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重回御前
田七一气儿跑回了十三所。
回到十三所时,她依然心乱如麻,趴在床边直吐舌头。同屋的人还不知道田七染病之事,只现在见他如此慌慌张张失魂落魄,还道是曾经那个红衣恶鬼又来找他索命,不免有些同情,同时又对那恶鬼更加敬畏,自此之后一传十十传百,皇宫内外渐渐流传起关于红衣恶鬼的传说。
田七喘匀了气儿,爬到她的自制架子床上,把床帐放下来。自己独自隔离在床帐之内的小小空间内,田七的心绪渐渐有些平静,回想方才那一幕,总是觉得害怕和难以置信。
怎么办?皇上竟然亲了她。这回不是吹气,是真亲啊!要是别人对她做此等轻薄之事,她完全可以一巴掌甩回去,可那是皇上,皇上杀人都不算犯法,更何况亲个小太监?
……等等,她是个太监,皇上他为什么要亲个太监啊?!
难道发现她是女人了?
不可能,要真发现,她该早就没命了。
可他为什么要对着一个太监下口,他怎么下得去口啊?
难道皇上断袖了?
也不对啊,皇上那么讨厌断袖,而且,也没听说他沾惹过哪个男人或是太监吧……
再说了,太监不都是不男不女的吗?皇上如果真的和太监有个那啥,那他到底算不算断袖呢?如果他是断袖,那他会不会对太监感兴趣呢?
真的好奇怪呀……
我到底在想什么!
田七忽地扯开被子盖住头,她隔着被子抱着脑袋,痛苦地蜷起身体。今天发生的一切太不真实,不真实到她连做梦都不会做这种梦。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皇上恶意满满的话:“你不是一早就想非礼朕吗?如今得偿所愿,还装什么装?”
……皇上他真是个超凡脱俗、不拘一格、想人所未想的大变态、神经病!
对啊,皇上有神经病!
田七在黑暗的被子中仿佛突然见到一线光明,她觉得她发现了真理。神经病真是一种万能的病,皇上所有让人无法理解的举动,一旦冠以神经病,就能让人完全释然了。
坦白来说,田七不是傻子。有些东西她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实在是那看似真相的东西太过可怕,就像包裹在烈火之中的金子,只要稍微碰到一点儿边缘,就要被烫得立刻缩回手。于是那金子不管多么吸引人,也只能让人望而生畏,敬而远之。
人就是这么奇怪,一旦潜意识里不愿相信某件事物,那么这件事物在此人眼中顿时就成了假的,且只要他不主动去想,它便能不存在一般。
田七终于说服了自己,她猛然推开被子坐起身,却突然又想到她和他接吻的那一幕,顿时又羞得满脸燥热,复又拉过被子来盖住脑袋。
虽然是被一个神经病亲了,可也是亲了啊!
田七一晚上没睡好觉。次早醒来她两个下眼皮都青了,像是要被鬼吸干了精气一般。同屋人看了更觉同情与可怕。
田七今天是打定主意不想去皇宫了,于是只让同伴帮着去宝和店请了个假,反正她在皇宫内的宝和店没有什么特定的事儿要做,每日去只是点卯。她独自闷在屋子里更觉无趣,最可怕的是会胡思乱想,干脆出了门,找纪征他们去玩。
郑少封和唐天远今儿也出门了,四公子又聚在一起,不过各自都有点不正常。田七自不消说,郑少封是考试临近情绪烦躁,唐天远也是因为考试,只不过他很兴奋。这两人凑一块难免惹些事端,田七听说他们前两天骑着马把国子监挂的灯笼一个个都射下来,而且人家射的不是灯笼而是那细细的悬绳,她顿时感叹世上的神经病怎么都让她给遇到了。
纪征表面看不出什么异常。他听说田七烫了舌头,点菜时都没点味道太刺激或是太硬的东西,茶水也是放在自己手边晾凉了才递给田七。唐天远心细,见纪征如此,心悦诚服道:“王爷真是体贴入微。”
纪征低头笑了笑。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放在心上时,眼睛总随着那个人转,体贴就成了自然而然的流露。往往他自己还没察觉出来,便已经先做了出来。纪征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做这些事情竟然十分顺理成章,一点儿不觉突兀和不适,想想又觉很奇妙。
这样胡思乱想着,纪征侧脸看了一眼田七,见他正在和郑少封眉飞色舞地胡侃。因为舌头不方便,田七一句话往往要说两遍,郑少封才能听明白,后来他干脆连说带比画,两人交流得还挺愉快。
纪征淡淡地叹了口气。其实他是有心事的。田七本来说想好了办法要离开皇宫,可是今天见面竟然又改口,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有些担心,当着另两人的面又不方便问,直等到郑少封与田七依依惜别,纪征才找到机会,问道:“你不是说这两天就能离开皇宫吗?”
田七大着舌头道:“计划有变。”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纪征追问。
“我也不知道,皇上他太聪明了。”田七有点沮丧。
“要不,我帮你吧。”
田七摇头:“不用。”
纪征有点烦躁:“你若真的想离开皇宫,总是能离开的。你到底想不想离开?”
田七有些讶异地看着他:“王爷,你生气啦?”
“叫我阿征。”
“阿征……你生气了?”
纪征摇了摇头:“我只是为你担心。”
田七有些感动:“谢谢你,我没事,只是一时失手,暂时没别的办法。我不是和你见外,不让你帮忙,实在是皇上的忌讳你也清楚,如果我和你走得太近,让皇上知道,只怕又要治我一个媚惑皇亲的罪名。所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还是自己先想想办法吧。”
他大着舌头一下说这么多话,纪征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闷闷地说了声“好”,接着又不自觉叹了口气。
回到十三所时,田七正好遇到了前来传旨的盛安怀。盛安怀告诉了她一个可怕的消息:皇上决定把她调回御前!
田七吓得头发都快竖起来了,乾清宫从主子到奴才都是神经病,她一个积极向上内心充满阳光的好少年实在不适合那种地方。可是有什么办法,这是圣旨。敢抗旨不遵?提头来见吧!
有那么一瞬间,田七是真的想扭头就跑,能有多远跑多远。她甚至想干脆逃出皇宫算了,可直接出逃真的是下下之策,一旦被发现抓回来,那就只能是砍头没商量。
无奈,她只好决定先见机行事。
当晚,田七又失眠了,次日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去了乾清宫。
盛安怀又把她给弄到了养心殿里杵着。
田七埋着头,惴惴不安。
纪衡没有批奏章。他单手拄着下巴,一直在看田七,见这小变态总埋着头,不像往日那样,时刻把目光抛向他,纪衡有点不高兴:“你抬起头来。”
田七只好抬头看他。四目相对,两人看到彼此,都有点意外。纪衡是看到了田七一脸的憔悴,而田七则看到了皇上额上的瘀青。
“昨夜没睡好?”纪衡顶着那块瘀青,泰然自若地问道。
“啊?啊。”田七有点犯傻,应了两声,又摇了摇头。
不就被亲一下吗,何至于吓成这样?纪衡淡定欣赏着田七窘迫呆愣的表情,不觉好笑,一时又想到,这小变态吓成这样,自然是因为没和人亲过,他顿时又有点不可言喻的兴奋感和成就感。
于是纪衡弯起嘴角笑了笑,问道:“睡不着,可是在想什么人?”
