹笑着在小成肩上拍了一下,“莫不是得了小姐的赏钱,高兴得傻了?”
小成不答,抬起头来看了陆嘉月一眼,有些欲言又止的神色。
陆嘉月也不知为何,只是直觉小成的反常必与梁家有关,便含笑问道:“还有何事?尽管说来便是。”
小成便搁下了手里的板栗,拿衣裳角擦了擦手,这才低垂着眼睛,轻声回道:“小姐,奴才不知您为何要打听梁少爷的事,奴才们也不敢多嘴一问,但是奴才不得不说,如今梁家的情形很不好...”
陆嘉月心头一跳,忙问:“如何个不好?”
小成略一犹豫,尚未开口,却被小顺抢先笑道:“京都城里的人都在传,梁御史参倒了两淮盐运总督和户部尚书,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有人要与他秋后算帐哩...”
“胡说!”陆嘉月闻言登时变了脸色,娇叱一声,抬手便在炕桌上重重拍了一下,“梁绍宽身为佥都御史,纠察弹劾百官,本是他的职责,谁敢与他为难?”
两个小厮何曾见过陆嘉月这般模样,早已唬得跪倒在地下,大气儿都不敢出。
一旁的辛竹也自敛声摒气,缩着肩膀不敢吱声儿。
不怪陆嘉月动了大气。
好容易为曲英寻了个可堪配为夫婿的梁皓梁少爷,两个小厮却说,有人要与梁家为难。
那自己的一番心思,岂不是要付诸流水?若梁家有事,却又让她再去何处为曲英另觅良人?
陆嘉月面沉如水,兀自恼怒了半晌,才算是稍稍平息。
辛竹只恐她气坏了身子,见她神色稍缓,才敢柔声细语地开口劝解:“小姐莫生气,他两个也只是转述旁人的话罢了,便是给他两个千百个胆子,也不敢诋毁梁家的。”
旁人的话...
陆嘉月忽然想起来,姨母孟氏也曾在姨父曲宏面前说过这样的话。
连姨母一个深宅妇人都知道的话,那满城里自是早已传得人尽皆知了。
想来佟关二人再如何胆大包天,若不是背后有坚实倚靠,那合谋贪污盐运税银的罪名,凭他二人也担待不起。而将二人拉下马来的梁绍宽,已是正四品的佥都御史,能与他为难,又能做佟关二人之靠山的,必是权柄显赫,位极人臣。
只不知此人究竟是谁?
陆嘉月和缓了神色,让辛竹扶两个小厮起来,尽量平静了语气,问道:“外头的人还说什么了?可有说两淮盐运总督和户部尚书二人背后所倚仗的究竟是何人?”
第三十章 真相
两个小厮仍心有余悸,头都快低到脖子下面去了,懵了好一会儿,小成才低了声,支支吾吾地开口。www.uu234.net
“奴才们也是在外头坊间的茶馆里听来的,说是佟总督和关尚书原都是二皇子的人...二皇子甚得圣心,在朝中又有权势,佟总督和关尚书贪污盐运税银,满朝文武都是心知肚明的,只因惧怕二皇子,才无人敢多言此事,只有那梁绍宽吃了熊心豹胆,敢动二皇子的钱袋子...”
小成的话,似千斤巨石,一字一句地砸在陆嘉月心头。
前世之事,桩桩件件,有如山洪倾崩,瞬间奔流而来。
陆嘉月再开口,声音里已带有难已自抑的颤抖:“那..那二皇子可是魏王?!”
无须两个小厮回答,她心里本就记得清楚。
前世里圣驾骤崩,挑起燕京大乱,篡夺储位,甫一登基便治曲家谋逆大罪,又下令将她父亲陆勉打入刑部大牢的人,正是当今圣上的二皇子。
魏王!
重活一世,骤然再提起这个名字,陆嘉月心头恨意乍起,犹如一根火苗,在她心头瞬间烧成熊熊烈火,灼烫着她的五脏六腑。
自曲家覆灭,父亲亡故,她被收入教坊司为伎,到如今虽已再世为人,然而所有的事,也只是过去了短短两个月而已。
那惨痛的经历,就发生在两个月前!而那一切,皆拜魏王所赐!
她焉能不恨?
任凭心中恨意滔滔,陆嘉月兀自凝眉不语,浑然不知自己神色大变,已经吓得一旁的辛竹和两个小厮都跪在了地上。
两个小厮面面相觑,不敢言语,辛竹虽然害怕,又恐自己未能及时劝解住了陆嘉月,反而会生出更大的事端来,于是轻轻握住了陆嘉月的手,却只觉得冰凉,心里不禁一慌,就哭了出来。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啊,小姐...”
