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楔子
青白细雨,如丝如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细雨如丝,雨丝风片。放眼在四周的青山中细看,雨丝似是都被这青山染上了青色。可若是远望,这雨丝又似在天地间撒下无色大网,山间似笼罩一层乳白色薄雾,霞光环绕间,一如仙境。
隐约间似见山间有白色楼阁忽现,四周群山错落,实在分辨不出那楼阁处在哪座山。
分明白烟笼罩,可那同为白色的楼阁,却分外明朗,使人一眼便可见。可若用心细看,哪里还得白阁踪迹?
传闻说,那是飘渺仙山间的醉生阁。醉生阁中有一白衣上仙,可惜没人得见真颜,只是据相传,那白衣上仙宛若傅粉何郎,美甚妇人,非人间凡物。
古言有云,君子有九思。
即: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醉生阁中那白衣上仙,名曰九思。
若是有人能寻得醉生阁,便可得九思相助,一解情爱悲苦。
九思似一直都在醉生阁,无人知道他究竟过了多少个轮回,多少番的冬夏春秋,也无人知他到底想要什么,又为何一直隐于醉生阁。然,他就一直在那里,知痴情人相思事,解有缘人相思苦。
听闻九思能看尽世间姻缘,看破过往,得知未来。他手中那琼玉壶,倒出的琼玉酒,以有缘人一滴泪便可相换一盅,饮下,便能让人忘了情爱之苦。
琼玉酒,大醉一梦,梦中心中所求皆可成真。梦醒,一生过往荣辱皆忘。
因此有些人刻意去寻醉生阁,却是无果而返。也有人明明眼见醉生阁近在不远,却如何也近不了其旁。
而又有寻醉生阁之人,不知寻到否,再未回来过。
醉生阁的神秘,让人们对它从开始的向往,变成了茶余饭后的闲话,最后不会再时常提前,却变成了不断流传的故事。一直传到了今日,在孩童的口中,还能时不时的听到:
飘渺仙山有一阁,阁楼名字曰醉生。
醉生阁中白衣仙,手执琼玉听人苦。
若是有缘得相见,解得情思断哀苦。
琼玉下肚醉一场,大梦一生忘情仇。
有时歌声唱的久了,有眼尖的孩童会发现,云间有人飘忽而立。一袭干净淡雅的白衣,一尘不染,周身缠绕着的气息一如谪仙,三千墨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却又半分都不失美感,反而带着一股安详。宛如白玉雕出容颜,恰到好处。黝黑眼瞳如千丈深潭,难以探底,却又丝毫无有幽暗之意,就好似那是一双,完全没有怒意的眼睛,可是…也断无喜悦之意。就那般平静如黑夜,仿佛包揽世间万物,又好似世间万物皆不在他眼中。
孩子们总是愣愣的盯着空中飘忽而立之人发呆,总觉得明明是那般远,却是能那么清楚明白的看清他荣辱不惊的眼睛。
看的久到眼睛都酸了,才舍得低头揉揉眼睛,可当孩童再抬头时,云间哪还有人?
孩童毕竟是孩童,心思单纯,不见了也就当自己看错了,很快挥舞着小手,又继续在山间奔跑嬉闹,口中还不断传出稚嫩清脆的童音:
飘渺仙山有一阁,阁楼名字曰醉生。
醉生阁中白衣仙,手执琼玉听人苦。
若是有缘得相见,一滴眼泪解哀苦。
琼玉下肚醉一场,大梦一生忘情仇。
……
嘘……
仔细听。
醉生录中可有你的故事?
(一)山间醉生阁
晨雾缥缈,东方泛白,炊烟袅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想必是民妇早起为孩童做早炊,空气中都弥漫着轻纱似的薄雾,不知是山间湿气起的白雾,还是山脚下村落中家家户户的炊烟。
惜文抬头望了望那袅袅炊烟,唇角一弯,面部褶皱堆积起来,满是皱纹的脸上露了一个还算慈祥的笑容。走了这么久……她真的是很累了。
腿部因为长久的站立,变得打弯都很难,所以看似不远的山路,她已经走了近三天。
“真的是老了……不比从前了。”惜文叹了口气,抬手整理并不曾凌乱的银丝。随之放下手中包裹,就地而坐,背靠井口。
恰逢一位民妇推开了窗子,只听那民妇抱怨了一句:“这雨儿呦,从来就没停过!”然后手端木盆走出,想泼掉盆中脏水。
惜文像是怕被那民妇看到,慌忙的想要起身,奈何年老体衰,花甲之年又怎快的过那方不惑之年的民妇?
民妇抱木盆而过她的身侧之时,她才将将起身。
那民妇见惜文宛若见鬼了一般,呆愣几息,随即尖叫打破这清晨的宁静。
“死老太婆!谁让你坐这里的!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那民妇叫嚣着,伸手向惜文推搡,“给我滚!快点滚!”
惜文面露难色,却也不躲避那民妇的推搡,只一味的向后退着,口中不住道:“真是对不住了……我这便离去……对不住了……”
那民妇趾高气昂,竟是将手中木盆内的脏水,一下子全泼向惜文。
惜文从头到脚,全湿透了。
可那民妇视若无睹,随之转身回房,边走边啐道:“下贱胚子,老的快死了还上妆,卖的什么骚!生怕旁人不知你是下贱地方出来的窑姐儿,都被赶出窑子还终日上浓妆站在窑子门口不肯离开!谁不知道你这人人喊打的下贱货!如今竟还敢坐我家门前,不打死你都算是好的!”
惜文又道了两句“对不住”,才转身离去。复前行数百步,忽现小潭,四周了无人烟,只有几棵开的正艳的桃花树。遂坐下,打开包裹。
包裹内东西不多,确切说除一面铜镜与脂粉以外,就再无其他了。
惜文取出铜镜,在面前放下,镜中很快出现一张年老色衰的脸,脸上的脂粉,全部花了。
“哎……妆全花掉了……”她幽幽一叹。复取出脂粉在脸上重新上妆。
惜文上妆的速度很快,大抵是因为熟练了罢。好似不过几息,米粉已经厚厚的盖在脸上,双眼四周画上了黑黛,双唇咬了红纸,唇艳似火。
又望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苦笑的摇摇头,现在的她,就像是又丑又老的鬼一般。
“不知若是再见,你还能否认得出我。”惜文迈着僵直的腿向前艰难的走去,“我与你,究竟还有无再见的机缘……”
伸手将肩上包裹拢了拢,又抬头望了望飘渺间白色阁楼。
……
远方醉生阁内烟雾缭绕,袅袅白烟之中九思静坐,双眸微合。
一柄长剑静静放在九思身侧。
剑长二尺三寸有余,剑身玄铁而铸,薄的近乎一折便毁。剑柄为蓝白色水波纹。剑刃锋利,似带寒光,刃如秋霜。
此剑名曰:若水。
忽的,若水剑剑身颤了颤,有些许稚嫩的男音从剑身传出:“主人,有人来了。”
九思双目轻启,极为清冷二字从薄唇溢出:“我知。”
剑身又颤了颤,这次倒是什么都不曾说,蓝光乍现,渐渐的融成人形。
那是个看起来年方豆蔻的少年,稚气未脱的面容已为惊鸿。
九思淡淡看了他一眼,才道:“若水,你又出来作甚?”
若水抿了抿唇。身为剑灵,他在剑身中,早已寂寥透顶。“主人,你在此已有近百年,当真一丝寂寞都不曾有吗?还不叫我来陪你?”
九思未置一词。
缓缓起身,从云雾缭绕间向下望去,惜文还在艰难的一步一步向上而来。
若水一愣,声音有些上挑,“主人,难不成………这老婆婆是你的有缘人?”
九思轻微敛额。
“那为何让她这般苦楚?直接让她到达不可吗?”
“若是她因难而退,这醉生阁,她永也到不了。”
……这醉生阁,有多久多久,没有人到达了。
…………
近了。
很近了。
惜文双手抓紧一旁树枝,艰难的向前挪去。这几日的行走,都算不上是行走了。半走半爬,在地上一点点的挪着。
路已经到头,醉生阁就在眼前了,惜文眼睛一亮,双手松开抓着的树枝,向前扑过去,可是,只是重重的摔在地上,露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眼神。
为何……为何明明已经到了的醉生阁,忽到了尽头的对岸,而中间,是不可跨越的悬崖峭壁。
她,要怎么过去……
惜文眼睛有些酸涩,眨了眨眼,没有眼泪,就连发红的眼眶也被黑黛尽数遮去,看不出来。
“慕予……”惜文呢喃。
不行,不可以,不能放弃!她一定要到醉生阁!不就是悬崖吗,四十三年的时光都拦不住她,区区一个悬崖,又怎会使她怯步?
惜文后退几步,准备向前冲,她想跳过去!跳过这不可能跳跃的悬崖!
空中似有声音问道:“主人,她难不成疯了?这可是悬崖!别说她了,就是人间壮汉也是妄想跳过,更何况她满头银丝,膝不能弯?”
九思只是唇角一弯。
“她跳下去必死无疑,指不定下一个有缘人何时出现,主人你真的忍心?”若水摇摇头。
九思未置一词,只是看着悬崖对岸的惜文。
她跳下去了。
可是,跟若水想的不一样,惜文没死。而是出现在醉生阁中。
若水眉毛一挑,霎时明白那悬崖,是九思给惜文设的最后一道阻拦。近百年来九思为痴情人解爱恨情仇,原因……若水是知道的。
所以九思只求有缘人,而想做九思的有缘人,难上加难。
若水身体光芒大作,重回若水剑。
且说惜文在跃下悬崖之时只觉一阵恍惚,再清醒过来已身处这云雾缭绕之阁中,面前除了白色雾丝外不见其他,唯独白衣男子孑然自立。
呆立几息,已然明白自己此时身处醉生阁。
“可是醉生阁白衣上仙?”
“正是。”
惜文又不知该说甚了。
“上仙……”
九思盯着她那似鬼物般的妆容后道:“敞开心门,让我知你所有。”
既已寻到醉生阁,便已是他的有缘人。
挥一挥手,惜文身后出现一把雕花凳。
惜文点点头,小心翼翼的坐了下来。九思并指,轻点惜文惜文眉心,尘封已久的回忆如走马观花一般展现。
(二)何地不夜天
惜文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叫惜文,惜文的本家姓王,村里人叫她王妮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至于惜文这个名字……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王妮儿的家,在叶县一个宁静的村落。村落名曰安宁村。村落不算富饶,但也家家有田,不多不少,恰恰好够各户自给自足。这里的人们没有什么文化,心思却干净纯净,邻里和睦。村如其名,平静安宁。
她就从小在这里长大。
安宁村离城中远,且道路不通,更何况若是要出村,便只能去借村长家的老黄牛。这里几乎是与世隔绝,偶尔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出去了,便也没再见他们回来。所以,这里连个识字的人,都很难找,更别提王妮儿能有什么名字了。
每日一到傍晚时分,村中在田间劳作的男人们都回来了,在途径王妮儿家里时,不知是否是因为她唱的民谣太好听,总会多留片刻,并朝她朗声打趣道:“妮儿!你爹娘在后面就快到了,你娘让你把灶火拢起来呦!”
日子清贫,但足以果腹。这样的日子,王妮儿心中已是知足。
她原以为……她会永久这般的生活下去。
一直到有一天……一辆马车闯进平宁村,“哒哒哒哒………”的马蹄声,踏碎了她平静的生活。
那时候,她不过二八又一年华。
她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何贫苦的小村落,会遭那马车洗劫,
她只记得,那马车看起来华美极了,比村长家的老黄牛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从马车之上下来之人,皆是黑衣黑布遮面,武艺高强。
平宁村本已清贫,那些人几番搜刮后,两手依旧空空,所以最后,他们就是绑走了王妮儿。
王妮儿不住的开口大呼救命,却被那黑衣人一记手刀朝脖颈一击,失了知觉。
再次醒来之时,马车早已离开了平宁村,最后停在一个美丽的阁楼面前,那阁楼名曰不夜天。
王妮儿不知这是何地,这地方对于她就像是从不曾见过的世外之地。这美丽阁楼的名字,她也是认不得的,只是从黑衣人对话中听出,这个阁楼名曰不夜天。
“大哥,就把这小娘们卖到这吧,不然要她也没什么用!”
