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萌医甜妻》:生死危机
景隆四年二月初三,是田七职业生涯中十分特别的日子——这一天是她成为太监的七周年纪念日。
七年前的今天,她只有十一岁,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她利用紫禁城的管理漏洞,进宫当了个太监。过了两年,逢上先帝驾崩,今上即位,次年改元景隆,一直到现在。
田七还记得先帝驾崩时的热闹场面,那时候她只是个无名小卒,连着穿孝好多天,被总管带着去先帝停灵的地方号几嗓子,以示哀痛。
现在,她依然是个无名小卒,她依然在穿孝,她依然在哀痛。
这回是真的哀痛,痛苦死了!
眼前死的这一个是宋昭仪,与田七只有半个月的主仆情分。半个月前,田七花了大力气,又是托人又是使钱,来到宋昭仪身边伺候。
别看宋昭仪只是个四品昭仪,但前途无量。她之前只是个小小的才人,入宫不到半年,很快得到皇上宠爱,后来又怀上龙种,皇上一高兴,直接给晋了昭仪。只要她成功诞下皇嗣,无论男女,加封是肯定的,最差也是婕妤。
是人都知道烧热灶,因此宋昭仪身边的位子很抢手。田七之前在内官监,是个从六品长随,她花了自己一多半的积蓄,谋了个冷衙门的监丞来做,监丞是正五品。有了这个正五品的帽子,她来到天香楼时就够格近身伺候昭仪主子了。也是她正赶上了,宋昭仪身边的太监搞鬼,被昭仪主子开发了,于是田监丞顶上,引得无数人羡慕嫉妒恨不提。
田监丞长得好看,嘴巴又甜,脑子也机灵,昭仪主子很是喜欢。不过半月光景,一主一仆已然打得火热,昭仪主子隐隐有把田七当心腹的趋势。
眼见前景一片大好,却谁也没想到,宋昭仪生孩子时难产死了。不止大的,连小的都没保住。可怜那小皇子,小胳膊小腿的,长得十分健全胖乎,可被抱出来时早已断了气。
田七哭了个肝肠寸断。二百多两银子,求爷爷告奶奶烧了多少香,老天爷啊你这不是坑我吗!
当然,心疼昭仪主子也是有的,毕竟这主子待她着实不错。
一提起这个主子,田七又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前两任主子。她之前伺候过一个美人一个才人,俩人都是能入皇上眼的美人坯子,可惜两个主子无一例外地均在田七到职一个月之内身亡。
再看看眼前这位……你大爷!
天香楼是宋昭仪生前住的地方,她死后灵柩也停在这里。宋昭仪年纪轻轻没留下血脉,唯一的孩子这会儿正躺在她怀里,于是夜晚没有男丁给她守灵。她位分低,也不能由皇上的儿子来守。
所以这事儿也只能由太监代劳了。
田七自告奋勇,主动承担了守灵的任务。反正她是天香楼里级别最高的,又得昭仪主子疼爱,给主子守个灵也是本分。
在春寒料峭的夜晚独自守着一口棺材,绝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大概老天爷也觉得昭仪主子死得可怜,天气骤然就冷下来了,冻得人指尖发木。此时已经是初春,炭盆撤了,田七也不好麻烦旁人再点炭盆,眼前烧纸的火盆又不足以取暖。她跪在地上,只好两手严严实实揣在一起,外面有风吹进来,她冷得缩了缩脖子。
还是想哭。
她攒了七年的钱,都他娘的用在打点人上头。可惜打点完一个死一个,死了一个又一个,死了一个又一个……好苦好累好崩溃!
田七有一种被命运玩弄的无力感。
于是她又哭了起来,眼泪糊着眼睛,眼前模糊一片。她干脆紧闭双眼,放声号啕,反正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完全不必顾忌仪态问题。
倘若有人责问,她可以说自己是哀痛过度,不能自已。
哭了一会儿,她伸手向身侧的地上摸了摸,摸到手帕,拿起来擦干眼泪,把手帕又丢回原地。
接着哭。
灵堂里空旷冷清,四周挂着白幡,门大开着,风吹进来,白幡随风轻晃,白亮的烛火被吹得不停跳动,像是在迎接逝者的归魂。
灵堂内跪着一个人,背影纤细,腰背无力地驼着,肩膀塌下来,一抖一抖的。
满室回荡着这个人的哭号:“主子……你为什么要死啊主子……”顿了顿,吸了吸鼻子,接着哭,“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啊……”
这是纪衡刚一踏进灵堂时看到的景象。
听到那人的哭号,纪衡的脸色暗了暗。昨天是二月二龙抬头,挺好的日子,乍听到宋昭仪生产,本以为会双喜临门,却没想到是一尸两命。他在产房外等了一天,从日出等到日落,听到母子皆未能保住,一时间不敢相信,站起来时身体踉跄了一下,便被人扶回了乾清宫。
到头来竟未能见上宋昭仪最后一面。
纪衡白天已经来看过宋昭仪一次。今天晚上他无心召幸,乾清宫冷冷清清的,他出门信步闲走,便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天香楼。楼外值夜的太监看到纪衡,刚要报唱,却被他制止了。
还是不要扰惊了香魂吧。
于是纪衡迈进灵堂,打眼看到田七的伶仃背影,入耳是一片哭声和絮叨声,有点凄惨,有点悲切,也有点……聒噪。
白天他来灵堂时也看到许多人在哭,但哭得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就不知道了。现在此处寂静无人,这人还能哭成这样,看来是真的难过。
纪衡无声地叹了口气,想不到宋昭仪死后还有人能如此伤心欲绝,她在天之灵大概也能有几分安慰吧。
这个奴才倒是忠心,心眼儿也实。
跟在纪衡身后的是太监总管盛安怀,这会儿看到地上跪的人哭得十分忘我,便想要开口提醒田七转过身来见驾,却不想他刚把嘴张开,纪衡背后长眼一般,抬手制止了他。
纪衡抬脚走过去。他停在田七的身边,眼睛怔怔地望着灵柩,便没顾着脚下。
滚金边儿的缎面皂靴底下,结结实实地踩着一块半湿的帕子,他犹自不知。
盛安怀倒是看到了,可是看到也当没看到,傻子才会提醒皇上您踩到人家东西了。
纪衡站了一会儿,感慨万千,胸中堵了许多话说不出来,到头来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声叹息被田七响亮的哭声掩盖了,所以田七未能察觉。她现在依然闭着眼,脸上又沾满了泪水,于是她抽出手,摸向一旁的帕子。
手还没触地,便已摸到一块布料。田七这会儿已经哭得昏了头,没细想,摸到布料就抓起来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
盛安怀站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
这个画面的冲击力太大,以至于这位有着三十多年工作经验的靠谱太监一时竟然忘记出声阻止,石塑一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珠几乎瞪掉出来。
田七擦完眼泪,不过瘾,一边哼哼着又把布料向下挪,堵在鼻子前。
纪衡感慨了一会儿,想要出声安慰那伤心欲绝的太监几句,顺便给点赏赐,作为对忠心奴才的奖励。
他低下头,看到这伤心欲绝的太监正扯着他的衣角擦鼻涕。
纪衡:“……”
“大胆!”盛安怀一声怒喝,把纪衡和田七俱吓了一跳。
纪衡再次抬了一下手,盛安怀息声。
田七睁开眼睛,入眼看到手中抓的布料,荼白的素锦,上绣着水蓝色花纹。这锦是松江府产的,好几两银子一尺,她疯了才会拿这种东西做手帕。
她心里一咯噔,目光顺着布料移动,缓缓向上。蓝色的海浪之上是一片白云,云雾中盘着一条龙,数数爪子,是五个不是四个。她不死心地继续目光上移,视线掠过纪衡的腰胯,停在他的腰带上。深蓝色的腰带,绣着暗纹,正中一颗宝珠带扣,看不出什么。
兴许是她看得太认真,纪衡只觉她的目光似乎化作手指,由下往上一路摸过来。
生平调戏人无数的纪衡顿时就有点被调戏的感觉,对方还是个太监。他一阵别扭,面上却还保持镇定,背手而立,低头看她。
田七的目光终于爬过他的胸膛,停在他的脸上。霁月光风的美男一枚,眉宇间贵气逼人,不过现在贵气全被郁气取代,他正凝着眉头打量她。
“啊!!!”田七受到了惊吓,失声喊了一嗓子,紧接着连滚带爬地滚到一旁。
纪衡不自觉地摸了摸脸,很吓人吗?
田七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她好像用皇帝的衣服擦鼻涕来着……
妈呀!!!她二话不说掉转身子跪在纪衡面前,拼命地磕着头,脑门撞在地板上发出砰砰砰的沉闷声响,回荡在整个灵堂之中,颇显怪异。
“奴才驾前失仪,请皇上饶命!皇上饶命!”田七一边磕着头,一边说话,因为太紧张,嗓音打着战,到后来只一直重复着“皇上饶命”。她觉得自己这回是真栽了,不求别的,但求能留一命,于是重点也只在这四个字上。
盛安怀在一旁听着,心想这小子真会给自己开脱,你那是驾前失仪吗,根本就是亵渎圣体!
他对田七的印象很深刻。盛安怀是内官监掌印太监,管着紫禁城内所有太监的职位调动,这田七想往宋昭仪跟前凑,必然要把盛安怀那里打点妥当,一来二去也就混了个脸熟。盛安怀和田七的师父关系不错,他觉得田七这个人人品还行,脑子也灵光,因此愿意提拔些。现在看到田七发昏冲撞圣驾,他也挺意外的,但是皇上明显不高兴,于是他也不敢给田七求情了,默默地在一旁装透明。
纪衡被田七的磕头声和求饶声弄得有点心烦:“你起来。”
田七的耳朵一直支棱着听纪衡的反应,听到他说,她赶紧停下:“谢皇上。”说着站起身,恭敬地垂着头聆听圣训。
纪衡认识这个太监,新近跟在宋昭仪身边,嘴巴甜会来事,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哦,还有,长得好看。太监长得好看的也有,但是这个人跟那些好看的太监不一样,眼睛干干净净的,不像个太监。
纪衡的思维飘得有点远,见田七垂着头,他不由得说了一声:“你抬起头来。”
田七十分听话地抬头,就差道一声“遵旨”了。虽然抬着头,也不敢看纪衡,眼皮依然耷拉着,刚刚哭得又红又肿的一双大眼泡展现在纪衡面前。
好难看……纪衡觉得自己有点无聊,他背着手,又问道:“你为何哭得如此伤心?”
来了!田七知道自己有命没命在此一举,她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叹出来,目光染上一层忧伤:“主子风华无双,这一下香消玉殒,莫说是奴才这样受主子恩惠的,就算是个普通人,乍一听到也要难过。更何况还有个小皇子,满宫上下谁不盼望小主子临世,谁料到……”说着,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偷眼看着纪衡的脸色,接着又说道,“主子宽恤体下,待奴才恩同父母,她这一去,奴才就仿佛失去爹娘一样难过。”
盛安怀在一旁听到此话,腹诽道,这小子好不要脸!我喜欢!
她这番话说的,不借机表现自己对宋昭仪多么忠心,只说死去的人多可怜,勾起皇上的恻隐之心,又说死去的主子对她多么宽容多么好——你好意思在旧人的棺材前弄死她疼爱的奴才?
纪衡眯眼看着眼前这哭成癞蛤蟆的太监,倒不知道她这是真实诚还是真聪明了。
田七说完,复又跪下来请罪。
一想到这奴才刚才抱着他的衣服擦鼻涕,纪衡刚缓和的神情又不好了。
罢了罢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田七最终被罚去更鼓房打更一个月。
更鼓房里都是犯了事儿服刑的内官,每天晚上去玄武门的门楼上打更,差使倒不累,就是得晚上去,也没油水可捞。
这个惩罚已经相当轻了,田七暗暗庆幸。皇上果然是个宅心仁厚的仁君,有君子之风。
纪衡之所以意思意思地罚了,还是觉得这奴才大半夜的,独自一个人哭是真心的,看来心眼儿是真实诚。
双方对彼此的印象都产生了些许偏差。
第二天,田七在内官监登记了一下自己接下来一个月的职务——打更,然后就回到了十三所。
十三所建在紫禁城外,是太监们的住处。皇宫里的大部分太监都住在十三所里,只有值夜班的或是经常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太监,才有资格住在紫禁城内。田七搬进紫禁城不过半月,就又搬出来,说起来挺丢人的,不过还好,她脸皮够厚,也就不当回事。
田七回到十三所,发现老巢还没有被占,甚好甚好。同屋一共住着三个人,其他两个都不在,她回到房间蒙着被子大睡特睡,紧着白天补眠,晚上好去受罪。
一觉醒来,睁眼看到门前挂的藏蓝色棉布帘子在晃,过了一会儿,由帘子旁边探进来一颗脑袋。
田七:“……”
她好像又忘记闩门了。
那颗脑袋看到田七醒了,龇牙一乐:“狗小子!”
田七赶紧下床把他请了进来,嘴里说道:“师父!今儿刮的是什么风,怎么把您给吹来了?您不在德妃娘娘跟前伺候吗?”
“我出来办差,正好过来瞧瞧你。”那人由田七搀扶着进来坐下,田七赶紧给他倒茶,他说道,“你别忙活了,我待不了多大工夫,咱们爷俩说会儿话。”
来的这人叫丁志,是田七打一进宫就跟的师父。丁志原名叫丁志远,后来当了太监,觉着这名字听起来颇讽刺,不管志向多远大也还是个太监,于是他干脆改了名叫丁志。
丁志现在是御用监的少监,从四品,离太监只有一步之遥。
“太监”是宦官们的俗称,在宫中也是官职名,宦官做到头儿了,就是太监,正四品。
内官们虽大部分由二十四衙门统领,各有各的级别和职责,却也经常兼着后妃身边的差使,原本的职责反倒退了后,谁让妃子身边赏赐够厚呢。当然,也不是所有主子都有钱,没钱的那些自然没人上赶着去,只能由内官监来指派。田七和丁志都是一身兼二职,更厉害的,像盛安怀,一人兼数职。
丁志现在伺候的是德妃。德妃比皇上还要大两岁,模样不是最出挑的,年纪也大了,所以改走贤德路线,虽膝下无出,皇上却还记得她,每一两个月总要去她那里转转。
田七使唤一个小太监拎来一壶热水,现沏了茶端给丁志。
丁志把茶盖掀开一看,浅碧色的茶汤清亮通透,似一碗透明的翡翠,翡翠中漂漾着一簇茶叶,已经被泡得舒展开来,叶片饱满丰厚,碧绿如鲜。他闭眼深吸一口气,馨香扑面,登时精神一振。
“庐山云雾,”丁志睁开眼睛,“这个好!你小子就是个金耙子,什么好东西都不会落下,这又是从哪儿弄来的?”
田七挠了挠头,笑道:“还不是没了的昭仪主子赏的,我知道您好这个,早想拿给您,可惜赶上昭仪主子出事,我一时忘了。”
丁志掀着茶盖缓缓地划着茶碗,轻轻地吹着气,还沉浸在云雾茶带来的清爽怡人的感觉中,随口应道:“看来你在宋昭仪那里混得不错。”
“不错是不错,可惜好景不长。”田七失落答道。
丁志闻言,放下茶碗,劝她道:“要我说,你也不必气馁,这个死了,还有下一个呢,后宫里总会有得志的,你小子会来事儿,有前途,只要搭上条好船,站稳了脚跟,总会有出头之日。”
田七摇了摇头:“我的好师父,您是不知道,我搭哪条船,哪条船翻。”说着,朝丁志比了三根手指头,“三个了,说实话,我真有点心灰意冷。”
丁志回想了一下,确实如此,他顿时同情起田七来,开始给她出馊主意:“要不你测测八字去?御膳房的老刘好像会测这个,你去试试?”
“别提了,我早去过了,他说我八字儿太硬,克主。”
“那怎么办?”丁志也为这个徒弟着急,“有没有破解的法子?”
“没事儿,”田七摇了摇头,“其实老刘的话也不靠谱,他还说我是娘娘命呢。”
丁志听罢嘿嘿笑起来:“这家伙还真敢胡诌。要是个宫女也还罢了,你这卖相兴许真能混个小主子当当。”
说到宫女,丁志的话题开始往歪路上带。哪个宫女好看,哪个宫女好上手,如数家珍。田七听得头皮发麻,干脆告诉丁志她昨天冲撞了皇上,被罚打更。
丁志果然惊讶地问道:“怎么回事?”
田七便把昨天的事情对丁志说了,隐去擦鼻涕的环节,只说自己光顾着哭没看到皇上。
丁志再次对她发表了一番同情,又安慰了她一会儿,接着要走。田七把那包庐山云雾包了一半给丁志,把这师父哄得脸笑成一朵大菊花。
送走了师父,田七也睡不着了,下午在床上发了半天的呆,早早地吃了晚饭,去更鼓房上值了。
三更时分站在门楼上向四处望,就感觉自己是迷失在茫茫大海中的夜船。远处挂着灯笼,在夤夜中散发着团团幽光,像是岸边的灯塔,也像是海雾中窥视的眼睛。
田七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不是吓的,是冻的。半夜正是人元气弱的时候,她还站在高处吹冷风。凉风顺着肚脐灌进肚子里,她觉得五脏六腑像是被凉水泡了一遍,别提多难受了。
皇城内外,千家万户都睡了,只有倒霉催的如她,才会大半夜地爬上门楼,就为敲几下梆子。
打完这一更,田七仰头望了望天。繁星漫天,银月如钩。湛蓝的天空像个倒扣的霁蓝釉大饭碗,碗内沾着星星点点的白饭粒。
她饿了。夜晚熬夜就容易饿,她早该想到这一点的,可惜出来的时候匆忙,没带吃的。
她想起曾经读到“寒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的诗句,当时觉得妙不可言,现在看来,这个人势必要吃饱饭再去倚楼,否则苦不堪言。
田七叹了口气,摸着肚子下了门楼,回到值房。
回到值房时,看到一个瘦弱的太监正捂着棉被歪着,睡得香甜。田七气不打一处来,朝他身上踢了两脚,复又坐在他旁边,扯过被子盖住腿。
田七用脑袋轻轻向后磕着墙壁,心想,明儿一定早点来。
也不知道最近的太监们是怎么了,一个个安分守己得很,更鼓房里受处罚的太监只有两个,另有一个负责监督他们。田七虽紧赶着来,却晚了一步,让另外那人得了先。
先来后到,于是商量好了,他打前半夜,田七打后半夜。
因为白天睡了会儿,所以田七不怎么困,好容易熬到半夜困倦,刚睡着,就被叫醒了:该她打更了。
出门时还迷迷瞪瞪的,等爬上门楼,早就醒了——冻的。
现在打完三更,田七回来也不敢睡。她跟值班的太监不熟,怕对方不上心准时叫她,倘若睡误了点,又是一宗罪,指不定到时候倒霉成什么样。
得了,熬着吧。
田七怕自己忍不住睡过去,因此困得不行了就去外面转一圈,等困意被冷风吹散再回来,然后接着犯困,然后接着吹冷风……
那个罪受的,甭提了!
好不容易挨到五更过三分,终于下了值,她撒丫子跑回十三所,也没心思吃饭,蒙上被子倒头便睡。这一睡就睡到下午,醒来时去厨房找了点吃的垫巴,又包了些,带着些零碎和吃食跑去更鼓房等着。
就不信这次你还能比我早!
那人果然还没来,田七有点得意。
和她一块儿被罚的这个人叫王猛,人长得一点也不猛,瘦得跟逃难的灾民似的。田七一看到他就下意识地想给他点饭吃。
就这么个弱鸡,还敢跟她田大爷抢先,反了他了!
田七提前带了两本话本子,一边看一边等,快上值时把王猛等来了,他也没说什么,坐在田七身边,抄起另一本话本子来看。
田七:“……”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对方如此镇定,她也不好意思小肚鸡肠,看就看吧。晚上打完自己那通更,她把另外一本话本子也扔给王猛,揣着胳膊猫在一旁想睡会儿。
然而半点困意也无。她白天睡得太多了。
与她相反,王猛浑身都是困意,走路都眯着眼,一步三摇。他打完更,怕自己睡着,和田七一样,坐一会儿就出去转一圈。
田七看着感同身受,有几分快意,却更多的是不落忍。大家同病相怜,真没必要互相踩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算是一个好心人。于是她对王猛说道:“我白天睡够了,要不我替你打吧。”
要是有人对田七说这种话,她一定会先怀疑,接着犹豫,继而推辞。可是眼前这小弱鸡,听到此话,道了声谢,倒头就睡。
一瞬间鼾声就响起来了。别看人长得不威猛,打呼噜倒是挺威猛,简直像是春雷砸在炕上。田七几乎能感受到墙壁的轻微震动。
她觉得自己纯粹是吃饱了撑的多说这么一句。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也不好意思趁机使坏。反正也不困,帮忙就帮忙吧,就当日行一善了。
这个时候她压根儿就不会想到,自己这一举动会给自己带来救命的机会。
下了值,田七照例直奔十三所老巢,补眠。可惜刚睡了没一会儿,就被人拎起来。她睁眼一看,这人认识,是乾清宫的太监。
御前的太监来她这里做什么?田七一瞬间有点不妙的预感。
那太监说道:“皇上传你问话,赶紧的吧。”
田七脑子嗡的一声,慢吞吞地下炕穿鞋披衣服,一边从一个小炕箱底下翻出块碎银子塞给他:“劳驾您跑这一趟……皇上怎么想起我来了?”
对方把银子塞回到田七手中:“你见到皇上就知道了,我就是个传话的,别的不清楚。”
田七明白了,不能透露,这事儿应该小不了,且准不是好事儿。她寻思着,自己在更鼓房没出纰漏,难道是皇上后悔罚得轻了,想再加点?
这可就难办了。
一路惴惴不安地跟着小太监来到乾清宫,田七被盛安怀引到暖阁,对着纪衡跪拜见礼。
纪衡扫了她一眼,就没再搭理她。
一动不如一静,皇上没说话,田七就老老实实地跪着,一言不发。在紫禁城当了七年的太监,她其实是一个特别懂规矩的人,现在跪着愣是能挺着腰纹丝不动,她也不怕膝盖疼。
纪衡正在看一本书,看到精彩处,不愿被打断,所以一直没理会田七。
田七的目光在四周晃了一圈。偌大的暖阁没别人,盛安怀候在外面。龙床很大,明黄色的帐子钩起来,隐约可见上头绣的同色龙纹。田七十分好奇,这么亮的颜色,皇上晚上能睡踏实吗。
纪衡歪在炕桌前,把一个枕头压在腋下,肩膀靠着桌沿;双腿并拢自然地横在炕上,靴子也没脱下来,鞋帮正好搭在炕沿上。
从田七这个角度来看,他正好是侧躺在她面前。柔软的衣料贴在身上,勾勒出他身体的线条,腰部现出一个自然的凹度,腰间挂的一块玉佩垂下来,明黄的穗子铺在炕上。他的双腿叠在一起向外伸展,看起来修长又笔直。
田七脑子里瞬间蹦出一个成语:玉体横陈。
咳咳咳咳咳……这种亵渎圣体的念头让田七颇为惶恐。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纪衡突然撩眼皮看了田七一眼。
田七脸一红,慌忙低下头。
纪衡便继续看书。室内一时安静得只剩下翻书声。
暖阁里暖和舒适又安静,没有凉风可以吹,田七一开始还警醒着些,到后来脑子就渐渐地有些沉了。
按她正常的作息算,这会儿正该是她呼呼大睡的时候。熬了夜的人又会特别累,脑子昏沉,自制力下降。
纪衡翻着书,突然听见室内竟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他愣了愣,放下书,左右看了看,最后目光定在跪在地上垂着脑袋的某人。
就这么睡着了?还打呼噜?
纪衡简直不敢相信,他起身下地,走至田七面前,蹲下身看她。她双眼闭着,呼吸平稳,两颊泛着淡淡的红,看来是真的睡着了。秀眉深锁,似乎睡得不大舒服。
——能够跪着睡着,本身就是身手了得了,又怎么会舒服。
纪衡仔细端详着她的脸。鹅蛋脸面,肤色白皙,透着润红。额头饱满,双眉细长清俊。睫毛修长挺翘,弯弯的弧度透着那么一股活泼。鼻子小巧柔腻,双唇嫣红丰润,唇形精致,不用点胭脂,却是胭脂难以描画出来的。
这面相,怎么看怎么清贵,却长在一个太监的脸上。
纪衡遗憾地摇了摇头。他伸出手指拨了拨她的长睫毛,她挤了挤眼睛,却没有醒。
看来实在是太困了。她垂着头,脖子弯着,压着下巴,导致鼾声形成。
人长得秀气,打的鼾声也秀气,低低的,像是廊下慵懒安卧的猫。
纪衡站起身,想起之前有人向他打的小报告,不禁摇了摇头。宋昭仪的早产来得蹊跷,死得也蹊跷,后宫中主事的妃嫔查不出来,他只好亲自接手。本不觉得田七有嫌疑,但是昨天有人进言说这太监与别宫太监过从甚密,加之宋昭仪确实是在田七到来之后才开始出现早产的征兆,于是纪衡便想把她叫过来问一问。
却没想到她就这么跪着睡着了。
从来没见过如此胆大包天的奴才,但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一个问题:这个人心里没鬼。倘若她真的与宋昭仪之死有什么牵扯,无论伪装得多么好,也不可能在驾前睡得这么沉。
于是纪衡没等问,就先相信了田七。他踢了踢田七的膝盖:“起来。”
田七咂咂嘴,继续睡。
纪衡只好捉着她的后衣领把她提起来。田七缓缓睁开眼睛,看清映入眼前的那张脸,登时吓得头发几乎竖起来,瞪大眼睛看着他。
眼见此人的眼睛从横着的两颗枣核一下变成杏核,纪衡不禁好笑,心情好也就对她的失仪不予追究。他放开她:“你回去吧。”
田七不知道自己这一睡睡出了怎样的信任。她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皇上唱的是哪一出,又有点后怕,她好像又干傻事了?
不管怎么说,这次可以平安退身。田七觉得皇上虽然是个人来疯,但是心地好,大度。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将把后两项一笔一笔地画上好多叉。
第三天去更鼓房上值,田七和王猛也有些熟了,彼此分享了话本子和吃食,坐在一处聊天。
王猛在酒醋面局当差,别看这衙门的名字不够上档次,却也是个能捞好处的地方。因此虽然他品级不如田七高,也收获了田七的嫉妒。
这小子因得罪了人,被打发到更鼓房。这种理由是内官们获罪的普遍原因,相比之下田七的获罪原因就有点骇人听闻了。
什么,冲撞圣驾?!
不独王猛,连监督他们的太监听说此话,都瞪大眼睛,摇头感叹田七不幸。不过她也是幸运的,毕竟冲撞了圣驾,到头来连板子都没挨,可见这小子背字儿并没走到底。
倒不是说皇上有多凶残,这里头有一个缘故:皇上他讨厌太监。
之所以讨厌太监,完全是先帝爷给这个儿子留下的心理阴影。死去的那位皇帝在朝事上是个甩手掌柜,这也就罢了,他还培植宦官势力,致使宦官坐大,手握重权,在朝堂上横着走,百官也要看他们的脸色。
太不像话。
太监眼里都是钱,哪里会治国,一朝让他们得了势,必然要干些令人发指的坏事。朝上那些苦读十载考上来的官员对这些太监又嫉妒又鄙视,还很无奈,必要的时候还得讨好这群阉竖,实在是苦不堪言。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当年有个一手遮天的大太监,跟贵妃娘娘暗暗勾结,天天给皇帝上眼药,想劝皇帝废储,改立贵妃娘娘的儿子为太子。
差一点被废的那个太子就是今上。
这下梁子可就结大了。
你说,皇上能喜欢这群阉竖吗?
所以后来皇上登基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铲除宦官势力,以司礼监秉笔大太监为首,领头的那些太监一个没跑,全部人头落地。行刑那天大理寺卿亲自监斩,京城里万人空巷,都跑去看杀太监。朝野上下一片叫好声,皇上的威望就是从那时候建立起来的。虽然大家没有明说,但是都很默契地达成共识:
你比你爹强多了!
皇上登基时才十八岁,之后打了这场漂亮仗,直接把权力收回到自己手上。大臣们见识了他的手腕,也就不敢搞什么幺蛾子,一个个乖得很。于是皇上虽然是少年天子,却没遇到大多数少帝初登基时所面临的难题:怎样与老臣和谐相处。
到今年,皇上已经登基五年了,这五年间许多东西改变了,却有一点从未改变:他讨厌太监。
综上,在这样的背景下,田七只是被皇上打发来更鼓房,可见他手下是多么留情了。
田七有点意外。她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行径,拿皇上的衣服擦鼻涕,在皇上面前睡大觉,这些怎么看怎么是罪无可恕,掉脑袋也不为过,怎么皇上对她就如此宽恕呢?
一旦出点事儿,有些人喜欢从自身找原因,有些人喜欢从别人身上找原因。田七这两种都不算,她才不管谁对谁错,她喜欢举着放大镜扒拉着找阴谋。
皇上不会是想憋个大的吧?
于是她就有点不安了,又自我安慰着,皇上九五至尊那么忙,才不会无聊到追着一个小小的监丞找别扭。
王猛看到田七的表情跟走马灯似的一会儿一个样,不知道她的心思转了几道。眼看着要打一更了,他推了推田七:“嘿,该打更了。”
今儿田七依然到得早。不过她反正白天睡够了,估计到了后半夜也睡不着,于是摆了摆手:“你打前半夜吧。我一整晚不用睡。”
王猛又没跟她客气。
五更三分,下了值,田七低头紧走,王猛却追上来,跟在她身边。
见田七没搭理他,王猛低声说了句:“知道吗,你快没命了。”
田七猛然顿住脚,她揉了揉眼睛,问道:“是我没睡醒还是你没睡醒?”说着转身又要走。
王猛跟上来,说道:“我是觉得你这个人不错,所以想帮你一把。”
田七快困死了,懒得搭理他的胡言乱语。于是王猛就这么一路跟到十三所,还很不礼貌地跟进了田七的房间。
一进房间,他对田七说:“你把腰带解下来。”
啪!
未等细想,田七的手先一步反应,甩了他一巴掌。
王猛捂着脸,有点委屈:“你不会以为我要非礼你吧?你觉得一个太监要怎样非礼另一个太监?”
田七摸了摸鼻子,看着他脸上迅速浮起来的红肿,有点愧疚:“你到底想干吗?”
“你把腰带解下来,我先确认一下。”
田七只好听从此话,解下腰带递给他。
“剪刀。”
又递给他剪刀。
王猛坐在桌旁,将腰带边缘的针脚挑开,对着桌面抖了抖,抖出一些粉末。
田七有些奇怪:“这是什么?”
王猛沾了些粉末,放在鼻端嗅了嗅,又尝了尝,说道:“这里边有桃仁和红花,是去淤通经的;有麝香和泻叶,是性寒促泻的;有斑蝥和商陆,是有毒的。除了这些,还有别的,配在一起研成细粉,塞在你的腰带里。”
田七虽不懂药理,这几句话却是听懂了,一瞬间白了脸色。
王猛看了她一眼,总结道:“总之,这些药对孕妇来说是大大地不利,宋昭仪小产,大概原因正在于此。”
田七两腿发软,摸了张椅子坐下,声音飘忽:“你怎么认识这些东西?可做得准?”
王猛点了点头:“跟你说实话,我家原是行医的,后来犯了罪,我才被迫进宫做了太监。这些药我从小就辨认,虽多年不碰,却也还识得。”
田七看着桌上那被拆开的腰带,心口一片冰凉。是她,是她害死了宋昭仪。宋昭仪待她那么好,却没想到是引狼入室,她竟是她的灾星。
宫里头人情淡薄,交心的少,算计的多。田七虽是有目的地接近宋昭仪,但也是真心地想伺候好这个主子。现在突然发现,原来害死宋昭仪的正是她,田七觉得造化真是弄人。感觉到脸上发痒,她摸了摸,竟然是泪水。
王猛叹了口气,说道:“你别急着哭,先想想怎么办吧,”他用手指挑起那条腰带,“你被人利用了,现在是百口莫辩,倘若这个东西被拿到御前,你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田七抹了把脸,她拿过那条腰带,抖了抖,又抖出好多粉末。
这些粉末是一格一格地絮在腰带里的,估计抖也抖不干净。田七攥着腰带,对王猛说道:“谢谢你。”
王猛摆了摆手:“别客气。你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田七点点头:“我知道。”要是想害她,也就不会告诉她了。
接下来的事儿王猛不想掺和,于是告辞了。田七也没了睡意,盯着那条腰带发呆,心念电转。
这腰带是她师父丁志亲手拿给她的。她升了监丞,丁志去帮她领了新衣物。
丁志是德妃的人。
德妃不得宠,宋昭仪得宠。德妃没有孩子,宋昭仪怀了孩子。
田七不敢再想下去。丁志虽然名声不太好,但与她有着七年的师徒之情,总不至于亲手把她推进火坑吧。
可是这皇宫之中,除了钱和权,又有什么是靠得住的?连父子和兄弟都能相残,更何况师徒?
不过单凭这条腰带就断定丁志利用她,也站不住脚。田七又不能拿着腰带去质问,去了,就是把把柄亲手递到人手上。
算了,师父的事儿先不说,眼前最重要的是怎么解决这条腰带。抖是抖不完,洗也洗不掉——甭管洗得多干净,行家还是能认出来。
最好的办法是毁尸灭迹。可是内官们发的衣物都是有定制的,监丞的腰带和长随的腰带不一样,她把这一条毁了,再去哪里找一模一样的?去针工局要?不相当于不打自招吗。
田七突然想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她现在是被人利用了,如果利用她的人再告她一状,她怎么办?当完了刀又当替罪羊?
不管她是不是无辜,只要这事儿捅出来,她的命就到头了。皇上就算再大度,也不会放过她。
考虑到现在皇上的态度,那背后的主使确实也很需要这个替罪羊。
怎么办?!
田七觉得自己站在了刀尖儿上,小命直打晃。
第2章 化险为夷
太液池岸边种着一排垂杨柳。这时节春气伊始,柳树还没发芽,但浑身上下已经渗透入生命的气息,枝条的表皮也由干枯泛起光泽,变得柔韧。春风吹过,柳条迎风轻摆,繁而不乱,离远了看,像是一头乌蒙蒙的秀发。
田七背着手,在这一头一头的秀发下穿行。
她当然不是来赏春的,面临着生死危机,她没那个闲情逸致。
太液池的冰已经完全化了,湖面平亮如镜,微风掠过,掀起一波细细的水纹,鱼鳞一般,顺着风向着湖心滑去。
天边已经亮起鱼肚白,但太阳还没出来。整个世界冷冷清清的,早起上值的内官和宫人们偶尔路过,眼中还有些惺忪,不自觉地张口打个哈欠,呵气成雾。这些天起了倒春寒,空气凉浸浸的,激得人太阳穴发紧,一个个袖着手低头猛走,恨不得脚下生风,好早一点进到屋内。
因此也没人注意到田七。
田七走到一个偏僻处,左右张望一番,一咬牙,表情视死如归一般,猛地扎进湖中。
湖面溅起两尺多高的水花,有人听到动静,回头张望,只看到湖面上一圈一圈的涟漪,便以为是水鸟扎猛子进了湖,也就不以为意,脚步一刻不缓地走了。
冰凉的湖水浸透衣服,无孔不入,田七被冻得浑身发抖,牙关打战。她心一横,豁出去了,手脚并用在水中划了片刻。估摸着离岸边远了,田七探出头来,解下腰带和衣服扔进水中。衣服是棉的,腰带上镶着松石,这些入了水都会沉下去。
做完这些,田七往岸边游回来,一边拍着水一边喊“救命”。她不是没能力自己爬上岸,只不过做戏要做全套,她“不慎落水”,总该有个证人才好。
果然,有人听到救命声,朝这边跑了过来。几个太监解了腰带拴在一起,抛向田七,田七捉着腰带爬上了岸。
她一边吐着水,一边向几位道谢。
此时田七的形象十分狼狈,浑身湿嗒嗒的,外袍和棉衣都不见了,小凉风吹过来,把她吹了个通透,枯草叶一般瑟瑟抖着。那几个人见了着实不忍,想送田七回去。
田七摆摆手:“不用,你们都已经救了我,我可不能再耽误你们工夫,大家都有值要上,误了你们的点,我还不如直接淹死呢。”说着站起身,“放心吧,这里离十三所不远,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今儿列位救了我,大恩不言谢,回头你们用得着我,我一定万死不辞。”
于是问清楚了几个人的姓名和所属司衙,告辞走了。
回到十三所,田七早就冻木了,赶紧招呼一个小太监提了热水过来,洗澡。她在太监里属于中等级别,住的房间还算宽敞,自己在房间内辟出一个小隔间来沐浴。同屋的太监知道田七的毛病,爱干净,爱洗澡,还不能被人看——据说这人一被人看到裸体就小便失禁。此传言没有被证实过,但是也没人去触这个霉头。
田七洗澡的时候,把胸放出来晾了晾。从十二三岁开始,她的胸像其他女孩儿一样开始长大,当时的感觉,怕羞还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害怕,一旦被发现是女的,她绝对会小命不保。于是她想了各种办法裹住,穿好衣服之后与寻常太监无异。但是把胸裹了不代表它就真的变小,该长的时候依然在长。白天胸口被挤压得难受,田七也不好意思委屈了它,晚上就脱光衣服在被子里放松一下。她怕被发现,就在床四周立了木架,吊起帐子,把木板床改造成一个简单的架子床,晚上睡觉时放下床帐。然后又放出传言,说自己一被看光光就会小便失禁。
如此一来倒是相安无事。说实话,没有人会对太监的身体感兴趣,虽然太监里头容易出变态,但变态的永远是非太监人群。
洗完澡,田七又自己弄了点姜糖水来喝。但是由于她这回冻得太狠了,热水澡和姜糖水都无法拯救她,下午时分,她开始打喷嚏,脑袋晕乎。
这个时候,御前的太监又来了,说皇上传她去乾清宫问话。
田七偷偷拍了拍胸口,暗暗庆幸自己先走了一步棋。
皇上现在没在暖阁,而是在书房等她。田七行了礼,起身垂首而立,眼睛盯着地面,规规矩矩地等着问话。
地面是汉白玉的,雕着吉祥莲纹,干干净净,缝隙上半点尘土不染。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她依然十分紧张,心跳咚咚咚的,压也压不住。脑子又沉沉的,反应不如平常快。
纪衡从书案后抬起头,打量了她一眼。她低着头看不清脸,身条纤细,穿着鸦青色公服,更把人衬得清瘦伶仃,虽如此,却并没有顾影自怜的意思,反透着那么一丝淡然与倔强。
他突然想到攀在悬崖上的酸枣树,看起来细弱不堪,却年年开花结果。
越是卑微,越是顽强。
纪衡站起来,走至田七面前。
“你抬起头来。”他命令道。
田七听话地抬头,目光平视,看到他的下巴,以及一段脖子。他今儿的便服是深红色的,领子是黑色,领下露出一圈白色中衣,白色的交领口衬得脖子修长白皙。
“抬起头,看着朕。”纪衡重新下了一遍命令。
田七便抬头看他。说实话,她虽然见过皇上不少次,这一次却是真正认真地看他。额头光洁饱满;俊眉黑而清,根根分明不杂乱,长长地斜飞入鬓;细长眼微微眯着,目含精光;高鼻梁,薄唇,肤色白皙如玉……长相自然是一等一地好,难得的是整个人的气质温润平和,贵气内敛。
田七欣赏纪衡的脸时,后者的手摸上了她的腰。田七心头一紧,僵硬着身体一动不敢动。
纪衡低头观察着田七的表情,目光平静。眼前人一脸憔悴,目光迷蒙,鼻子红红的,莫不是病了?
他的手指搭在她的腰上,春天的衣服还很厚,却遮不住她纤细的腰肢。手顺着腰带摸,摸到带扣,轻轻一挑,解下腰带。
田七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脸颊浮起两朵霞红。
纪衡放开田七,退开两步打量她。嗯,她确实紧张了,不过好像是因为……害羞?
盛安怀走过来,接过纪衡挑给他的腰带,过了一会儿又进来,回禀道:“皇上,奴才和太医仔细验过了,什么都没有。”
纪衡坐回到书案后,盯着田七,问道:“你有几条这样的腰带?”
“回皇上,一共发了两条。”
“另一条呢?”
“丢了。”
纪衡眯起眼睛,目光渐渐有些冷。
田七赶紧跪下来:“奴才也是情不得已,请皇上恕罪!”
“情不得已?”
“是。奴才今儿早上不慎落入水中,因还穿着棉衣,浸了水太沉,坠着不得上岸,奴才只好把衣服脱了丢进水里,又经太液池边经过的同僚们搭救,这才捡回来一条性命,那些人可以为奴才做证。之后腰带和衣服一起沉入水中,再找不回来。奴才不知道皇上要腰带做什么,也不敢揣测圣意,皇上您要是需要,这一条尽管拿去,倘若不够,针工局想必还有很多。”
纪衡直勾勾地盯着她:“你倒是大方。”
田七吞了一下口水:“谢皇上夸奖。”
纪衡看到她厚着脸皮把嘲讽当夸奖的样子,有点来气,挥了挥手:“下去吧,自己去针工局,缺什么领什么,今日之事休向旁人提及。”
“遵旨。”田七爬起来,麻利儿地出去了。
纪衡看着书案上的一张字条,上头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田七腰带内有乾坤。
这是一封匿名告状信,告状的人怕被认出字迹,是用左手写的。信的来源他已下令查了,只是对方既然敢写,想来就有把握不被查到。
至于田七的腰带里是不是有乾坤,纪衡觉得答案该是肯定的。告黑状的人不会冒着自己被揪出来的危险胡说八道,说得又如此明了,那么就应该是十分确切。
今天把田七拉过来一查,知道她落水,腰带弄丢,纪衡就更坐实了这个猜测。
田七腰带有问题,与宋昭仪之死有关。
但凶手不是田七,因为如果真的是她所为,那腰带早该在宋昭仪死时便被处理掉,不会等到今天。
也就是说,这太监被人算计着利用了,又被扣了个黑锅。
她倒是有几分聪明,提前发现了,又不声不响地处理掉罪证,还让人揪不出错儿。
纪衡的手指悠闲地敲着桌面,突然想起她傻大胆似的在御前睡大觉的一幕。他心想,这个奴才不错,该聪明的时候够聪明,该傻的时候也够傻。
复又想到方才她被他解开腰带时羞得满面飞红,目光躲闪,小姑娘一样。他勾着嘴角,摇头笑了笑,一抬头,命令盛安怀:“去,找个太医,给田七看看。”
回到十三所,田七仔细咂摸了一会儿,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对劲。皇上二话不说上来直接解她腰带,说明他得到了确切的消息知道她腰带有问题,在这样的前提下再一看她的落水,就显得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想到这儿,田七的心又悬起来。
紧张了一会儿,又觉得反正皇上已经把她放回来了,说明她暂时安全。如果皇上回过味来要收拾她,那也是她无力改变的。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她就等着吧。
果然,没一会儿就把事儿给等来了。
也是她运气好,觉着屋里虽暖和,却有些闷,于是把窗户支开来透了会儿气。透过窗缝,离挺远她就看到盛安怀由一个太监引着朝这边走来,他身后还跟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小木箱,下巴颏儿一撇胡子,证明这不是个太监。
连盛安怀都出动了,田七觉得皇上很可能已经发现玄机,所以派这个心腹来索命了。她吓得在屋里团团转,耳听得外面交谈声由远及近,一个说“是这儿吗”,另一个答“就是这儿,您请这边走”,接着,门被咚咚叩响。
虽然嘴上说着听天由命,但坐以待毙不是田七的风格,她赶紧翻窗而出,把窗子放下来,接着趴在窗下听着屋里的动静。
盛安怀敲了会儿门,见无人应答,干脆一推门走了进来。
屋里边没人。盛安怀心思细,他走到田七床前,发现被子是展开的,伸手摸了摸,尚有余温。
这说明人刚离开不久。
把他们领过来的太监见盛安怀不高兴,于是赔笑道:“盛太监亲自来看田七,真是折杀那小子了。我才见他回来,想来是刚出去。不知道您来找他有什么贵干,倘若方便透露,回头我一字不差地转告给他,也能不耽误您的事儿。您在御前里里外外地忙活,若是让那臭小子拖着。皇上若是一时不见您,怪罪下来,一百个田七也担不起。”
盛安怀神色稍缓,答道:“也没什么,田七祖上积德,皇上亲自下了口谕让太医给他瞧病,我这不就赶紧带人来了,却没想到他竟不在。”
田七趴在窗下,听到这里,悄悄拍了拍胸口,还好还好,不是来赐死的。不过……太医是万万不能看的,一旦诊出她不是纯种太监,那就离死也不远了。
于是她刚刚落下来的心又悬起来。田七发现自己这些日子真是流年不利,麻烦一个一个接踵而至,都不带歇口气的。回头一定找个庙烧烧香,去去晦气。
里边盛安怀又和那个太监聊了几句。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回来,他也不敢久坐,干脆让太医继续等着,他自己先回乾清宫了。
田七坐在墙根下想了一会儿,起身回了房间。看到屋里的太医,不等对方询问,她先倒打一耙,问他是干什么的。
太医把事情说清楚了,又问他是谁,田七什么时候来。
“我叫王猛,田七刚刚出去了,你等着,我把他给你找回来。”
她说着,转身出门去了王猛的住处,直接把补眠中的王猛从被窝里拎出来。王猛揉着眼睛,迷茫地看她。
田七捉着他的衣领,一路拖着走,边走边说道:“我看你身子骨弱,所以找了个大夫给你看看,一会儿你什么都别说,只管看病。”
“我自己就是大夫。”
“闭嘴。”
王猛本来就是一个不擅长拒绝的人,他连别人的客气话都经常照单全收,这会儿田七稍微强势一点,他果断闭嘴。
就这么打劫似的把人给拖回自己房间,看到太医,田七指着王猛说道:“行了,人到了,您给看看吧。”
太医仔细给王猛切了脉,看了看眼睛和舌头,又在他肚子上的几个穴位按了按,最后摇头说道:“你的肾脏和脾脏都不好,身子以前亏空过,现在坐下病根,要慢慢调理,急不得。”
王猛低头道:“你说的这些我知道,可是买药不得花钱吗。”
太医叹了口气:“我看你也不容易,反正这回是皇上的旨意,我索性给你开点好药,直接拿着药方去太医院领,不用花钱。”
王猛瞪大眼睛:“你说——”
田七及时按住了他的嘴巴,扭头对太医说道:“麻烦您,多开点。”
太医想了想,开得太多怕被清查出来,没必要给自己惹麻烦,于是他开了两个月的,又说道:“药方大致是这样,吃完之后看情况再增减一二。你还年轻,长期吃下去,过个几年,应该就能调理过来。”
王猛被田七捂着嘴巴无法发声,又被田七按着脑袋猛点头。
送走太医之后,田七拍了拍胸口,总算又一次化险为夷。这几天过得真刺激,时不时就在生死线上溜达一圈,她的心脏都跳出羊癫风来了。
王猛却不满意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田七揽着他的肩膀:“好兄弟要同甘共苦,欺君之罪,有你的一份儿,也有我的一份儿。”
“欺君!”王猛的眼睛瞪圆了。
“别紧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还能混些药吃,何乐而不为。”说着,田七弹了弹那张药方,“回头我去给你领药。”
“就算我上了贼船,你也得把话说清楚,好让我心里有个底。”
田七只好把事情简单地给王猛说了一番。
王猛有些奇怪:“太医给你看病是好事,你怎么不愿意?”
“我这不是想着你呢吗。”田七胡诌道。
王猛有些半信半疑。
田七心里头有点过意不去,翻箱倒柜把压箱底的家当拿出来,还剩一百三十五两七钱银子。她把整的给了王猛,整整一百两的银票。
王猛看着那银票上的数字,眼睛有些发直。说实话,并不是所有太监都像田七一样能攒钱,王猛虽在一个不错的衙门待着,却没多少闲钱。
“你什么意思。”王猛把银票还给了田七。
田七又塞回来:“拿去买药吃,加上太医开的药,差不多够吃一年的,一年以后我赚了大钱,再给你买更好的。”
王猛鼻子有点发酸:“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救了我,我今儿还利用了你,所以我又得报恩,又得给你赔不是。这点钱,不够。”田七实话实说。
在更鼓房待了一个月,田七重新做回了都知监监丞。
都知监是二十四衙门里的“下下衙门”,属于没有半点油水可捞的地方,这也是田七之前能够顺利升职的主要原因。许多人躲这个地方还来不及,她上赶着往前凑,就好像一头痴痴傻傻的肥羊主动亲近老虎,自己想不开能怪谁。
其实都知监以前不是如此,这个衙门曾经管着如今司礼监和内官监的一部分职责,也有风光的时候,不过那些都是光辉岁月,现在都知监的主要工作是在皇上出行时清道跸警的。
但凡圣驾过处,总要先有两排小太监去前路上鼓巴掌,意在警惕这条路上的人:皇上来了,赶紧走开!
田七干的就是这个。
虽说这也是一个接近圣驾的机会,但是在皇上面前露脸的概率微乎其微。你可以因为有眼色会来事儿,或是嘴巴甜会拍马屁而受到注意,但是,你听说过因为巴掌拍得响亮而被皇上盯上的吗?
再说了,经过之前那些事儿的闹腾,田七暂时也没心思拣高枝。所以她的巴掌拍得不响也不亮,跟旁人无异。
然而纪衡还是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了她。
这天朝会时间长了些,下朝的时候已是旭日冉冉。东方布满了朝霞,像火烧云一样彤红,但比火烧云多染了一层亮金色,显得朝气勃勃活力十足。太阳像是刚从炼炉里取出来的一枚铁丸,笼着红光,散发着灼灼的热量,烘散黎明时的那几分凉气。
整个世界都暖融融起来。
御驾从皇极门回来,一直往慈宁宫的方向而去。纪衡坐在龙辇之上,背着朝阳而行。前面一溜小太监鼓着手掌开道。
纪衡的目光向前面随意一扫,视线聚拢在某一处。
青色的公服,纤细的身条,腰杆子尤其细,却挺得笔直;扬着头,轻轻击掌,手指也是细细的,白皙通透,阳光漏过指缝,像是在指尖上打了个绕,亮亮的,十分夺目,使人移不开眼睛。
这种简单的事情,他做得十分专注,腰背笔直,身姿挺拔,像是一竿翠竹。
纪衡心里涌过一个念头。
这么好的奴才,一定得放在御前。
听说自己被调到御前时,田七简直不敢相信。她没托人,也没花钱,最近又倒霉,突然听说天上掉了个大馅饼,第一反应是这馅饼有毒没毒。
然而盛安怀说了:“这是皇上亲自下的旨,御前太监那么多,鲜有人能得这份儿尊荣,你小子还不赶紧领旨谢恩。快跟我走。”
田七连忙觍着脸笑道:“小的谢主隆恩……谢谢盛爷爷。”
盛安怀四十多岁,因没有胡子,看起来像三十多岁。但是宫中赶着叫他爷爷的太监数不胜数,十八岁的田七不算夸张,还有三十八岁的也厚起脸皮这么喊,谁让这位是御前首领太监呢,必须讨好。
所以眼下被田七叫“爷爷”,盛安怀也不觉违和。他用拂尘轻轻敲了敲田七的头,笑道:“你小子,还真有几分能耐。”
“哪里哪里,都是多亏了师父的教导,还有您的指教。”田七挠了挠头,又问道,“那什么……我多嘴问一句,皇上他为什么要调我到御前?”
盛安怀有些奇怪:“你不知道?”
田七摇了摇头,看到盛安怀怀疑地看她,她赶忙辩解:“这个,我有多少斤两,能越过您直接找到皇上的门路?就算我真能往御前递上一句半句的话,但您在皇上跟前是这个,”说着,竖起大拇指,“您能一点不知道?”
这几句马屁拍得熨帖,盛安怀也就放下疑虑,嘱咐了她几句,领着她去乾清宫了。
由于不知道田七的底儿,皇上又没说明白,所以盛安怀不知道该给田七安排什么差使,索性把他放在值房先领着闲差,听候调遣便是。皇上要是想起他,让他干什么,也方便支使。
御前太监的差使基本分两种:一种是职责明确的,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该你管的一个指头都不用碰,比如司设的、奉膳的、看门值夜的;另一种就是像田七这样,没有确定要干什么,有什么临时要派的事儿,直接点他们。
第一天,田七只见了皇上一面,给他行了礼,之后就一直在值房等着,什么差事都没有。
好嘛,清闲是清闲了,可是没差事相当于没钱赚。哪怕给各宫跑个腿传个话,即便对方是个选侍,也不可能让御前的人空手而归不是?
田七又是个眼睛镶金嘴巴嵌玉的,赚这些钱她特别在行,现在让她闲下来,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敛财,难熬!
