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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春温一笑     阿玖txt下载     阿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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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中妇

    天庆三年八月,苏州府衙后宅。

    秋高气爽,丛桂怒放,终年常绿、枝繁叶茂的桂花树间金栗点点,真称的上是“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雅致的庭院中,处处弥漫着醉人的桂花香气,清可绝尘,浓能致远。

    后宅西侧的厢房中,一位身姿轻盈绰约的少妇闲适的坐在玫瑰椅上,对镜梳妆。她大约二十多岁的年纪,上身穿浅黄绣折枝花卉明光锦褙子,下着碧色云绫长裙,俏皮的倭堕髻上插着一只流光溢彩的金步摇,镶珠嵌宝,晶莹辉耀,衬得她那张光洁美丽的面庞越发好看了。

    镜中的她,风姿楚楚,娇美难言,分明是位难得一见的绝色佳人。她却对镜中的容颜犹然不满,用挑剔的目光审视了片刻,纤纤玉手伸向脂粉奁,想要重新补妆。

    一名苗条婀娜、面容清秀的大丫头在旁侍立,眼中满是羡慕之色。这样还嫌不足么?您已经很美了,我是女孩儿家,见了您也是怦然心动啊。

    “我的好小姐,敢情您又……”门帘挑起,一位身穿青衣的中年嬷嬷走了进来,又有些着急,又不敢大声,压着声音、陪着笑脸,“三奶奶快要临盆,大奶奶正忙的脚不沾地呢。好小姐,您是裴家二奶奶,大奶奶的弟媳妇,不好独让大嫂受累的,好歹帮帮忙去。”

    少妇并不理会她,还是专注的看着镜子,淡扫娥眉,轻扑脂胭。她这般轻描淡写的不当回事,可怜这青衣嬷嬷干着急没办法,只好柔声软语的央求,“我的好小姐,姑奶奶,您就听奶娘一回吧!”

    “不省心的小姐啊,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是这般一团孩气!”青衣嬷嬷望着聚精会神对镜梳妆的少妇,心中哀叹。

    这少妇名林幼辉,是工部林尚书的小女儿,苏州知府裴锴次子裴弭之妻、裴家的二奶奶。她父亲林逊曾做过几年苏松巡抚,因苏松巡抚驻所在苏州,故此和裴知府相熟,一来二去的,便成了儿女亲家。

    林巡抚膝下共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林幼辉是次女,排行最小。自打她生下来便是父母疼爱,兄姐宠溺,性子养的很娇。这不,连日来本就事情多,她的弟媳妇、裴家三奶奶徐氏又即将临盆,她还有心思忙中偷闲,梳妆打扮。青衣嬷嬷姓李,是她的奶娘,见她这样,哪有不担心的。

    裴家,是清白厚道的好人家,也是重规矩的人家。在裴家做儿媳,不可轻忽大意。

    其实,不管在哪家做儿媳,都不可大意。只有熬到了做婆婆的那天,才能稍微喘口气。

    裴知府为官清正,管教儿孙也颇为严厉,向来不许子弟散漫纨绔。夫人方氏性情宽厚慈爱,可婆婆就是婆婆,儿媳妇们到了她面前,都恭敬孝顺的很。

    裴家大奶奶顾氏出身江南旧家,温良贤淑,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是她操持,夙兴夜寐,任劳任怨。对两个弟媳妇她也是关心爱护,很有做长嫂的风度。

    裴家三奶奶徐氏来历不凡,是魏国公府的嫡出小姐,魏国公和国公夫人的掌上明珠,可她自嫁到裴家以来,也是兢兢业业,不敢懈怠。

    倒是自家小姐,从林家小姐变为裴家二奶奶,从闺中少女变为两子之母,却依旧是天真烂漫的性情,醉心于锦衣美食,酷爱修饰,从来不曾改变过。

    裴知府和方夫人都是极公正的长者,可是裴家有三个儿子呢,长子自然最受器重,小儿子自然最受宠爱,裴二爷夹在中间,本就是最易被父母忽视的儿子。小姐您嫁了次子,偏还这般任性,真是急死人了。

    李嬷嬷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坚持不懈的央求,“好小姐,姑奶奶,快别这样了。添人进口是大事,三奶奶快要生孩子了,大奶奶忙的团团转,小姐你这裴家二奶奶,这会子无论如何躲不得清闲。”

    少妇重新补了妆,对镜审视良久,白玉般的面容上方露出满意的微笑,“奶娘,您不必着慌,不碍的,我心里有数。虽说做人儿媳妇是勤谨为好,可我是二儿媳妇呀,和大嫂不一样的。再说了,三弟妹才发动不久,离生还早着呢。”

    裴家三奶奶徐氏,眼下这是第三胎了。她生长子珩哥儿的时候足足折腾了两天两夜,生次子璟哥儿那会儿也不顺畅,以她的体质,这第三胎也不可能顺顺当当的,必是耗时良久。眼下她才开始捂着肚子叫疼,嫂嫂们便要紧张兮兮的守着她不成?

    李嬷嬷不以为然,还要苦口婆心的再劝,少妇笑吟吟抬手止住她,“好了,奶娘,我知道了,这便过去,给大嫂帮忙。”您别啰嗦了,我去,还不成么?

    少妇款款站起身,曼声吟道:“‘中妇辍闲事铅华,不比大妇能忧家。’”她转过头,对李嬷嬷嫣然一笑,“奶娘,二儿媳妇就是忙里偷闲爱打扮,宋诗里都是这么说的呢,可见从古至今,人情世故,相差无几。”

    李嬷嬷又好气又好笑,小姐你又吟歪诗、说歪理!打小你便是这般淘气,在老爷、夫人膝下时倒没什么,如今已是嫁人生子,还顽皮呢。

    李嬷嬷和大丫头寒姿一起服侍着少妇出了门。少妇行走在洁净的小径上,呼吸着怡人的桂花香气,唇边泛上淡淡笑意,“闻木樨香否?”李嬷嬷和寒姿都是跟惯她的,一齐笑答,“闻到了!”

    桂花香气无所不在,怎么可能闻不到呢。

    少妇自得的一笑,脚步轻盈,向小径深处走去——

    苏州太仓的刘家港,此时停泊着上百艘宝船、战船、坐船、马船、粮船,高墙大桅,集如林木,云帆蔽日,气势凌人。这是帝国庞大的远洋舰队,自西洋而回。两年前自刘家港启航下西洋的时候,他们带走的是帝国驰名海外的丝绸、瓷器、珠宝、药材等物,这些物品价值昂贵,全是民脂民膏;两年之后回航,他们带回的是狮子、金钱豹、麒麟、骆驼、驼鸟以及香料,当然了,最重要的是西洋各国的朝贡、臣服,这才是皇帝陛下看重的。本来么,下西洋便是为了“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

    苏州知府衙门里,一位年纪在五十岁上下、相貌清癯俊雅的男子坐在官帽椅上,面色凝重。远洋舰队回航,近三万人的口粮需苏州府供应,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向百姓摊派么?不能。整个帝国的税粮不过两千九百余万石,而苏州一府七县的粮税为两百八十九万石,占到整个帝国赋税的十分之一。吴中百姓,已经够苦的了。

    “开仓吧。”男子做了决定。

    可是,真要开仓,却不是他这苏州知府能一个人做主的事。在苏州地界上,有一个人的职权比他更大,那就是苏松巡抚。如今的苏松巡抚姓铁名强,性情刚直不阿,还真有点儿铁面无私的意思。

    裴知府站起身,简洁明了的吩咐,“备轿,去巡抚衙门。”

    天黑透之后,裴知府方才满身疲惫的回来。夫人方氏笑容满面的迎上去,亲自替他宽了衣服,换上舒适的道袍,“老三家的生了,是个小子。老爷,咱们有八个孙子了!”

    裴知府怔了怔,有些失望的问道:“又是个小子?”

    方夫人嗔怪,“怎么?你嫌弃小八?”她才得了个白胖孙子,正是高兴的时候呢,可见不得丈夫这丝毫不加掩饰的神色。

    裴知府苦笑,“自己的亲孙子,我嫌弃什么?我只是想着,咱们只有三个儿子,没闺女。老大、老三都和咱们一样,也是各有三个儿子,没闺女;老二呢,只有两个儿子,没闺女;夫人,咱们命中没有女儿倒还罢了,难道连孙女也没有?”

    方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女孩儿有什么好?辛辛苦苦、呕心沥血的养大了,却要忍痛嫁到别人家去,看公婆、夫婿的脸色过日子。”

    她虽是这么说,眼中却流露出可惜、遗憾之色。

    裴知府和她做了几十年的夫妻,哪有不明白她的?她比谁都想要小孙女,不过是嘴上逞强罢了。

    夫妇二人四目相对,都觉无奈。

    “衙门事情可顺利?”方夫人递过一杯热茶,轻声问道。

    “远洋舰队回航,近三万人的口粮需紧急供应。好在铁巡抚怜恤百姓,答应开仓。”裴知府呷了一口茶水,微笑说道。

    “如此甚好。”方夫人很觉欣慰。

    远洋航队大约每四年要下一次西洋,启航、归航之处,都是苏州辖下的刘家港。为远洋航补充给养等重任,也归苏州府办理。若能如数供给远洋航队却不增加苏州百姓的负担,当然是极好的。

    “两年之后,怕是又要出航。”裴太守放下茶盏,淡淡说道。

    近二十多年来都是如此,每次下西洋大约耗时两年,回来后歇息两年。之后,重新出海。

    每四年一次,耗费无数人力、物力。

    当然了,皇帝陛下并不屑于理会下西洋的巨大耗费。做为君临天下的真命天子,他哪会把这些看在眼里?外国商人来天朝经商,他还特地吩咐不要收税呢,“今夷人慕义而来,乃侵其利,所得几何,而亏辱大体多矣。”

    君子尚且耻言利,更何况皇帝。

    不过,地方官可就不行了。做地方官的,必须要按时足额的把赋税收上来,上缴国库。地方官是要做实事的,清高不起来。

    想起两年后要面对的远洋航队补给,裴太守有片刻失神,方夫人也默默无语。

    “咱家还有个喜信儿呢!”方夫人打起精神,笑着告诉丈夫,“今儿呀,中郎媳妇好似身子不大好,悄悄的回房了好几趟。大郎媳妇不放心,特地请了大夫来……”

    说到这里,方夫人停顿下来,笑咪咪看着裴知府,却不往下说。

    裴知府轻轻咳了一声,“有喜了,对不对?夫人,依我看,中郎和咱们,和他大哥、三弟,都是一个命。”

    我有三个儿子,我的儿子再每人各有三个儿子,真是整齐划一。

    方夫人神色惴惴,“不会吧?还是小子?这也太……太巧了吧?”

    方夫人嘴上虽是这么说,心里倒真有几分相信:中郎媳妇这回怀的,九成九也是个小子。

    这倒不怪裴知府和方夫人没信心,实在是他们这大半辈子以来,自己是一个接一个的生儿子。等到儿子长大成人娶了妻,又是一个接一个的生孙子,一个,两个,三个……一直生到了第八个。

    对于曾经朝思暮想的小孙女,他们已经不敢指望了。

    “恐怕又是个小子。”不只裴知府夫妇这么想,裴家大郎、中郎、三郎这三家人,也是这么想。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裴家二奶奶林氏十月怀胎期满,瓜熟蒂落,居然生下一名女婴。

    全家人都觉得很稀奇。

第2章 爹爹

    “女娃娃呢,难得难得。”“小囡囡长的太好看了,真招人疼!”方夫人、顾氏、徐氏婆媳三人围着才出生的小女婴啧啧称奇,满口称赞。方夫人这做祖母的固然是满心欢喜,顾氏、徐氏这做伯母、做婶娘的,头回在裴家见着小囡囡,也是真希罕。

    林幼辉神情疲惫的躲在产床上,看着身边的小小襁褓,唇角泛上丝欣慰的笑意。中郎一直惦记着要个小闺女呢,这下子可好,他终于如愿了。

    小女婴“哇啊——哇啊——”的大声哭着,声音十分响亮。方夫人心疼的抱起她拍哄,“囡囡乖啊,不哭,不哭。”顾氏和徐氏一边一个围着看,“瞅瞅囡囡这小模样,不知有多委屈呢。”“咱家大小姐哭声真响亮,长大了一准儿是个有福气的!”

    方夫人忙笑道:“囡囡可不能叫大小姐!神佛若是知道咱家只有这一位小宝贝,不得惦记上啊?囡囡便跟着哥哥们排行吧,小九。”

    只有一个,太孤单,也太显眼了。若是有九个,那便不希罕,也不引人注目。囡囡才刚刚生下来,小人儿家,若太尊贵了,也禁不起。什么“大小姐”不“大小姐”的,我家囡囡可不要那个名头,能平平安安长大,这才是要紧的。

    顾氏三十上下的年纪,圆脸,一丝不乱的发髻,很是温柔敦厚的样子,她微笑道:“娘说的极是,囡囡正该叫小九。人家一听便知道她有八位兄长,谁还敢欺负她?”年轻美貌、仪态娴雅的徐氏也陪笑,“还是娘想的周到!咱们小囡囡啊,极应该叫做小九!”

    林幼辉疲倦已极,喝了一小碗鸡汤之后,沉沉睡去。

    她睡的很甜美,方夫人婆媳三个围着才出生的小女婴也很乐呵,外面的男人们可急坏了。裴弭等着看女儿,裴引、裴弼兄弟俩等着看小侄女,哥哥们等着看小妹妹,人人心急。

    “小囡囡抱出来让我们瞅一眼啊!”“只顾着你们过眼瘾,不知道我们在外头等着呢!”纷纷抱怨。

    他们正在忿忿不平的时候,身为一家之主的裴太守回来了。眼下是阳春三月,裴太守正督办照例由苏州进贡到京城的丝绸等物,忙的不着家,儿孙们已有数日没见着他的人影。这会儿见他老人家缓步而来,众人都觉好笑:小囡囡虽是刚刚出生,可力气大着呢。这不,祖父连紧急公务也放在一边了,赶着要看她。

    儿孙们迎上前见礼,三个儿子、七个孙子(最小的那个才七八个月,还不会走路,也不会凑热闹),看上去真是热闹非常。裴太守微笑看着眼前的儿孙们,心中生起自豪之感。三个儿子裴引、裴弭、裴弼都是好相貌好风度,肤如凝脂,目如点漆,皎如临风玉树。孙子们虽是年纪尚小,也是个个眉清目秀,举止不凡。

    大房的三个孩子,都显的稳重。裴引的长子、裴家大少爷裴玮今年十二岁,小大人一般,看上去沉静持重;老二裴珏今年十岁,跟他大哥一样,也是个少年老成的;就连年方六岁的老四裴琅,也不像同龄的孩子那样跳脱。老三裴琦和老六裴瑅是二房的孩子,一个六岁多,一个三岁多,都是粉雕玉琢的,一团孩气;老五裴珩、老七裴璟是三房的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年纪小小,形容未足。老八裴琳更不必提了,不足一周岁,这会儿还吃奶呢。

    如今又有了小囡囡,小九。

    裴太守捋起小胡子,脸上有着满意的笑容。

    裴瑅咚咚咚跑到祖父面前,奶声奶气的央求,“祖父,看妹妹!”他虽然才三岁多,也是很会凑热闹的。在他的小心灵里,大伯、爹爹、三叔都惦记要看小妹妹,那,小妹妹必定很有趣,很好玩,快去看啊。

    小裴瑅这句话,说出了在场所有男人、男孩儿的心声。他的哥哥们纷纷点头,小裴璟大声表示赞同,“对,看妹妹!”

    裴瑅高兴的顺着声音看过去,眉眼间颇有欢喜之意。七弟你很懂事啊,和六哥想的一模一样!裴璟大概是和他心有灵犀,兴滴滴的冲他跑过来。裴瑅牵住弟弟的手,两个孩子相视一笑,仰起小脸,期盼的看着祖父。

    裴太守在圈椅上坐下来,慈爱的看着两个小孙子,笑而不语。

    裴太守的目光中虽满是喜悦,面色却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之意,裴大爷心疼父亲,轻声斥责道:“瑅儿,璟儿,不许顽皮。祖父才从衙门回来,水还没喝上一口呢!”老人家在外头奔波劳累,回家后片刻不得歇息,先得哄你俩这小捣蛋啊。

    裴瑅、裴璟“哦”了一声,耷拉下小脑袋,“是,大伯,孩儿知错。”两个孩子个头本来就小,这会儿又垂头丧气的,看着异常可怜。

    侍女捧上茶,裴太守且不接茶盏,淡淡的看了裴大爷一眼。裴大爷心一紧,惭愧的低下头。方才自己斥责瑅儿、璟儿的语气,是不是过于严厉,把孩子吓着了?难怪父亲心疼。

    良久,裴太守方接过茶盏,慢慢呷了一口。他叫过裴瑅、裴璟,温声道:“妹妹太小了,很娇嫩,这会儿还看不得。瑅儿,璟儿,先回去歇息,明日睡醒了,再来看妹妹。”

    裴瑅、裴璟乖巧的答应,“是,祖父。”裴玮有眼色,带着弟弟们辞别祖父、父亲、叔叔们,各自回房。祖父既然吩咐过,那今天肯定是看不到妹妹了,明天吧。

    裴玮等人走后,裴太守问明婴儿和产妇都很好,母女平安,点了点头,起身要走。裴三爷大急,“爹,您不看看小囡囡么?”您看孩子,我们也能沾个光呀。

    裴太守停下脚步,微微皱眉,“你也是三个孩子的爹了,怎还是这般没成算?为父才从外头回来,满身风尘,小囡囡却是才出生,娇嫩的很。”

    裴三爷张口结舌。小囡囡才出生,娇嫩的很,您才从外头回来……这有什么相干?他也不知是太着急还是怎么的,一时之间,竟没想明白这道理。

    裴太守忍耐的看了他一眼,“为父回房洗漱更衣,收拾清爽了,再来看小囡囡!”拂袖而去。

    裴三爷慢慢回过神儿来,那边他两个哥哥都笑倒了。裴大爷笑了会儿,理理衣襟,“那个,我今儿个出门会友了,也是满身风尘,这便回房更衣去。”裴二爷轻笑,“我倒是没出门,一直在书房温书来着。不过,囡囡小,娇嫩,我还是去换身衣裳,较为妥当。”两人笑着一起出了门,扬长而去。

    裴三爷顿足,“大哥二哥,等等我!”追着两个哥哥,也去了。

    等到裴太守父子四人重又回来之时,人人都是才沐浴过,个个神清气爽。裴太守把三个儿子一一审视过,先是满意的点头,继而板起脸,“都是当爹的人了,凡事上点儿心!外面的风霜雪雨,莫带给孩儿们!”