“……”田七看着皇上那眼神,觉得这答案很可能是唯一的、不容她自由发挥的。可是那个字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于是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傻乎乎地看着纪衡。
纪衡和田七对视着,一脸的“答不对要你好看”的表情,等待他的回答。
两人对视良久,各自不发一声。纪衡长时间暴露在田七的目光下,渐渐地就有点心痒痒,嗓子眼儿发干,他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你过来。”
田七不敢过去。
正犹豫着僵持不下,如意过来给她解围了。
田七真想抱着如意狠狠地亲一亲。
如意看到田七,也很高兴,跟她说了几句话,便察觉出不对劲:“你的舌头坏了?”
田七答道:“殿下,奴才的舌头受了点小伤,不过不碍事。”
如意看看田七,再看看父皇,觉得很有意思:“田七和父皇都受伤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两人对自己的伤是怎么来的,各自心知肚明,此时被一个小屁孩揭露出来,难免有些不自在。
纪衡咳了一声,斥道:“你明日就四岁了,也是大孩子了,别整天只顾着东游西荡,胡言乱语。”
有田七在,如意莫名地胆子也壮了一些,反驳道:“四岁怎么了,你四岁还……”
“闭嘴!”纪衡知道如意想说什么,连忙打断他,又偷偷看了一眼田七。
田七也知道如意想说什么,但是她拼命地装出一副疑惑的表情。
如意乖乖闭了嘴。
田七见小家伙一脸的委屈模样,便问道:“殿下,明日就过生日了,您想要什么?”
如意张开双手要田七抱,笑嘻嘻道:“我想要你陪我玩。”
回想到这小屁孩儿当初都跟他这当爹的要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纪衡又觉不满,看到田七把如意抱起来,他脸一沉:“你给我下来,多大人了还要人抱。”
田七不知道皇上为什么又发怒,她把如意放下来,竭尽全力地找新话题:“皇上,奴才听说殿下寿辰时请了戏班子,依奴才愚见,民间有些变戏法的、耍猴戏的,小孩儿们都喜欢看,殿下想必也会喜欢。”
纪衡的脸色果然缓和下来:“就依你吧。”
如意又扯着田七说话,纪衡嫌他们聒噪,耽误他的正事,便把他们轰到外面去。田七和如意都求之不得,手拉着手出去了。
两人出去之后,纪衡也没干正事。他盯着御案发呆,想着田七,心口暖暖的。
说实话,他如果想得到这个人,实在太容易不过。皇宫里的人都是他的,他要是想幸上谁,也只是勾一勾手指的事儿。
可是田七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呢?他说不上来,但就是不一样。他本能地不愿意像对待后宫那些女人那样对待田七,他把田七放在了一个特别的位置,一个从来没有任何别人触碰过的位置。
有些情绪总是越理越乱,他想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对待田七这么有耐心,但他很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这就够了。他既然已经遵着自己的欲望破罐子破摔,便不介意继续想干什么干什么。
很久之后,当他终于和那个人过上细水长流的生活,再次回首自己那不堪回首的漫漫追妻路时,才猛然惊觉,他从一开始,想要的就从来不只是这个人,而是她的心。他想和她如胶似漆,恩爱不离,白头到老,长相厮守。
他踏在一片浮华之上,早早地在自己脚边扫开一个位置,只为了等她站过来。
世人都道男人是风流薄情种,但这世上大概总有那样一个女人,能让你为了她而背离眼前这一切。遇到她之后,别的女人都失了颜色,没了滋味,成了木头。你想把心掏给她,也想得到她的心。你想牵着她的手,一直走到人生的尽头。
这样的女人,你可能遇到,也可能遇不到。
遇到之后可能得到,也可能得不到。
所以那时候的纪衡无比庆幸,他遇到了,也得到了。
以上,只是一个过尽千帆的男人的悠悠长叹,此刻,我们的皇帝陛下还没有这个觉悟。他只是觉得,反正田七早晚是他碗里的东西,所以他们——
“来日方长。”他轻轻点着御案,微笑道。
纪衡果然让人在如意的生日宴上弄来了一拨变戏法的,还有一个耍猴戏的。如意全程看得津津有味,一直笑个不停,一边笑一边去扯身后田七的袖子。连太后也觉十分有趣。纪衡本身对这些小把戏不感兴趣,可是看着自己娘高兴,儿子高兴,他自然也高兴,再偷眼打量田七,小变态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脖子伸得老长。纪衡不禁摇头失笑,心想,田七建议他找这拨人来,哪里是给如意看的?分明是他想看。
这一家人欢聚一堂,只一个人心中不大是滋味。纪征也不知怎的,总感觉眼前这样其乐融融的景象似乎与他无关,台上的戏法明明看着也有趣,可他就是笑不出来。按理说虽然过去有过不愉快,但他现在和自己亲哥哥不至于隔阂如此,他也很喜欢如意这小侄子,可怎么现在坐在这里就浑身不自在,总觉心中沉闷闷的似乎压抑着什么,发泄不出来?
纪征看了看田七,没有与他发生相视一笑的默契,因为田七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猴戏。他有点失落,低头饮了一口酒,抬头想跟皇兄说话,却发现皇兄的目光停在田七身上。
一场猴戏耍完,猴戏艺人领着小猴子下去休息。如意不过瘾,非要过去跟小猴子玩,田七得了太后准许,抱着如意去看猴子了。
这边宴席上只剩下三个大人,太后看看纪衡又看看纪征,对纪征说道:“阿征,你年岁也不小了,是时候娶王妃了。哀家给你挑中了几个千金,都是知书识礼的名门闺秀,要人品有人品,要模样有模样。自然了,还要问一问你自己的意思。”
纪征听到这话就觉头疼:“母后,儿臣一个人自在惯了,一时倒不曾想过此事。”
“这怎么行?”太后摇头叹道,“偌大个王府,没个女人管家,怎么能行呢?不独你,连你皇兄,哀家也想着再给他纳几个美人。”
纪衡本来在放目看那边的田七和如意,听到母后提他,便转过头来笑道:“好好的怎么饶上朕?后宫里女人够多了,再来了也是添乱。”
“哀家是觉得,你似乎对后宫这些女人看倦了,这些日子也没见你正眼瞧过谁,这几天干脆连牌子都不翻了。”
越说越远了。纪衡掩口尴尬地咳了一声:“这几天不是天气热嘛。这些琐事母后您就不用操心了,今儿如意过生日,咱们好好地喝酒行乐不好吗?”
太后抱怨道:“我怎么能不操心?你们兄弟二人合起来,才有如意这么一点儿香火,寻常人家都能子孙满堂,我老婆子这么大年纪了,却只这一个孙子。”
纪衡只好劝慰起母亲。纪征却狐疑地看着纪衡,对太后说道:“母后说得对,皇兄是该多纳些美人。”
“你别添乱了。”纪衡皱眉说道。
“这怎么是添乱呢?臣弟是为了皇兄着想。”纪征似笑非笑。
散了生日宴,如意被抱去睡午觉,田七也到了下值时间,便没回乾清宫,而是找王猛去了。纪衡和纪征二人从慈宁宫出来,走了一段路,将要分开时,纪征突然说道:“皇兄,您上次教导臣弟的话,臣弟已经想通了。”
纪衡停下脚步打量他这弟弟:“哦?你想通什么了?”