其实盛安怀不给田七安排差使,并不是有意针对她、给她下马威。盛安怀是个人精,既然皇上亲自下旨要人,说不好皇上还惦记这太监几分,他得打量着皇上随时传唤田七,因此前几天没让她干别的事儿,光在值房等了。
等了几天,等到了清明节。这一天的活动比较多,首要的就是祭陵扫墓。一大清早,纪衡带着随侍、护卫以及大理寺分管祭祀的官员们出发了。皇陵修在京城往北四十多公里的天寿山里,此处群山环抱,景色宜人,是风水绝佳的万年寿域。纪衡他爹、他爷爷以及他的先祖们,都躺在这里。
田七跟着其他太监一起随驾,谨小慎微,大气也不敢出。凡事一旦和死人扯上边儿,气氛总是庄严的。不过田七的心情比表情要雀跃几分,因为她今儿终于摊上差使了——给皇帝打伞。
此时天上飘着绵密的春雨,放目远眺,整个世界像是笼了一层如云如雾的软烟。盛安怀要鞍前马后地忙,还要随时处理各种突发情况,所以不能一直保持在纪衡的视线之内,于是打伞这种事情就交给了田七。
考虑到自己和皇上之间的身高差,为了打好伞,田七只能举高胳膊,虽然手臂发酸,也不敢有任何怨言。
身为九五至尊,扫个墓也比别人排场大,过程复杂。要先行礼,行完告见礼行告成礼,接着还要宣读祭文。
纪衡的嗓子很好,嗓音清越,声线温润澄澈,跟在后面的大理寺官员普遍认为,听他读祭文是一种享受。
但是突然之间,这种享受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折磨。
许多人心下诧异,皇上读祭文怎么会读出颤音儿来?而且还颤得很有节奏,不是行文停顿的那种节奏,而是……每隔相同的一段时间,他都要顿一下,尾音打着飘忽,像是波浪一样抖动。
闭上眼睛听,还以为皇上他在做什么不和谐的运动。
许多人开始惴惴不安起来……皇上不会被走过路过的祖宗们给附上了吧……
纪衡没有被附上。他的神志很清醒,也很愤怒。因为脖子上在很有规律地滴雨水,水滴汇聚,顺着衣领流进去,那滋味,别提多销魂了。
有些本能是理智无法控制的,于是冰凉的雨水一滴下来,他的声音就跟着打战。
他斜了斜眼,罪魁祸首还一脸懵懂加无辜。
田七不知道自己的伞打斜了,整个伞面上的雨水被积攒起来灌进纪衡的领子里。
这时候她的胳膊早就酸得麻木了。
她不知道,但是有人看得清楚。这一幕被平台下离得近的几个人收进眼里,目瞪口呆者有之,心惊胆战者有之,还有些心软的,暗暗为这小太监的小命捏了把汗。
说实话,有那么一瞬间,纪衡真想直接结果了这太监。他是皇帝,当主子的想要谁的命,都不用抬手指头,一个眼神的事儿。
读完祭文,行了辞行礼,纪衡夺过田七手中的雨伞,自己撑着阔步而行。
田七不明所以,唯唯跟上。
盛安怀已经知道了事情缘由,但是他不会为田七求情,因为他暂时没把田七当自己人,觉得值不当为这人费心思。
纪衡一路沉着个脸,心里想着怎么处理这奴才。杀了吧,显得他这当皇帝的太刻薄,好歹是条人命;饶了吧,又不甘心。想着想着,纪衡一扭头,看到田七低着头不知所措地跟在他身边,一副窝囊样子。这奴才不敢往他的伞下凑,倒腾着小短腿追着他跑,肩膀被雨水打湿了一片,帽檐儿上也在滴水,湿答答的,引得她时不时地抹一把脸。
纪衡冷哼,伞却不自觉地往田七那边挪了几分。他觉得自己真是一个仁慈又大度的君主。
圣驾没有回宫,而是先去了离皇陵不远的行宫。背上衣服都湿了,就这么回去,实在难受。
早有人提前去了行宫预备。纪衡到行宫的时候浴汤已经准备好了,行宫里的几个宫女端着用具想要伺候纪衡沐浴,纪衡却一指田七:“你,过来。”他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
田七乖乖地跟着纪衡进了浴房,宫女们放下东西都出去了。
纪衡站在浴桶旁边,抬起胳膊,等着田七上前给他解衣服。他倒要看看,这人能不能发现自己干的好事。
田七当然没发现——第一次亲手去脱男人的衣服,她紧张得要死,又哪还顾得上其他。每脱下纪衡的一件衣服,她的脸就红上一分,等把他的上半身脱完,她的脸早就红成了一个大番茄。
纪衡:“……”
就没见过这么容易害羞的太监。作为皇帝,纪衡身边的下人们自然都是训练有素的,别说太监了,就算是宫女,面对着全裸的他,也能做到眉毛都不眨一下,该干吗干吗。
而眼前,他的裤子还在呢,这不男不女的小东西就害羞成这样,到底是太不把他放在眼里,还是太把他放在眼里?
别是个变态,专喜欢男人吧?
这个念头一冒,纪衡身体一紧。恰巧在这个时候,田七已经做好心理建设,干脆利落地解了他的腰带,他的裤子就这么落下来。
田七蹲下身,想要把纪衡的裤子取下来,然而他呆站着一动不动。她只好一手扶着他的小腿,一手扯着他的裤子:“皇上,请您抬……”
“出去。”
“啊???”
纪衡腿一动,抖开她的手:“出去。”
田七道了声遵旨,果断退出去,一点不留恋。出来之后,她松了口气,接着又有些不安,更觉莫名其妙。这皇上的脾气也太阴晴不定了些,刚才在皇陵时她就不知道他为何而生气,现在又是如此,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里边纪衡自己褪了余下衣物,迈进浴桶,先把小腿洗了一便。刚才被那小变态一摸,他腿上肌肤起了些战栗。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不是厌恶,但也不是喜欢。他的手指细腻柔软,还凉丝丝的,像是上等蚕丝织成的软滑绸缎,一碰上肌肤,清晰的触感从腿上直达心底,让人忍不住想要立刻摆脱。
脑子被一种奇怪的情绪占据着,纪衡也就忘了料理田七这回事。
田七觉着自己果然是霉运还没走到头。到了御前又怎样,伺候皇上又怎样,好处没捞到,反而惹得皇上不高兴,都不知道皇上接下来会怎么收拾她。
她有些泄气,离开浴房自己在行宫附近四处溜达,也不急着找到组织,反正皇上一时半会儿肯定不想看到她。
行宫太大,转着转着,她竟然迷路了。
这头纪衡洗完澡,出来之后发现雨已经停了,云层正在退散,太阳还未出来。
空气清新湿润,春雨洗刷过的世界生机勃勃。
纪衡起了游玩的兴致,便不急着回去。
这附近有一处坡地,坡上种满了杏树。自从唐人杜牧“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一句诗之后,这世界上凭空多出许多杏花村。此处行宫之内,也辟了一块地方专门弄出个“杏花村”,虽然村中几乎没人,只有杏花年年开了又落,落了复开。
这时节杏花开得正好,加上微雨初露,倒很适合赏花。于是纪衡只带了盛安怀,去了杏花坡,在一片粉白色的烟霞之中漫步。
杏花的花瓣是白中透着淡淡的粉红,不像桃花那样艳丽,也不像梨花那样无瑕,但偏有一种小家碧玉式的娇羞。一树树的杏花开得正浓,亭亭而立,在这寂静而孤独的山坡上,怒放起它们短暂而美丽的生命。
地面上落着一层薄薄的花瓣,远看似繁星万点。它们被风雨夹击,香消玉殒,提前委地,只等着零落成泥。
这样凄美的时刻,就该有一个小美人与我们的皇帝陛下来个偶遇。一个花开正好,一个怜花惜花,俩人勾勾搭搭,成就一段佳话。
纪衡也是这么想的。
恰在这个时候,杏林深处响起一阵歌声。声音清冽柔软,又透着那么一股纯净和娇憨。那调子低沉而忧伤,纪衡听在耳里,心中莫名地就涌起一股惆怅。
吾本是,杏花女,
朝朝暮暮为君舞。
看尽人间多少事?
知己只有吾和汝。
吾本是,杏花女,
梦里与君做诗侣。
但愿天下有情人,
总有一天成眷属。
这应是民歌,没什么文采,但是感情直白又浓烈。纪衡听得有些呆,脚步不自觉地循着歌声前行。
盛安怀觉得,后宫之中大概又要多一个小主子了。歌声这么好,人应该长得也不错,难得的是现在这个气氛,太好。
这一主一仆猥琐地前行着,终于,歌声越来越近了。再转过一树杏花,他们就能看到小美人了。
此刻,连太阳都很给面子,突然从云层里冒出来,洒下金色的光,掠过这一片花海,给眼前的景象镀上一层柔美。
纪衡不自觉地把脚步放轻,满心期待地走过去。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太监。
那太监穿青色公服,此时折了一枝杏花在手中把玩,低头边走边唱。杏枝在他手中翻转,花瓣被他残忍地一片片撕扯下来,随手丢在地上。
纪衡:“……”
画面与声音的差距太大,那一瞬间,他很有一种分裂感。
太监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发觉他们的存在。眼看着他一路向前走,几乎要撞进纪衡的怀里,盛安怀只好喝住他:“田七!”
田七顿住脚步,抬头发现了他们。
皇上的脸近在咫尺,田七震惊过度,一时竟忘了反应,捉着杏枝呆呆地看着他。
纪衡竟然也不说话,低头和田七对视。这太监太过臭美,还戴了朵花在冠上,最可恶的是他长得好看,戴花更好看。
但再好看,他也是个太监。
盛安怀断喝道:“还不跪下!”
田七两腿发软,屈膝要跪,然而跪到一半却被纪衡捉着后衣领提起来。她骨架小,长得瘦,分量轻,纪衡几乎没费什么力道,就把她提得两脚离地。
“怎么又是你,”纪衡无奈咬牙,“怎么老是你!”
田七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惹皇上生气,总之他现在是生气了。于是她乖乖地被提着,努力把自己化作一块抹布。她低着头,结结巴巴说道:“参、参见皇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纪衡问道。
田七刚才是乱逛迷了路,看到这里好玩,就多玩了会儿。当然她不敢说实话,于是发挥狗腿精神,答道:“回皇上,奴才是看到此处花开得漂亮,想折几枝回去给您赏玩,不承想您竟然亲自来了。奴才方才一时惊喜,误了见驾,请皇上恕罪。”
盛安怀在心中对着田七比了个中指。拍马屁也要看天分,胡说八道张口就来,看来这小子天赋极高,孺子可教。
纪衡把目光向下移,停在田七手中的花枝上。枝上的花瓣已经被她揪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零星几点,他气得直乐:“秃成这样,你想让朕怎么赏玩?你是想先自己玩个痛快吧?”
田七自然不敢承认,于是胡诌道:“这个,皇上有所不知,奴才把花瓣扯去,为的是留下花蕊。蕊是花之心,花瓣妖娆好看不假,然而花香是从这蕊中散发出来的。花瓣容易迷人眼,蕊香却是骗不了人。所以要看一朵花好不好,不必看花瓣,只需看花蕊。要赏花,就要赏花心。”
盛安怀在心中默默地对田七竖了两根中指。
纪衡把田七放下了。刚才那一番话虽浅显,却颇有理趣。识花如识人,不能被表面迷惑,都要看其本心如何。这太监方才所言,是专指花,还是以花喻人?
纪衡突然觉得这小太监倒有些意思。太监精明者有之,但通透者却少。此人不够精明,偶尔还犯傻,却有一种难得的悟性,只这一点,就比那些蠢货强上百倍。
他意味深长地打量田七,把田七看得又一阵紧张,赶紧双手捧着那秃秃的花枝,献给纪衡:“皇上,请笑纳。”
盛安怀:不要脸!太不要脸!
纪衡欣然接受了这不要脸的花枝,他持着它敲了敲田七的脑门:“你喜欢戴花?”
田七早忘了自己往帽子上别了朵花:“啊???”
“那就多戴点吧。”纪衡说着,摘下了她的帽子。
当天,田七顶着一头杏花回了宫。一共二十五朵,皇上说了,等回宫他要检查,一朵都不能少,少一朵回去打十板子,五朵以上买五赠一。
“多掉几朵,咱们今生的主仆情分到此为止。”纪衡似笑非笑。
“皇上,下辈子我还给您当奴才。”田七眼泪汪汪,不忘狗腿。她这造型颇像一个移动的花篮,在脸上扑点粉,可以直接登戏台扮丑角了。
由于怕风吹掉头上的花而她不知道,所以田七一路上走得胆战心惊。后来,纪衡特许她坐在他的马车上。
田七缩在马车的角落里,一动不动,一脸郁闷。
纪衡看着她扭曲的表情,心情总算舒坦了不少。
回到皇宫,纪衡特意带田七溜达了一会儿。许多人见识了田七的神奇造型。
田七在内官之中不说混得好,但也绝不差,这会儿丢这么大人,她真是无地自容,脸皮再厚也扛不住,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到此,纪衡的气也出得差不多了。
回了乾清宫,纪衡果然让田七把杏花摘下来,他一五一十地数起来。田七急得直翻白眼,她总觉得这不是皇帝该干的事儿。
数到最后,少了三朵。田七不等纪衡发话,先一步抱住他的腿痛哭:“皇上,奴才死不要紧,可是奴才舍不得您呀,就让奴才再伺候您几年吧……”
看着她跪地告饶,纪衡心中大爽。
于是这顿板子就以记账的方式存下来,按纪衡的原话说就是:“等攒个整数再打,省得行两次刑。”
因为一次就能打死了……
田七叫苦不迭。
很久之后,田七把这笔账改了改,数目不变,只是把“打板子”改成“跪搓衣板”。
纪衡叫苦不迭。
第3章 搭救王爷
盛安怀觉得田七很有前途。
不说这小子的厚脸皮和拍马屁的水平,只说他在御前干了那么多蠢事,放在一般太监身上早够死一万次了,然而田七愣是能够次次化险为夷全身而退,还赚得皇上对他和颜悦色。这份本事,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盛安怀其实有点不理解。皇上虽看起来春风和煦,但其实并不是个好脾气的软柿子,杖毙个奴才,连眼皮都不带跳一下的,怎么到了田七这儿,他的耐心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膨胀呢?
不懂归不懂,身为御前首领大太监,该有的眼色是不会少的。于是盛安怀对田七的态度总算有所改善,也不让她去值房等着了,而是直接放在纪衡的眼皮子底下。
纪衡在养心殿批折子,田七就站在下面,支棱着耳朵眼观鼻鼻观心,听候吩咐。这个活儿看着闲,其实累得很,因为得时刻集中精神,片刻放松不得。盛安怀年纪大了,精神不如从前,不可能一直把神经紧绷着,他也怕自己太过疲惫出点什么差错,得不偿失,于是大方地把这差事儿分给田七来做,既可以省些力气,又能卖田七一个面子,两全其美。
纪衡批一会儿折子,抬头往下溜一眼,放松一下眼睛。他对盛安怀办的事儿很满意,田七这小太监放在这里放对了。虽然不中用,但亏了有一副好皮相,往那儿一戳,安安静静斯斯文文,倒十分赏心悦目。人长得好就是占便宜,纪衡觉得自己对田七的一再容忍,跟他这副好皮相脱不开干系。若是个形容猥琐的人往他脖子里灌雨水,那么此人大概连皇陵都没机会走出去,䞍等着死了化作肥料滋养皇陵里那一排杨树吧。
纪衡突然就有点理解田七为什么会喜欢男人了。这人长成这样,如果不是挨那一刀,一定会成为一个漂漂亮亮的小相公,不是像他这样英俊潇洒,而是雌雄莫辨的那一款。这样的男人太适合干断袖分桃的勾当了,搁在女人手里,他大概也行动不起来……
想着想着,纪衡发现自己有点猥琐了。他轻咳一声,掩饰心中的尴尬。
田七一直在注意纪衡的动静,听到他咳嗽,她以为他有话要说,抬头看他。
被田七一看,纪衡更觉别扭,不悦地瞪了她一眼。
田七:“……”
怪不得人人都说伴君如伴虎,这皇上的脾气也太阴晴不定了些,之前一点苗头都没有,就又生气了。田七不自在地低下头,心想反正不关我的事儿。
这时,两个上茶水的太监走进来,一个端着托盘走到纪衡的案前,另一个双手捧着托盘里的一碗茶,轻轻放在案上,小心说道:“皇上请用茶。”
纪衡点了一下头,那两个人便退了下去。
田七伸长脖子偷偷瞟向那碗茶。纪衡端起来,掀起茶盖刮了两下,薄而淡的白色热气从茶碗中溢出来,袅袅升起,飘在空中游散开来,稀释在空气中。
田七深深地吸了口气,闻到空气中有清新的茶汤味儿,以及淡淡的药香。她眯着眼睛,一脸陶醉,心想,赚钱的机会来了,这次一定不能错过。
这药茶应该是太后娘娘专门让身边的人制好了送来的。
皇帝陛下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一直是全后宫的主子们密切关注的。吃多少,吃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喜不喜欢,有多喜欢,这些都是可以去找主子们回禀的,这也是御前太监们创收的方式之一。
现在田七亲眼看着纪衡喝了太后送来的药茶,只要他不太讨厌,田七自然能在太后面前把这药茶夸一番。就算皇上不爱喝,她也可以说成“虽然药味有些浓,但皇上感念到太后娘娘的一片慈母之心,感动着把茶给喝了”。总之人嘴两张皮,只要豁出去不要脸,这笔赏钱就一定是她的囊中之物。太后娘娘大方,赏银肯定少不了。
这边纪衡喝了口茶,一抬头看到田七正陶醉地吸着气,还傻乐,他便问道:“你懂茶?”
田七回过神来:“回皇上,奴才不懂,只是闻着这味道怪好闻的,想来一定是极品。”
纪衡听到此话,把茶碗向前一推:“既然如此,赏了你吧。”
田七:“……”
当主子的偶尔会赏给下人们吃的喝的,有时候甚至把自己吃了一半的东西赏下去。有的奴才把这当作体面,但是田七真的很不适应这种体面。她爱干净,别人碰过嘴的东西她就不想碰。皇上又怎样,皇上也长着一张人嘴,他喝过的茶让她喝,她就有那么点嫌弃。
然而“嫌弃”这种话是不敢说的,甚至连表情也不能透露,还必须装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田七感动地走过去,捧着那碗茶,下了半天决心,终于还是不想喝。她于是谄笑道:“皇上,您赏给奴才这么好的茶,奴才舍不得糟蹋,我想把它端回去供起来,一天烧一炷香,以此感念皇恩浩荡。”
她装得好,一般人看不出来,但纪衡不是一般人,她面上那一闪而过的不自在又怎能逃过他的眼睛。
纪衡就有点生气,觉得这太监真是不识抬举,竟然敢嫌弃他。转念又一想,你越是不想喝,我越要让你喝下去。于是纪衡说道:“这有什么。这碗茶你先喝了,想烧香的话,朕再赏你便是。”说着,果然又叫人上了一碗。
在纪衡的密切注视下,田七无法推托,只得硬着头皮喝了一口。
“怎样?”纪衡故意问道。
“真真好茶,奴才今儿有福了。”田七苦着脸答。
纪衡看到她不开心,他就很开心,于是笑眯眯道:“既然如此,那就都喝完吧。”
田七只好捧着茶碗仰起脖子,一口闷。
纪衡的视线正好停在她的脖子上。修长的颈项,皮肤细白柔腻,如玉质生香,此刻随着茶水入口,她的喉咙处微微滑动,像是优雅的天鹅引颈而歌。
“咳咳,”纪衡有点不自在,“行了行了,哪有你这样喝茶的,牛嚼牡丹。”
田七已经把茶喝光了,她放下空碗,嫣红的唇上沾着茶水,一片光润。
纪衡移开眼睛,也端起另一碗茶来喝,边喝边岔开话头问道:“你是怎么入宫当了太监的?”
“回皇上,我从小就想当个太监。”
“噗——”纪衡一个没忍住,一不小心喷了茶。茶水全淋在案前的折子上,他黑着脸看着那堆湿答答的折子:“胡说八道可是欺君之罪。”
田七取了帕子来给纪衡擦着前襟,一边答道:“奴才不敢胡言。”
“哪有从小就想当太监的?”
“皇上有所不知,奴才小时候生得弱,我娘说我就算能活下来也长不大,就算长得大也不能活下来……”
“这是什么疯话?”
“我娘的意思是,我们家里穷,没钱养闲人,我长大之后如果不能自力更生,也只有饿死的份儿。所以我打从懂事起就开始算计自己以后做什么营生。我身子骨不如一般男人,想来想去当太监倒是一条出路,反正也没姑娘愿意嫁我。”田七挺佩服自己这一点的,胡编乱造张口就来,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
纪衡听得将信将疑:“你怎么不去读书考官?”
“皇上说笑了,奴才连饭都吃不起,又哪里有闲钱读书呢,”她把帕子一收,“皇上您的衣服被茶水污了,奴才这就唤人来给您更衣。”说着,转身出去叫人了。
纪衡坐在椅子上,有些怔愣。他为田七的“悲惨经历”而感到惋惜和同情。这孩子其实有点灵气,倘若读书,应该能混个不错的出路。
这边田七早把此事抛之于脑后,下了值,她乐颠颠地跑去慈宁宫搞创收了。
御前的太监基本是两班倒,早班和晚班轮着值,另有值夜的太监,是皇上的心腹,比较固定,不和早晚班的太监们轮。田七值的是早班,寅时上值,午时下值。
吃过午饭,歇了一会儿,算计着太后娘娘午睡也该醒了,田七去了慈宁宫,找常在太后身边伺候的宫女聊了会儿天。宫女自然明白她的来意,找时机给太后回禀了,太后一听,命人传来田七,看到这个奴才长得好嘴又甜,专拣她老人家爱听的说。于是太后很高兴,命人赏了田七。
田七从慈宁宫出来,笑得龇牙咧嘴。她摊开手掌,掌心中卧着四颗金锞子,金灿灿黄澄澄,形状像是小小的花生,上头铸着“吉祥如意”的字样。掂一掂,起码有三四两,她小心把金锞子装进荷包,一抬头,看到几个宫女太监簇拥着一个小孩儿向这边走来。小孩儿三四岁,穿一身朱红色衣服,衣上绣着流云百福图案;小脸又白又嫩,五官还未长开,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水亮有神。
小孩儿由人领着,快走近时,田七连忙跪在道路旁边:“参见殿下。”
这小孩儿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的嫡长子,也是他唯一的孩子,大名叫纪秉德,小名叫如意。小如意的亲娘是已故的孝昭皇后,她在纪衡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嫁给了他,生下皇长子没多久之后就故去。现在小如意养在太后膝下,今儿不知道是从哪儿玩回来,正好被田七遇到。
田七跪在路旁,等着如意经过。谁知这小殿下走至田七身边时,突然停下来,转了个身子,走到她面前。
田七两眼盯着地面,只见朱红色的衣袍曳地,接着面前响起了脆生生的童音:“娘——”
“……”
奶娘连忙拉着如意把他哄走了。
后来有人给田七解释过,说那阵子殿下新学了这个词,逮着女人就叫娘。因为他娘去得早,皇上和太后都不忍心苛责他。
且说眼前,田七被吓出一身冷汗,目送着殿下远去,心想不愧是皇上的亲儿子,果然性情古怪。不过小孩儿长得倒是挺可爱,小胖脸儿让人很想捏一捏。
她出了宫回到十三所,看到师父丁志正在她房间门口张望。
田七叫了一声“师父”,丁志回头看到她,一龇牙,把她扯过来拍了拍脑门:“听说你现在伺候皇上去了?”
田七点了点头,开门把他请了进去。
丁志便有些不高兴:“你寻着这么好的差使怎么也不告诉我。”
田七低头没答话。自从腰带事件,她对这个师父就存了那么一点芥蒂,不敢接近他,也不敢直接问他。
丁志有些奇怪:“我说你怎么了,翅膀硬了就不用把我这师父放在眼里了?”
想了想,田七决定诈他一诈,于是说道:“其实,是皇上不让我跟您说的。”
“为什么呀?”丁志眼里透着古怪。
田七一摊手:“你做的事情皇上都知道了,他要收拾你,但想出其不意。我是您徒弟,所以他特意叮嘱我,不让我和您透露。”
丁志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皇上他……都知道了?”
田七重重点了点头,一边拿眼打量着他。
丁志突然有些坐不住,他站起身,在房间内来回走着,脚步越来越快,一边走一边说道:“怎么办,怎么办,这下完了……”
田七心口有些发凉:“师父,那个人……真的是你吗?”
“是我,确实是我,”丁志看向她,复又凑过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道,“皇上是怎么发现的?”
田七觉得他这是明知故问,于是指了指自己的腰带。
丁志一拍拳头,懊悔道:“唉,我就知道。我跟你说,我当初就不该送给绣仪那条腰带。你说我送什么不好,送首饰,送古玩,哪怕送两个金元宝,也比送腰带强。”
“不是,您等会儿,这跟绣仪有什么关系?”田七有些摸不着头脑,绣仪是御前女官,师父送她腰带干吗?
丁志一愣:“不是绣仪?难道我跟绣春的事情也被皇上发现了?”
“……”田七终于明白丁志在说什么了。绣仪和绣春都是乾清宫的宫女,看样子师父和这俩人都有勾搭。她扶额叹气:“师父,我说的不是这个。除了绣仪和绣春,你就没送过别人腰带?”
“还有慈宁宫的……”
田七终于忍不住了,打断他:“我呢!你就没送过我特殊的腰带吗?”
丁志用一种非常恐惧的、完全是看变态的眼神看着田七。
田七无力叹气:“师父……”
丁志突然说道:“田七,原来你暗恋我。”
田七:“……”
“你不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偏喜欢太监这也就罢了,可是我是你师父。”丁志一本正经。太监或多或少都有点变态心理,但是自己这徒弟变态得很是别出心裁。
田七也看出来了,师父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勾搭宫女之上,他大概也不会志存高远到搅和进宫闱厮杀里去。
于是田七放下心来,把事情简略地跟丁志说了。
丁志听罢,吓得头发几乎立起来,暗暗为田七感到后怕。但他是个没主意的,田七也不指望他给出什么好建议,眼下把话说开了,去掉嫌隙,也就达成她的目标了。反正谋害皇嗣这种事情,无论是她还是丁志,都没能力追查。
把师父送走之后,田七又掏出她的金锞子来把玩,玩了一会儿,便拿着金锞子去找王猛炫耀。
田七站在王猛卧室门口叩了几下木板门,一个鼻青脸肿的小太监给她开了门,她客客气气地说道:“麻烦您,我找王猛。”
那人答道:“我就是王猛。”
田七:“……”
她捧着王猛的脸仔细看了一会儿,终于从这种孙悟空到猪八戒一般的进化中找寻到几丝属于王猛的气息,于是她有些意外:“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了?”
王猛听到田七问,立刻委屈得眼泪直打转,把缘由跟田七说了。
原来之前田七给他的那一百两银票,他还没用就被偷了,后来问同屋的人,说御马监的孙大力来串过门。王猛留了个心眼,先去兑银子的票号,给小伙计塞了点钱,打听了一下,果然得知孙大力来这里兑过一百两银子。
王猛去找孙大力质问,结果孙大力倒打一耙,反说是王猛偷了他的钱,还把他打了一顿,钱自然也没追回来。
然后他就成这样子了。
田七听了,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你怎么就那么窝囊呢!”她说着,也想照着王猛的脸打几下,可是举着手瞄了半天也找不到下手的地方,只得垂手作罢。
王猛耷拉着脑袋:“对不起……”
“对不起有个屁用!”田七愤愤瞪他。她一点也不心疼人,纯粹是心疼钱。一百两银子,攒了好久呢,连个响儿都没听到就没了,还是被抢走了,怎么想怎么窝火。
御马监的孙大力她认识,这人好吃酒好赌钱,名声很不好,但是他师父是淑妃跟前的红人,所以孙大力也就跟着有些嚣张,喜欢欺负人。
这孙大力本名也不叫孙大力,只因他力气很大,所以被人取了这么个诨号。
总结:这是一只有靠山的、武力值很高的坏蛋。
田七摸着下巴,看看王猛,再看看自己,终于悲伤地发现,他们俩绑在一起也不够孙大力练手的。
所以说王猛敢找孙大力当面理论,也算是有胆色了。
不过他这个方式有问题,田七摇头,明知道对方嚣张又厉害,还硬往上撞,不是找死是什么。
在紫禁城里头混,田七其实是个特别能屈能伸的,但那也要看对象,没必要缩脖子的时候就完全不用白吃亏。最重要的,这是关乎一百两银子的大事。
孙大力又不是什么腰杆子多硬的家伙,淑妃了不起啊,她田大爷还是伺候皇上的呢!
田七一边自己给自己鼓舞士气,一边在屋子里来回转悠,憋坏水儿。
对付无耻的人,你得比他更无耻才行。
王猛适时地问了一句:“那现在怎么办?”
田七顿住脚:“先把钱要回来再说。”
王猛无法深刻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是看到田七表情阴森,他也就不敢再问。
俩人吃过晚饭,去了孙大力的住处,这小子果然又在聚众赌博。
孙大力看到王猛进来,以为这小弱鸡又来找碴儿,不过反正他不怕,大不了再打他一顿就是了。田七怕孙大力看出她和王猛的交情,所以故意晚了一步进来。进来一看到牌桌摆上,笑嘻嘻地挤上来要玩会儿,怕别人不带她,她把今儿才得的那四个金锞子拍在桌上。
孙大力果然两眼发光,让人给田七腾了个地方。
田七其实不太喜欢赌钱,她总觉得赌钱容易散财,甭管是输是赢。输了吧,想扳回来,于是折进去更多;赢了吧,钱来得太容易,花起来就不心疼。
而且她也没有逢赌必赢的本事。赌钱一看心眼儿,二看运气。心眼儿她不缺,可是运气这东西没准儿,逢上倒霉的时候,越算计输得越多。
这会儿坐在赌桌上,她的主要目的也不是赢钱。
几人正在玩的是四人一桌的推牌九。孙大力之前连赢了几圈,桌上玩家已经换了两拨,一个个两眼发红地盯着赌桌,恨不得立时翻盘。
但是孙大力越玩越手顺,没一会儿,弄了个“天牌”。
天牌是牌九里第二大的牌,仅次于“至尊宝”,由两张十二点组成。孙大力翻开牌,笑眯眯地拱手:“各位兄弟,又对不住了。”说着便伸手要钱。
“你等一下。”田七制止了他,这一句话,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向她。
“怎么了?”孙大力问道。
“我刚才就觉得你不对劲,别是出老千吧?”
孙大力恼怒地重重一拍桌子:“玩不起就别玩!输几个钱就叽叽歪歪,敢说老子出老千?大家伙儿的眼睛可都亮着呢,你们说,我到底有没有出老千?!”他说着,向四周望了一圈,等着别人给他说句公道话。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相反,大家都怀疑地看着他。抓到好牌的人容易遭到羡慕嫉妒恨,人们感情上也有点倾向孙大力是用了不正当的方法。
孙大力更加愤怒,抓过田七就想抡拳头。田七故意往牌堆里一推,几张未发的牌被翻过来,其中一张落在桌面上,颠了几颠,牌面上六红六白,正是个十二点。
十二点的牌一共就两张,孙大力的天牌占了两张,那么现在怎么又冒出个十二点?
这不是出老千是什么?
由于之前那层嫌疑的铺垫,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确实是孙大力出老千。赌徒们都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这会儿发现自己刚才输钱完全是对方使诈,于是群情激愤,蜂拥而上把孙大力按在地上猛揍。
田七早给王猛使了眼色,俩人把桌子上孙大力的钱一通扒拉,又按着孙大力翻了个遍,揣着一堆银钱跑了。
这边孙大力也已醒过味来。而且他果真不愧“大力”之名,在被几个人围殴的情况下还能突出重围,追着田七出来。
“田七你大爷!”孙大力边追边怒吼。
“你给我站住!”孙大力又吼。
田七心想,我就不站住。她和王猛暂时也不敢回自己房间,干脆跑出了十三所。
十三所和紫禁城就隔着一条路。孙大力追到门口,眼看着他们俩跑到路上,他想也不想地抄起手旁一个木凳扔过去。木凳在空中划过一道曲线,直奔田七的脑袋。田七回头一看,故意放慢脚步,等着木凳超越过去。
于是那木凳越过田七,打着圈向街角一个白衣少年飞去。
田七一下子就认出那白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宁王纪征。
纪征是纪衡的弟弟,今年十六岁,已被封了宁王,今年过了年便立府,搬出了皇宫。先帝爷只有这两个儿子,纪征是少子,又是宠妃所生,因此先帝难免多疼爱他一些,要不然也就不会出现当年的废储危机了。
可是“爱之适以害之”,先帝对这个小儿子的宠爱渐渐就成了兄弟二人之间的隔阂。俩人完全做到兄友弟恭那是办不到了,纪衡登基之后没有为难这个弟弟,已经是非常胸襟开阔了。毕竟,这是一个曾经差一点抢走他皇位的人。
其实纪征觉得自己挺无辜。当年储君风波闹得正凶的时候,他才多大?整天想的是“书读不好父皇会不会责骂”“今儿得了什么好玩的东西要偷偷玩不要被发现”这类独属于童年的困扰,对于抢皇位一事根本没有具体的概念,也就谈不上兴趣与欲望。但是他那个贵妃娘亲是个有远大志向的人,且又有点被害妄想症,总觉得自己儿子如果不当皇帝那么太子以后登基必不会给他们娘儿俩活路,于是积极地投身于争储的斗争中。
就这样,昏君、宠妃、奸宦共同形成了一个废储小团伙,其中昏君左右摇摆,意志不够坚定。
当然了,这小团伙最后没有成功。正统就是正统,不是那么好撼动的。有的时候关于立储的问题,朝臣比皇帝还有决定权。在满朝文武的护航之下,太子之位虽经历了几次危机,但最终还是保住了。
基于自己过去的不良行径,在纪衡登基之后,贵妃娘娘天天担惊受怕,怕自己和儿子受到政治迫害。加上心有不甘气难平,她渐渐地形成了心病,一年光景就下去陪先帝了。
纪征十岁出头,皇家的小孩儿都早熟,这时候也终于通晓了一些厉害。他知道自己越是不上进越是安全,于是傻吃憨玩起来,太后和纪衡也就对他放了心,不再难为他。
纪征觉得他们真是想太多了,一个没有什么背景的庶子,脑子里要灌进多少水,才敢大胆地去造反抢皇位?
他好好地当他的皇亲国戚,不缺吃不缺喝,想玩什么玩什么,比皇帝逍遥多了。
于是,享乐主义就成为纪征基本的人生观。
纪征此人长相随了他的母亲,典型的小白脸。唇红齿白,五官精致;脸型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轮廓渐渐分明,但还保留着少年的圆润与青涩。
他没事儿出门逛大街,所过之处大姑娘小媳妇的目光都要往他的方向飘,纪征习惯了被围观,也就不以为意。
今天,他又被围观了,不同的是,这次围观他的不是女人,而是一群太监。
是这样的,他在紫禁城北门外的街上漫步,走着走着,余光内一个小黑点由远及近。他一扭头,发现一个不明飞行物翻滚着砸向他,纪征本能地要躲开。
本来他也能躲开。
然而突然一个人影冲过来,大喊一声:“王爷小心!”
纪征有那么一瞬间的愣神。就这一愣神的工夫,那身影已经飞扑向他,由于冲力太大,他后退两步终于没接住,和那人一起倒在地上。
纪征今儿出门没带护卫,只有几个家丁跟着。家丁们的反应普遍慢半拍,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王爷被一个飞奔过来的小太监扑倒在地。
此时,那不明物体正好也落下来了,将将要砸到两人的头。纪征抽出一只手把那东西一拨,拨向一旁。
凳子打了个转落在地上,但是离开时,凳子腿还是扫到了田七的额角。
纪征搂着田七的腰,他只觉怀中的身体格外柔软,腰肢格外纤细。对方大概由于剧烈的跑动,此时粗喘着,胸口一起一伏,火热的呼吸喷到他脸上。
他的耳朵便有些发红。
小王爷生平第一次被压,就这么献给了一个太监。
纪征有些不自在,微微别开脸。然而视线内一抹红色突然垂落,由清晰变得模糊。紧接着,他左眼由于异物入侵而酸涩难忍,眨一眨眼,一片血色模糊。
田七捂着额角,向呆愣的家丁们说道:“快来人,王爷的眼睛里滴进血了。”
王爷、眼、血,这几个词凑在一起简直太令人恐慌了,那些人连忙把两人拉起来,几个家丁围着纪征又是擦拭又是吹眼睛,终于给弄干净了。
这时,孙大力追了上来,还有几个看热闹的太监也跟上来围着,看到纪征,纷纷跪下磕头行礼。
纪征揉了揉发红的左眼:“起来吧。”
太监们纷纷起身。田七站在纪征身旁,指着孙大力说道:“你好大胆子,乱扔东西,刚刚把王爷都伤着了!”
孙大力吓得又跪下来:“王、王、王、王爷饶命!”
纪征似笑非笑地看了田七一眼,心想:伤着我的明明是你。不过……反正这太监刚才救他也是好意。纪征没有理会孙大力,而是对田七说道:“你伤口在流血。”
田七捂着伤口答道:“谢王爷关心,奴才没事。”
王猛连忙掏出手帕给田七擦伤口,擦了几下,干脆直接用手帕堵着止血。
纪征看着那白手帕上刺目的鲜红,皱眉道:“还是找个太医看看吧。”
田七一听太医就头疼:“王爷的好意奴才铭感五内,可若是惊动了太医,上面问责下来,奴才就不好解释了。”
纪征想想也对,打架斗殴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声张的好。他从荷包里摸出块金子,递给田七:“这样,你找个好大夫看一看吧。你今儿救了我,这算是答谢。”
“奴才怎敢当得起王爷的谢,您就当是赏我的吧。”田七一边说着,一边把金子接过来揣进怀中。
纪征因怕耽误他看伤,也就不多说,只临走的时候看了地上的孙大力一眼,说道:“再敢生事,本王就回了皇兄,把你们全换了,打发去山西挖煤。”
孙大力连忙脸上堆笑:“奴才不敢,不敢。”
回到十三所,王猛给田七仔细包扎了伤口。正好他之前从安乐堂拿了金疮药,这会儿又有用武之地了。
做完这些,田七和王猛凑在一处数刚才从孙大力那里抢回来的钱,一共一百四十多两,除去被偷走的那一百两,还赚了四十多两。
田七捏着钱感叹,真是好买卖。
孙大力被小王爷一吓唬,想必不敢再来找他们麻烦了。
王猛把这些钱都推向田七。
田七又给推了回来:“你拿着吧,再丢我可就不管了。你以后出息着点,别总等着别人救你。在皇宫里头混,没些手段立足,䞍等着别人踩在你头上吧。你就算不能动手,不是还有脑子吗?”
王猛嗫嚅了一会儿:“我笨。”
“这倒是,”田七点点头,“你不是会医术吗?会做毒药不?做点毒药傍身也行啊。”
王猛点了点头。
田七叮嘱道:“做好了一样给我留一份儿。”
第二天上值,田七又杵在了养心殿。
纪衡看到田七帽檐儿底下一层白圈,很是好奇。他走过去把她的帽子一摘,只见她额上缠了一层白纱布。
“你这是给谁戴孝呢?”纪衡问道,一边又把帽子给她扣回去。
田七把帽子扶正,答道:“回皇上,奴才昨儿脑袋磕在门框上,受了点伤。”
纪衡打量着田七的身高,说道:“真有意思,你长这么矮,得多低的门框才能磕到你头上?”
田七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说皇上今儿很闲啊,怎么有空跟我逗贫了呢。
见田七不答,纪衡又道:“别走的是狗洞吧?”
田七面部抽搐:“皇上您多虑了。”
“田七,欺君之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咬咬牙,田七只好实话实说,当然,要用一点春秋笔法,隐去某些细节,只说自己看到有人出老千,她多嘴说了一句,便被那人追着打,才弄成这样的。
纪衡从她刻意美化之后的表述中精确地总结了她干的好事儿:“赌钱,打架。”他眯了眯眼,不悦,“你整天都在干些什么!”
田七赶忙答道:“皇上,我整天做的主要就是尽心伺候您,其他只是打发时间。”
纪衡屈指敲了敲她的脑门:“油嘴滑舌。”
田七吐了吐舌头。
这种表情在御前可以划归到失仪的范畴,不过纪衡觉得挺有趣,因此也没说什么。他想了一下,又问道:“把你打了的那个太监是谁?”
“回皇上,是御马监的孙大力。”
纪衡于是想料理一下这个孙大力。打狗也要看主人,御前的人是谁都能打的吗?不过这个罪名不太好找,说赌博吧,他又没在皇宫赌;说打架吧,要罚就得罚双方;说是出老千吧,也太扯了点……
纪衡一抬眼,看到田七一点不知悔改的德性。他摇了摇头,算了,以后再说吧,这次让这小变态吃点亏也好。
不过,挺好的一副皮相,留了疤就不好了。纪衡便说道:“自己去御药房领点玉雪生肌膏。下次再敢打架,朕决不轻饶。”
“奴才谢主隆恩。”
下了值,田七顾不得吃饭,先去了御药房。只说受了伤皇上让来领药,也不说领什么,当值的太监听说了,包了好几种药给她,都是上好的东西,其中也包括玉雪生肌膏。
再次坑蒙拐骗成功,田七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这头纪衡终于还是找来了盛安怀了解情况。盛安怀早就把昨天发生的事情打听清楚,眼下如实禀报。当然了,他已经把田七划拉到自己的阵营里,因此说话也偏着田七。奴才们业余时间赌钱消遣,这一点可以理解;田七看到王爷遇险,奋不顾身地上前营救,这一点要重点强调。
谁知,皇帝陛下听罢他的描述,冷哼道:“什么英勇护主,谁是他的主子?”
盛安怀心说坏了菜了,他忽略了要命的一点:皇上和王爷之间有点不愉快的过去。如果王爷同皇上身边的宦官有来往,总归不是好事。至于主子这个问题,田七的主子当然只能是皇上了,说王爷是他的主子,岂不是说王爷有觊觎之心……
万事怕脑补,盛安想得有点多,便有些心惊胆战,连忙说道:“皇上说得是,田七大概也没想太多,只觉着不能累及无辜。”
纪衡心想,那小变态八成是觉着阿征长得好看才去救他。
想到这里,他又是冷哼。
第4章 神龟相助
田七发现,孙大力虽然没来找她麻烦,但她到底还是把淑妃娘娘的人得罪了。
淑妃娘娘是四妃之一,性格向来有些跋扈,且又护短。孙大力的师父在淑妃娘娘面前颠倒黑白地那么一诉苦,田七可就在这位娘娘那里挂上号了。她现在是御前太监,除了皇上,暂时不会有别人找她麻烦,可是她一旦离了乾清宫,淑妃娘娘想弄死她真是再容易不过了。
所以,一定要抱紧皇上的大腿,生要做乾清宫的人,死要做乾清宫的死人。田七暗暗握拳。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介绍一下后宫里的势力划分。
妃子里目前品级最高的是德、淑、顺、康四妃。不止中宫空悬,连贵妃和皇贵妃这俩位置都是空的。不过皇贵妃一位虚设是常态,多数时候妃子做到皇贵妃,都是贵妃死了之后追封的。
至于贵妃一位,如无特殊情况,一般要膝下有子女才能有资格册封。眼下后宫四妃都没孩子,因此大家都只能蹲在妃子的位子上。
也就是说,如果谁能生下龙种,就有机会晋封贵妃,甚至问鼎后位也不是不可能的。
没有皇后,后宫诸事暂时由太后带领着德妃和顺妃来料理。太后很会做人,觉着自己年纪大了,也不好过多地插手儿女们的事情,因此除了个别大事要她拿主意,剩下的日常事务她只全权交给德、顺二妃。德妃前面提到过,人品贤良,名声甚好;顺妃是个实干派,说话办事既干练又谨慎,很得皇上赏识。
淑妃是四妃里最年轻漂亮的,侍寝的次数最多,因此怀上龙种的可能性也最大。这是她的筹码。
至于康妃,虽然看起来最没存在感,但很有后台——她是太后娘娘的亲外甥女。她娘是太后娘娘一母同胞的妹妹,姐妹二人感情极好。
总之,四妃各自有所凭仗,可以说是势均力敌,暂时看不出什么端倪。
田七觉得,皇上也是个奇葩。皇后娘娘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他迟迟不立新后,很多文武大臣对此发表看法,他都不为所动。
其实这些都不关田七的事。反正不管妃子们如何厉害,皇上永远是最大的,她只要伺候好了皇上,闲暇时候传个话赚点钱,小日子风生水起地过起来,就好。
今天皇上很高兴。
因为苏门答腊的国王进献上来一只巨大的神龟。
他们当地人管这种龟叫泽龟,因生活在沼泽湖泊里而得此名。
苏门答腊是个穷国,靠着打渔过日子,主要赚外快的途径是对海上经过的商船征收点过路费。
大齐是天朝上国,苏门答腊年年都要来朝贡,奇珍异宝什么的他们拿不出来,皇帝也不缺,于是他们每年主要就是送一些土特产,比如观赏的花鸟鱼虫,或是宝石香料啊什么的。
这只乌龟是在冬眠的时候被发现的,因为太大,惊动了国王。苏门答腊国王一见这大块头,心想今年的朝贡可算有着落了。他知道中原人把乌龟当吉祥物,于是乐得投其所好,直接把睡着的大乌龟装上船,运到了大齐。
他自己也跟船来了,号称是来护送神龟,其实就是来蹭吃蹭喝的。
虽然月份上看是从冬天到春天,但是因为他们的船一路向北,所以气候并没有暖和多少,大乌龟冬眠依旧,就这么从苏门答腊睡到了大齐。
睁眼时,它发现自己的老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凉丝丝的湖水,岸边的垂杨柳,湖面上的荷花,湖心里的亭子,这些看起来都好可怕的样子。
而且,还遭到了严重围观。
皇帝陛下领着老妈老婆和儿子,站在太液池边欣赏这只神龟。
田七站在纪衡身后,离得比较近,所以也有幸看到这大乌龟。
泽龟本来就比一般乌龟个头大,这一只更加大,甚至连经常捕龟驯龟的人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它的龟壳径长至少半丈,表面光滑黑亮,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头颈粗大,向上弯着,瞪着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岸边人。
田七啧啧称奇。
这时候,几个小太监抬了好几筐鱼过来,要给神龟投喂。纪衡一回头,看到田七踮着脚伸长脖子,瞪直了一双眼睛看那大乌龟,两眼放光。
他弯了弯嘴角,对田七说道:“你,去喂一喂这神物。”
田七得了这个光荣的使命,赶紧出列,走到鱼筐前,捞起一条大鱼,在手中掂了掂,然后往乌龟头上一抛。
所有人的视线都追着这条鱼移动。
大鱼划着曲线落下去,“咚”的一下砸到乌龟的大脑袋上。
满脸期待的围观群众:“……”
乌龟反应慢,指望它主动接住是不可能的,所以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么一下,完全可以理解。虽然能理解,可是依然觉得有点凌乱……
好在乌龟虽然反应慢,但身体皮实,挨一下砸,一点压力也没有。它低头探进水里,把落在水中的大鱼叼出来,吃了。
因为个头太大,这种分量的鱼在它那里完全不算个事儿。而且它又从冬眠中刚刚醒来,正是饿肚子的时候。
所以它吃得很快,三两口把鱼吞了,又恢复了刚才那个仰头静望的造型。
田七又捞出来一条,这回故意控制着方向,没有往大乌龟脑袋上砸。
鱼落在乌龟脖子旁边,乌龟这回反应更快了一些,不等那鱼沉下去,就叼起来吃了。
大家看得津津有味。田七就以这种方式在后宫的主子面前混了个脸熟。
如意小朋友觉得十分有趣,于是蹦蹦跶跶地走到田七身边,一下抱住了她的小腿:“我也想玩。”
小孩儿有小孩儿的聪明,这话虽然是对田七说的,但他却是在偷偷看纪衡。他知道谁有决定权。
纪衡没有反对。
田七于是从鱼筐中挑了一条小鱼给如意。如意两手捧着小鱼,被田七虚虚地搂着——她怕他连人带鱼一块儿进了水。
如意把小鱼向水中一抛,因为力道太小,落得有点远。乌龟嫌弃地看了看,等了一会儿没见有大鱼扔到眼前,于是慢吞吞地游过去把小鱼也叼出来吃了。
众人一致鼓掌表示捧场。
田七和如意就这么一条又一条地喂了起来。
纪衡也真是闲,就这么领着一大帮人看了好一会儿神龟进食。直到神龟吃饱,甩都不甩他们一眼,掉头游走了。
闲的大有人在,好多人竟然看得意犹未尽。
有人打了水来给如意洗手,如意抓着田七的手一块儿洗了。洗过之后,他捉着田七的衣服不放他走:“你陪我玩。”
这是殿下亲自下令,田七不敢应,也不敢拒绝,犹豫着不说话。
如意便摇着她的手叫道:“娘——”
田七赶忙跪下,吓得脸色都有点变。小孩乱叫娘这没什么,可这位是皇子,亲爹还在眼前呢。
纪衡知道自己儿子最近总是见到漂亮女人就喊娘,田七又长得雌雄不辨,因此他也不在意,只说道:“田七,你带他去玩吧。”
儿子从小没亲娘,纪衡总觉得亏欠了他,所以只要不是什么超越底线的问题,他愿意满足他。反正孩子还小,等长大点再严格管教。
于是如意就这么把田七拐着走了。俩人手牵着手在太液池边转悠,田七问道:“殿下,您想玩什么?”
如意不知道想玩什么。
纪衡让众人都散了,他自己却没有离开,而是去了湖心亭闲坐,一边喝茶赏景,一边时不时地望一眼岸边的那一大一小。
这边田七见如意也没主意,于是自作主张地揪了柳叶来吹着玩。这项技能她掌握得不好,仅仅能够吹响。当然,这一点足够在如意面前炫耀,因为如意连吹都吹不响。
于是如意便捏着柳树叶跟田七学吹响。
一时之间,刺耳的噗噗声在湖边回响着。
这尖锐的声音很霸道,从岸边传到湖心亭时,依然保留了足够的杀伤力。
纪衡听得直蹙眉,他很想把耳朵堵上。
把柳树叶吹得像放屁,这也是一项绝活儿了吧。
这个田七,除了长得美好了一点,他就干不出一件美好的事儿。
听这种声音实在太影响心情,最重要的,纪衡怕如意的品位被带歪了。于是他吩咐了一声:“让他们别吹了!”
太监下去传了个话,他们果然息声了。
不让吹曲儿,田七只好折了柳枝来编东西玩。编个小兔子,编个小耗子,再编个小花篮,把兔子和耗子装进去。
如意抱着小花篮傻乐:“娘,你真厉害。”
田七也懒得纠正他了,反正纠正也白搭。她扯着柳条又编了两顶帽子,圆圆的,戴在头上,像是两口锅扣在脑袋瓜上。
纪衡也坐够了,从湖心亭走出来,离得挺远看到如意怀里抱个东西蹦蹦跳跳地向他走来。
走近一看,纪衡脸黑了。
一大一小俩人头上均扣着柳枝编的帽子。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帽子的颜色。
“摘下来。”
两人十分听话。
看看时间,将近午时,皇上和殿下快要用膳了,田七也该下值了。在得到“明天还陪你玩”的承诺之后,如意放走了田七。
纪衡看着这俩人依依惜别,俨然他们才是亲父子。他冷哼,总觉得儿子会被那小变态带坏。
好吧,他最后还是赏了田七。哄孩子其实是挺不容易的一件事。
看着田七眉开眼笑地领了赏,纪衡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
下了值,田七摸着荷包里的银子,心想她这大概是转运了。
她衡量运气好坏的标准就是能得多少钱。这几天赚了不少,说明她运气要好起来了。
然后她就被人当头抡了一棒——这不是比喻,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田七早上上值是在寅时,这时候天还完全黑着。她从十三所到乾清宫,要走玄武门,穿过御花园。
在御花园某假山旁边,她突然感觉耳后一阵风掠过,反应不及,便后脑剧痛,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纪衡从早上起床一直到下了早朝,都没看到田七。
这不正常。据他所知,田七虽然滑头了些,但并不懒惰,不至于跑到哪里躲懒。再说了,当着御前的差,他也得有胆子躲啊。
于是他以为盛安怀给田七安排了别的事儿。在养心殿批了会儿折子,他问盛安怀:“你让田七干什么去了?”
盛安怀也正犯愁呢:“回皇上,田七今儿根本没上值。奴才让人去十三所问了,一个屋的人说他早上是准点儿出的门。”
这就怪了,准点儿出的门,怎么没来上值?不会是被什么人劫去了吧?可是谁会无聊到去劫一个小太监?
难道被人寻仇了?
想到这里,纪衡一眯眼睛:“他最近都得罪了什么人?”