被称为“大哥”的黑衣点点头,“恩……他奶奶的,还以为找到发财的地方了,谁知是个穷乡僻壤,什么东西也没有!白费老子的时间!”
“那把这娘们儿卖了,不就有钱了嘛!”
几个黑衣人粗言秽语相对几句,紧接着,被称为“大哥”的黑衣押起王妮儿的肩膀,向不夜天走去。
王妮儿的泪水早已断了线,叫声撕破了喉咙,可身侧路过之人,就好像未曾看见她一般。
待进了不夜天,发现里面的人们都在用膳,可是…这里的气味,除了做吃食之时所用的油盐酱醋的味道以外,还有一种很香的味道,就像是…王妮儿娘亲仅有的一盒胭脂的味道。
这里……究竟是作甚的?
拼了全力的呼救,可是这里的人们,表情更加淡漠。
有些人淡淡看了她一眼便不再看了。
有人的表情甚至是幸灾乐祸,颇好笑的看向她。
很快她被黑衣人抓着押到了一旁,那里站着一个与她娘亲年岁差不多的女子,可看起来,又与她娘亲的感觉很不相同…怎么说呢,这女子浓妆艳抹,妆容十分的夸张:
女子的脸上涂了很厚很厚的米粉,看起来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可眼睛四周却又涂满了黑黛,嘴唇也红的不属于正常的唇色。
那女子扫视了几眼王妮儿,才开口道:“五两。”
黑衣似乎很不满意,瞪大双眼:“五两?不行!太少了!”
“哟,五两还嫌少?你想要多少?”
“十两!”
那女子抿唇笑了起来,“十两?你说笑呢?”
黑衣啐了口,抓起王妮儿的头发转身向外走去。
那女子哪想到黑衣真的说走就走,急忙甩帕拉住黑衣,“这位大哥,咱们有话好好说………”
黑衣停下,“怎么说?”
“这个数。”女子伸出左手五指,又伸出右手三指。
“太少!十两,就十两!”黑衣又朝外走去。
女子这下不拦了,“那你就赶紧走吧,这小娘们儿,卖八两已是抬举。”
王妮儿心底一颤,这下才算是听明白了,她竟真是…要被卖了!
还来不及说话,就听黑衣道:“那成,八两也行,拿银子吧!”
眼见黑衣从女子手中接过银子后,满目兴奋而去,王妮儿只剩下不住的摇头……她……被卖了!八两银子卖了!
卖在这个不知何地的不夜天!
“有哪位好心人能救救我!求你们了!”王妮儿歇斯底里,却被女子唤来的杂役压住肩膀。
反抗不过,甚至被压的身子都动弹不得。王妮儿只剩下哭泣。
以为再无转机之时,忽听到一道男音传入耳朵:“这是怎么回事?”
语气里满是不明所以的疑惑,却又是那般悦耳,犹如天籁之音。
这声音一传来,她便感觉到肩上压着的力气,松了。
怔忪间抬头,一眼便呆了,忘记了哭泣,只剩下泪水啪嗒啪嗒的滴落。
这是,怎样一个男子啊…
粗粗的黑眉微微上挑,尾部就快要连入发线。他的眼睛很漂亮,深邃如深夜的大海。鼻若悬梁,光洁高挺。他的嘴唇有些薄,却红润饱满。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之中,爽朗极了。
身高八尺有余,偏瘦,穿着一袭绣山河的白色长袍。腰间配白玉腰带。他的脚上穿着黑色筒靴。王妮儿还记得,从前村里那些离家而去的青壮年后来偶逢过年骑马回来时,都穿着这种鞋子。
他的脊背很挺,就像是平宁村村口立的那块石碑一样,好像他的身体里,蕴含着巨大坚韧的力量。
在他的身后,约莫有十余位身穿戎装盔甲之人。还有一位身着官服头戴官帽之人。
很快王妮儿就知道为何押着她的人放了手,因为方才花了八两将王妮儿买下的女子朝官服之人福了一福开口:“哟,这不是咱们父母官李大人吗!许久不来,还当您忘了不夜天妈妈我呢!”
那县令王大人冷汗都下来了,怒视妈妈不予回答。
那白衣男子望了王妮儿几息,揣摩了县令与妈妈的对话,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又四周望了几眼,似嗅到空气中脂粉味道,随即好像明白了。他似是有些生气,朝背后穿戎装盔甲领头之人问道:“不是说用膳吗?这究竟是甚地方!”
“将军,这不夜天饭菜可口……其余的……下官也不知……”
妈妈也一愣,急忙开口:“瞧我这眼神儿,将军来此竟是不知!我是这不夜天的妈妈呢…来来来将军大人,不夜天绝对给您招待好喽!”
不夜天的妈妈说着甩着帕去拉扯被称将军的男子。
男子不耐烦的一甩袖,想要转身离去,却又不知为何,停下身子,道了句:“给我挑间上房,把那姑娘带来。”
(三)慕予善窈窕
白衣男子转身上楼,县令李大人松了口气,又用力一甩袖,仿佛在怒不夜天妈妈讲话不识脸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指了指十余位戎装盔甲之人,道:“好生生的在大堂招待他们,出了什么差错拿你试问!”
妈妈点点头,“是……是是是。”
李县令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心有余悸,放下了准备上楼而抬起的脚,朝王妮儿招招手,“你,上楼!”
王妮儿愣了半天,才知道李县令说的是自己。
心里是很害怕的,可是心中想到方才英姿飒爽的白衣男子,又觉得,跟他待在一起的话,比这在大堂之中安全。
兴许……能救她,也未可知。
于是擦了擦脸,慌忙上了楼。
进了上房,白衣男子正端坐与檀木八仙桌前,自己取了茶盏饮茶。
见王妮儿进来,他眼中也是些许错愕。但几息便已平静。
他还未开口前,王妮儿已跪下,接着声泪俱下:“将军大人,求您救救我!”
男子目光一变,“你这是做什么?”
“我被人抓了,卖在了这里!求大人救我离开!”
王妮儿看出男子与众人不同,却是没看出那男子不会管这个闲事。
其实想来他叫她上来之时心中便已知晓她的大致情况。青楼之中女子来历多是如此,他又怎能改变。
只是看她被卖,心中终是不忍,才将她带上来。
“如姑娘所说,你已是这里的人,我又以何带你离开?况且,我并不是这里的人。这种事情找你们的父母官岂非更好?”
接着听男子微微叹气,似是可惜,道:
“至少今日,你大可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王妮儿点了点头,竟是半分怨气了不曾生出。就好像是谅解他本就不该管这等闲事一般。
王妮儿不再哭闹,只是点点头,反倒让男子看起来有些过意不去。
“姑娘,坐下吧。”不知是为了掩饰窘迫还是如何,惜文看见他唇角勾了勾。
许是那微笑太过和煦,就像是在村里那些每日田间耕耘的乡里乡亲路过她家门口时对她露出的笑一般。王妮儿突然就不慌了,总觉得虽然他不能救她……可他也不是坏人。
虽是如此,还是小心翼翼的才坐了下来。
男子知她仍是害怕,便温婉而道:“我名慕予。”
王妮儿点了点头,其实心中还是不理解。
慕予随之执起一旁放置笔墨,在宣纸上写着: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
子慕予兮善窈窕。
慕予。
“姑娘可读过《楚辞》?这便是我名字的出处。”
王妮儿愣愣的望着这行字,虽然不认得,确实觉得这字很漂亮。
“我……不识字。”
慕予面色微滞。
“无妨。”修长的手指点住“慕予”二字,“就是这两个字。”
“哦……”她搓了搓衣角。“我……没有名字。”
“父母不曾赐名?”
“……我姓王,大家都叫我王妮儿。”
……
“原是王姑娘。”
王妮儿不语,二人也就无话。
慕予敛额,继续自斟自饮,一如方才所说,不会伤害她,连一指头也不曾碰她。
又过了一会儿,饭菜上桌,慕予将一双竹筷递进她手中,却又不管她是否吃了,而是自己夹起饭菜吃了起来。
慕予也并没有多吃,只是略动了几下筷子,便也没有再进食,反而是又自己斟了茶水,饮了起来。
一直到茶水见底,慕予才停下。但他也并未叫叙茶,而是起身离开了。
慕予走前与不夜天妈妈攀谈几句,王妮儿在阁楼上观望却也听不见他们言语何话。只知慕予说完便走了,而妈妈则是朝她走了过来。
“……这丫头是交了什么好运!竟然入了将军的眼!”妈妈说道,又招呼众人把这地方腾出来,就让王妮儿在方才慕予用膳的房间中住下了。
……
日子也算得过且过,王妮儿后来知道了那不夜天老妈妈名曰王滟,是整个不夜天的当家。而不夜天是个表面以酒楼为业,实则行青楼之营生的地方。
王妮儿被卖身于此,换个说法,她在这里是死是活每天该接待何人,都只是王滟一句话的事儿。
然,就在王妮儿每日战战兢兢,忐忐忑忑,不断想办法该如何逃走时,她发现,她从未被王滟要求接待任何人。
只是,她也不论如何,都走不出这不夜天。每日王滟都派不夜天内的杂役将膳食送来给王妮儿,然她在此,却形同软禁。
王妮儿每日都是独自一人在这空荡的房中,何人何物都接触不到,更不要提逃走了。许是太过闲暇,便拿出那日慕予在这房中写下的那句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此话何意她是不知道的,且连念都念不出。这一句话里,她只认得两个字:慕予。
手指轻触二字,竟是想起那一日那慕予一身白衣突然闯进她的视线,带着怒意质问不夜天何地,又一如救世主一般将她从王滟手下救出。她虽不知那日慕予究竟跟王滟说何,但想必与她近些日子来不曾接任何男子定有关联罢。
别的且不说,但她总是觉着,不夜天定是不会养她这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之闲人。
如此想着想着,脸上竟是红霞满片。只是她也不知,究竟为何事脸红。接着捂嘴轻笑起来,和以往在安宁村里,与村中人谈笑的笑不同,竟是已染上些许情愫。
努力回想着那一日慕予提笔的样子,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为何他就是轻易的抬抬笔,就可以想出这么好看的字呢?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幅画。
为何她,就是写不像呢?慕予的字颜筋柳骨,鸾飘凤泊,而她写的却是,獐头鼠目,鹄面鸠形。实在惨不忍睹,不堪入目。
“真是难看!一点也不像!”王妮儿竟然有些气恼,顺手抓起宣纸一揉,向外扔去。
说巧也巧,谁知那只在饭点儿才有人开的房间门,竟然是在此时开了。那纸团儿,竟是带着力度飞到王滟的脸上去!
且说推门而入的王滟被纸团儿砸中,不疼,倒是吓了一跳,使劲的挤了挤眼,开口便骂道:“你个小**,还敢砸我是不是,天天出了吃饭你还会做甚?竟然还敢砸我了!恩?长能耐了是不是?”
王滟竟是动起手来,用力的撕扯王妮儿的头发。
王滟从未接客,便不同于不夜天中其他女子盘着发髻,而是散着发。如此被王滟一抓,竟是有几缕青丝飘落,疼的她眼泪都出来了。
“妈妈……我不是要砸你的,我只是在写字,写不好便扔了,没想会正砸中妈妈!”
“写字?你骗谁呢!就你还会写字?”王滟依旧骂骂咧咧,但好在松了手,捡起地上的纸团儿,展开来。
纸上先写着: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之后还有写了很多次却每个都很丑的:慕予。
王滟看到此突然变了脸,原本怒不可遏的脸眼下竟是想要笑起来,甩了甩手帕,什么话也没留下,扭着腰便出了房间。
王妮儿不知其故,依旧心有余悸,又庆幸自己此次无事。
(四)不应人间有
那一日天气很好,万里碧空如洗,王妮儿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日的惠风和畅,她第一次推开窗子,迎着阳光和风开腔,唱那许久未唱过的民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一日,慕予乘着阳光,顺着春风,袖袍微卷,推门而入。
歌谣霎时间就停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慌张。从前安宁村中所有人都听过她的歌声,她都不曾有半点慌张,可慕予听见了,她竟是满心慌乱,害怕自己方才唱的不好,会被他笑话了去……
“将军大人……”王妮儿开口。
“怎么停了?”慕予道。她的声音洋洋盈耳,一支民谣珠圆玉润,竟惹得他意犹未尽。
“大人……为何来此?”明明上一次,得知不夜天是青楼营生,他是很生气的。
慕予表情一滞,接着竟是笑了起来。“难道不是姑娘你叫我来的?”