“皇兄说得对,断袖是龌龊下流的勾当,为君子所不齿。皇兄是君子的楷模,臣弟一定把此话铭记在心,日日提醒自己,莫要做出对不起祖宗的事。”
这话说的,简直就是在指着纪衡的鼻子骂了。殊不知纪衡自己早已突破了心理防线,决定无耻到底,这会儿被人指责,他也一点儿不生气,全盘接受。他定定地看着纪征,突然一笑,说道:“嗯,想通了就好。赶紧娶个王妃吧。你若再不挑出个中意的姑娘,朕就帮你挑了。”说着,拍拍纪征的肩,转身离去。
王猛对于田七竟然不需要解药而能自行痊愈表示震惊。田七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吓的,只说是因为自己身体好。王猛便想给田七把脉,结果被田七狠狠敲了脑袋。
田七又有一件事要问:“你说,神经病能治吗?”
王猛反问:“病到什么程度?发起病来做什么?”
田七摸着下巴,回忆了一下皇上做过的凶残事情:“啊……掐人?咬人?”
“这已经很严重了。这种病只能缓和,不能根治,最好的效果是让病人病情稳定下来。”
田七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失落地离去了。她回乾清宫睡了个午觉,等暑气退了些,又去找如意玩。两人今天约好了的。
如意因看到了心仪已久的猪八戒吃西瓜,又看到了新鲜有趣的变戏法和小猴戏,十分兴奋,于是午睡并未好好睡。田七领着他去了太液池,把戴三山引出来。太液池中的莲花开得正盛,红黄白粉,高低错落,点缀在大片大片小雨伞一样的碧绿荷叶之间。田七折了好些莲花,又揪了两大片荷叶。她把莲花堆在戴三山的大壳顶上,和如意一人顶着一个荷叶片,靠在戴三山的壳上,好不凉爽。
纪衡闲步至太液池,看到这俩家伙正顶着荷叶吃西瓜。
真是一对儿猪八戒。
西瓜很大,被切成一条一条的,正面看像是半个大月亮。翠白的皮儿,红色的沙瓤,黑色的瓜子儿。照着沙瓤一口咬下去,汁水丰满淋漓,顺着西瓜滴到地上,形成一块水渍。
田七正蹲在地上,一边吃一边噗噗噗地吐着瓜子儿,如意有样学样,只不过没那么灵活,总是连瓜瓤带瓜子儿一块吐。他站在田七身边,靠在龟壳上,捧着一条几乎相当于他的脑袋两倍大的西瓜,笨拙地啃着,脸上沾了好多红色的汁水,胸前专为吃西瓜系上的小围褂上,也全是西瓜汁。
看着好好一个漂亮小孩儿弄得如此狼狈,纪衡很是无语。他就知道,自己这儿子早晚会被田七带坏。切好了的西瓜喂他他不吃,却专喜欢自己抱着啃。
田七看到皇上来了,慌忙站起身,咽下口中的东西,说道:“皇上万岁。”
如意叫了声“父皇”,接着一心一意地啃西瓜。
纪衡看着田七嫣红的唇上沾着的汁水,突然向左右吩咐道:“你们都下去。”
盛安怀果断跟着大家一起退下。
此处只剩下三个人加一头乌龟,乌龟还是缩了壳的,田七有点紧张,不知道皇上想做什么。
纪衡说道:“继续。”
“啊?”田七没反应过来。
“蹲下,继续吃。”
田七总是会接一些莫名其妙的圣旨,此时也就乖乖听话地蹲下身,靠在龟壳上又啃了一下西瓜。她不晓得自己这样做,皇上满意不满意,于是一边嚼西瓜,一边抬头看皇上。
被那样漂亮的眼睛直视,纪衡的心跳顿时快了几分,再配合对方咀嚼和吞咽的动作,这简直是无声的挑逗。偏偏罪魁祸首还不自知,吃完又不自觉地舔了舔嘴角的汁水。
纪衡的心口蓦地一热,他也蹲下身,摘开田七头顶上的荷叶,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
田七不知道皇上又发什么疯,不过他既然没叫停,那么她就继续吧。于是她一口接一口地吃起西瓜来。
纪衡却突然问道:“好吃吗?”
如意从西瓜上抬起头来,脆生生答了一句:“好吃。”答完继续啃。
“朕尝尝。”纪衡说道。
田七:“……”她低头看了看手中被啃成月牙的西瓜,实在不好意思就这样递过去。而方才站在一旁端着西瓜盘的人,早就被皇上轰走了。
如意也有点意外:“父皇,你怎么抢西瓜吃?”如意刚说完这句话,突然感觉到视线里一黑,他的脸上盖了一只手,手心散发着热量,他认得这是父皇的手。
如意停了一停,见捂在他眼睛上的手并未离开,他了然,笑问道:“要玩捉迷藏吗?”
没人回答他。
田七再次被突吻,虽依然有些惊慌,但比起上次来已经算镇定许多。她想挣脱开,然而本身就是蹲着的姿势,实在无处发力,皇上又一手制着她的两手,使她反抗不能。
他压着她的唇,强行挤开她的口,用力吸吮着她口内汁液,之后放轻了力道,细细密密地舔吻着,温柔绵密如春风化雨。田七大睁着眼睛和他对视,明明眼前一切都很模糊,她却看到了他眼底的柔光与笑意。
一阵清风袭来,摇动着两人头顶上方的千缕柔条。龟壳顶上堆积的莲花本已经摇摇将落,此刻终于不堪微风的推力,滚落下来,跌在两人的头上和肩上。
他们像是被埋在了花下。
大朵大朵的莲花遮了光,田七的视线更加模糊。她闻着空气中浮散的淡淡清香,突然就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来自何方,将向何往。好像时间就要永远地停在这一刻,要冻结所有这一切,把它们变成永恒。清凉的夏天,奇怪的男人,措手不及的吻。
“藏好了没?”如意有点着急,问道。
纪衡慢吞吞地放开田七。他离得她很近,肩上还停着一朵火红色莲花。他低头静静地看她,覆在如意面上的手抽了回来。随着手臂的动作,那朵红莲轻轻滑落下去。
田七低头不敢看纪衡。
如意有些奇怪:“你没藏呀?”
纪衡的眼睛始终盯着田七通红的脸,他回答如意:“戴三山藏好了,快去找它。”
“哦,好。”如意答应着,扶着戴三山的大龟壳走到它的正前方,扒在它脑袋探进探出的那个大缝隙,向龟壳里面看。
田七脑子里乱乱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更不敢抬头看纪衡。
“戴三山,你出来,我看到你啦!”如意对着缝隙喊道。
纪衡突然探过头来,附到田七红得几欲滴血的耳边,低低地笑起来。
笑够了,他轻声说道:“真甜。”
田七走回乾清宫时,腿还是软的。
史无前例的连续两件荒唐事件让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以及表情去面对。要说讨厌吧,有点,毕竟她是被轻薄了,但好像又不至于特别反感。她觉得这大概是因为她给皇上当惯了奴才,当着当着就百依百顺起来,即便被轻薄也不敢反抗。可若是让她坦然接受,她更办不到,她好好一个女孩儿,怎么能老被一个男人亲呢?
但是不接受又能怎样呢?把皇上打一顿?光想想就令人发指。为了清白自尽一个?古时候有这么个女人,被人轻薄了一下胳膊,回家就把胳膊给砍了。田七觉得这个人很生猛,但是也很傻。自己被轻薄本就是无辜的,怎么能又自戕呢?人活着本来就不容易,她更是好不容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定得好好地惜命!