    弟兄三人忍笑称“是”。

    裴太守想看小囡囡,哪有不成的?方夫人亲自抱了小孙女出来,笑的合不拢嘴,“囡囡哭了好大一会儿,才睡着了。老爷您看,囡囡生的多好!”知道裴太守不会抱孩子,体贴的抱着小襁褓凑近裴太守,让他能看仔细了。

    裴太守目光落到那张稚嫩的小脸蛋上,便再也移不开眼睛。囡囡长的多好看呀,瞅瞅这小嘴巴,小鼻子,小耳朵……太可爱了!

    可怜裴二爷好不容易得了娇女,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小襁褓,轮不着他来抱孩子。

    裴太守盯着小囡囡看了半晌,越看越入神,半分也没有让给儿子们的意思。终于,旁边的三兄弟忍不住了,也不顾父亲平日里是如何的威严,不约而同的凑过去,贪婪看向方夫人怀里的小女婴。

    裴三爷啧啧称赞,“小囡囡真是我裴家的姑娘,长的真标致!”裴大爷这做哥哥的厚道,特地给裴二爷让出地方来,让他能一饱眼福,“二弟,好好看看你闺女。”

    裴二爷看见女儿娇美的小脸蛋,眼泪差点没掉下来。闺女,小宝贝,我是你爹啊。

    裴二爷身子微微颤抖,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想抚摸女儿的小脸蛋。他手才到半空,便被裴三爷毫不客气的拦下了,“二哥莫要如此,囡囡还小。”

    裴二爷白了他一眼,“这是我闺女!”三弟,我不比你疼她呀。

    裴三爷笑了,“什么呀,二哥,这是咱三家的闺女!”

    众人的目光一起看向裴三爷,他更加洋洋得意,“三家的宝贝,二哥你不能独吞,对不对?兄弟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对不对?咱家总共只有一个小囡囡,二哥,这是咱三家的闺女!”

    他兴高采烈的指指裴大爷,“大哥,您是大爹!”又指指脸色不虞的裴二爷,“二哥,您是……爹爹!”最后指指自己,笑道:“我么,自然是三爹了!”

第3章 父母

    裴三爷是小儿子,相比较起两位哥哥,他性子有些跳脱,不够沉稳凝重。为了这个,裴大爷这做长兄的没少头疼过,也一直严加管教,不曾放松。

    若放在平时,裴三爷当着父兄的面儿这般大摇大摆趾高气扬的说话行事,早被裴大爷劈头盖脸一通猛训了。不过今天,裴大爷竟是安安静静的站着,若有所思。大爹?他低头瞅瞅小女婴恬淡美好的睡颜,怦然心动。他仿佛看到囡囡渐渐长开了,会说话、会走路了,粉粉嫩嫩的小女孩儿张开手臂跌跌撞撞冲自己跑来,口中含糊不清的叫着“大爹,大爹……”

    性情一向沉静的裴大爷,胸口一热,眼睛酸酸的。

    裴二爷看看大哥、三弟的神色,忽觉不妙,“‘父,家长举教者’,可一,不可三。”裴三爷笑,“伯父,犹父也;叔父,犹父也……”

    他话音还没落,裴太守目光从小孙女身上移开,冷冷看着他们,“吵什么?声音这么大,把小囡囡吓着了,如何是好?”方夫人抿嘴笑笑,“你们一边儿争去,莫吵着囡囡。”又特地吩咐小儿子,“三郎不可无理,仔细你老子捶你。”裴三爷后怕的拍拍胸,一手牵着大哥,一手牵着二哥,到角落里细细商量。

    裴太守和方夫人也不理会他们,听凭他们私语、争论。裴太守看了会儿小孙女,仆役报监察御史来访,裴太守无奈,只好换了常服,出门会客去了。

    方夫人见三个儿子还在争,笑了笑,抱着小女婴回了房。一路走,她一路柔声细语的跟小孙女说着话,“囡囡啊,不只父母、祖父母疼你,大伯和三叔也很喜欢你呢,囡囡高不高兴啊?”

    方夫人进到产房,大丫头寒姿迎上来曲膝行礼,颇有惊慌之色。方夫人觉得不对,忙往床上看去,只见中郎媳妇的奶娘不只在忙什么,细看看,倒好似在给中郎媳妇擦眼泪。

    “傻孩子,月子里可不能哭!”方夫人蹙眉,“你也生养过琦儿和瑅儿了,怎还是如此不晓事?”她把孩子小心的放到床上,亲自拿过帕子替林幼辉拭泪,又是头疼,又是着急。

    林幼辉面有惭色,“娘,我错了,不该这样。”方夫人轻轻叹了口气,“中郎媳妇,身子是自个儿的,要知道保养。不拘到了什么时候,不许跟自己过不去,记住了么?”林幼辉连连点头。

    方夫人看着林幼辉喝了鱼汤,命她躺下歇息,“听话,不许胡思乱想,好生休养。”林幼辉顺从的答应,“是,娘,再不胡思乱想了。”

    李嬷嬷送方夫人出去,一再陪不是,“我家小姐什么都好,只是过于孩子气。这不,听说囡囡要有三个爹,她便急了,唯恐大爷、三爷把囡囡抢走,又怕囡囡要叫大奶奶做‘大娘’,叫她做‘二娘’,生生急哭了……”

    饶是方夫人年已半百,经过的事、见过的事多了,听到这儿也觉好笑,“真真的还是个孩子!怎么能叫她二娘呢,说破大天去,也没这个道理。”

    李嬷嬷也陪笑,“可不是么?夫人说的,方是正理。”小心翼翼的送了方夫人出去,行礼道别,待方夫人走远了,方转身回房。

    那边裴家三兄弟还没商量出个子丑寅卯来,却被方夫人喝住了,“只要囡囡长大了亲你们,叫伯父、叔父还是大爹、三爹,有何分别?就此打住,此事不许再提!”

    方夫人一向慈爱,可她若是正色管教,裴家三兄弟是不敢不听的。裴大爷唯唯,“是,儿子遵命。”裴三爷心里不服气,却也不敢顶撞母亲,笑着唱了个肥喏,倒逗的方夫人一笑。

    方夫人叫过裴二爷,低低交代了几句话,裴二爷笑着答应了,“娘,儿子省得。您劳累了大半天,快回去歇着吧,若把您累着,是儿子的罪过了。”

    “娘今儿个真是很累,不过呢,累的心甘情愿!”方夫人乐呵呵说完,扶着小丫头要走。临走又回过头吩咐,“不许吵架,也不许打架!”三兄弟都笑,“您当我们还小呢,做那没成色的事。”

    “也是,都当爹的人了。”方夫人放心的走了。

    “二哥,娘方才嘱咐您什么了?”方夫人走远之后,裴三爷饶有兴致的问道。

    裴大爷也很难得的存了八卦之心,和有些不着调的三弟一起看向裴二爷。

    裴二爷唇角沁着丝浅浅笑意,面容陶醉,“娘说,让我好生照看小囡囡,好生照看我的宝贝女儿……”

    他不只面容陶醉,声音更是如梦似幻。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透着满满的喜悦,这份喜悦快要溢出来了,快要把他的头脑冲昏了。他在炫耀,在肆无忌惮的炫耀。

    裴三爷和裴大爷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开始挽袖子。

    “多大的人了,还打架!”裴二爷义正辞严的训了他俩一句,笑着转过身,落荒而逃。

    裴大爷和裴三爷义愤填膺,哪能轻轻放他走了,大喝一声,“站住!哪有你这么眼气人的!”同仇敌忾的追了上去……——

    才出世的小女婴哭了一场,睡了一觉,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她静静的躺着,实在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感受。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穿越到这个时空,也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成人的灵魂被裹在婴儿的身体里,除了不匹配,还是不匹配。

    成人的灵魂,婴儿的身体,这是我的幸,还是不幸?她闭目沉思。福楼拜是恼恨身体的,说自己是它的奴隶。这话不是没道理,为了喂饱它,为了给它找房子住,我们或许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本意,去做一些不愿做的事,去说一些不愿说的话。生活的无奈,常常是为了这一幅躯壳。可是,若没有这幅躯壳,再怎么丰富满足的灵魂,又何所归依?

    “灵魂,该做身体的朋友。”她脑海中模模糊糊浮现出这句话。这好像是罗素说过的话吧,灵魂和身体,应当和平共处。

    正思绪万千时,她耳边传来轻柔的说话声。

    “……看看咱们小多可爱。娘子,便是看在的份上,也莫和我置气了,好不好?”是男子的声音,很温柔。

    短暂的沉默之后,宛转好听的女子声音响起,“囡囡名字定了,?”

    “是,父亲和母亲意思一样,囡囡跟着哥哥们排行,小九。她的名字,便是了,‘报之以琼玖’的玖。”

    “,……”女子回味着这个名字,轻轻笑起来,“好啊,,这名字很可爱。”

    男子一定是很高兴的,陪着她一起笑,颇有讨好之意。

    “不生气了?”男子柔情的询问。

    “我不气别的,只气你夹在兄长和弟弟之间,总是吃亏。”女子幽幽道:“还有,竟差点儿要叫别人做娘。相公,我不依,无论如何也不依。”

    若真的称呼伯父为“大爹”,叔父为“三爹”,那大伯母岂不是成了“大娘”?三婶婶岂不是成了“三娘”?是可忍,孰不可忍。

    “只能叫我一个人做娘,旁人谁都不成!”女子动听的声音中,透着娇纵和任性。

    “那,嫁人之后,怎么办?”男子虚心求教。

    “叫婆婆好了,或者,非常客气的称呼‘母亲’。”女子轻描淡写说道。

    男子低低笑起来,“好,全依娘子。”

    我是,我娘好像有些傲骄,我爹疑似妻管严……小女婴很想叹气,她同样不知道,这是她的幸,还是不幸。

    “你六年来都没有进京会试,我可有说过什么?相公,你友爱兄弟,一意为长兄着想,我无话可说。簪缨世族之家,哪家的子弟不用克制自己的**,不用为家族做出牺牲?这道理我明白,自不会跟你聒皂。”

    裴家三兄弟,老大裴引性情忠厚老实,却不及两个弟弟聪明伶俐。老三裴弼最是机灵有眼色,耐性却是略差了些。论起读书,倒是老二裴弭最有悟性。五年前他和大哥一同回原籍乡试,他中了举,大郎却名落孙山——那年,他只有十八岁。

    裴大爷落榜之后,难免有些沮丧。一则他是日夜苦读,考不中未免愧对自己所下的功夫;二则,弟弟中了,他却落榜,颜面无光。

    接下来的春闱,裴二爷便以“身体不适”“文章火侯不到”为名,推辞不去。他或是在书斋读书,或是在衙门里替父亲处理些杂务,看起来怡然自得。

    “不中进士,半分不可怕;若一个不小心中了同进士,可怎生是好?我还是多读几年书,厚积薄发吧。”裴知府、方夫人、裴大爷劝他时,他便如此笑答。

    林幼辉的父亲、兄长、姐夫全是进士出身,且官位不低。可是,她从来没有催促过丈夫,从来没有逼迫裴二爷立时三刻进京,求取功名。

    “娘子,我一直以为你是性情淡泊,无意于世俗利禄。”男子声音低沉,“却不知你是这般的体谅我。”

    “感动了吧?知道你娘子的好了吧?”女子笑盈盈,“相公,我都盘算好了。你一边读书,一边跟在父亲身边学学为官理事之道,等再过几年,你便进京会试去。若你高中了,到时候不只阿琦、阿瑅,连咱们小都会替你拍掌叫好了,何等得意?”

    夫妇二人轻轻笑起来,显然心中极是畅快。

    我还负有这样的使命呢,要为他拍掌叫好?小女婴倾听许久,渐觉有趣,娘应该是位秀位慧中的才女,大事看的很清楚;爹不只有才华,还很有责任感;最难得的是,他们很恩爱!

    父母感情好,对于婴儿来说,是很幸运的事啊。小女婴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间,甜甜睡着了。

第4章 外家

    降临这个世间的前三天,除了吃奶和睡觉,就是哭——她没法不哭,因为她这会儿还没有视力,看都看不见。做为曾经活蹦乱跳过、曾经凡事自立自主的成年人,觉得委屈极了。

    她大哭不止的时候,林幼辉会微笑着拍她、哄她,唱儿歌给她听。她的歌声宛转轻柔,听着听着,慢慢的大哭变为啜泣,啜泣变为无声——她哭累了,又睡着了。

    睡着的时候,她的哥哥们轻手轻脚到了床前,好奇打量着她。这便是祖父母、父亲、叔伯们牵肠挂肚的小妹妹啊,她才这么小一点点,看上去可爱又可怜。

    幸亏是睡着的,要不,肯定会非常气愤。因为她的哥哥们完全是来参观的,是来看西洋景儿的,“原来小妹妹就长这样啊,成,我算见识了。”旅游观光的心态,漫不经心的口吻。

    不过,当方夫人提醒他们,“这是你们的妹妹,你们做哥哥的,要疼爱妹妹,保护妹妹,知道么?”哥哥们纷纷拍胸脯表决心,那个场景还是很激动人心的。若是醒着,没准儿会被感动。

    哥哥们在床前逗留不过一小会儿,便被方夫人撵走了,“瞧过了便好,玮儿,带弟弟们出去。”乖孙子,开过眼界了,回罢。睡的正甜,莫把她吵醒了。

    他们是老早就被交代过,因为妹妹太小了,很容易受惊吓,故此,看小妹妹的时候不可以大声暄哗,说话必须轻声。哥哥们记性很好,不管是裴玮、裴珏这样的大孩子,还是裴瑅、裴璟这样的小不点儿,对小妹妹评头论足的时候都是压着声音,窃窃私语。

    等到被方夫人撵出来,行走在安静的庭院中,大男孩儿们还是稳重的样子,小不点儿们可就活泼开了。才三岁多的裴瑅,拉着比他还小的裴璟,得意炫耀,“是我亲妹妹!”裴璟比他小几个月,还不懂事呢,傻呼呼的笑着,“也是我妹妹呀。”裴瑅的词汇量有限,只会非常认真的强调,“是我亲妹妹!”裴璟还是不明白,疑惑又讨好的笑着,六哥你怎么了?你亲妹妹,不也是我的妹妹么。

    两个小不点儿路都不走了,停下来面对面站着,专心致志的争论,“我亲妹妹!”“也是我妹妹!”两个粉团儿般的孩子各说各话,一个比一个执拗,看上去十分趣致。

    裴玮、裴珏等大孩子瞅着他俩乐了会儿,耐心教给他们,“是二叔的女儿,便是阿瑅的亲妹妹,阿璟的堂妹了。”裴瑅恍然大悟,裴璟似懂非懂,一脸懵懂。堂妹怎么了?不也是妹妹么。

    这疑问一直萦绕在裴璟的小脑袋瓜里,直到晚上快要睡觉了,竟然也没忘记。“堂妹,不也是妹妹么?”他奶声奶气的问着母亲徐氏。

    徐氏柔声告诉他亲妹妹和堂妹的区别,裴璟大为不服气,“六哥有妹妹,我也要一个!”徐氏微笑哄他,“好好好,璟儿也要。”费了好一番功夫,方哄他睡着了。

    哄好儿子,徐氏在灯下独坐许久,眉宇间有一丝轻愁。她虽已是三子之母,腰身依旧很苗条,面庞依旧光洁美丽,朦胧的灯光下,她优雅而孤单的坐着,透着几许凄清。

    身为裴家妇,公婆慈爱宽厚,夫婿温存体贴,还有了三个可爱的儿子,她,还有什么不如意之处么。

    不得而知。

    如今是承平世界,世人多好享乐。男子纳妾、挟妓游玩、红-袖添香,好像都很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但凡有几两银子的人家,或是有功名的人家,极少有一夫一妻长相厮守的,置妾、纳婢,甚至流连风月之所,都是常事。可裴家是与众不同的,裴太守不只严于律己,管教起儿子来也毫不手软。没有子嗣之忧,还想纳妾?休想。

    裴家三兄弟中,只有裴三爷敢跟父亲贫嘴。一次父子相聚饮酒时,他曾仗着酒意,状似开玩笑的询问过,“爹,儿子置个美妾,给您生个可爱的小孙女,如何?”

    裴太守淡淡看了他一眼,看的他背上冒冷汗。裴大爷忍不住斥责他,“儿子都三个了,想什么呢!真敢做这种事,爹一准儿打断你的腿!”

    “错!”裴太守声音冷冷的,“不会打断他的腿。”

    裴大爷疑惑不解的看向父亲,裴三爷暗暗擦去额头的汗水,已经提起的心,慢慢要放下。

    裴二爷闲适的把玩着手中酒杯,唇角带着丝意味深长的浅笑。三弟,父亲确是想要小孙女,可是,父亲绝不想要庶孙女,懂不懂?

    一片寂静中,裴太守凉凉开了口,“打死!”

    谁耐烦打断你的腿啊,直接打死!

    可怜的裴三爷,差点没吓尿了。从此往后,再也不敢提这茬事。

    在裴家做儿媳妇,或许不能有华服美食,不能有种种奢侈的享受,可是,公婆不会刁难,夫婿一定敬重。这,其实是许多贵女羡慕已极的舒心日子啊——

    远在京城的外祖父家,在出生第三天的时候,送来了贺礼。礼物很全,从的小衣裳、小鞋子,到的小玩具、小被子,各色饰物,银手镯,银项圈等,应有尽有。

    好像林家早知道是小姑娘似的,送来的小衣裳、小鞋子都精巧美丽,颜色还很娇嫩。方夫人、顾氏、徐氏等看着礼物都笑,“亲家真有远见,这些个物件儿,配我们!”