“什么?”
慕予从袖袍中取出一张叠起来的宣纸,虽是精心的折叠,可那上面皱巴巴的痕迹还是格外的明显。
宣纸随之被展开,上面赫然展现的,竟是她前几日羞愤丢去正砸中王滟的那团儿宣纸,上写:既汗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这……怎么会到了慕予手中?
“难道不是姑娘差人将这张宣纸送至叶县县衙中我的住所,还道你思念我之甚?”
王妮儿腾地红了脸,明白了慕予所言。
想必那一日王滟突然推门而入正是为慕予多日不曾来之日,而碰巧被纸团儿砸中。最终本是难逃责罚的她,竟是因为一张写坏了的宣纸获救了。忆起那日王滟看了纸上内容后便扭腰笑着离去之态,又思及方才慕予所言,想必这宣纸便是王滟差人送去县衙之中慕予住所得吧。
她有些庆幸慕予来了,若是他今日未来,可能她便再难逃厄运,王滟一定会觉得她无用而狠狠责罚于她。
“我……我没有……这……这是……”欲说还休,不管是不是她差人送去,这字都是她写的。
“恩?”
“我不识字,画的也很丑……”
“画?”慕予道,“别人都是写字,你竟是画字。”
今日收到这宣纸,便觉得她的字实在歪歪扭扭,横七竖八,像是墨汁容在一起,绣成了一团。她竟是照着他的字,不求会意,只求画像?
“我……我不会说话。”
王妮儿此时已经不再是穿着村中的粗布衣,而是换上了王滟拿给她的刺绣妆花裙。白底的裙上绣着红梅,映衬着她此时羞红的脸颊,美的不似凡物。
慕予见多了浓妆艳抹之女子,此时只觉她的美天然不加点缀,就像一阵清风,混着方才那悦耳民谣吹进了他的心中。
这样的女子……真真是可惜了。
慕予微微叹了口气,却又眸中一闪,又执起桌上纸笔,挥墨道:惜文。
王妮儿愣愣的,望着那字,看了好几遍,觉得不是他上次来写的字。这是她没见过的两个字。
“大人,这……是什么字?”
“惜文。”
“惜文……”王妮儿轻轻的念道,“何意?”
慕予笑了,“姑娘想知道?”
“恩。”
“像你这般美好的女子,竟是胸无点墨,目不识丁,真真是可惜了。”慕予指着那两个字道,“既然你父母未曾赐名与你,那这两个字就送于你,做你的名字,可好?”
“送……我?……名字?”王妮儿还是不甚明白二字何意,只是觉得,像慕予这样美好之人,说的应该不会错吧?“我……我是惜文?”
这是他……送给她的名字。这是那么美好又高高在上的人,送给她的名字。她……是顶喜欢的。
“谢谢大人赐名。”
如此,从此以后她就是惜文,由慕予起名的惜文。
“惜文姑娘可想学写这二字?”
“想,可是我不会,写出的字丑的不可入目。”
慕予已经将宣纸摊开在她眼前,道:“天道酬勤,不试试怎知?”
难道,他要教她写吗?
心中刚一动,就见慕予向她伸手递笔。
“试试罢。”
惜文就在那一刻觉得,她许也可以笔墨横溢。
惜文执笔,用五指指尖撑笔,微微弯腰。只是还没写字,就被慕予制止了。
“原你竟是如此握笔的,也怪不得你将字画成那样。”
“我不曾习文,更不会握笔……”就眼下如此,也是她那日见慕予执笔而学来的。
慕予依旧是温暖的笑着,修长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按、压、钩、顶、抵。”慕予在她耳边轻言。将她手指凤眼、虎口、鹅头都挪至标准。惜文正满面桃花不能自持,又听到他说:“写字时姿势得体,才舒适灵便。要做到松肩振臂才是。”
接着慕予的手抚上她的腰身,惹得她轻微战栗,又觉身子毫不抵触,想回头去看,却又被他扳过脑袋,继续盯着那毛笔。
“头正、身直、两臂撑开、两脚平稳。”
“……恩。”如哼咛一般,细微而又美好的声音。
“写字试试。”
惜文点点头,任由慕予握着她的手在纸上挥墨,不过几息,笔底生花,苍劲有力的字在纸上显现:惜文。
随之慕予松开她的身,负手而立站于她身侧道:“自己写来看看。”
她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小姐,常年农活已经让她的手比之同龄人已有些许的粗糙,她提过沉重的锄具,却没提过这灵巧的笔。慕予帮她所指姿势,让她拿捏到了极致,此时她只觉分外不自在,这精细的毛笔,于她竟重如田间锄具。
方才是慕予握着她的手,她尚且不觉,此时独自执笔,不知是姿势别扭,还是他在身侧而拘谨,笔尖竟是开始颤抖。
如此,写下的字依旧是春蚓秋蛇,宛若信笔涂鸦。
“大人……我……”
“无妨。再来。”慕予似是顶有耐心。
惜文只得再去樵墨,却发现,墨汁已干。
“墨没了。”
“那便再研一块。”
“哦……”惜文又取来一块墨,竟是随手提起桌上茶壶,要向底座中倒。不知上次的墨是谁研,只觉眼下她第一次研磨,无从下手。
“不可。”慕予按住她的手,使她放下手中茶壶,“研磨需清水。”
慕予失笑,只觉这般太难为她,便叫她取来清水,道:“我来研磨,惜文姑娘在一旁看着便可。”
慕予用力匀称,速度柔慢,可研磨声依旧是粗糙难为听。他微微起眉,心道此乃劣墨,若为好墨,则细润无声。又觉不夜天此地,没有好墨实属正常,只是心下一动,竟是想下次来时为她带上一块好墨。
待墨研好,惜文又是写了几次。虽是仍旧不好,却比起初好上些许。
“姑娘聪慧。”
许是一边说一边望了望天色,不等她回答便道:“惜文姑娘,眼下天色已晚,我也该归去。”
惜文是个好姑娘,他不该伤害于她,亦不该留下入夜。
立谈间慕予便已起身,却听到惜文问道:“大人……下次还会来吗?”
迎着月光,慕予回头,安静的容颜美好的不应人间有:“会。”
“那,我等着大人。”惜文粲然一笑,心中似有情愫破云而出。
这一刻,她竟是不想回安宁村了。
(五)路遇紫影卫
到底是豆蔻年华,情窦初开,惜文还弄不清楚自己对慕予究竟是什么感觉,只感觉,见了他心就失控,好像跟在安宁村中见到的乡间男子,感觉不一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慕予的到来,好像把她想要回到安宁村的感觉,冲淡了。
只是慕予,好久没有再来。
有时候惜文也会想,慕予是她在安宁村中一辈子也见不得一面的人。抛开这不谈,慕予是京都来的,要去边关迎战,而此时在叶县,不过是修整军队,等待皇上旨意。若不是此,恐怕这让她已觉是天境的县城,慕予都不会涉足一步。
每日想着想着,就觉得慕予不会再来。遂回安宁村的念想,再一次浓烈起来。
那一日是什么年月,惜文已经记不起。只是依稀记得,那日气温骤降,天空阴霾,暴雨欲来。又奇怪的伴着大风,可满天乌云竟是都不曾被吹走半片。
那一日叶县所有人都闭门不出,似躲避这极为反常的天气。整个不夜天也没有一个门客,就连王滟都闭门不出,在被窝里取暖。
惜文准备在此时逃走。
惜文居中的房屋距离楼下大约二丈有余,虽不是百尺高楼,可若是从二丈有余之地直接跳下,想必必会伤的不轻,实为不可。她在房中找了找,并不见麻绳之类,纱幔类的物件却是不少。
眼下己无他法,只得用这些纱幔。在床榻上撕扯下大约数十段二尺长的条子,用在村里常用的打结法熟练的系出死结,又在窗框上系死。
撩起裙子准备拉着绳子跳下,却又停下动作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屋子,眼前似又浮现慕予从身后环着她,握住她的手,教她写字的样子。
终究,还是有些舍不得吧...
惜文松开手中纱幔,回身而至檀木八仙桌前,从上取了三张宣纸小心的折叠起来,放进袖袍之中。
这其一是慕予写的“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其二是慕予握着她的手所写“惜文”;其三,是她所书“慕予”二字。
她现在,已经能把这两个字写的很漂亮了...只是慕予,却还没有看到。自那日他走后,惜文整日练字,想让他下次来时看。可练来练去,却只会写“慕予”二字,就连她的名字“惜文”,她都还不会写。
也许...以后再也无缘相见,留下这些,也算是个念想。
惜文最后看了一眼屋子,便翻身跃出窗子,毫不迟疑。
安稳落地之后,惜文相反却是不知所措了起来。县城到安宁村的路……她是不知的。眼下整个县城都空荡无人,就是想问路,都没人可问。
就算不知路,在外面总比在不夜天中多上一些能回安宁村的可能。眼下不叫不夜天发现她已逃走,才是当务之急。抬头望了望逃脱的窗口,从那里是可以看到她的所在的。窗口视野开阔,几道宽广大道都是可以瞧得一清二楚……
惜文四下看了几眼,向一旁隐蔽的巷弄走去。
巷弄聚集的密密麻麻,东拐西拐,就像是安宁村中小道。可村中空旷,不比这里屋舍俨然,极为密集。这里有屋舍遮挡着,可相对应的,巷弄小道也被遮挡的首尾不见。
惜文也不知走了多久,天色一直阴沉,实在看不出时辰,只是隐隐觉得脚裸酸软。巷弄依旧一个串着一个,也许有的她已走过一遍,可来来回回依旧是走不出。
不知又走了有多久,就在惜文觉得撑不下去之时,终是眼前一亮,道路平旷只零星错落一处宅邸,她竟是穿出了密密麻麻的巷弄。这里虽是平旷,但离不夜天已远,是不会被发现了去。眼下虽是仍不知归路,但好在暂时不会被追捕,惜文还是隐隐松了口气。
但好像上天不随她的愿一样,将将松了口气的同时,就看到紫衣人有三,皆梳同样发髻,距离尚远瞧不清楚他们的面容,只瞧的三人皆是血晕妆,眼神清冷,杀机重重。
难道不夜天这么快就发现了她已经离开?可是……这三人她从未在不夜天见过……也许是因她形同软禁没有见过那般多的人?
想着想着,脚步一动,就像一旁跑去。不多时便见一庙宇,名曰珠寺。惜文不识字,只是望着二字,不知如何念。这边屋舍稀少,想必居民也不多,许是因此珠寺看起来些许破落。虽是破落,已算是眼下不可多得的容身之地。
惜文走进珠寺,见四下无人,才长呼一口气,靠着墙缓缓而坐。
坐了一会儿,体力恢复了些,复又起身,在珠寺中踱步而观。寺中简陋,地上只有一个染了尘土的红色软垫,还有早已染烬的香火残渣。一尊看不出是何质地所制的大佛,手中握着一颗璀璨的珠子。那珠子通体乳白,极为圆润,落了厚厚的灰尘却依旧有隐约光泽。
“这颗珠子……唔!”话音没落,一旁竟是有手臂伸出抓住了她,将她拉扯到大佛后。
“别出声,外面有人。”低沉的声音耳边传来。
不知是身后何人,惜文却是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屏住呼吸,没有任何动静。
果真,珠寺中似有响动传来,忽近忽远,好一会儿才又停下了。又过了近一刻的静寂,捂着她嘴的手才放开。
惜文还未抬眼就听闻诧异的声音:“惜文姑娘?”
会这么叫她的……只有一人……
“……大人?”
“怎会是你?”他大抵是只知庙中有人,却不知是她。
“……我是逃跑的。”以为再也无缘见到之人,近在眼前,她除了错愕,更多的竟是欣喜。只是两两情绪交融甚是复杂,只得不再言语。
“那姑娘真是选错了日子。”慕予开口,似有愁容。
“为何?可是为这天气太差街道无人?”
“姑娘可知为何今日街道寂寥无人?”
“左不过是因为这见鬼的天气罢。”
“非也。”慕予道,“这叶县的民众足不出户是在躲紫影卫。”
“……紫影卫?什么是紫影卫?”