田七想不通她该怎么做。
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逃出皇宫,可是她真不敢。前头说了,她特别惜命。
她惴惴不安地连续当了两天值,不过这两天皇上没再发病,田七稍稍放心下来,她一遍一遍地给自己催眠,皇上好了,此前发生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只是意外,是幻觉,是做梦。
人们总是喜欢心存侥幸,并且拼命地劝说自己这侥幸的真实性与可靠性。
除了不再发病,皇上还做了一件大好事:允许田七继续掺和宝和店里的生意。当然了,前提是先把乾清宫的差当好。
于是田七有时间便总往灯笼街那个宝和店转转。前头说了,太监们倒腾古董还行,鉴定字画就有点外行了,而这恰好就是田七的专长。因此有些东西旁人认不出来,还要留着等她过来帮忙。人但凡有点过硬的本事,总会让人高看一眼,再加上田公公又回到了御前,重新获得皇上倚重,于是田七在宝和店便渐渐地更有威望了,每次来都有好些个小太监围过来巴结她。
每到这个时候,宝和店唯一的真男人方俊就抱着手臂站在外围看他们,默默地一言不发。田七觉得这个方俊挺有意思,他是真的会武功——她亲眼见过。有一次两个小太监因为抢一个东西而大打出手,差点引起混战,结果方俊毫不费力地挤进人群,一手一个把他们拎开了。那俩小太监不服气,要合起来打方俊,于是方俊干脆把他们俩向外边一扔,这两人就都挂在了对面博古轩的二楼护栏上。博古轩的掌柜的正扶着栏杆托着小紫砂壶惬意地喝茶乘凉,看到两个大活人突然挂上来,吓了个半死。
当时还是田七过去劝和,几个人都卖了田公公一个面子,握手言好。
这会儿田七从人群里走过来,问方俊道:“你母亲的病怎么样了?”
“有一些起色,手指能动了,谢谢你。”
“不用谢我,你该谢王猛。”
方俊低头想了一会儿,神色疑惑:“我觉得很熟悉。”
“什么很熟悉?”
“你,你们。”方俊说着,向那帮太监望了一望。
田七看着他下巴上的胡茬儿,玩笑道:“莫非你以前也是太监?”
方俊摇了摇头,认真答道:“我不是。可我总觉得早就认识你们这样的人。”他皱眉想着,又觉头疼,手指用力按在太阳穴上。
“别勉强,你想不出来的东西,没准是你根本不愿意记住的,”田七安慰他,“实在不行让王猛给你一起瞧瞧吧,不用多掏钱。”
其实不只在宝和店,田七在整个皇宫的威望都提升了那么一下下。被皇上赶出乾清宫之后又能回来,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太监嘛,本来就低人一等,反正是伺候人的,又不是什么贤才、大才,被主子发配了,还能让主子惦记回来,可见这人在主子心目中的分量。甭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总之田公公杀回来了,皇宫之中谁看不出这点风向呢?
于是田七这两天真是被人巴结得筋疲力尽。宫女太监们还好应付,要命的是后宫里那些主子,这个塞钱,那个塞东西。这要放以前,田七自然高兴,毫无压力照单全收,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许多主子对她有过多的期待,好像她能安排皇上的临幸时刻表一样。虽然这些人送东西时表面上不会提什么要求,但是背地里总归是盼着她能拉一把,如果没发现什么动静,田七一准落埋怨。
田七终于明白盛安怀为什么不随便收人东西了:你以为是占了便宜,其实这些都是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得以别的方式还回去。她也学着盛安怀,收东西的时候得看名目,绝不受无功之禄。
但有些主子比较霸道,偏偏不配合。
比如康妃。
康妃知道自己对田七干过的好事儿,但她希望田七不知道,不过田七知道,当然了,还要装出一副不知道的样子。
于是康妃就以为田七不知道。她以自己的宫女得罪过田七的师父为由,把田七叫去了邀月宫,说了些好话,又赏了钱。
整整十两金子。
田七不敢接。自己那师父为什么会被宫女“得罪”,她不用带脑子都能想出来,一准是他调戏人姑娘时没被人家给好脸色。田七不给人赔礼道歉就不错了,又怎么能受康妃的赏呢?再说,这么多赏赐,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大家都心知肚明。
康妃早就听说过田七爱财,现在看到田七不肯收,便以为他只是和她客气,于是执意要田七收下这些金子。田七好说歹说,换得康妃柳眉倒竖:“田公公现在是大人物,连本宫的面子都不给了吗?”
田七只好接过来金子。出来的时候边走边想,要不怎么说这康妃不成气候呢?明明是在干买通人心的事儿,却还和人摆脸色,又费力又不讨好,花钱也白花,连个响儿你都别想听到。
其实这位主子在后宫里有着最得天独厚的条件——太后疼她。众所周知皇上是个孝子,很听太后的话,康妃有太后罩着,应该不会太差,可是现在竟完全被德妃和顺妃盖过了头,可见这位娘娘之前干过多少傻事儿。
想到这里,田七又摇了摇头。她现在收了康妃的钱,又不可能还回去,拿人家手短,她也不能当这十两金子是捡来的。
真是麻烦。
思来想去,田七决定去找皇上告状。一定要装出有点无辜又有点窃喜的样子告诉皇上,康妃非要赏给她钱,她不收,被主子数落了一顿,只好收下。
然后皇上就会知道康妃收买了她的事,以后她就算做点什么,也都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不会被主子猜忌。
我真是太聪明了。田公公摸着下巴,不无自恋地想着。
坦白来说,她这计划的前半段进行得很顺利。
皇上正在乐寿堂摆弄字画古董——他喜欢的东西都收集在乐寿堂里,各种玩意儿都有。田七跟在他身边,乐寿堂里暂时只有他们两个人。
纪衡走到一幅仕女图前,背着手驻足观看。田七凑上来笑道:“这幅画真漂亮,像康妃娘娘。”
“康妃”这两个字让纪衡皱了一下眉,田七敏锐地捕捉到皇上的表情,现在要的就是他对康妃的反感。于是田七继续说道:“昨儿康妃娘娘把奴才叫去邀月宫,奴才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怠慢娘娘的事,不想康妃娘娘竟代奴才赔不是,奴才真是受宠若惊,受之有愧。娘娘这样体贴我们当奴才的,真是个大大的好人。”
这番话果然让纪衡的眉头皱得更深。一个主子竟然给一个奴才赔不是,成何体统?
“奴才当时吓得直给娘娘磕头,谁知娘娘连忙让人把奴才扶起来,还赏了好多钱,奴才不敢收,娘娘就笑着说奴才不给她面子,还说奴才在乾清宫当差当得好,理应……”
话到此戛然而止。
纪衡突然低头在田七唇上蜻蜓点水地一啄,并不做停留,很快便收回来。他站直身体,恢复了道貌岸然般的深沉。他看着田七因惊讶而瞪圆的眼睛,笑道:“继续说。”
田七:“……”早忘了该说什么了。
纪衡便转身,在那仕女图上摸了摸,说道:“不像康妃,像你。”
田七看着图上仕女那肥成馒头的两朵大胖脸,心想,像我的屁股吧!她脑子里还断着片儿,本来只是在心里想到这个绝妙的比喻,然而却一不小心脱口说了出来。
田七:“……”
纪衡:“……”
田七又羞又愧,这都什么跟什么呀,怎么会想到那些,又怎么会说出来!真是傻了!
纪衡掩着唇哧哧地笑起来,越笑越想笑,他终于忍不住了,再也装不下去儒雅温润,扶着墙哈哈大笑起来。
田七更窘迫了。
纪衡直起腰来,笑吟吟地看着田七,说道:“你不给我看看,我怎么知道像不像?”