“回皇上,田七为人圆滑,基本不与人交恶。他最近只与一个人发生过争执,就是御马监那个孙大力,您还亲自垂问过此事。”
“去把孙大力找来。”
“是。”
盛安怀领旨去了,他前脚出去,皇子殿下后脚进来。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安好。”如意操着稚嫩的童音给纪衡请安。
“我儿免礼。”纪衡见儿子小大人儿似的,不觉好笑。
如意被他抱在腿上逗了一会儿,然后四下里张望,问道:“娘呢?”
纪衡知道如意问的是谁,他抚了抚额,有些无奈:“他不是你娘。你记住,他是田七。”
“哦。”如意点头表示记住了。
纪衡以为如意见人就叫娘是因为缺娘爱,许多人也这么以为。后来纪衡才弄明白,如意理解的“娘”是对一个类别的总称,比如看到猫,我们称呼“猫”,看到鸟,我们称呼“鸟”,看到女人,如意就称呼为“娘”。
对于这个儿子,纪衡偶尔会感到略有些头疼。如意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他不爱说话,且并非像一般内向的小孩那种的不爱说话——如意性格很活泼。如意的不爱说话表现为惜字如金,具体点说就是,懒得说话。比如一句话能用四个字说清楚,他一定不会说五个字。他也不会刻意憋着,有什么想法从来都是想说就说,当然了,说出来的话言简意赅。
一开始见这个儿子说话慢吞吞的,又少,纪衡还以为是因为小孩儿脑子笨,结果事实证明,这小东西一点也不笨,相反,还很聪明。纪衡教他几句《三字经》,他背得比同龄的小孩儿快多了。
这会儿如意听到父皇如此说,立刻就改了口,问道:“田七呢?”
纪衡有些好奇:“你为什么喜欢田七?”
如意答道:“他香。”
纪衡一乐:“你喜欢他自然觉得他香,还能有人是臭的?”
如意认真说道:“好多娘都是臭的。”
“你一口气说了七个字,难得难得。”纪衡摸了摸他的小脑瓜,“她们怎么会是臭的呢?”
如意蹙着小眉毛,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闻起来臭臭的。”
“六个字,甚好甚好。”纪衡的注意力已经完全偏了。
他没把小孩儿的话当回事。如意为什么觉得那么多“娘”都是臭的,这一点是后来田七弄明白的。有的小孩儿天生不喜欢胭脂水粉的气味,如意生下来就从许多女人的身上闻到过,或浓或淡,当然了,他全部不喜欢。但是他并不知道这种气味的来源,只以为是那些女人自带的,所以才有此一说。田七不施粉黛,所以如意说她“香”。
如意终于还是没有问出田七去哪里了。于是他失望地走了。
盛安怀进来,向纪衡回禀道:“皇上,孙大力自杀了。”
“灭口,”纪衡直接给定了性,“田七怕是凶多吉少了。传令下去,全皇宫搜找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盛安怀领旨下去之后,纪衡独自坐在案前,也无心再批折子。
田七的一颦一笑浮现在他脑海里,他放下笔,叹了口气。
真是可惜了。
佛法说,万事都要讲一个“缘”,其实主仆上也是如此。奴才那么多,真正合心合意对胃口的却难找。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如今又被人害了。
可怜那小变态了,无论如何,他得给他报一报仇,让他能死得瞑目。
孙大力杀田七的动机不足。因为赌钱打架而进行报复,可以理解,但不至于到杀人的地步。
更何况是御前的人。
杀人之后也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就先畏罪自杀。倘若他胆子真的这么小,当初也就没有勇气杀人了。这前后矛盾。
所以,此事必有大隐情。
纪衡觉得室内有点闷,闷得他呼吸略有些不舒服,于是他起身,走出养心殿,看到院中的树下,盛安怀在和一个太监咬耳朵。
那太监神色焦急,盛安怀听得面容肃穆。
纪衡便问道:“说什么呢?”
盛安怀走过来:“皇上,田七好像有信儿了。”
“哦,他在哪里?是生是死?”
“这个……奴才也说不准。奴才斗胆请您移驾,亲自去看一看吧。”
纪衡听盛安怀如此说,便由他领着去了太液池。
太液池边上已经围了不少人。纪衡走过去,一眼就看到远处湖中浮着的田七。
他没来由地心头一紧:“怎么还不把他捞上来?都杵在这里干什么!”
盛安怀连忙说道:“皇上请息怒,他们……不敢。”
“有何不敢?”
“皇上请仔细看,田七他正……他正被神龟驮着呢。”
纪衡再定睛细看,只见田七确实高出水面一些,身下小山似的龟壳因半隐在水中,所以他第一眼并未看清楚。
这乌龟因其巨大的体形而显得颇神异,以至于太监们不敢靠近它。
纪衡被这帮蠢货气得头疼,乌龟就是乌龟,再大它也是乌龟,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他指挥人划了船过去,把田七运上岸来。
田七身上透湿,手和脚都被麻绳绑结实了,麻绳浸了水,甚是难解。纪衡干脆抽出随身的匕首,直接把绳子割开。
几个小太监又在田七胸口上按了按,挤出她呛进胸腔的水。
田七吐了两口水,一条小泥鳅,以及一只小虾米,之后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众人均松了一口气,心说可算活过来了,也不枉费神龟驮他一驮。
田七睁开眼睛,发现好多人在看她。大概是后脑那一下子敲得太狠了,她的头有点晕,眼前发晃。
她看到皇帝陛下在低头看她,他的身体晃晃悠悠的,明黄色的袍子被太阳一照,亮得有些刺目。
田七眯了眯眼,没有说话。她还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纪衡仔细打量着他。苍白的小脸,表情呆呆的,早没了平时的灵透劲儿,像个白痴一样。
他微微挑了一下眉,说道:“倒是命大。”
盛安怀看得仔细。皇帝陛下刚才紧紧握着的拳头这会儿已完全松开。他背着手,左手抓着右手,左手食指悠闲地在右手手背上轻轻点着。
这个小动作表明,皇上现在的心情着实不错。
田七不得不感叹自己的命大。
被人敲晕绑了手脚扔进太液池,这样都能活下来,简直有如神助。
哦不,不是神助,是神龟助……
她觉得那神龟很可能认识她,因为昨儿它来到大齐的第一顿饭,可是她招待的。大概也正是这个原因,她才能被它驮起来。就好比独在异乡为异客,遇到当地一个人热心帮你,你总会备觉感激,如果有能答谢的机会,必会义不容辞。
这也算是她跟那大乌龟之间结的善缘吧。
田七被捞上来之后,皇上很体贴地给了她三天假,让她赶紧滚回十三所歇着。
不仅如此,他又弄了个太医过来给她看病。
田七发现自己今年真是命犯太医。这回她没来得及躲,就被盛安怀堵了个正着。幸好这次的太医和上次那个不一样,要不然一穿帮,她根本没法解释。
也奇了怪了,太医院的太医是不是超员了,怎么总有时间为她这种小太监看病呢。
田七腹诽着,袖着手,不想让太医诊脉。她心想,如果太医一定要看,并且发现了她脉象有问题,她就一口咬定是因为自己被切得太干净,脉象越来越像女人了。
然而出乎她意料,太医并没有诊脉,而是扒拉着她的后脑看了一会儿,又问了一下她的感受。
田七有些奇怪。
盛安怀也奇怪:“不用看看脉象吗?”
“不用,”太医摇头,“这位小公公伤的是脑子,脑是元神之府,把脉是把不出端倪的。方才你说头晕恶心,应是脑子受到重击之后的阻滞,我给你开个方子,吃两剂看看,这些天一定要好好休息,不能干活儿,也不能再磕着碰着。”
田七松了口气,一一点头应了。
送走了盛安怀和太医,田七躺在床上,皱眉沉思。
她已经知道了孙大力自杀的事儿。她的疑惑和纪衡一样,孙大力不可能因为那点恩怨就杀人,更不可能杀人之后立刻畏罪自杀。
一定是有人借了孙大力之手要来除掉她。
可到底是谁要置她于死地?
她好像也没把谁得罪狠了吧……
如果不是寻仇,那又是什么?皇宫里奴才们的死,要么就是替罪羊,要么就是知道得太多。
田七一下子想到了那条要命的腰带。
这就解释得通了,对方还是怕留着她露馅儿,想杀人灭口。
他娘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呀!
田七想得脑仁儿疼,还晕乎乎的,又犯恶心。她只得作罢,干脆不去想,蒙起被子睡大觉。
睡到下午,许多宫里的太监下了值。
王猛下值之后买了点补品,来看望田七。他已经听说了田七的悲惨经历——御前太监田七被人绑了扔进太液池然后被神龟给救了这种神迹早就传遍整个皇宫了。
田七把药方拍给王猛,让他给她去抓药,又让他先去给她打饭。
王猛乖乖地打了饭回来。他知道田七此刻应该犯恶心,所以只弄了些清粥小菜。
田七看着王猛,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你不是会医术吗?怎么不去考太医院?”
王猛睁大眼睛,表情讶异。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
“不是,”他抿了抿嘴,“你觉得我能吗?”
“这有什么不能的,太医院谁都可以考,只要你医术够高明……话说,你医术到底高明不高明?”
王猛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没跟别人比过医术,不知道“高明”的定位是什么样的。
但是现在关键的问题不是医术,王猛说道:“我毕竟是罪人,又是个太监……”
“我说你怎么那么不开窍呢。我跟你说,做人,得像水一样,得见到缝就能钻。你先考着,若是真的考上了,到时候使点钱,托人在主子面前说点好话,再往太医院打点好了,这事儿就八九不离十了。紫禁城又不是缺你一个太监就过不了日子。”
王猛重重地点了点头。
田七又拍着他的肩膀说道:“说好了,到时候成了太医,别忘了兄弟。”
田七只在十三所待了一晚上,第二天,纪衡下令让她搬进了乾清宫里专供宫女太监们住的屋子里。她觉得此举甚妙,敌人在暗她在明,她命大能躲得过第一次,未必就能躲得过第二次,还是待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比较好。
美中不足的就是出宫玩不那么方便了。住在十三所里的太监,下了值交了牌子就能离开皇宫。但是住在皇宫里的太监想出宫,必须有主子的令,还得去管事儿的主子那里汇报一下,得了批准才行。
田七可以省却中间这一层麻烦,她的主子就是最大的管事儿的。
当然,待在宫里有待在宫里的好处,和各宫主子见面的机会多了,自然赚钱的机会也多了。
病假这两天无所事事,田七每天都往太液池跑。
她要好好报答一下她的救命恩龟。
她从膳房弄来好多鱼。为了探索大乌龟的口味,做到最大限度上满足它的胃,以此来取悦它,田七还踅摸了些别的吃食。肉的素的、生的熟的,一样来点,给大乌龟试吃。反正她这两天闲得慌。
结论:这神龟最爱吃的不是鱼,而是动物的内脏。甭管是鸡鸭还是猪羊,只要是内脏它都爱吃,而且偏好生的。
动物内脏不算什么稀罕东西,田七把膳房里用不了的内脏都倒腾过来,喂给大乌龟,一人一龟之间渐渐熟络起来。田七在太液池边一经过,那大乌龟就会游过来仰头打招呼。当然,主要目的还是看有没有吃的。
田七还给这大乌龟取了个名字。由于是恩龟,她取名的时候很认真,引经据典咬文嚼字,最后给它定名叫“戴三山”,这个名字出自唐人李白的诗句“巨鳌莫戴三山去,我欲蓬莱顶上行”,意思是巨鳌你不要把三山都背走,我还想上蓬莱山玩呢。
鳌嘛,就是传说中有神力的大乌龟了。
对于太液池中这位神物,田七自然没有命名权,所以“戴三山”只是私底下叫着玩,但是这个名字被如意听到,如意一转头又学给了纪衡。
“戴三山”一名在盛安怀看来是很普通的、没什么玄机的,可以和王二柱、张六斤划归一个档次。可是纪衡一听,就觉着起名字的人很有水平。以巨鳌比神龟,又反用诗意。典故化用得好,字也不拗口,字面义和引申义浑然天成到无迹可寻的地步。
有意思。
于是纪衡把田七叫了过来,上打量下打量,左打量右打量,依然没能从她那双被金子糊住的眼睛中看到半点书卷气。
纪衡便有些不确定,问田七:“‘戴三山’这名字果真是你起的?”
田七以为皇上是要问罪,连忙解释道:“回皇上,奴才就是叫着玩的,要不然总是乌龟乌龟地叫,怕对神物不敬。”
纪衡眯眼看着她:“你为什么要取这样一个名字?”
田七不敢说实话。因为皇上讨厌识文断字的太监。太监一旦有文化,就离奸宦弄权又近了一步。因此她只是答道:“它救了奴才,奴才就想给它取个力大无穷的名字。本来是想让它背一座山,但是背大山不好听,所以干脆又加了两座,让它能背起三座山。”
纪衡一脸“果然如此我就知道你这个小变态不可能那么有文化”的表情,又不甘心地问道:“为什么不叫它背三山,而叫戴三山?”
“百家姓里没有‘背’这个姓,也没有‘驮’‘扛’以及‘顶’,所以就只好马马虎虎用个‘戴’了。”
“……”这么好一个名字,原来是这么“马马虎虎”出来的。真相永远那么残忍,纪衡有点失望,他抿了抿嘴,问道:“你到底读过书没?”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撒谎不敢,说实话又不能,田七只好说道:“先帝爷给内官们设学堂那会儿,我跟着认过几个字。”
先帝专门设了学堂教太监们识字,太监们的文化水平上去了,搞风搞雨的水平也跟着上去了。纪衡虽对这一点很不满,但那是他亲爹,他不敢表露任何微词,只是在登基之后找理由把学堂取缔了。
这会儿,他自然也不能对先帝表现出任何不满。
“听说过李白吗?”纪衡又问道。
“听说过,他是有名的大诗人,奴才特别崇拜他,最喜欢他写的《锄禾日当午》……”
纪衡打断她:“《锄禾日当午》不是李白写的。不对,那不叫《锄禾日当午》,那首诗叫《悯农》。”他有点无力,跟这种人说话,整个人的智力会有一种“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感觉。
田七便两眼冒星星地看着他,狗腿道:“皇上您真博学。”
被人拍马屁也就算了,被人以这种理由夸博学,纪衡有点不能接受,于是他冷声道:“你下去吧,朕三天之内不想看到你。”
田七就以这样的方式又得了三天假。三天之后她的脑子完全好了,又杵到了纪衡面前。
纪衡突然派给她一个任务:
目标:前去赐死淑妃。
理由:谋害皇嗣。
第5章 淘宝献礼
田七一听到“谋害皇嗣”这四个字,心脏瞬间沉到了底儿。
最近一段时间死过的皇嗣只有宋昭仪的孩子,如果皇上查到淑妃谋害了宋昭仪之子,自然也能查到淑妃所用的方法和过程。
皇上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田七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吓得面如土灰。
纪衡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没没没……”
纪衡便轻轻挥了挥手,让田七下去办事了。
看着田七的背影,他略有些失望,脸上笼了一层阴霾。
田七走出去的时候脚步虚浮,脑袋飘忽,满脑子都是“死定了死定了这下我要死定了”。出了门透了口气,她又一想,皇上暂时没杀她,还让她去监督淑妃自杀,是不是就意味着皇上知道她是无辜的,想再给她个机会?
想到这里,她立刻掉头回去了。
这边纪衡坐下刚抬笔,就看到田七去而复返,一进来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哭道:“皇上,奴才错了!”
纪衡面色稍霁,放下笔挑眉看她:“哦?你哪里错了?”
田七知道皇上知道了全部,但还是给他说了一遍整个事件的过程:“奴才该早早向您回禀,不该自行处理罪证。”
纪衡问道:“那么你为何不向朕回禀?”
田七这会儿也领教了皇上的厉害了,人家不声不响地把事情查明白,然后给你当头一棒,让你反应不及。她不敢在这个时候耍花腔,因此答得十分坦白:“奴才一时贪生怕死,误了皇上为昭仪主子申冤,求皇上降罪。”说着,微微抬头偷看了纪衡一眼,悄悄观察他的脸色,见他似乎并没有很生气,她又开始打感情牌,“自从知道了昭仪主子之亡实是因为奴才,奴才天天寝食难安,生不如死,要不皇上您就把我赐死了吧,这样我就能下去继续伺候昭仪主子了,呜呜呜……”
纪衡被她哭得有点心烦:“朕要怎么处置,轮得到你来拿主意?”
田七脖子一缩,抽抽搭搭道:“皇上圣明,奴才知错。”
纪衡看着地上跪着的人,身形纤细,小小地缩成一团,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配上他哭得红红的鼻子和水蒙蒙的眼睛,让人看了就容易心软。
他叹了口气。田七虽然没有主动去害人,但他是皇嗣之死的直接原因,这样的奴才怎么弄死都不为过。可纪衡就是硬不下心肠来料理他。这奴才其实本性不坏,对主子也忠心。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最能表现真实的一面,他那天在宋昭仪灵前哭得那样伤心,实在难得。
说白了,田七他也是受害者。
罢了罢了,就饶过他这一次吧,纪衡心想,这么多天了也没想要怎么样他,其实自己心里早就把他给赦了。只是刚才田七的不诚实才让他又有点火大,现在这小子老老实实地认了错,这一页就这么揭过吧。
想到这里,纪衡说道:“你先去办差吧,这笔账朕先记着,再有下次,一并来算。”
田七大喜:“奴才谢皇上不杀之恩!”
纪衡不耐烦地挥手:“快滚,朕不想看到你。”
于是田七麻溜儿地滚了。
田七带领着两个小太监,端着白绫和毒酒来到淑妃面前时,淑妃表现得比田七想象中淡定。因为她早有预感事情要坏,把人敲晕绑起来扔进湖里都没弄死他,那小太监的运气得好到什么样?他运气有多好,她的运气就有多差。现在露出马脚被皇上查出来,也就不出所料了。
其实淑妃这一着棋走差了。田七在御前待了那么多时日,皇上都没动静,说明他根本没查出来。一动不如一静,淑妃若是乖乖地按兵不动,不至于心虚地急着料理田七,或许这事儿就这么沉下去了。
当然,淑妃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自己失败的终极原因是那该死的小太监命太大。
抱着不甘的心态,淑妃缅怀了一下自己在后宫中的生活,表达了一下自己对皇帝的痴念,终于选了毒酒,饮鸩而去。
田七木着个脸,心里一点也不同情这位淑妃。对于在紫禁城混成油条的人,同情心是奢侈品,她只会留给极少数值得的人。田七什么人命官司没见过,她现在对人命的态度也就那么回事。反正大家都要死,你坏事做得太多早死早超生,慢走不送啊您!
办完了差,田七谨记着皇上不想看到她,所以没去养心殿给纪衡添堵。反正回乾清宫也无事可做,她干脆去膳房找了点猪杂羊杂,去太液池边投喂戴三山。
戴三山看到田七很高兴,停在岸边美滋滋地吃着它的最爱。
湖岸上铺着青石砖,水面与砖面的距离不到一尺。戴三山停在岸边时,大龟壳高出水面近两尺,因此也就比砖面还要高出许多,活像是靠在岸边的一艘船。
田七贼兮兮地左右张望一番,心里痒痒的。最后,她终于鼓足勇气,抱着食筐向前一纵,接着便落在了戴三山的背上。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田七刚刚坐好,戴三山便驮着她游进湖心。乌龟虽然在陆上爬得慢,但在水中游起泳来很快,田七坐在龟背上乘风破浪,玩得不亦乐乎。
走过路过的宫女太监看到田七在骑乌龟玩,一个个既害怕又莫名其妙地激动,站在岸边远远地看,舍不得离开。
如意小朋友正好路过,看到田七,便抱着柳树不走了:“田七,我也要玩!”
田七听不到如意的呼唤。奶娘无法,只好高声把田七叫过来。
田七通过向前方扔食物的方法控制戴三山的游行方向,坐着大乌龟靠了岸。但是她胆子再大,也不敢让如意坐着乌龟下水,于是隔空和如意聊着天。
如意不依,非要骑乌龟,听到田七的拒绝,他也不哭闹,就委屈地瞪着一双眼睛,不说话。
田七就心软了:“没事儿没事儿,殿下不能下水,但是乌龟可以上岸。”说着,驱使着戴三山从一个有斜坡的地方爬上岸。
奶娘抱着如意放到乌龟背上,田七赶紧搂紧他。
于是如意终于开心了,踢着小短腿一个劲儿地喊“驾”。当然了,别说驾了,就算把它架起来烤,它也快不了。
此时田七带的龟食已经所剩无几,他们没办法控制乌龟的方向,所以由着它乱爬。田七让所有人跟紧密切关注乌龟的动态,一旦发现它要下水,就立刻把小殿下抱下来。
戴三山没有下水,而是绕着太液池转悠了一会儿,看到一个门,它直接钻进门里了。
这门是西华门。过了西华门,它沿着大路一直爬,看到南天门,果断拐进去,爬啊爬,爬过长信门,到了慈宁门前。
慈宁门里头是慈宁宫。
纪征今儿是来给太后请安了。太后虽不喜欢他,却也没刻薄过他,所以面上大家还维持着母慈子孝的和谐氛围,他搬出皇宫之后也时常进宫来看望太后。
这次,他在太后那儿坐了一会儿,出来时,便看到一幅神奇的画面。
一个小太监,抱着一个小孩儿,坐在一个大乌龟的壳上。
大乌龟吃力地向前爬行着,它身旁身后跟着不少人,因为它爬得吃力,那些人走得也十分缓慢,像是一个个迟缓的木偶。
纪征估摸着等着他们挪到近前,日头都得偏西,于是他主动走过去,负手打量龟壳上的两人。小家伙是他的侄子,不陌生;小太监也不陌生,他前不久才见过。
纪征也不是谁的脸都能记住,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太监印象深刻,完全是因为那天他被压时,十分近距离地看过这小太监的脸。
然后就记住了。
田七看到纪征,想要抱着如意下来请安,但是纪征制止了她:“你们别下来,就这样挺好。”
两人只好又坐回去了。
田七:“见过王爷。”
如意:“见过皇叔。”
纪征托着下巴,笑道:“本王见过玩蛐蛐,玩斗鸡,玩猫,玩狗,玩鸟的,今天是第一次见识玩乌龟的。”
大乌龟很不给面子,往右掉了个头,又慢吞吞地爬起来。
如意听到纪征如此说,骄傲地向他介绍:“皇叔,这是戴三山。”说着,小手拍了拍龟壳。
“戴三山?这名字有意思,谁给起的?”
如意抓着田七的手扬了扬:“田七。”
纪征看向田七:“原来你叫田七?你头上的伤好了吗?”
“谢王爷关怀,奴才早就好了。”都已经受了第二茬儿伤了……
“你是怎样驯服这大乌龟的?我前几天想看一看它,它却缩在水里不愿见我。”纪征觉得很是新奇,眼看着大乌龟快要爬开了,他也加入了忽快忽慢的随行队伍,而且站得离乌龟最近。
“回王爷的话,奴才就是偶尔给它点吃的。”
纪征觉得这个小太监挺有趣,又斯文又会玩。因此他一边走一边和田七聊起来,什么时候入的宫,在哪里当值,喜欢玩什么。聊着聊着,发现彼此还挺有共同语言。
俩人聊着聊着也没在意戴三山的前进方向,不知不觉就到了隆宗门前。
巧了,纪衡要去慈宁宫,也打这里路过。离得挺远,他就看到田七和如意坐在龟背上,纪征站在一旁,像是专为他们引道。三人还一边聊着天,其乐融融的,俩大人偶尔相视一笑。
简直像是一家三口。
纪衡被这个想法雷得不轻。他脸一黑,快步走近一些,断喝道:“还不下来!”
田七和如意都没注意到纪衡,被这一声突然的断喝吓了一跳。奶娘连忙上前把如意抱下来。田七踩着大鬼壳的边缘往下蹭,不想那龟壳边缘太滑,她的脚直接滑出去。
她还以为自己要摔个结实,没想到却被纪征接住了。
纪征再次被田七投怀送抱,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怎么还是那么软。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太奇怪,他有点不好意思,松开田七,微微侧开脸,耳垂却染上一层不易察觉的淡红。
纪衡的怒气没有减退,却有越来越火大的趋势:“在皇宫大内骑乌龟,成何体统!”
一群人纷纷低头不敢置一词,一时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
戴三山竟然也停下不再前进,还缩进壳里。于是地上就只剩下一个巨大的龟壳,看起来更加诡异。
田七默默叹息,不愧是皇上啊,连神龟都怕您!
如意不知道皇宫大内为什么不能骑乌龟,但是他知道父皇生气了,于是低头老实承认错误:“父皇请息怒,儿臣知错。”
能知错才怪!纪衡懒得理他,又瞪向纪征:“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也想骑乌龟?”
“臣弟不敢,臣弟告退。”纪征说着,领着人脚底抹油了。
田七挺抱歉的。这事儿跟小王爷没关系,他纯粹是倒霉撞上了。
生了一通气,纪衡让盛安怀带着几个人把乌龟抬走,扔回太液池。
然后他扭头往慈宁宫的方向走,走出几步,一回头,田七没跟上,于是他又呵斥她:“怎么还不跟上?想等主子来请你?”
田七心想,你不是不想看到我吗。想归想,可不敢说出来,于是抬脚要跟上。
如意却拽住了她,不让她走。
父皇生气了,父皇会打田七,所以他不能让父皇打田七。如意小朋友很讲义气地想要保护田七,于是他拽着田七的衣角,勇敢地抬头跟他父皇对视。
小屁孩,反了天了!纪衡既生气,又有一种很囧的感觉,这么小个孩子,就敢拂逆圣意,真是……好极了!
如意的勇气没有坚持太久。终于,他哭了。
纪衡:“……”
说实话,他不怕如意闹,但怕他哭。因为如意一哭,太后知道了说不好也要跟着哭。太后的眼泪是对付皇帝的利器,他招架不住。
其实如意不常哭。而且这小毛孩子就算哭,也未必是真心难过,有时候就是为了讲条件——我一哭,你就什么都听我的了。
纪衡很想仰天长叹,朕到底作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个东西来!
“别哭了!”纪衡黑着脸甩下这么一句话,转身走向慈宁宫。
如意觉得自己胜利了。
田七觉得自己小命要玩完了。
因为紫禁城里没有明确的规定说不许骑乌龟(当初制定规则的人没那么有想象力),所以她才奓着胆子任戴三山前行,反正不管怎样上头还坐着个小皇子呢,就算被制止,罪过也不会太大。
可是万万没想到,能不能、好不好、可以不可以,也就是万岁爷一句话的事儿。
现在人家不喜欢了,你的罪过就大了!
好吗,前头没有因为宋昭仪的案子送命,难道这次要因为骑一下乌龟而把命搭进去?
这也太扯了吧……
由于事情发展得太过曲折,田七无法预料到接下来皇上会唱哪一出。她自问察言观色揣摩主子心意的能力也不差,可是她越来越搞不懂皇上了。
她有点忧心忡忡。
如意已经不哭了——纪衡一转身,他就停止了哭声。但是他也有点担心,还疑惑,便问田七道:“田七,父皇为什么不喜欢我们骑乌龟?”
我哪儿知道啊……田七忧伤地望着慈宁宫的方向。
田七心想,如意年纪小,不能让他那么小年纪就发现自己的父皇是个阴晴不定的怪胎,这会影响他的成长。于是她哄他道:“你父皇吧,他生气,是因为他也想骑乌龟,可是他太重,乌龟载不动他。”
如意对这个理由深信不疑。乌龟谁不想骑呢?可也不是谁人都能骑的。于是他对父皇就有点同情了。
田七见如意心情好了些,便把他哄回去了。如意照例要索要一个“明天陪你玩”的承诺。
目送走了如意,田七立在隆宗门前,不知该何去何从。
这边纪衡虽已进了慈宁宫,但是担心儿子,所以留了个太监出来看动静。那太监看到皇子殿下离开,便回来把所见所闻一字不差地说给纪衡。
纪衡当场失手打碎了一只茶碗。
从来克己有礼的皇帝陛下在内心爆了回粗口。
谁想骑乌龟呀!
田七最终觉得,皇上之所以发那么大火,很可能是本来心情就不好,正好她撞在他眼睛里,成了出气筒。
现在皇上还在气头上,最好不去他面前找不痛快。于是她回了乾清宫,闷在屋里思考怎么避祸。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讨好皇上。可是怎么讨好,田七有点犯难。
除了批折子,皇上自己似乎没什么爱好。从小被当作皇位继承人来培养,别的小孩儿玩斗蛐蛐的时候,他得听那些一把胡子的先生讲大道理。长大一点,又被贵妃娘娘堵得焦头烂额,他也没机会长成一个膏粱子弟。
好像除了听说他当太子的时候蹴鞠和捶丸都玩得不错,田七还真不知道这位皇帝喜欢什么。
再说了,就算他喜欢什么,也轮不到她张罗。御前的人分工明确,把皇上当玉皇大帝伺候,她也摸不着机会做什么。
想到这里她难免有些灰心。之前她伺候的几位短命主子都是低级嫔妃,规矩就没那么严明,让人很有发挥的余地。可是遇到皇上这尊大佛,田七就有点施展不开手脚了。
闷在屋子里想不通,田七干脆出门转悠,去了宝和店。
宝和店是个很神奇的地方。这是太监们自营的店,一开始主要就是倒卖一些皇宫里淘汰不要的东西。
要知道,御库虽然大,但也不可能无限地装东西。主子们不喜欢看不上的,或是不那么名贵的,以及年代久了没用处的,都可以扔进宝和店里让太监们卖出去。太监们得了钱,一部分上交给主子,剩下的就自己留下了。当然了,不合规制、普通人不能用的除外,比如龙袍,那是万万不能卖的。
为了防止有人拿着赃物来换钱,凡是内宫流向外的东西,都要有各宫主子的首肯,宝和店才接受。虽然这些东西在皇宫里受嫌弃,但在外头销路很好。
后来,宝和店就不只经营皇宫中的东西,南来的北往的,有什么稀奇玩意儿,你都可以放在这里,让他们给你卖出去。这就有点像当铺了。
有的太监不厚道,卖东西的时候撒谎说是宫里的,有些买主眼力好,不会上当,有些就会多花几成的钱,就为了图这物件的来头。
宝和店的门脸儿在外边,但是库房在紫禁城里头。内宫的主子奴才们也可以来宝和店买东西,只不过由于里头的东西都不好,所以鲜有人来。田七也是没办法了,想淘换个讨巧的物件儿博皇上一乐,也不指望一定能找到,反正无事可做,先翻翻看吧。
你还别说,这一翻,还真让她翻出好东西来了。
纪衡在慈宁宫陪太后用过晚饭,才回的乾清宫。
出来的时候,他的气早就消了。之前因为点小事就搓火,他也有点意外,想了想,大概是因为皇宫本来是庄严而肃静的,田七一搅腾,就显得格格不入,把个皇宫弄得像杂耍班子,他发发威又没什么。
幸好如意只是哭了那么一下,没让太后发现,纪衡想到这里,颇觉庆幸。他这个母后,有一手绝技。大概是从先帝那儿练来的,她的眼泪收放自如,想哭就哭,想止就止。有的时候先帝被贵妃撺掇几句,想来寻她的不是,她总是默默垂泪,鲜有辩解。男人,对待这样的女人总是没脾气的。这位又是发妻,给他生了儿子,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必呢,于是找碴儿行动就此作罢。
虽然哭这种行为看起来有些懦弱,但对待先帝确实行之有效。纪衡觉得,自己的母亲其实并不懦弱,相反,她有一种柔中带刚的坚强。她很能拿捏人的心理,知道怎样用恰当的方式保护自己和孩子,也知道怎样规避宠妃的挑衅甚至陷害。她理智而冷静,虽然流了很多泪水,却从不自怨自艾或是顾影自怜,她也不会把负面的和压抑的情绪传递给儿子,反而是经常鼓励他。
所以她才能笑到最后。
回到乾清宫,纪衡去了书房。他想清静一会儿,便挥退了盛安怀。谁知盛安怀刚一走,田七满脸堆笑地进来了。
她双手捧着个细长的黄花梨木盒,脚步轻快,两眼放光。她在室内站定,目光灼灼地看着纪衡。
纪衡一看到田七,又想起他那个“皇上也想骑乌龟”的怪论来,于是不悦地看向他:“你不是下值了吗,又在这里做什么?”
“回皇上,奴才不是来上值的。奴才今儿是得了好东西,赶着来孝敬您!”
纪衡把手中的书放在案上,扯了扯嘴角,挖苦道:“是吗,得了什么狗尿苔,弄得失心疯一样。”
田七抱着盒子傻乐。
“不是说要给朕看吗?还不呈上来。”
田七赶紧颠儿过去,把盒子放在案上,翻开了盒盖。
盒内铺着一层缎子,缎子上躺着一把折扇。纪衡取出那折扇,扇骨是普通的玉竹,并不名贵,且有些变形,不过表面已经老成褐色,说明这折扇似乎有些年头了。
他把折扇打开,纸张泛黄,周围已泛起了毛边儿。
扇面上画着一幅写意人物,一个小厮在玩蹴鞠。小厮神色有些凌厉,从扬起的衣角可以看出他行动如风。他屈起一只脚,将蹴鞠踢向前方,皮球越飞越远,只化作一团红影,立时就会消失不见。
写意画的精髓就是以形写神,这幅画寥寥几笔,形神俱妙,画者堪为大家。纪衡抬头扫了一眼田七,看到他目光炯炯,像是一只等待表扬的小动物,身后要是有条尾巴,这时候一准能摇起来。
纪衡勾了勾嘴角,有些好笑。他低下头,继续看那扇面的落款,这一看,顿时惊得神情肃穆起来。
扇面上没有题字,只有一方朱印,印迹如拇指肚般形状,拇指肚般大小,两个小篆字是:牧溪。
纪衡再次抬起头,一脸的意味深长,他打量着田七,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画的?”
“回皇上,奴才不知道。不过奴才看那扇骨,应该是有几百年了,扇面画得又有趣,所以就想给您看看。”
“这是南宋时候的法常和尚,”纪衡指着那方小篆,“法常的俗号是牧溪,擅绘花鸟写意,也画人物,但从未听说过他画蹴鞠。”
“难道这幅画是假的?”
纪衡摇摇头:“不,从印迹和笔意上来看,这确是法常真迹。法常生平事迹本就神秘不可考,他喜欢蹴鞠或是画蹴鞠,也不是什么难以置信的事。这把扇子你到底是从哪儿得的?”
“奴才是从宝和店买的。”
说到这里田七无比庆幸,宝和店里的太监们由于其自身文化水平的限制,挑别的古玩还好,在字画方面并不擅长。法常又是个神秘的人物,存世的画作也不多,画蹴鞠就更没听说过。那小篆字他们也认不出来。以上这些原因导致这把无价之宝直接被归拢到杂物里头,要卖也只是卖个年头。
田七当时问过那里的太监,这扇子到底是从哪儿得来的,回答说是有个喜欢赌钱的败家子卖给宝和店的,东西太多,这扇子是当赠品送的。
就这么着,让田七给捡了个漏。
这会儿纪衡听说扇子是从宝和店买的,也觉得新鲜:“宝和店里还有这等好东西?你花了多少钱?”
田七伸出四个手指比了比。
“四千两?”
“四十。”
“……”
见纪衡无语,田七又指了指那黄梨木盒子:“这盒子还六十两呢,讲了半天价他也不给我松口。”
这是赤裸裸的买椟还珠。真是……有眼无珠,暴殄天物。纪衡扶额,为自己宫中有这么一群蠢货而感到不幸。
田七试探着问道:“皇上,您喜欢这把扇子吗?”
纪衡没有回答,他轻轻地把扇子放进盒子中,盖好盖子,说道:“你买这两样东西花了一百两?”
“是。”
“自己去库中领二百两。”
“遵旨。”田七心想,钱不重要,喜欢就好。
“金子。”
“……”她呆愣地看着他。
“去领二百两金子,听不懂朕的话?”纪衡看着她一脸痴呆相,忍了忍,终于还是翘起嘴角。
田七赶紧谢主隆恩,心想钱真是太重要了。刚要退下,她又想起一个问题:“皇上,明儿下了值我能不能请个假,出宫一趟?”
“你出宫做什么?”
“存钱。”二百两金子藏在哪儿都不安全。
果然眼里只有钱。纪衡心情好,不与田七计较这些,只是说道:“去吧。”
田七走后,纪衡复又把那木盒打开,取出折扇把玩。
这臭小子,今儿被他斥责了几句,就专门跑去宝和店淘换东西,真是……朕有那么可怕吗?
再一看眼前,不愧是他喜欢的奴才,找的东西也能如此对他胃口,实在难得。
放下扇子,再看看那黄花梨木盒,澄金光滑,暗红色的鬼面纹流畅可爱,盖上雕着一藤葫芦,也算精致了。
纪衡不由得有些感叹。田七竟然专为了一把四十两的扇子而再花六十两买个盒子,太监们赚钱不容易,他还真是认真花心思了。
纪衡摩挲着盒盖上的小葫芦,脑中浮现出方才田七狗摇尾巴的殷勤样,傻得可以。
想着想着,他禁不住摇头低笑,自言自语道:“小变态。”
第6章 出任采风使
下了值,田七提着个大食盒从紫禁城出来,拐过两条街,沿着一条人工挖的小河走。这条小河是用来引水绕紫禁城的,顺着河边走一会儿就能到达商肆林立的隆昌街。
河岸两边种着整齐的两排大槐树,这时节槐花开得正好,一树树如霜似雪,空气中散发着一阵阵馥郁的香气。
槐花是好物,好看,好闻,好吃,且漫山遍野都是,不用花钱买。赶上饥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槐花能救活不少人。
田七是个爱臭美的人,见到花就想戴。她扯了一长串槐花,绕成一个发箍,套在发顶上。要是一般人顶这么个东西,大概会显得诡异,可是田七有着一张美人脸,这么奇特的造型她倒也压得住,雪白的小脸配上馨香的小白花,很有几分清新娇俏。
当然了,考虑到她现在是个男人,所以虽然好看,依然很诡异就是了。不少有某些特殊爱好的男人不断向田七传递火热的目光,田七没有发觉,她满脑子都被金子占据了,感官略有些迟钝。
她慢吞吞地在河边走着——提着十几斤东西,实在也快不了。她走了一会儿,看到槐树下站着个人。那人面向河水负手而立,一身月白色衣袍,身材颀长,黑发如墨。
田七觉得这背影很是眼熟,她走上前一看,果然是纪征。
“见过王爷。王爷您看风景呢?真是好雅兴。”田七笑嘻嘻道。
纪征的思绪被打断,扭脸一看,正是昨天遇到的那个太监。这太监早没了昨日挨骂时的垂头丧气,现在一脸的精神焕发。他不禁笑道:“是你?昨天皇兄没罚你吧?”
“没,皇上他是个仁君,不仅没罚我,还赏了我好东西。”田七说着,拍了拍食盒。
纪征有些不解。昨天皇兄发那么大火,简直像是立刻要把人拖出去杖毙,怎么后来不仅没打人,反而赏了东西?
不过不解归不解,这结果还是很好的,纪征心想:这小太监很有意思,要是被罚就可惜了。
田七把食盒掀开一条缝,纪征从缝中看到澄金的光。
怪不得这么高兴,原来赏了金子。纪征笑了笑,说道:“赶紧盖上吧,不怕别人看到吗?”
田七嘿嘿一笑,盖好食盒:“小的告辞,王爷您继续。”
“不了,”纪征说道,“你既然担心金子被抢,我还是护你一程吧。”
“王爷的大恩大德,小的怎么敢当。”
“走吧。”
田七只好和他同行。在田七看来,这小王爷比他哥哥要通人情一些,也不拿架子,与他相处让人很舒服。
两个美少年一路上说说笑笑,遭到路人的频频围观。河水淙淙,槐花轻扬,这景致虽不胜绝,却也算是宁静美好。最重要的是,两位少年的美色实在太过逆天,胜过一切景色,因此也就不需要任何景致的衬托。别说槐花荫了,就算是站在闹市区,他们俩也能给人一种刚从画中走下来的错觉。
小王爷有龙阳之好的流言,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四起的。
不过此时两位绯闻当事人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妥,纪征跟着田七存好钱,又跟着她去买了不少东西。
田七虽然爱财,但并不抠门,很舍得为别人花钱。现在发财了,她兴冲冲地来了一次大采购,给师父买几种上好的茶叶,给王猛买点学习用品——这小子现在正一门心思地复习想要考太医院,给如意买点小玩意儿,再给盛总管买个蛐蛐盆。
盛总管不爱斗蛐蛐,但喜欢收集蛐蛐盆。这个特殊爱好甚少人知道,因为盛安怀本身不是一个张扬跋扈的人。身为太监大总管,他也算身居高位了,要是有人老给他送东西,收也不好不收也不好。尤其是跟朝臣有牵扯的,皇上最讨厌什么,他心里有数。
因此,盛总管把自己的个人爱好捂得很严,也就他几个徒弟知道一些。田七之所以知道,还是纪衡透露给她的。有一次田七给纪衡拍马屁,拍着拍着就说到斗蛐蛐,纪衡当时来了一句,有些人不喜欢蛐蛐,但是喜欢蛐蛐盆,盛安怀就是这样。
田七就把这事儿给记下了。她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皇上的无心之言,还是有心提点。她的主子虽然是皇上,但直接上司还是盛安怀,要是不把这位总管伺候好了,她也得不着什么好果子吃。再说了,她是被皇上钦点了到御前的,才没多久又在主子面前出了几回风头,皇上也隐隐有越来越看重她的趋势,这在别人看来是无限的风光。可是太风光了必然遭人恨,她现在在盛安怀面前依然要夹起尾巴,但盛安怀未必就没有点危机感。
总之,一定要低调,一定要谦虚,一定要让上司觉得你永远是他的小弟,而不是要取他而代之。
打定这个主意,田七下狠心买了个好的,花了将近一百两银子,真是肉疼。
纪征看着田七掏银票时一脸的不舍,掩嘴轻笑。他指着一个红绿彩瓷盆,问老板道:“这个多少钱?”
“公子您真是好眼力,这个要二百两,”老板说着轻轻把那小盆儿托起来给纪征展示,“这可是地道的景德镇红绿彩,前朝的旧物儿。这釉色是上在里边的,您看看这里边的花草,”老板一边摩挲着内壁上画的草丛和小花,一边说道,“把您的蟋蟀放在这里边,它就跟回家一样,保准吃得饱睡得香,力大无穷所向披靡。”
纪征看向田七:“你送我这个可好?”
田七:“……”
二百两啊二百两!您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
一边腹诽着,田七慢吞吞地掏银票:“王爷您能喜欢,是小人的荣幸。”二百两……
纪征看到他的脸纠结成包子,莫名其妙地就很想捏一捏。当然,最后还是忍住了。小王爷本来不缺这点钱,刚才也只是一句玩笑,但是看着田七如此郁闷,他就恶趣味地把东西收下了。
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对待一个小太监。大概是因为他的表情太过有趣?
买完了蛐蛐盆,田七的采购活动就算结束了。她正想要告辞回去,却不料纪征说道:“别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田七不明所以,但还是跟上了。她的东西太多,纪衡便分去了一部分负担。他今天没带随从,于是身份尊贵的小王爷亲自扛起了一个铜人。这铜人是田七买给王猛的,用来练针灸穴位。铜人身上有小孔,用的时候在外面封住蜡,里头灌水,穴位扎得准了,就能流出水来。
铜人和田七差不多大小,是所有东西里最重的,纪征把铜人扛起来,顿时让田七轻松了许多。
两人走到街尾,看到不少人在此遛鸟。一群闲得蛋疼的人,把鸟笼子放在一处,比一比谁家小鸟歌喉滋润。这里头有几个人认识纪征,小王爷平时给他们的感觉就是冷艳高贵,不爱结交人。这时候看到这位高贵又出尘的小王爷扛着个油黄瓦亮的大铜人,也不知是故意还是碰巧,他白皙的手猥琐地捂着铜人的腿间,众人一个个都跟见鬼似的。
纪征旁若无人地走到一个目瞪口呆的年轻人面前:“郑贤兄,多日未见,一向可好?”
那人傻兮兮地点点头:“好,好。”
纪征便给田七介绍:“这位是郑首辅之子,郑少封贤兄。郑兄,这位是田七。”
田七拎着两堆东西抬手晃了晃,算是拱手了:“郑兄,久仰久仰。”
郑少封也呆呆地回应她:“久仰,久仰。”后来一想,久仰个屁,这人谁呀?
纪征把两个一头雾水的人凑一块儿,带着去了茶楼,跟郑少封叙了会儿旧。郑少封和纪征从小儿就认识,俩人算是损友,喜欢寻找一切机会插对方两刀的那种,但又不算对头。
郑少封其实是个败家子。他爹凭着熬资历,做到当朝首辅的位置,能力不算突出,是个和事佬,和得一手好稀泥。他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因此活得无忧无虑,最大的爱好有两个:玩小鸟,打吊牌。
所以聊着聊着,郑少封向他们显摆自己新得的白画眉,接着又手痒了想打吊牌,这些都在纪征的意料之中。
郑少封从翠芳楼喊来一个姑娘,四个人凑成一桌开始玩。田七和纪征是对家,郑少封和那个姑娘是对家。
对家的输赢是一体的。
吊牌的规则很简单,但是需要记牌和算牌。纪征相信,以郑少封的智力,这人是算不清楚的。
所以他和田七稳赢。
结果:郑少封把身上带的五百多两银子都输光了,还把白画眉一并输给了他们。
郑少封不心疼钱,但心疼鸟,他最后抱着鸟笼子不撒手,想赖账。
纪征敲着桌面冷笑,像是赌场里头冷酷地应对闹事的大庄家。但是他本人长得并不凶神恶煞,还一脸正气,所以这个邪魅的表情在他脸上显得很违和,田七看得略囧。
纪征说道:“愿赌服输。”
郑少封便哭着把鸟笼子给了田七。
田七有点不落忍:“要不……”
郑少封眼睛一亮,重新燃起希望:“什么?”
“要不你直接折成钱吧。”
挺漂亮的小公子,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好说歹说,几人最后达成一致。由于郑少封这个月的钱花光了,所以要下个月领到零花钱才能找田七赎画眉。在此期间田七要好好饲养小鸟,务必把它当亲祖宗对待。
此协议为口头协议,见证人:纪征。
看到这么多银子,田七又高兴起来,想要和纪征分钱。纪征指了指那个红绿彩蛐蛐盆,说道:“你送了我好东西,我自然要回礼,钱就不用分了,你都拿去吧。”
田七有点不好意思,挠着头傻笑:“多谢王爷,您不会是故意找郑公子赢钱,来补偿我的吧?”
“我只是无聊。”
田七一想也对,王爷用不着对一个小太监如此照顾,他确实太闲了。
于是田七拎着东西高高兴兴地回了宫。期间纪征很体贴地帮她把铜人送进了十三所,一路惊掉下巴无数。
分别时,纪征看着田七眉飞色舞喜笑颜开,小脸儿像花瓣一样舒展开,白皙又红润,一看就手感极佳的样子。
他心想,下次一定要捏一捏。
田七回到皇宫,找师父丁志吃了顿晚饭,把那几包茶叶给他。丁志隔着纸包闻了闻,激动得直想把田七按在怀里可劲儿揉搓一顿。田七在他饥渴的眼神儿中默默地告辞了。
回到乾清宫,她不在值,没必要往皇上跟前凑,只找了个机会把蛐蛐盆儿给了盛安怀。盛安怀推托了一下便收下了,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田七一一应下。
这时候,书房里走出一个太监来传话,说殿下在找田七。
原来今天纪衡留了如意在乾清宫用晚膳,爷儿俩吃过晚饭之后来了一段亲子互动,之后如意就想找田七玩。
纪衡只好把田七叫进书房。他真是有点闹不明白,这田七到底有什么本事,把他这儿子哄得五迷三道的,在那小子面前十分乖巧听话。
田七一听说如意在乾清宫,正好,她就把从外面带回来给如意的东西捎上了。左不过是一些哄小孩儿的东西,小面具、竹丝编的蝈蝈、树根雕的小动物,还有几个小泥人。如意一见就喜欢,跟田七玩了起来,越玩越开心,玩着玩着就把纪衡给忘了。
纪衡:“……”
身为皇帝,他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被无视的感觉了。
纪衡咳了一声,想引起两人的注意,但是他们玩得太忘我了……
田七以为自己被叫来就是为了哄如意的,皇上自有别人来伺候,所以她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到皇上那边。这会儿被皇上不满的眼神扫到,她浑然没有发觉。
纪衡只好站起身,走到他们身边,想看看他们到底在玩什么。
桌上摆着三个小泥人,一个是田七,一个是如意,还有一个是大乌龟,都是按比例捏的,田七比如意大,乌龟比他们两个都大。这会儿如意正指着泥人给田七讲故事,小孩儿的思维并不完整,讲得颠三倒四的。
但是田七听得十分专注。
“你听得懂?”纪衡有点奇怪。
“当然听不懂。”田七答道,说完才发现是在对皇上说话,语气似乎不太恭敬。
纪衡抬手免了田七的请罪,问道:“怎么只有三个?”
田七有点茫然:“皇上的意思是,应该有几个?”
纪衡差一点就脱口而出“至少把朕加进去”这种话,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到底有多幼稚,于是脸一黑,没好气地说道:“带着如意出去玩,别在这儿给朕添乱。”
田七不明白皇上又怎么不痛快了。这位皇帝大概白天的工作压力太大,总是喜怒无常,几句话说着说着就撂脸色,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要不是皇帝,她一定不会搭理他,不仅不会搭理他,没准还会用鞋底儿盖他的头。田七很不厚道地想到纪衡被人打得抱头乱窜的画面,一不小心笑出了声。
纪衡:“……”为什么会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田七连忙掩了嘴,带着如意溜了。如意拉着田七来到乾清宫的正殿,田七一开始还不明所以,然后,她从宝座侧面的阴影下看到了戴三山。
谁能给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田七回头,看到跟着如意过来的人里有一个奶娘并两个小太监,其余人在外面听候吩咐。这三个人离着挺远站定,不敢靠太近。
田七挺奇怪:“你们这么伺候殿下,就不怕皇上看到?”
奶娘苦着脸道:“田公公有所不知,我们不敢离神龟太近,怕它发怒咬人。”
“它还会咬人?”
三人痛苦地点头,显然是亲身经历过。奶娘几句话说明白了今天发生的事。原来那神龟今天自己从湖里爬出来了,溜溜达达来到乾清宫。皇上这回没有阻止它,只是让人看好它。
大家觉得挺好玩,加之昨天才看到田七和如意骑乌龟玩,大家就以为这乌龟脾气不错,都凑上来摸它的壳。结果神龟一生气,就咬了几个人。
“不过,这神龟对殿下很好,还任由殿下摸它的头。”
田七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微妙的嘚瑟感,就好像戴三山是她和如意养的私人宠物,别人碰不得。于是她抱着如意放在龟壳上,朝后面三人摆摆手:“如此,你们再站远一些也无妨,殿下有我看着。”
几个人连忙又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看着一龟二人。
田七依然怕戴三山兽性大发乱咬人,所以不肯让如意下来。如意就坐在龟壳上看着她逗弄戴三山。
戴三山本来缩在壳里,被田七拍了几下壳沿,探出头来,田七摸了摸它的头,它赶紧又缩回去。
如是再三,也不知道这一人一龟到底是谁在逗谁玩。
如意看得哈哈大笑。
纪衡听到儿子的笑声,十分好奇,终于没忍住,放下书走出书房。
乾清宫的正殿很大,田七和如意一边笑一边低声交谈,纪衡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于是他走过去,站在宝座旁边认真听他们说话。
待到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纪衡的脸黑了个彻底。
田七:“乌龟头出来了!”
如意:“乌龟头出来了!哈哈哈!”
田七:“乌龟头进去了!”
如意:“乌龟头进去了!哈哈哈!”
纪衡:“……”
这俩人跟二傻子似的不知疲倦地重复那两句话,乌龟也成了个二傻子,不知疲倦地配合他们,伸头,缩头,伸头,缩头。
“住口!”纪衡暴喝。
玩得正高兴的两人都受到了惊吓,抬起头,瞪着眼睛茫然地看着纪衡。待看清来人以及他脸上的怒意时,两人又都有点委屈。
乌龟也受到了惊吓,缩进壳再不出来了。
田七心想,明明是您让我把殿下带出来玩的,我们这玩得好好的,您跟着裹什么乱啊!她不敢表达任何怨言,只是说道:“皇上请息怒,奴才愚笨,不知道自己这回又犯了什么错,请皇上明示。”别人都说伴君如伴虎,搁在她这里,伴君如伴神经病!
如意也不解地看着纪衡,满脸“父皇你怎么可以这样”式的不认同。
纪衡生气之余又有点无力:“不许说那两个字。”
田七更摸不着头脑了:“哪两个字?”