“杀我之人。”
“什么!”惜文高声道,比震惊更多的,竟是害怕。
慕予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她的唇瓣,轻言:“惜文姑娘,眼下且不可高声语。”
惜文也顾不上脸红,只得木木的点了点头。
“我在叶县修整之事可能已泄露。紫影卫是敌国暗杀组织。传闻紫影卫有三人,皆形如鬼魅,常以紫衣示人,便号称紫影卫。”
(六)珠寺一梦安
……紫影卫?
惜文心底惊叹,难道……方才她所见紫衣人有三,便是来暗杀慕予之人?
“大人不是住在县衙吗……为何……为何……”
“姑娘可是想问为何无人保护我?”
“昨夜紫影卫入县衙燃迷烟,只是他们方入之时我便也觉察,遂脱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县衙众人皆中迷烟……想必他们的任务便是杀了我。我倒是庆幸他们的任务只是杀我,不然凭他们,屠了整个叶县县衙,都不是什么难事。”
“那他们总会醒来的罢?为何不来救你?这里所有人皆闭门不出,想来紫影卫之事已无人不知,县衙更不可能不知!”惜文急的眼泪都快要掉出,眼下她竟是比那一日自己被黑衣人抓走还要更害怕。
许是怕慕予会真的遇害罢……她也说不清,只觉心乱如麻。
“紫影卫杀人如麻,且毫不遮掩,想必昨夜已有人遇难,今日众民才会闭门不出。”慕予声音淡淡的,像是从未为自己的处境担忧,而是只疼惜死在紫影卫手下的民众。
“大人,眼下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等着他们找到吗?”
慕予一愣,“难道惜文姑娘要和我一起?”
既然都已经说出口了,又何不承认呢?惜文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下我无处可归,既不能回不夜天,也不知归路何在,不如跟在大人身侧,为大人做些事情!”
慕予的眼眸明暗几许,惜文总觉得他会说些什么,可他终是什么都没说。
外面的天色依旧是乌云密布的昏暗,根本看不出来时辰,只觉好像比方才更暗了。
慕予靠着墙坐下,眸子微合,许是从昨夜到现在,已是疲累至极,未再开口言其他。
惜文在他的对面坐下,也不说话,只是凝神注视着慕予。……她越发的觉得他品貌非凡,即使是睡着了,也是怀瑾握瑜。
不知看了多久,只觉永也看不烦。直到天色全数暗去,最后一丝光亮消失,惜文再看不清何物之时,才也缓缓闭眸,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那一夜,惜文睡的很安稳,甚至比在不夜天中松软的床榻上睡的还要安稳。好像有慕予在此,她便是很知足了。
昨日天色宛若九幽地狱般阴暗,第二日竟是晴空朗朗,太阳将出便已是艳阳当头。破旧的寺门终究遮挡不住刺眼的光辉,光芒穿破眼帘,直入眼眸,惜文幽幽转醒。
慢慢的支起身子,有干草从身上滑落。
恩?
她的身下,竟是有厚厚的干草垛,可她分明记得,昨夜是坐在慕予对面,靠墙而眠啊。
怎会到了这干草垛之上?怪不得她睡了这么久到艳阳高照方才醒来,原来身下松软,睡的轻松惬意,遂是睡了个懒觉。
那这一定是……慕予为她铺上的干草吧?
可……慕予呢?!为何她醒来见珠寺无人!慌乱的起身,扑向寺门,使了全力推了几下,寺门毫无动静,想必是从外被搭上了门闩。
是谁搭上了门闩?难道是紫影卫?那慕予此时又去了哪里?他可还安好?惜文只觉得,心中似是有万只蚂蚁啃咬,已至崩溃边缘。
泪水早已倾盆而至,可她却是捂住嘴不敢哭出声。生怕原本无事却又被她的哭声引来紫影卫。
紧紧捂住嘴巴,缩至墙角,屈膝环保住自己,泪水不止的涌出。
哭的忘记了时辰,就连天气渐暗她都未曾察觉。更不知何时寺门门闩传来被抽离的响动。她听到的,是略带迟疑的声音:“惜文姑娘?”
惜文闻声抬头,楞然而望来人,嘴巴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泪水还在不住的滴落。
慕予……站在她眼前的,是慕予啊!
“怎么哭了?”慕予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来,像是想要为她擦泪拭面,却又停在了她的脸庞前一指之距。
惜文不知他为何突然停下,却只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便是什么也不顾的扑进他的怀中。她感到慕予的身子一僵,却是也没有推开她。
“慕予!”惜文哭着喊出她写了无数次却没有叫出口一次的名字,“……慕予!我好害怕!方才门闩被上,我欲寻你不得……为何……为何不告知我就走?”
“……原来,你竟是为此落泪。”惜文听到慕予叹了口气,接着拥住了她,轻轻拍她的后背,“惜文姑娘,原是我不好,害你担心了。只是紫影卫诡异非常,我不得带你冒险。”
“……紫,紫影卫?”哭声停顿了一下。
“恩……放心,紫影卫之事已结。”
惜文一愣,不是说紫影卫三人便可屠了县衙的吗?这般厉害之人,怎么这么快就解决了?方才只顾着哭泣,竟是来不及仔细看着面前的慕予,眼下凝神而望他,却发现那一向一尘不染的白衣,竟是有血点密布,一如皑皑白雪之中醒目红梅。
“你受伤了!”
“并不是我的血,是他人之血飞溅至衣袍。”慕予声音骤然低沉,像是染上悲痛之意,这让惜文觉得,溅在他衣袍上的血点,一定不是紫影卫的……
难道说,慕予是有他人相助的。这血,定是相助之人之血。
惜文猜的没有错。慕予轻轻一叹后,将事情原原本本知会于她。
原来,慕予是有意躲在珠寺之中的。他早已知紫影卫要取他性命,便提前秘密知会县中众人,不然,这叶县中人怎会闭门不出?一切皆按计划进行,慕予与李县令里应外合,等慕予将紫影卫引向合适地点,便会燃放爆竹,知会县令位置,并引出紫影卫。而珠寺这里人烟稀少,视野之内极为空旷,将紫影卫迎向这里,能平白少许多死伤。而意料之外的是,出现在珠寺中的惜文。
惜文的到来,让慕予防不胜防,却不得让她有半分闪失。于是前夜早早睡下,养精蓄锐,后将熟睡的她放在已铺好的干草垛之上,出了珠寺,反搭门闩,燃放爆竹。而后之事不言也罢,在县衙中人赶到之前他与先到的紫影卫巧妙周旋,虽是无法杀他们,可他们也同样无法伤他半分。可到底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紫影卫,不代表人人都能在他们手下安然过招毫发无损,后赶到的县衙中人,死伤不在少数,但好在紫影三人分别被衔制,已不比三人一同之力,单个对敌争锋,慕予还是有出手机会的。
惜文愣愣的看着慕予身上被飞溅上的无数血点,想象着有多少人在紫影卫手下丧命。眼眶又一次红了起来,几行清泪滑过。
“都怪我,我不会挑时间,不该这个时间从不夜天逃跑……”
(七)柔花入春水
“姑娘多虑,就算你不曾到此,紫影卫手下依旧会有死伤,不是你的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慕予似是怕她太过难过,他的声音变得柔软开来,这让惜文心中隐隐好了许多。
她最怕的,便是慕予会怨恨她罢。
“大人不怨我,便好……”
“大人?”慕予微微起眉,不甚满意她叫他大人,“姑娘方才不是这般叫我的。”
惜文脸一红,未置一词。
“唤我慕予即可。”
“……我,不敢。”方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眼下,她不过连家都不见得能归去的不夜天红倌,怎敢叫高高在上的将军大人之名讳?
“……惜文姑娘接下来要去哪?”
见慕予突然截断了方才话题,心下不禁失落了去。半晌才淡淡开口:“想回家,但是不知路在何方。”
“姑娘家何地?”
“安宁村。”
慕予没再说话,而是静默的立于一旁,良久才开口道:“我虽不是叶县中人,但于此修整军队对县中地形也有所了解。若是回安宁村,到此便是走错了方向。”
“走错了……方向?”
慕予点了点头,“安宁村在叶县东,而这里,是叶县最北方。”
“最北方?”那她岂不是与安宁村背道而驰?心里没来由的慌了起来,又埋怨自己太过愚笨。当日黑衣人掳走她分明马车是向北行驶的,她自当向东才能归去,怎会向北继续前行?若不是在此遇见慕予,恐怕她依旧会向北前行,愈走愈远!
许是见惜文眸中泪光闪烁,慕予眼中竟掠过疼惜之色,轻言道:“我带你回家。”
这句话说的多少有些意味不明,不知真相之人定能听出男女情愫来。只是眼下,惜文顾不得那么多,她只想着要回家。
“谢谢你……大……慕予。”本是想叫大人,话到嘴边却生生止住变成了他那好听的名字——慕予。
慕予听此眉微挑,却依旧是安安静静的,笑容在唇边绚烂。
本是一直高悬的心,蓦然安定下来。许是被这太过美好的笑渲染,惜文两颊绯红,也捂嘴轻笑,又微微一怔,随即又笑的更绚烂了。
待嘴角笑容已平,惜文从袖袍中取出从不夜天中带出的那三张宣纸其中的一张。
“慕予,你看,我写的好不好?”惜文摊开宣纸,纸上是她已经写的很好看的,他的名字。
“为何只有这二字?”她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吗?“可是不喜欢惜文这名字?”
惜文的脸色变换几许,嘴巴张了张,却是又羞于说,最后只是磕磕巴巴的说道:“怎……怎会?”
慕予轻轻合了合眼,看似慵懒至极,不再与她为难。可惜文方才松了口气,却意识到他修长的手指滑进她的袖袍,拿走了剩余的两张。
“不要看……”惜文起调很高,到最后却轻如呢喃。因为她面前的慕予,已经展开了纸张。
且说慕予原是未想到她精心藏着的宣纸上写着何物,只当是她自己写了其他不愿叫人看了去的东西,却发现,皆是他所书。明明已经过了许久,却被保存的完好如初……
再望向羞不可耐的她时,他的烟波好似是有桃花飘入了一汪春水,温柔的似要泛起涟漪。
慕予开口,似温度恰巧怡人的风:“惜文……你可知道,这句话是何意?”
“恩?”惜文这才半拒半应的抬起了头,望向慕予。见他正拿着的那张宣纸,才知他指的是那句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不知……”怎么可能会知道呢,她分明目不识丁的……仅识得这几个字,已是慕予所授,又怎可能会知其意?
惜文本以为慕予会告知她那句话的意思,告诉她,他名字究竟何意。可是,慕予却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盈盈的望向她。她想开口询问,却又见慕予靠墙而坐,微曲左膝,眉舒目展,轻言道:“迟早有天,我会知会于你。”
听此,她便无有再问。本一心想出去的寺门,眼下慕予归来,便也不想再去了,更何况,天色已晚。
春日向来昼短夜长,跟慕予在一起,似是白日光景宛若过息。这一日她还未做任何,竟是已日光阑珊。
于是也跟着慕予靠墙而坐。
慕予见她坐定于他身侧,才开口道:“天色晚了,你今天尚未进食,想必是早已饿了罢。”
他这一说,她倒是真的觉莫着饿了。只是眼下哪有事物?不想慕予担忧,于是强撑道:“我不饿啊,谁说我饿了,分明一点也是不的!”
“是吗?”慕予眉间有一丝趣意突显,“不饿的话,我便自己吃了。”
像是变戏法般,慕予竟是掏出两块油纸包裹着的桃花糕来。
“……这……”惜文当然是饿坏了的,只是方才逞强说不饿,眼下,只得吐吐舌头咽口水,看着慕予将油纸包打开。
悻悻的垂下头,却看见出现在她唇边的桃花糕……顺着桃花糕微微抬头向上望,见慕予抿唇浅笑而望她:“吃罢,方才我回来的晚,不过是去买了两块花糕,这两日你几乎无所进食。”
这……可是在解释他将她丢在这里而晚归?