田七:“……”真是没脸见人了。
纪衡看着田七羞得脸几乎滴血,便不再逗他,转身又看别的东西。想要把一个人收拾得服帖一些,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总要张弛有道才好,他素来深谙此道。
田七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地方,纪衡与她恰恰相反,很想在乐寿堂多待一会儿。于是他们就多待了一会儿。纪衡没再和田七说话,然而田七却不知道为什么更加羞愧。而且,他们俩又好几次经过那幅仕女图,每次经过时,纪衡总会意味深长地看田七一眼,然后笑而不语。
一直在乐寿堂待到将近午膳,田七也快下值了。两人回到乾清宫,纪衡便放走了他。吃过午饭,纪衡照例要午睡一会儿。躺在龙床上,他想着田七今天说过的傻话,又是一阵闷笑。只不过笑着笑着,他的思绪就飘得有点远,想得有点歪,满脑子都是一些旖旎得令人脸热的画面。
第17章 变态皇上
“八方食客”终于开业了。
田七因为是上午当值,所以没赶得及来,酒楼开业又不可能等她到下午。幸好她早就雇好了一个副掌柜,专门负责打理酒楼里的一应事务。
她来的时候酒楼里已经有不少人在吃饭。纪征弄了个开业大酬宾,第一天来这里吃饭的一律打八折,又主动请了街上一些掌柜的来此处喝酒,说些客气话。大家以后都在这条街上混,自然要相互照顾云云。
唐天远和郑少封也跑来凑热闹。四人弄了个雅间,唐天远搓着手点了个麻婆豆腐,又点了个回锅肉;郑少封要了葱爆羊肉和红烧海螺;纪征点了竹丝鸡汤和虾仁炒菜心;田七听着伙计报了两遍菜名,累得伙计嘴角发麻,她也不知道点什么好,这个也想吃那个也想尝,最后只点了西湖醋鱼和清蒸蟹粉狮子头。
这些都是普通的家常菜。
伙计记好了菜单出去了,纪征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
郑少封也跟着伸脖子看,问道:“你不会看上他了吧?牙口真好啊!”说着,扭头故意看了一眼田七,发现田七正在跟唐天远热烈地讨论着菜谱。原来方才那伙计报了两遍菜谱,田七便完全记在心中,这会儿挑着里面的听起来像是川菜的,问唐天远那些是用什么做的,什么味道。唐天远一一给她解释了,又听她给他讲江浙菜。两人讲得兴起,连郑少封听着都口水泛滥,便也加入了讨论。
纪征兀自凝眉沉思。
田七说着说着,扭头看到纪征在发呆,便问道:“阿征,你在想什么?”
郑少封听到田七对纪征如此亲切的称呼,故意起哄地清了清嗓子。不过没人注意他。
纪征解释道:“我见菜谱这么长,方才那伙计虽口齿伶俐,全报下来也要费些工夫,况且听的人一遍而过,也记不住。倒不如写在纸上,岂不是两全?”
唐天远说道:“这倒也是个办法,不过纸张要经常用,怕是不耐磨。”
郑少封提议道:“写在布帛上?”
田七摇头:“也不好,拿起来或展开看,都不方便。”
唐天远又道:“那就写在木板上,不对,还是写在签子上好。像是庙里求签的那种,把菜名写好了插在竹筒里,客人可以随便翻看,想点什么了直接把签子抽出来交给伙计,这样一来又可以避免伙计记错菜单。”
“这个好,”纪征点头,接着又补充,“既然我们的菜谱分不同菜系,签子也可相应做成不同颜色,或是签顶上有不同的形状,以便区分。客人如果不耐烦点菜,又可随意抽签,抽到什么点什么,岂不有趣?”
郑少封问道:“若是遇到不识字的人怎么办?”
田七答:“那就只能让伙计报菜单了。不过如果一来来好几个人,每个人都不识字的情况应该也不多见,所以把菜谱做成签子,应该能省不少事,还新鲜有趣。”
几人一通集思广益,顿觉这个方法十分可行,田七便记下来,打算回头找人去做签子。又说了会儿话,菜一道一道端上来。田七举着酒杯郑重地对另外三人道谢,因为这酒楼他们帮了不少忙。郑少封嫌他见外,逼着罚了三杯酒这才放了他。
今儿饭桌上的气氛很热烈,郑少封和唐天远都喝高了,最后是唱着歌回去的,好在各自都带了人来。
但纪征却是独自一人来的,今儿喝得也有些多,走起路来脚步发飘,田七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去,便雇了辆马车亲自送他。到王府下了车,王府门口的小厮过来扶纪征,纪征却扯着田七的袖子不放,田七只好跟着进了王府,帮着把他扶进房间。
纪征躺在床上,依然抓着田七的手不放。
田七只好低声劝他睡一觉。
纪征却说道:“阿七,你别回去了,留下来陪我吧。”
田七对这个称呼不太适应,但也没跟他掰扯这个,只是哄他道:“好,我不回去,在这里陪着你,你快睡吧,睡一觉就舒服了。”
纪征不依不饶:“你明白我的意思,你别回皇宫了。我可以帮你逃走,我能把你藏起来,让他永远找不到。”
田七急忙往回抽手:“别这样说,你对我的好我记在心里,但我不能连累你。你放心,我在皇宫暂时很安全,不会有性命之虞。”
纪征笑得有些讽刺:“你倒是心宽得很。”他说着,突然用力一扯田七。
田七猝不及防被扯到床上,纪征翻身过来,手臂撑在田七的脸旁,身体与他虚虚地贴着。纪征低头看着田七,问道:“他对你做过什么?”
“阿征……”田七觉得很不妙。
“是这样吗?”纪征说着,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嘴唇,然后抬头睁着一双迷离的眼看她。
“你别……”
“还是这样?”又低下头来,攫住田七的嘴唇狠狠地亲吻着。
田七被神经病轻薄多了,心理素质也强大起来,此时只怔了一瞬,便反应过来,用力去推纪征,奈何这醉鬼力气很大,她推不开他,只好去咬他。
这回成功了。
纪征松开田七,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躺着。
田七赶忙从床上爬下来,一边擦着嘴一边怒道:“你疯了!”
纪征没说话。
田七忍了忍,又道:“你这样,我可不敢和你做朋友了!”
纪征依然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室内响起淡淡的鼾声。
田七:“……”
真是的,跟醉鬼较什么劲。她宽慰着自己,走出房间。可虽然这样说,但总归是又被男人亲了,田七心中那个别扭难言,就别提了。她一边走一边擦着嘴,出了门,找来了丫鬟给纪征除衣净面,好让他睡得舒服一些。
丫鬟却被纪征轰了出去,她们从来没见过王爷发这么大火。
卧房内,纪征平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望着帐顶。
田七不喜欢他。从他方才被亲吻时的第一反应就可看出,他不喜欢他。
原来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厢情愿,纪征想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
笑过之后,他又发了会儿呆,末了闭上眼睛,自言自语道:“虽然你不喜欢我,但我还是要得到你。”
田七被个醉鬼轻薄了,回去之后做了好半天自我心理疏导,终于想通了,当夜睡得香甜,第二天精神满满地去上值了。
好吧,看到皇上,她又觉别扭。因为皇上看她的眼神好像不大对劲,像是狗看包子。
田七不自在,纪衡自己也苦恼。这田七就像个移动的大春药瓶,走到哪里,就让他神魂颠倒到哪里。纪衡总想干脆什么都别想直接把人就地办了,可是又怕冲动之后小变态生气不理他,或是两人之间从此产生裂痕,甚至怨恨,这样更不好。要就要两厢情愿你侬我侬,那样才有滋味。他不是变态,不好强迫那一口。
好吧,他是变态,但是变态的方向不一样。
如意又跳出来给他们解围了。
小家伙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个小泥人,正是上次田七给他的那一套中的一个。纪衡早就告诉过不让如意玩这个,现在看到儿子竟然忤逆圣意,他也没生气,把如意抱起来,泥人取过来放在桌上。
由于纪衡把自己的不满隐藏得太深,因此田七并未察觉,她看到泥人,想起纪征曾经跟她说过的这小东西的来历,眼下便没话找话道:“奴才收泥人时,还听说这泥人原先出自宫中,皇上您见多识广,能否给奴才指点一下迷津?”