“……”咬咬牙,纪衡说道,“鳌头。”说完别过脸,脸上隐隐透着一层薄红。
田七还想辩解:“我没说鳌头,我说的是龟噢——”
纪衡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田七被按在墙上,纪衡的小臂横挡在她锁骨前,架着她的肩头,导致她动弹不得。她瞪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纪衡。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手臂下的身体柔软脆弱,好像他一用力就能压碎。纪衡松动了一下手臂,他被田七含着水光的大眼睛瞪得有些不自在。更加令他不自在的是,他的手心压着她的双唇,丰润柔软的嘴唇摩擦着他的手心,有点痒,好像又不只是痒。
纪衡更加恼怒,脸上的热度也加重了一分,他凑近一些,眯着眼睛危险地看着田七:“你到底知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
田七用力摇了摇头。
纪衡便有些无奈。他松开手,警告道:“总之以后不许说。”
田七乖乖点头:“遵旨。”
他这辈子竟然还有发这种旨意的时候,人生啊人生。
田七实在好奇得紧:“那……皇上,那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纪衡两眼一瞪:“也不许问。”
“遵旨,遵旨……”
纪衡命人把如意送回慈宁宫,又让人把戴三山抬着扔回太液池。然后,他掏出手帕,用力擦了擦手心。
手心中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的感觉,奇怪又清晰,擦也擦不掉。
田七看到纪衡的这一动作,认为这是尊贵的皇帝陛下在表达对一个奴才的嫌弃,于是她很识趣地不在皇上面前晃了,灰溜溜地退下。
这头如意回到慈宁宫,把小泥人拿给太后看,告诉太后田七多么多么好,他有多么多么喜欢这个人。
如意的目的很简单。父皇不喜欢田七,还打田七,只要皇祖母也喜欢田七,田七就不会吃苦了。
太后知道田七这个人,长得好嘴巴甜。她这小孙子,很少在她面前夸什么人,现在遇到一个这样会讨他欢心的人,一定要好好地赏。想着,她吩咐人叫来了田七,夸了几句,又嘱咐了几句,最后让人赏给她一锭银子。
田七捧着银子笑眯眯地回了乾清宫,之前纪衡带给她的不快也就烟消云散。
可是到了乾清宫,她发现皇上正站在正门外望天,不知道是在观星还是在赏月。
田七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给纪衡见了个礼,就想溜。
但是纪衡叫住了她。
田七惴惴不安,以为皇上的火儿还没发完。最要命的是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也就不知道该如何哄皇上。
出乎她意料的是,纪衡的语气很温和,他问道:“你很喜欢出宫?”
必然的呀!外面多好玩!田七内心激动地呐喊着,表面装深沉,答道:“奴才的喜好全在主子的喜好,主子让奴才出宫,奴才自然就喜欢出宫。”
纪衡哼了一声。这会子又把机灵劲找回来了?刚才比乌龟都迟钝!
不过田七不明白那是什么玩意儿,纪衡对此事已经找到合理的解释。一个从十一岁就被阉了的太监,对这种事情丝毫不知,简直太正常了。
想到这里,他又对这小变态感到无比同情。
“你既然喜欢出宫,朕让你做采风使,可好?”纪衡说道。
田七惊喜得两眼放光:“谢皇上!”
她的目光太过炽热,纪衡移开目光不看她,嘴角微翘:“出息!”
从此田七就总结出一个规律。皇上虽然是个神经病,但是他每次发病后总会留点好处给她,这样一看他马马虎虎也算是个仁君了。
所谓采风使,顾名思义,就是去民间采听民风,然后上达天听的意思。这种官职并不是正式的朝官,而是由先帝创立,由太监们兼任,跳过朝堂,直接把民间和皇帝联系起来。
至于这些采风使都能打听到什么,那就因人而异了。
纪衡虽然对他爹的诸多政策不满,却保留了采风使一职。虽然这个职位没多少俸禄可拿,却十分关键。既可以正大光明地往皇帝耳边吹风,又不用受御史台的监管,所以采风使的影响力是很难估量的。
因此,采风使的选拔也很严格,要聪明,又要老实,要忠心,不能和朝官勾搭,还要经过皇帝的亲自考察。像田七这样在御前混了不到俩月就能混成采风使的,十分罕见。
不过田七觉得,许多人高估了采风使的力量。不要以为太监想给谁告黑状是很轻松的事儿,这里头有一个最基本的前提:皇上得信任你。考虑到皇上差点被宦官废掉的经历,田七觉得他不大可能信任任何一个太监。所以皇上才会放心地保留采风使一职:你说什么是你的事儿,我信不信,信多少,我心里有数。
不管怎么说,当了采风使绝对是倍儿有面子的事儿,又可以出宫玩,实在是极好的。
这天,她出宫的时候,提上了郑少封的那只白画眉。虽然还没到郑少封领零花钱的时候,但她是好心眼的债主,可以先让他们祖孙团聚一下——画眉是郑少封的祖宗。
京城虽大,却也小。郑少封是首辅少子,只要是在权贵圈里混的,基本都认识他,所以打听起来也不难。田七去遛鸟人士聚集地转了一圈,得知郑少封正在八仙楼喝酒。
岂止是喝酒,他都快跟人打起来了。
争执的原因比较复杂,总之是因为某些不愉快的口角,发展到要动手,最后一个人站出来和平解决:赌牌吧!
赌注不是钱,而且郑少封也穷得没几个钱了。双方约定,赌输的人要给对方认错,还要在隆昌街上裸奔两圈。
田七到八仙楼的时候,郑少封正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对家而发愁。他一看到田七以及他的小祖宗白眉鸟,几天前输成狗的凄惨涌上心头,登时精神一振:“田七,过来!”
田七走过去,听郑少封把事情说明白了,她皱着眉:“打吊牌可以,但是无论输赢我都不会裸奔。”
周围几个人便不屑:“就你瘦成白条鸡的样,裸奔也没人看。”
田七也不理会他们,在牌桌前坐定。
郑少封是个经验丰富的人,吃亏就吃亏在脑子不大够用,所以田七跟他打对家不如跟纪征似的那样爽快。她跟纪征合作的时候,两人十分默契,出几圈牌就大致能猜出对方手里都有什么,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需要你出什么,这样玩起来能不痛快吗。
可是郑少封的大脑运转速度显然和田七不在一个数量级上。他不仅做不到默契,还偶尔扯后腿。田七只好孤军奋战,一个人挑三个人。幸亏另外两个人也不聪明,所以她赢起来不算太吃力。
几圈牌下来,田七和郑少封稍胜一筹。
郑少封乐得手舞足蹈,他不是没赢过牌,但从没赢得这么解气过。笑眯眯地受了输家们一脸屈辱的道歉,郑少封提醒他们要在后天休沐日,隆昌街最热闹的时候来裸奔,他还得提前宣传一下造造势。
俩人灰头土脸地离开了。
田七使坏,怕他们不认账,从后面高声喊道:“愿赌服输,果然是真汉子!”
郑少封便附和着,一边笑嘻嘻地拍田七的肩头,被她抖开。
这时,又有一人坐在牌桌旁,朝田七做了个“请”的手势:“在下想领教一下这位小兄弟的牌技。”
田七一看,此人长眉朗目,鹰鼻薄唇,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她于是坐下问道:“请问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一愣:“你不认识我?”
田七奇怪:“你不也不认识我吗?”
他被堵得哑口,看向郑少封。
郑少封说道:“这个,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礼部尚书孙大人的长子,孙蕃,这位是田七,宁王爷的……那个,”郑少封挤了挤眼睛,“朋友。”
郑少封的表情淫荡又浮夸,孙蕃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看向田七的目光之中多了一丝轻蔑。
田七朝孙蕃拱了拱手:“孙公子,我不赌钱。”
孙蕃袖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
田七站起身想走。
他又放上一锭金子:“还有很多,赢了都是你的。”
田七沉下脸,挑眉说道:“要赌可以,你先找个和郑少封一样笨的人来做对家。”
郑少封:“……”
孙蕃果然从围观群众里扒拉出一个人来。由于他比较自负,所以找的这个人比郑少封还要笨一些。
田七猛地一拍桌子,目光狠厉:“你既然想赌,我就让你赌个痛快。说好了,不输光不许走。”
郑少封捂着心脏向后一靠,心想这小白脸今儿吃错药了?
孙蕃也被激起斗志,果断应战。
周围观战的人纷纷表示,这场厮杀实在是太精分了,往往是一个狠招接一个烂招,然后是一个更烂招,然后又来一招狠辣的……你要么狠到底要么烂个透,这一下狠一下烂的,真的很销魂。
当两个旗鼓相当的高手对决的时候,决定胜负的就是他们猪一样的队友了。这时候郑少封的存在感终于体现出来,因为同样作为猪一样的对手,他比另外一头猪要强一些。
孙蕃身上的钱一点点地变少,终于,当他输光的时候,他无力地靠在椅子上,把手一摊,坦然承认:“我输了。”
“你还没输光。”田七提醒他。
孙蕃苦笑:“真的光了。”
“还有衣服。”
“……”
孙蕃发现了,这小子纯粹是想看他光着出去。他笑得有些轻佻,看着田七:“你不就是想看我脱衣服吗,何必如此麻烦。你让我脱,我自然会脱。”
“那你脱吧,脱光了从这里走出去。”
“……”孙蕃没想到自己调戏人反被他接了招,他冷冷地站起身,“告辞。”
田七自言自语道:“真当自己是什么男子汉,输不起就别玩。”
“你——!”
“我怎么了?我说错了吗?”田七挑眉笑,“你要是有种,就再跟我玩一局,咱们两个人,一局定输赢。赢了,钱拿回去;输了,脱光衣服从这里走回家。你敢吗?”
孙蕃坐回到桌旁:“来就来!”没人拖后腿,他倒能多几分胜算。
因为是一对一,为防止太容易猜牌,他们用了两副牌,只抓其中一半。这时候就有至少一半靠运气了。
田七今天的手气着实不错,所以还是她赢。
孙蕃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得只剩下亵裤,满面通红地怒视田七:“你等着!”
“我就不。”田七答。
“……”孙蕃怒吼一声,一溜烟跑下楼。
郑少封终于后知后觉地担忧起来:“他爹好歹是内阁重臣,你就不怕得罪他?”
“我怕什么,就算是他爹,见了我主子不还是要跪。”
郑少封一想确实如此,宁王爷是皇亲国戚,皇上的亲弟弟。甭管兄弟俩有什么嫌隙,外人也不敢不把宁王放在眼里。
正想着宁王,宁王就出现了。
纪征其实早就到了,只不过这边厮杀得正激烈,他就躲在人堆里围观,因此田七和郑少封都没注意到他。眼看着人都散了,他走上前来,笑看向田七:“你讨厌孙蕃?”
一下被说中,田七爽快地承认:“也不知道怎么的,我看到他就想扇他耳光。”
纪征便安慰她:“会有机会的。”
郑少封觉得这俩人的想法太刺激了,于是岔开话题,招呼田七过来数钱。田七把钱都划拉到自己的口袋里,把画眉鸟还给了郑少封。
双方都表示很满意。
这时,郑相派人来寻郑少封,因为听说他在八仙楼闹事,所以让他赶紧回去。
郑少封苦着脸被拎走了,余下田七和纪征又重新叫了一桌菜。
田七赢了钱,十分大方:“吃菜吃菜,这顿我请。”
纪征也不客气,点了这家饭馆的几个招牌菜。他给田七和自己分别盛了份鱼汤,两人边吃边聊。
田七想到自己之前的疑惑,看看眼前人。小王爷见多识广,人品靠得住,也不会在皇上面前告密,多好的咨询者。
于是田七说道:“我想问你个问题。”
“请讲。”
“你知道龟头是什么吗?”
纪征失手把鱼汤扣在了桌子上。
田七连忙把小二叫进来擦了桌子换了碗筷,她有些过意不去:“不知道也没关系,这也没什么。”
怎么会不知道……
纪征的脸微微发红,想了想,问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田七便把前几天皇上发火儿的事情给说了。
纪征听罢,脸又红了几分。他心想,就算他不和田七说,田七也会去问别人。
于是纪征磕磕巴巴地给田七解释了。
田七也跟着脸红了。
她是个女孩儿,十一岁就进宫当了太监,没人给她做生理知识启蒙。太监们聊天也聊不到这些。
怎么办,丢死人了!还在皇上面前说了半天!还到处问!
田七羞愤难当,低着头一言不发,紧张地弄着手指。纪征看到他这样,有点心软又有点心疼,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反正两人无心吃饭,再坐下去也是尴尬,纪征便和田七出来了。
一路上两人通红着脸,像是一对移动的大番茄,正常人只要见他们一眼,就会认定这俩人一定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田七就这么回了宫。回去之后,乾清宫门上的小太监告诉她,她师父来找过她好几趟,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
第7章 被告御状
田七不知道师父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在他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大概就是勾搭宫女。
不过她还是去找了师父丁志,然后,丁志一脸严肃地告诉她:“最近长点心,说不好要大难临头了。”
田七很奇怪:“到底怎么了?”
丁志把事情解释了。原来他在慈宁宫有个小相好,叫越容。越容今天跟他说,有人在太后面前告了田七的状,太后很生气,不知道会不会料理田七。丁志问到底是谁,跟太后说了什么,越容因不是贴身服侍的大宫女,所以也不清楚,只知道告状的人是孙大力的师弟,他师父当初跟着淑妃,淑妃事发的时候一起死了。
所以这个人跟田七有仇是肯定的了。越容只凑巧听了几耳朵“田七”这个名字,那人离开之后,太后的脸色很不好,越容觉得不妙,所以偷偷过来告诉了丁志。
丁志说罢,问田七道:“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太后如此生气?”
田七回想了一下,自己确实做过几件过分的事,虽然皇上免了她的罪,但太后若是知道这太监对她儿子不好,大概也不会轻饶。
而且告黑状这种事情本来就让人防不胜防。她一个小太监,那仇人只要在太后面前多污蔑几句,太后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原则,杀个小太监也就杀了,没什么大不了。
田七摇了摇头:“说这些已经来不及了。现在关键不是我犯了什么错,而是太后会怎么对付我。”
丁志忧心忡忡:“还能怎样,我听越容的意思,太后这回是不打算留活口了。七儿,你有什么未竟的心愿,说给师父,我一定给你办好了,让你安心地走。”说着,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不是,师父,你先别急着哭,”田七有点无奈,“事情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怎么转圜?她可是太后啊,想弄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都容易。”
丁志说得有理。甭管田七多聪明多么能说会道,在太后的威权面前那也是白搭。
田七托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我是皇帝的人,太后不可能直接派人来绞死我。她要是想收拾我,第一要做的肯定是把我调离御前。当母亲的无缘无故给儿子身边换人,这是不给儿子面子。太后是谨小慎微的人,不会这样做。所以她的理由一定会是:觉得这个奴才不错,想要来慈宁宫。皇上为了尽孝道,必然不会拒绝。”
丁志听她分析了这么一通,颇觉头疼:“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我一定要死赖在乾清宫,哪儿也不去。先想办法拖着,等弄明白太后被进了什么谗言,再见机行事。就算最后还是要死,现在多活一天是一天。”
“说得轻巧,怎么拖?”
“我自有办法。”
“王猛,给我配点毒药。”田七去了酒醋面局,看到王猛下值出来,她拦住他说道。
“好,你想要什么样的?”
“就是吃了能像是得了传染病的那种。”
“行,”王猛点头,“你要天花的还是要鼠疫的?要死人的还是不死人的?”
田七打了个寒战:“……有别的吗?”
“别的也有,你先告诉我,你给谁吃。”
“我自己吃。”
王猛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田七敲了一下他的头:“别废话。我要那种吃了看起来有点吓人但其实很安全的药,还得一看就知道病情不用把脉。”
王猛想了一下:“出水痘怎么样?”
“真出?”
“假出,但也会长些水痘,不过没那么严重,死不了人。”
田七发现,王猛平时懦弱得像个干瘪的茄子,但是一提到医术,他就会容光焕发,说话都流利畅快不少。于是田七也有点相信他的医术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要这种了,哥的小命就在你手上了。”
“你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
王猛就没有回十三所,而是和田七一起去了安乐堂。
安乐堂是专门给内官们看病的地方。王猛修习医术的时候不能光啃书本子,想要锻炼实战经验,就要找人看病,因此他经常来安乐堂搭把手。安乐堂里条件不好,大夫们多是不求上进的,乐得接受王猛的免费帮忙。所以现在他带着田七进来,也没人觉得意外。
王猛给田七开了个出假水痘的药方。由于安乐堂里的一概药方都是要留备档的,田七怕被人发现,就让王猛把这药方分成两份儿,一份儿记“田七”,一份儿记“王猛”,这样单看任何一份儿药方都看不出内情。
第二天,纪衡从早起到下朝一直都没看到田七,忍不住问了盛安怀。
盛安怀答道:“回皇上,田七早起发烧出水痘儿,已经被送去了安乐堂的隔离间。”
纪衡有点奇怪,怎么突然就出水痘了:“找个人好生照顾他吧。”
“遵旨。”盛安怀等了等,没等到别的旨意。奴才得了这种病,主子多多少少都会厌恶,有些主子就直接把生病的奴才打发走了,爱去哪儿去哪儿。可是现在皇上绝口不提此事,盛安怀心里也就有了数。田七还是御前的人,等病好了回来复职就行。
下了朝,纪衡去了慈宁宫看望太后。如意也已经起了床,刚吃过早膳,此刻正坐在太后怀里,咿咿呀呀地唱童谣。谣词儿是他自己胡编的,除了押韵,没人能听明白什么意思。
难得见到儿子嘴巴不停,纪衡挺高兴,逗了他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太后让人把如意抱下去,接着便跟纪衡提起了田七:“你那儿有个小太监,哀家见过几次,很是灵透,如意特别喜欢他。”
纪衡答道:“母后说的是田七?”
“对,就是田七。如意一不见就念叨他。哀家想着,小孩儿难得遇到一个对脾气的奴才,不如把田七调来慈宁宫,天天陪着如意,你看如何?”
纪衡一下觉得很不寻常。他母后从来不跟他要人,就算是如意喜欢,小孩儿可以多去乾清宫玩,他们父子之间又没什么隔阂,怎么就非要把人调到慈宁宫?
虽如此,母亲亲自开口,纪衡说不出拒绝的话,因此只是说道:“母后看得起那奴才,是他的造化。不过真是不巧了,田七今儿发了水痘,已经住进了安乐堂。他要是命大,好了,母后若不嫌弃他一脸麻子,再把他叫过来伺候吧。”
“出水痘了?”太后没料到事情这么巧,“可惜了儿那么个好孩子,现在腌臜了,倒是留不得了。”言外之意,要么把他弄死,要么把他赶走。
纪衡微蹙了一下眉,紧接着又舒展开来,劝道:“母后说得有道理。不过水痘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倘若前脚人一发病后脚就把他打发了,倒显得为人主的有些刻薄。朕想着等那奴才在安乐堂住些时日,再做处置,也是一样。”
太后点头道:“你说得对,哀家太过担心你,倒是性急了。”
“母后一片慈母之心,令孩儿感怀备至。”
纪衡越发觉得事情有古怪。田七前脚生水痘,母后后脚就跟他要人,事情不可能这么巧。他立刻召来了盛安怀:“慈宁宫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盛安怀是知道底细的。谁让他是太监总管呢,只要跟太监有关的事情基本瞒不住他。本来他打算是袖手旁观的,他再看得起田七,也得罪不起太后。可是太后又没有跟皇上挑明原因。盛安怀夹在中间,思虑再三,决定对皇上如实相告。皇上才是他的主子,是他该效忠的人。
“回皇上,奴才听说,昨儿御马监有个太监去慈宁宫拜见了太后,正好奴才有个徒弟认识他,说是这个人这几天总说什么‘田七八字太硬,命里克主’。”
纪衡皱眉:“一派胡言。”
其实盛安怀有点信,小心提醒纪衡:“田七之前跟的三个主子,都是在田七到来后的一个月内身亡。”
纪衡反问道:“他在御前可不止一个月了,怎么没把朕克死?”
盛安怀吓得扑通跪倒:“皇上您是万金之躯,请千万慎言。”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作‘不问苍生问鬼神’?”
“奴才不知。”
“……”
纪衡很有点寂寞无人懂的悲哀。奴才们蠢,后宫里的女人们也没有他的知音。盛安怀是个很有眼色会拿捏分寸的,但也仅限于此了。田七倒是个机灵的,可又总有办法把他气个半死,还不能发作。
想到田七,纪衡不禁嗤笑。这小变态还真有几分胆色,想玩缓兵之计?也亏得他能提前听到风声,想出这么个招数,要不然他这当皇帝的今天也未必能保住他。自己母后的面子总要给一给,田七一旦进了慈宁宫,大概也就活到头了。
想到这里,纪衡对跪在地上的盛安怀说道:“起来吧,随朕去安乐堂。”
田七很后悔。她算计来算计去,貌似忘了考虑皇上的感受了……
如果皇上知道她生了水痘,一生气把她赶出乾清宫,她照样得玩完。
她现在特别想见一见皇上,向他拍一拍马屁,表一表忠心,以期让他千万别在这个时候遗弃她,给她留点时间洗清冤屈。
自己一个人憋在房间实在无聊。田七缩在木床上,抱着根小木棍,闭着眼睛喃喃自语道:“天灵灵地灵灵,皇上御驾过此行——变!”说着睁开眼睛,然后她就看到了窗外站着的那个人。
“嗷!!!”田七吓得从床上滚了下来。
纪衡一头黑线,问身旁引路的安乐堂大夫:“他是不是把脑子烧坏了?”
大夫趁机告状:“回皇上,他不让奴才近身,也不吃药。”
纪衡扭头拉长了脸看室内的田七:“你怎么回事,不要命了?”
田七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扒着窗户激动地说道:“皇上,真的是您吗?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一定是在做梦,我昨天就梦到您啦!”
纪衡更觉无力,脸色却缓和下来。他看着眼前人,平时白嫩的俏脸此刻长了好多水痘,真是惨不忍睹。这么多水痘也遮不住她满脸的惊喜。纪衡看着田七那两眼放光的痴傻模样,皱眉道:“你怎么不吃药?”
因为我没病啊,田七心想。她从眼睛里挤出几滴泪水,说道:“皇上,奴才不是不想吃药,是不敢吃……有人要害我!”不管怎样,先告一状。
“谁敢害你。”纪衡这话说得略微缺乏点底气。
“奴才不知道,但是那个人到处说奴才的坏话,还想给奴才下毒。奴才不怕死,可是奴才怕的是死了就见不到皇上了!皇上,我舍不得您!我想伺候您一辈子!”
她这一番浮夸的深情剖白连盛安怀都听不下去了,当然主要原因可能在于这些话是从一个满脸痘痘的丑八怪嘴里说出来的。盛安怀以为皇上会和他一样嫌弃,却没想到皇上竟然神色如常,且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
不愧是皇上啊,盛安怀由衷地感叹。
“装,接着装。”纪衡背着手,无动于衷。
“是真的,皇上,请您千万不要赶我走……”说着说着,田七真的哭了出来。泪水滑过脸颊,她抬起袖子想要擦眼泪。
纪衡脱口而出阻止她:“住手!”
田七愣住,又怎么了?
纪衡皱眉看着她的衣袖,布料不够柔软,若是蹭到脸上的水痘而划破,怕是要留下疤痕。这人太不把脸当回事了,实在暴殄天物。
胡乱想着,纪衡掏出自己的手帕丢到田七头上:“倘若留下半点疤痕,就不用来见朕了。”
田七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内涵:意思是只要不留疤,就不必滚蛋了?
于是她惊喜道:“皇上英明神武!奴才谢主隆恩!”
纪衡仿佛又看到她摇尾巴,他故意板下脸来说道:“记得吃药,不吃药就是抗旨不尊。”
田七苦着脸:“遵旨。”
纪衡莞尔,转身离去。
吃药就吃药吧,田七心想,只要让王猛来煎药不就行了?我真是太机智了。
要不要救田七,要怎么救田七,这是个问题。
纪衡从来不信什么鬼神命理那一套,虽然必要的时候他会用这一套东西来忽悠别人。
但是太后信。纪衡不愿意跟自己的母亲掰扯这些,也不愿意拂逆了母亲的意思。
可要是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田七死掉,他又很舍不得。是的,是真舍不得。这小变态也说不上哪里好,但纪衡就是觉得,有田七在,他的日子鲜活生动了许多。再说了,如意也很喜欢田七,田七要是死了,小家伙儿得多伤心。
为了一个奴才去跟母亲作对?那更办不到了……
想不出结果,纪衡也就不想了。反正田七在安乐堂,暂时先让他在那里住些时日吧,拖上一拖再说。纪衡派了乾清宫的人去照料田七,想来他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第二天是休沐日,本来大家都不用干活儿,连内阁那几个老家伙都在家休息。但是下午时分,有些官员的折子递进来了。纪衡挺意外,怎么大家伙儿一下都变得这么敬业了。
他把那几份折子看了一下,内容大同小异。
御史台对最近几天连着发生的两起裸奔事件表示严重关切。这要是个平常的疯子裸奔,也没人在意,至多是作为街头巷尾的谈资,可是裸奔的这三位都是官宦子弟,三个当爹的品级都还不低,这就很值得人深究了。
总之一句话,事态很严重,影响很恶劣。
纪衡怎么也想不通这三个纨绔子弟为什么要约好一起裸奔,还偏偏在最繁华的隆昌街,其中两个还专门选在休沐日裸奔。人愚蠢也要有个限度,打破了极限就让人特别想弄死他。三个大臣平时表现都挺不错的,怎么教出来的儿子都是这种货色!
纪衡这些日子被蠢货虐得太多,于是心情很差。
第一茬折子刚看完,第二茬折子又来了。这回是几个当爹的听到风声,赶紧着上折子来请罪了。
这三本折子的内容也大同小异,纪衡都怀疑是这三个人凑在一块儿商量着写的。无外乎是自己请罪,教导无方,导致儿子干出有伤风化的事情。顺便加句暗示,表明这件事情跟郑首辅他家小儿子有关系,还和小王爷养的娈童有牵扯。
纪衡直接被“宁王”“娈童”这两个词给震惊到了。
阿征养了娈童?
纪衡看着那份折子呆了许久。
这年头好男色的男人不在少数,所以宁王养个漂亮的小男孩儿大家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可是纪衡是纪征的哥哥,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弟弟才十六岁,连妻子都没娶,要是在此道上越走越远,往后怎么办?弄不好连子嗣都会成为让人头疼的问题。
而且,说实话,纪衡觉得,男人跟男人,那个什么,有点恶心。
不,是极度恶心。
纪衡决定跟阿征好好谈一谈这个问题。长兄如父,他觉得自己在纪征的私生活方面还是有发言权的。虽然他们兄弟俩之间的关系一度出现危机,但那也是奸人所致,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和阿征都是无辜的。兄弟就是兄弟,血缘关系摆在那里,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征走上了歪道。
纪衡当机立断,先赐给纪征两个美人。俩大美女当天被送进了宁王府,宁王府的大管家口味略重,把俩美女都放在了纪征的床上,并且笑眯眯地表示:王爷您的反抗是无效的,因为这是皇上的旨意。
纪征展现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当天晚上两个美女睡在一处,他自己去了别的房间。
不仅如此,纪征第二天还把美女给退回来了。盛安怀看得啧啧称奇,心想不愧是皇上的亲弟弟,皇上送出去的东西您都敢退回来。
纪衡知道,纪征既然敢退回来,就表明他一定没有动她们。
纪衡十分忧愁。
在纪衡最忧愁的时候,太后按捺不住了,又建议纪衡处理掉田七。她这次还装作有了重大发现,请来个道姑给纪衡解释,意思是虽然哀家也很惋惜很痛心,但这个祸害真的留不得。
纪衡用看骗子的目光看着道姑,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朕只好也动用骗子了。
第二天他就把京城里名气最大的道士给请进了宫,跟他聊了半天,号曰“论道”。其实道家的智慧很博大,纪衡烦的是用鬼神骗人。所以他跟这白胡子老头儿聊得挺投机的。
太后最近正痴迷这些,听说来了个老神仙,很想见一见,纪衡就让人领着这老神仙去了慈宁宫。
太后把自己的忧愁跟老神仙倾诉了,还把田七的八字儿给老神仙看。老神仙看罢说道:“常人只看到这命格里大煞的一面,却看不到其中的大利。”
“何为大利?”
“这个人的命格属金,金生水,倘若遇到一个命格主水的主人,未必不能化弊为利。具体的,还要看这位主人的八字。”
太后一听,来了精神,因为纪衡就是命格主水。她立刻让人拿来纪衡的八字,让老神仙来算一算。
老神仙分析推算了好半天,最后悠悠长叹一声。
太后紧张地问道:“怎样?”
“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如此相合的八字。”
“……”
太后很高兴,回头就赏了田七吃的,还对纪衡说,这个奴才你留着用吧,千万别赶他走。
纪衡很无语,他没想到这么麻烦的事情被一个老道的一句话就给解决了。果然骗子也有用武之地。
老道士知道皇上把他的话当胡说八道,他有点不服气:“皇上,贫道说的都是真的。”
“嗯,赏。”纪衡漫不经心,显然没信。
老道士受伤了。他背着一个小麻袋离开了皇宫,麻袋里装着皇上和太后赏给他的银钱和宝物。道士一边走一边愤愤地想,既然你不信我,那么我就不和你讨论劫数问题了。
田七在危机解除的第二天,水痘就全部消失,光荣复岗。刚一回到乾清宫,田七感激涕零,在纪衡面前说了许多甜言蜜语。纪衡心情好,也就原谅了他的聒噪,从头听到尾。
这摊烂事儿终于解决了,纪衡总算松了口气。
接下来,他要亲自干预弟弟的私生活问题了。
关于自己弟弟养娈童这种事情,纪衡还是打算先确认一下,然后才好有下一步行动。
再说了,考虑到弟弟的长相,纪衡很怀疑阿征才是那个娈童……
但是下去打探的人回来说王府里没有任何娈童的影子,也没有发现疑似是宁王相好的男人。
另一拨打探的人声称,有人看到过宁王爷和一个漂亮的小相公一起散步,逛街,吃饭。
纪衡摸着下巴,眯眼思考。看来阿征确实养了娈童,但是这个娈童又不在王府,难道养在外面?如此谨慎,可见阿征对那娈童很在意。
于是纪衡决定亲自去看一看,那小兔子是何方神圣。
纪征吃过午饭,出了门,去了田七经常去的那家钱庄。今天是田七出宫的日子,他出宫之后的第一站一定是来钱庄存钱。
果然,等了一会儿就看到田七过来。
俩人有些熟络了,也就少在乎那些繁文缛节。叙了会儿话,等田七存好钱,两人从钱庄出来,并肩走在街上,商量一会儿去哪里玩。
他们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一双眼睛在怒目而视。
两人说着话,冷不丁一个人推着一个木车快步走过,堪堪要蹭到田七的身体。纪征反应快,拉了田七一把。田七的身体轻轻撞在纪征身上,避过了木车。
“多谢王爷。”田七说着,想要抽回手,然而纪征却抓得她很紧。
纪征抿了抿嘴:“这里人来车往,挺危险的。”手依然没松开。
田七也就由他握着手,走出隆昌街,又绕了会儿,终于找到著名的四喜班。
四喜班正在唱的戏是一出风月戏,一男一女背着家中父母跑出来幽会,故事略凄美,唱词略香艳。什么“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什么“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纪征听得满脸通红,偷偷打量田七,发现他镇定如常,还跟着节奏打拍子。
其实田七也就听着这唱词软软糯糯的,十分动听,具体意思,听得半懂不懂。首先这曲子是昆山腔,咿咿呀呀的,不是官话,她本来就听不明白。其次前面说了,她人生中关于男女之事的教育有缺失,一切靠自己领悟,她所能领悟的极限就是男人和女人一起睡觉会生出小孩儿来。所以人家如此香艳的唱词即便写在纸上,她也未必看得明白。
纪征并不知道这些底细。现在田七如此镇定而又兴致盎然地听艳曲儿,这让他难免会多想几分。要知道,人一旦驰骋想象力,是容易脑补出很多东西的。纪征结合田七一直以来的举动,以及田七对他说过的话,总结出一个重大发现:田七不会对他……吧?
这个怀疑让他心跳如鼓,脸红得快要滴血,低头不敢再看田七。
田七依然无知无觉。她用一把折扇轻轻敲击掌心,摇头晃脑哼哼唧唧,沉浸在婉转美妙的唱腔中不能自拔。台上一旦一生的互动也很有趣,田七坐在第一排,看得很清楚,虽然有些动作她不能理解,但这不妨碍她欣赏。
突然,她的视线被挡住了。
来人横亘在她和戏台子之间,与她的距离不到两尺。对方穿着朱红色直裾,腰带很宽,田七直视的目光恰巧落在那腰带上沿。玄色缂丝腰带边缘的一溜菱形花纹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传达着此人压抑的怒火。
田七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她不敢抬头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条腰带,装傻。
纪征抬头发现了脸色不善的纪衡,小心地叫了一声“皇兄”。
纪衡横了纪征一眼,粗暴地抓起座位上的田七向外走。纪征想要离座追上去,然而还未站起身,纪衡扭头瞪了他一眼,他只好又坐了回去。
田七不知道皇上怎么了,但很明显他又生气了。她想了想,自己今儿做的错事大概是不该来听戏,她名义上是采风使,出宫当然要兢兢业业执行公务,怎么可以来勾栏瓦舍玩乐。
可就算是这样,皇上他也不用亲自跑来监督吧?
一定是神经病又犯了。
纪衡拖着田七离开了戏院,又拖着她走了很远,直到一个僻静无人处。他丢开田七,脸色无半分好转。
田七缩了缩脖子,谄笑:“皇皇皇……黄公子,您怎么来了?”
纪衡盯着她的脸,反问:“我不能来?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不能知道的?”
“不是……”田七被他盯得太过紧张,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弱弱地解释道,“那个,我去戏院,也是为了采听民风。那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是民间消息的集散地。”
纪衡向前迈了两步,两人距离更近,田七只好再次后退,纪衡又向前欺。他不停地靠近,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终于把她逼到退无可退。
田七背靠着一堵硬邦邦的墙壁,手足无措。纪衡的眼神太有压迫感,她被他盯得头皮发麻。
“田七,”纪衡终于开口,“前两天才对我说想我想得日不能思夜不能寐,今天就跟阿征手牵手去听艳曲儿。”
“啊???”田七有点迷茫,这话题的角度很新颖,可是皇上您想表达什么?
纪衡本来想说的并不是这个,可是方才盯着她惊惧又委屈的小脸,胸中怒气未见消散,不知不觉就说出这么奇怪的话。他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说道:“我知道你喜欢男人。”
“!!!”田七吓得哑口无言。难道皇上他发现了?!完蛋了!
纪衡看到她面如土色,显见是心虚无比。他怒火更甚,双手捉着田七的前襟轻易将她提起,她的脸一下子近在眼前,鼻尖几乎碰到他的鼻尖。他看到田七眼底深处的惊疑不定。
纪衡忍着当场把她掐死的冲动,咬牙说道:“但是我不管你勾引谁,无论如何不许接近宁王。”
田七快被这神经病皇帝搞疯了。揭穿身份的下一步不应该是狞笑着把她严刑拷打或是直接弄死吗?怎么又跟宁王扯上关系了?
看到她一脸迷茫加无辜,纪衡怒道:“你就那么欲求不满吗!”
欲求不满的意思就是思春,因为思春所以要接近宁王……田七在大脑里飞快地做着换算,最后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皇上怀疑她勾引宁王!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田七知道这世界上有断袖分桃这种勾当,现在看来皇上应该只是把她误会成一个断袖,而不是发现了她的秘密。一个断袖,还是个太监,企图接近自己的亲弟弟,这种事情谁都忍不了。皇上发这么大火可以理解。
想到这里田七放下心来,至少命是可以保住了。她抠着纪衡的双手,想要掰开。被人提得踮起脚真是太难受了。
“公子,这是个误会,您能不能先放下我,听我解释……”田七吃力地央求。
她的力气不大,纪衡被她柔软的手拨弄,就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他松开她,冷冷地盯着她,等待着她的解释。
田七轻轻拍了拍胸口,心想,以她刚才被惊吓过度的反应,现在就算说自己不喜欢男人,皇上肯定也不信,所以干脆还是爽快承认这一点吧。
“我喜欢男人是天生的,又没犯什么错。”先装委屈。
“但你不该带坏阿征。”
田七便嘻嘻地笑,赶紧调换为拍马屁模式:“我跟宁王真的没什么,就是一块儿玩了几回。您想啊,我天天能见到您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主子,何必舍近求远去想宁王呢?”
这几句马屁拍得很到位,纪衡信了几分。于是他神色缓和了一些:“外边都传言你是宁王养的娈童,这你又如何解释?”
“三人成虎,我越是解释,越解释不清楚。总之我和宁王绝对是清清白白的,今天也是恰好遇上,相约听戏。谣言止于智者,皇上您这么英明神武,一定不会相信这种低级的传言。”
又一顶高帽子扣上,纪衡用探究的眼神盯着田七看,田七坦荡地和他对视。这回她是真没什么好心虚的。
“这么说,你肖想的男人是我?”纪衡突然问道。
“咳咳咳……不是……”田七虽然脸皮厚,但好歹是女孩子,讨论这种问题难免害羞,她低着头,脸上迅速飞起桃红。
这种表现在纪衡看来就相当于承认了。刚才提到宁王时这小变态一点都不害羞,怎么提到他,就害羞了?答案很明显。
纪衡心中没有被变态亵渎的不适感,反而有一种小小的、不易察觉的得意。
田七解释道:“公子您多虑了。您若是天上的云,我就是地上的泥,我怎么敢对您有非分之想呢!”
纪衡哼了一声:“走吧,回宫。”说着转过身,嘴角忍不住微微翘了一下。
田七在他身后,没看到这一闪而过的淡笑。危机解除,她松了一大口气,小跑着跟上去。没办法,皇上腿长,步子迈得大,走得还快。相对于他,她那还算修长的两条腿不够看的,只能小跑了。
跑了一会儿,田七有点累,步伐渐渐慢下来。
纪衡突然停下身,不满地回头看她:“怎么这么慢,乌龟都比你快。”
田七有点委屈,快跑几步,紧跟到他身后。
他突然捉住了她的手。
田七就这么被皇上拖着回了宫,快到玄武门时才放开。皇上全程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但脚步如飞。田七被他拖着,步伐不稳,好几次撞到他身上。
幸好皇上心情好,没有和她计较,田七暗暗庆幸。
第8章 亲了陛下
虽然田七一时把纪衡糊弄过去,但当皇帝的都多疑。纪衡回到皇宫之后,回想了一下今天纪征在戏院里看到他时的反应,明显就是心虚。纪衡便有些放心不下,但若真说田七和阿征有个什么,他又不愿相信。
抛去田七和纪征的身份不提,纪衡对自己身为男人的魅力还是有几分自信的。田七既然喜欢男人,喜欢的就必然是有男人味儿的男人,阿征长得比女人都漂亮,性子还温吞,除了比女人多条把儿,他的男人味儿实在有限得很。
这都什么跟什么。纪衡扶额,发现自己的想法太过莫名其妙,抬眼一看田七,这小变态倒是气定神闲,不过嘴角略微耷拉着,透着那么一股掩饰不住的委屈劲儿。小变态刚才走得太快,额角沁出细汗,汗水汇聚成大颗的汗珠,挂在眼角要落不落,他又不敢擦,禁不住眼皮痒,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汗水就滑到了挺翘的睫毛上,分散成一颗颗细小的水珠儿,像是浓密的松枝上挂着的晶莹露珠。随着眼皮掀动,露珠映着水眸,被阳光一打,似是点点的泪光,很有点梨花带雨风露清愁的意思。
纪衡有一瞬间的恍惚,差一点就抬起手指为田七拭泪了。他不自在地缩起手,说道:“这又是做什么,朕有那么可怕吗,怕得你连擦汗都不敢?”
田七慌忙摸出手帕抹了把脸,低头不敢看纪衡。
纪衡看到手帕,想起另一事:“朕的手帕呢?”
“啊???”田七装傻。
纪衡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朕前几日借与你的手帕,你是不打算还了吧?御用之物,你还真敢私藏。”
田七知道自己蒙混不过去了,只好苦着脸答道:“回皇上,您的帕子既被奴才用脏了,奴才就不敢再把它拿给您,玷污圣体。”心内却暗骂,好小气的皇帝,连条手帕都要惦记这么多天。他当初扔到她头上,自然就是赏给她的,还真好意思开口要回去。再说了,那条帕子早被她弄丢了,找了好半天没找到,当时很是心疼,毕竟料子不错,拿出去也能卖几个钱。
田七不知道的是,纪衡之所以开口要帕子,是联系到“田七肖想自己”这件事。想到这小变态拿了自己的贴身之物回去不愿归还,纪衡有一种被人在暗处意淫的感觉,这要是个美女也就算了,可偏偏是个太监。眼前这太监还打定了主意无耻到底,纪衡冷哼一声,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皇帝嘛,总要讲究个身份,跟个太监抢一条帕子,太不像话。
不管怎么说,纪衡度过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下午。脑内似乎有一种神秘的不知其所起亦不知其所往的情绪在游走,让他定不下心神,又抓不住头绪。
第二天,纪衡把纪征召进了养心殿。虽然传闻是假,但弟弟已经十六岁了,是时候该给他娶个妻子了。家里有女人劝着,也省得他总去外边闲逛,惹是生非,纪衡不无沧桑地想。长兄如父,纪衡二十三岁的人,却操着三十二岁的心。
给纪征娶媳妇,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小王爷相貌好人品好家世也好,去年有个好事的闲人编了一个京城美男谱,纪征名列榜首。由于名气太大,纪征还被不少少女偷窥过。大齐朝比之前代,民风开放了不少,女子们也比其他朝代活泼大胆一些,因为本朝开国皇帝正是个女子。有一些把纪征列为备选女婿的人家,会让女儿乔装之后蹲点偷看纪征,看是否合心意。据不完全统计,纪征以此获得的好评度接近百分之百。
但是王爷娶亲的顾虑也很多。女方的家世出身自不消说,必须配得上纪征,可又不能势力太大,搭上个参天大树一般的岳家,就算纪衡不多想,纪征也不会那样做。再考虑到女孩儿的品貌性情名声,一层一层地淘换,剩下的也就那么两三家了。另外还要考虑到对方的意思,纪征再好,也不可能人见人爱,金子还有人嫌弃呢,更何况人。
其实这些都不是问题,眼前最大的问题是,纪征他不想成亲……
纪衡很快发现了这一点。比如他跟纪征讨论某某家女儿好,长得漂亮或是性格贤淑或是有才气,总之是好,然后呢,纪征也会跟着夸奖一番,最后来一句这么好的女孩儿很适合选在君王之侧,别人不配消受。比如纪衡跟纪征说你也是时候该成亲了,纪征就反问中宫空缺了这么多年,皇兄你该早些再立皇后……
纪衡渐渐地就开始怀疑,阿征是不是真的不喜欢女人。十几岁的少年人,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没一天不想女人,怎么到他这里就清心寡欲起来了?
于是纪衡幽幽地打量着纪征,说道:“朕前几日赐给你的两个美人,可是有什么不合心意之处?”
这是明晃晃的质问了,作为唯一的旁听观众,田七都为纪征捏了一把汗。
纪征慢吞吞地答道:“皇兄恩赐,本不敢辞。只是臣弟泥中腐草,不敢消受昭阳玉质。”
话虽说得客气,但是连田七都听出了其中不满:你的女人想给我,你不羞,我还臊得慌呢。
田七偷偷看向纪衡,果然发现皇上心情不妙。田七十分担心纪征,小王爷为人真心不错,对她也好,她现在很想帮帮忙,然而有心无力。
纪衡垂了一下眼睛,没有说话,而是让田七把几份奏章拿给了纪征。
田七捧着奏章,看到最上面那封奏章的落款是“礼部尚书孙从瑞”,禁不住扯了一下嘴角。
纪征粗粗看了一下,把奏章合好放到桌上,再抬头时面色已经不复淡定,而是有些急切,他离座道:“皇兄,臣弟冤枉!”
纪衡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田七见如此情状,心想定是孙从瑞那老不休告了王爷的状,就是不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坏话。
纪征早已猜到事情缘由,解释道:“那日是郑少封信口说了几句戏言,不想孙蕃不加辨析便做了真,回去传开,才闹得如此。臣弟平时虽有些游手好闲,但一直洁身自好,并不做这些养童纳婢的勾当。”
郑少封的为人纪衡知道一些,如此一说倒是能对上号。只不过孙蕃的声名一直不错,怎么这回如此拎不清,还出丑,可见名不副实。虽然戏言是假,但田七掺了一脚却是真,纪衡想着,看了一眼田七,发现她老神在在,若无其事。
于是纪衡没有回应纪征,而是问田七道:“此事你怎么看?”
田七一愣,一下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问道:“皇上说的是什么事?”
纪衡扫了一眼纪征,干脆挑明,说道:“方才朕与宁王的讨论你也听到了,你觉得谁家女儿适合做王妃?”
关我什么事儿啊。
田七觉得皇上这话说得不讲究,王爷的婚姻大事,问一个太监,这不是看不起人吗。皇上一定是在报方才王爷讽刺他的仇,可你们兄弟俩打架,何必把我一个小太监牵扯进来,罪过罪过。
田七看看纪衡,又看看纪征,她发现纪征也在盯着她看,表情认真,简直像是她说谁他就会娶谁。
田七才不会傻到真的参与议论这种事情,她嘿嘿一笑,答道:“王爷和皇上一样风华绝代,奴才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何人可配得起王爷。”一句话拍俩人马屁,谁也不得罪,要论和稀泥,田七的本领也不比内阁首辅差。
纪征愣了一下,过后抿嘴轻笑,看向纪衡:“皇兄真是收得好奴才,臣弟家下那帮笨木头,若是有他一半机灵,我也就知足了。”说着又看田七,还故意向她眨了眨眼睛。
这要是别人,被纪征这么一夸,纪衡兴许就把他赏给纪征了,但是田七不行。纪衡拿田七没办法,拿纪征也没办法,他发现这俩小浑蛋都够油滑的,又不好牛不喝水强按头,于是烦躁地把俩人都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不是滋味,让人把田七叫回来。
这边田七和纪征一起走出养心殿,田七左右瞄了瞄见近处无人,便低声说道:“王爷您不必多想。”
纪征笑道:“多谢你的关心,我确实想得有些多。”
田七安慰他:“其实皇上并不是找你碴儿,他只是,”想了想,郁闷地说道,“他觉得我想勾引你……”
“咳咳咳……”纪征掩嘴轻咳,却又笑意更甚。笑过之后,眼看着田七闹了个大红脸,他也有点不好意思,耳垂染上了一丝薄红。纪征抿着唇,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道:“田七,其实有一事,我一直想问你。”
“王爷想问什么?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
纪征的话只说出一个字,就被急忙赶来的一个小太监打断:“田七,皇上传你回去。”
田七却站着不走:“我晓得了,多谢,”说着转头看纪征,“王爷您请快讲。”
纪征摇了摇头:“算了,你回去吧。”
田七小跑着回了养心殿,纪征立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这才转身离去。
田七每天在养心殿杵着,时常会遇到官员觐见皇上,不过内阁里三个最有分量的人结伴前来,倒还是头一次。作为一个小太监,她自然没资格听这种级别的讨论会,于是识趣地退出去。
她自己也觉得,越是牵涉重大的事情,越是少知道为妙。没有搞风搞雨的本领,就不要在风雨中行走。
今儿盛安怀因忙着调配端午节可能用到的物品,所以没来,养心殿里的太监们都唯田七马首是瞻。没办法,虽然他级别不高,但是得皇上信任,这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因此田七就不知不觉地成了奴才里边的后起之秀。对此田七是喜忧参半。能出头能风光能得主子重用自然是好,可是风头太劲也不好,有失中庸之道。
于是她也不敢跋扈,老老实实低调做人,越是风光越是要夹起尾巴来。对此表现,纪衡很满意。纪衡都满意了,盛安怀只有更满意。
且说现在,田七出了门在养心殿外规规矩矩地等候了有半个时辰,三位阁臣走了出来,表情各不相同。首辅郑祈一副万年不变的笑呵呵模样,次辅孙从瑞则耷拉着眉毛满腹心事,另外一个是唐若龄,他比前两个阁臣年纪都小,却早早练就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面瘫脸,这会儿也看不出什么异样,看到田七送他们出了养心殿,他还拱手道了谢。
田七便有些意外。要知道,太监现在是一个比较尴尬的群体,皇上不喜,百官鄙视,她又不像盛安怀,在御前是首屈一指。这样一个小太监,被堂堂户部尚书正儿八经地道谢,还真有点受宠若惊。
田七扫了另外两人一眼,郑首辅依然笑眯眯,孙从瑞的眼中却划过一丝轻蔑。她知道,这轻蔑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唐若龄。大概孙从瑞觉得唐若龄在故意讨好太监吧,这种行为自然该受到鄙视。
孙从瑞发现田七看他,他也回看了田七一眼,但是看了这一眼就有些愣,不过很快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
田七没搭理他,和唐若龄客气了几句,目送着他们离开了。
扭过头她便沉思起来。孙丛瑞心情不好,是不是被皇上骂了?应该不会,再怎么说也是次辅,孙蕃闯的祸也不算大,皇上不会当着另外两个阁臣的面骂孙从瑞的。
真是可惜啊,田七摇了摇头,接着又想到,看刚才那情况,孙从瑞似乎有些看不上唐若龄?想也知道,内阁就那么大个地儿,就那么些人,却管着全天下的事儿,当个小太监还能为几两银子争个你死我活呢,那样位高权重的地方,自然钩心斗角更加激烈百倍。
不过这都不关她的事,田七敲了敲脑袋,转身回了养心殿。
虽然不关她的事,但田七还是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内幕。消息来源百分之百可靠,因为提供者是郑首辅他儿子,郑少封。
话说到了月初,田七知道郑少封要发零花钱了,她觉得不趁机敲他一笔挺不够意思的,于是出宫找郑少封玩耍。结果郑少封一脸沉痛地把他的鸟笼子递到了田七面前:“我这几个月要头悬梁锥刺股用功读书,我的灵儿就拜托给你了。”
田七掂了掂鸟笼子,里头的小白画眉还精神得很,张口撩了一嗓子,声音十分动听。田七指着白画眉,说道:“你给画眉鸟起一个百灵的名字,它能答应吗?”
郑少封郁闷道:“你怎么都不问问我为什么要闭关读书。”
“还用问吗,肯定是你爹打你了,逼你读书。”
郑少封摇头:“这次不是。”
于是他就给田七倾诉了一下心事。原来郑少封这几日也被说亲,但是他被心仪的女子嫌弃了,说他是混世魔王没出息。郑少封悲愤之下决定参加今年的乡试,考个功名来长长志气。
田七伸出三根手指:“我知道你是荫生,可以直接参加乡试。可是现在离秋闱还有三个月,别人都是十年寒窗苦读,你想三个月速成?”
“我以前也读过书,而且这次乡试的主考是孙大人,他跟我父亲一向交情不错。”
还没考呢,就先开始想走歪道了,田七啧啧摇头:“哪个孙大人?”
“礼部尚书孙丛瑞,孙大人。前天皇上和几个阁臣商量此事,最后定下了本次的主考,不过这个消息还没公布,你不要声张。本来皇上打算在孙大人和唐大人中间选一个,但是唐大人的儿子今年也要参加乡试,为了避嫌,也就不能再考虑唐大人了。”
田七听完此话,前后一对,立刻明白了纪衡的意图,她摇头笑道:“哪里是避嫌这么简单,皇上分明在敲打孙从瑞。”
郑少封有些糊涂:“什么意思?”
“当了今年京城乡试的主考,明年会试的主考自然就不会是他了。”春闱才是重头戏嘛。
“那又怎样,虽然礼部主持会试,但礼部尚书也不可能年年当主考,下次春闱再当主考也一样。”
田七见他依然不明白,禁不住摇头感叹:“蠢材啊蠢材,我问你,唐大人的儿子读书怎样?”
“很好,赌庄里有人开场压他今年中解元。”
“也就是说,如无意外,唐大人的儿子今年必中举人,也就会参加明年的会试。倘若会试里孙从瑞做了主考,唐若龄之子一旦高中,就成了他的门生。孙从瑞和唐若龄若是关系好也就罢了,如果不好,可真就有意思了。到时候唐若龄一定不会让儿子参加会试,一下延误三年。再过三年,没准孙从瑞又会以同样的方式给唐若龄添堵。皇上此举,也不过是给唐若龄吃了颗定心丸,同时警告孙从瑞不许胡闹。”
郑少封惊讶地看着田七:“你怎么知道孙大人和唐大人关系不好?我也是听我爹说才知道的。还有……你真聪明……”
“过奖过奖,是你太笨了。”
郑少封颓丧地挠了挠头:“我有什么办法,天生就笨。”
田七有些心软,安慰他道:“笨也没关系。我听说孙从瑞是个持重的人,他出的考题不会太偏,你只要用心读书,还是有机会考中的。这不过是乡试,没那么难。”
说着说着,田七就觉得自己今天不知不觉对郑少封说了太多不该说的,她只好叮嘱郑少封,自己今天这番话不要向旁人提起,又再三保证会把他祖宗养得水水灵灵的,这才被郑少封放走。
这天晚上,郑首辅和孙次辅以不同的方式和儿子谈起了同一个人。
郑首辅是听说了儿子那一番理论,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这是你自己想明白的?”