    林家差来送礼的管事嬷嬷姓洪,一脸福相,满脸陪笑,“我家夫人和亲家夫人一样,也盼着小囡囡呢!”方夫人听了十分欢喜,笑着客气了几句,命人打赏了上等封。

    洪嬷嬷亲到林幼辉房中请安问好,见了才出生的小囡囡,夸奖了一回,又和李嬷嬷、寒姿等林家旧仆问了好,十分和乐。林幼辉好奇道:“夫人真是早知道我会生小囡囡?”怎么送来的全是小女孩儿应用之物,娘亲您神了。

    洪嬷嬷抿嘴笑,“回二小姐的话,自打您怀了这一胎,夫人便念叼着‘已有两个小子,这回该给我生个小外孙女了吧’,她老人家兴兴头头的,把所有的物件儿都备了两份。我们一个多月前从京城出发之时,夫人吩咐的清清楚楚:若二小姐生了小少爷,便送男孩儿的;若二小姐生了小小姐,便送女孩儿的。”

    林家是湖州大族,在苏州自有宅院,男孩儿的那车礼物,如今还在林家放着呢。

    林幼辉这才明白原委,忍不住红了眼圈,“还是娘亲疼我。”这世上,也只有亲娘会为你想的这般周到了,再没第二个。

    李嬷嬷呵呵笑,“二小姐最小,夫人偏疼些,也是有的。”她是林幼辉的奶娘,自然清楚自家小姐是如何千娇万宠长大的。林夫人能为林幼辉做到这一步,她是毫不希奇。

    “依我说,也别拉回京城了。没准儿再过个三年两年的,二小姐还能用着!”洪嬷嬷笑着说道。

    儿子不嫌多。二小姐,您趁着年轻,再生个小少爷,岂不是好?

    林幼辉听到洪嬷嬷的建议,忙不迭的摆手,“不生了不生了!儿子有两个,闺女有一个,儿女双全,我知足了,很知足!”

    洪嬷嬷和李嬷嬷见她这孩子气的模样,都觉好笑。二小姐都嫁人生子了,和做姑娘的时候,却也不差什么。

    林幼辉还在月子里,洪嬷嬷并不敢打扰她太久,略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出来了。李嬷嬷算是半个主人,陪着她在偏厅坐了,命小丫头捧上香茗,二人品茗闲谈。洪嬷嬷细细问了裴家这几年的大事小情,知道姑爷待小姐是好的,婆婆、妯娌也不多事,长长松了口气,“如此甚好,夫人也放心些。”

    林幼辉在娘家时太过娇惯,虽然林尚书和裴太守是知交好友,虽然裴二爷是温润君子,林夫人这做娘的总是不大放心,唯恐女儿日子过的不如意。洪嬷嬷这回来苏州,除了送礼,自然还要打探林幼辉在裴家的情形。

    林幼辉出阁的时候,林尚书和林夫人不只给了大笔的陪嫁,还特地从家人媳妇中挑了两个精明强干的,给林幼辉做陪房。不过,这两名陪房前两年相继生病去世,林幼辉便失了左膀右臂。

    李嬷嬷是个实诚的,也是个忠心的。可是,李嬷嬷不够精明。林夫人想到小女儿身边只剩下奶娘一个老成嬷嬷,如何放心的下。

    可怜天下父母心。

    李嬷嬷呵呵笑,“原本就好,如今有了小囡囡,更是没话说!寻常人家的嫡长女虽尊贵,可尊贵不过哥哥们吧?裴家可不是,几十年了就这一个小囡囡,宝贝的不行。”

    洪嬷嬷微笑点头,“夫人若是知道了,必定欢喜。”

    说过正事,洪嬷嬷有些好奇的提及,“裴家三奶奶,可是魏国公府的嫡出小姐呢,出了名的才貌双全。方才我也见着了,真真好个相貌,又谦和娴雅,丝毫不搭架子。”

    李嬷嬷不经意的说道:“咱家二小姐是次子媳妇,都还不敢兜揽事呢,她是小儿媳妇,更没她说话的份儿了。她平日里也是如此,极和气不惹事的,待人从不傲慢。”

    裴家世代耕读传家,算不上大富大贵。可裴家的三个儿媳妇倒都是有来历的,裴家大奶奶顾氏出身江南旧家,族中读书士子无数,是清雅有礼数的人家。二奶奶林氏不只是林尚书的爱女,林家更是世家大族,秀才、举人颇多,中了进士做到高官的也不少,称得上世代簪缨。三奶奶徐氏则是公侯人家的嫡出小姐,打小就异常尊贵。

    可是,这女人啊,不拘娘家再怎么显赫,嫁人之后该怎么尽媳妇的本份,便怎么尽媳妇的本份,不可逾越。这是李嬷嬷根深蒂固的看法,也是她时不时要为林幼辉着急的原因。二小姐你在娘家是娇客,到了婆家可不是啊。

    洪嬷嬷笑了笑,“也算难得。魏国公府是开国元勋了,祖上不只出过大将军、大都督,还出过皇后、太后呢。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出身,还能如此谦和,实属不易。”

    李嬷嬷不服气,“咱们林家也不差呢!林家一样是世家大族,不比他魏国公府差!咱们二小姐一样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名门嫡女,不也一直贤良淑德?”

    这会儿,李嬷嬷只想着林幼辉的好处,把林幼辉的任性淘气全忘到了九宵云外。

    洪嬷嬷忙笑道:“你说的极是!可不是么,咱们二小姐一直懂事孝顺,亲家夫人方才还夸奖过呢!”

    李嬷嬷得意的笑笑,殷勤为她续上热茶,“您这趟来,这一路之上可是辛苦了!今个儿您先好生歇着,过两天我陪着您大街小巷转转去,听听曲,看看景,好生松散松散。”

    洪嬷嬷笑了,“这倒是极好的。不过,我要等小囡囡满月之后才回京呢,咱们消消停停的,不着急。”

第5章 改行

    洪嬷嬷大老远的从京城过来,自然是要等到送过满月礼之后才启程回京。这小孩子的满月礼是大事,到时若是缺了外祖父家,如何使得。

    提起的满月礼,原本安适坐着的李嬷嬷直起腰身,“裴家什么都好,只是太过清廉了些。小少爷们过满月,从没有大肆宴客的,不过是自己家里的至亲,和几家亲朋好友小聚罢了。囡囡的满月酒,也不知老爷夫人会如何摆。”

    裴太守这一府之长手中权柄极大,到他面前巴结讨好的人自然是络绎不绝。若他放出风声要为哪个小孙孙办满月,怕不是贺客盈门,收礼收的手软?可他是出了名的清官,一向洁身自好,哪会这么做呢,从来没有大操大办过。

    在李嬷嬷看来,林家的外孙子、外孙女都宝贝的很,满月酒当然要热热闹闹的,方才是个道理。不过,她只是林幼辉的奶娘罢了,她怎么想、怎么看,无关紧要,无人理会。

    洪嬷嬷见李嬷嬷面有忧色,不禁微微一笑。她是二小姐的奶娘,本事有没有的先不说,忠心是足够的。瞧她这模样,是真疼二小姐,真疼小囡囡。也难怪,从小奶大二小姐,这情份,非同一般。

    “二小姐既是裴家儿媳妇,行事自然要依着裴家的规矩。”洪嬷嬷笑道:“才出生的小人儿家,太看重她也不好,倒不如胡打海摔的,孩子才健壮。你莫担忧,到囡囡满月那天,咱们到寒山寺多添香油钱,再多散铜钱、吃食给穷人,也便是了。”

    李嬷嬷大喜,“我还有几两银子私房,劳您一并散给穷人,给囡囡积积福德!”洪嬷嬷笑着答应,“是你的一片真心,我再没有不答应的。”

    两人正说着话的功夫,方夫人那边赏了席面下来。洪嬷嬷过去道了谢,李嬷嬷陪着她坐下,推杯换盏,言笑晏晏。洪嬷嬷用过酒饭,告辞方夫人、林幼辉等人,回了林家。

    晚上裴弭回来,见到林家送来的各色物品,冲着爱妻微笑,“娘子,岳父岳母疼爱,我很感激。”林幼辉一本正经,“相公,公公婆婆疼爱,我也很感激。”她虽是面色郑重,可眼神中分明闪烁着顽皮的光茫,嘴唇更是粉粉的,像个淘气的小姑娘。

    裴弭含笑看着爱妻,目光中满是柔情蜜意。李嬷嬷和寒姿等侍女有眼色,轻手轻脚、悄没声息的退到了外间——接下来他俩肯定是偎依在一起亲亲热热的说话,不许闲杂人等在旁碍事的。

    李嬷嬷站在外间,听着里头隐约传出温存的私语声,不禁想笑。姑爷和小姐这般恩爱,比什么不强,二小姐虽有些任性,却一直能笼住姑爷,这真是极好的。

    在裴家,因裴知府一向很节俭,日常饮食,不过是一荤一素。官服也是穿了洗,洗了穿,极少做新的。他这当家人都这样了,谁还敢奢侈无度?就连三奶奶徐氏这国公府的小姐也不敢明打明的讲究衣食,淡泊自甘。偏偏自家小姐不肯入乡随俗,该怎么打扮,还怎么打扮。若劝她,她便振振有辞,“我这做儿媳的,跟公公极少见面,有何妨碍?婆婆么,她性情极宽厚,不理会这些的。”若劝多了,她便嘻嘻笑,“我若不打扮,便不美了;我若不美,相公许是会移情别恋。奶娘,是不入公婆的眼要紧,还是失了丈夫欢心要紧?更何况,未必会不入公婆的眼呢。”李嬷嬷一则被她绕的头晕,二则见方夫人果真不在意这个,也便撒手不管了。

    林幼辉常常妆容精致,衣饰奇巧,和裴家的俭朴形成鲜明对比。为了这个,李嬷嬷没少担心,担心自家小姐会被公婆、夫婿嫌弃。

    不过,她算是白担心了。方夫人是不理会这些的,裴弭呢,不只不反对,还时不时的夸奖林幼辉,夫妻间和美异常。

    “我的好小姐,你要和姑爷一直这般恩爱下去呦。”李嬷嬷笑咪咪的想道——

    从睡梦中醒来,耳边又听到熟悉的男子声音、好听的女子声音,便很不自觉的、很没风度的又开始偷听了。不过,今天听到的全是甜言蜜语,好像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听着听着,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

    才打完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哈欠,耳边便响起一男一女满是惊喜的声音,“快看快看,小打哈欠了!真有趣!”

    眼前模模糊糊出现两张面庞,正殷勤的看着她。这两张面庞都很美,男子清俊儒雅,女子清丽出尘,看上去养眼、舒服、令人心醉。

    可怜不会说话,不会动,想冲他们友好的笑笑吧,又怕冷不丁的露这么一手,把他们吓着。实在想不起应该用什么方式和他们打招呼,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又打个哈欠。

    这一对父母紧张又兴奋的盯着看,见打哈欠,又是一阵惊喜。真是卓尔不凡啊,打个哈欠都这么好看!迷死人了!

    听着他们热烈的赞美,觉得通体舒坦。打个哈欠都被人这么一通狠夸,想没有成就感都不行啊,想不骄傲自豪都不行啊。

    “我是小婴儿,我是爹娘疼爱的小囡囡,我很受重视。”满意想道。

    她和这幅小身体已经相处了三天,渐渐的对之生出了爱怜之心。她觉得自己好像不再是能抵抗风风雨雨的成年人,不再是独立自主的成年人,她变小了,很娇嫩,很单纯,真的好像才从娘胎里出生不久。

    前世是名再普通不过的文员,上班时便兢兢业业工作,下班后便宅在家里看书、上网,是名标准的宅女。她在网上逛论坛,看电视、电影,浏览信息,以及,看小说。

    看小说的时候,她常常把自己想像成女主,想像自己会是不同的身份,经历不同的人生。她在梦中做过女侠,做过政客,做过艺术家,如今改行做婴儿,竟然也顺顺当当的,并没觉得太严重的不适。

    虽然做婴儿半分不自由,可是已经有些喜欢做婴儿了。婴儿是娇嫩的,她喜欢这份娇嫩。而且,做婴儿,意味着人生可以重新开始,未来一切都是崭新的、不曾经历过的。对于来说,这是一件充满诱惑力的事。

    “我是小婴儿,我的未来会有无限的可能性。”惬意想着心事,在爹娘的夸奖声中,甜甜睡去。睡着之后,她无意识的咧开小嘴笑了笑,醉倒了守在一旁的爹爹,喜坏了满怀希望的娘亲。

    从这之后,渐渐的看东西越来越清楚,她一个接一个的认清楚了裴太守、方夫人、顾氏、徐氏,还有裴大爷、裴三爷。

    裴太守清瞿隽爽,方夫人慈爱敦厚,两人站在一起,却很有夫妻相;顾氏看样子也很温厚,徐氏年轻美丽,却半分不张扬;裴大爷和裴三爷都是好相貌,都很喜欢,不过,裴三爷有一回嘀咕着要抢走,听的清清楚楚,非常气愤。拐小孩儿是最讨厌的事啦,要严厉打击!

    孩子,应该和父母一起生活。

    徐氏站在裴三爷身边,温柔的看着,“还是小囡囡得人意。”长大了必定会体贴娘亲,不像儿子那般粗心。

    裴三爷瞅瞅四周,极小声的央求,“娘子,咱们也生个小闺女吧,好不好?”徐氏得体的微笑着,“我倒是想呢,只怕咱们没那个福气。”

    已有三个儿子,她是真的不想再生了。孩子生多了身材会走形,她是美女,一向爱惜容貌。况且,她自小便是娇生惯养的国公府小姐,身子并不强壮。生第一个儿子的时候足足折腾了两天两夜,差点没把命要了,吓死人;生第二个儿子、第三个儿子的时候,回回也是在鬼门关前打转,哪还想再吃这种苦。

    女子必须有儿子傍身,才算有了依靠。她都有三个儿子了,够了,心满意足了。

    裴三爷觉着妻子的话很有道理,不由的想叹气。是啊,没那个福气,没那个命啊。

    裴三爷是个乐天派,他没沮丧多大一会儿便重又打起精神,灿烂的冲笑着,“我是你三爹,乖囡囡,叫三爹,叫爹爹。”——

    我是很有气节的、很有思想的婴儿,才不会随随便便叫人做爹!忿忿。

    不过,她的愤怒表达不出来,也便不为人知。

    到裴家来看望的亲朋好友渐渐增多,有裴家的老亲旧戚,也有裴二爷的同窗、同年家眷等。

    收到许多银手镯、银脚链等吉祥之物,也有各色玩具、瓷器,令人目不暇接。还有向来亲厚的亲戚送小衣裳、小鞋子的,做工都很精巧,美仑美奂。

    除了礼物,还得到不少邀请,“小囡囡,乖孩子,姨母太喜欢你了,跟姨母走好不好?姨母家有个小哥哥,囡囡和他一处玩耍,蛮有趣。”“姑姑家有两个小哥哥呢,随囡囡挑,囡囡喜欢哪个,便是哪个!”

    听起来像是开玩笑,但是看神情,又像是认真的。

    这算是……提亲么?颇觉无力。常言说“三岁看老”,那也得长到三岁吧,没听说过还没满月的小娃娃便能看出性情,便能定下终身的。

    不负责任的家长。

    在内心中对他们表示鄙夷。

    时光过得飞快,转眼间,满月了,该办满月宴了。林幼辉从头到脚沐浴过,换上新装,仪态万方的出现在玻璃镜前,用挑剔的目光审视着镜中玉人。

    “您半分没变,还和从前一样明艳照人!等会儿到了宴席之上,一准儿是您最美!”大丫头寒姿笑道。

    李嬷嬷絮絮叼叼的催促着,“小姐,老爷、夫人、一众亲朋都等着呢,莫要累得他们久等。”

    囡囡的满月宴很隆重,不只邀请了老亲旧戚,还有老爷的不少知交好友。都是贵客呢,都等着看小囡囡。

    林幼辉嫣然一笑,命奶娘好生抱着,一行人旖旎出了门。

第6章 的忧伤

    裴太守一向清廉,不过,苏州府衙的后宅却是构筑精雅,景色优美,宛如人间仙境。这当然不是裴太守的手笔,是裴太守的前任、一位姓莫的知府所置。莫知府禀性贪酷,到任后横征暴敛,贪图享受,吴中百姓叫苦连天。这位莫知府并非进士出身,也不是吏部选上来的官员,而是“特简”——皇帝直接任命的。可能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敢肆意妄为,毫无顾忌。他在苏州两年,刮了无数民脂民膏,聘请江南名士,费尽心力建成了雅致的宅院。可是,宅院刚刚建成,他便暴毙于任上,根本没有享受到。

    当年,裴太守初到苏州时,幕僚中有位老夫子劝过他,“大人还是将这宅院拆了,以表清白。”您不能不住府衙后宅,可这般讲究的宅院住着,谁会相信您不是贪官?