纪衡听罢一愣:“这是从外面买的?不是宫内太监卖给你的?”
“啊,不是,是外头一个普通人,家里穷得叮当响,就有这么一套泥人,他不是太监,他有胡子。”
纪衡想了一想便了然:“那畜生一朝败落,家财散尽,这东西流落别处也在情理之中。可惜了当初抄家没抄干净。”
田七听得不明不白,看到皇上一脸高深莫测,她又不敢问。
却没料皇上主动说了:“这乐俑确是出自宫廷,乃是当初朕十四岁生日那年父皇送与朕的玩意儿,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宝贝,可恨的是陈无庸看到之后,因一时喜欢,便想方设法抢了去。”
田七终于听出不对味儿了。陈无庸是当年先帝身边的秉笔大太监,兴风作浪那拨奸宦们的领头羊。就是这位,勾结了贵妃娘娘想把当时的太子、眼前的皇上推下台。皇上恨他恨到咬牙切齿的地步。
田七对这些人斗法的细节知道得不甚清楚,今儿听皇上一说,必然是他当初净忍辱负重了。堂堂一个太子,连太监都能跑来抢他东西,你说这太子得憋屈到什么程度?不过这也是皇上令人佩服的地方。他不是不能找他爹告状,可是告状之后能有什么用?除非能一下把陈无庸搞死,否则一时出了气,往后没准会有大麻烦。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能屈能伸到这样的地步,城府深到让人害怕,真不愧是皇上。
所以说嘛,古往今来就没有一个皇上是正常的。田七发觉自己这个想法有点大逆不道,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过去的事情,纪衡也不愿多想,于是说到这里,也只摇摇头作罢。
如意突然吧唧一下,亲了他父皇一口。
纪衡有点受宠若惊。自己这儿子不常亲他,更不常主动亲他,除非小家伙有事求他……
“父皇,我想看小猴子。”如意抱着纪衡的脖子撒娇道。
纪衡故意一撇嘴:“没有。”
“我想看嘛。”如意说着,又亲了纪衡一下。
被这么个漂亮可爱的娃娃亲两下,连石头心都要软化,何况他这个当爹的。于是纪衡笑着摸了摸如意的头:“明天再宣他进宫,让你看个够。”
如意得寸进尺道:“我想今天出去看。”
纪衡一想,小家伙确实没出宫玩过。想着,他又看了一眼田七,看到这小变态正在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纪衡心想,和田七如意一同出宫逛逛,应该挺有趣,于是他也乐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带着两人出宫去了。
田七如果早知道她跟着这爷儿俩出去会遇到什么,她一定抱着乾清宫门前的大红柱子,死也不撒手。
如意如愿看到了小猴子,他还看到了耍把式卖艺的,一个人呼啦啦地吐火,周围有的小孩儿被这阵仗吓哭了,如意却是看得兴高采烈,激动得直拍巴掌。
纪衡把如意举过肩头,让他骑在他的脖子上。他本来就长得高,如意坐在这么高的位置,简直地,一览无余。隐在人群中保护圣驾的侍卫们看此情形,都有些傻眼。
田七比这帮侍卫镇定多了,她也喜欢看吐火的,伸长脖子踮起脚。纪衡看到田七如此费劲,干脆又拉着他向里挤了挤,挤到最里面,接着把田七推到他前面,两人前胸贴着后背。纪衡一手扶着如意的小短腿,另一手扶在田七的肩膀上。田七感受到肩膀上那只手,以及后背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的热量,甚至皇上呼吸时的一起一伏,她顿时有些无措,看热闹也不那么专心了。
由于纪衡长得高,还举了个孩子,顿时挡住后面一大片视线,不少人对着他的后背指指点点,纪衡满耳朵都是如意拍巴掌的叫好声,满眼睛都是面前田七羞得发红的脖子和耳朵,所以对后面那些不满置若罔闻,一直就这么很没有公德心地杵着。
侍卫们看得更觉头疼,特别想把骂皇上的都抓起来揍一顿,可惜皇上出来之前交代了,不许随意欺压百姓,行事前要看他的眼色。习武之人都是耿直的,皇上说一是一,他们也就乖乖地听着这些百姓五花八门的数落。再说,说句实话,皇上这样做真的不太厚道……
看完了热闹,纪衡又扛着如意在街上逛了逛,给他买了好些个吃的玩的。如意身体娇贵,田七怕他吃了外面不干净的东西回去闹肚子,因此好生劝着不让他吃那些糖人儿之类,只说回去给他做更好的。如意虽馋出一嘴的口水,但也乖乖地听了话。
纪衡再次感叹,田七要是个女人,给如意当娘,多好。当皇帝的都是钩心斗角的行家,惯看人心,谁对谁是真心,谁又是假意,一望便知。
不过,纪衡转念又一想,如果田七真的是他的女人,那么他未必就能对如意像现在这般好了。这样一想纪衡又不觉得那么遗憾,现在三人在一起其乐融融,不是挺好嘛,做人要知足。
几人逛着逛着,经过一条看似繁华的街道,纪衡便想进去看看。田七却拉住了他。
纪衡不解:“这里头有老虎?”
田七不大好意思跟他解释,只说道:“皇上,您再仔细看看。”
纪衡又往那里面望了望,街道两旁不是店面,而是绣楼,装点得花红柳绿,楼上时有一二女子倚栏闲望,看到街上行走路过的男人们,还会挥着手绢打趣儿。
……原来是烟花巷。纪衡有些讪讪,复又狐疑地看着田七:“你来过?”
田七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没有……奴才闲来无事在京城里游荡,只是知道这里。”
纪衡神色缓和:“谅你也不敢。”
这时,有两个女子搬着小板凳走到巷子口,坐在屋檐下的阴影处,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天。此处生意晚上热闹,白天冷淡,这也是为什么纪衡一开始没认出来的原因。女子们也有站在巷子口拉客的时候,不过看到眼前经过的人虽停下来,却是两个男人带着一个孩子,怎么看怎么怪异,不像是能照顾她们生意的,因此便不理睬,只自顾自交谈。
纪衡本来对此不感兴趣,正要和田七离开,却不小心听到那两个女子的谈话,一个对另外一个吹牛,张口一个“田文豪”,闭口一个“田文豪”。
纪衡眯着眼睛看田七,田文豪不就是这小变态的化名吗……上回孙从瑞找他告状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田七被那两个女子谈话的内容弄得又羞又怕:“皇上,我们快跑吧!”