“天气虽转晴,紫影卫也已解决,但开门迎客之店铺依旧少数,只得买上着花糕以应急。”
莫不是怕她不乐于这桃花糕?惜文有些想哭又有些许想笑,离开安宁村后,慕予是唯一一个在乎她的人。至少,在她心里是这般觉知的。
惜文没有伸手接,而是红着脸低头咬了一口慕予手中的桃花糕。那甜到心田的滋味,她到死都还记得,就好像是心中那些隐约情愫苗头,全部绽成了开得正艳的桃花,好似在心底乱落成桃花雨。
“……真好吃。”
慕予浅笑着点头,不再言语,而是打了另一个油纸包,慢慢的吃着。
桃花糕虽只算得上是点心,却足以果腹。不多时二人便是全数吃下。慕予又起身外出,不多时便归来,怀抱干草。放下干草,俯身铺于地方,整理成床褥形式。
只是,离昨日为惜文所铺之处,距离相远,贴珠寺东西墙壁。
铺好了干草,慕予也不再看惜文,而是侧身躺下。待一切皆静,才道:“明日天亮,我便带你回家。”
(八)尸骨无所存
一夜短景,不过三四个时辰,转眼天色已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东方冉冉日升,光照云海,五彩纷披,灿若锦绣。珠寺的门被早已醒来的慕予推开,霎时间,珠寺之中霞光尽染。
不多时,惜文也被这霞光唤醒,美目轻启。
落入她眼眸中的,是逆着那满天霞光,回头望向她的慕予。慕予白衣上血点已被洗掉了,洁白的袖袍顺着晨风浮摆,每次荡漾起的弧度与他嘴角的弧度很相似,霞光自上而下在他身上度了层金光,他安静的立于其间,美好又温暖。
她看见他轻轻启齿:“惜文,你醒了。”
“恩……你已经起了很久了吗?”
“恩。”慕予点点头,向她走来,“方才我在不远处小溪旁将衣服揉搓了几下,洗去了血点。这样一会儿上路,也会方便很多。”
毕竟衣物鲜血,太过醒目。
惜文点了点头,起身整理了衣物,随慕予出了珠寺,也到了小溪旁,用手撩水,简单的洗漱。
既已无事,二人便是早早上路,毕竟从叶县最北方到叶县最东方,也是不近的距离。
出发时天色尚早,虽已大亮,但依旧人烟稀少,只有几个卖早茶的商铺在营业。
“惜文,眼下时候尚早,街道就连赶车人都不曾见到。不若我们用些早茶罢,也好坐而待车。”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惜文便是点头应下。更何况,她记得慕予第一次去不夜天之时,在她的房中也是饮了许多茶水的。
二人要了一壶茶,饮了约莫大半壶后,街上才陆续见人。接着便见有马车驶来。慕予叫停马车,向车夫道:“麻烦带我们到县东安宁村。”
“安宁村?”那车夫的脸色微变,仿佛是不太乐意前往。慕予见此从钱袋中取出一锭银子来,递到车夫手中,车夫才点了点头,朝他二人招招手,让他们上车。
慕予从车夫手中接过马凳子,放在脚下,先行上车,随即转身向惜文伸出手,要扶她上来,只是,却见她犹豫着不愿上马车。
一锭银子,倒不是说惜文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只是在安宁村中,她从不曾花费过这么多的银子。除了被黑衣人掳走的那天,她也不曾坐过马车,更是不知坐马车要多少银子,只是觉得一锭银子的话,实在太多。
“慕予,一锭银子实在太多,不若我们不坐马车可好?”
慕予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车夫脸色已起薄怒,接着竟是开口喝道:“爱坐不坐!不坐赶紧下去,谁乐意去甚安宁村!”
一锭银子远超从此至安宁村几倍的路费,按理说车夫该乐此不疲才对,可这车夫不仅不好客,反而十分不乐意,这也使得慕予面色露疑,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依旧清浅笑着。而后惜文只觉脚下一轻,她竟是被慕予抱上了马车。
“车夫,还请出发罢。”
事已至此,已身处马车内,惜文只得作罢,不再言语。
车夫所驾之马不是什么好马,遂马车行驶速度并非很快,但比之步行不知快了多少倍。不过一个时辰,便是停在了惜文从小到大生长之地——安宁村。那刻有“安宁村”三字的石碑,依旧静静的立在泥土之中。
车夫“吁”的勒了马,随之好不耐烦的甩出马凳子,要慕予与惜文速速下车。
“真是晦气,若不是有那一锭银子,我是断不会来此!真不知你二人为何前来,这莫不过就是个死人村嘛,全县都知道村里所有人都被杀了全埋了!”
正踩着马凳子下马车的惜文闻此一个踉跄,慕予急忙搀扶住她才算是无事。待再回过头,那车夫已驾车离去,好似一息也不愿多留。
“慕……慕予……”惜文的脸色煞白,想说什么都说不出,最后只是嘴唇颤抖着叫了声他的名字。
“许他只是胡驺……惜文!”慕予话都未说完,便见惜文已身子一软,向前倒去,惊得他伸手将她紧紧抱于怀中,半晌才平静。随之又蹲下身子,让她趴在她的肩背之上,起身背起了她。
惜文浑身微栗,泪水潸然,凉凉的泪水顺着滑入慕予的脖颈,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现下想来……方才慕予给那车夫一锭银子车夫都不愿来,也许……正是因此罢。惜文愿一切都如慕予所言,皆是那车夫胡驺,然,怕是连她自己都已相信了车夫的话。
慕予背着她,在村中小道中穿梭,只是未见一人,空旷寂寥。起初慕予还不断地劝她,安慰于她,后来,他也不说话了,这村里好像连一丝一毫的生气儿与人烟,都无有了。
村子里的所有人,都不见了,如果不是死了,又何故消失?
慕予虽是未置一词,但脚步终究未停,一直到他背上的惜文轻道:“慕予,我想回家看看。”
“……好。”慕予脚步一滞,回过头望向惜文,而后顺着她所指方向复前行。
在慕予将将看到一座破落的小院时,就忽觉背后一空,惜文竟已从他的后背跳下。她浑身上下早已松软无力,不过刚跳下,就跌在地上,却是不曾放弃的向前趴去。
那小院的栅栏上,有血迹……
惜文不顾一切的爬过去,伸出手臂环抱住那染血的栅栏,泪水滂沱。
慕予的手指向前伸了伸,像是想要前去与她一同,却是又停了下来,一步未动,布满痛色的眼睛堪堪从她身上移开。
若方才说那车夫是胡驺尚有三分可能,可眼下,就是半分可能,都没有了。安宁村被屠,可他们,就连是谁,都不知,甚至是死者尸身,都无处可寻!
不知多久,直到惜文的眼睛都高高肿起,眸底猩红,她才开口道:“慕予,帮帮我,我想把这桩木头取下……”
慕予未置一词,却是很快来到惜文身侧,修长十指抓住那染了血迹的木桩,双臂使力,将那木桩从土中取出。
“惜文……”
“恩……谢谢你,慕予。”惜文接过木桩,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道:“阿爹阿娘尸骨无存,就用这染血的木桩代替尸骨罢……我不孝顺,不知歹人无法报仇,但总要为他们立个坟墓,莫要叫他们在九泉下流离失所……”
(九)不见树缠藤
惜文最终停在了离她家小院不远处的地方,这里有一片菜田,菜花黄橙橙的,虽已败落不少,但已算是良田美景,想必盛开之时,看起来定是美极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慕予在惜文停下的地方,俯身而下,开始挖坑。
“阿爹,阿娘,你们以前说,这儿是村里最美的地方了。”
“老人们都说,人的坟在哪里,魂魄就会回来哪里……我把坟立在村里最美的地方,你们会回来的罢。”
因着并无尸身,只有一截木桩,土坑的大小不用过大,慕予也就很快挖好了。惜文把那染血木桩放入土坑中,又蹲下身子与慕予一同捧土掩埋。
“阿爹,阿娘,今日不止我一人前来,还有我身旁之人……他叫慕予。他可厉害了,是京都来的大将军,还会写一手漂亮的字……”
惜文又掏出那三张宣纸来。
“阿爹阿娘,你们瞧,这是慕予教我所写之字,我现下也会写字了,你们知道会高兴罢……”
惜文像是有些许不舍,反复又看了几遍那三张宣纸,很久之后才将这三张宣纸埋入土中。
慕予的眼眸明暗几许。
惜文以额扣地,磕的那般用力,就连土地上都传来沉闷的响声,她磕了三次,而后起身,转身而去,并不顾慕予。反而是唱起了那支从前日日在村中吟唱的民谣。
“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竹子当收你不收,笋子当留你不留。绣球当捡你不捡,空留两手捡忧愁。连就连我俩结交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呀,奈何桥上等三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呀,奈何桥上等三年……”一支民谣被她唱的声动梁尘,一字一珠,似有淡淡哭腔,却又哀而不伤。
慕予望着她孱弱而又倔强的身影,眉目间闪过一丝坚定,而后并未立即追赶上她,反而是又向刚埋好的坟望了片刻,复才追上了她。
“你要去哪?”
惜文的脸色依旧苍白,见慕予追上,唇角勾了勾,却不见任何喜色,只是徒增不少悲凉之意。
“慕予,带我回不夜天罢……”她的声音很轻,却又那般沉重。曾经她日日想要逃离之地,如今竟是她唯一的去处。
“你要回不夜天?”慕予声音中带着诧异之色。
惜文脚步停下,回过头望着慕予,极为认真的开口问道:“难道你能带我走吗?”
慕予神色一滞,自责、无力、遗憾、疼惜……种种心绪揉杂在一起,他好看的眉毛很难受的纽起,张了张口,却是终无言。
慕予什么都没说,惜文心中也是全数明了。他是京都高高在上的大将军,青年有为,品貌非凡,又美如冠玉,他好似天上星辰,惜文相比于他,不过是地上尘埃。原本穷极一生也不会相遇之人,此时与她相逢在这小小县城,也只是因这县城处于国中边境,慕予在此调整军队,以待京都开战指令。他们的命数本不会有任何的交集,眼下也不过是因机缘巧合促使罢了。而以后的日子,多半也不会再重叠。所以,她知道,他不会带走她。
“带我回不夜天罢。”慕予如言带她回了家,只是这安宁村,已不再是她的家了……眼下除了不夜天,她再无处可去。惜文说完,便不再望着他,而是转身继续走去。
良久良久,惜文才听到慕予从后跟来的脚步声。
二人一前一后的走着,惜文不肯慢下一步于他并肩,他也并未加大步子于她同行。一直到拦住了马车,她才与慕予并肩而立。接着见慕予放好了马凳子,伸手想要扶惜文上车,可她的眼眸却是忽暗了去,又堪堪绕了他的手而去。
回去之时还算顺利,只是天色渐晚,这是惜文离开不夜天后的第三个夜晚了。这第三个夜晚,她就要回到不夜天中了。
待马车在不夜天门前停稳,惜文才开口说了她在马车上的第一句话:“大人,不夜天到了,我这就下去,不劳大人相送。”
惜文没有叫他慕予,反而是生分至极的“大人”。就好像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那些足够深埋于心回忆一生的过往。至少在这一刻,她是真的只想着能跟慕予划清界限,既然离别迟早要到,如今何苦不放手?
好在慕予并没有强求,而是顺了她的意——在惜文下了马车不过几息后,马车便驶离去。
惜文在下了马车后便是瞧见了在不夜天门口甩着手帕招揽门客的王滟,于是便走了过去,心里不断想着该如何开口跟她解释这几日不在不夜天。
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王滟的手竟是已抓住她的头发,比前次在她房中撕扯她的头发还要更重。锥心的痛从头皮传至心房,这次飘落的是成缕成缕的青丝……
随着青丝落下的,还有不住的眼泪。惜文哭喊求饶,泪眼婆娑望向周围之人,只是一如既往,不夜天中的红倌们依旧用自己的风韵招揽客人,前来不夜天之人,也都是好笑的看着她,而后熟视无睹的将迎来的红倌拥入怀抱。
“妈妈……别再打了……”
“你还敢求饶?”王滟看起来怒火中烧,“你值几个钱?老娘花了八两将你买回!你倒好,到今日为止可为我赚过一文钱?还敢给我跑!还敢再出现在不夜天,今儿就是天王老子来此也救你不得!”
“来人,把她给我吊在柴火房里打!”
王滟总算是松开了抓住她头发的手,惜文也算是松了口气,但好景不长,她被两名杂役边押边推搡的押至柴火房,用粗糙的麻绳高高吊起在柴火房大梁上。柴火房中火烧的很旺,灶上不知放着什么东西,惜文只觉被柴火烧出的白烟呛得满脸泪花,不住的咳喘。
接着听闻杂役道:“真是娇嫩啊,单单这烟气就受不了了?那这你不就更受不了了?”