郑少封得意地点头:“是啊。”
“是个屁,”郑首辅毫不客气地呼了儿子一巴掌,“你就是在脑袋上凿出个北斗七星来,也开不了这个窍!说,到底是听谁说的?”
郑少封捂着脑袋,答道:“他不让我说。”
郑首辅缓缓出了口气,说道:“如此我也不问了。这个人不错,你可以和他来往,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你可了解他的底细?别到时候被人耍了。”
郑少封点了点头:“放心,我知道。”他想了想田七的“来头”,突然觉得很可惜。一直到现在他都坚定地认为田七是纪征养的小兔子,这么好玩又伶俐的一个人,白瞎给纪征。真是一朵鲜花插在……插在……
郑少封鼓了半天劲,终于无法厚颜无耻地说出“牛粪”这两个字,只得悻悻作罢。
另一头,孙府之中,孙次辅终于再次问及宁王爷家那个娈童。他觉得事儿还是出在这上面,他不该听信儿子的一时气话就写了那份奏章,结果是没事找事。
也是这一次,他知道了那个“娈童”的名字。
田七?!
田七不是御前的小太监吗,怎么会跟宁王牵扯上,还娈童?
可真是胡扯到底了。难怪皇上会不高兴。
问明白了这个“田七”的长相,果然就是紫禁城那个田七。孙从瑞气得直拍桌子,把儿子臭骂了一顿。
孙蕃有些不服气:“就算他和宁王没什么,但身为御前的人,却跋扈得很,这样的太监,想必皇上不会久留。”
孙从瑞直接抄起桌上的空茶碗甩向孙蕃,孙蕃不敢躲,幸亏那茶碗打偏,撞在门框上,碰成碎片。孙蕃在哗啦啦的碎碰声中吓得抖了一抖。
“皇上会不会留他,关你我何事?!这种话以后少说!我叮嘱过你多少次,为人须谨慎,谦恭,说话先过脑子!你倒好,揣测圣意,满口胡言,你还有理了?太监虽上不得台面,但他久在皇上身边伺候,倘若进上一句半句谗言,可以整得你几年无法翻身。你不说自危,倒反关心起他的去留,可真是心宽得紧。”
孙蕃埋头道:“父亲教训得是,儿子知错了,以后定不敢再犯,只是这次……”
孙从瑞摆了摆手:“这次的事皇上已经了结了,就此揭过。”
孙蕃放下心来,转念想到田七嚣张的面孔,又觉不忿。
孙从瑞又叮嘱了孙蕃些话,孙蕃一一应着,孙从瑞的面色渐渐有些缓和。说了会儿话,他突然问道:“那个田七,你第一次见他时,是否有一种熟悉感?”
“没有。父亲为何如此问?”孙蕃有些奇怪。
“没事儿,就是觉得他的眉眼,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孙从瑞皱了皱眉,又从记忆里搜寻了一番,依然一无所获。
“天下人那么多,长得有些许相像也不在少数,他大概长得像某个人,也说不定。父亲何必为这种小事挂心。”
孙从瑞点了点头,又叹了叹气。
转眼到了端午节。
田七爱过节,因为一过节就有赏赐,乾清宫的赏赐尤其丰厚。除了例定的赏赐,作为御前的“红人”,田七还得了纪衡额外的赏。用五两五分重的金子铸成的小粽子,大枣一般大小,苇叶和腰绳栩栩如生,纤毫毕现。就这样,纪衡还嫌这种东西做工不够精致,拿不出手,不过金子倒是足赤,分量也足,很适合赏给爱财的人。
于是纪衡就顺手给了田七两个,然后满意地欣赏着田七捧着金粽子两眼放光地吞口水。
端午这天,除了常规的庆祝活动,田七还和如意密谋了一件事。
民间有一些地方,把端午节唤作“女儿节”,这一天是出嫁女子们归宁省亲的时候,家里有小女孩的,也会把小姑娘好好打扮一番,“饰小闺女,尽态极研”。田七也想打扮小姑娘,可惜皇宫里找不到小姑娘,只有一个小男孩儿。她就只好哄这小男孩马马虎虎客串一把了。
如意本能地排斥穿裙子,但是小孩子嘛,给点甜头就哄转了,他又看不到自己,穿上裙子过一会儿也就忘了自己穿的是裙子,该吃吃该玩玩。
如意是皇子,宫廷戒律里虽然没有“不许给皇子穿裙子”这一条,但是做这种事情也是有风险的。不过田七不怕,如意虽然年纪小,却是个靠谱的好队友,只要他承认是自己主动要穿的就行,小孩子贪玩嘛。再说了,打扮出来的小姑娘贼漂亮,太后一见保准喜欢,太后喜欢了,谁还敢说半个不字?
果然,田七把如意打扮好了,先领着去慈宁宫转了一圈,太后一见这么可人的小“姑娘”,心都要化了,把如意抱在怀里亲了几下,笑得合不拢嘴。
除了之前串好的词,如意还进行了自由发挥:“我常听皇祖母说想要个孙女,田七说今天是女儿节,我便想扮一扮孙女博皇祖母一乐,皇祖母您可喜欢?”
一番话,小大人似的,把室内众人说得忍俊不禁。
“喜欢,当然喜欢!”太后轻轻在如意额上点了点,笑道,“我的小如意呀,真是个猴儿精。”
从慈宁宫出来,田七一手牵着如意,一手向他竖起大拇指:“殿下,您真是这个。”这次不是拍马屁,绝对地心悦诚服。
如意听到田七的称赞,很高兴,脚步有些雀跃,拉着他蹦蹦跳跳地朝乾清宫而去。刚过了月华门,正好看到了前方的纪衡。
纪衡第一眼并未认出如意。眼前这小娃娃典型的女孩儿家打扮,头上梳着简单的丱发,两股发椎像是竖起来的两只猫耳朵,由红色丝绦束起,丝绦末端垂着珍珠与黄色流苏,随着走路的节奏轻晃。小女孩儿穿一身樱桃红色的衣裙,上绣着百蝶穿花;脖子上挂着明晃晃的金锁,左手腕一串小佛珠,右手腕一串金铃,铃音清脆悦耳。
离着挺远,就看到这小女孩儿脸蛋白嫩,一双大眼睛水润有神。纪衡心想,这是谁家的孩子,真是可爱得紧,一定要抱一抱。
虽然没认出如意,但纪衡认出了田七,再联想到平时田七身边经常出现的某个小家伙……
走近一看,果然是自家的孩子。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干的好事,纪衡瞪了田七一眼。
田七没出息地一缩脖子。
如意果然讲义气,看到父皇瞪田七,主动承认是自己想穿裙子的。
纪衡没太后那么好糊弄,不过他这会儿也不揭穿他们,因为如意扮女娃娃实在可爱,他的心也柔软了几分,弯腰把如意抱起来,脸贴着他的小脸蹭了蹭。
如意高兴地摇了摇手,手上金铃丁零作响。他见父皇抱着他不放下来,便朝田七张开手:“田七,抱。”
纪衡觉得儿子很不给自己面子,顺带着又瞪了一眼田七。
他还真是不明白,会哄孩子的太监宫女们多的是,怎么如意偏偏就喜欢腻在田七身边。
后来他总结出一个规律:凡是姓纪的,看到田七都走不动道。
真是冤家。
田七接收到了纪衡的不满,于是并不敢接如意,只是说道:“殿下,我抱不动你……”
如意便失望地收回手。
纪衡瞥了一眼田七瘦弱的小身板,说了句“以后不可如此胡闹”,便放下如意,让他二人去玩耍了。
等纪衡离开,田七带着如意去找戴三山玩了。其实如意之所以喜欢跟田七玩,并不是盲目的选择。田七综合了太监和宫女的双重优点,机灵会玩就不提了,她还心思细腻,对待小孩子有女性独有的体贴温柔,说白了就是母爱。如意的奶娘也有母爱,但由于太过细致谨慎,并不敢放开了带他撒欢。有胆量带他玩的,又没有田七的温柔。
如意才四岁不到,自然不能亲口总结出这些原因,他只知道自己喜欢和田七玩,就这样。
总之对于如意来说,田七就是最适合他的小伙伴。
这会儿这俩小伙伴把戴三山引出来,骑着乌龟绕太液池走了两圈。如意看到有人端着粽子路过此处,他一时兴起,让人也取来了不少粽子,要和田七分吃。田七知道如意在慈宁宫吃过粽子了,她怕如意积食,不敢让他多吃,于是哄着如意剥了粽子喂戴三山。
戴三山各色馅料的粽子都尝了一番,到后来就学会挑食点餐了:不是荤馅儿的不吃。
而且这乌龟都快成精了,隔着糯米不用张嘴咬就能闻出里头是什么馅儿,如果是素馅儿的,它就把头微微放低一些,一动不动,老僧入定一般。
喂了一会儿,剩下许多剥过了但是丝毫未动的粽子,田七觉得扔了怪可惜的,她自己又吃不完,就询问周围人的意见,大家愿不愿意吃被乌龟闻过的粽子。众人纷纷表示希望沾一沾神龟的仙气,于是那些粽子一个没糟蹋,都进了这帮宫女太监的肚子。
如意见戴三山不吃了,又觉无聊,指着岸边垂柳道:“田七,用这个给我编个戴三山吧。”
用柳条编乌龟有些难度,主要是田七以前没尝试过。不过今天小如意都愿意穿裙子了,田七自然要好好地满足他,于是扯了柳条试着编起来。
两人并肩坐在戴三山的背上,周围人照例不敢靠太近,因为神龟虽然吃饱了,却没有放松警惕,伸着个脖子大睁着眼睛,看起来甚是骇人。神龟咬人事件,有人经历过,有人听说过,总之越传越夸张,现在除了田七和如意,基本没人敢靠近它。
哦对了,还有一个人有这个胆量,那就是我们的皇帝陛下。不过纪衡靠近戴三山的效果永远是,这乌龟迅速地缩进壳里。
纪衡自己也不明白,乌龟到底是怕他还是讨厌他。
今天的效果依然如此。端午节,他也不想工作,无聊之下,听说儿子和田七在太液池玩,他又凑了过来,老远就看到一大一小坐在乌龟背上有说有笑。
别人没反应过来时,戴三山先看到了他,照例把头和四肢缩进了壳里。
走近一些,周围人刚想请安,就被纪衡给制止了,他很想听一听如意和田七在交谈什么。本着关心儿子成长教育的目的,这样的事儿他也没少干。
只听如意软软糯糯的声音问道:“田七,端午节为什么要吃粽子呀?”
十三个字!纪衡的老毛病又犯了,数完之后,羡慕嫉妒恨。
“是为了纪念屈原。”田七和如意一样,面对着湖水,没有发现纪衡。她一边低头编着乌龟,一边回答如意。
“屈原是谁?”如意又问。
“屈原是很久以前的一个诗人,他被他的主上冤枉疏远,后来想不开,就投水自尽了。”
纪衡微微点了一下头,不错,至少还知道一些基本的典故,也没说偏。不过,他的满意没有维持太久。
如意追问道:“他为什么会被冤枉呢?”
九个字,纪衡数完,又接着看田七如何解释。
田七觉得这个问题说起来比较费口舌,而且就算说了如意也未必能听懂,于是信口诌道:“他姓屈嘛,所以就屈死了。”
纪衡很想狠狠敲田七的头:这是什么歪理,别带坏我儿子。
如意是小孩子,什么都信,这会儿把胡话当真,讶异道:“我姓纪,以后岂不是要急死?你可就好了,以后能吃糖甜死。”
纪衡已经顾不得数字数,他被儿子非凡的举一反三能力震惊到了。只不过,什么急死、甜死,也太胡扯了!
纪衡正要打断他们,忽听到如意难过的声音:“我要是急死可怎么办呀。”
以你的性子,肯定先把别人急死,纪衡默默地想。
田七安慰如意道:“没关系,常言道‘事在人为’,殿下以后只要不生气,不着急,修身养性,做一个谦谦君子,定然就不会急死了。”
如意认真地点了点头。
回想一番自己当初是怎样被人灌输《论语》中的修身之道,再看看眼前的儿子,纪衡感慨万千。他发现田七总有办法把一些歪理给掰正,且又蕴含发人深思的道理,到头来这样的道理又不过是小变态随口扯的玩笑话。
算了,至少如意受到的是正面的激励,纪衡自我安慰道。
如意这会儿手中拿着个粽子,他拆了一会儿,终于亲自剥好了它,于是献宝似的举到田七面前:“田七,吃。”
田七正认真编着乌龟,看也不看便咬了一大口,一边嚼着一边继续忙活。那粽子是豆沙馅儿的,配着糯米,软糯香甜,可口得紧。
如意自己并不吃,他探过身子在田七脸上亲了一下。
纪衡终于看不下去了。自己亲生儿子,都不怎么亲他这当爹的,现在怎么随随便便就亲这个太监。于是他走上前,想把如意抱起来,还故意挤在如意和田七中间。
乌龟的背是拱形的,纪衡想抱起如意就要弯腰探身,这样一来身体降低,他的脸也只比如意的脸高出寸许,龟壳很大,他不能进犯很多,能挤在两人中间的只有头颈。
田七知道如意亲了她,但并不知道纪衡挤了过来。她和如意经常玩你亲我我亲你的游戏,这会儿正专心地编东西,被如意一亲,也没多想,便侧头回亲他,目光却不离手中的东西。
结果这一下结结实实地印在了纪衡的脸上。
第9章 御前表白
轻柔如月华拂水、生动似乳燕啄春。这突然而至的一吻,让毫无防备的纪衡登时愣住了。
此时碧树蓝天,艳阳浓荫,平湖照岸,微风曳柳。这样的景色温软香甜,倒很适合谈情说爱,调香弄玉。
当然了,对象不包括太监。
周围人仿佛集体灵魂出窍,全部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与之相比,纪衡的怔愣反而显得镇定很多。
最淡定的还是如意,他不理解成人的世界,只是单纯地提醒田七:“田七,你亲错了。”
田七已经发现自己做的傻事,她吓得骨头发软。随便亲别人是一种登徒子式的轻薄行为,而现在,她把皇上给轻薄了?!
请容她镇定一下先。
被轻薄之后的皇上暂时没有龙颜大怒,他放开如意,直起身,定定地看向田七,目光幽沉若秋潭,意味不明。
田七几乎是从乌龟背上滚下来的,滚到地上才收了势。她也不敢抖身上的土,只老实地跪在地上,怯怯说道:“皇上饶命……”她要是也有个壳该多好啊。
随着田七这一跪,周围的宫女太监们也反应过来,顿时乌压压跪了一地。连盛安怀都想跟着跪下了,他悄悄地为田七捏了把汗,不知道这小子这次能不能挺过去。盛安怀偷眼打量一下皇上的表情,好吧,没表情。
如意兀自坐在乌龟背上,看看父皇又看看田七。他倒是一点也不怕,因为他没有感受到父皇的怒火。小孩儿看人脸色不像是成年人,因为小孩儿的思维和分析能力没长全乎,所以感受人的心情时多凭直感。现在,如意觉得父皇很奇怪,但他并没有生气。
既然父皇没生气,大家为什么害怕?
于是如意不解道:“父皇,你不喜欢被亲吗?”
纪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指尖微微抖了一下,心中有一种淡淡的痒感,又不能去抓挠,别扭得很。定眼打量地上跪的罪魁祸首,此刻吓得瑟瑟发抖,低着头,连求饶都不敢了。
田七的恐惧让纪衡略微有些烦躁。都伺候他这么多天了,他是那种被亲一下就要人掉脑袋的昏君吗,何至于怕成这样?
其实纪衡的重点搞错了,这不是亲不亲的问题,这是触犯圣体的事儿。就算是个宫女,想媚主也只敢抛个媚眼,不能擅自触碰皇帝,何况是太监,这样冷不防往皇帝脸上吧唧一口,像话吗。
田七怕的也是这个罪名。最重要的是,现在大庭广众,这么多人,又不比当初她拿皇上衣服擦鼻涕的时刻。这时候许多宫女太监围观着,皇上的威严总要顾及,能那样轻轻松松一笔带过吗?盛安怀的脸都没那么大,何况她田七!
纪衡终于也发现了问题所在。他并不想罚田七,可是当众被人冒犯,这么多人看着,总要做做样子,要不然以后什么奴才都想骑到主子头上,不成体统。
可是怎么罚?打吧,这小身板也禁不住几板子,不打又不能慑众。他心中犯难,面上却陡然沉了下来,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田七太熟悉这句话了,这就是让你临终交代遗言的节奏啊!
她不想死,心一横,豁出去了,膝行几步抱住纪衡的小腿大哭道:“皇上饶命!奴才不想死,奴才还想好好伺候您呢!”
如意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到了,看到田七哭,他也跟着哭,边哭边道:“求求父皇不要让田七死!”
如意身边跟的人一看,小主子都哭了,他们怎么能不给面子干看着呢,于是也跟着哭,边哭边求饶。
御前的人里不少把田七看作二当家,这时候便也求饶。
盛安怀见这阵仗,也就顺水推舟求道:“皇上请息怒,田七虽莽撞,然而今儿是端阳节,奴才们都盼着皇上高高兴兴地过节,看到血光总不好,不如等过了节再算他的账?”
纪衡十分郁闷,谁说要他的命!
可这样的话他又说不出口,干脆指着田七示意后头几个太监:“你们,把他扔进湖里去,有多远扔多远。”
田七一边哭着一边竖起耳朵听动静,听到纪衡的命令,终于放下心来。扔进湖里没关系,她水性好。
盛安怀也知道田七会游泳,于是麻利地指挥那几个人的行动。
田七做戏做全套,兀自抱着纪衡的小腿不撒手,这时候流的眼泪都是假的了:“请皇上饶命,奴才以后定不敢再犯!奴才尽心尽力地伺候您,一定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最后一句话太容易让人想入非非,纪衡又想起方才的错吻,蓦地脸上一阵刺热,禁不住怒道:“还不快点!给朕扔远点!”
几个人不敢耽搁,扯开田七,抬着她的四肢向湖中用力一抛。
因为冲力太大,田七一入水,溅起一人高的白浪花。她扎进水里,一时不敢向上凫,好在此处离岸边挺远,水够深,她也没磕着碰着。
如意哭了个撕心裂肺。
纪衡想把如意抱起来,但小家伙这次豁出去了,推着纪衡不让他抱,非要下水找田七。纪衡无奈地捏了捏额角:“他死不了。”
如意不信。他已经下了地,这会儿谁也不让抱,自己一个人倒腾着小短腿向着慈宁宫的方向去,要找太后去告状。
纪衡被儿子气得没了脾气。他追上去几步,突然又掉转回来,踢了踢戴三山的大硬壳:“把这破乌龟也扔进水里。”
盛安怀欲言又止了半天,他想说一件事,但从头到尾总是找不到恰当的时机。看到纪衡吩咐完又回去追如意,他也快步跟上去:“皇上……”
“何事?”纪衡走得远了,回头看向湖中,发现田七果然已经冒出了头。田七看到他看,赶紧又把身体沉下去。
纪衡淡淡地哼了一声,扭回头来不再看他,手却不自觉地摸了摸脸上方才被亲到的地方,不经意间触碰到一些软软的沙沙的异物。
拿下手来一看,全是豆沙。
盛安怀默默闭上了嘴。
田七等到人都离开了,她才从湖中爬上岸。戴三山就在她身边游,不知道她在玩什么,看到她上岸,它也跟着要爬上来。
田七拍了拍它的大硬壳:“你先回去。”
戴三山仿佛能听懂人言,昂着它的大……头,缓缓退回水中。
田七找人打听了一下,知道皇上带着如意去慈宁宫了,她才敢回乾清宫,擦干身体,换了身衣服,怕皇上回来,不敢久留,出了乾清宫,向着和慈宁宫相反的方向溜达。
溜溜达达地就来到御花园。
御花园里挺热闹,过节嘛,大家都出来玩。有些嫔妃其实挺期待和皇上来个偶遇什么的,毕竟是过节,皇上也是需要放松身心的。可惜她们翘首期盼了半天,只盼来一个太监。
托皇上的福,大家都认识田七。凡是接近皇上的人,妃嫔们都会高看一眼,若是此人能帮着说上句话,比她们自己苦等一天可管用得多。于是主子们对田七都客气得很,纷纷给了赏。
摸着鼓鼓囊囊的荷包,田七一下就乐了。她没想到自己现在已经这么有“威望”,反正是别人主动给的,她又没答应会怎样,不要白不要。
转过假山,路过一座凉亭时,田七看到凉亭中三五个宫女伴着一个娉娉婷婷的宫装女子。她便假装没看到,低头猛走。
那女子却叫住了她:“田公公慢走些,什么急事,也不怕日头毒,当心中了暑气。”嗓音柔甜,含着淡淡的笑意。
田七不能再装看不见,身体一转,走上前去躬身说道:“奴才请婉嫔娘娘金安……只因怕热,便想快些走到凉快处,竟没见到娘娘在此,还望娘娘恕罪。”
婉嫔捉着手帕掩唇而笑:“本宫没那个闲心治你的罪。大节下的,你们也不容易。这几个钱拿去喝茶吧。”说着,向身旁的宫女看了一眼,那宫女会意,取来两个小金饼子递到田七手里,田七接过来,道了谢。
婉嫔虽见过田七,却是第一次与他搭话,今天见他并不如传闻中的那样伶俐善言,还当是这小太监势利眼看不起她。毕竟她最近一次承宠还是在两个月前,奴才们惯会捧高踩低,望风使舵,何况御前这些天天被捧的阉竖。
因此婉嫔心中便有些堵,面上却还保持着笑意,免了他的礼,放他回去了。
其实婉嫔猜错了。田七不是那么短视的人,再受冷落的妃嫔,她都不愿意得罪或是显露轻视之意。
田七不爱搭理婉嫔,是因为此人是孙蕃的表姐,孙蕃的娘是婉嫔的亲姑姑。
婉嫔的爹爹官儿当得不大,一家人仰仗孙家鼻息,田七既讨厌孙蕃,自然也就不会喜欢他这位表姐就是了。
这会儿婉嫔还不知道自己表弟被坑是因为田七,她只是暗暗咬牙,心想有朝一日我若得志,定要将看不起我的小人们踩在脚下。
如意最终没有告成状,因为父皇告诉他,如果他跟太后告状,田七就死定了。
如意既不信又不敢,被纪衡强行抱着走进慈宁宫时,已经哭得直打嗝儿,话都说不利索,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向外蹦。
太后心疼得要死,把他揽在怀里,急忙问是怎么回事。
纪衡面不改色地帮忙解释道:“田七掉进水里,如意心疼,便哭成这样。”一番话每一个字都没骗人,偏偏巧妙地把自己择出去了。
太后抚摸着如意的后背,帮小家伙顺气,一边叹道:“我们如意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只是那个奴才也太冒失了,怎么会掉进水里。”
如意抬手指着纪衡的方向,因为勇气不够,食指微微蜷着:“父皇……”
纪衡眯眼打断他:“朕怎么了?”
“你,你,”如意感受到纪衡威胁的目光,他把头靠在太后的颈侧,说道,“你,四岁,还,尿床……”
纪衡:“……”
太后:“……”
看到父皇脸色黑沉,如意终于解了口气,双手搂着太后的脖子,垂目不语。
太后觉得挺尴尬,低声问如意:“不是说好了不许告诉别人吗?”
“母后……”纪衡深吸一口气,“朕最后一次解释,那不是朕尿的,是奶娘洒的茶水,她不敢告诉您。”
太后从来不信这个解释。她不相信四岁的孩子能把事情记得这么清楚,当然了,为了照顾皇上的面子,她每次都假装相信。
现在被如意情急之下道出,她干咳一声,低头帮如意理了理头发,又用帕子擦干净他的小脸蛋,然后抬头镇定地看着纪衡:“不过是跟孩子几句玩笑话,他当真,你也当真了?你也是个孩子?”
纪衡便不言语了。他就算是九五至尊,也是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被亲娘编派几句,他还真是没办法。
太后又摸了摸如意的小脑瓜,看着他一身漂亮的小裙子,感叹道:“我的小如意,要真是个小公主该多可爱,”说着又幽幽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哀家还能不能活着见到小孙女出生了。”
纪衡说道:“大过节的,母后何必说这样的话。”
“哀家这样说也是为了你,你年岁不算小了,还只有如意一个孩儿,这可怎么是好。”
纪衡不爱听这些话,硬着头皮劝了太后几句,之后便告辞了。
回到乾清宫,用过晚膳,纪衡去浴房泡了个热水澡。浴桶里盛的不是一般的热水,而是用兰草煮过的浴汤。端午节这一天素有用兰汤沐浴的传统,所以这一天又叫浴兰节。
纪衡在兰汤的热气蒸蕴中舒服地眯着眼睛,看着眼前来去忙活的宫女,不自觉地便想到白日里落水的田七。他禁不住哼笑,倒把一旁正在添水的宫女吓了一跳,手一抖,不小心溅起几朵水花,落在皇帝陛下的脸上。
宫女慌忙放下水桶:“皇上恕罪!”
纪衡毫不在乎地抹了把脸:“去给田七赐些兰汤,让他沐浴。”
宫女得了旨意下去了,另有一个宫女上前继续添方才未添完的水,添好之后垂首侍立在一旁,等候吩咐。
那宫女梳着个双椎髻,和白天如意的发型有些类似。纪衡想到了打扮成小公主的儿子,继而又想到田七,接着脑内便涌起一个十分可怕的念头。
田七要是穿女装会是什么样的?
他定睛打量眼前的宫女,一身淡粉色衣裙,骨肉匀称。不过,如果田七穿这一身衣服,定然更添几分风致。
意识到自己这想法不大正常,纪衡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田七被赐浴兰汤,知道皇上这是原谅她了,于是精神抖擞地洗了澡,第二天按时上值,假装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下值之后出宫玩,这回她又在钱庄遇到了守株待兔的纪征。
纪征这次不是来找田七玩的,而是有事要和她商量。
当然,在开口之前,他带着田七逛了不少地方,钱庄布坊、酒楼茶馆,还有香料铺、药材铺,等等。
田七逛得晕头转向:“王爷您到底想买什么?”
“这些都是王府的产业。”纪征答道。
田七果然瞪大眼睛,艳羡道:“王爷您真有钱。”
“哪里。你方才看到的,只是十之一二。我还有许多铺子和田庄,都是刚建府时置办的,但是现在没人打理。”
“为什么?”
“管家年纪大了,要回乡养老。”
“您再请一个管家不就好了。”
纪征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他真诚地看着田七:“田七,你愿意来宁王府吗?”
田七自己指着自己的鼻子,有些不敢相信:“我吗?”
纪征重重点了一下头。
“我不行,”田七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我从未管过这些,把您的买卖都赔了可怎么办。”
“没关系,赔了算我的,赚了的话,分你三成。”
田七的口齿顿觉酸酸的,口内一下分泌出许多津液,她吞了一下口水,激动地问:“三、三成?”
“嗯,你若不满意,还可再商量。”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田七咬了咬牙,依然拒绝,“我没那个金刚钻,可不敢揽这瓷器活儿。”
纪征便有些落寞:“都说了,赔了算我的。再说,你很聪明,我是相信你,才请你来的。你我之间本不需如此客气。”
田七看到他受伤的眼神,心内竟然有些愧疚,她便问道:“那个,王爷,能容我问一句吗,为什么偏偏是我?”
“我一时找不到能干又可信之人,只好与你说了。”
“可我是御前的人,这样……”
“没关系,皇兄是大度的人,一两个奴才他应该舍得。”
敢情您都想好了。田七挠了挠头,还想拒绝,纪征却抬起食指挡住了她的嘴:“你先别急着说不。我是为你好,整日在皇宫拘着,可没我王府里逍遥。你想赚多少钱,在我这里一样赚,还能更多。我这里也没宫里头那些糟心事,你自己也清楚。说实话,也就是为了你,我才拉下脸来和皇上要人,我和你有缘分,也是认真地想请你。你即便拒绝,也认真想一想再说,就当是体贴我的心意了,好不好?”
这一番话,让田七再也说不出半个“不”字,只得先点了点头。
纪征便放下食指。他的指尖顺着她的唇快速地向斜下方轻滑,在唇角处微微一顿,留下一点短暂而轻微的摩挲,继而不着痕迹地垂了手。
田七兀自呆想,并没有察觉。
纪征轻笑,背着手与田七并肩而行。他见田七若有所思,便不带她去别处玩了,而是和她告辞,放她回宫去。
眼见田七的背影远去,纪征转过身,低头看了看右手。
他抬起食指,缓缓闭上眼睛,小心地亲吻了一下指肚。
田七果然认真考虑起纪征的提议。
其实,她一开始也并没有打算在皇宫之中当一辈子太监。当初进宫是不得已而为之,后来又想着等攒够钱就告病离开。皇宫之中是非太多,她又不是真的太监,往后还要出去享福过日子呢。
再说了,虽然她做得周密,但是一旦被发现不是真太监,命就到头了。
只不过人的欲望总是不断膨胀,她想赚钱,赚着赚着就上瘾没够。现在盘点一下家财,也已经有将近三千两银子了。
这些钱,只要不是太挥霍,花一辈子足够。
如此,她为何不急流勇退呢?
小王爷说得好,去了他府上一样能赚钱,还不用担心脑袋搬家。如果她在王府待不下去,大可以一走了之,从此之后天南海北地游历一番,找个风景秀美的地方定居下来,弄个小买卖,吃得饱穿得暖,了此残生。
于是田七越想越觉得王爷的提议不错,不如……从了他?
可是皇上会不会生气?自己身边的人另投别主?
大概不会吧?她本来就总惹皇上生气,她这一走,皇上也许会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不对,皇上应该不讨厌她吧?如果真的讨厌她,又何必提拔她?
难道是因为如意喜欢她?
有可能……
田七想得脑仁儿发涨,最后确定一点:自己按兵不动,等着王爷主动跟皇上要人。反正她本来就是个奴才,奴才的去留从来不需要问奴才自己。
至于忠诚、节操、“一奴不侍二主”这类东西,田七倒是没仔细考虑,反正太监是不需要节操的,她又没有背叛皇上。
纪征听了田七的答复,大喜过望,次日便进宫面见纪衡,先陈说了一番自己王府人才流失的严重现状。
纪衡听着不对劲,警惕地看着他。
倾诉完毕,纪征说道:“皇兄是驭下的能手,调教的奴才也比别个强上百倍,臣弟恳请皇兄赏一两个奴才与我分一分忧,使我不用如此手忙脚乱,不至于给皇兄丢脸。”
纪衡挑眉:“你看上哪一个了?”
“盛安怀行事沉稳老练,是个可堪大用的人。”
“你还真敢要。”
“不过他是皇兄用习惯的人,臣弟虽求贤若渴,却也不敢打他的主意。皇兄跟前的田七也还不错,虽比盛安怀差些,却是聪明机警,能办成事。这个奴才倒合我的眼缘,请皇兄成全。”
就知道!
纪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头冷不丁蹿起一阵怒火,晃晃悠悠地烧着,烤得他额上血管突突微跳。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异样,冷笑道:“要单说奴才,朕并不吝啬,你是朕的亲弟弟,自然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别说田七了,就算是盛安怀,你想要他一样可以要走。但是阿征,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心里到底藏着什么主意,自己知道!”
“皇兄如此多虑,实在令臣弟惶恐。”
“多虑吗?朕就是思虑太少,才放任你成今天模样。你不过是看上田七的颜色,想要骗回去狎亵。玩相公竟然玩到御前了,好大的胆子!”纪衡说着说着,更加生气,禁不住横起眉头,凶神恶煞。
纪征慌忙跪下:“皇兄明鉴,臣弟并没有这些龌龊心思。”
“是吗,既然不是断袖,那就回去乖乖地娶门妻子,好好过日子。朕明天就命人把适龄女子的名册送到王府,你给我好好挑一个。”
“皇兄……臣弟暂时不想娶妻。”
“还说你不是断袖!”
纪征年少气盛,此时也有些火气,禁不住辩解道:“臣弟并不是断袖,也未承想要亵玩田七。臣弟以为,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就算那知己刚好是个男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皇兄何至于劳神动气至此。”
“不知悔改。”
“皇兄言重了,”纪征不打算再纠缠这种问题,转而说道,“臣弟今天前来只是想求一二帮手,万望皇兄体谅割爱。”
纪衡眯眼打量纪征:“朕若说不呢?”
纪征垂目道:“皇兄是九五至尊,手下能人无数,定然不会吝啬一个奴才。皇兄您这么讨厌断袖,倘若真抓着一个清秀的小太监千千万万不愿放走,反倒容易让人想歪,那一定是皇兄不愿见到的。”
纪征此番话只是为了将纪衡一军,让他不能不放田七。然而也不知怎的,纪衡最近敏感得很,这话听在他耳里,就多了另一番意思:
你说我是断袖?我看你才像断袖!
“反了,反了!”纪衡指着纪征,气得手指发抖,“执迷不悟,死不改悔!还敢强词夺理,忤逆长兄?今儿朕就代先皇教训你这不肖子孙,看你还敢不敢猖狂!”说着,向门外高喊道,“来人!”
几个小太监应声推门而入,纪衡吩咐道:“把宁王拖去太庙,给朕请家法!”
太庙里供着老纪家历代祖宗的牌位,皇上说请家法,意思是要在祖宗牌位前笞打宁王。
纪征听说皇兄要打他,也不求饶,反而脖子一梗,一言不发。
纪衡看到他这样子更加生气。
田七之前没敢出来,她这会儿在门后边儿听得真真的,听说皇上要打宁王,她便不忍心。说到底这事儿还是因为她,宁王是仗义的人,她也不能当怂蛋。
于是田七慌忙从门后闪出来,跑进殿内跪到纪衡面前:“皇上请息怒!此事不关宁王,是奴才主动央求跟他走的,宁王心肠软,这才求到御前。”
纪征惊讶地叫他:“田七,你在胡说什么?!”
田七偷偷给他递了个眼色:你先闭嘴。
纪征于是不再言语,却精神紧绷地看着他们二人,以防突然出现什么异动,导致田七有生命危险。
纪衡没什么异动。他只是低着头,死死地盯着田七,一言不发,那脸色却阴沉得可怕,仿若山雨欲来,黑云压境。
宁王身边站的几个太监看到皇上如此,不敢行动亦不敢说话,都无比希望自己是透明的,皇上看不到看不到看不到……
田七也是头一遭看到皇上生这么大气,那脸色,仿佛立时就要让在场所有人都碎尸万段一样。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结结巴巴地说道:“皇皇皇上您听听听奴才解释……”嘴上磕磕巴巴地说,心中却飞快地转。要怎么解释?
于是纪衡继续盯着她看,做好了听她解释的准备。
田七:“……”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刚才一冲动把事情揽过来,这会儿才突然发现无论怎么解释都不好。皇上本来就怀疑她勾引宁王,这下好了,她声称主动往宁王身边凑,就坐实了这个罪名。如果说自己是被逼无奈的,那么原因呢?皇宫不好?皇上不好?呵呵……
田七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急得冷汗淋漓,脸色苍白,嘴唇哆哆嗦嗦,张了张嘴,却无法发声。
“说啊,”纪衡向前迈了两步,走到她面前,俯视他,幽冷的目光中透着浓浓的失望,他扯了扯嘴角,冷冷一笑,“说不出来了?”
田七顿觉脊背发凉。她向后看了看,答道:“皇上,奴才不敢说……”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纪衡便看向其他人:“你们先出去。”
这个“们”,包括纪征。
纪征虽依然不放心,但他知道自己执意留在这里对田七未必有好处,于是也只好先出去了。出去之后心内记挂着田七,不愿离去,想要知道个结果,一旦皇上要处置田七,他也好及时救人。
想想田七为了他而勇往直前,纪征既觉担心,又是感动,心内还涌动着一股别样的甜蜜。
然而一想到皇上,纪征又觉不可思议,皇兄怎么就突然如此震怒了?
殿内,震怒的皇上依然在震怒着。他满腔怒火几近崩发,现在只需要一个缺口。
田七趁着方才喘息的机会,把整件事情捋了一遍。主动去王府的原因绝不能是被王府吸引,问题必须出在皇宫,出在自身。又不能说皇宫的不是,不然就是打皇上的脸。那么自己想离开皇宫的原因就只能是——
田七灵光一闪,抱住纪衡的小腿哭道:“皇上,奴才喜欢您,暗恋您,奴才天天为您神魂颠倒,日不能思夜不能寐,吃不好睡不香!”
纪衡雷劈一样呆立当场。
田七没有发现阴云之上已经在打闪,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说辞中:“奴才知道您是皇上,可是奴才……身不由己啊!万一哪一天我忍不住冒犯了您,到时候奴才自然死不足惜,可您是皇上,怎么可以被奴才亵渎呢!奴才每每想到此就怕得不行,便只好出此下策,心内想着,我那么喜欢您,就算离了乾清宫,也未必管用,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皇宫了,这才央求了宁王爷向您要人。宁王爷也不愿意皇上被太监非礼,就答应了。”
好吧,这种解释虽然略显牵强,但出发点是好的,田七觉得自己的死罪应该可以免了。而且,她敢奓着胆子承认自己暗恋皇上,是因为她发现皇上对被太监轻薄的容忍度还是比较高的,证据之一就是错吻事件。
现在,就看皇上的裁决了。
然而皇上迟迟没有说话。
纪衡虽然面上还保持着镇定,内心却已经翻腾起来。他知道这小变态肖想他,但是突然之间遭受如此直白又大胆的剖白,他的心依然无法抑制地狂跳不止。
他是一个含蓄的人,就算是后宫嫔妃,对他表达爱意时也都是指花借柳,从未见过如此狂放的路数。
然而越是直白,越是浓烈,也就越让人脸红心跳不止。纪衡的满腔怒火早就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满腹柔结。有些反应是无法控制的,他想平复下心跳以及脸上的热度,到头来却是徒劳。看到田七抬头看他,纪衡莫名地就有点心虚,于是故意微微抬高头,只留给他一个下巴。
田七从这漂亮的下巴上看不出皇上的喜怒,只好壮着胆子问道:“皇上,您能原谅奴才吗?”
纪衡却答非所问:“哭什么哭,难看死了。”说着,抽回腿转身离去。
田七还想说话,冷不防半空中飘下来的一个东西落在脸上,她扯下来一看,是一方白色的帕子。
田七用这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看着那道渐渐远离的挺拔背影,长长地舒了口气。
小命总算保住了。
第10章 遭人陷害
纪衡梦到了田七,而且还是做春梦,等他醒来时,室内正漂浮着淡淡的龙涎香气,纪衡翻了个身平躺下来,薄被抖动,被子底下掩盖的气味飘出来,床帐内一时充斥着淡淡的麝香气味,让人闻着脸热。
纪衡低声叹了口气。
身为皇帝,做春梦也就罢了,竟然还梦到了一个太监。
纪衡觉得有些难堪。他闭上眼睛,眼前却又浮现出那具诱人的身体,身体之上,照样是那样一张让人难堪的脸。
他只得睁开眼睛,双手轻轻按压太阳穴。
一定是白天被田七表白了那些胡话,夜里便一不小心梦到他。纪衡想着,给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人的梦本来就光怪陆离,用不着在意。
然而虽然如是想着,他心里依然有些别扭。
早上起床,乾清宫上早值的奴才们要来给皇上请安。田七厚着脸皮夹在当中,偷眼打量皇上的气色。
好像不太好?
正打量着,没想到皇上也突然看向她,那目光,小飞刀一样,似乎要把她割开来看一看。
田七慌忙埋下头,心想皇上今儿不高兴,得小心行事。她昨儿虽然蒙混过去了,但皇上心中未必不起疑,她得找机会表表忠心。
一早上相安无事。纪衡下了早朝给太后请完安,照例去了养心殿干活儿。
但是看到田七立在一旁,他便有些心绪烦乱,总不自觉地想到昨晚那个荒唐的梦,想着想着,对田七更没好脸色了,禁不住瞪了他一眼。
田七:“……”
她真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什么了。在心里头仔细做了一番自我检讨,田七想起一事,她从袖中摸出一块折叠整齐的帕子,双手递到纪衡面前:“皇上,这是您的帕子。感谢皇上体贴恩典,借与奴才这方帕子。御用之物,奴才不敢私藏,已经洗干净了。幸而是夏天,东西干得快。”她依然记得上次皇上因为一条帕子对她没好气,这次又瞪他,大概还是因为帕子。
不想皇上却把笔一撂,危险地看着她:“朕是那等小气之人吗,一块帕子也不舍得赏人?”
田七觉得现在这个皇上跟之前那个皇上大概不是一个皇上,她只好把帕子收起来,赔笑道:“是奴才会错了圣意,奴才愚笨,奴才谢皇上赏。”
看到她又作如此卑微之态,纪衡皱了皱眉,朱笔也没重新拾起来,而是站起身,打算出去走走。
盛安怀此刻不在,田七自然顶了他的位置,跟在纪衡身边伺候。一行人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路过重华门,看到门内有两三个妃子在领着宫女们蹴鞠。
许多人都知道皇上当太子的时候喜欢蹴鞠,不过现在圣上威严得很,自然不会再亲自玩这些。但爱好未必就从此没了,有人就想在这上头做文章。田七就这么干过,效果很是不错的。
眼前这些妃子,虽然一开始的出发点可能是讨好皇上,但现在她们大概也就是觉得好玩,因为她们踢得太投入,竟然没有发现纪衡。
田七跟在皇上身边,往那群人里扫了一眼,三个妃子里一个嫔一个昭仪一个美人,位分最高的那个赫然就是婉嫔。
田七知道皇上有偷看别人的坏习惯,现在看到皇上一脸兴味,也就不会煞风景地扯脖子喊“皇上驾到”了。
这时,那皮球被一个力气特别大的宫女突然飞起一脚踢向门外,在场的人视线顺着皮球的轨迹终于发现皇上,个个惊在当场,傻傻地看着那皮球直直袭向皇上。
田七反应快,向前一跳横在纪衡面前:“皇上小心!”
被皮球砸一下又不会死人,还可在圣上面前表一表忠心。田七在那皮球快要拍到面门的一刹那,还在打着如意算盘。
她现在太需要忠心了。
然而预想中被拍脸的疼痛没有出现,田七被纪衡按着肩膀向后一拉,立时躲开了皮球的袭击。接着,纪衡用肩膀微微一碰,那皮球便被顶到空中。这个动作太快,田七根本没看清楚,只刚站稳脚跟,眼前便晃过皮球棕红色的身影。
周围人都被皇上的反应之迅速、动作之敏捷震惊到了。
田七还没回过味儿来,只觉按在她肩上的双手突然加大力道。
纪衡的身体已然腾空,只双手还以田七为支点。他扶着田七,腰部发力,双腿转了半圈,找到合适的位置,一腿绷直平衡身体,另一腿凌空一脚踢到恰好从空中落下的皮球,皮球打着旋飞向门内的风流眼,在众人眼中划过一道矫健的暗红色曲线,仿佛一柄长刀,直插猎物咽喉。
所有人都看呆了。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般,不留半点破绽。皇上翻飞的身影,比雄鹰更矫捷,比鹞子更凌厉,这一连串动作在极短暂的时间内完成,却能让人清清楚楚地刻在脑海里,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仿佛时间为他放慢了脚步。
田七没有看到这个精彩的画面,因为她置身于这画面的中心。她的双肩被他扶着,与他的脸距离很近,她看到他眉目间的张扬,看到他嘴角勾起的轻笑。他的身体在半空中旋了一个弧度,由此带起的微风吹动他的发丝,她看到墨色发丝缠在他绯色的唇畔,他身后的背景也因身体的旋转而不断变化,蓝天,绿树,黄琉璃瓦。
纪衡落地时,田七的身体被迫拧了一下,她站立不稳,本能地一抬胳膊,勾到了纪衡的脖子。
纪衡感觉到田七的身体要向下坠,也迅速扶住他的腰,防他跌倒。
两人站稳身体时,姿势已经十分暧昧。一个勾着对方脖子,另一个揽着对方的腰,四目相对,各自无言。
大家看到皮球干脆利落地撞入风流眼,本打算欢呼的,刚张开嘴,看到眼前画面,又默默地息了声。
有几个反应慢半拍的,没来得及刹住,于是周围响起了零零落落的鼓掌声。
纪衡扶着田七的腰,只觉掌下腰肢柔软纤细,不堪一握,再低头看人,见田七几乎完全扎进他的怀里,一手勾着他的脖子,一手扶着他的手臂。大概是太过震惊,此时他的眼睛瞪得很大,樱红的嘴唇半张,吐着湿热的气息。
无声的诱引。
太阳有些大,晒得纪衡脑门发热。他低头看着田七,问道:“还不愿意放手?”
田七的脸腾地一红,连忙放开手。
纪衡松开她,站直身体,双手略有些刻意地背起来。田七以为皇上又嫌弃她了,赶紧向后错了一步,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
田七脸上热度不减,低着头看着地面。纪衡见他耳垂红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不禁莞尔。
纪衡发现,经常被太监轻薄,他竟然已经有些习惯,并不如自己预料的那样反感。这个意识让他别扭得紧,于是哼了一声不再看田七,转而走进重华门。
门内的人纷纷向纪衡行礼。纪衡见婉嫔脸色苍白,便问候了一下,没想到他不问还好,这一问,婉嫔直接应声软倒。幸亏她身边的宫女动作快,扶住了她。
纪衡吩咐人把婉嫔扶回宫中,又传了太医给她看病。本以为婉嫔只是因天热中了些暑气,却没想到太医回报:婉嫔有孕了。
田七就跟在纪衡身边,因此第一时间听说了这个消息。听过之后一阵咋舌,这婉嫔运气也太好了,才只承宠一次就有了身孕。
纪衡也有些意外,当然了,更多的是高兴。最高兴的自然要数太后了,前几天才念叨小孙女,这次就有孕了。
婉嫔听到此话,心内不喜,什么意思,怎么就一定是女儿呢。
坦白来讲,纪衡也希望是个女儿,生孩子都图个儿女双全,儿子他已经有了,且以如意调皮的程度,若是再多一个,怕是要把皇宫掀了。
再说了,纪征的亲娘干的好事,他和太后都记忆犹新。婉嫔地位不低,家中和孙家来往密切,也算有大靠山。纪衡即便想多要几个儿子,也不希望儿子是从这类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就算他知道自己干不出他爹当年干的好事,但总要给如意多留些余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纪衡的心思没几个人懂,田七算是懂得的人之一。不过她暂时不关心这些,她比较在意的是,这个婉嫔会不会对她不利。
以前婉嫔是个不受宠的妃子,田七不怕她,现在她肚子里有货,立刻就不一样了。皇上连着两天歇在婉嫔宫中,虽然婉嫔碍于身孕不能承受恩露,但这也是别人做梦也捞不到的体面,所以婉嫔面上多了许多风光,虽怀着身孕,走路竟比平时脚步轻快了许多。
田七仔细对比了一下利弊,觉得婉嫔应该不会对她下手。一来要动御前的人,风险会比较大,得不偿失。二来,她跟孙蕃那点恩怨,婉嫔未必能知道。孙丛瑞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把儿子干的傻事扩大影响,更不可能为了一时意气而将此事捅进宫里。
但是田七很快发现她错了。她不能把女人当男人去猜想,更不能把所有人都想象得和孙从瑞一样识相。
是夜,纪衡留宿在婉嫔宫中。
纪衡又梦到了田七,而且做完梦也没有醒来,这一夜睡得十分酣美。次早起床时,他再次发现自己的亵裤湿了。回想前夜梦境,宛如目前。
真是……唉。
婉嫔想给纪衡换亵裤,纪衡本来被人伺候惯了,但这次心中羞惭,便推开婉嫔自己换了。婉嫔只当是圣上体谅她,自然欢喜。
纪衡别别扭扭地过了一天。他想,自己这次做梦的原因一定是白天两人太过亲密,他被他诱引,晚上便又荒唐入梦。
虽然自己这样解释着,但是心内总归不太踏实,看到田七,又没有好脸色。
田七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只得默念,皇上您神经病又犯了。
当晚纪衡也无心召幸,又宿在婉嫔宫中,这回没有做怪梦,他很满意。
婉嫔养了几日,胎气渐稳,皇上便准她娘家女眷进宫探望。婉嫔的母亲出自小门小户,性格有些懦弱,没有主见,姑母倒有些强势。这个姑母,就是孙蕃的母亲。
这次进宫探望,除了婉嫔家中女眷,她的姑母也跟着来了。
姑母有自己的盘算。她娘家在孙家面前也只能是小门小户,能当上孙府的当家主母,纯属侥幸。这位主母在孙家总觉自己腰杆子不够硬,面上却偏要装出一副刚强模样,于是就有些色厉内荏。娘家不够得势,总仰仗夫家鼻息,这是她的一块心病。现在,娘家侄女怀了龙种,离妃位也只有一步之遥,甚至离贵妃的位子都不算远,她在夫家人面前自然得意,说话也更有底气了。
正巧,自己的儿子被宫中阉货算计了,她正要借着这位准贵妃侄女来争一争脸面。因此她先找到弟媳,慷慨游说了一番。弟媳并不知内情,以为出了了不得的大事,也就带上大姑进宫看望女儿,想商量一下。
姑母的儿子被害,自然要往大里说。有个太监看孙家不顺眼,憋着坏水儿要陷害,自己儿子和夫君先后中计云云。婉嫔因娘家实在承过孙家太多情,也就把姑母的话很当了一回事,听说田七竟如此凶残,再回想之前他对她的冷淡态度,渐渐地就把这太监划到敌对阵营中去了。
姑母又说:“太监们都是捧高踩低的货,说句不中听的,娘娘您从前失意过,他们定然不把您放在眼里,如今腰杆子硬了,他们肯定又要来谄媚讨好。要我说,总要做一两桩事,给那些不长眼的奴才瞧一瞧,谁才是真龙真凤。”
最后两个字太合婉嫔的心意。中宫空缺,有点志气的谁不惦记那位子呢。姑母又说了一番话,把婉嫔说得心动了,想要修理一两个奴才,好立一立威。
当然了,她并不是白痴,田七就算是敌人,也不能随便动,好歹是御前的人,教训他,就是打皇上的脸。
只不过,这个太监实在不识抬举,得知她有孕,连盛安怀看到她都要笑脸相迎,田七却依然对她爱搭不理,并没有意料中的逢迎讨好。
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婉嫔一方面觉得田七看不起她,另一方面又觉得田七嫉恨她。是了,这太监想方设法地找孙家麻烦,孙家但凡有个不好,她又能得了什么好处去!
与其坐等着他使坏,倒不如把这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料理了,也好在娘家人和孙家人面前显露一下自己的手段,教人不敢再轻看她。
虽然御前的太监不好动,但只要做得好,一击必杀,谁又能说出什么来?
想到这里,婉嫔咬牙冷笑,柔婉的脸上现出一丝凶狠与快意。
田七并不知道有人在对她憋坏,她尽心尽力地当着皇上的好奴才,不过皇上不太给她面子,这几天的脾气阴晴不定得很,时而对她笑如三月春风时而对她板脸如九月飞霜,且这两种方式可以随时随地自由转换毫无压力。田七只得默默腹诽,这皇上哪里是神经病发作,他根本就是精神错乱了。
精神错乱的皇上偶尔会分出一部分心思关心婉嫔,比如让御膳房弄点补汤给她,还要让身边看得上眼的人来送这个汤,以示对她的重视。
担负送汤这一职责的多是盛安怀或者田七。
田七是真不爱看见婉嫔,而且她觉得,婉嫔大概也不想看到她。所以每次田七去婉嫔宫中送东西或是传话,总是公事公办,一句话不多说。当然了,也不敢怠慢。
这次田七要送的汤是银耳竹笙莲子汤。她带着两个乾清宫的小太监去了御膳房,让两个小跟班轮流提食盒,她自己空着手。
这样做并不只是为了偷懒。田七在皇宫混了七年多,早就混成人精。遇上妃嫔怀孕,最容易出意外,万一出个什么事儿,她和这两个小太监,可以互相做证人。
不仅如此,取汤的时候,她还捎上了王猛。
王猛有个绝技,药材什么的不用偿,闻一闻就知道里头都有什么。田七每次给婉嫔送吃食,必定要让王猛先闻一闻,确保里头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可不想成为宫闱倾轧的炮灰,被人当枪使这种事情,经历一次也就够了。
这次和以前一样,田七去了婉嫔宫中,让人放下东西,和宫女客气了两句话就离开了。
却没想到,她刚一回养心殿,脚还没站稳,就有婉嫔宫中的太监来报说,婉嫔娘娘突然肚子疼,已经传太医诊治。
田七心里一咯噔。
纪衡看了田七一眼,没说什么,带着他去了婉嫔所居的芭蕉阁。
芭蕉阁院中种了许多芭蕉树。肥大的叶片招展如伞,一遇雨天,雨打芭蕉珠帘滴翠的景致倒也赏心悦目。现在天气晴朗,粗壮厚密的芭蕉叶子连成一排,像是一堵翠绿的墙。佳木太过葱郁,反倒趁得院落有些寂寥。
田七跟着纪衡,绕过一片翠墙,走进阁内。
因芭蕉阁在内宫偏隅,离着养心殿有些远,纪衡到的时候,太后竟已经在芭蕉阁了,同样到来的还有德、顺、康三妃。因有太后坐镇,阁内人虽多,却并不乱作一团。
纪衡看到太后,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说道:“大热天的,哪个奴才这么没成色,劳动母后过来。”
太后叹气道:“哀家再不过来,我的好孙女怕是就要做冤鬼了。”
其他妃子见太后如此说,纷纷露出悲痛的表情,至于心情到底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纪衡听太后如此说,知道事情定有蹊跷,于是坐定,看向一旁的太医,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太医答道:“回皇上,婉嫔娘娘因误食红花,动了胎气,好在所食并不多,现在已无大碍,需要好生安养。”
红花于孕妇来说是虎狼之药,纪衡斥道:“伺候的人都是死的吗?怎么会让主子误食红花?”