“嗯?”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快走吧……”
纪衡还想再听一会儿。田七突然抓住他的手,小心地把他往前拖,纪衡低头看着两人的手,笑了笑,反握住田七,故意磨磨蹭蹭地,由着田七把他拉开了。
如意骑在他爹的脖子上,看到两人都未注意自己,便偷偷地舔了一下手中的小糖猪。
一气儿回到皇宫,田七总算松了口气,她早该下值了,便丢开这爷儿俩,回到自己住处。本以为这事儿就算这么过去了,没想到晚膳时分她又被皇上钦点了过去,说有要事。
到底有什么样的“要事”,她无从得知,她只知道皇上面前摆着一桌酒菜,周围伺候的人都被屏退,室内只余他们二人,气氛很严肃的样子。
纪衡看到田七来了,笑得很温和,低声道:“田七,你过来。”
田七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站在纪衡旁边:“皇上,您有什么吩咐?”
纪衡提起酒壶往杯中倒酒。
田七连忙伸过手来:“怎么能让圣上亲自斟酒呢?奴才来吧。”
纪衡轻轻隔开田七,眼神往身旁凳子上示意了一下:“坐下。”
“奴才不敢。”怎么能跟皇上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呢?
“让你坐你就坐。”纪衡说着,继续倒酒。
田七只好依言要坐下。
纪衡一边倒着酒,一边随口问道:“你知道敬皮杯是什么意思吗?”
田七坐在了地上。
纪衡已经往夜光杯里倒好了满满一杯葡萄酒,他侧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田七,挑眉一笑:“朕今儿第一次听说这个词,你给朕解释一下?”
“奴、奴才不知道……”田七快羞死了,这个要怎么解释嘛。
“你竟然不知道?”纪衡故意惊讶地看着他,“朕听说你与那些妓子玩这一手玩得挺好的,怎么会不知道呢?你想欺君吗?”
“皇上……”田七委屈得快哭了,“奴才真没有做过这种事,是她们胡编派的。”
“嗯,原来是这样,”纪衡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朕不信。”
“……”
纪衡看着田七通红的脸和因为委屈和焦急而泛起水光的双眼,他笑了笑,对田七说道:“你给朕示范一下什么叫敬皮杯,朕便信你,如何?”
“……”田七无法从这两件事之间找到因果关系,最重要的是,敬皮杯什么的实在羞死人了,她做不出来。
“不愿意?那朕也帮不了你了,自己去领板子吧,别忘了告诉行刑的人,你犯的是欺君之罪,他们知道怎么打。”
“……”为了生命着想,田七只好从地上爬起来,“奴才,奴才愿意敬您。”
纪衡满意地把酒杯端给田七。
田七低头一看,色彩斑斓、澄碧欲滴的夜光杯内盛着嫣红如血的葡萄酒。酒杯触手凉丝丝的,说明这葡萄酒是用冰水镇过的,冷气在杯沿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汽。田七吞了吞口水,偷眼看了看皇上,发现他也在吞口水,而且两眼冒光。
田七一咬牙,喝了一口酒,甜丝丝凉沁沁的酒液口感绝佳,那酒液在她口中回旋晃荡了一下,便被她咽下喉咙。喝完之后,她还不自觉地咂了咂嘴。
纪衡:“……”
田七也有点尴尬,她又喝了一大口,这回记着不能咽,可惜由于灌得太多,嘴嘟成一团,嘴角稍微动一下,酒液就要流出口,她只得再次咽掉。咽完之后不禁感叹,要不怎么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呢,这敬皮杯原来不只拼脸皮,也拼技巧。
纪衡眼巴巴地看着田七自己喝了两口,他好气又好笑,一把把田七按在凳子上:“你个不中用的东西,朕来!”说着,抢过酒杯,把杯中残酒一股脑全部倒入口中,接着拉过田七来,捏着她的下巴迫他张口,嘴堵上她的嘴,将酒液一点点渡进她的口中。
天赋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纪衡第一次给人这样敬酒,竟然半点酒液没浪费,全部逼进了田七的口中。
田七吞下口中液体,舌头随着这一动作不自觉搅动,这正合了纪衡的心意,他张大口勾着田七的舌头用力吮吻缠绵,把她口中沾了的酒液又都舔了回来。舔完了还不罢休,继续狠狠亲吻着她。
第18章 宫女的勾引
自从确定了皇上是一个玩弄太监的变态,田七既忧心忡忡,又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皇上真的只挑中了她一个人吗?会不会有不少,嗯,像她一样的,只是大家彼此不知道?
当一个人处在一种危险的环境中时,她总会希望自己不是孤独的。越多的人和她有一样的处境,越能给她带来安全感。
田七目前的状态就是这样。思来想去,她决定找人咨询一下。当然了,不能问得太直接,否则暴露皇上的秘密,搞不好就被灭口了。
一时心里走马灯似的各种心情过了一遍,她想这种事情想得头昏脑涨,干脆把它们全抛之脑后,出宫去了宝和店。
到了宝和店,一看到方俊,田七就想起了他那传家宝的来历。于是她把方俊拉到一边,问道:“你认识陈无庸吗?”
方俊听到这个名字,本能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就感觉田七周身的空气仿佛突然冷了下来。方俊有些奇怪,看着田七,虽然这位公公在竭力保持着镇定,但是他听到了他咬牙的声音。
方俊赶紧又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他。”
“那你干吗点头?”田七不信。
“我觉得这个名字挺好听的。”
只有比他更傻的人,才会相信这么傻的理由。田七不信,怒瞪着方俊:“说不说实话?”
方俊只好答道:“我只是觉得这名字耳熟,真的。大概以前认识,可是我现在想不起来。”
田七冷冷地说道:“别以为失忆是万能的借口。倘若让我知道你做过什么坏事,一样饶不了你。”
方俊不晓得这平时温和友好的小太监为什么一下子冷若冰霜起来,他挠了挠后脑勺,仔细在脑中搜寻了一下那个名字,无果,于是又迷茫地点了点头。
这边田七心情更不好了,也不理人,自己躲在会客厅喝茶。歇了一会儿,外面有个小太监来回报,说有位唐公子来找她。田七迎出去一看,竟然是唐天远。
“稀客稀客,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田七说着,把唐天远引进会客厅,又吩咐人重新上了茶。
“只是路过,过来看一看你。”唐天远其实是个爽快人,跟田七相熟之后,也不耐烦那些繁文缛节。这几天四人没有好好聚会,唐天远问纪征,纪征说得遮遮掩掩,唐天远是何等通透之人,见此便知大概是他们二人有些别扭,他怕田七心情不快,便过来望他一望。
当然了,两人只是闲聊,只字不提纪征。
田七看到唐天远,就想到唐若龄;想到了唐若龄,就想到孙从瑞;想到了孙从瑞,就想到另一事:“我听说孙蕃他爹最近挺得皇上器重,皇上还亲口夸奖了他。”田七冷笑说道。
唐天远看到田七不高兴,还以为是因为纪征,不过田七提到的这事儿,也让他挺郁闷的——他爹最近又被孙从瑞盖过一头。好不容易孙从瑞被他儿子拖了几次后腿,没想到最近这老小子给皇上上了本奏章,把皇上指责了一通,反倒得到皇上的褒奖。
唐天远便说道:“大概是他一时运道好吧,骂了皇上,皇上竟然也不生气。”
田七道:“我说句实话,你别介意。要论治国安邦,令尊在内阁当属第一,可是若论揣摩圣意顺口接屁这类,唐大人拍马也赶不上孙从瑞那老贼。”
这话虽然不大中听,但似乎有些意思,唐天远笑道:“你倒是说说看。”
“他上的奏章我刚好也知道,不过是说内府供用库采办东西花了太多的银子,指责皇上太过奢侈。真是有意思,内府供用库是太监们办的差,采办东西按的都是先帝时的定例。你说,孙从瑞这样说,到底在骂谁?”