    裴太守不以为意,“不必。这些都是百姓的血汗,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拆了,纯属暴殄天物。”

    拆了,你要不要重新修建?当然要了。历任知府都和家眷住后宅中,你不建后宅,知府和家眷住哪儿?现摆着个好端端的宅子,必定要先拆了,再费劲巴拉的盖起来,图什么?纯粹为了表明“我是清官”“我不贪”么,代价未免过于高昂。

    真是清官,不会为了自己的名声,便这般折腾百姓,耗费人力物力。

    老夫子劝不动他,只好长叹作罢。可是,老夫子心里始终是不以为然,一直担心裴太守会因为这个,遭人非议。

    出乎老夫子意料的是,裴太守虽是居住在前任留下的精致宅院中,却依旧是清名满天下,被百姓称为“裴青天”。

    老夫子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满月的这天,很幸福的被奶娘抱了出门,见到了阳光,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她心里这个高兴就别提了,很想冲着太阳热情的大声问好,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这会儿,她哪会说话呀。

    祖父裴太守今天破天荒的没有忙公务,而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在家中摆下戏酒,宴请亲朋。现如今的苏州流行“昆山腔”,也就是昆曲,属南戏。裴家宴客,请的也是南戏班子。

    曲词典雅、行腔宛转的昆曲声传入耳中,觉得心旷神怡。怪不得被称为“百戏之祖”呢,真是念白儒雅、唱腔华丽,太好听了。

    才满月,视力和听力都还不大好,精神头也不足,才感动了没多大会儿就有了睡意。她被抱到厅中时,依稀听到裴太守的说话声,仿佛在给她介绍客人似的,很想睁开眼睛看看祖父的朋友,不过,她的灵魂指挥不了身体,她睁不开眼睛,睡着了。

    真不想睡呀。她想看看古风古韵的庭院,想看看古色古香的家俱,更好奇来往的宾客是何方神圣,有没有个性,言谈举止是不是有趣……这里可是江南,出才子的地方。

    可是,她还是睡着了,而且睡的很甜蜜。

    ,颇有些随遇而安的洒脱。

    这世的娘亲,裴家二奶奶林幼辉,也是洒脱的。她盛装丽服的到了宴席上,本是打算好生乐上半日的,可她毕竟才坐完月子,精神不怎么健旺,觉着疲累。她是不会委屈自己的,便悄悄禀了方夫人,回房歇息去了。

    裴三奶奶徐氏看着她优雅得体的和众人告辞,翩然离去,不禁眼神一暗。同是裴家媳妇,二嫂夫婿争气,儿女双全,素日里是何等的自在。二嫂,我真是羡慕你。

    她的夫婿数年前已经中了举,这些年来又遍访名师,攻读不缀,来往的全是吴中名士。若是春闱时买舟北上,一个进士怕是稳稳的吧。到时,她便夫荣妻贵,也跟着有了封诰。

    封诰……这个词映入脑海,徐氏一阵钻心疼痛。裴三爷是个好性子的,却也是个胸无大志的,想要靠着裴三爷锐意上进,求取功名,封妻荫子,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

    “他这辈子,若能勉强做个四五品的小官,已是难得之至。”徐氏心中苦闷,“我这辈子,若能做位恭人,便算烧高香了。”

    外命妇的封赠,“公曰某国夫人。侯曰某侯夫人。伯曰某伯夫人。一品曰夫人,后称一品夫人。二品曰夫人。三品曰淑人。四品曰恭人。五品曰宜人。六品曰安人。七品曰孺人。”

    恭人,品级并不高,可对于如今的自己,却也显得遥不可及。

    曾几何时,自己这魏国公府的嫡小姐,会落到这般境地呢?徐氏模模糊糊想起前尘往事,胸中冰凉。

    “三弟妹,三弟妹。”徐氏耳畔响起大嫂顾氏关切的声音,“你脸色不好,可是累着了?”今日来客众多,身为主人的顾氏、徐氏,往来周旋宾客,根本闲不下来。顾氏这做大嫂的,还真怕把弟媳妇给忙碌坏了。

    徐氏回过神来,满脸陪笑,“略有些疲累,不碍的。”顾氏体贴的交代她,“若真是累了,莫强撑,回房歇会子,大嫂一个人能支应下来。”徐氏笑,“哪能让您一个人忙活?不成个道理。”妯娌二人客气了几句,脸上堆起殷勤笑容,招待宾客去了。

    裴家九小姐的满月宴,非常圆满。

    终席之后,顾氏、徐氏送走最后一拨女客,累的腰都快断了,脸也笑的快麻木了。方夫人知道她们辛苦,“收拾妥当之后,都回房歇着去,晚间莫再过来了。自己娘们儿,不在这些虚礼。”顾氏、徐氏笑着道了谢,“知道娘疼我们。”又陪方夫人说了几句家常,方各自离去。

    顾氏这主持中馈的长子媳妇还是不得歇息,要命人收拾器皿,整理礼单、礼品,一直忙到晚饭时分,才算是消停了。

    顾氏像往常一样,和丈夫、三个儿子裴玮、裴珏、裴琅一起坐在餐桌旁吃晚饭,脸上一直带着和煦的笑容。裴家是讲究食不语的,故此,吃饭的时候很安静,并不暄闹。三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饭很专心,裴大爷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埋头吃饭,并没有注意到妻子有什么异常。

    “娘,您怎么不动筷子?”大儿子裴玮心细,放下手中的小瓷碗,关切看着顾氏。

    二儿子裴珏沉默片刻,亲手盛了一碗酸笋汤递过去,“娘,若实在吃不下饭,好歹喝口汤吧。”

    裴大爷也放下碗,歉意的看着妻子,“辛苦你了。”自己只顾着心事,竟没留意到妻子已是累的吃不下饭,真是……太薄情了。

    顾氏心里热呼呼的,笑道:“谁吃不下饭了?我不过是觉着自己好似过于心宽体胖,想辟谷两日,好清减清减。”

    她虽这么说,哪里有人肯信。裴大爷催着她喝汤,“清减什么?清减便不显福相了。”顾氏从善如流,拿起了汤钥。

    三儿子裴琅后知后觉的也放下碗,说着大人话,“您一定是累着了,对不对?娘,我要赶紧长大,赶紧娶个媳妇进门,好替您分忧!”

    他这话一出口,顾氏扑哧一声笑了,裴大爷和裴玮、裴珏也忍俊不禁,“你娶媳妇?那不得等到猴年马月啊。”

    阿琅,你才多大。

    被裴琅这么一打岔,顾氏喜悦到无以复加,竟然胃口大开,不只喝了一碗汤,还吃了半碗饭。裴家父子看在眼里,放心不少。

    打发三个儿子各自歇下之后,裴大爷内疚的看着妻子,想说什么,却都觉得辞不达意。半晌,他轻声说道:“我今日才知道,陕西学政,委了童延贵童大人。二弟说,我的机会来了。”

    科举,有时候其实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中了的,不一定就才高八斗;落第的,不一定就才学不足。考卷是由考官评阅、评定的,有的考官喜欢文风严谨,有的考官喜欢华丽绮靡,还有的考官喜欢冷峻挺拔,甚至还有考官不学无术,根本分不清好坏高下。所以,中举还是不中举,一个看考生的真才实学,另一个,还要看考生的机遇。

    如果考生本人严谨端方,却遇上个喜欢华丽词藻的考官,很难入考官的眼。

    裴二爷一直安慰兄长,“您是四平八稳的,咱们那届的考官韩大人却欣赏血气方刚,故此才取了我。大哥,您不是才学不足,只是时运不济。”

    得知陕西学政的新任人选是谁之后,裴二爷喜悦之色,溢于言表,“大哥,童学政年已五十余,为人方正,我看过他做的文章,和您是一个路子!”

    裴大爷听了弟弟这话,当然很是心动,心思全放在科举、秋闱上了。

    顾氏听了丈夫的话,又惊又喜,“相公,这可真是太好了。”跟学政的文章是一个路子,以大郎的才华,中举指日可待啊。

    顾氏登时觉得浑身的疲累都消失不见了,容光焕发,“相公,我这几日便替你收拾行装!”

    去吧,早去早回,衣锦荣归。

    夫妻两个细细盘算起一应事宜,越说越高兴,越说越热烈。这晚就寝之后,两人在被窝里好好庆贺了一番,十分快活。

    次日清晨顾氏早早的起了,照常管家理事。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待人格外亲切,言辞格外温和,令人如沐春风。

    下午晌,忙完家务之后,她特地约了三奶奶徐氏一同过去看。看过裴家的小宝贝,裴家唯一的小囡囡,林幼辉命侍女捧上茶,妯娌三人闲坐叙话。

    顾氏提起裴琅的小孩儿话,“……他才多大,便想着娶媳妇了,你们说好笑不好笑。”她是当笑话说的,可是形容之间,不无得意。

    林幼辉和徐氏都笑着表示反对,“这可是阿琅的一片孝心!阿琅才六七岁呀,便知道心疼您了!大嫂,您有三个好儿子,往后只管等着享福便是。”

    床上的侧耳倾听,小心灵忽觉忧伤。才六七岁的男孩儿,便知道要娶个媳妇来帮自己母亲干活儿,赶情这“娶媳妇是为了娘”的观点,还真是深入人心啊。

    前世也曾经沉迷于一部接一部的肥皂剧,为剧中无数位“贤惠的”“有忘我牺牲奉献精神”的女主角感动过。婆婆挑剔,男人出轨,坚强善良的女主和男人离了婚,带着女儿独自生活。等到男人被第三者抛弃,公司破产,宽容大度博爱的女主毅然决然又和前夫复了婚,无微不至的孝敬婆婆……

    多么感人啊。

    媳妇永远是牺牲的、奉献的、孝顺的,这样具有传统美德的女主多了,社会将会多么的和谐!

    无数女性的隐忍、退让,在为和谐社会添砖加瓦。

    可是,只是平凡女子,虽然也为善良坚强宽容博爱大度的女主所感动,却不愿像女主一样生活,不愿像女主一样为了丈夫和婆婆倾其所有,不计回报。

    她愿意爱一个男人,但更愿意一个男人来爱她。

    对于这样的女子来说,爱,就意味着被爱。

    那是前世的。

    这一世的,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等我长大了,会被人娶走吧?那人会不会也跟裴琅似的,娶个媳妇是为了孝顺娘?有着稚嫩小身子的,心境忽然变的沧桑。

第7章 当爹

    满月之后的小渐渐长开了,一天比一天好看。她那痴心的爹娘时常围着她惊叹、赞美,听的她心里美滋滋的。躺着不动便有人如此卖力的夸奖,也只有襁褓中的小婴儿了吧。

    不知哪天开始,除了吃奶、睡觉、哭之外,又添了项新技能:吐泡泡。乍一发现这新技能,她真是颇为欣喜,多了件能做的事啊,真好!

    虽然不是什么有益于国计民生的大事,可是,“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此有涯之生”?

    若闲着没事,便自得其乐的吐泡泡玩。

    她吐泡泡可不是白吐的,自能取得痴心爹娘的夸奖,和伯伯叔叔们、哥哥们的惊呼,“小吐泡泡了呢,快看快看,多有意思!”

    她还时常流口水。不过,连粗心的哥哥们都能看出来,小的口水十分晶莹,与众不同。至于痴心爹娘、慈爱祖父母,那就更别提了,“哎哟,我们小这口水,何等剔透!”

    在裴家众人眼中,小实在太可爱了,没一点不好的地方。

    “这么疼我,不会把我胡乱嫁了吧?不会让我一味的牺牲、奉献吧?”想起之前的杞人忧天,有点不好意思,“那个,人家没做惯裴家九小姐,才会胡思乱想的啦。”

    决定做个快乐的、没有心事的婴儿。

    她这个年龄的婴儿,长的很快,一天一个样子。等到她两个多月时,已有十斤多了,看上去白白胖胖的,很是喜人。尤其是那藕节似的小胳膊,看上去十分趣致可爱。

    痴心父母化身无良父母,很有兴趣的玩起她的小手、小脚,还有小胳膊、小腿,不知疲倦。“人家是婴儿,不是玩具!”大为愤怒,奋力挥舞小胳膊,表示抗议。“看咱们小多高兴,手舞足蹈呢。”她一闹腾,她的爹娘更来劲了,个个笑容可掬。

    我不是高兴,我是在提抗议!在内心大声宣布。

    的亲哥哥裴琦和裴瑅也来凑热闹,裴瑅不见外的脱鞋上床,坐在身边拿拨浪鼓逗她,“,看六哥儿这儿!这是拨浪鼓啊,好不好玩?”

    觉得他实在太幼稚了。不过,看在他只有三四岁,长相又很讨人喜欢的份上,还是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脸。

    已经六岁多的裴琦站在床边,脸色踌躇。

    裴二爷微笑着俯下身子,“阿琦,想不想和弟弟妹妹一起玩?”裴琦犹豫了片刻,点头道:“想。”裴二爷笑了笑,抱起他放在床上,替他脱去鞋袜。

    裴琦活泼起来,和弟弟一样坐在小身边,拿起一个小风车逗她玩耍。

    咯咯咯的欢笑着,小脑袋一会儿转向裴琦,一会儿转向裴瑅,三个孩子玩的很开怀。

    他们的爹娘在旁含笑看着,目光中满是溺爱和喜悦。

    本是对他们有些小意见的,不过,和哥哥们开开心心的玩了会儿,那丝不快早已烟消云散。裴琦和裴瑅被打发去睡觉之后,也被拍着哄着,即将入睡。

    “大哥快要启程了吧?”林幼辉轻声问裴二爷。

    裴二爷点头,“就这两天了。这里离陕西路途遥远,还是提早出发为好。”

    “你不会……陪大哥一起去吧?”林幼辉迟疑片刻,小心的、温柔的问道。

    裴二爷摇头,“不会。娘子,三弟和大哥同去,我留下。你也知道,我一直要帮着父亲理些杂务的,如何走得开?今年的贡品要加多两成,本就刺手,更何况远洋航队又要启程,造船场有一番忙碌,各项给养也需提前准备。”

    裴太守的公务很繁忙,裴二爷心疼他,一直为他充任幕僚,很多事情都会帮着筹划。贡品增加,为远洋航队准备给养都不是容易办成的事,裴二爷哪忍心让父亲一个人操劳。

    林幼辉掩口笑,“我自作多情了,还以为你是舍不得我。”你不陪大哥去陕西,原来是为了父亲啊。

    她一直是位无忧无虑的美丽女子,灯光下这一笑,娇俏可爱,媚态横生。

    裴二爷心怦怦跳,声音温柔似水,“我当然舍不得娘子,还舍不得琦儿、瑅儿,和咱们小。娘子,我若陪着大哥同去,咱们便有小半年见不着面,这可坑死人了。”

    似睡非睡之间听到这番对话,心里欢喜的冒泡。傻乐了一会儿,甜甜蜜蜜睡着了。

    裴家,是一个可以安心睡觉、舒心生活的地方。

    裴大爷和裴三爷出发回原籍的时候,天气已经开始炎热了。他俩同样穿着浅色夏衫,毕恭毕敬的和父亲、母亲告别,准备启程。

    顾氏、徐氏各自带着三个儿子和他们话别,依依不舍。

    裴二爷也带着妻子、儿子来为两位兄长送行,还特地抱来了,“乖女儿,大伯父、三叔父要回乡赴考,来为他们送行,好不好?”不会说“好”,便庄重的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裴三爷看见,眼睛就亮了,“小,乖囡囡,你喜欢三爹,舍不得三爹,对不对?”气呼呼的想要不理他,可是,高考考生不都是重点保护对像么,又不大好意思给他脸色看,十分纠结。

    考举人的意义,其实比高考的意义还要重大。高考有个好成绩,只表明你有资格接受良好的高等教育,而中举,却意味着你可以做官。

    不是只有进士才能做官的,举人,已经可以入仕。著名的清官海瑞海大人,就是举人出身。

    板着个小脸,黑宝石般的大眼睛转来转去,不知在想什么。众人看她这小模样,都觉好笑,“你才一点点大,懂什么?在想什么?”

    “不能这么说话。”方夫人笑道:“莫看她小,小孩子眼睛最干净,知道的也不少!”

    孩子并非不懂事,不要小瞧他们。

    顾氏心中一动,“听说,小孩子眼睛最真,有些事不只神佛能看见,小孩子也能看见。”

    她若有所思的看了裴大爷一眼。

    裴大爷略一思忖,微笑看着二弟怀里的,“大伯父要秋闱了呢,小,大伯父能不能考中啊?”

    他的话听起来好似漫不经心,好像只是随口开个玩笑。但实际上,他内心很紧张。

    小小的,毫不迟疑的、坚定的点了点头。

    能啊,你一定能考中的!

    裴大爷眼中闪过一抹惊喜,欣慰的笑了。

    看来,这回真该自己春风得意了。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裴二爷对着大哥、三弟说了不少好话,“……这回必定能中的,不必多虑。”林幼辉站在一边含笑听着,客气的点头。

    你在江南读的书,回陕西考试,能不中么?江南读书人多,不容易出头。北方读书人少,科举相对容易。江南多才子,录取率很低;陕西可不是,录取比率是很高的。

    裴大爷、裴三爷和家人洒泪而别,满怀希望的回原籍赴试去了。

    裴二爷则是常常帮着父亲处理公务,忙的团团转。置办贡品需格外小心谨慎,远洋航队要在刘家港启航,苏州府造船石要为其制造战舰,任务繁重,不可轻忽。

    精神越来越好,每天玩耍的时候越来越长了。可是,白天她极少能见到爹,裴二爷很忙。只有到了晚上他才会回来,陪玩耍。

    陪玩耍过后,他还不歇息,坐在桌案旁查看两个儿子的功课。他一张张仔细看着,看见有不对的地方、不完善的地方,会拿笔划出来,还提起狼毫写着什么。

    他当爹当的很认真啊。

    乐了乐,很乖巧的不吵不闹,早早睡觉去了。

第8章 夫妻

    第二天,裴二爷早早的出门办事去了,醒来之后,已不见他的人影。

    “,娘是不是很坏?”林幼辉怀中抱着小,柔声跟她说着知心话,“明知道你爹爹这阵子忙累坏了,娘还要他照常查检你两个哥哥的功课。”

    “其实,娘的学问也很好呢,指点你两个哥哥的功课,半分不会为难。”

    “娘若把你两个哥哥的功课揽过来,不让你爹爹操心,也是极容易的事。可是娘担心,你爹爹慢慢的会视作平常,对儿子日渐疏忽。若不揽过来,又心疼你爹在外头要周旋很多人、很多事,费心费力。”

    林幼辉幽幽叹了口气,低下头,在女儿嫩滑的小脸蛋上温柔亲了亲。

    才起床不久,精神头正好,闻言瞪大眼睛看着她,颇为同情。这是男主外女主内的时代,女人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本事再大也只能躲在后宅相夫教子,而男人呢,做为一家之主是要外出营营役役的,负责养家。

    男人在外头忙碌过后回到家,是要他管孩子呢,还是不要他管孩子呢?要他管,心疼他在外操劳,回家还要操劳;不要他管,怕他责任感日渐淡薄,也怕他和儿女的感情会慢慢生疏。

    这种忧虑当然不是全无道理。生归生,养归养,呕心呖血养大的亲生子和不闻不问像风吹大似的亲生子,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绝对是天差地远,根本没的比。

    林幼辉不是习惯委屈自己的人,也不是爱装贤惠的人,但是到了这会儿,她也犹豫了,彷徨了。

    还不会说话,只能三缄其口。若她会说话,大概会善意的提醒林幼辉,“或许,他查检爱子的功课时,内心踏实满足,并不觉得疲累呢?”