婉嫔身边的大宫女连忙跪下回道:“皇上请息怒,奴婢们一直尽心竭力伺候主子,不敢有半点懈怠。只因那银耳竹笙莲子汤是皇上赐下来的,婉嫔娘娘心中感念圣恩,不愿让人试吃,自己吃了几口,然后就……”说着,看了身旁的太医一眼。
太医会意,解释道:“皇上,微臣已经验过,那碗银耳竹笙莲子汤中确实掺了红花。”
太后突然问道:“那汤是何人送来的?”
地上跪的宫女抬头看向田七。纪衡也看着田七,目光幽沉。
其他人会意,这汤定然是田七送来的了,因此纷纷将目光投向田七。
一时间如此万众瞩目,田七只觉脚底下蹿起一股凉气儿,顺着后脊背直撞向脑门。
田七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只得先跪下,镇定心神说道:“回太后、皇上,那汤确实是奴才按照皇上的旨意送来的。不止奴才,另有两个乾清宫的太监一并护送食盒,我们三人可互相做证,从未在汤水中动过手脚。”犹豫了一下,决定先不把王猛的验证说出来。
翠珠是婉嫔身边贴身伺候的宫女,听田七如此说,不等别人反应,先反问道:“一碗汤倒要三个人来送,难道不是欲盖弥彰?”
田七答道:“事关龙种,小心驶得万年船。”
“就算如此,你三人一样可以串通好了做伪证。”
田七冷道:“这位姑姑的意思,那红花一定是我所放?”说着,抬头看着太后和纪衡,“奴才一向忠心耿耿,巴不得太后和皇上儿孙满堂,又怎么会阴谋加害皇嗣?”
太后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田七。感情上她挺喜欢这个小太监,可是深宫之中的事情一向难说,说不好就有什么人买通了她。于是太后看向身边的德、顺二妃,这两个妃子暂理六宫,这类事情理应归她们管,太后问她们道:“你们怎么看?”
两人都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作答。最重要的,她们不清楚皇上是什么意思。按理说婉嫔既然无恙,她们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给她出一口气,谁让人家肚子里有宝贝呢。可这事儿偏偏牵扯到御前的田七,皇上会不会护短?
不过,太监终归是太监,和皇嗣是没法比的。倘若这事儿真的有田七参与,皇上就算再护短,也不会手软。想通了此中关窍,德妃说道:“事关重大,此事还须仔细调查清楚,不宜妄下论断。”实在查不清楚,就只能找替罪羊了。
顺妃也是这个意思。
田七不想被她们查。她才不相信这些妃子会好心到顾及一个太监的清白与否,倘若查不出真相,或是查出来的真相与她们期待的不相符,最后倒霉的一定是奴才。
这时,翠珠又说道:“太后,皇上,各位娘娘,奴婢有事要禀。”
“说。”
翠珠先看了田七一眼,这才说道:“我们主子似乎曾经得罪过这位公公。”
“这是什么话,当主子的还怕得罪奴才?”
“奴婢失言。前几日端午节,婉嫔娘娘在御花园凉亭中闲坐,偶遇田公公,田公公以过节为由,索要赏赐,主子便给了他两个金饼子。田公公拿了金饼子,却出言嘲笑,说婉嫔娘娘穷酸,不如别宫主子赏得大方。娘娘好性儿,耐心解释,反被他讥讽。娘娘情急之下斥责了几句,田公公便负气而去,走之前还扬言定要娘娘混不下去。”
几句话,把一个飞扬跋扈贪婪无耻的奴才刻画得跃然眼前,田七真佩服这女人瞎掰的本事。
不过,本来田七还在猜想此事到底是何人所为,到这里她也就明白了,根本就是婉嫔想要算计她。要不然翠珠也不会胡扯出这种狗屁理由,加大她的嫌疑。
太后和妃子们听罢,果然充满疑虑地打量田七。
唯有纪衡面无表情,只淡淡扫了地上两人一眼,说道:“先把做汤和送汤的人都关起来,事关皇嗣,朕要亲自审理。”
德、顺二妃松了口气,不用她们夹在中间了。太后看到纪衡终于对子孙上心了,也略觉满意。
田七就这样被关到了宫正司。为了防止嫌疑犯们串供,他们都是住的单间。由于皇上亲口下了旨,在事情查明之前不许为难他们,所以田七的待遇还不错,好吃好喝,看管她的人也挺和颜悦色的。
田七在宫正司对着墙壁入定,仔细思考了一下自己接下来的应对办法。她知道内情,虽然不知道婉嫔为什么一定要跟她过不去,又为什么会铤而走险。
可是虽然她知道内情,别人不知道。如果她直接告诉皇上,你女人故意吃红花害我,原因我不知道,大概她疯了……那么皇上一定认为疯的是田七。
也就是说,这个真相即便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
这叫什么事儿,田七气得直挠墙。她又一想,因为事情是婉嫔自己干出来的,所以证据证人都不好找,这事儿弄不好就直接捂成了无头公案,到头来查不出真相,还是得有人顶缸。她和婉嫔“结了仇”,真是最好不过的替罪羊。
为今之计,只有自证清白了。
于是田七疯狂地拍着门:“来人,来人,我要见皇上!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向皇上禀报!”
考虑到田七的身份,宫正司的人立刻把他的话禀告了纪衡,纪衡准许田七单独见他。
田七倒是镇定,也不玩抱小腿哭那一套了,她知道自己这次不说清楚,别说抱小腿,抱大腿都不管用。
“皇上,奴才对皇上一片忠心,绝不会做出谋害皇嗣的事!”先真诚地表个忠心。
“你来就是想说这些?”纪衡放下手中的书卷,打量地上的人。
“其实奴才隐约知道此事内情,但怕说出来立时就要掉脑袋,因此恳请皇上让奴才参与查证此事,一旦拿到证据,才好如实禀报。”
纪衡沉吟不语。田七以为皇上觉得这个要求太过分,于是又补充道:“皇上若不信,自可派人监视奴才的一举一动,奴才……”
“田七,”纪衡突然打断他,“你不相信朕。”
田七一时哑然。
“不相信朕能还你清白?”
田七张了张嘴,答道:“皇上能如此说,已经是奴才的三生之幸。”
纪衡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不要太张扬,朕倒要看看你能查出什么来。”
田七谢恩出去之后,纪衡垂目盯着案上书卷,良久,终于叹了口气。
田七不信他。
这个意识让纪衡有一些失望。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凶手不可能是田七。他就算不相信这小变态的人品,也要相信他的智力,这么拙劣的投毒手法,田七做不出来。但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既拿不出有说服力的证据,就无法帮田七开脱,也只能先把人收押,等待慢慢查清真相再说。之所以主动把事情揽过来,也是担心别人错判,冤枉好人。
然而田七却不信他,不相信他能护住他。
纪衡心中突然涌出一种阴暗的想法,等你查不出来,看你如何向朕求饶。
田七端着那碗罪证去了酒醋面局,找王猛。她身后跟着两个尾巴,是纪衡派来“监视”田七的。
除了医术,王猛对别的事情反应向来迟钝。他还不知道发生在田七身上的悲催事件,见到田七端着碗汤递给他,他接过来喝了一口。
“怎样?”田七问道。
“嗯,挺好喝的。”王猛答。
遇到王猛,田七也用不着手下留情,照着他的脑门儿狠敲了几下。
王猛被敲得开了窍,皱着眉头说道:“不过这滋补汤中为什么要加活血的红花呢?”
田七一听他如此说,赶忙问道:“除了红花,这里头还有别的药吗?”
“另有一些调料。”调料也算药,认真来说,银耳莲子这些食材都可以入药。王猛很有学术精神。
田七把调料排除在外,问道:“你能瞧出这红花是怎么加进去的吗?”
“我能吃出它的火候,”王猛说着,果然又舀了半勺送入口中,咂了咂嘴,说道,“这应是用红花泡的水掺进汤中,如果直接炖煮,不是这个味儿。”
田七摸着下巴:“就不能是红花粉之类的直接放进去?”
“若是红花粉,即便研磨再细,也会在汤中留下残渣,我刚才并没有尝出来,”王猛搅了搅那碗汤,“你看,这碗底一点残渣没有。”
田七听罢,心中已经有了盘算,她又问道:“若是孕妇吃了这个,大概要多久发作肚子疼?”
“那要看吃多少了。这种东西吃多了是会流产的。”
“只一两口。”
“这里边的红花放得并不多,吃一两口不致流产,但可能会动胎气。若是发作,也要食后一两个时辰,具体的,要看那孕妇的体质。”
“有没有可能,吃了之后立刻就肚子疼?”
“不可能,这又不是什么穿肠毒药。”
田七心满意足地离去了。考虑到王猛现在只是一个酒醋面局的小太监,他的话在别人面前没有说服力,田七回到乾清宫之后去找皇上,请皇上传来了太医院院令,专门给皇上看病的那位。别的她信不过。
纪衡虽不知道田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照做了。
田七把汤端给太医,问了他几个问题。太医的回答和王猛差不多。只不过他年纪大了,味觉不如王猛灵敏,并不能尝出这红花是泡的还是煮,但能确定不是花粉。
问完了太医,田七转而看着纪衡,先请太医回避出去,然后对纪衡条分缕析道:“奴才负责的是把汤从御膳房提到芭蕉阁,其他时候这汤并不曾经过奴才的手。也就是说,如果奴才想往里面加红花,必要事先准备好用红花泡煮过的水,在从御膳房到芭蕉阁的路上放进去。若是水,携带起来不方便,我得有个小瓶子,还得是密封的,向汤内添加的时候必须打开瓶盖往里倒……皇上您想想,这个过程有多么容易败露。因此就算奴才丧尽天良想要投毒,第一选择也不可能是水。”
“所以不仅是我,连另外两个一起送汤的太监,都可以证明其清白。”
“翠珠怀疑我们三个是串通好的。另外两人是我主动叫来跟着的,那么我一人能完成的事情,为何还要另外找两个人来串通?这完全解释不通。”
“也就是说,这汤的问题要么出在御膳房,要么出在芭蕉阁。皇上您有所不知,我有一个朋友是个奇人,他光闻汤味儿就能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把汤从御膳房拿出来之后,我让他闻过,里面绝对没有红花。”
“所以红花被投放的地点应是芭蕉阁。再说,就算我那朋友闻错了,皇上您方才也听太医说了,以这个药量,吃一两口汤不可能立时就发作,何以奴才刚一回来复命,芭蕉阁的小太监就追了上来?此中必有古怪。”
田七一口气说完,大胆地和纪衡对视。总算不用当替罪羊了。
纪衡走近一些,低头看着田七。四目相对,沉默不语。
田七不知道皇上这又是个什么意思,她总觉得这气氛有点微妙,于是心虚地低头:“皇上?”
纪衡突然捏着她的下巴逼迫他抬头。他的力道有些大,田七的下颌被捏得隐隐发疼。她蹙着眉看他,看到他眼睛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流动,总之看起来心情很不好的样子。田七便有些怕:“皇上?”真是不知道又哪里说错了,麻烦您给个明示……
“田七,太聪明,”纪衡喃喃道,像是自言自语,“你应该再笨一些。”
这是要杀人灭口的节奏?田七登时全身僵硬,面色煞白,哆哆嗦嗦道:“皇上……饶命……”
纪衡看着他终于求饶,却不是以他意料中的方式。眼前人的双目因哀求而蒙上一层水雾,脸色苍白得很,嘴唇却越发显得嫣红如血,此刻正因惧怕而抖动,像是被风雨摧摇的花瓣。
纪衡胸口一热,突然低下头,在鼻尖堪堪碰上田七的鼻尖时,又猛然停住。
田七怔了怔,脸又红了起来。
纪衡松开手,他闭着眼睛说道:“你出去。”
田七早就想跑了,此时得了圣旨,赶紧脚步飞快地退出去了。
出去之后,田七拍了拍胸口,边走边想,真是奇了怪了,她怎么觉得皇上想亲她呢。
第11章 装扮女人
纪衡强压下心中悸动,睁眼看到田七如躲避洪水猛兽一般离去,他又觉落寞。
怎么还是这样怕他呢。
他摸了摸胸口,回想方才的冲动,一阵热燥。差一点,差一点就亲上田七了。
真是莫名其妙,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一定是因为晚上净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导致白天精神恍惚。
说实话,这种解释实在有点牵强,但纪衡本能地不愿深想,也就胡乱压下那些奇怪的念头,接着去找些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
于是他唤来盛安怀,让他把婉嫔身边那个翠珠带过来。
芭蕉阁内,婉嫔已经屏退左右,正和翠珠密商此事。她心绪不宁,总觉要出事。翠珠便安慰婉嫔道:“娘娘请放心,奴婢可确保无任何遗漏,一应物证都已处理,皇上就算想偏袒田七,也拿不出证据。”
宫闱事件五花八门,许多案子根本查不出真相,到头来只能让奴才们做炮灰,婉嫔和翠珠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反正事情是她们做的,天知地知别人不知,又能查出什么来?
最让她们有恃无恐的一点是,田七他只是一个小太监。虽然主子们下死力气查,大概能还田七一个清白,但是谁会为了一个小太监下那么大力气?查不出真凶,也就不会继续纠缠了,就算田七是明摆着无辜的,也在劫难逃。
然而令婉嫔意想不到的是,皇上怎么会亲自插手此事呢,这类事情不都该由后妃们管吗……
很久之后,盛安怀前后联系理清事情真相,他认为婉嫔这次犯的最大错误是低估了田七在圣上心中的分量。其实所有人都低估了这一点,因为没有人能想到皇上会惦记上一个太监。
不过田七认为,婉嫔做这件事情最失手的地方在于,她没有好好地找个太医咨询一下。
且说眼前,婉嫔一想到皇上要亲自过问,就心内惴惴不安,问翠珠道:“你说,皇上会不会发现了什么?”
“娘娘请放心,只要你我不招认,皇上发现什么都无济于事。他老人家亲自过问,也不过是因为事关龙种,不能大意。娘娘千万不要多想,只要我们两个闭口不说,一定没事。退一万步讲,您现在怀着龙脉,不管犯什么错,谁也不会把您怎么样。”
正说着,外面有人敲门,说皇上传翠珠去乾清宫问话。婉嫔面色顿变,拉着翠珠的手不舍得她离去。
翠珠又安慰了婉嫔几句,并再三叮咛:“打死也不要说。”接着就跟盛安怀去了乾清宫。在乾清宫,她充分践行了这个原则,不管怎么打,一律咬牙喊冤。
纪衡不在场,指挥人刑讯的是盛安怀。盛安怀心想,皇上这回是真的动了怒了,直接让人在乾清宫行刑。虽然他不知道皇上到底想从这宫女口中问出什么,但他知道,绝对不是“冤枉”。
打了两天,连盛安怀都有点佩服翠珠了,这宫女还真有几分骨气,昏过去好几次,到后来意识都不太清楚了,依然只一味喊冤。
盛安怀把一无所获的结果告诉了皇上。
纪衡听罢,让他们看管翠珠,不用再打了,转而去了芭蕉阁。田七太想看热闹,偷偷跟上,纪衡看到了,却没理会他。
婉嫔因翠珠被带去太久,心中早就北风卷地百草枯折一般,看到皇上前来,再无欣喜,只剩心虚。
愚蠢又固执,胆大又软弱,把这几点综合起来,纪衡想不出比这更悲剧的性格了。想到这样一个人竟然怀着自己的孩子,纪衡心里头突然就有那么点厌恶。
审问是需要技巧的,皇帝一般都很狡猾,在套话这方面,他们总能无师自通。眼前纪衡到了芭蕉阁,沉着脸怒斥婉嫔:“你自己吃红花,难道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朕的,所以想打掉这野种?!”
一下就把重点转移到“孩子是不是皇上的”这种严重问题之上,婉嫔当场就吓傻了,这种罪名她可不敢担的,沾上一点全家玩完。脑中混乱一片,她很自然地就以为翠珠已经招了,所以皇上才会误会,于是婉嫔跪在纪衡脚边哭边解释。虽然和太监争斗不是好事,但总比被误会成私通别人强上百倍。
听到婉嫔又说她不是,田七面色坦然,只心内骂了几句。
“皇上,奴才这样做也是怕被他陷害,才出此下策,奴才这样做也是为了腹内孩儿啊!”婉嫔一边哭着博同情,一边想要抱住纪衡的小腿。
纪衡却突然向后退了两步躲开她,然后嫌恶地看着她:“为了与人斗气,竟然狠心伤害自己的孩子,你怎配做母亲?”
田七觉得,皇上之所以这么说,大概准备等婉嫔生下孩子就把孩子抱给别的妃嫔来养。
干得好!
纪衡最后没有在明面上惩罚婉嫔,毕竟是个有身孕的人。当然了,别人就没这么好运了。首当其冲的是翠珠,这宫女虽然到最后都没招认,却还是被自己主子拖了后腿,纪衡以“谋害皇嗣”的罪名将她处死了。另外,芭蕉阁的所有宫女太监全部换了一遍。
此事暂时告一段落,聪明人自然能闻出其中的意思。笨一点的虽猜不透,却也看到了最终的结果:田七可是一点事儿都没有。皇上还重赏了他,理由是“查案有功”。
以此可见这位田公公的手段了。
其实纪衡重赏田七,并不只是因为“查案有功”,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歉意。自己的女人差一点害死田七,他却不能给他“伸张正义”,到头来那蠢女人分毫不能动,也就只好在受害者身上补一补了。
田七实在不敢想象皇上的“歉意”。她现在面上风平浪静得很,心内却暗暗地想辙报复婉嫔。虽然方式不太好找——不能留痕迹又不能伤害到龙种,不过凭她田大爷的聪明才智,一定能找到的。
田公公到底想了什么招数报复婉嫔,我们暂且不表。且说现在,田公公的心情丝毫没有受到婉嫔事件的影响,反而好得很——她又能给如意穿裙子了。
如意自从上次田七落水事件之后,跟纪衡生了好几天的气,他始终相信田七还活着,并不是因为父皇“手下留情”,而是戴三山“仗义相救”……这俩词是田七教给他的。
纪衡无法,只好勒令田七在如意面前给他说了好多好话,父子二人关系这才缓和下来。
最大的受益者是田七,不过年不过节的,她给如意穿裙子,皇上竟然不置一词。
田七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她喜欢把如意打扮成女孩儿,完全源自她自己对女子衣饰的向往。人们往往缺什么就在意什么,田七本来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这么些年一直穿着太监的衣服,颜色不够鲜亮,花纹不够漂亮,装饰几乎没有,发型就更不奢望了……长年累月,她对裙钗的渴望越积越厚,自己不敢穿不敢用,那就只好蹂躏小如意了。
如意不太配合,他不知道田七为什么总给他穿裙子,但他……真的不想穿啊。
田七只好把裙子的好处大大夸奖了一番,什么凉快呀,好看呀,撒尿方便呀,戴三山喜欢呀……有的没的,天花乱坠。
很快她就后悔自己说得太过。因为如意虽然乖乖地穿好了裙子,却反问了她一句:“田七,你怎么不穿裙子?”
“我……我?”田七笑着挠了挠头,“奴才可不敢穿。”
“为什么呀?裙子这么好。”如意说着,配合地扯了一下自己的裙子。
今天他穿的这身裙子是鸭黄色的,这个颜色像是刚出生的小鸭子一样,淡淡的黄色,很清新也很可爱。裙角上缀着用宫纱缠制的小花朵,领口、腰带和袖口的颜色深一些,是杏色的,绣着同色的花纹。
此时纪衡也在场。他本来在低头批奏章,耳朵却一直支着听这俩人毫无营养的谈话。听到如意问田七为何不穿裙子,他不自觉地抬眼看田七。
田七只得凑到如意耳边,偷偷说道:“我要是穿了裙子,皇上会砍我脑袋的。”
如意同情地点了点头,父皇确实经常这样不讲理。
田七以为自己声音够小,然而纪衡有功夫傍身,耳力极好,田七的话他一个字不落地听到了,于是干咳一声,放下奏章,说道:“朕是那种昏君吗?你穿个裙子就要你脑袋?”
“皇上,您耳朵真好。”田七由衷地赞叹,顺便转移话题。
纪衡却转而对如意说道:“别听他瞎说,朕不会降罪的。”
如意于是很为田七高兴:“田七,你也可以穿裙子啦!”
“……”田七牵起如意的手,“殿下,要不奴才带您去找戴三山玩吧,待在这里影响皇上处理国事。”
田七的建议如意一般都会赞成,于是高兴地和父皇告退,由田七牵着往外走,但依然疑惑地问着:“你怎么不穿裙子呢?”裙子那么好。
纪衡突然叫住了他们:“既然如意那么想看你穿裙子,你就穿给他看吧。”
田七不太明白,既然是如意想看她穿裙子,为什么皇上却那么兴奋,不仅要求她立刻换上裙子给如意看,还让人去找和如意穿的那身款式相同的来。
因为如意所穿裙子是固定款式,并非定制,本在内府库收着,后来被田七找了来。现在听说要同样的款式的成人衣服,内府库的人便很快按照田七的身量果真找了一模一样的来。且领命那人很会来事,知道田七要扮宫女讨好圣上,于是干脆来了个全乎,又找了女子用的钗环饰物和胭脂水粉一并送来。
皇上果然龙颜大悦。
田七叫苦不迭。她一开始听到这个要求,差一点以为自己身份败露,然而看着又不像,皇上一点生气或者怀疑的意思都没有,反而看起来心情不错,两眼放光,嘴角忍不住微微向上扯。
好吧,一定是神经病又犯了。
田七只好领旨回了自己房间。看着手中的衣服首饰,她其实也有点激动,都多少年没穿裙子了,再次面对这些,简直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
裙子可以穿,胸却要一直束着,脂粉就算了,如意好像不太喜欢,头发……她会的发型不多,且又不够熟练,于是只轻易地绾了个螺髻,用小小的和头发同色的夹子固定,再在发间簪一朵淡粉色的蔷薇花。至于其他饰物,田七从镜匣里翻了翻,找出一串银铃戴在腕子上。她喜欢铃铛,叮叮当当的,让人听着心情能跟着轻快起来。
戴完铃铛,田七又在腰上别了个香包,香包是湘妃色的,挂在鸭黄色的裙间,使得衣服的颜色不那么单调刻板。她又在镜匣里找了找,找出一对耳坠子。银丝绞在红宝石上,宝石被打磨成水滴形,鲜艳透亮,田七放在手里把玩了一下,又放回去。她很喜欢这坠子,但她没有耳洞。女人,无论是官宦之家的女眷还是平头百姓,并不是所有人都穿耳洞的,有人怕疼,有人觉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有毁,就不会穿。田七不穿耳洞的原因是她娘希望她来生做个男人,虽然她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
不过也幸好她没有耳洞,不致使人怀疑她是女人。
打扮完之后,田七在镜子前转了一圈。镜子太小,并不能照出她的全身,但她终于为自己再次穿上裙子而禁不住雀跃,提着裙子左看右看,确认一切都好,于是款款出门。
一穿上裙子,她不自觉地又找回做女孩儿的感觉,脚步迈得轻缓,步幅变小,一下也不踢到裙子。走出去十几步,她惊觉这样不对,太像个娘们儿了。
于是她故意加大了步幅,踢着裙子来到书房。
书房中的太监却告诉她,皇上和殿下刚出门去了,留下话说让她去外头找他们。
纪衡正带着儿子在外面散步。现在快到傍晚时分,太阳已经西斜,却又还不到掌灯时候,室内的光线不如外面好,他就带着如意站在了乾清宫前的月台上。
如意迈着小短腿在月台上溜达,走得不快,纪衡耐心地跟在他身后,基本上是他迈出两三步,纪衡才迈一步。
爷俩也不走远,因为他们在等田七。
日头将坠,却又不甘心就此谢幕,正绽放着一天之中最后的异彩光芒。天空之上霞光万道,云层有如层层叠叠的锦绣堆,被织染上流艳诡丽的色彩,整个世界沐浴在赤金色的霞光之中。
广阔的青石砖地面像是铺了一层透明的金色宫纱,汉白玉栏杆的投影被拉长,似是一架架巨大的篱笆。如意小不点的身形也被放大,投在地面上,成了一个孔武有力的姑娘。
姑娘的心情着实不错,正单脚在地面上蹦跶着玩。
纪衡抬头回望,恢宏阔大的乾清宫安静地矗立着,重檐庑殿顶之上的脊兽迎着夕阳,沉默不语。
朱红色的巨柱之间,缓缓走出来一个女子。
女子螺发黄裙,削细肩膀,杨柳纤腰挺得笔直,此刻她正轻轻提着裙子,脚步轻快地向他们走来。微风掠过,她的衣带轻扬,行走间伴随着清脆的铃音,悦目又悦耳。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装束,站在美得惊心动魄的天光之下,竟也丝毫不见逊色。
她行走在艳丽的夕阳之下,走得近一些时,朝着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粲然一笑。美目流转,眸中似是盛了细碎的星光。
一瞬间,天光反倒失了颜色。
纪衡只觉心脏不可抑止地狂跳,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喉咙里似是堵了什么东西,压抑不住,发吐不出,激动、悸动、怅然若失,却又让他不知所措。
如意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心情,他看到田七,张开手飞快地向她奔去。
田七笑呵呵地接住如意,将他抱了起来。如意其实有些重,田七细胳膊细腿的,虽然抱得动如意,却不能坚持太久,所以于如意来说,田七的拥抱并不能常得。
于是如意更加开心,凑过去笑嘻嘻地贴着田七的脸蛋,与她摩挲,田七笑着回应,抱着他一边说话,一边走到纪衡面前。
耳力极好的纪衡这回什么都没听到。一大一小,服饰相同的“女人”和“小姑娘”,像是一双漂亮的母女,有说有笑。这画面实在温暖而美好,纪衡看得心都要化开,恍恍惚惚,那对小美人儿已经近在眼前。
田七放下如意,叫了声“皇上”。
纪衡终于回过神来,他没有理会田七,只低头牵了如意的手。父子俩在斜照之中缓步而行,皇上面色平静,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发生。
田七走在他们身后。如意走了几步,突然停下,回头要来牵田七的手。田七见皇上并未反对,也跟着如意停下等她,于是走上前牵起了如意的另一只手。
三人便并肩行走,像是一家三口。
“田七,好看。”如意说道。小孩子的感觉很直观,说话也实诚。说你好看,那就是真的好看。
“殿下谬赞,您喜欢就好。”田七低头故意踢着裙子,怕被皇上发现不妥进而怀疑,又欲盖弥彰地说道,“不过这样打扮起来娘们唧唧的,奴才有些不适应。”
纪衡却插嘴道:“你本来就娘们唧唧的。”
田七见皇上这么不给面子,只好讪讪道:“奴才可不是女人。”
这一句话却是正好戳中纪衡心事,他看着田七的侧脸,心想,要是个女人该多好。
田七要是个女人,该多好。
这种想法一旦出现就再也不可收拾,纪衡接下来满脑子都是这句话,想一想,侧头看一眼田七,这想法就会更加重几分,简直让他快要走火入魔了。
到后来还是田七把这两位给劝回去的。
纪衡总觉得,有些事情似乎要脱离掌控了。他心绪烦躁,不愿意去深想,不愿意去多想,甚至已经不愿意去费心思给自己找理由。他刻意回避着某一类事情,刻意遗忘某些疑惑。他本能地认为,一旦他把某扇大门打开,那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第二天,纪衡黑着眼圈去上朝。下了朝,在养心殿又看到田七,纪衡现在已经有些不想面对他,于是传来盛安怀,让他给田七安排个别的差事。
盛安怀素来会体察圣意,但是这次,他没想对。田七越来越得皇上信任,最近几天又没出什么异常,盛安怀自然而然地以为皇上所谓给田七换个差事,就是换一个更得皇上信任的事情干,比如……守夜。
晚上值夜的差使虽低调,并不如白天上值那样的风光有面子,却绝对是皇上的心腹之人才有资格做的。尤其是皇上的卧房附近,皇上睡去之后没什么防备,人身安全是重中之重,只有绝对的可靠之人才能接近。
盛安怀也看出来了,皇上挺满意田七,所以他就想卖田七一个面子,于是把他安排在皇上的卧房外值夜。
纪衡临睡前才知道这件事情。但是都这时候了,又不想大张旗鼓地要求换人,好显示自己不正常,于是只得作罢。
突然要值夜,田七很不习惯,本来作息都是固定的,准点睡觉,今晚可不能够睡了。她坐在卧房外,张口打了个哈欠,心内盘算着皇上为什么会突然给她调职。这职位虽然没有先前的位置好捞油水,但总归能说明皇上对她无比信任,想来是不会亏待她的。
周围寂静无声,田七的睡意更浓。她不敢睡,也不敢擅自离开,只好一遍遍地用“睡着了就会被砍头”“睡了就被人发现是女人了”之类的威胁来吓唬自己,每一想到这些念头,后颈就总感觉凉飕飕的,心中惧怕得很,睡意也就被冲淡几分。
不过老用这种想法吓唬自己,也是一种巨大的精神折磨就是了。
夜深露重,有人想睡不能睡,有人能睡睡不着。
纪衡躺在床上,支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半点睡意也无。
他有一种不正常的兴奋,神经像是被什么东西勾着挑着,要把他的意识拉出去游荡一下。
田七就在外面。
这个意识让纪衡心跳更重。他侧了个身,故意背对着床外,闭上眼睛。
但是闭上眼睛之后,反而能看到田七。纤而不弱的身躯,国色天香的脸蛋,倾国倾城的笑容,明媚的眼睛,樱红的唇……无一处不好。
……停下,不能这样。
……他就在外面。
……这算什么?
……他就在外面。
这念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纪衡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紧闭双眼,眉头微皱,气息渐渐粗重。田七就在外面,然而纪衡却觉得他似乎在注视着他,这想法让纪衡兴奋到发狂,他仿佛看到田七走进来,亲吻他……
“田七……”纪衡不自觉地哼出声。
外面的田七立即警觉:“皇上,您叫我?”
里面没有反应,田七只好又坐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又听到他叫“田七”。田七确定自己没有出现幻觉,于是轻轻拍了拍门,说道:“皇上,您有什么吩咐?”
里边的纪衡一边行动着,一边脱口说道:“田七,进来。”
田七推门走进去,她看到床帐微微抖动,听到里面人粗重的喘息,于是关怀道:“皇上,您不舒服吗?”
“舒服……”
田七总觉得这个回答有些奇怪,她压下疑惑,又问道:“那皇上您想要什么?”
想要你。
纪衡咬牙,把这话咽回去,他说道:“站着别动,也别说话。”
田七只好照做。
两人只隔着一层床帐。夏天的床帐布料单薄,烛光被田七阻隔,照进帐内时,投射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轮廓。
人形的轮廓有一部分压在纪衡身上,他觉得这影子宛如有了生命,缠着他的身体,挑得他欲火澎湃。
纪衡躲在这方寸之间,行那自渎之事,想到田七就在帐外看他,他全身紧张不已。
纪衡长长地出了口气,在释放之后的欢悦和轻松之中,又透着一点淡淡的无奈。
终于无法自欺欺人了。
活了二十三年,纪衡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对一个太监起那种不该有的欲念。
拜少年时的阴影所赐,他其实并不喜欢这个群体。当然,他的生活需要这群奴才来照料,尽管他的一应生活起居,甚至一些私密的东西都交在太监们手里,但他总是无法完全信任他们,与他们之间总是有着一种薄而坚韧、怎么也捅不破的隔阂。
田七与他们有什么不一样?
好像也没什么不同。认真说来,田七并不是纪衡最中意的奴才类型。纪衡眼中的理想型奴才,应该是盛安怀那样,有眼色,脑子清楚,会办事,同时又安分守己,从不越雷池一步。
而田七呢?三天两头闯祸,惹是生非,把人气得牙痒痒,却又总有办法安然脱身。
这奴才浑身透着聪明劲儿。这种人本该招人厌烦,可他的聪明劲儿偏偏介于小聪明和大智慧之间,不像小聪明那样让人反感,也不像大智慧那样高深莫测。这种恰到好处的聪明实在难得,放在一个奴才身上,真是不知道是福是祸。
像所有的聪明人一样,纪衡不喜欢太聪明的人,他尤其讨厌不安分的聪明人。田七把这两样全占了,然而纪衡对他却是无论如何讨厌不起来。
不止不讨厌,还……
纪衡托着下巴陷入沉思,这种不正常的、令人难以启齿的欲念,到底从何而来?
仅仅是因为田七漂亮的脸蛋吗?他确实长得好看,穿女装时尤其惊艳,不输于后宫任何一个佳丽。可仅仅是因为美色吗?
这解释立不住脚。纪衡自己知道,他并不是好色之人。倒不是说他不喜欢美女,而是,再漂亮的脸蛋,也不可能把他勾引得神魂颠倒、放弃一切原则和底线。但是现在,在那小太监面前,他的所有原则和底线都成了笑话,轻易被击溃。他竟然喜欢一个男人,还是被切了一遍的男人,这对于一个从来冷静自持且又视断袖龙阳的勾当为旁门龌龊的皇帝来说,简直如噩梦一般。
他现在置身于这漫无边际的噩梦之中,无法醒转。
虽然直到现在,纪衡也想不通自己怎么就对一个太监想入非非,但事实就是事实,他再也无法忽视自己的真实欲望。
怎么办?
纪衡心中突然涌起一种仓皇不安。
当皇帝是一份刻板的工作,纪衡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一条笔直的大道,这道路可以有高低起伏,但绝不会有分岔和转向。道路两旁的玉树繁花,于他只是风景,可以欣赏,但不会为此停下脚步,更不会被花枝勾得走出正道。
但是现在,意外出现了,以出乎他意料又令他措手不及的方式。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所有的不安定因素、所有的威胁,都该尽早除去。
纪衡低着头,视线落在案上的一只长方形黄梨木盒子上,半合的眼皮掩住了他的目光,他的嘴角挂着诡异的笑,笑容里泛着微苦。
他抬头,扬声将候在外面的盛安怀叫了进来。
盛安怀恭敬地走进来:“皇上您有什么吩咐?”
“把田七叫来。”
田七因昨晚值夜,现在正在睡大觉,被盛安怀叫起来时,虽略有不满,又不敢违逆圣意,只得随便收拾了一下便跟着他来到养心殿。
纪衡正在殿内等候。田七一见到他就觉得气氛不大对劲,皇上正站在屋子里沉思,面上表情淡淡的,可是田七就是觉得他没憋好事儿。
“皇上,您找奴才有何垂示?”田七小心地请了安,问道。
纪衡没有回答。他走到田七面前,突然抬手抚了他的脸。他的手指修长干燥,指肚上有薄茧,此刻正贴在她细腻光滑的脸颊上,拇指在她脸上轻轻摩挲,画着暧昧的弧线。
田七:“……”这又是怎么个意思?
她不敢动,也不敢抬头,脑子里乱乱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
纪衡的手顺着田七的脸下滑,擦过她的下巴,停在白皙的颈间。他转而又用拇指摩挲着她的喉咙,时轻时重,似有似无。
这地方是长喉结的地方。田七登时全身紧绷,难道皇上怀疑她是女人了?不对,从小就被去势的太监是不会长喉结的,和女人无异,田七在太监堆里混久了,很确定这一点。
田七更加奇怪:“皇——”
另一个字没来得及说出来,因为皇上突然掐住了她的脖子!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惊恐不安,她本能地握住他的手腕向外推,然而他的手却如铁铸的一般,纹丝不动。颈上血管被掐住,气管被挤压,田七只觉呼吸困难,脑内意识流散。她看着纪衡,目光复杂,不解,痛苦,哀求,以及……怨恨。
纪衡渐渐加重了力道。
田七知道自己今天必死无疑,她不愿再看到他,干脆闭上眼睛,眼角两行清泪涌出,顺着脸庞向下滑落,滴到他的指上。
田七心想,她早该离开皇宫的。贪心不足蛇吞象,净想着赚钱,这回要把命赔进去了。
她突然想到很多人,很多事。她看到记忆中遥远却清晰的脸在向她微笑,让她过来。
田七迷迷糊糊地,便想跟着走过去。
纪衡却突然松开了手。
田七早已被掐得浑身无力,纪衡一松手,她便软倒在地,捂着胸口猛咳,一边大口地喘气。脑子终于又清楚起来,她发现自己捡回了一条命。
就是不知道皇上为什么会突然手下留情,当然,她更不知他为什么要痛下杀手。
看来皇上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
纪衡缓缓地蹲下身,他抬起田七的脸,用手指帮他拭了拭未干的泪痕,动作轻柔。
田七顿时如临大敌,这神经病不会再来一遍吧?
“哭什么哭,这么不禁吓。”纪衡说着,向田七微微一笑。
这笑容让田七无法联想到“亲切”“和平”这类友好的词汇,她现在只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纪衡没再说什么,而是把毛骨悚然状态中的田七放走了。
田七两脚拌着蒜离开,出去一看到外面的大太阳,她有一种逃出生天的感觉,顿觉人生真美好。
然而屋里边那头皇帝却太过暴躁!
第12章 遭遇陷害
田七从养心殿出来,一溜小跑地回到乾清宫。接着又觉得在乾清宫不安全,于是跑出乾清宫在后宫各处溜达。可是她现在是草木皆兵,走到哪里都觉着有危险,皇上随时有可能再把她抓回去“吓一吓”,到时候她真的只能被吓死了。
想到皇上看她时那寒浸浸的眼神,田七一阵后怕。她相信不管出于何种原因,皇上并非真的只是想吓唬她,而确实动了杀机。
可是皇上为什么想杀她?根据田七这么些天的了解,虽然这皇帝小气巴拉又精神错乱,但他并不是草菅人命的恶人,在主子里头算仁慈的了。只要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圣上一般不会治人死罪,更何况,他竟然把她叫去养心殿,要亲自结果了她!
田七挠了挠头,心想,难道她昨天做的事情暴露了?
不应该啊,她可以确保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可是想来想去,这几天她做过的最可能引来杀头之祸的貌似就是这一件。
于是田七又仔细回忆了一遍自己的作案过程。
首先,她找到了王猛,和王猛密谋研制了一种药物。两人分工明确,田七负责密谋,王猛负责研制。
这种药算不上毒药,主要疗效是帮人清理肺火,对身体其他部位没有负面影响,孕妇也能吃。由于并不是毒,吃了没危害,所以在脉象上基本诊断不出来,只能看出食用者肺火偏盛的症状。不过这白色无味无毒无副作用的小药丸吃进肚子里,效果可有意思了,因为是清理肺火的,所以肺火发散时会伴随着嗓子眼儿发痒,又因为药效强悍,于是嗓子会奇痒无比,令人难以忍受。
这个阶段会持续两三天。大概从嗓子发痒的第二天,伴随着奇痒,又该有结痰了。结痰哦,你能想象一个小美人咳咳不停吐痰的画面吗,恶心不死她!
就在昨天,田七把小药丸下在了送给婉嫔的汤中。药丸在热腾腾的汤中很快化开,不留任何残渣。
自从红花事件之后,皇上不大待见婉嫔。太后知道了婉嫔做的好事,也看不上眼,但是她觉着有个龙种不容易,面子还是要给的,于是纪衡也就听了太后的建议,御膳房送往芭蕉阁的羹汤照旧。
田七被婉嫔坑那一把,实在过意不去得很,只好找这么个方式恶心一把那蠢女人。反正这东西对身体并没有什么坏处,就当是帮婉嫔娘娘调养身体了。
药丸从吃下到发作大概需要一两天,也就是说,当婉嫔发现不对劲时,之前吃剩下的汤应该已经被倒掉了,餐具也被清洗了。
多么完美的药丸!
田七打的主意是神不知鬼不觉,她仔细回忆了一遍整个过程,确定自己做得十分周密,如果说一定出了问题,那么问题只能出在王猛那小子身上。或是药丸没做好,或是一不小心招了出去。
不过田七现在十分相信王猛的医术,至于人品,马马虎虎也靠得住,所以事情败露不太可能。
想不通,她也就不想了,又在外面晃悠了半天,找戴三山玩了一会儿,吃过晚膳才悄悄潜回乾清宫。一想到晚上又要值夜,田七就心里毛毛的,谁知道皇上会不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床上爬下来把她掐死?
田七特别惆怅,偷偷找到盛安怀,想找人替一下班。
盛安怀正好也想找田七呢,他的表情比田七更神秘,扯着田七说道:“你老实跟我招了吧,最近有没有触怒圣上?”
“有吧……”他都想掐死我了,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田七默默地想。
看着田七面上郁郁,盛安怀总算了然。他之前想拧了,以为皇上让田七调职是为了抬举他,但是今天皇上特别吩咐过不许田七值夜,盛安怀就又想不通了,现在他明白了,根本就是田七犯了错惹皇上不痛快了。
想明白了,也就好办了,盛安怀又把田七扔回了闲差处,他自觉终于揣摩对了皇上的意思,田七也正好可以躲皇上几天,皆大欢喜。
至于纪衡,他的心情已经不能用喜与忧这类简单的词语来概括了。他现在感情上期待看到田七,理智却绝对拒绝,强迫自己不去想,却又每每不小心想到他。白天田七在他的掌下颤抖垂泪的画面早已印入他的脑海,纪衡一想到此,就懊悔不已。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悔的是那样对待田七,还是没有一下结果了他。
但他知道,他下不去手。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依然下不去手。一想到这个人可能死,他就心痛难忍。
正纠结着,芭蕉阁的人来报,说婉嫔娘娘嗓子奇痒,已经请了太医。
纪衡本就心情不佳,对待婉嫔更觉没耐心,于是没好气道:“既已请了太医,好好给她看就是,不用再来回朕了。”
底下人回去不敢如实回答,只说皇上忙,抽不出空来看望,让娘娘好生养病。
婉嫔听罢,知道皇上大概是不想见她,于是捂着嗓子眼垂泪,想说话又说不出,嗓子太痒了,一发声就雪上加霜。太医又诊不出什么,只说是肺火太盛,开了清热润肺的药。
婉嫔忍了一晚,当夜几乎没睡着觉,次早醒来时面色憔悴得很。她虽吃过两次药,然而嗓子丝毫不见好,反而越发痒了起来。痒得她直在床上打滚,两个贴身的宫女见了,吓得直掉眼泪。婉嫔就在这种折磨之中突然福至心灵,痒得太不正常了,这一定是有人给她下了毒。
首要的怀疑对象就是田七,因为她最近结仇的只此一人。
婉嫔于是跑去乾清宫找纪衡哭诉。她虽不确定凶手就是田七,但总归去皇上面前哭一哭博个同情不是坏事,男人嘛,吃的不就是女人这一套。
但是很可惜,纪衡由于最近也在被“男人”困扰,于是他不大吃这一套。而且,太医明明都说了婉嫔没大碍,这女人却非要装出一副“全天下的人都要害死我”的嘴脸,实在让人倒胃口得很。
田七听说了婉嫔来乾清宫闹,于是也想看热闹,又不敢近前,便偷偷地躲在外面听。
虽然从头到尾只听到婉嫔的哭诉,几乎没听到皇上说话,但田七依然觉得十分过瘾,心满意足地看着婉嫔走出来。
婉嫔哭得两眼红肿,臊眉耷眼地向外走,一抬头看到田七,眼睛几乎喷火。
田七笑呵呵地上前扶住她:“娘娘您慢些走,这么些人都想害您,您可得悠着点。”
婉嫔狠狠一撇胳膊,不搭理田七。
田七却故意凑过去,在她耳边把声音压得极低,说道:“奴才这么做,也是为了给娘娘做个示范,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害人。”
看着婉嫔果然脸色大变,田七笑嘻嘻地走开。她才不怕婉嫔告状,一来没有证据,二来,从今天这情况也能看出来,皇上已经不喜欢婉嫔了,甚至有些厌烦她,所以告了也白告。她越想越解气,嘚嘚瑟瑟地哼着小曲儿,背着手正要离开,一回头,发现皇上正站在门内向外看,正好与她对视。
他木着脸,雕塑一般,看不出表情。
田七心头一抖,很没出息地撒开腿跑了,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皇上的视线。
纪衡看着他因跑得太急而脚步踉跄的背影,心口堵上了一丝的落寞和失望。他垂下眼睛,自嘲地笑了笑,转身走回室内。
田七一上午躲在值房无所事事,吃了午饭,又可以出宫去玩了。虽然田七绕了一圈又回来了,但是“采风使”这个职权是盛安怀无法剥夺的,想要取消,得请示皇上。盛安怀才不会多嘴去问,于是田七现在虽然落魄了,却还在当着采风使,可以出宫。
田七这些天在宫中也是憋坏了,出门自是要好好地找一找乐子。她先去钱庄和纪征会合,虽然这次不存钱,但是钱庄俨然已经成了他们两个固定的见面地点。纪征自从上次纪衡发怒要打他,之后就一直没见到田七。他很担心他,托人打听,知道他无事,这才放心一些。
但纪征总是觉得皇兄那天的怒火来得不太正常。他心中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于是试探着问田七:“你觉得皇兄那天为什么发火?”
田七道:“王爷,这正是我想跟您说的。皇上他大概怀疑您是断袖,败坏门风,他还一直都觉着我想勾引您,所以啊,您想给我个安身之处,好意我心领了,但为了脑袋着想,我真不敢接。”
“田七,以后无人之处,你叫我名字即可,王爷来王爷去,实在生分。”
太以下犯上了吧。
纪征见她不愿,便劝道:“我让你叫你就叫,不叫的话,不一样是不听话,以下犯上?”
田七只好点头:“那个……阿征。”
纪征满意地点点头,轻轻拍了一下田七的头,手顺势向下滑,捏了捏她的脸蛋。纪征得偿所愿,感受着指下的弹性与滑嫩,他更加满意,笑眯眯地看着田七。
这是……被轻薄了?田七捂着脸,狐疑地看着纪征:“王爷,您不会真的是断袖吧?”她现在可是个太监。
“不是,”纪征斩钉截铁地否认,转而又问道,“皇兄最近对你怎样?他……有没有对你做一些奇怪的事?”
“有,太有了!”田七一说这个,立刻摆出倾诉的架势,满脸委屈,两眼泛着泪花。
纪征心内一凉:“他真的那样对你?”
“真的,你看,”田七说着,解开脖子上围的一条薄纱丝巾,“他想掐死我!”
“……”
田七不满地看他:“你那是什么表情,幸灾乐祸?”
“不是,”纪征有点不好意思,但他确实庆幸,于是凑近一些去看田七给他的展示,白皙的脖子上有两块十分突兀的青紫,看着让人心疼不已。
纪征禁不住伸手去触碰那淤伤处,皱眉道:“疼吗?”
“还行,现在不怎么疼了。”田七鲜有被人如此关心,这会儿受用得紧,纪征的指尖干燥而轻柔,触碰上颈上肌肤,感觉怪好的,于是她舒服地眯了眯眼。
不对不对,男女授受不亲。田七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想要躲开。
纪征却笑道:“我给你吹一吹就不疼了。”说着,果然低头把脸埋在田七颈间,嘴唇几乎擦上她的皮肤,就近吹了两口气。湿热的气息扑到脖子上,感觉有些异样。
田七的第一反应是王爷您还能再幼稚一点吗,然而这次她没躲,而是鼻子酸酸的。田七摸了摸鼻子,对纪征说道:“知道吗,我有一个像你一般大的弟弟。”
纪征强忍着亲吻下去的冲动,终于抬头离开她颈间,笑道:“是吗,我却不想做你的弟弟。”
“王爷对不起,是我唐突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叫我阿征。”
“阿征……”
纪征点了点头。他心想,小不忍则乱大谋,眼下无论如何要先想办法让皇兄放人。
纪征带着田七去了酒楼。
郑少封也在,这次没有赌钱,而是和一群书生喝酒聊天。读书人喝酒吃饭都斯斯文文的,郑少封虽不大习惯,又怕人笑话,少不得附庸风雅卖弄风流,旁人都知道他爹的厉害,并不敢笑他。
但郑少封自己总觉不合群,看到纪征和田七来,备觉亲切,要拉着他们坐在身边,两个坐在他身旁的秀才被他轰了去,不敢有怨言。田七见郑少封又揽她肩膀,皱着眉抖开,郑少封笑嘻嘻的,不以为意,纪征看不过眼,自己坐在两人身边,隔开郑少封和田七。
读书人都有些清高,此次聚会座次是以文名排而非以家世地位,郑少封就不说了,纪征最负盛名的是他的脸,因极少参加文人们的诗酒聚会,也不甚有文名。至于田七,在座更基本无人认识。
但是三个人的相貌都很不错,远远高于平均水平,凑在一块儿挺扎眼的。
田七向人群里扫了一眼,多数人的脸都陌生,只一个人认识,那人此刻也正不怀好意地瞪着她。
此人正是孙蕃。田七见孙蕃瞪他,于是朝他笑了笑,果然使得他更加愤愤。
除了孙蕃,参加这次聚会的还有唐若龄的儿子唐天远,座位比他们都靠前。此人比田七大一岁,是有名的才子,之前不知为何错过一次乡试,故此今年才又参加。虽如此,同龄人也远远不及就是了。
田七对才子不大感兴趣,她低头喝了口茶,发现郑少封在隔着纪征扯她的袖子。田七只得扭头看他。
郑少封问田七:“我的灵儿呢?”他戴着一顶玄色滚粉边儿六棱罗帽,风骚得很,手里摇着一把洒金川扇儿,不像个读书人,倒像个戏霸王。
田七难得见人把好端端一把名贵川扇摇出狗尾巴花的效果,她掩着口,要笑不笑,答道:“我正想与你说这事,你若考不上举人,这辈子休想见灵儿了,我要把它拔毛烤来吃,白毛还可做一顶帽子,冬天御寒。”
简直太令人发指了!郑少封一听急了,拉着纪征的胳膊道:“你管一管你家宝贝!”
这句话说得纪征五脏六腑如泡了观音菩萨的净瓶圣水,熨帖无比,他于是摸了摸田七的头,柔声笑道:“别闹。”
田七:“……”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一个男人和一个“男人”相处,这样算不算过界?她不太了解,王爷又说自己不是断袖……田七又不敢反应过度使人看出端倪,只好轻咳一声说道:“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说我是他家宝贝?”
郑少封正要说话,纪征却端起一杯酒堵住他的嘴巴,一边说道:“正是,你休要再胡说了,不然我也帮不了你。”
郑少封连忙点着头,把酒喝了,表情更加暧昧。
这三人小团体在下边笑闹,上首几人已经发起了一项文人们爱好的活动:对对子。
对对子连几岁孩童都会,不过现场作对子,考的是急才,要又快又好,并不容易。田七懒得理会郑少封,仔细听他们的动静,听说要对对子,也来了兴致,想看一看众人的本事。
本次聚会的东道主姓叶,是国子监的博士,他先出了个对子:“这上联是我昨日得的,说与学生,虽能对出来,却不好,不妨今日再说与众位一听……‘亭前花初放’,怎样?”
别人正凝眉思索间,唐天远已经眼睛一亮,道:“‘阁下叶先生’,如何?”