听此惜文勉力的抬头,却惊得失声,想叫都叫不出。那杂役,手拿荆条,而另一杂役,从外到内搬来一大木桶,里面似有液体随木桶晃动而晃动,她瞧不出到底是何物,却是能闻出骚臭的味道。那竟是一桶尿……
待木桶放稳,手拿荆条的杂役便将荆条浸入尿液,随之狠狠的抽打在她身上。
“啊!”惜文虽不比娇生惯养的小姐,但在那平静的安宁村长大,也是从未受过如此酷刑。疼痛难忍,惜文早已数不清被抽打了多少次。她以为,她的身上定是皮肉全数翻烂,却不曾想垂目间竟不见皮肉有损,就连红印都不曾落下。
“怎……怎可能?为何不曾留印?”
随着惜文不解呢喃,传出的是那两名杂役肆虐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
“哈……她是不知为何留印?她以为我去茅房搬这骚臭难闻的尿桶是为何?”
“若是留疤了,还如何叫你接客啊!”
原来……沾了尿液的荆条再抽打人,便不会有印记吗?可让她去接客……不如死在这里比较好罢……惜文咬咬牙,反而望向杂役,朗声道:“你们尽管来,最好打死我。”
“哟!我告诉你,在这死的人还真不少!看来你是想做下一个!老子成全你!”那杂役说着又把荆条浸在尿液中。
又见杂役扬起荆条,绝望闭眸,却听闻有声一喝:“别打了!”
(十)梦境徒增悲
随着传来的那句“别打了”,手拿荆条的杂役放下举到一半的手,而后回头看着来人,低头道了句:“王妈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王妈妈?……王滟?惜文眼皮一跳,不可置信王滟为何命人吊打她却又来阻止,却只觉自己被放了下来。
王滟挥挥手,驱散了那两杂役,又唤进两名婢子道:“你们俩抓紧把她带去房中备桶热水给她洗干净喽!哎哟这味儿……真是有够难闻的。”她不断的挥着手帕,是断不愿再接近惜文一步,却是不断的催促着那两个婢子为她净身。
惜文不明所以,只得顺着两名婢子为她净身。她再无力气反抗,更何况她也想要洗净身上这骚臭的味道,于是全数随着婢子将她按入木桶中净身。
将将洗了一会儿,王滟再次推门而入。扫视了几眼,又甩甩手帕,叫婢子动作快一些。
“你们快点啊,别叫崔公子等急了!”
就算是再不懂世故的人,这句话的意味也明显的一听便知,惜文自然也知,她被王滟从柴火房中带出又慌忙净身,是要让她接客!
“妈妈!我什么都不懂,不要让我接客!”惜文的声音被恐惧害怕促的尖锐又沙哑,就像是将死之人的哀鸣,实在是难为听。
可王滟就像没听到一般,继续向门外走,直至走到门旁,才回头甩帕而道:“你以为我想用你这落荒而逃的野鸡接客?可是没法子,崔公子只要雏儿。这不夜天里,除了你,哪还有甚雏儿?”
王滟说完推门而去,“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不要!我不要!”惜文叫着,竟是从木桶中猛地站了起来。这一动作使木桶中的水飞溅而出,湿了那两婢子的身。那两婢子“哎哟”了几声,随即目光变得阴狠,二人合力将惜文从新按回木桶中,伸出手在她身上使劲狠掐。
细嫩的肉硬是被扭了一圈,是人都会觉得痛不可耐,更何况惜文已经在柴火房中被那浸了尿液的荆条抽打。惜文只觉痛不欲生,竟是失了声,就连叫都未来得及叫一声,便失去了知觉。
且说惜文再次醒来之时,身在床榻之上,身上已被换上一袭雪色锦长衣,皮肉上竟是一点伤疤也不见,只有手腕被麻绳勒过的痕迹犹在未消。她才动了动身子,就被一旁婢子抓起来,在发上面上摆弄。
“妈妈从哪儿弄来的贱蹄子,就连上妆都要我们动手!”
“谁知呢,听妈妈说她什么也不会,反正雏儿都如此,以后就会了。”
……
终究是不再挣扎了,惜文呆愣着,任由两名婢子为她上妆,听她们不断咒骂,也无力开口反驳什么。也许是王滟口中所说的那崔公子只要雏儿,所以她的妆容都很淡,也没有盘任何发髻,反而只是梳顺了青丝,披散在腰间。极为清淡的妆容,散着的青丝,再加上一袭雪色锦长衣,使她看起来除之清纯更是增了几分楚楚可怜。
这下王滟总算是不再甩着手帕满脸不愿,打量了几眼惜文而后笑道:“怪不得男人都喜雏儿,看起来倒真是分外惹人怜惜,好咧,你就坐在这等着罢。”
惜文什么都没有再说,只剩下两行清泪,双目呆呆的望着那慕予曾手把手教她写字的条案,好像还能忆起当初的自己有多么快乐,只是眼下再回忆,只如过眼梦境,徒增悲叹。泪水随着门再次被推开硬生生的被惜文憋回,她呆呆的望着推门而入的那个被王滟称之为“崔公子”的人。那崔公子长得什么样子,惜文都已记不清了,只是依稀记得,他也算是面容清秀,只是比之慕予,逊色到不值一提。
面对她的第一个房客,惜文没想过,在这种时候,她的脑中竟满满都是与慕予相处之时事。慕予曾多个夜晚与她独处,却都不曾犯她秋毫,就如第一次见面所言,他至少从未伤害过她。慕予所言,皆全数做到,向来无愧于她,可她却是因为不可能实现的事气恼与他,甚至暗自与他划清界限...惜文后悔了。若是重新来过,就算明知只是过客,她也不愿再逆着自己的心将慕予推开...好容易止住的泪水,再次倾盆而至。
雪白的长衣被撕开,好似在提醒她,一切都回不去了,她再也不是完整的人,再也不是那个配让慕予手把手教她写字的人,再也,不是了...绝望的闭眸,不愿再看眼前之景。
然而意想之中的痛楚却是迟迟未到,意外的却是听到以为再也听不到的声音。
“惜文……”
睫毛轻颤,不可置信的睁眼,双唇止不住的颤抖:“慕予……”
“惜文,我来晚了。”慕予的眸中似是被痛楚填满,满是灰暗之色,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多说一句,被甩地上的那崔公子便吃痛的大叫:“哎哟,他奶奶的,疼死我了!来人啊,不夜天的人都死了是不是!”
慕予依旧面对惜文,又上前走了两步,俯身提袖,以身遮挡她,背对那崔公子。
王滟很快就带人来了,只是面色讪讪,立在原地无所动作。方才慕予突然到了不夜天,又得知惜文被安排了门客,便是什么都不问的上了房门,她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眼下更是让他好生尴尬,不知如何处理。那崔公子从地上站直了身子,气恼:“你怎么回事?我是什么人你不会不知道罢!这突然闯入的男子是怎么一回事?竟敢将我甩下床去!还不快命人修理一顿打发出去!”
王滟面色都发白了,不仅不动,反而虚退一步。
那崔公子更是气恼,竟是自己上前几步,伸手扳住慕予的肩膀。此时惜文被遮掩的严严实实,众物皆不在眼中,只是感到慕予身子微微一动,然后便听到吸冷气的声音。
“将……将军……大人……”那崔公子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我还当是谁,原是崔师爷家崔国峰公子。”慕予无所动作,只是继续抱紧惜文。“你们真是好大胆子,我的女人也敢动。竟还敢逼她接客?”他的声音微微上挑,虽是平淡,却是使人不寒而栗。
“大人明察,我哪敢逼她呀!是她自愿的!”王滟急忙接话道,崔国峰也急忙道,“”是是是,我也没敢逼她,没敢逼她……“
“还说没逼!”慕予声音一冽,“你们是当我眼瞎,看不到她手腕伤痕!”天知道,他看见这红印,心有多疼。
“那..那是为了惩罚她逃跑...”王滟的声音越来越小。
“谁说是逃跑?是我太过思念惜文,让她来找我罢了。”慕予怒视王滟,“带上所有人,滚出去。”
王滟现在还想说什么,却被慕予硬生生截断:“一会儿自有银两送到你手中。”
(十一)甘雨桃花落
慕予所言恰中王滟下怀,便是挥挥手乐滋滋的带人下去,那崔国峰也是长舒一口气,急忙退了出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转眼房中只剩慕予与惜文二人。
慕予这才放开了惜文,却是在松手瞬间触碰到惜文的皮肤,痛的她一阵战栗,缩起身子。他起眉,道:“惜文,这是怎了?”
“慕予..我疼。”
慕予眼中疑惑,但在几息后变得怒火滔天:“他们还敢打!”
惜文没有说话,只是拉过一旁被褥,将自己埋在其中,只剩小脸露出一角,不断的落泪。
本是怒火中烧想要找到王滟问出个究竟,为何她浑身不见伤痕却又痛不可耐,但见她眼泪婆娑,脚步便是怎么都挪不动了。
“惜文,莫哭,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
呼吸有一息的停滞,而后才略带颤抖的问出口:“你是说..以后会一直在一起吗?”
惜文此时脸色比之白衣还要暗淡,梨花带雨又惹人怜惜,越发使他自责。“……惜文,是我不够好,明明在你阿爹阿娘的坟前便已下定决心一生守护你,却又回答不出你所问问题,害你伤心独自离去。后又明知你会受老妈妈刁难,却是仍由你一人回不夜天。”慕予的声音有些许哽咽,“回到县衙,我一直在念想着你,害怕你会出何事情...”
...
“惜文,我对你的心意自此再不愿隐藏,你可愿意?”
慕予这句话说的那样轻柔,可却一字一珠,仿佛余音可绕梁三日,挥之不去。说也奇怪,惜文眼角的泪似乎变了模样,滑落至唇角,晕开了一抹微笑。惜文缓缓直起身子,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又低头大致整理了长衣,却是待整理完长衣也并未抬头,未置一词。
“惜文,你还记得在珠寺,我问你知否那句话的含义吗?”
惜文依旧没抬头,也没回答慕予所问,反而是搓了搓衣角,轻声呢喃:“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时间久了,她竟已会吟这句话。
慕予似是没想到她会吟出这句《楚辞》中所言,微微一滞,而后笑道:“正是这句。”
“……记得。”
“我现下就知会与你。”慕予的眼睛亮亮的,就算是惜文低着头,依旧能感到他的目光如炬。
“双目含情又嫣然一笑,你会爱上我安静美好的样子。”
惜文听此一愣,眉目间越发的柔和。都说人如其名,这句话用在慕予身上真的一点也不错。他的安静,他的美好,她早已深陷其中。是不是说..慕予在决定知会于她这句话的意思时,就决定了要和她在一起?如今知会于她,是否就是他的心意?
“慕予..这句的意译,可就是你的心意?”
“自然。在珠寺中不说,在安宁村不说,拖到此时才说,惜文……你可怨我?”
怨他吗?自是不怨的。只是……
“慕予……”
“恩?”
“我只是这临近边关的小县城中的女子,更何况,我不清白……”说到底,她也只是个无家可归的红倌。
“慕予……我们之间,差的太远,我追不上……”
惜文的话说的断断续续,慕予的眼眸随之明暗几许。然,却是一记深吻印在她的朱唇,使她未出口的话全数咽在了肚子里。他吻得那般深,又极度的温柔,就像是慕予此人一般,让她沉沦不已。一吻终了,只剩慕予唇边温软弧度,和惜文满面桃花。
“若你不清白,世上哪得清白女子?”
惜文低下了头,羞涩的移开了眼。
“在我这里,不用问出处,你想要身份何,知会我便是。我定尽所能,如你所愿。惜文,不用你追随于我,我会停下,接你一同向前。”
那个夜晚,惜文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终她一生却终不后悔的决定。
那个夜晚,随着她轻轻点头,窗外似风忽起,吹灭条案上燃的烛火,也吹落了桃花些许。
……
翌日,雨丝风片,乌云不是很厚,好似映着昨夜的柔风甘雨。 惜文散在腰间的青丝被全数盘成堕马髻,原本青涩的面庞,多了抹女人儿的味道。
慕予像是累了,又许是长久以来紧绷的精气神儿总算得一夕安寝,直到惜文一切收拾停当,他还未醒来。惜文的双唇又开始微微颤抖,却不再是因为悲冤,只因羞涩吻上他的唇角。
“惜文……”慕予缓缓睁眼,眉宇间皆是温柔笑意,“怎起的这样早?”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他支起身子,大手敷在她的脸色,微微起眉,道:“身上的伤……还痛吗?”