    他的切身感受,可能你并不知道。即便是如胶似漆的夫妻,也有不理解对方想法的时候。有些旁人看着很沉重的负担,对当事人来说,没准儿会是甜蜜的享受。

    教养自己心爱的孩子,虽然有些累,但是,应该也会很有趣吧。

    况且,孩子生下来,父母双方都有抚育、教养他的义务。一个孩子的健康成长,离不开父亲、母亲的陪伴和引导。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如果父亲缺席,一则会有终身的遗憾,二则人格很难健全。

    心疼他,可以想别的法子帮他啊。譬如,动用自己的私人关系替他协调处理一些棘手之事,等等。

    眼睛瞪的圆圆的,神情中很有急切之意。不过,她干着急罢了,不会说话,不管她的意见对不对,对林幼辉有没有帮助,总之是根本表达不出来。

    林幼辉低低笑了一声,“小仿佛能听懂似的,真有趣。”看着女儿如牛乳般细白、比剥壳鸡蛋还嫩滑的小脸蛋,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又凑过去亲了亲——

    一边跟我讨论这么严肃的问题,一边又轻薄我!对于无缘无故被捏脸蛋十分不满,使出吃奶的力气凑到林幼辉面前,亲她的脸。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纯属无心,反正弄得林幼辉这大美女脸上全是唾沫。

    “淘气孩子!”林幼辉溺爱的笑着,轻轻打她的小屁股——

    “你若高中了,咱们寻个小县城,你做县令去。”这晚裴二爷回家后,林幼辉打趣他,“以裴二爷在苏州历练出来的才华,区区一个县令,情管不在话下。”

    跟着裴太守这苏州知府,什么大案要案没见过?什么错综复杂的事情没处理过?到时候治理一个小县,还不是手到擒来么。

    裴二爷笑着摇头,“娘子,县令么,我还真未必能做好。”

    父亲裴太守是知名清官,皇帝陛下熟知他的禀性,一向信重他。因为这个,苏州府省了不少事,极少有高官显宦或内侍太监来寻衅生事。苏州是驻有太监的,专为皇帝督办江南丝绸、珍玩等物,从前他们趾高气扬肆意妄为,可自从裴太守来了之后,他们整天闭门不出,老实的不能再老实。苏州卫所的军官们原来时常欺凌百姓,自打裴太守来了,他们也规规矩矩的,不敢为非作歹。

    故此,裴二爷帮着父亲办事虽说劳累、琐碎,却不怎么犯难。

    县令是要独当一面的,可能遇到的上峰不通人情,也可能常有高官显宦、采买内监等人前去骚扰,还要教化百姓、收取赋税、差役等,并非易事。

    “难得你看的如此清楚。”林幼辉笑着夸奖。

    “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裴二爷也笑。

    躺在床上咿咿呀呀着,小拳头很努力的塞到嘴里,涂满了口水。自知之明啊,这可是样好本事,我也想要。

    能认清自己的真实斤两,会少做多少不切实际的梦,不合时宜的事啊,功德无量。

    “咱们小这是在做什么呢,乖女儿,拳头好吃不?”裴二瞧着有趣,走过来坐在床边,含笑逗弄。

    “不好吃!”很想告诉他,“其实我不想吃它的,我只是闲极无聊,实在找不到别的事做罢了。”

    不能跑不能跳的,坐都坐不起来,我能玩什么呀,也就这小拳头还能够着。

    很卖力气的冲裴二爷咧开小嘴笑,表达她的友好之意。她还没开始长牙,这尚且无齿时的笑容最是明净璀璨,比天上的星辰更加耀人耳目,令人惊艳不已。裴二爷着迷的看着小,目光中满是宠溺和喜悦。

    “吃手算什么?往后她还会吃脚。”林幼辉也跟着走过来,坐在他身边,“估摸着再过一两个月,她便会很专心的啃小脚丫了。”

    这一对父母同时愉悦的笑起来,好像已经非常笃定,小再过阵子,便会津津有味的啃起小脚丫——

    我才不要!气呼呼的看着他们,委屈极了。人家好歹也算是讲卫生懂礼貌的宅女、淑女,怎么会捧起小脚丫猛啃?太不雅观了吧。

    幽怨的看了这对无良父母一眼,继续欢快的啃起小拳头。

    裴二爷和林幼辉一边一个倚在女儿身边逗她玩耍,间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贡品齐了?”

    “嗯,齐了,监管织造局的太监们验收过,已运至刘家港。”

    皇帝正值盛年,后宫虽说不上佳丽三千,几十名有品级的嫔妃还是有的。这些嫔妃们人人喜欢绫罗绸缎,于是,苏州的机匠只好日夜不休,为她们赶制精美丝织品。

    哪个地方有出了名的特产,通常都会成为贡品,不只让百姓叫苦不迭,地方官也很是头疼。苏州产丝绸,便要源源不断的向朝中进贡。

    “我小时候听父亲讲过一件事。”林幼辉漫不经心的说道:“有位朴实的农民,无意中在山间发现一片栗树林,树上所产的栗子特别软糯好吃。他很欣喜的向县官上报,县官听了,吩咐他立即把那片栗树林全部砍掉,并且,不许向外声张。”

    天赐一片栗树林,好不好啊?当然很好。可是既有这片栗树林,纸里包不住火,总有一天会为人所知。到时若被列为贡品,这一带的百姓可就遭殃了,不只不能从栗树林中得利,还不知要赔多少进去。不如干脆砍了它,一了百了。

    这名县官很聪明,也很有决断。

    裴二爷摸摸鼻子,这道理谁不懂?可是,苏州丝绸已经驰名天下很多年了,没办法。

    口中含着小拳头,听的津津有味。裴二爷和林幼辉琴瑟和谐,无话不谈,她也跟着听过些趣事,有不少是基层官吏的。

    比如,华亭县有位农妇,夫死再嫁,把儿子留在了前夫家;她再嫁之后,和后夫又生下一子。后来,农妇去世了,前夫之子、后夫之子争着要埋葬她,告到了官府。县官对这位农妇很鄙视,判词是这样的,“生前再嫁,殊无恋子之心;死后归坟,难见前夫之面!”判她归后夫之子埋葬。

    林幼辉曾经嗤之以鼻,“到了这会儿,不提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了?儒家的道学先生都知道‘母子无断绝’,这县官比道学先生还狠。”

    对于有功名的人家、有体面的人家来说,是一定要讲孝道的。若对父母不孝,名声坏了,官都做不成。可对于乡野农家,孝道的约束就不好使了,他们若是连饭都吃不饱,你拿大道理来教育他、管束他,他根本不理你。

    越是穷困的人家,名教对他们越是没用,没有约束力。“仓廪实然后知礼节”,这话没错。

    这农妇虽然是再嫁了,可她前夫之子、后夫之子两个亲生儿子都不计较,都想埋葬亲娘,你县官瞎清高什么?两子争葬,这也是他们的孝道,难道不比互相推诿强?应该判他们共同埋葬农妇才是,一则全了他们两个的孝心,二则为其余人做表率,有利教化。

    裴二爷是赞成林幼辉的。倒不是为别的,而是贫苦农家不能好生赡养爹娘的比比皆是,没有地方官不头疼的。这两个儿子都知道孝顺母亲,应该鼓励,而不是讽刺打击。

    县官的判词真是清高,不过,估计把前夫之子、后夫之子都伤的不轻。母亲被骂,哪个儿子不心寒。

    听他们谈论这案子的时候,小心灵中颇觉愉悦。这是一对很有人情味、很知道灵活变通的父母,有他们在,高枕无忧啊。

    躺在床上不动也能收获无数赞美和夸奖,躺在床上不动也能学到很多有用的知识!看看自己的现状,真想仰天大笑。

    “我虽然还是小小婴儿,可是已经很有学问了呢。”沾沾自喜的想着心事,得意至极。

第9章 经魁

    的身子越来越灵活,手脚越来越好使,过了一两个月,她竟然伸手够着了小脚丫,抬到眼前!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还兴奋,两只眼睛闪闪发光,捉住小脚丫放到嘴巴里,吸起脚趾头。

    “快看快看,妹妹在啃她的小脚丫!”裴琦和裴瑅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床前,惊奇的看着——

    我不是故意的!我其实不怎么想啃,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够着的呀。小小的害羞了一会儿,又专注的啃起来。

    时值盛夏,穿着鱼戏莲叶间的小肚兜,小胳膊、小腿都白白胖胖藕节似的,可爱的不像话。她这样的小姑娘,便是抱着小脚丫子狂啃,也显着趣致好玩,让两个哥哥看的喜笑颜开。

    “笑什么,你俩小时候谁没啃过。”林幼辉款款走过来,把两个儿子拉开,不许他们嘲笑妹妹。

    “我,啃脚丫?”裴琦已是六岁多的大孩子,闻言大惊失色。啃脚丫?多没面子啊。

    裴瑅红了小脸,“我也啃过么?娘,从前的事,我不大记得了。”

    林幼辉笑着把吃惊的长子、扭捏的次子拉到外间坐下,命人替他们洗了手、脸,坐下来喝茶吃点心,“小孩儿都爱啃脚丫,妹妹是小姑娘,脸皮薄,不许笑话她。”裴琦、裴瑅都听话的点头。

    李嬷嬷不解的嘟囔,“小囡囡如今懂什么?”

    林幼辉微笑,“尚且懵懂,可阿琦和阿瑅不是。奶娘,他们应该从小便爱护妹妹。”

    小时候不教好,等大了再改么?哪里来的及。

    李嬷嬷无话可说。

    这晚裴二爷回家后,也观赏了小女儿啃脚丫子的不雅行为,“,味道可好?”他含笑问道。

    你没啃过呀?白了他一眼,低头继续啃。

    裴二爷和林幼辉笑的不行。

    时光过的飞快,转眼间夏天过去,又是到了秋桂飘香的季节。

    裴太守至晚方回,和方夫人闲坐叙话。“大郎,这会儿应该出了考场吧?”他靠在椅背上,缓缓问道。

    他们的长子裴引回原籍陕西参加乡试去了。按理说,八月十八日应该乡试结束。今天,正是八月十八日。

    提起这个,方夫人坐不住了,站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佛祖保佑,大郎这回可一定要中举啊!他若再不中举,中郎这实心眼儿的傻孩子,明年春天一定不肯上京的。”

    “但愿大郎这回能中了。”裴太守闭目养神,喃喃自语。

    “我也是,但愿大郎这回能高中。”方夫人在他身边坐下,轻轻叹息。

    天庆四年,大概是裴太守夫妇的幸运之年。这一年的秋季,他们的长子裴引不只中了举,还名列第五,成了经魁。裴大爷人还没回来,喜讯已经传来,裴家上上下下,均是欣喜。

    大人们虽是心中高兴,却还能抑制着,不会过于外露。毕竟只是乙榜得中,不宜太过张扬。小孩儿们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洋洋得意起来。

    “知道什么是经魁么?”裴琅把裴珩、裴瑅、裴璟等三个弟弟叫了过来,神气活现的问他们。

    其实他的弟弟还有老八裴琳,不过裴琳才一岁,路还走不稳呢。裴琅觉着吧,教导八弟这还任事不懂的小屁孩儿,没意思。

    裴珩五岁,裴瑅、裴璟三岁,都一脸茫然的看着他。经魁?没听说过啊。

    “乡试的第三、第四、第五名,都叫经魁。”裴琅很耐心的告诉给弟弟们。

    “哦,是这样啊。”三个小不点儿恍然大悟。

    “那,第一名叫什么呀?”裴瑅殷勤的问道。

    “第二名叫什么呀?”裴璟也探过一张小脸,虚心请教。

    不得不说,这两个小屁孩儿还是很勤学好问的。

    裴琅搔搔头,“这个么……”他也不过六七岁,能比几个弟弟多知道多少呢?

    裴琅正在为难,二哥裴珏笑着走过来,为他解围,“乡试第一名称为解元,第二名称为亚元,第三、第四、第五名,都叫经魁,第六名称为亚魁。”

    “这样啊。”裴瑅、裴璟这两个小不点儿好像全明白了,很深沉的点头,表示“我真的懂了”。

    两人手拉着手,跑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头挨着头,咬起耳朵。

    “哎,咱俩长大了一起去乡试吧,我中解元,你中亚元。”裴瑅建议。

    裴璟有些犹豫,凭什么你是第一,我是第二啊。

    裴瑅见他好似不乐意,怫然,“七弟,我是哥哥!”

    裴璟皱着小包子脸想了想,勉为其难的同意了,“好吧。”

    裴瑅很高兴,当下,小哥儿俩便轻轻松松的、非常友好的把这件事定了下来。

    徐氏闲来无事,带着小丫头来二房看望,顺带的和林幼辉品茗闲谈。她们正说着话,裴瑅和裴璟手拉着手跑了进来,喜滋滋把方才的事说了,“我是哥哥,我要中解元!”裴瑅庄重宣布。

    “我么,胡乱中个亚元算了。”裴璟很随和的说道。

    林幼辉和徐氏都觉好笑。徐氏温柔夸奖两个孩子,“瑅儿有上进心,璟儿知道礼让兄长,都是好孩子。”林幼辉也把他俩夸奖了一通,然后细心告诉他们,“瑅儿,璟儿,你们先要考中秀才,才有资格参加乡试。参加乡试的人数很多,大约十人之中才会取中一人,大多数人会落第。若在江南读书人聚集之地,一个行省参加乡试的生员能达到万人之多,陕西少一点,也有七八千。”

    几千上万人参加的考试,哪能由你俩决定名次啊?阿瑅,阿璟,你俩若真有志向,可要好好读书了,不能一味调皮捣蛋。

    裴瑅、裴璟似懂非懂的听完,齐齐答应了一声,又跑出去玩耍了。

    “二嫂说的都是金玉良言,也不知这两个孩子能不能听懂。”徐氏望着爱子的背影,柔声说道。

    “不管孩子们能听懂或是听不懂,我都会告诉他们。”林幼辉微笑,“他们若能听懂一句半句,便会受益不少。便是听不懂,也没有坏处。”

    徐氏若有所思,“不管听不听的懂,都告诉他们?”

    林幼辉笑,“是,我常把阿瑅当大孩子,陪他读书,长篇大论的跟他讲道理。有时他只会笑,有时却好像明白了什么。”

    徐氏很是动心,“听二嫂这么一说,回头我也陪着珩儿、璟儿读书,亲自教他们。”

    二哥二嫂家的阿琦、阿瑅看着确实聪慧,许是和二嫂亲自教导他们有关?也是,只靠着老师是不行的,还是自己亲自出马吧。

    “如此甚好。”林幼辉微笑。

    徐氏又坐了会儿,也便起身告辞了。

    裴大爷中举之后,并不回苏州,而是从陕西直接去京城。到京城之后,他会暂时借住林尚书府,安心等待春闱。林家世代书香,林尚书来往的多是饱学之士,裴大爷住在林家,可以得到不少名士的指点。

    裴大爷这新中了举的人虽然不在家,裴二爷还是陪着父亲喝了一回小酒,以示庆祝。父子二人心绪甚佳,直喝到月明星稀,方尽兴而散。

    “这么晚才回来。”好容易等到丈夫,林幼辉一边娇嗔,一边命人端上酸甜爽口的醒酒汤递给他,“快喝了吧,会舒服点。”

    “娘子,我……我对不起你。”裴二爷有些含糊的说道:“我明年春天,恐怕还是不能进京……”

    那一年,他和大哥一同回原籍乡试,他中了,大哥落第;明年,他真的不想再和大哥一同会试。

    “我……我文章还是火侯不够……”裴二爷含糊的说完,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林幼辉默默看了他半晌,命侍女为他洗了手、脸、脚,脱去衣裳,扶他到罗汉榻上躺下,“你今晚睡这儿吧,不许上床去,小心把熏着。”

    “娘才不想让你爹明年春天便去会试呢。”林幼辉洗漱了,上床躺下,柔声跟说话,“你才这么一点点大,出不得远门,娘自然要守着你。要去,只能你爹爹一个人去,对不对?娘不想跟他分开,不想让你和哥哥们小半年见不着爹。,乖宝贝,不如再等三年,到时你也大了,咱们一家五口同赴京师,何等逍遥?”

    惊了。娘亲,敢情您是连几个月的分离也不接受,爹爹进京会试您也要跟着?您哪是封建时代的受气小媳妇啊,简直比二十一世纪的天朝女性还牛掰!