“好,好,好。”叶博士连说了三个好字,在座众人也纷纷赞不绝口,唐天远才名果然名不虚传。
田七也点了点头,有些对子看似容易,其实最难对工整。
于是接下来这上联该唐天远出。唐天远并不爱争奇斗巧的东西,他向窗外一望,看到酒楼对面的一家绸缎庄,此刻绸缎庄的伙计正一匹一匹地向屋内抱布料,于是便说道:“一匹天青缎。”
田七正在给纪征碗内倒茶,听到这几个字,脑内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六味地黄丸。”
一句话把在座众人的目光都拉向她。光听上联觉得平淡无奇,但是把下联一对,就觉无一个字不工整妥帖,精妙而不纤巧,正是大俗中的大雅。
唐天远一脸叹服,拱手道:“兄台高才,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田七见他说话客气,于是也客气道:“不敢不敢,姑苏人氏,田文豪。”
郑少封一听这个名字,牙根儿犯痒痒,低声对纪征说道:“太无耻了。”
纪征却不理他,只笑看着田七。
唐天远和叶博士又跟田七客气了一句,夸她有才。
田七答道:“说实话,我并未读过什么书,只是前几天见人吃过这种药,一时想了起来。”
郑少封听到此话,嘿嘿起来,故意轻轻撞了一下纪征:“嘿,你怎么还吃六味地黄丸呢,肾不好就悠着点,年纪轻轻的。”六味地黄丸正是补肾的药。
纪征一时想否认,又不想辩解,只脸色微红:“休要胡说。”
这一联该田七出,田七只随口扯了一个,不想却被孙蕃抢了先。不仅如此,孙蕃非要单独和田七切磋,拉开了架势。
自从上次裸奔事件,孙蕃总想要扳回一局,这次的机会难得。他知道田七只是个太监,肚子里必不会有多少笔墨,这次听田七那样说,又见他出的上联不怎么好,于是打定了主意他是投机取巧,便想要难为他一下,让他出出丑,看他还敢不敢自称“文豪”。
田七冷笑,她正好这几天气不顺,总要找人凌虐一番方能痛快。
于是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起来。纪征一开始为田七捏了把汗,后来越听越心惊,田七只是个太监,能想出“戴三山”这种名字已是不俗,又怎会有如此文采?
对联越来越难,众人纷纷叫起好来,田七终于叹了口气,面露惭色,说道:“众位才子有所不知,我确实没读过多少书,方才说的这些对联都是从一本对子书上看来的,竟不想孙公子也能一字不差地说出来,是以才一联一联比下去。只是拾人牙慧之事,终觉无趣,以他人笔墨博自己的才名,更觉惭愧,不如就此打住,不比也罢。孙公子倘若不尽兴,我便认输,你觉得如何?”
这番话字字如刀,割得孙蕃面色紫红如猪肝。
“你……!”孙蕃气得几乎吐血,“满口胡言!”
虽然田七确实是满口胡言,然而在座的除了孙蕃,其他人都有些信了。你想啊,孙蕃他爹是礼部尚书,内阁次辅,哪一个后生敢找碴儿陷害他的名誉?就算有那个胆子,也实在没那个必要,再说了,还要承认自己剽窃在先……
想到这里,众人看孙蕃的目光多了一丝意味深长。想不到孙从瑞一介清名,竟养出这等沽名钓誉的儿子,啧啧啧……
孙蕃羞臊得无地自容,又不知该做何辩解,心知自己这是又跳进了大坑,他抖着手指指田七:“你,你……你给我等着。”
田七笑道:“又叫我等着?上次你脱光了从醉仙楼里跑出去,就叫我等着,我都等了这么多天了。”
一番话把旧事扯出来,众人的目光中更添鄙视,对啊,这小子还裸奔过,真丢脸。孙大人倒了什么样的霉,生出这等儿子。
文人圈子其实是一个很八卦的圈子,他们又清高,把今儿这事儿一宣扬,孙蕃的名声肯定更臭。
田七于是满意而归。走之前不忘以画眉鸟之性命来威胁郑少封好好读书考试,纪征把她送得快到玄武门了,这才告别。
告别之时,他手痒痒,又捏了一下田七的脸,接着觉得不过瘾,干脆上了两只手,扯着他的脸蛋轻轻拉,拉过之后见田七两颊被捏得发红,他又帮忙揉了揉,终于在田七“囧囧”有神的目光中依依不舍地放下手。
“你这是什么意思。”田七捂着脸,不解。
“我就这点癖好,希望你不要介意。”
“好吧,不介意。”田七虽有些奇怪,但反正被捏两下脸又不疼。她觉得王爷这样做不算轻薄她,一个正常的男人不会轻薄一个太监,且若真是轻薄,应该不会只是捏脸这么简单。
田七一路走一路想着退路。她想尽快离开皇宫,却又不敢操之过急,怕一个不留神撞进皇上的眼眶里,直接灰飞烟灭掉。根据盛安怀的解释,御前的太监想要离开皇宫,比别人难一些,因为知道关于皇上的事情,怕出宫之后泄密。田七以前并不知道这些,倘若知道……好吧,知道也没办法,她当初来御前,是被皇上亲自点的。
不管怎么说,一定要想个万全之策。
从玄武门到乾清宫,是要经过御花园的。田七在御花园里走着,听到几个宫女太监嘀嘀咕咕,她仔细一听,登时大惊。
婉嫔流产了?!
而且是田公公害的?
田七一时不敢回乾清宫了,她想从玄武门跑回去,却发现自己已经把牌子交了,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却见乾清宫几个太监来拿她了。
那几个太监刚站定,另有一拨太监也过来了,要和他们抢人。这一拨是慈宁宫的。
虽然皇帝比太后权力大,但是太后是皇帝的亲妈,于是这两拨太监互不相让,争执起来。争不过,又不好动手,他们干脆转头问田七,想跟谁走。
田七:“……”
她本能地觉得,皇上是不会冤枉她的,自然就跟着回了乾清宫。
田七回到乾清宫时,纪衡并不在,他去了慈宁宫,还留在那里用晚膳。用过晚膳也没急着走,而是坐下陪着太后闲聊。
慈宁宫的太监没捉到田七,被乾清宫抢了先,回来时想要回报,见到皇上在,也不敢说,只偷偷说与太后的贴身宫女。
偏生他们做得不够周密,被纪衡看到了,于是纪衡等宫女走进来,便问道:“你们嘀嘀咕咕在说什么,有何事要瞒着主子?”
宫女心想,田七是太后要的人,现在把事情说出来,太后趁机跟皇上要过来,也好。皇上总归不会不给自己母亲面子,于是便说道:“是田七回来了,他说自己是乾清宫的人,慈宁宫的太监没资格拘他,便自己回了乾清宫。”
太后皱眉:“好刁的奴才。”
纪衡放下茶碗,淡然道:“母后,田七虽顽劣,却心地纯善,婉嫔一事,应不是他所为。”
太后听他如此说,更加不喜:“这样的奴才,你怎么还护着他。我的如意还常同他玩,不知道有没有被他带坏。”
“朕不是护着他。朕的孩子没了,朕也心疼,所以此事必要彻查到底,有人想趁着之前的风波浑水摸鱼,拿朕当猴耍,简直罪不容诛。一旦让朕捉到真凶,必不会轻饶。”
太后只得说道:“既如此,哀家也无甚可说。只此事做得周密,未必能查清。”
“母后请放心,芭蕉阁的下人都是朕新换上去的,那人只以为自己买通了一两个奴才,殊不知其他都是朕的眼睛,不怕查不出。”
太后也就无言。
纪衡又坐了一会儿,告辞离去。他刚一离开,室内隔间闪出一人,两脚发软跪到太后面前:“姨母救我!”
跪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康妃。
太后看着地上的人,摇头叹道:“你也太胆大了些!怎么下得去手!”
康妃哭道:“我与她从前有些口角,素来不和,她又怀了身孕,倘若此次诞下皇子,问鼎中宫,往后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因此一时冲动做下此事,本以为拿一个奴才填坑便可,却不想皇上竟对那奴才回护若此,还把做事的宫女给拘住了,姨母……”
太后也有些生气:“你害的是我的亲孙儿,你让我怎么帮你!”
“姨母请息怒,我这样做也是为了您。婉嫔与孙家来往匪浅,倘若她真的生下皇子当了皇后,那以后如意怎么办?”
太后一下子被勾起最不堪回首的过往。她回想了一会儿,眼圈有些发红:“你不要拿我做害人的幌子,我就是再忌惮,也不能害死自己的亲孙子。”虽如此说,却没有了方才的怒气,只一股凄怨盘桓眉宇间。
康妃哭道:“既然姨母不能护我,我也无话可说,此次怕是要步淑妃的后尘,姨母从前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只是再也不能回报,只盼着下辈子孝敬您吧!”
太后叹了口气,面容有些疲惫:“算了,事已至此,死又不能复生,总不能再搭上一个。你放心,我会同皇上说。只有一点,我说你是个不能成大器的,你回去给我好好想一想这话,想明白了来回我。我只有衡儿一个孩子,待你便如亲生女儿一般,我一切是为你好,但你也不要让我失望。”
“谨遵姨母教诲,”康妃边拭眼泪边道,“您待我如女儿,我也希望今生能有机会喊您一声母后。”
纪衡回了乾清宫,盛安怀过来回禀:“皇上,那个宫女已经全招了。”
“怎样?”
“皇上圣明,一切如您所料。”
“知道了。”纪衡有些无力,也有些失望。太后着急忙慌地捉田七,他就觉得蹊跷,母后不可能害亲孙子,她这样做只可能是为了维护某个人,要拿田七顶缸。而后宫之中值得母后如此做的,只有康妃。
可怜了田七,三天两头被人当炮灰。
想到田七,纪衡的一肚子愁绪都结成柔肠。怎么就有这样一个人,让他见一面就惦记三秋。明明告诫自己要忘记这个人,总以为自己真的将他抛之于脑后,却每每听到这个名字就原形毕露。
刻意不去想,却又想得厉害,想到心口发痒,发麻,发疼。
哪怕是睡梦中,也是那张脸。
纪衡闭眼,幽幽叹了口气。这噩梦,怎样才能醒来。小变态,怎样才能摆脱你。
盛安怀不知道皇上在想什么,不过这会儿田七的冤屈洗清,正适合回禀关于他的事儿,于是盛安怀说道:“皇上,田七已经被人看押起来,是否让他们放人?”
这句话进入纪衡耳朵里的只有“田七”两个字。纪衡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田七啊田七……朕真的不想再见到他。”
盛安怀心里一咯噔,直接把这话当圣旨听了,然后他又问道:“那么康妃娘娘……”
见皇上表情呆滞,盛安怀干咳一声,又重复问道:“皇上,康妃娘娘和那作案宫女要如何处置,奴才请皇上旨。”
纪衡回过神来,答道:“不急。先晾一晾她们。”依着他的意思,谋害皇嗣必死无疑,淑妃比康妃还得宠,不照样一杯毒酒完事。但是康妃有太后护着,倘若太后真的为康妃求情,纪衡还真不好做太绝。谁让那是他娘呢,且又是为他吃了那么多苦的娘。
虽不会太过追究,然宫闱倾轧,实在令人心寒得很。寻常人家的儿女多半能顺利降生,平安长大,然而他一国之君,万民俯首,孩儿却一个又一个胎死腹中。他堂堂一个皇帝,却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护不住。后宫那些女人,或是利用自己的孩子无事生非争风吃醋,或是为了一己之私对龙种痛下杀手,一个个面如桃花却心如蛇蝎。
想到这里,纪衡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他甚至想,这些女人有什么好,还不如田七来得贴心。
怎么又想到田七。
等等,田七?纪衡突然有些惊醒,他刚才是不是说过什么了不得的话?
盛安怀出了门,不禁摇头叹气一番。在他眼中,田七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又聪明又懂事,最重要的是心眼不坏,对他也孝敬。皇上当初那么看重田七,又有殿下的依赖和太后的称赞,田七都没有在他面前有任何跋扈的苗头,可见这人品性有多好。可是就这么个好孩子,最终却还是要……
盛安怀不知道田七到底做了什么触怒圣上的事儿,他只知道皇上不想再见到田七。这句话就是一个暗示,暗示他田七的命到头儿了,赶紧料理掉。
盛安怀端着一杯毒酒一条白绫去找田七了。
“这是只有主子们才能享用到的东西,田七,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
田七几乎吓破了胆:“盛爷爷,我求求您,您跟皇上说,我是冤枉的,皇上他一定会相信我。只要给我三天,不,一天时间,我一定能查出真凶到底是谁,小皇子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不是?”
盛安怀叹了口气:“用不着了,皇上他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却偏偏要赐死她。田七只觉心底发凉得厉害,一股浓浓的失望感涌上来,她瘫坐在地,自嘲道:“也对,我是贱命一条,用来填坑最好不过。”
“田七,别怨恨主子。咱们命苦,你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千万别再做太监了。”
田七点了点头:“多谢盛爷爷关怀。我的钱都藏在我床下面挨着墙的一个暗格子里,要仔细找才能找到。麻烦您把那些钱一半儿给我师父,一半儿给酒醋面局的王猛。告诉他们,不要想我。另外,如果如意殿下问起我,就说我去了花果山,在那里等他,我们约好了的,不过要等他长大才能去。”
盛安怀一一应了,他示意身后的人将东西端到田七面前:“你选一样。”
“选白绫吧,毒酒喝了肚子疼。这里房梁太高,劳动两位帮个忙。”
那两个太监便把白绫缠在田七脖子上,用力绞扯起来。
田七直到这时候还心有不甘,琢磨着耍聪明。她之前被掐过一次脖子,有了经验,后来询问过王猛,人被掐死大概是个什么死状。
现在,她被勒得呼吸刚有些困难,便两眼一闭,浑身软倒。
盛安怀找的这两个太监是熟练工,行刑经验丰富,只不过他们也没见过这么容易就死掉的,手指探到田七鼻子下,果然已经没了呼吸。
田七闭着气,心想你们快点走开……
她水性好,闭气的功夫也比一般人强一些,但不是乌龟,不可能长时间不呼吸。不管怎么说,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两个太监刚想放下田七,突然门“嘭”的一声被踢开,一道明黄色的影子一阵风似的闯进来,眨眼间已经近在眼前。
盛安怀发誓,他从未见过跑得这么快的人,更未见过跑得这么快的皇帝。以至于这位到了跟前他才看清楚那张脸,之前猜测对方身份,凭的完全是那标志性的服色。
连装死的田七都感觉到扑面来了一阵风。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只一心一意地默念你们都赶紧走赶紧走……
纪衡闯进来一脚一个,把那两个太监踢出去老远,麻袋一样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两声闷响,盛安怀看着都替他们疼。
田七闭着眼睛感觉到那两个人放开了她的身体,她无视掉突然而起的闷响,以为他们要走了,却不料自己又落入到另一个怀抱。
田七:“……”怎么还不走……快憋不住了……
纪衡看到田七眼睛紧闭浑身发软,只觉肝胆俱碎,他拼命地摇着田七:“田七,你醒醒。”
皇上亲自来监督查验了!
田七叫苦不迭,死忍着不敢呼吸。她心想,难道她真的活到头了吗……
“田七,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纪衡抚着田七的脸,目光哀恸,“朕命令你不许死!”
田七光听说话的内容觉得皇上像是在诈她,但又不太像。想让她死透点,直接掐一掐不就行了,何必费这个口舌,还求她?而且,他说话的声音甚至带着哭腔,让人听着有些伤感。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真的撑不住了……
盛安怀在一旁已经看得回不过味儿来了,皇上这是几个意思?不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实在是太惊悚了!
纪衡突然想到曾经听太医说过,人窒息晕厥时可以用吹气法挽救,于是想也不想捏起田七的下巴凑上去给他吹气。
田七只觉自己嘴巴被迫张开,唇上堵了一片温热软润,她再也忍不住,想要呼吸,虽然嘴巴被堵住,幸好鼻子还能用。
纪衡感觉到鼻端与他交缠的呼吸,拧成一团的心脏忽地柔软下来,然而嘴巴却不愿离开,叼着田七的双唇辗转。纪衡虽知道不该如此,却无论如何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干脆一手扣着田七的后脑,闭上眼睛吸咬含吮。
田七睁开眼睛,看到纪衡的脸近在眼前,因为距离太近,导致这脸有些模糊,让人感觉像是堕入了梦境中。
田七:“……”事情转变得太快她需要镇定一下。
盛安怀早已看得目瞪口呆。事情就是他想得那样,就是那样!皇上他是个大变态!
看到这样的场景,盛安怀脑子里乱糟糟的,弄得好像是他自己被亲了一样窘迫。他想立刻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就当什么都没看到,晚一点被皇上发现,弄不好他会被灭口的。然而他刚想撤离,却看到地上被踢翻的那两个太监有一个已经爬起来,另一个也在动弹,爬起来的那个眼看就要抬头。盛安怀也是一时急傻了,光想着这一幕不能被旁人瞧见,于是脱口而出暴喝道:“闭眼!”
常规命令里没有这一条,那太监并没听明白盛公公想表达什么,不过他本就站立不稳,被这一声暴喝惊吓,又跌了回去。
田七倒是吓得乖乖把眼睛闭上了。
简直太可怕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田七心内默默飙泪。
纪衡也被这一声暴喝激得清醒了许多。他找回了理智,于是放下田七,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整个亲吻的时间并不长,他也只能浅尝辄止,没有来得及深入……等等,他这是在想什么,纪衡不自在地别过脸,不想看田七。然而看看那两个太监趴在地上装死不敢动,或是看看盛安怀一脸的既了然又震惊还有那么一点“皇上我对你忠心耿耿我绝对不会说出去求你不要杀我灭口”的哀求……纪衡更觉别扭。
田七咳了几下,终于红着脸难为情地擦了擦嘴,又觉不解:“皇上您……您……”您亲我干吗……
纪衡知道他想问什么,于是把脸一沉:“朕只是在为你吹气,你莫要自作多情。”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田七又摸了摸嘴唇,上唇被咬了一口,有点疼,她有些不解,“奴才多谢皇上救命之恩,就是觉得这吹气好奇怪,怎么感觉上更像是吸气……”
盛安怀已经听不下去了,他真希望能把耳朵关起来。
纪衡正自心虚,田七的话更是戳中他的痒处,于是站起身,背着手冷冷说道:“不识好歹。”
“奴才不是那个意思,”田七赔笑道,“奴才就是觉得吧,觉得吧……皇上,奴才有个不情之请。”
“说。”
“您要不就别杀奴才了,您看,杀了两次了,我也没死,这说明奴才我命不该绝,更说明您是个大大的仁君。您想让奴才做什么,只管吩咐,只求您别再猫玩耗子似的,奴才就是有七十二个胆子,也要吓破了。”
“朕不会杀你。”
“皇上您金口玉言,您说的话就是圣旨,不可违抗。包括您自己。”
纪衡嗯了一声没再搭理田七,转身就走,脚步有些急切。盛安怀连忙跟上,走到门口时回头同情地望了一眼田七。
田七还不明白,笑着抱拳向他表示感谢。
从这里到乾清宫书房一共也只一百步左右的距离,皇上他摸了三次嘴唇。盛安怀假装没看见,心中默默地给他数着。
夜幕降临,田七了却了一桩心病,皇上亲口答应不杀她,那以后就真的不会杀她了。于是她这一晚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但是这一晚失眠的人很多,仅在紫禁城范围内,就至少包括一个太后、一个妃子、一个皇帝以及一个太监总管。
第13章 宝和店任职
纪衡很懊恼,又有些无奈。
怎么就亲上去了呢?对着一个太监,他也真下得去口。并且亲完之后没有任何不适感,甚至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
停!不能再想了!
纪衡单手拄着头,目光呆滞地盯着案上奏章。奏章末尾朱批的地方,被他用红色毛笔只写了一个“田”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却像是一张嘴,正笑对着他倾吐讥嘲之语。
断袖!玩太监!恶不恶心!
纪衡突然很恼怒,持着朱笔在那个字上狠狠涂抹几下,直到把那字盖住,只剩下艳红一片,乍一看像是一摊血,触目惊心。
他丢开朱笔,向后靠在椅背上,浑身无力一般,脑内空空,胸中却又似塞得极满,挤得人呼吸不畅。
椅背是纯铜镏金的,也没有垫着靠背,硬硬的,从前不觉得怎样,现在却硌得他更加心烦意乱。
纪衡只得把这股心烦意乱集中于拳上,握着拳重重一砸面前书案,案上的书本奏章毛笔等被震得哆哆嗦嗦移动了位置,一个方形的薄胎青花笔洗吓得铮然作响,只那方墨绿色八仙庆寿端砚还算稳重,略微颠了一下便岿然不动,砚内墨汁却不安地漾着细纹。
盛安怀听到屋内猛然作响,心内担忧,于是迈着小碎步进来察看情况。纪衡见到他,便问道:“何事?”
盛安怀因有些心虚,不好意思说皇上我担心您所以进来瞅瞅,只好拿方才的一件事回他:“皇上,太后娘娘方才差人送来一瓶自制的药茶。另外,太后娘娘说她那里有些时新鲜果,底下人侍弄的樱桃树今夏也结了好果子,请您得空去慈宁宫品尝。”
虽然纪衡并不缺那几个果子,但是太后想方设法地和儿子套近乎,纪衡自然不可能说什么气头上的话,于是沉默不语。
不过,太后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送茶叶请果子,总让纪衡觉得她的目的怕是为了康妃,因此心中不大舒服。
他本就心情不好,现在更不愿为了饶恕康妃而使自己憋屈,想了想,说道:“你带人把婉嫔流产牵涉到的所有奴才都送到玉华宫去,传朕的旨意,此事交与顺妃严查,不可有任何姑息。”
盛安怀领旨离去。
接着,纪衡去了慈宁宫。
太后见儿子这么快前来,以为他是妥协,便很高兴,急忙吩咐人上茶端果子,又指着一盘樱桃对纪衡说道:“这是哀家宫中的花匠种出来的果树。寻常樱桃每年三四月间熟,她却能把这果子成熟的时间推迟两三个月,所以现在这么热的天儿,咱们还能吃上这新鲜又爽口的樱桃,你说好不好?”
纪衡尝了一个,淡定地说好。
太后便高兴地和纪衡聊起来,聊着聊着果然说起婉嫔的事情。太后其实自己夹在中间也为难,又不想儿子失望,又不愿康妃有个好歹。
纪衡却告诉太后,这事儿他不管了,已经移交给顺妃去查。
太后惊道:“为什么?”
“顺妃做事妥当,朕信得过她。”
最后半句话可谓诛心之言。他信得过顺妃,那么信不过谁?康妃,还是她这个当娘的?
太后听到此话,便知以儿子的聪明,想必已经知道内情。她只好黯然道:“衡儿,你知道,我一切只为你好,倘若你觉得为娘的做得有什么不妥,只管说出来,不要等旁人来离间我们母子。”
纪衡听到太后说软话,也笑道:“母后说笑了,朕再信别人,也不及您之万一。此事要等一切查明才好办,说句心里话,朕也不希望闹得太大。”
太后知道他是打算放康妃一马了,然从此康妃的把柄被顺妃握住,必会留些遗患。儿子行事稳妥周全,最擅制衡之道,现在竟是把前朝那些制衡的法子搬到后宫来了。她虽心中犯堵,但是知道以儿子的脾性,做到此种程度已是不易,也就不再说什么。
又聊了会儿天,纪衡问起如意。太后向外边一努嘴:“他在花园里玩呢,跟你宫中那个小奴才。”
纪衡知道这个小奴才指的是田七。他本想去看看如意,但是听说田七也在,昨日里让人脸红心跳却又让他不想回首的事情一时涌上脑海,让他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于是便有些犹豫。
太后讶然:“你不想去瞧瞧如意吗?”
这话终于给了纪衡一点儿勇气,他站起身:“那么朕就去看看,如意是个不省心的孩子,一不留神就要闯祸的。”说完见太后点头,他便转身离去。
太后因纪衡刚才给了她面子,现在便也投桃报李地说道:“不用担心,田七很好,如意与他玩,哀家放心。”
纪衡听到此话,只转身应了一声,脚步却更加快了几分,简直像是逃出去的。
田七和如意正在慈宁宫花园里围着那棵樱桃树玩耍,除了他们俩,在场的还有戴三山和盛安怀。
盛安怀办完皇上交的差事,也来到慈宁宫。纪衡身边有跟着的人,盛安怀本不需要前来,但是他不放心。皇上他新近成了变态,大概是难以接受,导致性情很是古怪,盛安怀自认为是个忠心为主的奴才,总要前来照应。
而且田七也在慈宁宫……
盛安怀来了之后,听说皇上正在和太后聊天,他便没进去,只去花园寻田七,在一旁看着田七和如意玩。
田七不是没被人围观过,但是她从来没有如此不自在过,盛安怀的眼神里透着那么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就好像是在面对待杀的猪羊时的那种悲悯,看得她心里毛毛的。
于是她只好偷偷问道:“盛爷爷,您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想对我说?有话您直说,和我还分什么彼此!”
盛安怀只沉痛地拍了拍田七的肩膀:“田七,看开点。”
田七:“……”一直看得挺开的呀!
盛安怀自然不可能跟田七点透这种事情,他把这事儿严严实实地捂在心里,跟谁也不敢说,甚至为保守秘密而感到提心吊胆。昨夜一晚没睡,辗转反侧到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刚一睡着就做了个梦,梦到自己说梦话时把真相给抖出去了,就这么给吓醒了,再无睡意。
田七不知道盛安怀纠结的心情,只是问道:“是不是我想出宫的事情,更难了?”
“呵呵……”盛安怀把拂尘一甩,不愿再多言,“你呀,先别想这些了,殿下叫你呢。”
如意已经叫了田七两声,田七方才没有听到,现在把注意力转向他,于是拉起如意的手:“殿下,怎么了?”
如意指着那一树的红樱桃:“我想要这个,你帮我摘。”
樱桃树因没有几年树龄,不算高,碗口粗细,今年是第一次结这么多果子。田七抬头望去,只见翠叶遮掩之下,一簇簇的樱桃宛如被泉水冲洗过的玛瑙珠子,透红可爱,微风掠过,樱桃树随之轻摇,千万颗玛瑙珠如同无声的小铃铛,玲珑相碰,婉转可爱,真可谓“斜日庭前风袅袅,碧油千片漏红珠”。
田七只觉口中津液横流,禁不住吞了一下口水。她知这树是太后娘娘的宝贝,不过既然如意想要让她摘,她也就不用拒绝了,因此欣然应允,也不用旁人架梯子,自己撸了袖子顺着树干爬上去。也幸亏她身形比一般太监瘦小一些,这小树还算禁得住,倘若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怕是要把树干压折。
如意在一旁直给她助威叫好。
爬到树上,田七坐在一条枝丫上,摘了一颗樱桃,掏出手帕擦了擦,便摘掉果柄,放入口中,果然甜爽多汁,实在美味。
吃了一个不过瘾,她于是又摘了一个,接着又吃了一个,一边吃一边点头。
如意仰头密切注视着田七的一举一动。他是小孩子心性,本来只是看着樱桃好看,就想摘来玩,此刻田七吃得津津有味,他也就想试一试,偏偏不好意思要来吃,怕被人笑话是馋虫,于是如意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田七,问道:“田七,好吃吗?”
“好吃!”田七说着,又纳了一颗樱桃入口。她一边吃着,一边摘了樱桃用衣服兜着,好下去的时候给如意。
如意却有些等不及,又问了一遍:“好吃吗?”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好吃!好吃!”田七连答两声,她低头看如意一脸渴望地抿嘴吞口水,那表情太过有趣,一时便恶趣味地停在树上不下来,一边吃樱桃一边观察如意的表情。
如意舔了舔嘴唇,两眼水润有神,此刻有些发直,像是翘首等待投喂的雏鸟:“我也想吃……”终于说出口了。
“你等一下嘛,等我多摘一些给你。”田七兀自在树上不下来。
如意馋得几乎泫然欲泣:“田七,戴三山也想吃。”
戴三山翘着脑袋,眼睛一眨不眨,不搭理他们。突然,它把头和四肢缩进了壳里。
田七见如意如此,便不继续逗他:“好,我多多地摘,你等一下。”说着爬得更高一些,换了个枝丫来倚,飞快地摘起樱桃。
纪衡就是在这个时候走到树下,仰头看田七。他和如意不愧是亲父子,仰头张望的姿势高度一致,如意简直就是小一号的纪衡。
不过两父子虽姿势相同,看到的东西却完全不一样。如意看到的只有樱桃、樱桃,以及樱桃。他要不停地吞口水,以防这些口水流出来被人笑。
而纪衡,他此刻眼中只有田七……
圆润挺翘的两瓣屁股因压在树枝上,轮廓更加明显,衣料因树枝的挤压而收得略紧。离得这么远纪衡就仿佛能感觉到它的手感,拍一下就能把手弹起来一般。他的手本来自然地垂着,这会儿不自觉地虚虚握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想法太过龌龊。纪衡不自在地掩口轻咳,又心虚地担心旁人发现,于是左右看看,很好,所有宫女太监都恭敬低着头,大气不敢出,木头人一般,盛安怀亦是如此。
唯一没低头的,即便抬着头也看不到他父皇的表情……
纪衡看得一阵口干舌燥。他一下子想起了某些荒唐又旖旎的梦境,梦中的东西没有阻隔又能触摸,却是虚而模糊,眼前的东西实实在在,却又遥不可及……一时虚虚实实,心情复杂,精神惝恍。
如意听到了他父皇吞口水的声音。
于是如意很高兴,给田七找到了新的动力:“田七,父皇也想吃!你快一些!”
纪衡:“……”
他刚想反驳,哪知上头的田七却是被“父皇”两字吓得一惊,手中攥着的衣袍松了一下,本来兜得挺严实的樱桃找到缺口,疯狂倾泻下来,哗啦啦如一道红色的瀑布垂落,叮叮咚咚的一个没糟践,全砸到纪衡的头上。
纪衡因刚从软玉温香的联想中回过神来,又要和儿子说话,一时不能集中精力反应,连连中招。
如意也被打了几下,只不过打到他身上的樱桃都是从纪衡脑袋上弹了一下卸过力的,再打到如意身上,使他不觉疼痛,只觉好玩,便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田七早就重新兜住衣服,然而为时已晚,纪衡的帽子都被打歪了,玄纱蝉翼冠上立起来的两道蝉翼形薄纱,也被打得倒下去,铩了羽,像是一只斗败了的巨大蟋蟀。
纪衡顶着歪掉的帽子,面无表情。他觉得这大概就是他对田七胡思乱想的惩罚。
周围的不少宫女太监见状,早已吓得跪了一地,唯有盛安怀稳稳立于皇上身后。自从知道了皇上的秘密,盛安怀也就明白了皇上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田七,于是他现在十分淡定,对着那些慌慌张张的宫女太监,很有一种智力上的优越感。
田七一手兜着樱桃,一手抓着树枝,吓得两腿发软。她倾着身体向下看,找到纪衡,问道:“皇上您……您没事儿吧……”田七问完了就后悔了,圣上的尊容从未如此狼狈过,怎么会没事?
纪衡抬头望着田七,本想训斥几句,然而看到那浓翠娇红之中探出来的一张脸时,心内刚刚升起来的一点儿火气顿时消散了许多。
那一颗颗熟透了的饱满樱桃有如红宝石一般剔透,很能衬托田七的肤色,简直就是天然的首饰。有这点点的晶莹透红在脸庞摇曳,田七的面色更显莹白透亮,配上一双黑白分明又晶亮有神的眸子,更觉灵气逼人。
田七摇晃了一下,背后阳光透过层层枝叶与果实,被切割成细碎的光斑,翻过树上人的肩头,落在纪衡的脸上。纪衡不小心直视到这弱化之后的阳光,依然被刺得双目发酸,视线有些模糊,田七那摇曳的容颜更显得朦胧遥远,与碎光、翠叶、红果互相映衬,倒有一种“美人如花隔云端”的意境。
纪衡抬手揉了揉眼睛,低头缓神。盛安怀抓紧机会,请皇上先脱下砸歪了的玄纱蝉翼冠来。
田七见皇上没发话,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干脆藏在枝叶后面一动不动,以期皇上能遗忘她。
当然了这是痴心妄想,纪衡一等眼睛恢复正常,便说道:“田七,你下来。”
田七觉得自己现在下去恐怕要被收拾,便不动弹:“皇上,奴才怕高……”
怕高你还往上爬!
纪衡扯了一下嘴角,忽地张开手臂:“你下来,朕能接住你。”
田七诚惶诚恐起来:“奴才何德何能……”
“少废话,快下来!”
田七不敢往皇上怀里扎,只好说道:“皇上,奴才这样不方便,请您稍稍后退两步。”
纪衡不疑有他,于是后退了两步,双臂依然保持着展开的姿势:“快点!”
其实这樱桃树并不算很高。田七找好一条树枝,抓着跃下来,柔韧的树枝弹性很好,缓和了一部分她下坠的冲力。田七在双脚离戴三山壳顶上方尺许时,松开树枝,跳到龟壳上,蹲下身再缓了一下力,就算差不多了。虽脚底略有些发麻,不过好在安全降落。
纪衡收回手,脸色有些阴沉。
田七爬下龟壳,谄笑着凑过去:“皇上。”
纪衡哼了一声,不欲理她。他本不打算把田七怎样,然而此处是慈宁宫,周围的奴才们都是太后的人,若是传进太后耳中,总归不好。于是纪衡指挥着两个乾清宫来的太监:“先把他押回乾清宫。”
田七知道慈宁宫并不是乾清宫的太监哭闹求饶的好地方,因此乖乖被那两个太监押着。
如意急得直揪纪衡的衣角。
纪衡也不愿小家伙又去太后那里告状,干脆弯腰一手把如意抱起来,父子俩赶着田七威风凛凛地回了乾清宫。
一到乾清宫,田七立刻跪在地上,乖顺请罪:“皇上,奴才知错。”
纪衡从慈宁宫到乾清宫这一路上其实想了很多。最重要的一点,他又被引诱了。
两人离得不近,田七只是在摘樱桃,并未有任何轻佻的举动,然而纪衡发现自己还是被他诱惑到了。这小变态的任何一举一动,总能让他浮想联翩,不能自已。从前还可以解释为田七喜欢他所以故意勾引他,可是今天,纪衡不得不承认,即使田七站在那里不动不说话,他依然会被勾引。
魔咒一般,无法摆脱,亦无法控制。
再看看眼前人油盐不进的俏脸,纪衡只觉前所未有地疲惫。他不想再进行这种无意义的挣扎与反抗了,他认输。
他承认,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
他承认,他对他的欲念从未消停,反而越来越深。
他承认,他完全可以把他杀了或送人,但他舍不得。
他承认……
他承认,他并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一个这样的自己。
再想要又能如何?错的就是错的,得不到就是得不到。与其一再挣扎纠缠,不如早些断个干净。
纪衡忽觉得满心云开月明起来。他之前太过犹犹豫豫,舍不得放手,到头来却不得解脱。
于是纪衡终于对田七说道:“你从今天起离了乾清宫,二十四衙门任你挑,只要不再出现在朕的面前,懂吗?”
咦,这好像是个好消息?田七用食指轻轻刮着下巴,眼珠转了转,试探着问道:“皇上,是哪里都可以吗?”
纪衡点了点头。
田七便劝道:“皇上,既然您这么不想见到奴才,不如把我赶出宫去,也好眼不见为净。”
纪衡眯了眯眼:“你想出宫?”
“不是,”田七不敢承认,“奴才舍不得皇上您,又怎么舍得离开皇宫?只是奴才既然讨了您的嫌,也就不敢在宫中久留,怕皇上硌硬,不如走得远远的……”
纪衡打断他:“你想出宫,去勾引带坏朕的兄弟,是不是?”
“不是……”怎么还提这个茬儿呢,田七无限委屈。
这时,如意听得不明不白,但总感觉不是好事,便问道:“田七,你去哪里?还回来吗?”
纪衡指着如意对田七说道:“你想出宫,先问问如意答不答应。”
田七不敢问如意。说实话,一想到离开皇宫,田七最舍不得的就是小如意了。这么讨人喜欢的小孩儿,又漂亮又乖巧,一点儿架子也没有,还能让她尽情地打扮,这么好的孩子再找不到第二个。田七看到如意瞪着一双好奇又略带忧伤的大眼睛看着她,她心口有些发堵,不知道该怎样和如意说。
再看看皇上的脸色,田七知道自己暂时是别想出去了,只好对如意说道:“殿下,奴才只是换个地方,还在宫里头,我们还能一处玩。”
如意举着肉乎乎的小胖手拍了拍胸口,学着大人的模样:“吓死我了。”
纪衡把如意抱在怀里,让盛安怀领着田七离开了。他托着如意的两腋一上一下地在自己面前晃悠,挡住了那两人离去的背影。
如意被忽高忽低地抛,玩得很尽兴,咯咯笑个不停。欢快的童音一时回荡在宽阔的室内。纪衡便也随之放声大笑,眼底却划过一丝落寞。
田七最终去了宝和店。
宝和店比一般店铺都大,装饰得又豪华,坐落于安静低调、专贩古董的灯笼街,有一种鹤立鸡群的违和感,与太监们身上散发的浓浓的暴发户气息,倒是十分登对。
田七坐在宝和店里头,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纤白如瓷的手指在墨色的算盘珠间翻飞,末了,她在账本上记下一个数,接着把算盘晃了两晃,算珠全部复归原位。
一边闭目养神的一个小太监听到啪啪连续两声脆响,知道田七算完了,于是睁眼对田七涎着脸笑:“田掌柜,您这几天可不少赚吧?”
田七低头笑而不答,只袖出一块碎银子向他抛去:“二宝,拿去吃酒吧。”
二宝接过来银子,对着田七好一顿恭维。
田七是拍马屁的祖宗,听到别人拍她马屁,她并不会飘飘然,只笑道:“你有工夫与我说这些,倒不如去收一两件好东西,省多少力气。”
“哎哟,我的哥哥,我可不像您这么慧眼英雄,才来几天就当上掌柜,上回收了个假货,砸进去五十两,没被我师父骂死。”
宝和店里的“掌柜”是一种级别,经手的买卖够多,赚回来的抽成够高,就有资格做掌柜。田七因前两天恰好做成了一个“大件儿”,也就马马虎虎地成了个小掌柜。
皇上虽赶走了她,却对她还不错,让她随意挑衙门。田七不是不能去那些油水衙门,比如内府供用库,但是在那些地方揩油是要冒风险的,哪天主子人来疯弄个大清查,吃进去的是钱,吐出来的可就是血了。
因此,她想来想去,倒不如来宝和店,凭本事赚钱。
现在二宝看到田七闲下来,又唠唠叨叨地和她套近乎,正在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畏畏缩缩地打量室内。二宝以为进了乞丐,不等他张口,便要轰他出去。
田七拦阻道:“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这位大哥,您是有东西要卖吗?”
中年人见田七说话一团和气,便也放松了些,从怀里掏出一个干净的蓝色布包,打开布包,取出一个东西递给田七。
田七一看,是个小泥人,一个穿裙子的女人正坐在凳上弹琵琶。泥人线条古朴,色彩鲜艳,粗憨可爱。二宝也探过脑袋来看,反正也看不出什么玄机,便说道:“哥,这个叫花子拿泥人糊弄咱们!”
田七用指甲在泥人底部刮了一下,又用放大镜看了看,于是说道:“你这东西做工不够好,不过是个古物,一般的乐俑不会只有一个,倘若能凑一套,兴许能卖出去。”
那人忙点头:“家里还有十一个。”
“嗯,”田七点了下头,“一套十二个的倒也难得,你打算卖多少钱,这一套?”
“五、五十两?”
田七心下一盘算,若是遇到喜好此物之人,凭她三寸不烂之舌,怕也能卖个三五百两,于是点头道:“好吧,我看你也是个缺钱的,便亏一些,就这个价钱吧。你什么时候把全部东西送过来?”
“我急用钱,你能不能跟我回家取一趟?”
田七觉得应该不会有人敢找宝和店的人杀人劫财,因此便带着银票跟他回了家。漏风的房子空空如也,可谓家徒四壁,铺着稻草和一床破旧褥子的炕上,躺着一个年迈的老婆婆。中年人管这位老婆婆叫娘。
田七才弄清楚,这小泥人是人家的传家宝,他之所以想卖它,是为了给娘亲治病。田七的鼻子有些发酸,抱着装泥人的盒子对他说道:“你是个孝子,我也不好意思发这种财。这五十两权给你做定金,待到东西卖出去,再把剩下的钱给你,我只抽十两银子的中费,要不然店里头也不好交代……你觉得如何?”
中年人千恩万谢地送走了田七。
田七抱着泥人,穿过隆昌街时,看到孙蕃带着一众家丁从一个茶馆里出来。田七便低头紧走,然而还是被孙蕃一眼看到。
这臭小子现已不是御前的红人了,孙蕃心想,今天定要好好出一口气。
田七看到孙蕃带人向她走来,于是毫不犹豫地拔腿飞跑。孙蕃便在后面狂追:“臭小子,你给我站住!”
田七脚力不快,跑不过一群男人,她抱着盒子正不知如何是好,恰好看到街角处一个熟人,郑少封。
于是田七跑过去拉起郑少封的手腕:“快走!”
拽上首辅之子,后面的人至少不敢拿东西丢她……
郑少封反握住田七,把他重重一拉。田七突然被迫停下来,怀中盒子却飞了出去,盒盖掀开,里面的小泥人一个个地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飞出来。
郑少封放开田七,又去抓盒子,托着盒子在空中飞速晃了几下,小泥人便乖乖地又都撞进盒子里,另有一个被他直接握在手上。
好险好险,田七拍了拍胸口。好几百两银子呢!
但是她高兴得太早了。
郑少封抄着小泥人,照着汹涌奔来的孙府家丁抛去,咚的一下正好砸到一个家丁的面门。
家丁应声而倒,小泥人落在地上,摔成两半。
“不要!”田七惊呼。
郑少封以为田七在担心他,于是朝田七笑了笑:“没事儿!”说着,飞快地取出盒子中的其他泥人,七七八八地丢了出去。
田七:“……”
郑少封动作太快,身形也快,还故意躲着田七。田七拦他不住,干脆纵身扑向他。然而扑到一半儿却被人从后面拦住,那人的胳膊横在田七的腰前,轻轻一拉便把田七带进怀里,接着放开田七,安慰道:“田兄少安毋躁,郑兄武功了得,这几个小卒还近不得他的身。”
田七这才注意到身边的另一人,剑眉星目,英气逼人,正是前番见过一面的唐天远,唐若龄之子。她朝唐天远拱了拱手:“唐兄,别来无恙。”
不等唐天远回答,田七又要去阻止郑少封,然后她就发现郑少封已经把小泥人丢了个干净,此刻正把那没了盖的木盒子立在手上潇洒地旋转,一边得意扬扬地看着不远处硕果仅存的孙蕃:“还玩吗?”
孙蕃用折扇怒指郑少封:“郑少封,不要多管闲事!”
郑少封手中的木盒突然停止。孙蕃见他收起木盒,以为自己的威胁奏效,却不料郑少封突然弯腰拎起了身旁一个摊子上摆的大陶罐,高举过头顶对着他瞄准。
孙蕃撒腿便跑。
郑少封放下陶罐,走到田七面前:“怎样?”一副求夸奖求表扬的模样。
田七面无表情。
郑少封于是把手中那空盒子递给田七:“哦,你的东西。”
田七:“……”
田七急得直揪头发。可是她又不能怪郑少封,人家也是好意救她。忍了忍,田七终于接过盒子:“多谢。”
“客气什么!”郑少封大方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田七去战场捡了几个还算完整的泥人,又回来找到盒盖捡起来盖好,依然把盒子抱在怀里,要和他们告辞。郑少封却不放他走:“我们去宁王府上做客,你去不去?”
田七心情郁悒,想找地方散散心,心想不如就去王府玩一玩,于是便跟着两人去了。她一开始还有些不解,郑少封怎么会和唐天远厮混在一起?这两人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不像是同一类人,就好像蝈蝈和毛驴,哈密瓜和白菜帮子,扯不到一块去。
不过郑少封一遇到田七就成了话痨,很快跟田七说了缘由。原来他爹感动于他的用功读书,拉下老脸来去央了唐若龄,让唐家的儿子提点着自己这笨儿子。不求唐天远能把郑少封带得有多“赤”,只要别让这败家子再黑下去,就算万幸。
田七知道唐天远未必情愿和郑少封结交,但是郑首辅的面子总要给一给。想到这里,田七同情地看了一眼唐天远,发现他倒是淡定自若,听着郑少封的唠叨,也不表露丝毫厌烦之色。
得,又一个面瘫。
第14章 宫外惹事
纪征的王府建得很大,但并不像皇宫那样恢宏,而是很精致。亭台楼阁,园林景致,都有一种苏州园林式的自然别致。田七在宁王府逛了好一会儿,也没逛完,到最后走得脚疼,纪征便领着他们停在附近一处小楼前,传人把晚宴安排在此。
日暮西斜,天光渐收,纪征命人点了十数盏美人灯。美人灯做得惟妙惟肖,真人般大小,个个姿势不一,里头点着巨烛,灯纱轻薄,因此比一般灯笼要亮上许多。
田七不禁啧啧感叹,这个宁王,还真会享受。
几人这一顿饭吃得很是尽兴。纪征命人端上来二十年的竹叶青酒,因为田七喝不惯,又上了果酒。果酒有两种,一种是山梨酿的,一种是葡萄酿的,田七觉得两种味道都不错,喝一杯山梨,又喝一杯葡萄,虽两种酒劲儿都不大,但是混起来时却着实生猛,因此她渐渐地喝得有些头晕了。
郑少封很兴奋,敲着桌子要唱歌。纪征和唐天远都没拦他,田七根本没听到他唱什么,但也跟着瞎哼哼,一时两个醉鬼大着舌头胡言乱语,另两个清醒的还在慢悠悠地浅饮低酌。今夜月色很美,纪征已经让伺候的人都先下去,只余下周围的十几盏美人灯,静静地看着他们欢饮。
郑少封捏着一根筷子,两眼发直,他突然说道:“我爹老骂我。”
田七答:“我巴不得我爹从地底下爬出来骂我一骂。”
郑少封又说:“我娘老数落我。”
田七答:“我巴不得我娘从地底下爬出来数落我。”
郑少封:“我兄弟都比我强。”
田七答:“我巴不得我兄弟从地底下爬出来……”
郑少封打断他:“怎么你全家都住地底下呀?”
纪征听着这两人的醉话,皱眉叹了口气。
唐天远兀自自斟自饮,接着抬头安慰田七道:“田兄放宽些心,故去的人最不能瞑目的,便是活着的人为他们而痛苦。人生无常,你我也早晚化为枯骨,何不趁活着好好享受这花前美酒,清风明月。”
他的话音刚落,郑少封突然敲着盘子唱起了“十八摸”。
纪征连忙把半只鸭头塞进他口中,这才消停些。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田七酡红着脸,托腮望着天上那一轮银盘似的皎月,忽说道,“月亮,此时此刻有几人在仰头看你,共此时?”
月亮不答。它高高地挂在天上,淡定地向世界洒下清辉。月光如薄雾,如飞霜,如轻纱,如细细流淌的牛奶。田七伸手接了一把,仿佛将这柔光托于掌心一般。
她握起拳,轻叹一声,也不知怎的就突然想起皇宫里的那个人。有一次他赏月时她恰好在场,当时还拍了他的马屁,说月宫里的嫦娥倘若见到英俊倜傥的皇上,定然也要起了凡心。
皇上当时怎么回答她来着?对了:“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真是,当谁没读过那两本酸书呀。田七摇头失笑,突然又有些落寞。
皇上会不会想她呢?
应该不会吧,他那么厌烦她。
倘若有人现在把这个问题拿来问纪衡,他的回答一定是斩钉截铁的“不会”,当然,后果要提问者自负。
此时这位皇帝也在赏月。康妃在邀月宫布置了一个赏月台,由紫檀木架子撑起一块圆圆的月白色幕布,幕布后面点着明亮的烛光,把幕布照得亮亮的,如一轮巨大的月亮,幕布上绣着浅浅的桂树的形状,桂树后面有若隐若现的月宫。
嫦娥就不用绣了,因为康妃自己完全可以胜任。
纪衡本就看康妃不顺眼,这会儿来邀月宫完全是因为想看月亮了。他就从来没这么心无杂念坐怀不乱过。
当然,以后他会经常体会到这种境界,我们暂时按下不表。
且说现在,他坐在这幕布做的大月亮前,恍然有一种真的置身在月亮上的错觉。
康妃穿一袭飘逸的白衣,梳个双环髻,长长的披帛拖地,打扮成画作里经常出现的嫦娥的形象。
纪衡却不给她面子:“离中秋还有两个月,你怎么就穿成这样?”
康妃怀中抱着个小兔子,走到纪衡面前,盈盈一拜:“皇上恕罪。”
纪衡不理她,只逗着她怀中的小白兔,一下一下地戳着那小白兔的红鼻头:“小兔子?”
康妃有些讶异,皇上在和兔子说话?
“小兔子。”纪衡又叫了一声,接着呵呵低笑起来。
康妃往桌上一扫,便了然,皇上喝了不少,想是醉了。
纪衡端起桌上一杯酒,一仰脖子又干了。唇齿间被酒气浸得有些麻木,醇香的酒液滑过喉咙时,与白水似乎无异。干掉之后,他把杯子重重放在桌上,对一旁宫女道:“倒酒!”
康妃亲自执壶,劝道:“皇上,酒多伤身,您也要爱惜龙体。”虽如此说,还是给斟满了。
纪衡忽然自言自语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碧海青天夜夜心。碧海青天夜夜心!”他不停重复最后一句话,说着说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康妃担忧地看向盛安怀。盛安怀也不知道怎么办。皇上的吩咐他能听明白,但是皇上一念诗,他可就没辙了。
“盛安怀。”纪衡突然叫他。
“奴才在。”
“把田七给朕找来。”
“皇上,夜深更重,宫门都落了钥……”田七现在住十三所。
“把田七给朕找来。”纪衡又重复了一遍。
“皇上,请您早一点儿歇息,奴才明日定把田七找来。”
纪衡突然站起身,背着手大步向外走。盛安怀紧紧跟着,很担心皇上发个酒疯什么的。
康妃带着邀月宫众人恭送纪衡,见皇上并不留宿,她难掩失望。
“田七在哪里?”纪衡边走边问。
“回皇上,田七在十三所。”盛安怀答道。
“十三所哪里?”
盛安怀愣了愣,皇上眼睛亮亮的,也不像是喝醉了。他有点糊涂,嘴上答道:“十三所‘水’字号房。”十三所的房子号是按千字文排的。
纪衡便不再问,继续快步走着。盛安怀一看这方向不对,连忙提醒道:“皇上,您该回乾清宫了。”怎么越走越偏僻,还挨着墙根走。
皇上没有回答。盛安怀小心抬头看时……哪里还有皇上!
盛安怀吓得四处张望,根本不见皇上一点儿身影,他哆哆嗦嗦地扯过身后一个太监问道:“皇上呢?!”
那太监向上指了指:“皇上在那儿……”
暗夜之中,纪衡立在一丈多高的城墙之上,背手而立,对月而歌,立刻要羽化登仙一般。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微风拂过他的衣带,朱红色的袍带翻飞,像是来自地狱深处的业火,在皎洁的月光下开出了妖艳的红莲。
“皇上……”盛安怀吓得额头直冒冷汗,皇上喝多了,要是一不小心失足掉下来,后果不堪设想。盛安怀怕惊到他,小声哄道:“皇上,您请下来……”
纪衡果真下来了,但是下到了城墙的另一面。
盛安怀连忙召集周围侍卫出宫去寻,又怕动静闹得太大大家都没好果子吃,因此也不敢太过声张,一时心力交瘁。
太监侍卫们赶到时,纪衡早已没了踪影。众人担忧地四下搜寻起来。
盛安怀冷静下来,仔细回想了一下皇上上墙之前的言行,带着几个人直奔十三所。
十三所水字号房的太监快要吓死了。
他们睡得好好的,突然听到窗前一阵动静,睁开眼睛时,却看到房内多了一个人,红色衣袍,背对着窗前月光,面目模糊,只能看出他脸色煞白(喝酒喝的),目光亮得不正常,如两团小火炬,一瞬间让人想到要发功的黄大仙儿。
“鬼啊!!!”两个太监各自抱着被子缩成一团。
“鬼、鬼、鬼大人,您、您、您、行行好,冤有头债有主,不、不、不要找我!”一个太监哆嗦着说道。
纪衡对这样的称呼浑不在意。他向室内一扫,三张木床,只有两个人,另一张被改造成架子床的木床上空空如也。
“田七呢?”纪衡问道。
啊,原来是来找田七索命的。那太监松了口气,也不结巴了:“田七今天没回来。”
“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大概去外地收古董了吧。”宝和店里有太监在干这个。
纪衡听罢,又翻窗出去。俩太监只感觉眼睛一眨,那人的身影已然消失,更加坚信这是一只鬼。
盛安怀到十三所扑了个空。水字号房的那俩太监已经挤在一张床上,看到盛安怀来,连说带比画地给他形容了一下方才那恶鬼的可怕。盛安怀安慰了他们两句,便出来,又四下找了找,无果,他只得先回乾清宫。
值夜的宫女太监都说皇上没回来,盛安怀有些狐疑,闯进纪衡的卧房看了看,果然看到皇上已经悄没生息地爬回自己的龙床。
他走近一看,皇上已经睡着了。朱红色的衣袍铺在明黄色的床上,颜色夺目。皇上平躺着,一手垂在床外,手中握着一把发黄发旧的折扇。那折扇旧到什么程度呢,像是从破烂堆里捡出来的。
宁王府这一场酒宴闹到很晚。
到最后,连唐天远都喝得有些高,折了一根树枝在月下舞剑。身影飘逸,霜白色衣袍就着月光翻飞,宛若谪仙。
遗憾的是观众只有纪征一个人——另两个都已醉得不省人事。除此之外,纪征还兼任了伴奏和伴唱。他轻轻拍击着桌面,朗诵的也是楚辞。
舞完了剑,唐天远的酒劲出了些,也该回去了。
纪征见夜已深,又有两个醉的,干脆便留他们三个夜宿,反正王府别的没有,就是房子多。唐天远也不推辞,由小厮引着先去了客房。
纪征接着指挥人抬走了郑少封,见小厮们又要来抬田七,他挥退了他们,自己弯腰把田七抱了起来。
怀中的人很轻,很软,浑身散发着热量。纪征只觉这热量顺着两人肢体相贴处传到他身上,烘得他腹内酒气直往脑子里冲,本来清明的灵台竟也因此有了些醉意。
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抱着田七走向已经备好的卧房,脚步轻缓,慢慢悠悠,浑似散步一般。
然而再慢也有到尽头时,他终于走进卧房,将田七放在床上。田七坐在床上想要向后倒,纪征连忙一把将他捞进怀里靠着。
“真是奇怪,我怎么偏偏就为你动心了?”纪征低笑,揽在田七肩头的手轻轻拍了拍,“你呢?”