到底是还不到双十年华的佳人,身子骨恢复也十分快,眼下虽不至痊愈,但已不那般难忍。于是轻轻摇摇头,柔声道:“不痛了。”
不过立谈之间慕予也穿戴整齐,二人一同用了些早茶。而后不久慕予离去。惜文相送,并无怨言。一夜之间,她的身份便已坐定,即使是与两两有情的慕予,她终此一生也都难逃红倌身份。然这一切,她昨夜点头前,便已决意为他背负。慕予的身份不便于日日待在不夜天,更是不能夜夜留宿,而她该做的,就是安心等他。
那段时光是惜文一生之中自离开安宁村后少有的平静安逸。慕予予她的上等好墨,她研至如同当时慕予所言,不浓不淡恰恰好。白皙的手指握住沧桑毛笔,所书字体虽只有那几个,却已行云流水。
在那不大的轩窗口,总有声动梁尘从不夜天阁楼上的窗口中传出,引得叶县中路过的人都驻足仰头观望一会儿才离去。
不夜天中有新来红倌名曰惜文,歌声绕梁,眉目如画,成了不少人茶余饭后的闲话。惜文渐渐被所有人熟知,也有人会特意驻足不夜天下听那时不时传出的歌声,只是却无人敢打她的注意。整个叶县中人尽皆知,惜文是从京都来的大将军慕予的女人。
惜文很享受眼下的安宁,若是能如此待在慕予身边,哪怕无名无份,她也甘之如饴。只是就连她自己也知道,这些安逸的日子,迟早有天会结束。慕予是会离开这个小县城的,等待他的,还有离开这片国土以外的战场,那已不是他们二人可以抉择的了。
只是她从未想过,那一天会到来的这般快。
(十二)与君曾许诺
都说春日之景短若立谈,遇见慕予的这个春天于惜文来说是她所度过的最长最绚烂的春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然那一日,空中惊起闷雷阵阵,似是在说夏日已至,惜文的春日也阑珊殆尽。
那日的慕予,比以往更安静,好看的眉毛深深锁起,一言不发。
“慕予,你怎么了?”惜文静静的坐在条案旁,良久才开口问。
“叶县城东,逸罗村惨遭屠杀。”
惜文身子一震,好似又忆起安宁村空荡残景。
慕予也沉默良久才开口:“惜文……”
“恩……”
“屠村之人,正是敌国。叶县临国土边境,敌国在此下手不无可能。也怪我太大意,安宁村被屠竟未细想……才使得逸罗村惨遭敌国毒手。”慕予的神色越发凝重,眉间高起一直未落,接连长叹后才才又开口:“敌国布告也贴在叶县门楼,扬言三日后定拿下叶县。”
惜文眼眶湿了,她知道,两国就要开战,慕予也就要走了。“……何时?”
“今日。”
“……竟是这般快。”惜文幽幽一叹,清泪滑过。她最惧怕的那一日,终究还是躲不过。
“京都旨意始终未到,眼下却是再等不得。我岂能看三日后敌国攻入叶县?”
“依你之意,是要离开国土,主动向敌国发兵吗……”惜文每一字出口,心便更痛上一分。“……一定要离我那么远吗?”
慕予眼眸中也些许波动,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惜文,待我战胜归来,定十里红妆迎娶你,我们一起回京都,你在这里安心等我。”
“慕予,我害怕……”战事向来几多凶险,刀剑无眼,若是再见只能生死无话她又待如何?
拥抱她的手臂,又紧了一些,惜文似能感到慕予些许颤身。
“未时我将离去,惜文,再给我唱一遍那歌谣罢。”
惜文点点头,抬手拭去眼角泪痕,在他怀中并未起身,启唇唱道:“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竹子当收你不收,笋子当留你不留。绣球当捡你不捡,空留两手捡忧愁。连就连我俩结交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呀,奈何桥上等三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呀,奈何桥上等三年……”
最后一字落下,慕予微凉的唇贴上她的唇瓣,凉凉的温度带来的却是无尽的炽热。一吻终了,他在她耳边轻言:“你我已定百年之约,差一年一月一日都不算百年。我定如约归来赴百年之约,若是无福归来,我便在奈何桥旁等你。”
“不许说!”惜文喝道,泪水随之又一次滑落脸颊。“若你不回来,我便视你为失约,你不可不归。”
“……好。我应你。”
那日旖旎风光,楚梦**,春风一度,暗约私期。
……
未时。
终有一别。
慕予一改往日白衣,戎装盔甲,骑在高头大马上,显得她愈发渺小了去。
在浩浩汤汤的军队中,飘扬着惜文的林籁泉韵。她唱了一遍又一遍。
“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竹子当收你不收,笋子当留你不留。绣球当捡你不捡,空留两手捡忧愁。连就连我俩结交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呀,奈何桥上等三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呀,奈何桥上等三年……
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竹子当收你不收,笋子当留你不留。绣球当捡你不捡,空留两手捡忧愁
。连就连我俩结交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呀,奈何桥上等三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呀,奈何桥上等三年……”
慕予走了,带走了惜文所有心绪,只留下一箱好墨。他说等她将所有的墨书写完,他就回来了。
那日后,不夜天阁楼上的小轩窗,再也没有歌声传出,有的只剩缕缕墨香。惜文的墨已经研的很好了,纤细手指日日研磨,早已染上洗不去的墨香,宛若情丝绕指。
很快的,慕予留下的那一箱墨,已被惜文全数研完,他外出征战已一月有余,只是依旧未归。
惜文无法得知外界的消息。更是无有半点慕予的消息,她剩下的,只有等待。慕予征战未归整两月,惜文面施厚重白粉,眼上黑黛,唇咬艳红,站在不夜天阁楼之下。
县中渐渐传言四起,不夜天红倌惜文见将军长久未归,见异思迁,上街揽客。然只有惜文自己知道,她以红倌妆容示人,终日站在不夜天前,不过是为了而慕予归来,一眼便可见到她。可在那里站了一日又一日,等了一日又一日,慕予依旧未归。起初畏惧京都大将军之人,都因慕予迟迟不归,便只当她已被慕予抛弃。众人皆道,一个将军,又怎会对红倌有真情?慕予不归,惜文终日站在那里的日子愈发久了起来,专门来此要做她房客之人也愈发之多。
惜文如此并不为接客,可王滟却不会为此放弃赚钱的生意。她是不夜天的红倌,慕予是她的良人,却不是她唯一的男人。虽是被强逼,惜文却是从未想过要自裁,她要留着这条命,哪怕苟延残喘,也要等到慕予归来。不管前夜所受几度伤害,翌日惜文都一如既往以红倌妆容示人,站在街头。
如此,惜文变得和不夜天其他的红倌一样,不断地接客,却有一条,任何人不能冒犯——所有人都不可亲吻她的唇。起初有人不信,欲在欢好之时想要与她唇边厮磨。那时总见她的柔唇血迹斑斑,创口错乱……她宁愿咬伤自己,也死命的咬紧唇瓣,绝不松口,不叫任何人触碰。
只因那是……慕予曾吻过的地方,她总要留下一处是只与他的过往罢。
惜文的要求对于红倌来说,实在是有些过分,王滟起初是生气的,因此没少的折磨她,却又因惜文一直以来为她赚了不少银两,不下狠手。遂惜文留命在便一如既往,王滟无可奈何。惜文比之其他红倌到底是多些清纯,又有可与清倌匹之歌技,她的房客并未因这要求而减少些许,反而有增多之势,王滟也就没有再管。
没有尽头的夜她躺卧在不同男子的怀中,朱唇轻启:“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但你不能吻我。”
……
时光虽如梭,但慕予未归,与惜文来说每日都是煎熬。
后听闻慕予所率军队,早已凯旋回京,惜文心中是高兴的。至少,慕予还安好,并未丧命与战事。可是……比高兴更多的情绪是什么呢……他为何不来寻她,她每一日都苦受煎熬,他为何还不来寻她?
一年又一年,冬夏更迭,雪落无痕,暗绿稀红。惜文已不再是豆蔻年华,再美的红颜也终有老去之时,岁月的年轮逐渐染上她的青丝,印在她的眼角。只是,不夜天前还能每日都看到以红倌妆容示人,站立一整日的惜文。
直到不惑之年的惜文,还有极少数的人来寻她做门客;到了知命之年,除了几个老翁以外无人等她房门;到了花甲之年,终再无人寻她。不夜天不养闲人,更何况是她宛若鬼物的老妪。
一切都变了,从前那个让众人站在不夜天下只为听上她两句民谣的妙人,现下却是人人驱赶。大街小巷,竟是再找不到她的立足之地。
惜文的两条腿因为长久的站立,几乎不能弯曲,像是僵尸一样的她宛如过街老鼠,人人见之喊打。
整个叶县城,竟再无能让惜文立足等待慕予归来之地。
(十三)已赴百年约
九思指尖从惜文眉心轻抬,画面到此戛然而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滴眼泪从惜文布满褶皱的脸上滑过。九思手指虚抬,那滴眼泪宛若剔透的珍珠在虚空之中凝结,溶于白玉瓶中。
“我已知你故事,得你眼泪。”九思道。于是一挥手,琼玉壶与酒盅虚空浮现。九思执壶,斟满一盅。
“此乃琼玉酒,在唇间一过便可使你得你所有想得。”九思手一摊,那酒盅便飘至惜文面前。
惜文却是摇摇头,没有接下酒盅,反而是问道:“听闻外界传说,上仙的琼玉酒喝了便能让人大梦一生,荣辱皆忘,在梦中一切随心,可实现心中所想?”
九思点了点头。
“若是不愿醒来,那饮下琼玉酒的人便会就此长眠,沉沦于梦中丢了性命;若是愿意放下所有,醒来便会忘记过往点滴?”
九思道:“正是。”
然一切都不想九思预料的那般,惜文依旧没有饮下琼玉酒,反而只是不住地摇头。
“...上仙,我什么也不求,更不想忘记慕予,我只想知道慕予究竟身在何处,为何多年不来寻我。”
过往轮回,九思在这仙山醉生阁中隐居上百年,阅无数人故事。所遇有缘人不在少数,他们无非以故事和眼泪换得琼玉酒以求忘记,亦或者是沉沦梦境自己骗自己,不愿醒来。而惜文的要求很简单,甚至不要这众人求之不得的琼玉酒,九思只需动动手指便可让她看到她求之多年的结果。
“这便是你所求?”九思问。
“是。还请上仙如我愿!”
“也可。”九思道。随之苍白长袖一挥,画面随之灵动展现眼前,仿佛使人置身其中。
……
战火纷飞的战场,内外一片混落。
地上是残肢断臂,还有冒着热气的鲜血。号角声与士兵的嚎叫交织一片,死亡的恐惧弥漫在每个人的心中。
“报!”
“说!前线战事如何?”慕予见前方传信人进入营帐,便捂住腹部的伤口,勉力起身。
“将军大人!前线战事吃紧,眼下敌国已攻至我军阵营外不足五里!...将军!您有伤在身,不可去前线!”传信人见慕予向营帐外走去,慌忙阻拦。
“是我重要还是战事重要!”慕予甩开了传信人搀扶他的手,继续向外走去。
敌国两次三番在慕予所处的叶县偷袭,挑衅,逼迫慕予发兵,岂不是挖好了陷阱等慕予自投罗网?只是奈何这一切是在两军交汇开战后才知。眼下战事危在旦夕,他又怎能安心养伤?