第10章 爱笑

    我服了您了,我要跟您学,往后也过的逍遥自在!冲林幼辉甜蜜的、讨好的笑着,口中咿咿啊啊的,表达她的敬仰之情。考虑到她的火星语林幼辉完全听不懂,又探过小脑袋往林幼辉怀里拱了拱。

    林幼辉爱怜的微笑,眉目温柔,“喜欢娘,对不对?真是娘的乖宝贝。”抱过轻柔的拍着,哄她睡觉,“小宝贝,你该睡了。”

    我不想睡觉啊,我想听您说话,想跟您取经!很想大声呼吁林幼辉再多发表些高见,不过,林幼辉温柔拍着她,口中唱着舒缓的催眠曲,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在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林幼辉着迷的看着她,心都醉了。“相公……”林幼辉下意识的抬起头,想叫丈夫过来一起看,这时才想起来,中郎喝了酒,被自己安置在外间的罗汉榻上了。

    “可怜的中郎。”林幼辉幽幽叹了口气,对睡在外间的丈夫生出怜惜之意。从小夹在大哥和三弟之间,他是最会退让的,可怜的中郎。

    林幼辉哄睡小,披衣下了床,信步走到外间。今晚是月圆夜,月光淡淡照进来,罗汉榻上的裴二爷睡容安详,发出微微的鼾声。不过,不知怎么的,他被子没盖好,胳膊露在外边。

    “这么大的人了还不会盖被子,天凉了知不知道?”林幼辉微微皱眉,缓步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伸手握住被子,想替他盖好。

    “想我了?”床上的人一声低笑,,“娘子舍不得我了,对不对?”林幼辉怔了怔,“你没睡着啊?”正吃惊间,纤细的手掌已被他稳稳的握住,再也挣不开。

    月光下,裴二爷含笑看着妻子,声音低沉,“我又累又困,可是,独自就寝,孤枕难眠。”他本就生的清逸俊美,这会儿只穿着白绫里衣,目光慵懒又多情,更令人怦然心动。

    林幼辉手被他牢牢握着,想走也走不了,不由的红了脸。

    “这罗汉榻平时咱们是用做坐具的,可是睡着也蛮舒服,而且可以睡两个人!娘子,你信不信?”裴二爷殷勤问道。

    “不信。”林幼辉娇嗔。

    “真的可以,不信你来试试!”裴二爷笑着把妻子拉过来。

    ……

    裴大奶奶顾氏带着侍女、婆子在家中上上下下巡视一遍,吩咐值夜的人好生仔细着,方回了房。洗漱过后,她坐在梳妆镜前,侍女替她梳理着长发。

    “奶奶您可是大喜了!大爷今年中举,明年啊,准准的一个进士!”侍女嘴巴很甜,一边细心为她梳理长发,一边笑盈盈说着喜庆话。

    顾氏微微一笑,凝神看着镜中人,没有答话。

    门帘挑起,一位眉清目秀的中年女子走了进来,“大奶奶,给大爷往京城送的各项物品,都依着您的吩咐,打点好了。”顾氏亲切的看着她,“如此甚好。”侍女也笑着凑趣,“杜嬷嬷您是办事办老了的,不拘什么事都办的妥妥当当,我们这些小辈呀,可要跟您好生学着才是。”

    “嘴巴真甜。”杜嬷嬷笑着夸了侍女一句。

    顾氏把侍女打发了出去。

    侍女笑盈盈行了礼走了,杜嬷嬷接过梳子,为顾氏慢慢梳理头发,把打点的各项物品一一细数过,“……您盼了这么多年,今日总算如愿了。大爷飞黄腾达的日子尽有,您啊,就跟着享福吧。”

    顾氏原本是面带微笑的,听了这话眼神却暗了下来,“两三千号人会试呢,能出贡的却只有两三百人!十取一,也不知……”

    他中举是如此艰难,难道中进士便会顺顺当当么?真是不敢想。

    “必定能中。”杜嬷嬷笃定说道:“我到寒山寺为您求签了,上上签!我还求苦修大师解签,大师说,得此签者,必能心想事成。”

    “真的么?”顾氏眼睛中满是喜悦的光芒,她那原本显得有些平凡的面孔,也变的美丽生动起来。

    杜嬷嬷心疼的看着她,“真的,确定无疑!”

    顾氏舒心的笑起来。

    “您总算出头了。”杜嬷嬷嘟囔,“自从您嫁到裴家,一开始是人生地不熟的,日子未免过的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后来您接连生下大少爷、二少爷,可算是在婆家站住脚跟了吧?偏偏裴家接连娶了两个儿媳妇,出身一个比一个高。弟媳妇这般厉害,您这做大嫂的不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对啊,真是睡觉也不安稳。说起来老爷也真是的,次子媳妇、小儿子媳妇要这么好的家世做什么呢,真真多余。”

    长子媳妇才应该是家世最好的,能压着弟媳妇一头,能管住弟媳妇。弟媳妇在大嫂面前服服贴贴的,家里才太平。

    杜嬷嬷对裴太守很尊敬,可是对他挑次子媳妇、小儿子媳妇的眼光,颇有微词。

    若搁在平时,杜嬷嬷也不敢说这个话。这会儿,她是高兴的昏了头,真忍不住了。

    裴家两个弟媳妇若是小门小户出身,身为长嫂的顾氏得省多少心啊。

    杜嬷嬷很为顾氏抱不平。

    顾氏也是心绪奇佳,并没斥责她,笑着说道:“这你可就不知道内情,冤枉好人了。老二媳妇,老三媳妇,都是女家求的亲。”

    林家,是林巡抚和裴太守相知甚深,家眷也常来常往,时日久了,林巡抚便看上了裴二爷。“把你家老二给我做个小女婿吧。”林巡抚直接冲裴太守开了口,裴太守能说什么呢?只能点头。

    徐家,也是魏国公亲自开的口。裴太守年轻时进京参加会试,路上遇到一拨山匪杀人劫财,差点送了性命。当时恰巧魏国公路过,救了裴太守。有这份恩情在,魏国公不管开口要求什么裴太守都会答应的,更何况只是迎娶徐家女儿为季子媳妇?裴太守当即满口答应。

    顾氏记得清清楚楚,那年公公进京述职,回来后婆婆便开始忙活老三的亲事。“好好的,公公这文官怎想到和魏国公府结亲?”顾氏也曾经很疑惑,后来还是裴大爷一五一十告诉她,她才如梦初醒。

    杜嬷嬷听了这些,呆了好一会儿。敢情二奶奶、三奶奶还都是上赶着要嫁到裴家的?真看不出来。以她俩的家世,完全可以嫁到更有权势的人家去,一点问题都没有。

    她们可都是家中的嫡女,父母的心肝宝贝。

    “图什么呀。”杜嬷嬷一边小心翼翼为顾氏梳头,一边极小声的嘟囔了一句。

    顾氏望着镜中容光焕发的自己,微笑道:“裴家人口简单,公婆和善,有什么不好的?她们能嫁到裴家,是她们的福气。别的好处且不说,单单不用和妾室淘气,便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杜嬷嬷心中很是不以为然。妾室怎么了?做正室的要拿捏个小妾,还不跟拈死个蚂蚁似的,轻轻松松?不过,她可不愿跟大奶奶犯倔、作对,便陪笑说道:“您说的极是,是这个道理!如今大爷中了举,明年便会中进士,您啊,可算是熬出头了!”

    顾氏微微笑着,十分矜持——

    七八个月大的时候,裴二爷又忙碌起来:京城要翻修宫殿,需要大量的金砖。金砖,照例由苏州的陆墓供应。

    金砖当然并不是真的用金子做成,而是一种高质量的铺地方砖。因其质地坚细,敲之如金属般铿然作声,故名“金砖”。

    “怎么又要修宫殿?”林幼辉纳闷。

    “晚上回来跟你细说。”裴二爷来不及解释,匆匆走了。

    这天裴家来了位客人,带来位和同龄的小姑娘。这小姑娘比只大三天,不过,个头却比略小,瘦瘦的,很爱哭。

    呢,则是白白胖胖的,很爱笑。

    和那小姑娘坐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姑娘的娘亲落下泪来,“表姐您看看,我可有说错?我家大姐儿,真是个可怜孩子。”

    时不时的会见到些客人,可是极少见到客人在裴家落泪,不由的多看了她几眼。她大约二十多岁的样子,应该算是位美人,五官生的很好,穿戴也过的去,可是,眉宇间有丝和她年龄不相符的哀愁。

    “这是位怨妇。”下了结论。

    裴家三奶奶徐氏脸上带着无奈的微笑,“好好的,这是从何说起?大姐儿是个好孩子,不过略瘦些罢了,好生调养便是。”

    你女儿有祖母,有爹有娘,怎么就称得上“可怜孩子”了?这话若传到夫家,徒惹你婆婆、夫婿不喜。

    林幼辉在旁冷眼看着,很觉诧异。因着魏国公的救命之恩,但凡徐氏的亲戚到了,裴家总是会异常隆重的接待。可是,眼前这位赵氏,三弟妹徐氏的表妹、南雄侯武的姑奶奶、千户梅仁之妻,却真的让人大开眼界。

    头回上门做客便……哭了?

    知道的是你自己委屈,不知道的,还以为裴家怎么着你了呢。

    这不是上门做客的礼数。

    林幼辉微微皱眉。

第11章 远亲

    徐氏也觉着有些难堪,脸上泛起霞色。这位“表妹”赵氏是直接到裴府递贴子来拜访的,徐氏还真是有些措手不及,没料到她会来,更没料到她竟会这样。

    赵氏来裴家拜访,方夫人是亲自出面招待过的。不过方夫人是长辈,担心拘着了赵氏,才特地让三个儿媳妇陪着她。又因着她带了位小姑娘,还专程交代林幼辉把小也抱出来,“两个孩子年纪相仿,好生亲香亲香。”

    方夫人肯定以为赵氏是随着夫婿到苏州就任,例行拜访而已,哪知道她是来诉苦的?别说方夫人了,连徐氏这做“表姐”的,也毫无预感。

    顾氏也在座,她到底是做长嫂的,性子又厚道,忙温和的劝慰,“大姐儿是您头一个孩子吧?怪不得您这么想。不瞒您说,我家大孩子不到一周岁那会儿,我也是瞅着他便无限怜惜。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徐氏感激的看了顾氏一眼,那目光分明是在说,“大嫂您太好了,谢谢您!”顾氏微微一笑,冲弟媳妇点点头,示意她莫要放在心上。

    赵氏听了裴家大奶奶这番善解人意的话,更是泪如雨下,“大奶奶您是有福之人,哪知道我这薄命人的苦!大姐儿,她是我头一个闺女,可她并不是我头一个孩子……”

    “我头一个孩子,是个哥儿,可怜他还没来到这世上,便……”赵氏提及伤心过往,哭了个气噎泪干。

    这下子,连顾氏也尴尬了。

    敢情这赵氏还小产过么?那确是惨事。可,当着裴家大奶奶、二奶奶的面儿说这个,恐怕是交浅言深,失礼了。

    人这一生谁不会遇到些坎坷和不幸呢,自己咬牙应对便可,不足为外人道也。

    顾氏、林幼辉、徐氏都称得上家教良好,这会儿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好在赵氏一哭,她的女儿大姐儿也抽抽搭搭的哭泣起来,顾氏和徐氏不约而同,一起去哄大姐儿。

    好奇的看了看身边这瘦弱爱哭的小姑娘,对这位同龄人不无同情。虽然不知道她其余的家人怎样,不过,单看她这位动不动便掉金豆子的娘亲,貌似这小姑娘没投着好胎啊。要知道,这个时代女孩儿的教育大多指望不着父亲,靠母亲教导。

    遇事只会哭的娘亲,能教出什么样的女儿?可想而知。

    大姐儿的哭声很柔弱,小猫似的。下意识的想过去哄哄她,可是,眼看大伯母、三婶婶这两位成年人使尽百宝都不见效,很有自知之明的没往上凑。

    乱了一会儿,最后顾氏亲自抱起大姐儿拍着哄着,徐氏拉起“表妹”,同去更衣。林幼辉早把小抱起来了,大姐儿的哭声细碎而闹心,她怕这哭声会烦到宝贝女儿。

    顾氏生了三个小子,没闺女,对怀里这小姑娘还真些怜爱之心,温柔的拍着她,命人拿了拨浪鼓一类的玩具给大姐儿玩。逗弄着,哄劝着,大姐儿那细碎的哭声渐渐小了。

    很友好的递了一个小金桔过去,大姐儿迟疑了一会儿,怯怯的伸出小手,接了过来。咧开小嘴冲她笑着,虽然很不雅观的流了口水,那笑容还是非常灿烂,大姐儿也羞怯的笑了,小脸蛋埋到了顾氏怀里。

    顾氏轻轻叹了口气,“这么个孩子,若是在咱家,不知多宝贝呢!”裴家盼来盼去的,也只有二房有个小。可总共三房人呢,一个小也不够分啊,若是再有个小姑娘,那可真是上天眷顾,再好不过。

    林幼辉笑吟吟,“不止呢。大嫂,不拘是在咱家,还是在梅家,大姐儿都是心肝宝贝!”裴家人哪知道梅家的内情啊,便是梅家待大姐儿只是平平,裴家人也只能说客气话罢了。

    顾氏微笑,“可不是么,二弟妹说的对,这孩子在梅家,定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正说着话,徐氏陪着“表妹”更衣回来,徐氏面色如常,“表妹”却是低着头,好似有惭愧之意。她并没有逗留太久,又坐了会儿,便带着大姐儿进去辞别方夫人,走了。

    顾氏、徐氏、林幼辉抱着小,直把她们送到二门,看她们上了轿,依依惜别。

    大姐儿被奶娘抱着,小小人儿显得孤单而又无助。她和奶娘显然很疏远,而和她的亲娘赵氏,也看不出亲近来。方才赵氏频频为大姐儿哭泣,说大姐儿可怜,可是,赵氏并不亲手抱孩子,也不亲自喂养孩子,全部假手奶娘。

    看着大姐儿那张略显茫然的小脸,顾氏生出怜悯之心,暗暗感慨,“这孩子没有生在裴家,真是可惜。”裴家缺女孩儿,宝贝女孩儿,她偏偏到了不希罕女孩儿的梅家。

    “还是有福气。”顾氏目送大姐儿上了轿,再转过头看看林幼辉怀中一脸甜蜜笑容的,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

    同样是小女孩儿,和大姐儿,天差地远啊。

    “表妹”造访之后,徐氏觉得颜面大失,再对着大嫂、二嫂之时,很有些抬不起头,“我这表妹,大约是头胎小产了,第二胎又是个丫头,便有些郁结于心。”她含混的解释了一两句,自己也觉得辞不达意。

    顾氏厚道,笑着安慰她,“这孩子还不到一周岁的时候,当娘的真是操心太过,极易失态。三弟妹,这是常有之事。”不是你娘家表妹一人如此,快别多想了。

    林幼辉拿着个小银匙喂吃蛋羹,轻轻笑起来,“梅家小姑娘哭的可真斯文,细声细气的。若换了,不哭则已,一旦开始哭,那可是哭声震天,响彻云霄。”

    一边哭,她还会一边泪眼迷朦的偷看父母。若父母露出心疼的模样,她便哭的更加响亮,要挟之意尽显;若父母好似无动于衷,她便哭声渐低,耷拉下小脑袋,一个人垂头丧气的玩去了。

    林幼辉想起的小心思,唇角泛起笑意。

    连美味蛋羹也不吃了,大眼睛睁得圆圆的,气呼呼的瞪着林幼辉。人家正吃饭呢,您当着人家的面儿提起这么窘的事!很影响食欲的,知不知道?!

    林幼辉拿着小银匙的手停在半空,顾氏和徐氏都啧啧称奇,“咱们小能吃懂话了,对不对?聪明孩子!”徐氏连“表妹”也顾不上想了,看着乐。雪白粉嫩的小女孩儿,气咻咻的小女孩儿,太有趣了。

    “还吃么?若不吃,娘便命人端走了。”林幼辉看了眼蛋羹,含笑问道。

    谁说我不吃了?暂时顾不上生气,忙不迭的点头。

    任是跟谁赌气,也不能不吃饭啊。

    林幼辉笑着继续喂她,化悲愤为食量,满满一小碗的蛋羹,被她全部消灭。

    吃饱了就犯困,享用过美食之后,舒展着小肚皮,甜甜睡去。

    唉,虽然方才被小小的嘲笑了,可是这样的婴儿生活,其实很美好。

    在睡梦之中,咯咯咯的笑出声来。

    这晚裴二爷深夜方回,朦胧听到他的说话声,“……不只陆墓,松江、常州、嘉善等地都开了窑……工匠当然不愿承接这活儿,可是没法子……”

    金砖烧制不易,从选泥到成品,工序有几十道之多。好不容易烧出来之后,任何一点有瑕疵都通不过验收,十分苛刻。可是,经由水路运到京城,工部验收入库之后,每块也只不过给银价一两。

    工匠根本赚不到钱。

    “这是要大兴土木么?”林幼辉的声音中满是不悦。

    裴二爷一声长叹。

    ……皇帝老儿闲极无聊,要营造宫室,土木繁兴?抑制住睡意,想继续往下听。不过,或许裴二爷和林幼辉接下来所说的话比较机密,两人声音低低的,支着耳朵使劲听,也没听着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欺负婴儿!气愤了一会儿,朦朦胧胧又睡着了——

    徐氏打发三个儿子各自睡下,坐在桌案前,提笔写起书信。裴三爷陪着大哥同去京城,少不了要到魏国公府拜望岳父岳母。徐氏一则是忧心裴三爷这会儿到了京城没有,再则,心里闷,免不得要把“表妹”的事也如实写下,告诉给魏国公夫人知道。

    “她算我哪门子的表妹?”徐氏想起白天那位不速之客,眸光一冷,“我姑母不错是嫁到了南雄侯府,是南雄侯夫人,可她老人家早多少年便过世了!赵贞这丫头,不过是继室的女儿罢了,也好意思硬要和我徐家攀亲!”