田七不自觉地在他怀里拱了拱。
纪征又道:“你没了父亲、母亲、兄弟,但是你还有我。我心疼你,想一直陪着你,护着你。田七,你可愿一直陪着我?”
田七没答话。她现在脑子里混混沌沌,只觉耳边嗡嗡作响,便不舒服地皱起眉来。
心上人就在怀中,纪征不是没想法。可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因此极力压住心中欲念,虽如此,却还是要讨些甜头,于是抬起田七的下巴,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田七并不知自己被轻薄了,她只咂了咂嘴。
纪征低头再次覆在田七的唇上,这次没有那么轻易离去,而是含着对方的嘴唇缓缓地舔吻磨蹭,如两只厮磨嬉戏的鱼儿。田七嘴唇被堵得极其不舒服,皱着眉向后仰头,纪征却一点儿一点儿追逐她,叼着她的唇瓣不放,直到她避无可避。
田七呼吸困难,只得张开了口。
纪征立刻抓住机会,灵蛇入洞一般,探出舌头在田七口内勾扫缠绵。
田七真不知自己怎么了,嘴里堵着东西吐不出来,好生难受,她蹙着眉,竭力用舌头将那东西向外推拒。然而这一动作正好合了纪征的意,他心房狂鼓,激动地吸吮着,仿佛要将田七的魂魄吸进胸腔。
两人不一会儿均气喘吁吁。一个是憋的,另一个也是憋的……
纪征怕自己再久留便控制不住,他不希望乘人之危,只好放下田七,帮他除去鞋子,盖好夏被。
次早田七醒来时,直觉口干舌燥,头也有点痛,还犯干呕。她坐起身,两眼迷蒙,回想了半天,只记到和郑少封一起唱歌,再后来就不清楚了。她低头看了看,衣服好好的,应该没被发现问题。
不过醉酒真是太危险了,也不好受,以后再也不多喝了。田七正思索间,听到外面有丫鬟来问她起床否,田七应了一声,丫鬟们便进来伺候她起床洗漱,接着引着她来到饭厅吃早饭。
早饭很清淡,桌上只有纪征一人,唐天远已经早起告辞了,郑少封还没醒来。田七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觉得纪征的目光似乎比往日亲昵了一些,她不自在地摸了摸后脑勺。
用过晚饭,田七也要告辞,纪征命人取来一个盒子,说道:“这是你拿着来的东西,莫要落下了。”
田七一见盒子,昨日的遭遇历历在前,禁不住一阵肉痛。
纪征看田七神色有异,便问道:“怎么了?这东西还有什么玄机不成?”
田七只好把昨日发生的事情跟纪征说了,一边说着,一边掀开盒子拿出里面备受摧残的小泥人给他展示。
纪征拿了一个泥人在手上掂了掂,看了看,又放下看另一个,等都看完之后,笑道:“我说实话你别不爱听……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什么意思?”
“这不是普通的泥人,这是前朝的宫廷乐俑,应有二百年上下了。倘遇到行家,别说三五百两,便是三五千两,也是愿意掏钱买的。”
田七听得心脏直上下晃悠,三五千两的……小泥人?她摸着下巴,不太相信:“你是如何得知?”
“我不骗你,我亲眼见过此物,就在皇宫之中。当时我还是个孩童,父皇拿这个东西给我玩过,后来他把这套乐俑赏给了谁,我就不知道了。”
这话对不上。这明明是人家的传家宝,怎么会曾经出现在皇宫?田七更加不信,指着泥人道:“你看这做工,线条太粗犷,不够精致,应不是宫廷之物。”
纪征答道:“以形写意,得意而忘形。书画中都有此论,轮到做泥人,也该有这种境界。”
田七不知该如何反驳。按理说纪征没必要骗她,可如果是真的,这么一套小泥人至少三千两银子……让她怎么赔嘛……
田七一想到自己把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都赔进去的凄惨情景,更加肉疼,皱眉看着小泥人不语。
纪征知道钱是田七的命根子,便说道:“不如这样,这泥人与我有缘,你把它卖给我吧,看着它我也能睹物思人。价钱你开。”
田七摇头:“这不行。”
“肥水不流外人田。”
“可我也不能坑自己人。”
左思右想,田七决定先找卖泥人的那个中年人问清楚。万一这一套不是纪征看到的那一套,而是一套仿品呢。她怕对方不说实话,便故意吓唬他:“方俊,你说你的泥人是传家宝,可我听说这本是宫廷之物,前几年失窃,这个你怎么解释?”那中年人叫方俊。
“这不是我偷的。”方俊答道。
“那你这套泥人传了几代了?”
“从我这一代开始。”
“……”
田七还当他是个老实人,却不料竟被他耍了,于是气道:“那你的传、家、宝,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不知道。”
“……你这是连撒谎都懒得撒了?”
“不是。”方俊说着,低头不语。
两人本在外间说话,然而方俊家的房子是四面透风的,室内躺的那位婆婆已听到两人谈话,便对田七喊道:“他坏过脑子!”
原来如此。田七突然又觉得这方俊挺可怜,于是便把实话说了。做生意虽利字当头,却是要以信义为先。她不打算坑人,更不打算坑穷人。
方俊得知田七一开始估价是五百两,因此便执意只要五百两。
倒是个实诚的人。田七想着,又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这样,我先给你两千两,你既然说是用钱治病,我请个医术高明的朋友来给尊母治一治。旁人治不了的疑难杂症,他兴许有办法。”
方俊答道:“钱先不用给。你若果真治好我娘的病,那套泥人的钱我分文不取。”
还真是个孝子。田七于是又问候了一下方母的病情。
怎么得的病?多长时间了?治得如何?
方俊又低头不答。里面再次传来方母的声音。
“我是被他气得!”
“七年了!”
“都是庸医!”
田七不禁感叹,老太太卧病七年,还能如此中气十足,实在难得。
达成一致,田七也不久留,很快告辞。方俊把她送到门口,田七刚走出去,却没料到路中间竟有一块石头,把她绊住,眼看着就要跌个狗啃泥,却又突然被人抓着胳膊一扯,她便又站稳了身体。田七扭头,看到方俊已经在她身旁,一脚把石头踢到路边。
真是奇了怪了,两人相距至少五六步,这人是如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过来的?
“你会武功?”田七问道。
“我不会。”他说着,转身走回那间破败的庭院。
田七满腹狐疑,知道对方不愿多说,她也就不再追问。
小泥人因缺残了好多,再也卖不出好价钱,田七干脆把泥人给了如意。如意挺喜欢。因这泥人比一般的略大,如意要两手捧着才能拿稳,他于是捧着一个最漂亮的泥人去了乾清宫,找他父皇显摆。
乾清宫里,纪衡刚刚把盛安怀骂了一顿。他昨晚喝多了,本来就头疼,心情不好,结果这奴才还凑上来问要不要把田七找过来……找他来干吗!
纪衡现在很不想听到田七这个名字,然而好不容易淡忘一点儿,却偏偏有人上前来给他破功。刚轰走一个盛安怀,又来一个如意。这倒霉孩子手里捧着个泥俑,笑得那个甜啊:“父皇,田七给我的,好看吗?”
纪衡很不给儿子面子,看也不看答道:“难看死了。”
如意低头看着手中可爱的泥人,哪里难看了?田七说得对,父皇……父皇……如意回想了一番田七的话,说道:“父皇的品位很奇瓜。”
“……”纪衡怀疑自己酒劲儿还没过去,怎么连亲儿子的话都听不懂了,“朕怎么了?”
如意把方才那话又精简了一番:“你很奇瓜。”
纪衡终于明白过来:“那是奇葩!”
“哦。”如意认真点头,又有点不好意思,他总是搞混。
看着老神在在的儿子,纪衡的头更加疼了:“朕不是奇葩,你才是奇葩,你和田七都是奇葩!还有,以后不要在朕面前提到田七的名字!要不然朕砍了他的脑袋!”
父皇突然暴怒,如意有点招架不住,抱着小泥人瞪大眼睛看着他。
纪衡发完火,有点愧疚,做什么对儿子发那么大脾气。他于是和蔼地把如意抱起来,拿过他手中的泥俑来看,正准备夸赞一番,却觉得这泥俑分外眼熟。
一瞬间好的和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纪衡心内感慨万千,把泥人放在桌上,对如意说道:“以后莫要玩这个了,朕给你更好的。”
“哦。”如意乖乖点了点头,虽略有些不服,却也不敢再说父皇奇瓜了。
田七果然说话算话,把王猛折腾到方俊家,给方母看病。王猛说了一番长篇大论,在场另外三人谁也没听明白。
方母听罢,对儿子说道:“这次的庸医真能白话。”
王猛不以为意,当场开了个药方,制订了初步的治疗计划。这计划很复杂,包括吃药,用药物泡脚,以及扎针。田七怀疑王猛是因为想不出办法,是以把所有方法都试一试,于是便拉他到角落问道:“能不能治好?”这是一场关乎好几千两银子的治疗。
“说不好,”王猛自己也不能把话说满,“我没治过这么大的症候,先治半年试试,应该能有改观。”
田七便不再说什么。因为她长得太有亲和力,老太太看到就喜欢,于是拉着田七不放走,和她说了许多闲话。夸田七心肠好,骂自己儿子没出息。这老太太评价一个男人是否有出息,最基本的判断标准是他的老婆和孩子是否够多,方俊在这方面显然不合格,只能沉默着听他娘数落。
田七便岔开话头问道:“方大哥现在做什么营生?”
“他以前净跟人打架斗殴,后来坏了脑子,就给人做些短工。”
田七心想,这方俊身手不错,为人也算实诚,不如弄到宝和店去,当伙计、门神、打手,一人可兼数职。想到这里,她便问方俊是否愿去宝和店挣饭吃。方俊本不想去,奈何母亲极力撺掇,他也只得答应。
当事人谁也没料到,这一决定会改变多少人的命运。
田七在宫外的日子多了起来,整天和纪征、郑少封等人来往,唐天远也混进了他们的队伍,四个人凑在一起吃喝玩乐,好不快活。不过他们聚首的时间并不很多,因为郑少封和唐天远要为今年的乡试备考。唐天远成竹在胸,倒不用花什么心思,他费的力气都用在怎么监督郑少封背书和做文章上头。田七也为他们的功名出了把力,主要是在精神上支持他们:以白画眉的性命威胁郑少封要好好读书。
郑首辅也为儿子的前程做出了实质性的努力。比如郑少封一旦偷懒,当爹的就会追着打。不过郑首辅不再打儿子的头了,因为考试要用到脑子,他便改为打屁股。
郑少封苦不堪言。唯一放松的时候也就是和田七他们出去玩了,这还得是由唐天远带领,否则他一个人出不了家门。
自此郑少封的交友档次直线上升。他想给他们这四个人的组合起个诨号,也好令人闻风丧胆,田七亦觉好玩,双手赞同。可是叫什么呢?
“要不叫四大才子?”郑少封建议。他的话刚刚说完,另三个人鄙视的目光便投了过来。有郑少封在,这小团伙的平均才艺水平直线下降,实在当不得这个称呼。
“四大金刚怎么样?”田七问道。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比一个唇红齿白,实在跟“金刚”一词找不到半点联系。田七和纪征就不用说了,唐天远虽英气逼人,却也不是英伟。四人里最接近这个词的当属郑少封,但他也只是五官明朗深刻,看起来并没有金刚式的震撼效果。
“我看叫四小白脸更贴切一些,”郑少封打趣道,“我跟着你们也要受累成小白脸。”
唐天远问道:“不如叫京城四友?”
郑少封和田七都觉得这名头不够响亮。纪征也想不出好的来,起名号的行为便一直这么拖下来。却没想到,他们四个经常招摇过市,十分引人注目,渐渐地就被别人安了个名号:京城四公子。
群众的力量是伟大的,不管他们同不同意,这名号也只得被迫接受。
四人捆绑销售,知名度越来越高。京城四公子出身显贵,又风流倜傥,仰慕者和追随者越来越多。许多女子也纷纷以京城四公子为择偶标准,青楼女子们谁要是能和这样的人有点沾惹,身价也能暴涨。可惜这四公子不爱逛花楼,连最风流的郑少封,也只是把姑娘们叫出去喝酒赌钱。
不过没关系,她们不能勾搭,还不能胡说吗?一时间这一个说和四公子里的唐天远吟诗作对,那一个又说和四公子里的宁王爷秉烛夜谈,甚至有说给四公子里的田文豪敬皮杯的……
什么是敬皮杯?就是嘴对嘴喂酒。田七一听到这个传言,吓得屁滚尿流,当晚做了一夜的噩梦,梦到一个性别不明的夜叉追着她要亲嘴,她就跑啊跑,就这么跑了一夜,睡得快累死了!
闲话休提,且说眼前。风光无限的京城四公子正在一家酒楼吃酒。这酒楼经营的是岭南菜,因京中岭南人并不多,本土人又不太适应这种口味,所以这家酒楼的生意一直不温不火,不过胜在装点雅致,菜也精致。纪征很喜欢这里。
按照郑少封的习惯,这个时候总要摸两把马吊牌过一过瘾才好。但是托另外三人的福,他都快把赌瘾戒了。什么叫逢赌必输?你只消跟那三个人各打一打牌,就会有无比深刻的体会。郑少封不停被他们三人凌虐,渐渐地丧失了斗志,看到马吊牌就心痛蛋也痛,干脆不玩也罢。
不能打牌,光喝酒吃菜无趣,总要找点乐子。于是郑少封让人从青楼里叫来一个姑娘唱小曲儿。姑娘被伙计引着上楼时,遇到了孙蕃。好巧不巧,这姑娘正是孙蕃梳笼过的。姑娘不太会做人,虽然遇到老主顾,但现在被四公子叫了来,便有些趾高气扬。
这四公子里有一个是孙蕃的仇人,有一个是孙蕃他爹的死对头的儿子,另有一个是给他仇人撑腰的,还有一个曾经跟他玩过但现在不爱搭理他的郑少封……这么个组合,简直聚集了所有孙蕃讨厌的人,你说他现在能高兴得起来吗?
他睡过的女人,还把那四个人抬出来一顿奉承。
孙蕃往身后看了看,自己今天也带了不少人来,其中还有两个武将世家的小子,不如再去会一会田七。他不傻,另外三个人自是不能惹的,但是也用不着惹,他只消追着田七打即可。
想到这里,孙蕃便跟着那唱小曲儿的姑娘去了雅间。
雅间里头,田七正在用一种别出心裁的方式鼓励唐天远:“虽然你爹现在被孙从瑞盖过了风头,但是不要紧,你爹的儿子比孙从瑞的儿子强,强很多。”
唐天远一笑:“田兄谬赞。”接着举起酒杯,干了。
田七没喝酒,又说道:“世人都道孙从瑞为官清介耿直,我看是沽名钓誉,最虚伪的就是他了。”
“哦?怎么说?”
“他自己不贪,可是他的学生贪。他的学生钱荪在江西盐法道上贪了不少银子吧?孙从瑞若真是清廉,为什么不管一管自己的学生,反任他越做越大?我跟你说,他不仅沽名钓誉,他还……”
话到这里,却突然被一声怒喝打断:“你说什么?!”
孙蕃再也听不下去这小小阉竖对自己父亲的污蔑,一脚踢开雅间的门,带着数人闯进来,雅间内一时剑拔弩张。
郑少封本就脾性暴躁,再加上考试将近,更加烦躁不安,一遇到这样动静,便以为是对方找碴儿,于是不等别人反应,他先上手了。
场面就这么失控了。孙蕃要追着田七打,郑少封拦着还击,另两个出身将门年纪轻轻的后生,因为是跟着孙蕃混的,见到有架可打,不愿落了下风,也就卷进来。后面跟的有些冲动好斗的,或是倚仗孙家的,以及孙蕃自己带的家丁,都凑起了热闹。
雅间内人太多,伸不开拳脚,战场渐渐地转移到外面的大堂。田七发现,这里边最不中用的就是她了。大齐朝的男人们讲究文武双全,郑少封自不必说,纪征和唐天远也都会些功夫,且并不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尤其是唐天远,下手太阴了,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捡了根木棍,专门照着人的关节抡,放倒一个又一个,看起来作战经验十分之丰富。本来斯斯文文的公子哥儿,一下子化身地痞流氓。
纪征的主要精力都放在田七身上,田七被纪征保护着,很过意不去,抽手也打一两下。她看到一个人倒地,举着凳子便砸下去,砸完之后听到对方一阵惨叫,田七定睛一看,地上躺的正好是孙蕃,此刻惨白着一张脸,疼得几欲晕厥。
几人连忙过来把孙蕃扶走,走之前不忘警告田七等死去吧。
斗殴活动就这么结束了。田七心内惴惴,孙蕃若真有个好歹,孙从瑞跑去皇上面前告一状,那她没准就真得等死了。
纪征安慰她道:“没关系,你只须记住,孙蕃是我打的。”
田七有些犹豫。按理说她不能当这个缩头乌龟,可是真伸出脑袋去,就被人砍了。王爷是皇上的亲弟弟,皇上能把他怎么样呢?
这时,酒楼老板终于敢露面了,扯着他们几个不让走,自己酒楼被糟蹋成这样,客人都吓跑了,让人家怎么做生意?纪征是个讲道理的,答应照价赔偿。
老板却不答应:“实话说,我这酒楼本急着出手,今日好不容易约好了人来看,却被你们吓跑了。他不买,不如您买。”
几人从未遇上这种情况,打个架还要外送盘酒楼的。他们却是不知,这老板本是岭南人,开了这家菜馆,生意虽不红火,却也是赚钱的。只因家乡有急事要回去,一时做不得,便急着出手。本来地段不错,但恰巧前几天本酒楼遇上人命官司,便不好出手了。价格一降再降,终于有人答应来看看,不想今天又遇上打架生事,把事情给搅黄了。
打架的几个人又不是一般的地痞流氓,一个个的都是太岁爷,掌柜的不敢吭声,只好等收尾之后再出来。
纪征并没有买酒楼的打算,不过这个地方位置不错,若是好好改一改,应该只赚不赔,便问道:“你这酒楼多少钱?”
“我跟他们商量的是三千两,您若成心买,我再给您降五百两。”
这价钱还行,纪征点了一下头,问田七道:“前两天你不是说想在外面寻些别的营生吗?”
“啊?哦。”田七点头。她确实这么说过,但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孙丛瑞告状怎么办。
“不如你买下来吧,以后我们吃饭不用花钱了。”郑少封建议道。
田七又傻傻地点了点头。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买了个酒楼。
下午时候,田七去了皇宫里的宝和店。她在宝和店倒卖古董,要宫里宫外两头跑,就算在皇宫里无事可做,也要定时去点个卯。
宝和店在东六宫北侧两溜房子里,这两溜房子的最西面,有一个小门,可以通向御花园。此处是太监们集中办公事的地方,主子们鲜少来。田七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在这里遇到皇上。
纪衡自己也想不到,怎么就在御花园走着走着就走过了,然后一不小心闯到这里来,再一不小心,就看到了田七。
第15章 密谋出宫
田七从宝和店走出来,因为心事重重而低着头,差一点儿撞到纪衡身上。
还好及时站定了。抬头一看是皇上,她连忙后退两步弯腰:“皇上万岁。”
纪衡没有反应。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何反应。他满以为田七已经成为过往,他把他赶走了,再也不见他,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从此以后,田七也不过是在他过去人生中出现的一个略微荒唐的小插曲,这小插曲会被他扫在记忆的角落里,与那些他不愿回首的过往一起掩埋,再不提及,再不想起。
却没想到,今日突然一见,竟让他的全盘计划登时粉碎,化为齑粉。
纪衡虽表面镇定,然而他脑中情绪却如暴涨的潮水,连绵不绝,汹涌澎湃,疯狂拍打着理智铸就的堤坝。
原来那些遗忘,并不是遗忘,而是思念的累积。
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一触即发。
纪衡没说话。他能说什么?他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不该说。他真怕自己一张口,说出什么后悔莫及的话。
他现在最该做的是转身就走,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远离这个莫名其妙的人。
然而他没有这样做,反而走近一步,定定地看着田七。
田七见皇上不搭理她,只道皇上是厌烦她,因此站起身说道;“奴才告退。”说着转身欲走开。
纪衡却不由自主地伸手捉住他的后领,把他拉回来,向上提了提。
田七只觉自己的脚几乎离了地,她现在像小鸡仔一样被人提着。
得,又惹皇上不高兴了。田七一开始以为皇上这样对她是因为孙从瑞告了状,但又一想,那老家伙第一要做的是给儿子好好看病,不可能那么快就捅到皇上这儿来。于是田七镇定几分,谄笑道:“皇上,几日不见,您越发地英俊倜傥啦!奴才这几天一直想您,就是不敢去看您。”
纪衡知道田七说这种话像喝白开水一样容易,可他偏偏就是受用。他提着田七晃了晃,终于开口:“想朕想得见了朕就走?”
“不是……皇上您不是说过不让奴才再出现在您面前吗?奴才是怕碍了圣上的眼,是以想快些退去。”
纪衡看着田七笑得没心没肺的一张脸,突然就觉得有些恼怒。这算什么?凭什么?他苦苦压抑自己,他却淡若风轻,浑不在意。口口声声说着思念,却是混不吝逮着什么都敢说的一个油条。
能够轻易说出口的思念,并不是什么有分量的思念。纪衡知道自己偏要相信,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田七总说喜欢他,也许是真的喜欢他,但到底喜欢到什么程度,那就不得而知了。总之纪衡知道,他把田七赶走时,田七没有丝毫失望悲伤,反而很高兴,还想干脆出宫。
这样一个人,能有多喜欢他呢?
他突然就觉得挺没意思。好像本该两个人一起唱的苦情戏,到头来只他一个人在卖力,另一个已经忘了词儿,在台上呼呼睡大觉。
是吧,挺没劲的。纪衡终于又给自己找了一个远离田七的理由。他放开田七,面无表情说道:“以后不许再出现在朕的面前,否则,”顿了顿,咬牙来了个狠的,“杀无赦。”
田七好心提醒他:“皇上,您说过不杀我的。”
“赶紧滚!”
田七只好灰溜溜地走了,一边走一边腹诽,还说什么君无戏言,这皇帝太不厚道,还不如她这当太监的有诚信。
田七虽被下了禁令不许见皇帝,但她身在宝和店,却心在乾清宫。她一直密切关注着纪衡的动向,不为别的,就为弄清楚孙从瑞有没有来告状。她心想,实在不行干脆直接跑路算了,天大地大,想找一个人未必容易。
等了一天多,没等来孙从瑞,却等来了先发制人的小王爷。
纪征这回为了田七也豁出去了,干脆亲自去找纪衡告状。他是皇上的亲弟弟,告状都不用写奏章,直接去哥哥面前一顿倾诉:自己好好地在酒楼与朋友吃饭,却不想孙蕃突然闯进来口出狂言,还要打人。他们为了防备,也只得反击了几下。混乱之中他不小心把孙蕃给打了云云。
纪衡一听说里面有田七掺和,立刻把耳朵竖了起来。
纪征是何等心思通透之人,他早看出来,皇兄不喜欢他和田七搅在一起,甭管原因是什么。因此纪征解释道:“田七只不过正好遇上我们,在一处吃了几杯酒,也被孙蕃他们追打了几下,说来竟是我们连累了他。”
纪衡心沉了一沉。不过他要真相信纪征的一面之词,那他就不是纪衡了。但他有一个疑问,纪征在外面和人打架便打架,看样子又没吃亏,何以要告到御前来?他这弟弟可不是那没骨气的人啊……
很快就有人为他答疑解惑了。
孙从瑞老泪纵横,说自己儿子被宫中内侍给害了,请皇上看在他这张老脸的分儿上,还儿子一个公道。
其实孙从瑞是一个内敛隐忍的人,一般的意气之争他也不可能来找皇上说理。可是自己儿子好好的,站着出去抬着回来,他这当爹的怎么可能不心疼。求医问药地诊治一番,儿子醒了,幸好脑子伤得不重,只是大腿骨裂了,要好好地养些日子。孙从瑞问儿子是怎么回事,原来是被一个太监打了,就是那个曾经很红现在已经被皇上赶出乾清宫的田七。真是岂有此理,这群阉货以为自己是谁,天子脚下就敢行凶伤人。孙从瑞也是爱子心切,相信了儿子的一面之词,以为是田七故意挑衅。于是就这样跑到皇上面前痛哭申冤。
他来得挺是时候,宁王爷还没走呢。
听完孙从瑞的哭诉,纪衡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纪征。早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原来还是为了田七!
其实想为田七出头的并不只有纪征一个。郑少封和唐天远都想来。但是郑首辅一听说儿子跟孙蕃干仗还想往御前找不自在,就毫不犹豫地把郑少封关起来了,不让他出门。而唐若龄听了儿子的陈述,也拦住了唐天远,让他少安毋躁。
唐天远不解,唐若龄解释道:“宁王必会为此事出头,我们先静观其变。孙蕃没死,你那朋友也不会那么快送命。宁王为孙家的仇人出头,这时候正可以看出他在圣上心中的分量。”
宁王几年前跟今上有嫌隙,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但是事情过去这么久了,皇上对宁王是否依然有所忌惮?这些年朝中大臣多半不敢结交宁王,可如果皇上已经对宁王放下成见,那么宁王将是一支很好的力量。
唐天远知道父亲的意思,他虽不大情愿,却也无法,只得先看看形势再说。再说,凡事也要有个考量,不能意气用事,如果宁王救不了田七,他唐天远去了也白搭,只能另寻他法。
养心殿里,田七又被提溜到纪衡面前。
虽然出尔反尔的是皇上,昨天还说了不许田七见他,今天又把她抓了回来,但田七为着自己的脑袋着想,还是想办法把脑袋蒙了起来才去的,这样就不算出现在皇上面前了吧。
她做事一向认真,蒙脑袋也蒙得很地道,以至于自己的视线也被罩住了。
纪衡坐在养心殿的书房里,下首纪征和孙从瑞也分别被赐了座,室内一片肃静。三人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穿着太监公服的人从外面走过来,头上罩着青色的硬布筒,布筒直愣愣地向上挺着,活像是一个大烟囱。这移动的大烟囱两手向前胡乱摸着,走到门口时:咚的一下撞上了门框。
室内三人都有点傻眼。
田七揉了揉脑袋,换了个方向继续向前走。她被撞得有点晕,走进书房,估计了一下位置,对着孙从瑞倒地便拜:“奴才参见皇上!”
孙从瑞吓得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滚了一滚跪在纪衡面前:“老、老、老、老臣该死!”
盛安怀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扯了田七一把,把她扯对了方向。
田七又拜:“奴才参见皇上!”
纪衡摆手让孙从瑞坐了回去。他被田七气得有些头疼:“你怎的做如此打扮?可是有什么见不得人?”
“皇上,奴才怕被您看到,影响皇上心情。”田七解释道。
纪衡被她堵得牙根发痒,他懒得追究此事,问道:“朕问你,孙蕃的腿可是你打断的?”
哦,原来他只是断了腿。田七心内思量着,答道:“回皇上,奴才也不知道孙蕃是不是我打的。当时奴才和孙蕃都出于乱斗之中,然后他就受伤了。不过奴才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奴才以为,孙蕃不知礼数,丢了孙大人的脸,还污蔑宁王爷,本该好好吃点教训,被打断腿也不为过。”
田七这样一说,孙从瑞忍不住了:“你……满口胡言!”
“皇上,奴才这样说是有根据的。当日奴才在那酒楼与宁王等人巧遇,便和他们一起吃了个饭,却不想饭吃到一半,孙蕃突然闯进我们的雅间,对奴才冷嘲热讽。这都不打紧,奴才因上次致他裸奔,得罪了他,也就认了,但是,他竟然,他竟然,”田七故意犹豫了一下,她知道皇上最反感什么,“他竟然说宁王是断袖,还专挑皇上身边的太监下手,说奴才是宁王的相好。皇上,奴才冤枉!孙蕃这样说,置宁王的脸面于何地?置皇家的脸面于何地?”
田七说到这里,纪衡的脸已经黑了,不过她暂时看不到。
孙从瑞气得手指直抖:“你、你……”
田七不等孙从瑞说话,继续说道:“他不仅污蔑王爷,还先动手打人。王爷是天潢贵胄,他丝毫不把王爷放在眼里,想动手就动手,这根本就是藐视皇威!”
纪征配合地摆出一脸黯然。
孙从瑞怒道:“你胡说!”
“这位大人可是孙大人?您怎么知道我胡说?您当时可在场?您所听到的都是孙蕃的一面之词,又怎么能确定是我在胡说?皇上,我所说的这些发生在酒楼之中,自有伙计做证孙蕃主动闯进我们的包间。至于他对宁王说的那些话,郑公子和唐公子都听到了。”早就串好供了。
孙从瑞冷笑:“你们自可串通一气,污蔑我儿。皇上,臣那孽子虽不孝,却并不是如此猖狂胡言之人。”
“孙大人的意思是,宁王爷、郑首辅的儿子、唐大人的儿子联合起来陷害令郎?那令郎真是好大的脸面!”
纪征也笑道:“本王可从不做这种事情,孙大人请慎言。”
孙从瑞还想争辩,纪衡却打断了他们:“好了,既然此事发生在酒楼,好好查问伙计便有结果。孙爱卿回去也再问问令郎吧,”顿了顿,又说道,“若是朕的儿子如方才他所说的那般无礼,那么不用别人帮忙,朕亲自打断他的狗腿。”
孙从瑞知道皇上虽口头上说得公允,其实在拉偏架,向着自己的弟弟。他吃了一头亏,灰溜溜地离开了。本以为一个小太监好收拾,却没想到有宁王撑腰,还这样伶牙俐齿。他一辈子跟人钩心斗角,却被一个小鬼给算计了,真是阴沟里翻船。
其实孙从瑞翻船的最根本原因是被儿子给坑了。他如果知道是自己儿子主动闯进别人包间,怕是打死都不会来纪衡面前丢这个人了。
总之纪衡暂时了结此事,让相关人等先退下了。
田七也想爬起来走,却被纪衡制止:“朕让你起来了吗?”
田七只得又跪回去。
纪衡看着那大烟囱在眼前晃,没好气道:“把你那破布拿下来吧,朕恕你无罪。”
田七于是摘下布筒。因被布筒挡着,呼吸不畅,田七的脸有些微的红,像是淡淡的花瓣。
纪衡看着那张脸,心脏跳得更快了。他冷笑道:“你在宫外挺快活嘛。”吃酒,打架,还又跟阿征鬼混在一起。想到这里,纪衡一阵胸闷。
田七嘿嘿笑道:“皇上过奖了,奴才只是出宫讨营生,并不曾吃喝玩乐。”
“朕看你除了吃喝玩乐就没干别的。”
田七低下头不敢反驳。
“你抬起头来。”
田七乖乖抬头,发现皇上已经站到她面前。她要把头仰得幅度很大才能看到他的脸。
看着田七卑微地跪在他脚边,以一种臣服和承受的姿态仰视他,纪衡心内突然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然而他转念想到,自己在宫中为这小变态痛苦不堪,而他却在外面逍遥快活,纪衡又觉不甘。
是的,不甘,前天他还潇洒地说没劲,说要放过去这一码,但是过不去就是过去,他自看到他之后,无时无刻不在想他。但是很难说这小变态有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他不甘,甚至不甘到隐隐产生一种怨毒。
是田七,把他引到这茫然无边的噩梦之中,无法醒转,无法逃脱。可是田七呢,做完坏事,又想逃走。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田七不知道皇上在想什么,她脖子都酸了,只好提醒皇上:“皇上,您有什么吩咐?”
纪衡突然蹲下身,与她平视。他伸出一只手捧着田七的脸,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他笑了笑,笑容生动,却透着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蛊惑。他低声说道:“就算是噩梦,也总该有人做伴才好,你说是不是?”
田七没听明白皇上的意思,亦不知道皇上想听什么样的回答。大概是离开御前有些时日的原因,她现在猜不透皇上的心思了。她只觉现在皇上的眼神很不正常,有点扭曲,又隐隐透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兴奋,简直地,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一般。
田七打了个寒战,不敢说话。
这时,外面走进来一个太监来报:“皇上,太后娘娘请您去慈宁宫商议要事。”
纪衡站起身,不再看田七,带着人去了慈宁宫。
他一路走一路想,刚才真是疯了,怎么会那样想?怎么会想那样?怎么会……
可是又一想,那样真的不好吗?再不好,也好过自己一个人隐忍压抑,苦不堪言。
……但那是错的,错的就是错的。
……错了又怎样?谁能把他怎样?
……可是……
……又怎样?!
纪衡觉得自己要走火入魔了,脑子里两种想法互不相让,一会儿东风压倒西风,一会儿西风压倒东风。
终于,他不小心丢在心间的那颗邪恶的欲望种子生根发芽,不断地汲取他的意志作为养分,壮大自己。最后,它长得枝繁叶茂,盖过理智之花。
然后,纪衡就发现,他好像对后宫那些女人都不太感兴趣了。
这是要断袖到底吗?纪衡苦笑。
要不就这样吧,他想。
其实也只能这样了,他又想。
纪衡从纠结来纠结去到彻底觉悟的这几天,田七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即将降临。
所谓“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田公公聪明又能干,是个赚钱的好手,自然也就忙成了一个陀螺。不仅在宝和店宫里宫外两头跑,还要顾及新收购的酒楼的生意。
说到这酒楼,田七有点头疼。她不是万能的,放在哪里都好使,酒楼的生意她从来没接触过,也就有些手忙脚乱。
她那另外三个小伙伴纷纷对酒楼提出各种意见,参与本酒楼的未来规划。
最首要的问题是要经营什么菜色。
纪征觉得继续卖岭南菜不错,田七则偏好江浙菜,郑少封喜欢鲁菜,还非要无偿捐献自家一个做鲁菜的厨师,而唐天远小时候在四川长大,后来才随父入京,因此他对川菜情有独钟。
这才四个人,就有四种不同意见,田七也不敢问别人了,再问,怕是连其他几个菜系都要讲全乎了。
纪征却灵机一动:“其实这样也未尝不可,京城云集了八方来客,我们不如多做几种菜系,也好满足各地食客的口味。”
郑少封和田七都觉得这主意似乎不错,唐天远却提出一个现实问题:“每一个菜系都品类繁多,若是把各地的菜色云集在此,实在难以全备,且容易多而不精。”
田七想了想,说道:“不如这样,我们把各地菜色都做最基本的、最有特色的,虽然不同菜系种类很多,但是最能招揽顾客的,总归集中在那十几样。另外,若是有人想尝些刁钻的,也可以,不过就要提前预订,他们定什么,咱们就做什么。”
这个折中的意见得到了一致认可。几人之中其实只有纪征真真正正有过做生意的经验。受成长环境限制,宁王爷不能在政治上有太大作为,他本人也不太喜欢往官场里钻,因此也就只能通过做生意来排遣寂寞、寻找人生价值了。纪衡总说他游手好闲,其实是错怪这个弟弟了。
做生意没有定法,在纪征看来,把酒楼弄得博而不专,未必不能成为一种特色。由于科举考试是从全国选拔人才,相对比较公平,这就造成在京为官的人们来自全国各地,此处同样客商云集,还每年有外国使团来往。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人,都在改变京城人口的格局。他们想吃什么菜,此处就有什么菜。而且,不同地方的人凑在一块应酬吃饭时,如果只点某一菜系,难免众口难调,倒不如大家都可以点一点儿自己的家乡菜,一来能够尝一尝故乡的味道,二来在饭桌上总能找到话题,不致冷场。一个人从生到死,对自己的故乡总有一种别样的依恋和自豪,尤其漂泊在外之时,这种依恋和自豪尤甚。几个不太熟的人凑在一桌上就着特色菜,聊一聊自己的家乡,关系也会拉得更近,出来的时候就更熟了,没准还会成为回头客。除此之外,有喜欢猎奇尝鲜的,亦可来此,点一桌子菜,就能同时吃到各地风味,从秦淮烟雨到蜀道青天,全在一腹之中,岂不有趣!
不得不说,纪征其实还是很懂得把握顾客心理的。
酒楼的经营方式暂时就这么定了,接下来要改一个名字,重新营业。名字也是纪征起的,通俗而不庸俗,爽快又直接,叫作“八方食客”。匾额是唐天远题的。唐天远的书法飘逸潇洒,在文化圈子里还是很有知名度的。
接下来就是招厨师,找伙计。郑少封觉得自己没出力,很没面子,所以执意要捐厨子。他家这个鲁菜厨子很不一般,不仅鲁菜做得好,而且会做西北菜,能一人兼二职,很适合他们这个酒楼。
一边招着厨子、伙计,田七和另外三人也一边把酒楼给改了改。厨房增大,雅间重新装饰一下,除了常规雅间,还配合着不同菜系有相应的特色雅间。一楼是大堂,给普通客人用的,桌椅板凳重新换过,免费提供茶水。
这些事情虽看似简单,做起来却着实烦琐,田七又是个做事认真不爱将就的,这几天累得够呛。她想,自己既然在外面有了事业,就真没必要继续留在宫中了,古董生意,离开了皇宫也照样能做。
最重要的,皇上那天离开时的眼神太诡异了。田七总有一种预感,下次再遇到他,绝对讨不到好果子吃。可问题是从这两次两人相遇的过程来看,他们是否会再次相遇,大概是她左右不了的。
要不就离开皇宫吧,从现在开始。
田七想了许多办法,最稳妥的还是装病,这就又要用到王猛了。王猛一听说田七要离开皇宫,竟然有些伤感,一不小心滚出眼泪来。
田七才发现这小子内心还是个多愁善感的小姑娘,她有点别扭,又有些感动。有人能为她的离开而流泪,这皇宫也算没白混了。
吃了王猛给的药,田七又被关进了安乐堂的隔离间。这回还是传染病,而且是更致命的传染病——肺痨。
田七盘算着,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被关一两天,等安乐堂的太监去回了盛安怀,她就能被赶出皇宫了。皇上既然那么讨厌她,见也不想见她,盛安怀大概就不会把这事儿向皇上回禀,这就杜绝了皇上知道她病了直接赐死的可能性。
其实她的思路并没有错,后来的事实表明,她差点就成功了。
当然,还是差一点儿。
太后娘娘那天把纪衡叫去商量的所谓“要事”,是给如意过生日的事儿。说实话这真算不上“要事”,小孩子的生日不宜大操大办,但是太后疼爱孙子,总要好好庆贺一番才行。不用弄什么排场,重要的是贴心、热闹,哄得如意开心。
纪衡便问儿子想要什么,如意像是专门跟他爹作对似的,要乾坤圈,要月亮,还要一个猪八戒。
纪衡干脆让盛安怀去外面找来个戏班,到时候演个什么哪吒闹海,嫦娥奔月,猪八戒吃西瓜,齐活。
接下来要确定如意小朋友生日宴的受邀名单。他奶奶、他爹、他叔叔,是必须出席的。为了尊重儿子的意见,纪衡表示如意可以自己往里面加人。
毫无意外地,如意选择了田七。
纪衡这几天想通了,反不似以往那么急切。他打算趁着如意过生日的机会把田七弄回来。于是他就专门叮嘱了盛安怀,让田七务必要出席如意的生日宴。
然而盛安怀却答道:“回皇上,田七得了肺痨,正在安乐堂收治。”
这话仿佛晴天霹雳一般,纪衡只觉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两眼空洞,怔怔地望着前方,一脸的不敢置信。
怎么会?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人,怎么突然就得了不治之症?
盛安怀又补充道:“田七想在临死之前回家乡看一看,明日即出发。”
纪衡突然怒吼:“你怎么不早说!”
这一声怒吼仿佛产生了实质性的力道,击得盛安怀身子震了震:“皇上,您说过凡是与田七有关的事情不用再回禀给您。”
“……”纪衡确实说过这话。但……但那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
“他在哪里?”纪衡问道。
“皇上,田七还在安乐堂。”
“去安乐堂。”纪衡说着,要出门。
盛安怀却挡住了他:“皇上……”他有点为难,田七得的是痨病,痨病是会传染的,万一皇上被传染,后果不堪设想。
“去安乐堂!”纪衡的表情有点狰狞。
盛安怀只得让开,在后面紧紧跟着。
纪衡无法接受田七得了绝症,因为无法接受,所以无法相信。他从乾清宫到安乐堂,脑子一直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不停地寻找各种理由和各种蛛丝马迹来否定这个事实。
走到田七住的病房前时,纪衡站定,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脑内突然划过一道亮光。
也是田七倒霉,她这回住的房间,跟上次发水痘住的房间一样,于是纪衡一到这里,触景生意,想起了上次田七出水痘的事儿。那次他就觉得这水痘出得蹊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简直地,收放自如,就跟这病是自己豢养出来的似的。
当时纪衡一直惦记着救田七,后来事情皆大欢喜,他也就没再细追究。现在联系眼前田七处境,更觉不寻常。再一想,田七好像说过,他有个朋友对药材很有研究……
想到这里,纪衡移步打算走进去。盛安怀又拦住了他:“皇上,圣体要紧,您不能进去!”
“朕没事。田七也不会有事。”纪衡说着,推开盛安怀,推门走了进去。
盛安怀也想跟上,却被皇上猛然关上的门拍了回去。他只好站在窗外向里看。
田七刚才一直在发呆,没发现外面的动静。她在想如意,小家伙再过两日就到四岁生日了,她没有机会给他贺生日了,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田七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跟如意解释,也不敢面对如意。她说过会陪着他,终于还是食言了。
纪衡重重的关门声打断了田七的沉思。
田七抬头一看是皇上,慌得连忙从床上坐起来:“皇上……您怎么来了……”
纪衡走近几步望着田七,脸色憔悴,形容苍白,看样子还真像是得了什么大病。然而一双眼睛虽略有失落,却无半点突染重病之人该有的悲戚之色,怎么看都不像是得了绝症。
“朕听说你病了,所以来看看你,好歹主奴一场,朕不是那么冷血无情的人。”纪衡说着,又走近了两步。
田七牢记自己现在是个染了肺痨的病人,于是发挥了出色的演技:“皇上您别过来,奴才的病不能过给您!”
装得真像。纪衡心内冷笑,口中问道:“田七,朕一直想问你,你上次出水痘,怎么那么快就好了?”
“……”田七惊讶地看他,皇上不会发现什么了吧?
“答不上来?朕听说你有一个会医术的朋友,他要是给你做一些稀奇古怪的药,大概也能骗一骗人,你说是不是?”
“……”果然发现什么了!
田七还想挣扎一下:“皇上,您说的话奴才不懂……”
“不懂没关系,你那懂医术的朋友应该能懂。回头朕把他拘了来,好好打一顿,应该就能招了。”
“……”这一招简单粗暴又凶残,不过真的很管用……
田七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习惯性地抱住纪衡的小腿,一系列动作十分流畅,可见是做过多次。
她还未说话,纪衡已经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皇上……奴才这样做,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还是决定老老实实招了吧。
“哦?你有什么苦衷?说说看。”
“奴才知道皇上您不想看到我,所以就……”
纪衡打断田七:“朕说过不想见到你,但朕也说过不许你离开皇宫。你却自作主张,犯下这等欺君之罪。”
这帽子越扣越大,田七急了:“不是不是……那个那个……”
“不是什么?什么那个?你到底还能想出什么理由,一气儿说出来吧。”
田七咬牙,只好又搬出先前那个虽荒诞却好用的理由:“皇上,奴才不是暗恋您吗?我这几天越来越忍不住,怕自己狂性大发,一不小心非礼您……就只好忍痛离开皇宫……”
这番话年底的时候入选了田七“今年说过的最后悔的十句话”,名列榜首。
纪衡任田七抱着他的小腿蹭,淡淡说道:“没关系。”
“???”田七一时不解,抬头疑惑地看他。
纪衡低头看着她,又解释了一遍:“你忍不住也没关系,朕不怕被你非礼。”眼神十分之严肃认真。
“……”皇上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纪衡说着,目光沉了沉:“朕可以满足你的愿望。”
“……”我的愿望……是什么呀……
“来吧,来非礼朕。”他说。
“!!!”
怎么办,皇上的神经病又犯了!田七急得头皮发炸,扭头一看,看到窗外站着的盛安怀。他显然也听到了室内的谈话,此刻一脸见鬼的表情。田七找到了救兵,扑到窗前对盛安怀说道:“盛爷爷,快救救皇上,快传太医!”
盛安怀对此的回答是,默默地伸过手来帮他关好窗户。
田七:“……”一群神经病啊!!!
纪衡满意地点点头,他走过去把努力开窗的田七抓了回来,顺手按在一旁墙壁上。他一手制着田七的肩膀不许他乱动,另一手扶着墙,支撑自己的身体。
两人离得太近,呼吸都缠到一起。田七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羞的,两颊通红。室内的空气仿佛陡然热了起来。她被他困在这狭小的空间内,早就乱了方寸,一时瞪大眼睛看着他,口内结结巴巴:“皇、皇、皇、皇、皇……”
皇了半天,话也没说出来。
纪衡的眼神渐渐发暗,像是藏着风暴的安静云层。他凑近一些,低头笑看着田七,挑眉说道:“怎么,不懂得该怎么非礼?”声音压得极低,因刻意压抑,醇厚的嗓音里带着略微的沙哑,隐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
田七几乎能感受到纪衡说这话时胸腔的微震:“皇、皇、皇、皇、皇……”她以前自诩为镇定机智小飞侠,这会儿却是大脑一片混乱,再也镇定不下去,机智不起来。
“没关系,朕可以教你。”纪衡说道。
“皇上……”
终于说出来了,却又被他亲自堵了回去。
田七脑中所有的混乱情绪都在这一刻终结,她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宛如一夜风雪之后的千里荒原,寂寂杳杳,茫茫渺渺。
纪衡与田七的反应截然相反。他在亲上田七的那一瞬,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如浊浪拍天,如狂风卷地。四唇相触,纪衡只停了一停,便张开嘴,包裹住田七的唇瓣用力厮磨。他含着她的唇,伸出舌尖沿着双唇的轮廓来回勾扫,干燥的唇被唾液浸润濡湿,品尝起来软弹滑美,简直是人间至味。纪衡犹不满足,舌头又向外伸了伸,用舌面压着田七的双唇用力摩擦。
嘴唇被用力压迫时的些微痛感使得呆若木鸡的田七终于有了点反应,禁不住皱了皱眉。
纪衡不满于对方竟无半点回应,将田七的上唇卷入口中,轻轻咬了一下。
田七吃痛闷哼,鼻端发出低细急促的轻吟。纪衡的心跳早就乱了,此刻紧闭双眼,听到这宛如情到深处的一声呢喃,顿时全身仿佛涌起一股热浪,上下流窜,冲得额上血管突突直跳。他强行挤开田七的唇齿,长驱直入,探进口中。
田七本来因方才说话未完而唇齿处于半翕状态,此刻轻而易举便被对方攻克。纪衡一朝得手,如鱼得水,灵活的舌头顺着田七的齿龈一下一下刮扫,整个侵略一遍,接着又伸回她的口腔中央,探着舌尖儿去压她的舌面。田七本能地用舌头想要把口中的异物向外推。殊不知这一动作本身就是致命的挑逗,纪衡故意向上屈起舌头,把舌底对准田七,感受着田七的柔软香舌对他舌底一下一下地推顶,一阵酥麻的感觉自舌底流至心间,继而传向四肢百骸。
真是要疯了!
纪衡稍稍向外退了退,田七本能地以为自己把他赶出去了,舌头因力道未收而向外伸了一下,却不料他竟然又侵回来,一手捏着她的下巴逼迫她张大口,然后叼住她的舌尖儿狠狠地吸吮。
田七只觉自己的魂儿都要被他吸没了!
她好不容易恢复一点儿的神智就这样再次流散,大脑重回空白,本来刚刚抬起来的想把纪衡向外推的胳膊,此刻也没了力气,改为不自觉地扶着他的胸口,甚至连她的双腿都有些发软,支撑不住身体,站着站着就慢慢弯曲,身体顺着墙壁向下滑。
纪衡及时地扶住了她的腰,手臂渐渐收紧,逼迫她与他紧紧相贴。
田七觉得自己好像软成了一个面人儿。她此刻瞪大了眼睛,因为两人离得太近,眼前人面目显得有些模糊。她看到他低眉顺目,双眼紧闭,长而密的睫毛像是两簇浓翠的松针,她眨了眨眼,看到这两簇松针在微微颤动。她的心便也跟着颤动起来,一时间慌乱,羞惭,迷惘,恼怒,不知所措,各种心情涌入心间,几乎要挤炸她那单薄的胸腔。她突然疯狂地想要结束这一切,于是毫不犹豫地咬下去。
纪衡本来在吸吮着田七的舌尖,感觉到田七要咬他,迅速放开她,回撤。
然而他撤回去了,田七却没撤,上下牙齿重重地落到自己的舌头上。
“嗷!!!”
守在外面的盛安怀听到里头安静许久之后突然传来的一声惨叫,小心肝儿禁不住一抖,心中纳闷,皇上您到底在玩什么呀……果真是个大变态!
里头田七双手捂着嘴巴,眼泪几乎掉下来。
好疼!
纪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有些心疼,有些担心,又觉好笑,他轻轻地拉田七的手:“我看看。”
田七听他如此说,捂得更紧了。
纪衡说道:“松手,我什么都不做。”
……坚决不松!
纪衡只得吓唬他:“若是流了血,可是会死人的。听说过咬舌自尽吗?”
没有什么是比生死更严重的威胁,田七果断松手张嘴,伸出舌头给纪衡看。
纪衡托着田七的下巴仔细看了看,还好,没流血。放下心来,再看那粉嫩的舌尖儿,他又有点心猿意马。
田七察觉到纪衡眼神的异样,立马又捂住口,警惕地看着他。
纪衡也在低头看他。本来的一脸病容早就被满脸俏红取代,两眼含着泪光,眼睛瞪得溜圆,像是受了欺负又不敢反抗的小动物。纪衡的心已经化成一泓春水,他低眉含笑,抬起手指点了点他挡在嘴前的手背,说道:“你不是一早就想非礼朕吗?如今得偿所愿,还装什么装?”
田七羞愤难当。她这辈子胡说八道的话多了去了,但从未像现在这样,恨不得把曾经说过的作孽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全吃回来。
纪衡不再逗田七,而是抓着他的另一只手:“走吧。”
田七很莫名其妙,把手往回抽了抽,但是……抽不动……
盛安怀看到皇上牵着田七的手走出来,他干咳一声,左右看看,还好没人:“皇上。”盛安怀只叫了一声,目光故意停在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上。这种事情只他一个人知道就好了吧……
纪衡便放开田七,侧脸看了看他,发现这小变态还在害羞,纪衡不想把他逼得太急,于是说道:“你先回去吧。”
“奴台告忒。”田七大着舌头说完,转身就走。走出去几步,撒开腿狂奔起来。
纪衡驻足看着他脚步慌乱的背影,眉目含笑。
直到目送着田七的背影消失,纪衡才转身向乾清宫走。他一路走一路回味着方才两人的激吻,想着想着自己脸上也升起一阵薄热,耳垂泛着淡淡的红,复又想到田七的害羞与慌张,便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盛安怀很担忧,皇上不会傻了吧……
很快他的担忧就成为现实。皇上甩着阔步低着头,迈上乾清宫前的台阶,接着向前走,咚的一下,撞到了宫前朱红色的巨柱之上。
盛安怀:“……”皇上果然傻了……
殿外守门的小太监见此异变,吓得连忙跪倒。
纪衡不以为意,浑不在乎地摸了摸额头,掉转方向继续走。
盛安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