慕予捂住将将用布带包住的伤口,走出营帐,眼观战局,左右踱了几步,随即知会校尉,撤离此阵地。
不远处有条东北朝向小道,直通一座一处名唤紫霞之山峰,若能占领紫霞峰高地,这场战事便可反转。慕予就站在岔道口的高石上指挥转移。虽是兵马只剩半数,但转移依旧需要时间,慕予一面指挥转移,一面助留守士兵就手解决身旁敌军,以掩护军队主力转移。
腹部伤口处鲜血染透了布带,慕予的脸色越发苍白,但他好似视若无睹,全然不顾。
眼下的时光每一息都至关重要,每一个决定都可决定生死,争得多一息的时间,就多一丝的生机。若是被敌军发现他们欲转移,而截断前往紫云峰之路,或早一步到达紫云峰,那么他们便真的是前后无路。
终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在敌国士兵发现转移之势并赶来堵截之时,慕予所派早些转移的士兵已占领紫云峰高地。
慕予总算是松了口气。不过一息之间,他已闪身脱离战场,不再恋战。
再现身时慕予站在已登上紫云峰的士兵身后,面色苍白,脚步踉跄。好容易才站稳了身子,慕予捂住腹部不断汩汩冒血的伤口,用尽体力尽可能大声道:“前排放箭,后排搭弓,前后不留间隙,不计次数直至箭羽全部用尽。最后一轮发出之时,后排士兵从山峰冲下包抄敌军,务必...拿下敌国。”
慕予像是再无有力气,不断用力的喘气,却是出气多,进气少。随着鲜血流失的,是他的体力与生命。
转眼箭发,如乌云,如急雨,密密麻麻的朝还在奋力朝紫云峰攀爬的敌军射去,霎时间他们似是乱了阵脚,尖叫着四处逃窜,却大多数难逃箭雨。
慕予松开了紧紧捂住伤口的手,抬手一看,手掌中满是鲜血,好像最后一丝力气都随鲜血流尽,高大的身影骤然倒下。盔甲磕在地上的声音实在难为听,只是这声音却掩埋在“梭梭”箭羽声。
没有人知道,慕予倒下了。他的呼吸,已经很浅很浅了。
有一行清泪从慕予眼角滑落,他伸手触向天空,张口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只依稀能从嘴型中看出,他在用生命强撑着说最后一句话。
“惜文,我在奈何桥上等着你。”
……
一切到这里骤然止住,不知是醉生阁中袅袅白烟,还是画面的空白,惜文眼前只剩一片苍茫的白色。
没有泪水,只是一个浅淡的微笑,惜文开口:“谢谢上仙。”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九思道,又将酒盅置于虚空,惜文眼前。
可惜文依旧是摇摇头,缓缓起身。
“上仙,我所求之事得以解决,不需要琼玉酒。”
九思的眼眸微闪,面色却是未变秋毫,似是早已知晓眼下之景。
惜文僵直着腿,难受的走了几步,还不知该如何离开醉生阁这仙境之地,然当她走到那烟雾缭绕之间,却见脚下现出平稳小道,直通她来时小潭。茫然回头,见九思拂袖而立。
“多谢……”惜文轻声道,而后转身,僵直着一步一步向下走去。随之传来的,是苍老却并不嘶哑的声音:“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竹子当收你不收,笋子当留你不留。绣球当捡你不捡,空留两手捡忧愁。连就连我俩结交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呀,奈何桥上等三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呀,奈何桥上等三年……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竹子当收你不收,笋子当留你不留。绣球当捡你不捡,空留两手捡忧愁。连就连我俩结交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呀,奈何桥上等三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呀,奈何桥上等三年……”
不知唱了多少遍,惜文才又走到了小潭边。边走边唱,这让她很累很累了。靠着大石头坐了下来,一抹很宁静的微笑染上眉宇。至此,她已再无所求。
她最爱的慕予,那个让她苦苦等待了一生却丝毫不悔的慕予……原来没有忘记她,原来也一直在等着她。
勉力的起身,在小潭边缘以手撩水,就像是四十三年前在珠寺门前不远处的小溪撩水洁面一样,惜文洗净了面部似鬼物一般的妆容。没有了惨白的白粉,没有了环绕双眼的黑黛,没有了似鲜血的红唇,惜文好像,还是从前那个惜文,丝毫未变,只是有些老了罢了。
洗完了脸,惜文又靠着大石头坐了下来。一阵风吹过,桃花飘落随风翻飞,似有花瓣轻轻触碰她的眼睑。
花瓣在触碰她的眼睑又飘落在地,惜文的眼睑也随着漫天落花轻合,再也没有睁开。
惜文在人间苦等了四十三年的慕予,同样在奈何桥边等了她四十三年的慕予阿……
再等等,她已去赴那百年之约。
(十四)透骨奇寒也
袅袅白烟中有蓝光乍现,若水悄然而至,静立九思身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九思侧脸望了望若水,终是拂了拂袖,那通往小潭的平坦小道便散做云朵,被风吹散。随之他转身走入那云雾缭绕间,不再向下观望。
“主人..没想到人间还有这样痴情的人呐。”若水道,“她竟然死了,一定是很难过罢。”
九思眼眸暗了去,似有裙摆一角随回忆忽现,静寂良久才开口道:“她不难过。”
“为何?”
“百年之约,无人辜负。”
若水听此,只是张了张口,却未置一词,清澈如水瞳孔间似有痛色弥漫开来,蓝光从他身周散去,几息光景,重回碧水剑。
雾气氤氲,九思虚空间手指轻握,一卷汗青从墟鼎浮现手中,正是醉生录是也。轻展汗青,有密密麻麻白光小字浮现。九思纤长手指拂过汗青空白处,有白光小字忽现,所记正是惜文与慕予之事。而后手掌轻浮,汗青重入墟鼎。
随之白袖轻挥,眼前云雾尽散,现出一黑色之门。九思缓步上前,手掌轻抚门面,像是不敢使力一般,分外轻的缓缓推动此门。
门后依旧是白烟徐徐,却是分外幽冷。比之醉生阁中的空无一物,这里多了一张床,名曰骨寒。骨寒床为万年玄冰所制,非常人可以忍受,若是凡人误闯这里,一息便会冰棱附体。骨寒床,透骨奇寒,却有女子卧之而眠,宛若初发芙蓉,美目不启,全无生气。
九思向前走了几步,俯下身子,手指轻触她的脸颊。又虚空一握,从墟鼎取出醉生录,展之面前。
“今日,给你讲一个百年之约的故事。”九思声音很轻,语调染上了万种柔情,将惜文与慕予的故事,缓缓道来。
...
“...最后啊,惜文在漫天桃花中,去寻在奈何桥等待着她的慕予,去赴那百年之约。”
待九思最后一字落下,床上的女子依旧是无半点反应。
九思幽幽一叹,声音些许颤抖,“妙之,你还是...不愿醒来吗?”
“也罢,也罢……”九思从墟鼎中取出白玉瓶,晃了晃其中泪滴,又收入墟鼎之中,起身而去。
待出了那黑色之门,白色云雾又很快弥漫开来,遮去黑门痕迹,整个醉生阁,恢复了空无一物。
一人,一剑,与源源不断的云烟。
九思依旧虚空之中静坐,眼眸微合,好似世间万物皆不在他眼中。可若水知道,世间万物,皆在他眼中。
若水剑剑身颤了颤,像是想说又不想说的几经犹豫,才有若水声音传来:“主人,她……还好罢?”
良久。
在若水觉得九思不会理会他时,才听到九思道:“不好。但不至于比百年前差。”
若水剑剑身不再颤了,反而像是剑灵已离体的寂静,百年前的往事,除了九思本人,怕是无人敢再提起。
好容易若水剑又轻微一动,“主人……那泪水,还差多少?”
“相差甚远。”
“……那……”
“即使相差再远,我也决意要等。”
“主人这么说……可是仙山下又有有缘人?”
九思不言语,若水却是又从剑身幻化成人影,透过那层层云烟向下观望。
仙山下果真有人正朝醉生阁而来。
“怪不得……我还道主人你此次怎会如此快就从骨寒床归来,往日每逢有缘人来此走后主人都会在骨寒床处待上好几日方才归来……”
“若水,出来。”九思像是闻所未闻若水所言,并不答话,而是唤他现身。
“啊?”九思主动唤他出来,还是第一次。若水剑剑身光芒大作,若水旋身而出。
“主人。”
“恩……若水,此番来人是否有缘,且由你去试试。”九思抬手,白光滑过若水眼眸。
霎时间若水眼眸了若明镜,他朝九思点点,行至云烟缭绕处,一跃而下。
……
凡人能窥见醉生阁已算是有缘,若是欲寻醉生阁,除了层层险阻,还有分明近在咫尺却是宛若天涯之远的路程。而这一切对于若水而言,不过是几息之途。
若水足尖轻点,飞身而立树尖,向下观望,九思所言之有缘人,此刻正在喘着粗气竭力踩着土石向上。
那男子看似不过双十年华,身穿灰色粗布衣,腰间系白色布制腰带,腰带上只挂着一个同为布制的钱袋,除此以外再无其他。虽是粗布所制,男子腰间白带却极为干净,一尘不染。他的发髻梳的整齐,未戴发冠,只用一根宽布条束之。
有风吹过,布条随风翻飞,却是遮不住男子白生生的脸庞。他的脸上极为干净白皙,五官不至惊艳却是分外的清秀。随着他继续走着,不断有汗珠从他额头滑过。
“主人的有缘人竟是这等文弱书生。”若水道,想俯身向他掠去,又足尖一顿,手指反转,旋身一周。
随若水旋身有蓝光浮动又落下,待光落哪里还见豆蔻之年的若水?眼下只见一垂暮老人,胡子花白,捋了捋花白胡须,佝偻着身体,朝那男子走去。
行至那男子身侧,若水开口道:“咳咳……这山中鲜有外来人,老夫看公子面生,是要去哪里?”
那男子站定,看着已化身老翁的若水,虚退一步,双手抱拳,深深一鞠,道:“小生涸谷乡司习笙,见醉生阁隐约现于此山中,遂寻至此,讨扰了老人家,实属抱歉。”
“无妨……无妨……这山中多年无人问津,倒也算是热闹事儿……只是……”
“只是何?”
“这醉生阁路途偏颇,不易寻到,不若……老夫带公子去罢。”
司习笙的双眸蓦然亮了起来,急忙又抱拳鞠躬道:“那便劳烦老人家了!”
若水甩甩袖,先行转身而去,口中道:“不劳烦不劳烦……老夫也只是顺路罢了。”
山路蜿蜒曲折,坑坑洼洼,崎岖不平,若水又是净挑丘壑纵横,挺拔陡峻,坷坎之地走。陡如刀刃的山路让司习笙越来越跟不上若水,不住的擦汗。
若水看了一眼,不冷不热道了句:“公子可是累了?前方更是难走,不若现下就退回去罢。”
司习笙摇了摇头,道:“老人家,您的身体真是硬朗,这山路我已应付不来,老人家却是不曾喘气……实在是让老人家您看了笑话,我定会努力跟上您。”
若水只是摇摇头,接着向难行的山路上走去。
不知又走了多久,总算是到了平地,醉生阁这下真的近在眼前。
“公子,这便是醉生阁。”
司习笙眼中似起泪光,不住的道谢,接着义无反顾的超醉生阁走去。
若水唇角一勾,轻咳几声,开口的已是将死的狰狞之声:“公子,公子……老夫……老夫好生难受啊……”
司习笙回头,只见若水身体不断地抖动。抖动愈加激烈间,若水的皮肤不断凸起,竟变作鳞片状,随着惨叫声,鳞片一片一片的滑落!
方才体态康健的老翁之态的若水,眼下只剩血肉模糊的人形躯体……
司习笙脸色骤然煞白,身子不住地颤抖,眼泪倾盆而至。
若水以为,司习笙会就此逃离奔走而去,却不曾想,他不住地颤抖间竟是混着哭腔而道:“鲤儿……鲤儿……古鲤……”
而后司习笙脚步不再颤抖,几步便行至若水的血肉模糊之躯前,蹲下身子,轻轻扶起若水,道:“老人家,您一定很难受罢……告诉我,我怎样才能帮您……”
司习笙合眼,又是几行清泪滑落。只是再睁眼,眼前那得见方才血肉模糊的老翁?
若水一身水蓝色长袍,傲然而立他身前,世间无双的容颜让司习笙结巴着开口道:“上……上仙?”
“我可不是什么上仙,上仙在醉生阁里等你许久了。”若水一笑,抬手便引司习笙来到身侧,不过一息,便已至醉生阁中。
云烟缭绕,过眼不散,白衣上仙负手而立。
“小生司习笙见过醉生阁上仙!”司习笙又要鞠躬,却是被九思挥袖制止。
身后已现雕花凳,司习笙便住口不再言语,坐了上去。
九思抬指轻点司习笙眉心而道:“敞开心门,让我知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