    姑母过世的时候,留下一子一女,年纪都还小。前头人已经有了嫡子、嫡女,门当户对的人家谁会愿把女儿嫁过来呢,姑丈续娶的那位夫人,不过是六品京官的女儿,家中没甚权势。

    南雄侯府规矩大,她这做继室的也难为不着前头的嫡长子、嫡长女,不过是一味捞钱罢了。听说她眼皮子极浅,只认得银钱,雁过拨毛,狠命积攒,要给她的亲生子女留家业。

    这么个娘,养了这么个闺女,跑到裴家来给我丢人!徐氏烦燥的扔下笔,站起身,在室内来回踱步。

    大嫂,二嫂,这会儿不知怎么笑话我呢!徐氏想到“表妹”的种种失礼之处,极为懊恼。

第12章 下嫁

    其实这个属于徐氏想多了,顾氏也好,林幼辉也好,都没这么无聊。顾氏不过为大姐儿感慨了几句,“可惜了,这孩子五官生的极好,若和似的好生教养,必定是位讨人喜欢的小囡囡。”林幼辉更顾不上这个了,皇帝要修建宫室,大兴土木,工部该大忙特忙了。她爹林尚书正管着工部,林幼辉不免为她爹担着心。

    徐氏懊恼了一会儿,走回桌案旁,静下心把书信写好、封好,命人把陪房何嬷嬷叫来,“这两封信,明日你差人送往京城。还有,我带过来的人里谁和南雄侯府有亲?赵家五姑奶奶今日登门拜访,细想想,我竟对她知之不多。”

    赵贞,在南雄侯府排行第五。

    何嬷嬷是魏国公夫人精心为女儿挑选的陪房,向来耳目聪敏。赵贞突然造访的事她已是知道了,见徐氏问起,便不慌不忙的笑道:“赵家五姑奶奶的事,我倒是听老姐妹提起过。她在娘家的事,她夫家梅千户的事,都略知一二。”

    南雄侯和继夫人卢氏育有一子一女,儿子叫赵贺,女儿名赵贞。赵贺和赵贞都是被卢氏捧在手心长大的,赵贺是京城知名的纨绔,赵贞则是娇滴滴的,什么本事都没有,遇事就会哭。

    赵贞长大之后择配,让卢氏头疼的要命。门当户对的人家,一听赵贞是继室所生,先就心里嘀咕,再看看赵贞本人那弱不禁风的娇弱模样,更加不敢问津。卢氏急的眼冒金星,也没给赵贞寻个高门大户的好婆家。

    这时候赵贞的父亲已去世了,南雄侯府是她异母大哥赵贤当家。赵贤和卢氏这继母不对付,便也对赵贞这异母妹妹极淡漠,赵贞的婚事,南雄侯赵贤这当家人根本不闻不问。

    卢氏没办法,后来,凭媒说合,把女儿许给了梅家。梅家世任武职,梅仁年轻英俊,又是个有才干的,家里人口简单,父亲早亡,只有一位寡母,性子很和气。到了这会儿,卢氏也不图什么荣华富贵了,只要女儿日子和美顺畅,她便心满意足。

    新婚时梅仁和赵贞也恩爱过几日,后来梅仁见妻子软弱可欺,遇事没有决断,渐渐的便有些不耐烦。“性子很和气”的梅母也不怎么体谅儿媳妇,赵贞头回怀孩子的时候,竟然小产了。

    卢氏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免不了上门和梅母理论。梅母也不个好惹的——她若良善可欺,哪能独自抚养幼子长大?——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差点让儿女和离。

    和离这话,她们纯粹是过过嘴瘾。卢氏并不真盼着女儿大归,梅母也不傻,不会把南雄侯府得罪死了。

    赵贞还是在梅家住着,过了两年,又有了身子,十月怀胎期满,生下女儿大姐儿。大姐儿是个丫头片子,不得祖母、父亲的欢心,都半岁多了,连个名字都没起。

    梅仁不愿在京中坐吃山空,赵贞便拿出嫁妆银子替他打点,谋了这千户一职。“今天下财赋多仰于东南,而苏为甲”,苏州的富庶天下皆知,能来苏州任职,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梅母管家很严,大姐儿只许用一个奶娘,衣食住行俱不许奢侈浪费。赵贞想多添一个菜、多制件新衣裳都是难上加难,她被婆婆管束的苦了,时常背着人垂泪,连带的大姐儿也很爱哭。

    “真有出息。”徐氏冷冷的哼了一声。

    好歹也算是位侯府小姐,怎把日子过的这般窝囊?这做人儿媳妇的,婆婆慈善自然是福气,婆婆若恶毒,你不能坐着等死,只会逆来顺受吧?更何况还有幼女在怀,便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孩子想,哪能只会哭呢。

    “看看咱们这边有谁能和梅家搭上话,常去探听着消息。若她还想登裴家的门,速来报我。”徐氏吩咐。

    赵贞的死活,徐氏不关心。不过,若赵贞还有意和裴家来往,徐氏却不得不防着。丢人一回已经足够了,她可不想再经历这样的难堪。

    何嬷嬷哪会不明白徐氏的心意,笑着答应了,“是,我这便办去。”

    何嬷嬷答应过后,出去行事。

    徐氏暗暗松了口气。

    这是世家女的好处了:嫁妆丰厚,做人做事有底气。嫁妆丰厚当然不光指的是银钱多、庄子多、珠宝多,还包括人手。精明强干的仆妇,可以替主人省去许多烦恼。

    接下来的时日是,何嬷嬷常把梅家的事报上来:梅千户做人周到,苏州的上司、父母官、士绅他都一一拜访,彬彬有礼;梅母留在京中荣养,并没跟过来,赵贞时常宴请军官的家眷,看着倒一天天开朗了。

    “她开不开朗的我不管,莫来烦我即可。”徐氏听着赵贞没有再上门的意思,心中松快不少。

    这天妯娌三人聚在二房逗弄的时候,顾氏不经意提了一句,“小,还记得梅家的小姐姐不?咱们把小姐姐请过来陪你玩耍,好不好?”徐氏听大嫂提起梅家大姐儿,怔了怔,好好的,大嫂怎想起她了?那孩子样子呆呆的,跟这小机灵可没的比。

    冲顾氏热情的笑笑,然后,坚定的摇头。

    还是别了,请个爱哭的小姑娘过府玩耍,那可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

    同情大姐儿是一回事,和大姐儿玩耍……太考验人的耐性了。

    还没怎么着呢,她就嘤嘤的哭起来了,让和她坐在一起的很有些尴尬。两个孩子坐在一起,一个白白胖胖,一个瘦瘦小小,瘦小的哭了,哭的很委屈,谁会相信那个白白胖胖的孩子没欺负她?

    “还不如跟哥哥们玩呢。”嘻嘻笑着,露出一对小白牙,“哥哥们都肯让着我的,没一个在我面前哭哭啼啼!”

    不过,这些话她只能心里想想,说不出来。她唯一能做的,是顾氏询问她是否要小姐姐的时候,坚决摇头。

    顾氏奇怪,“记性很好的呀,怎会不要小姐姐?”

    顾氏还以为,是把梅家大姐儿给忘了。

    “咱们才不要小姐姐呢,要哥哥们,对不对?”徐氏不喜顾氏一直提小姐姐,微笑道:“哥哥们多疼爱啊,个个让着她!”

    眉花眼笑的点头。

    是呢是呢,哥哥们很好,很知道让着我!年纪最小的八哥阿琳还不懂事,跟我抢过点心,结果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哥七哥人人训他,把那小不点儿都训蒙了!

    想起老八裴琳当时那迷茫的神情,咧开小嘴直乐。

    可怜的老八,可怜的小哥哥。

    徐氏见大嫂不再提“小姐姐”,暗暗松了口气。什么小姐姐呀,姑丈继室的女儿的女儿,也配做的小姐姐么?

    “你表妹嫁到梅家,算是下嫁了。”顾氏想起可怜的大姐儿,大为叹息,“下嫁了还是过的如此不趁意,世事真是无奈。”

    南雄侯府的千金小姐,嫁了给梅仁,已经是下嫁了。这姓梅的千户娶了位侯府千金居然还嫌不足,对妻子毫不珍惜,真是令人气愤。

    “大嫂说的是,她是下嫁了。”徐氏点头附合。大嫂这话徐氏倒是极赞成的,虽然徐氏看不起赵贞的出身,不过,赵贞嫁给梅仁,确是下嫁。

    若搁到平时,林幼辉含笑听她们说家常说闲话,许是轻易不会开口。这会儿小也在,林幼辉可不能沉默了。

    “女人,不能觉着自己是下嫁了。”林幼辉淡淡说道:“若作此想,十有八,九会不幸。”

    不能觉着自己是下嫁了?歪歪小脑袋,探究的看向林幼辉。娘亲,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呀,烦劳解释的再仔细一点,好不好?

    “怎样才能不觉得自己是下嫁了呢?”林幼辉微笑看着小,语气淡定,“首先,根本不要下嫁。”

    好好的女孩儿,为什么要下嫁呢?寻个门当户对、年貌相当的夫婿,方是正理。

    咯咯咯的笑起来,小手兴奋的拍着桌案。听听,我娘说话多有意思,要想没有下嫁的心态,关键是:根本不要下嫁!

    这话太对了。

    顾氏和徐氏都看着小犯晕,“她是不是真能听懂啊?若能,这孩子也太早慧了!”

    林幼辉拿出帕子,一边替小拭口水,一边缓缓说道:“其次,即便真是迫不得已下嫁了,也不能觉得自己是下嫁。”

    一个女人要下嫁,总是有原因的。或许自己不够美,或许自己不够聪明,也或许是家里遇到了非常之事,不得不从权。不拘是什么原因,总之是时也运也命也,多说无益。

    心心念念于“下嫁”不放,徒然让自己不快乐,于前事无补,于后事无益。

    有百害而无一利。

第13章 案情

    像这位南雄侯府的姑奶奶赵贞,她若是总想着,“我是侯府千金,我低嫁了,我受委屈了。”为此自怨自艾,顾影自怜,日子能过好才怪。

    你为什么没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你当初为什么没能嫁个更好的男人?想明白这个原因,所有的哀怨都可以放下了。

    顾氏微笑,“细想想呢,还真是这个道理。”嫁都已经嫁了,这会儿再抱怨什么下嫁、低嫁,有什么用?脚踏实地过日子是正经。

    徐氏秋水潋滟的双眸中闪过丝迷惘之色,默默无语。

    仰起小脸傻呵呵笑了几声,傻笑完,她热情的冲林幼辉伸出小胳膊,林幼辉嫣然一笑,溺爱的把她抱在怀里。

    “怀中有可抱,是最有福气的事啦!”林幼辉亲呢蹭蹭女儿光洁嫩滑的小脸,笑着说道。

    禀性慷慨大方,她欢快的咯咯笑着,小手捧着林幼辉的脸庞,回报以热烈的亲吻——响亮的亲了林幼辉好几下,并留下为数不少的唾沫。

    “调皮丫头!”林幼辉捏捏她的小鼻子,目光中满是宠溺的笑意。大丫头寒姿、倩影站在身边,忙殷勤的递过帕子,林幼辉接过来,随手擦拭过。

    原本最讲究装扮的林幼辉,到了伸出小胳膊要她抱的时候,衣裳、仪容,都不放在心上了。弄她一脸唾沫,也浑不在意。

    顾氏和徐氏看着这对母女,均是眼热。顾氏佯嗔道:“二弟妹忒不厚道,明知道我和三弟妹没闺女,这般眼气我们!”徐氏赞同的点头,“是啊,二嫂,您太气人啦!”

    林幼辉笑吟吟看着顾氏、徐氏,“大嫂,三弟妹,你俩不怕她这口唾沫啊?很汹涌呢,弄的到处都是。”顾氏、徐氏笑着摇头,“不怕!唾沫不讨人喜欢,可是小讨人喜欢啊。”

    林幼辉把小抱到顾氏、徐氏身前,循循善诱的问着,“大伯母和三婶婶都羡慕娘呢,乖女儿,你应该怎么做?”顾氏见状,忙把一侧脸颊伸过来,“小,快,轮着大伯母了!”徐氏也不甘落后,“囡囡,三婶婶排着队呢,亲过大伯母,莫忘了三婶婶!”

    漆黑灵动的眼珠转来转去,好似在思索什么重大的问题。一旁侍立的寒姿、倩影等侍女见了她这小模样,都掩口偷笑。

    想了会儿,冲顾氏讨好的笑笑,口中“啊,啊”着,小手指向顾氏的手掌。顾氏不解,“小要做什么啊?”疑惑的把手伸到面前,只见认真的看了看,然后慎重的、严肃的在她手背上亲了亲。

    没留下唾沫。

    咧开没几颗牙的小嘴乐了乐,探过身子凑到顾氏面前,在她脸上也亲了亲——也没留下唾沫。

    顾氏惊喜的抚着脸颊,看着手背,如梦方醒,“小,你是先在大伯母手背上打个草稿对不对?真是聪明孩子!”

    小小人儿,她知道长辈们方才谈论过她的唾沫,费了半天神,想出这么个主意。先在手背上打个草稿,确定过关了,再到脸上正式誊写……

    “你这小脑袋瓜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呀?”顾氏、徐氏都觉稀奇。

    林幼辉头回见这样,也颇觉有趣。

    又殷勤的转向徐氏,指着她的手掌“啊,啊”着。徐氏愉悦的笑着,冲伸出手背,“乖囡,没给大伯母留唾沫,对三婶婶也要一视同仁呦。”

    照样在她手背上亲了亲,见没有唾沫,又高兴的捧过其脸庞,响亮亲了一记。

    “三婶婶心都酥了!”徐氏极是陶醉。

    也很有成就感,拍手欢笑。

    小女孩儿明悦的笑容,照亮了整间厅堂。

    等到哥哥们放学之后,三三两两的过来看新鲜、尝试新鲜,“小,来来来,先在哥哥手背上打个草稿,再誊到脸上!”一个接一个的伸过手、凑过脸,索要亲吻。

    很给面子,绝不偷懒,挨个亲了亲。

    不过,七哥裴璟被亲过之后重又排了一回队,第二回冲伸出手时,生气的打了他一下,冲他愤怒的“啊啊”着。犯规啊你,都跟你似的重来一遍,想累死我么?七哥,我忙忙碌碌的一直打草稿、誊写,也是很辛苦的!

    “你……记得啊。”裴璟不好意思的骚骚头。

    他的哥哥们哄堂大笑,裴瑅很威严的拉过他训了一通,“七弟,你这样是不好的,不对的!”裴璟小脸红了。

    裴瑅和裴璟平时很要好,见他这样,便宽宏大量的拍拍他,“知错能改,便是好孩子。”裴璟连连点头。

    哥哥们笑的更厉害了。

    裴瑅瞪了哥哥们一眼,伸手拉起裴璟,两个孩子跑出去玩耍了。

    裴二爷回家后,林幼辉少不了冲他炫耀一番,“……瞅瞅,小是不是与众不同?”裴二爷浅浅笑着,面容得意,“我闺女么,自然是聪敏**,兰质蕙心。”

    裴太守晚上也听方夫人说了,清癯的脸庞上绽放出舒心笑容,“命人去看看可睡了没有。若还醒着,便让中郎抱孩子过来。”

    等到小被抱到面前,看着孙女粉嘟嘟的小脸蛋、圆溜溜漆黑灵动的大眼睛,裴太守只觉满身的疲惫都消失了,“小,听说你今儿个学了新本事啊?来,让祖父见识见识。”

    很认真的在他手背上亲了亲,又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亲。

    裴太守高兴到无以复加,得意的捋着小胡子,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中郎你最大的功劳,便是给裴家生了小!”裴太守笑道。

    裴二爷半晌说不出话来。

    吃吃笑着,小脑袋埋到父亲怀里。

    裴二爷拍拍怀中的爱女,夸张的叹了口气,“女儿,若是没有你,爹爹可算是一事无成了。”

    笑的更欢势了,裴太守也笑。

    裴太守一向忙于公事,闲暇时候极少。难得他今晚心情愉悦,裴二爷便抱着小坐下,陪他一起喝茶、聊天。

    裴太守大概属于工作狂人,才说了没几句家常,话题又到了一桩正在经办的案子上,“……这案子并不难判,可是,到头来苦主十有八,九会改主意,不再追究。”

    这桩案子,和朝中一位贵人的新婿有关。

    生员蔺某,娶妻吴氏,膝下三个儿子,均为吴氏所出。蔺某和吴氏夫妻相得,一向恩爱。天庆元年蔺某中了举人,合家欢喜。到了次年春,蔺某北上赴京城会试,妻子、儿子留在家中,等候好消息。

    蔺某不负家人期望,中了进士。

    可是他中进士后却一直没有回乡,也没有寄信回家。吴氏在家中苦等,百般托人打听,心中惶急。

    今年,蔺某终于回乡了,却是带着新婚妻子金氏同回的。金氏才十六岁,娇滴滴的十分美貌;不只如此,金氏还是蔺某上司、吏部金主事的爱女。

    吴氏欲哭无泪。

    “我父亲和大伯,原是至亲兄弟,父亲只有我这独子,大伯也只有大堂兄一个。后来大堂兄不幸青年早亡,并没留下子嗣。大伯和父亲临去之时有遗言,我是要兼祧两房的。”蔺某振振有辞,“这金氏,便是长房之妇了。”

    蔺某倒并不是要休妻,也不是要舍弃三个儿子,但是,他也舍不得爱慕他盖世才华的二八少女、上司的千金。他想出了两全其美的法子:兼祧。

    吴氏算是二房的媳妇,新娶的金氏算是长房的媳妇,两人虽同一个丈夫,却是妯娌相称。当然了,金氏是嫂嫂,吴氏是弟媳妇。

    蔺某算盘打的啪啪响,可是吴氏忍不下这口气,不肯答应。原本恩爱的夫妻反目为仇,吵闹不休,最后,吴氏一气之下,将蔺某告上公堂。

    因蔺某如今有官职在身,金氏又来头不小,下面的官员不敢审理,直接报到了裴太守面前。

    这案子并不复杂,也并不难判:兼祧不是不可以,但是,当年跟吴家求婚时,蔺某便该事先声明,而不是在若干年后,儿子都有三个了,再冷不丁儿的提起。

    兼祧,对妻子来说,是件很屈辱的事。天朝从来是一夫一妻的,可是在兼祧这样的情形下,一个男人会有两位妻子。这种非常之事,当然要事先挑明,双方都同意了,方可。

    可是蔺某当年到吴家提亲时,从没提过“兼祧”两个字。和吴氏一同生活的这些年里,也没从提过“兼祧”两个字。

    兼祧,是他在京城迎娶过金氏之后,才提出来的。显然,这是在亡羊补牢。

    吴氏完全可以控告他停妻再娶,裴太守也有足够的理由判他和金氏离异。

    “……为父自不惧京中的金主事,当公平判决。不过,以为父看,吴氏狠不下这个心。”裴太守淡淡说道。

    若判蔺某和金氏离异,等于是把金主事得罪到家了。蔺某还敢不敢回京城继续任职?金主事不得恨死他么。

    蔺某是一家之主,吴氏和三个儿子都还指望着他。坏了他的仕途,恐怕不是吴氏的本意。

第14章 两个指头

    乖巧的偎依在裴二爷怀里,听祖父和父亲说话。

    一开始,以为祖父提及的这案子纯是民事纠纷,还在积极的替受害人吴氏想着对策,“不做官又怎么了?宁可摘了蔺某的乌纱,也不能让自己多出位‘大嫂’啊。”