陆嘉月像没听见任何声音,默然许久,只觉五脏六腑似都被恨意烧成了灰烬,空洞洞的一片,眼中才怔怔落下泪来。
还好,还好。
自己已然重活一世,前世里那些历历在目的惨痛,还尚未发生。
可是,谁又能保证所有的事情,不会再重蹈前世覆辙?如果自己放任所有的人和事,依旧沿着前世的轨道走下去,那么最终,曲家的人,还有父亲,还是会遭遇不幸!
过去的两个月里,自己虽然也曾想过要改变身边所有人的命运,可是始终没有找到办法,甚至,连一个可以改变的机会都没有找到。
自己真傻呵!竟忘了去找出真正的罪魁祸首!
可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却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啊!
如此强大的仇敌,以自己小小一个闺阁女子之力,如何能够抗衡?
陆嘉月不觉双手紧攥成拳,雪白贝齿紧咬住下唇,直咬得唇上渗出血珠来,方才觉得有些微的痛。血珠顺着唇滑进口中,腥甜的滋味,让她渐渐回过神来。
嘶哑着嗓子,轻声唤辛竹和两个小厮起来。
辛竹一站起来,便急着拿了干净的绢帕擦去陆嘉月唇上的血迹,又倒了温水给她漱口。而两个小厮虽抖抖缩缩地站了起来,脚下却只是软绵绵地站不定。
像是被抽走了全身所有的力气,陆嘉月的声音缥缈而又虚弱。
“外头的人可还风传了些什么话?关于梁家...还有魏王的。”
小顺不敢再开口,小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硬着头皮回话:“倒没听见人议论魏王如何,只是有人说佟总督这两日便要被解入京,圣上已经命了三法司会同金羽卫共同审理盐税案,想来梁御史正预备着手审理案子。”
如此惊天大案,又是圣上亲裁,三法司和金羽卫必定会竭尽全力审理相关人事。
可是前世里佟白礼和关铭还没等到被审,就已经死于非命。
人都死了,却还能再审谁去?
陆嘉月不觉凄然一笑,小成的话,却仍在断断续续传入她耳中。
“又有人说,这案子是圣上亲裁,保不齐佟总督和关尚书为了自保,会将魏王给供出来。魏王如今虽得圣宠,可是圣上向来最忌讳皇子们与官员私交过密,更别说利益勾结,若是佟总督和关尚书当真供出了魏王,说不定魏王会因此事而失了圣心...”
小成的话,让陆嘉月猛然想起了自己心中曾经有过的一个疑问。
那日在姨母孟氏的正房,听得姨父曲宏说起两淮盐税案时,她就曾疑心佟关二人之死另有蹊跷。此时再听小成所说,她便更加肯定,其中必有内情。
而且她心里隐隐约约的有一种感觉自己似乎知道了一个真相。
这个真相也许有人也和她一样,曾经怀疑过,揣测过,但始终没有人敢表露出来。
因为佟关二人之死,根本就是被杀人灭口!
只因在两淮盐运税银之事上,他们知道和掌握的太多,而偏偏有人不想让他们将知道的掌握的事情,公诸于众,上达天听。故而才兵行险招,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行暗杀之事。
哪怕此举会引得圣上雷霆之怒,也好过就此失去圣心。
只要手脚做得利落些,就没有人,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佟关二人之死,究竟是何人所为。
可是佟关二人之死,获益最多的,除了魏王,还能有谁?
魏王啊魏王,果然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佟关二人虽是你中饱私囊的工具,却又如何比得上圣上的宠眷之心?
两权相害取其轻,工具可以再有,失了圣心,却是再难转寰。
身为皇子,最不想失去的,无疑正是圣心。
可若是自己救下佟关二人,让他二人受审,说出与魏王勾连贪墨盐运税银之事,岂不是正好可以借此事打压魏王权势,让他就此失去圣心?
不得圣心的皇子,将来又怎会有篡夺储位的资本?
如灵光乍现,陆嘉月被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惊了一跳。
可是细想想,又有何不可?
魏王虽为天潢贵胄,却终究也不过是个凡人。登高易跌重,他如今越是威权赫赫,一旦跌倒,便越是容易摔得支离破碎。
自己不试一试,又怎知道结局。
重活一世,便不能再白活,自己虽只是个小小的闺阁女子,却也要拼尽全力改变和挽救身边所有人的命运。
陆嘉月心神激荡,苦苦思索。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救下两淮盐运总督佟白礼和户部尚书关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