    像蔺某这样的大坏蛋,不应该纵着他!原来日子过的好好的,一旦他发达了、被美女看上了,妻子便要变成弟媳妇,对着他的新妇叫嫂嫂!可想而知,有了年方二八的金氏,已经人老珠黄的吴氏他肯定是不理不睬的,往后就等着冷清度日吧。

    与其屈辱的做“弟媳妇”,还不如干脆一拍两散,把负心人青云直上的路堵死了,让他安安心心在家抱孩子。

    但是再往下听,才发觉,这并不是简单的民事案件。或者说,透过这民事案件,能折射出朝政时局的冰山一角。

    “……正经人家谁做这种既伤脸面又损阴德的事?也只有金家肯如此。”裴二爷声音中掩饰不住的轻蔑之意。

    京中多少惨绿少年,何苦非要嫁个有妇之夫?说起来夫婿是已有原配和三名嫡子的男人,很好听么。

    吴氏从好端端的原配变为“弟媳妇”,天一下子塌了,差点儿抱着最小的儿子跳了井……蔺某固然是无情无耻,金家也是仗势欺人,做这伤阴鹜的缺德事。

    裴太守把玩着手中的细瓷茶盏,淡淡道:“金家的姑娘,大约真是嫁不出去了。故此,有妇之夫,也肯屈就。”

    正常的官家女孩儿,早该有门当户对的人家上门提亲了,哪至于要抢个有妇之夫为婿?蔺某不过是个寻常进士罢了,又不是什么惊才绝艳之人,哪值得如此。

    金家,是饥不择食了。

    金主事原来也是科举出身,身份清贵。后来他趋炎附势,硬是和宫中的敬妃金氏联了宗、攀了亲,对敬妃极尽巴结讨好之能事,便开始为人所笑,朝臣大多看不起他。敬妃何许人也?原本是都人罢了,偶尔被陛下临幸,侥幸生下一位皇子,才勉强晋了位。这样的出身,金主事还上赶着去巴结,真是令人不齿。

    “金长利想升官发财都想疯了!”京城士绅大都这么评价金主事。

    更何况,金主事才“出嫁”的这位千金,是外室所生,前两年才被认回金家的。金主事风评既不好,金氏又是这么个尴尬的身份,谁家肯要?金主事大概是实在没辙了,只好动手抢女婿,有妇之夫也在所不惜。

    “像他这样的,真应该被御史弹劾,被世人唾弃,被吏部罢了官!”裴二爷对金主事的所作所为,很是不满。

    “你以为他没被弹劾过么?不只一位御史弹劾过他,可是,内阁没动静,宫里也没动静。”裴太守神色怅然。

    上面有人在保金主事。是阁臣,还是宫里什么贵人,不得而知。

    如今朝政也算是清明了,可是再怎么清明,也有得志的小人。

    父子二人都默默无语,颇有萧索之意。

    “啊啊”了两声,欢快的笑起来。她伸出小胳膊,一边拍手,一边冲着蜡烛傻笑,好像对蜡烛的光亮十分喜爱似的。

    裴太守、裴二爷听到小娇嫩的“啊啊”声,唇角都泛起笑意,“所谓的天籁之音,便是如此了。”小,你随便“啊啊”两声,便美妙的像音乐啊。

    裴二爷见女儿冲着蜡烛发笑,低头柔声询问,“喜欢亮光,对不对?乖女儿,这是蜡烛,晚上照明使用的。”

    快活的点头,仿佛能听懂父亲的问话和解释。

    烛光下,她那巴掌大的小脸粉嘟嘟亮晶晶的,很是招人喜欢。裴太守瞧着眼热,微笑问道:“被你爹爹抱了好一会儿了,想不想换个人啊?”

    裴太守是一家之主,威严的大家长,可是冲着才半岁多的小孙女说话时,他的声音很柔和。

    裴二爷心中一乐,“小,能让祖父如此和颜悦色的,咱家也就只有你了。爹爹们也好,哥哥们也好,都没这待遇。”

    仰起头傻呵呵的笑了两声,热情的冲裴太守伸出小胳膊,换人!

    裴太守把小孙女抱在怀里,一时间,满足的无以名状。建什么功,立什么业,恋什么栈?不如含饴弄孙。

    “这么小,这么软。”裴太守笑着说道。

    很不见外的在他怀里挪来挪去,把自己挪舒服了,方惬意的叹了一口气。唉,没办法,遇着位不会抱孩子的祖父,必须要自力更生。否则,要不舒服好大会儿。

    见像个小大人似的叹气,祖父和父亲都觉好笑。你才多大,有什么忧愁,又叹的什么气呢?

    叹过气,重又欢笑。

    她的笑颜纯净无邪而又璀璨绚丽,让祖父和父亲眉目温柔,满心欢喜。

    “的笑容能驱散寒冷,带来春风!”裴太守感慨。

    裴二爷赞同的点头,心中既有些得意,又颇为感动——

    裴大爷和裴三爷常常写信回来,他们已经平安到了京城,暂时借住在林府。林尚书和林夫人都是熟悉的长辈,林家舅爷也是旧相识,他俩在林府被照顾的很周到。

    顾氏、徐氏接到家信,各自放心。

    会试的日子一天天临近,顾氏忧心裴大爷,特地问过,“乖囡,你大伯父要会试了,能不能中啊?”

    很认真的点头。

    顾氏欢喜的差点掉下眼泪。

    “那,殿试分一甲、二甲、三甲,你大伯父会中在几甲?”顾氏又关心起名次。

    想也没想,便伸了两个指头出来。

    “二甲?”顾氏两眼放光,“真的是二甲么?,大伯母要欢喜的晕过去了!”

    一甲只有三个人,不敢去想;三甲是同进士,未免有些丢人;能中到二甲,已经是非常幸运了。

    很严肃的点了点头。

    顾氏幸福的倒在罗汉榻上。

    同情的看着顾氏,家有高考考生,真是太操心了。

    这两个手指头,不是凭白无故瞎举的。她那一对恩爱父母曾谈及裴大爷的会试、殿试,她爹断言,“大哥只消过了会试,稳稳的一个进士。断断不至于殿在三甲。”

    她娘闲闲问,“相公,你为何如此肯定?”她爹笑,“父亲的家事,皇上是知道的!”裴太守是皇帝信重的臣子,他进京述职的时候,问过公务,皇帝还细细问过他的私事:有几个儿子,儿子们都叫什么,有什么才干,等等。

    让裴锴的长子殿在三甲?皇帝不会的。

    裴二爷很笃定,“大哥只要能过了会试,便是大功告成。”

    是个好奇心很重的小孩儿,也是个不自觉的小孩儿,每逢父母私下里商议事情时,她总是很没气质的偷听。这不,偷听来的情报,很快派上了用场。

    要是她从没偷听过,一二三,三个数字要选,她还真不知道选哪个比较合适,比较不胡扯。

    顾氏忧心着裴大爷的科举,徐氏则是回房拆开裴三爷的书信,细细看起来,“……岳父、岳母身子康健,家中一切安好,勿忧……和舅兄们一同饮宴,二舅兄喝到高兴处,要送一名美婢服侍我……”

    徐氏气恼的把信函扔在桌上。二哥你平时不着调也就算了,还这般给我添乱!你等着,看我不到娘面前告状,让娘好生教训你!

    徐氏恼了半晌,拿起信函继续往下看,“……我吓的魂飞魄散啊,这要是让父亲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我一再推辞,二舅兄一再不肯,最后我没法子,全盘托出,‘家父训示过,我儿子都三个了,并无子嗣之忧。若敢蓄妾纳婢,打死!’舅兄们得知原委,对我大为同情,二舅兄更是啧啧称奇,‘收回,妹婿,我收回’……”

    不知不觉的,徐氏嘴角翘了起来。

    二哥的美婢没送出去,相公还是冰清玉洁的……徐氏掩口而笑。

    “……娘子,我回绝二舅兄,是不是做的很好?我那时确是想着父亲要打,可我也想着你呀……娘子,我想你了……”

    徐氏看着裴三爷的无赖话,脸上飞红。

    徐氏拿着信函,只觉得这薄薄的宣纸火烫火烫的,让人脸红心跳,“在家时平平,出门在外,倒学会甜言蜜语了!”徐氏轻轻的、温柔的嗔怪。

    生平头一回,徐氏觉得嫁给裴三爷是值得的,不委屈的。

    当年若是自己的婚事顺顺利利,不出任何波折,如今怕是已经嫁入什么公侯府邸了吧。夫家会很富贵,比裴家富贵的多,可是,一定不会有这样正直到迂阔的公公,也不会有只守着自己一个人的丈夫。

    “爹娘说的对,嫁到裴家,是我的福气。”徐氏想起当年自己出阁时魏国公、魏国公夫人苦口婆心的劝说,微微笑起来,“当年以为爹娘是哄我。如今看来,还是老人家经的多,见的厂,看的明白。”

第15章 小福星

    这些年来,徐氏在众人眼里一直是贤惠淑婉的裴家小儿媳,很少有人知道她的不甘心、不情愿。“国公府的小姐,却这般谦和,这般温恭,实在难得。”亲友对她赞誉有加。

    徐氏日复一日过着侍奉翁姑、相夫教子的平静岁月,怅惘和忧伤却时不时的会袭上心头,常独自郁郁。她是魏国公夫妇的掌上明珠,少女时代是美丽的玫瑰色,从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暗淡下来,成为裴三爷这种普通男人的妻子。

    徐氏姐妹甚多,她是最小的,排行第六。虽是姐妹六人,但和她同母的却只有一位,便是她嫡出的大姐。徐大小姐嫁给了兴国公世子,是位世子夫人。“她都一品夫人了,我还什么都不是。”徐氏把自己和大姐的现状比比,无比下气。

    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自己哪点比她差了?她嫁的富贵体面,自己却是黯然无光。

    无数次午夜梦回,徐氏独自望着床顶的雕花发呆。痛苦,一点一点啮噬她的心灵。

    荣华富贵不是她的,风光荣耀也不是她的,情何以堪。

    魏国公和魏国公夫人最疼爱的小女儿,京师出了名的才女、美女,名门淑媛,怎么会到了这一步呢?

    徐氏曾经郁郁寡欢过许久。

    岁月流逝,在她有了三个儿子之后,在她和裴三爷、和裴家众人情感日渐加深之后,这份忧伤便渐渐淡了,若有苦无。可是,徐氏始终还是不甘心的。

    难道一辈子就这样了么?

    不甘心。

    今晚,看到丈夫这封情意绵绵的信函,徐氏忽然心定了。荣华富贵,名誉地位,哪里比得上忠厚的良人、舒心的日子。

    何嬷嬷轻手轻脚走过来,替她换上新茶。徐氏抬起头,含笑看着她,“你家二小子跟着进京去的,他有没有寄信回来?说起来,这还是他头回离开你呢。”

    何嬷嬷的二儿子进喜是裴三爷的小厮,随着裴三爷一起出的门。进喜年纪不大,才十四,看上去就是个大孩子,他这一出门,何嬷嬷当然是挂念的。

    何嬷嬷把一盏热茶捧到徐氏面前,抿嘴笑,“有呢,这小子平时在家懒,出了门倒勤快,常写信。我看了他的信呀,心里这份欢喜,就甭提了!”

    “您猜他信里说了什么?”何嬷嬷笑吟吟看着徐氏,似有深意。

    “说了什么啊?”徐氏莫名其妙。

    进喜就是个半大孩子,还能说出来什么秘闻不成?

    何嬷嬷看着徐氏乐了会儿,方全盘托出,“他这回跟着姑爷进京城,不光开了眼界,还出了风头,得了不少额外的赏!”

    徐氏的二哥徐保不是要送名美婢给妹夫裴三爷么,这在他来说也是常事,不值一提。可是裴三爷想也不想便回绝了,“家父不许,我并不敢违了父命”。

    徐氏的哥哥们啧啧称奇,徐氏的嫂嫂们、姐妹们,则是快要羡慕死了。

    “六姑奶奶的公公,管儿子真管的这般严厉?”徐氏的嫂嫂们、姐妹们好奇至极。

    她们专程把进喜叫去,问了六姑奶奶在苏州的日常起居、裴家诸人的安好之后,开始旁敲侧击的打听,“裴太守是出了名的清官,这个我们都知道,听说他老人家持家也甚严?”

    进喜便一脸骄傲的说起裴太守怎生威严,方夫人如何慈爱,裴家上上下下怎么和睦,六姑奶奶日子如何舒心,听的徐家少夫人们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都说六姑奶奶时乖命蹇,嫁到了不近人情的清官家里,不知过的什么苦日子呢。谁知竟是这样。

    徐府少夫人们、姑奶奶们都重赏了进喜。

    魏国公夫人知道了,心中得意,特特地又把进喜叫了去,称赞了一番,赏了他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进喜捧着一大堆赏赐出了内宅,得意非凡。

    “这臭小子,尾巴快要翘到天上了!”何嬷嬷笑道。

    徐氏莞尔。

    何嬷嬷陪着徐氏说笑了一会儿,看着徐氏的脸色,慢慢提起,“放眼瞅瞅,咱家的少夫人们也好,姑奶奶们也好,膝下只有嫡子、身边没有妾侍的,也只有您了。好姑娘,您是个有福气的。”

    徐氏微笑,“我知道。”

    徐氏的笑容明快愉悦,发自内心,这笑容落到何嬷嬷眼中,喜的何嬷嬷差点落泪。好姑娘,你从前的笑是浮在脸上的,今晚,不一样了。

    “只可惜三爷不大爱读书。”徐氏笑着抱怨。

    要是他和大伯哥、二伯哥似的爱读书,能求取功名,自己还有什么遗憾呢?再也没有了。

    “三爷才多大?还年轻着呢。”何嬷嬷殷勤陪笑,“您是最有学问的,肯定知道,有人二十七八岁了才开始发愤!”

    何嬷嬷依稀记得“……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是谁,她可忘了。

    徐氏嫣然一笑,“你说的有理,许是三爷哪天忽然要发愤了,也说不定。”

    苏洵不就是二十七岁了才知道努力的么,后来和他的两个儿子苏轼、苏辙一起进京赴试。

    何嬷嬷见自家姑奶奶笑容轻快明媚,便也随意的说起家常,“大爷进京会试,大奶奶可是牵挂的很,人都瘦了一圈儿。但愿大爷高中了,合家欢喜。”

    “必能中的。”徐氏笑吟吟。

    何嬷嬷未免有些奇怪,陪笑问道:“可是大爷火候到了?”

    裴二爷托辞不肯进京,借口是“火侯不到”。何嬷嬷精于世务,却没什么学问,还真以为是什么火侯不火侯的。

    徐氏笑着摇头,“火候到没到,我却不知。我只知道,小点头了!”

    问小“大伯能不能过乡试啊”,小点了头。于是,大伯真的过乡试了。

    问小“大伯能不能过会试啊”,小可是也点头了呢。看来,十有八,九大伯会高中。

    何嬷嬷忍俊不禁,“九小姐,真是裴家的小福星啊!”——

    天庆五年二月,在京城贡院举行了会试。会试分三场,每场三天,对举子们来说,是件很辛苦的事。会试结束之后,举子们逐个离去,个个面无人色。

    求取功名这条路,其实很艰辛。

    但是如果金榜高中了,又有一番狂喜。只觉得所有的付出、辛劳,都是值得的。

    裴大爷正是这其中的一个。他从贡院出来的时候,真是连走到马车边的力气都没有,被裴三爷背着上了车。可是,等到放了榜,得知他榜上有名,成了贡士,裴大爷便喜出望外,喜极而泣了。

    这一年的会试,共取中三百零五名贡士。

    “又要有三百多名进士了!”京城士绅纷纷笑着,拭目以待,看谁能得中一甲。

    裴大爷很有几分自知之明,没往众人瞩目的一甲上想,“老三,你说我会不会中个同进士?”他一脸忐忑不安的看着裴三爷。

    “不会!”裴三爷很干脆的说道:“您一准儿是二甲,说的!”

    毫不犹豫的伸出两个指头,您不知道啊。

    裴大爷整了整衣襟,严肃的说道:“我也觉得是。”

    小孩儿眼睛干净,大人看不到的东西,能看到!何等的聪明伶俐,不会看错的!

    到了殿试的时候,裴大爷容光焕发的去了。

    殿试,说是皇帝主持,其实未必。有时候皇帝懒的管,内阁大臣代为主持的也有。不过这回,殿试真的是皇帝主持。

    皇帝不光主持,还挑了几个看着顺眼的人过去问话,包括裴大爷,裴引。

    皇帝今天穿的是朱红皮弁服,裴大爷上前回话的时候只看见朱红色的袍服角,和黑色朝靴。

    “皇上长啥样啊?”回去后,裴三爷捉住大哥追问。

    “我不知道。”裴大爷老实人说老实话,“我跪着没敢抬头,哪知道皇上长什么样子。三弟,我就看见皇上的袍服角了,是朱红色的,还有皇上的朝靴,是黑色的……”

    裴三爷大失所望。

    “那,皇上问您什么,您说什么了?”他又不死心的追问。

    “皇上问我,安民之道吧?”裴大爷不确定的说道。是问的安民之道吧?应该没错。

    裴三爷忍耐的看着大哥,只见他抬手擦擦额头的汗,“我怎么说的……忘了,真的,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这叫什么殿试!裴三爷愤愤。

    裴大爷一边擦汗,一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着,心中很觉抱歉。

    殿试结果是第二天出来的,陕西裴引,第二甲第十一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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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文案:裴家独生女的幸福生活。裴家在接连有了八个孙子之后,终于迎来小孙女阿玖的降生,合家欢喜。慈爱祖父、祖母,痴心爹娘,八个哥哥,小阿玖的婴儿生活,温馨快乐。童年美好的像梦境,长大后,阿玖会面临什么样的人生?必要说明:1、甜文,1阿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阿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阿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