唐天远恍然,答道:“总之不是真的骂皇上。我竟然没想到这一层。”
田七点了点头:“你想不到是因为做臣子的侍奉君王时总是谨小慎微,不敢有半点忤逆。这次孙从瑞反其道而行之,实际上是给皇上提供了一个台阶。皇上这几年改了许多先帝定下的规矩,虽然本意是好的,但有时候也会招来一些言官的微词,说他不孝。他讨厌奢靡之风,孙从瑞就拿内府供用库说事儿,就好比他想砍人了,一转头就有人递刀过来。这么体贴的大臣,他怎么能不重用呢?”
田七一口气说完这些,看到唐天远正笑看着她,她不解:“我说得有错吗?”
唐天远却说道:“不,你说得很好。田贤弟,我鲜少佩服别人,你算一个。”
田七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我也是刚好知道一些内情罢了。我跟你说,孙从瑞知道皇上不喜欢太监,所以他表面上总装出一副跟太监势不两立的清高样子,其实他最是欺世盗名,也不是没给太监舔过脚,恶心得要命。”
唐天远有些意外:“孙从瑞跟太监有往来?我倒没听说过。”
田七冷笑:“你可以回去问问令尊,当年陈无庸跟贵妃娘娘联手遮天搞风搞雨的时候,为什么孙从瑞能稳如泰山,真的是因为所谓的清介孤高、名望太盛,所以没人敢动他吗?骗骗傻子罢了。他拿着别人的信任去陈无庸那里投诚,才换来乌纱帽稳稳当当。郑首辅当年虽不敢得罪陈无庸,却也是暗地里救过不少好人,比孙从瑞何止强百倍。”
唐天远见田七越说越气,便劝解道:“贤弟消消气,这些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莫要再为此动气……你有亲近的人被孙从瑞害过不成?”
田七摇头叹气不语,低头喝了一口茶:“我与你说的这些辛秘,最好不要让旁人知道。”
唐天远点头:“那是自然。”
田七又道:“论理,我是个晚辈,不该对唐大人指手画脚。只不过我有一言,倘若唐大人听进去,兴许能帮上一二。”
“贤弟但说无妨。”
田七笑道:“皇上是个尊亲友弟疼儿子的人,你明白吗?”
尊亲,太后;友弟,宁王;疼子,皇长子。
这话看着像是废话,其实大有玄机。
唐天远自然明白,报以会心一笑。两人又聊了些别的,各地的风土人情,天南海北的吃食,田七的心情终于好了些。
唐天远回到家,把田七说的那番话几乎一字不落地转述给他爹唐若龄,唐若龄听罢顿如醍醐灌顶一般,连道三声“妙极”。
其实田七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并不比这些老狐狸多,她所凭依的是对皇上的了解,因为了解,所以能从最接近真相的角度出发看问题。唐若龄入阁的时间比郑、孙二人都晚很多,与皇上直接接触的机会自然不够多,对于皇上的了解确实比那两人欠缺。
此时唐若龄问儿子:“你这个叫田文豪的朋友,到底什么来路?怎么对圣意看得如此透彻?”
唐天远答道:“他是姑苏人氏,行踪神秘,与宁王爷很有些交情。至于对皇家的了解,多半是出自宁王爷吧。”
唐若龄摇头:“我看不然。他家里是做什么的?父祖可曾在朝为官?”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他在家中行七,想来应是望族吧。”
唐若龄一惊:“田……七?”
“是。”
“田七!”他十分激动。
唐天远吓了一跳:“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原来如此。”唐若龄笑着跟唐天远解释了。
唐天远一听田七是个太监,起初不太相信:“田贤弟的气度举止,不像是个太监。”
“那想来他进宫之前也是个世家子弟,你不是说他恨孙从瑞吗?想必是因为孙从瑞,才导致他家破人亡,入宫做了太监。若非走投无路,断不至于如此,就是不知道他是哪一家的人了。”唐若龄说着,回想了一番有可能是被孙从瑞或是陈无庸害过的人,并无姓田的。其实那时候唐若龄并不在京城,对这些底细不甚了解,想不到也只得作罢。
总之爷俩现在是明白了,田七与唐天远说那些,明摆着是故意的,想帮唐若龄对付孙从瑞。他怕唐氏父子不信任他,还故意透了一下自己的底儿。
大家都是聪明人,这么好的盟友,唐若龄自然不会错过。
唐天远本来也不待见太监,可是他对田七又实在讨厌不起来,想到这样风华无双的人竟然有那样悲惨的遭遇,他不禁扼腕叹息。于是他也就打定主意,不在田七面前揭他的短。
田七一回到乾清宫就心情不佳,想到那大变态皇帝竟然玩弄了那么多太监,她又有点犯恶心,总觉得再这样下去她总有一天要受不了,到时候只能跑路。
于是田七打算先清点一下家财,好随时为跑路做准备。
爬到床底下,找到暗格,弄出来,摸索……钱呢?!
田七心中一沉,又仔细找了找,真的没有了,什么都没有!
乾清宫竟然也能遭贼?!
太难以置信了,田七爬出来坐在床上,急得直咬手指头。她又回想了一遍,确定上一次看的时候,她的银票和金银都还好好地放在里面,今天就没有了。小偷闯乾清宫的可能性不大,就算真有那么大本事,也会直奔那些无价之宝,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来偷一个太监藏在床底下的家底儿。
所以,最有可能的应该是被同屋的人偷走了。
田七不敢轻举妄动,第一时间找到盛安怀,告状。
谁知盛安怀却是知道内情的,他干咳一声:“这个事儿,你还是去回皇上吧。”
田七不解,这是什么规矩,皇上哪有闲心管这个?
“让你去你就去,不去的话,你的钱休想找回来。”
田七只好去找皇上,虽然心中依然疑惑不解。不过见到皇上之后她就明白了,因为——
“朕怕你乱花钱,所以帮你把钱保管起来了。”
“……”身为一个皇帝,竟然去偷太监的钱,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田七真想上去咬他一口解解气。
“皇上,奴才从来不乱花钱。”她试图辩解。
纪衡走到田七面前,凝眸看着他:“为什么躲着朕?”
“我没、嗯……”
纪衡低头吻住她,轻轻咬了一下便分开。他扶着她的肩膀,两人额头抵着额头,纪衡凝视着田七的眼睛,低声问道:“你在怕什么?”
田七很没出息地脸又红了,她垂着眼睛不敢看他:“奴才……没怕什么呀。”其实是怕你……
“可是朕怕,”纪衡把田七揽进怀里轻轻拥着,“怕你乱跑。”所以就把你的钱没收了,谁让你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呢?
田七真怀疑这变态皇帝是属诸葛亮的,怎么她刚一有念头他就已经下手了?她任他搂着不敢反抗:“皇上,奴才不乱跑,您把钱还给我吧。”
“你要什么,朕给你买。”
“我要我的钱。”
“不行。”
“……”
田七欲哭无泪,摊上这种主子,她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纪衡用下巴轻轻磨蹭着田七的颈窝,突然叫她:“田七。”
“奴才在。”
“你总说喜欢朕,到底有多喜欢?”
“皇上,不如您把钱还给奴才,奴才就告诉您?”
“算了,朕不想听。”听了怕是要失望。
“那……奴才可以告退了吗?”
“亲我一下。”
经历过更重口的事情之后,田七再做这种小事就显得毫无压力,她踮起脚在纪衡的唇上轻啄了一下,不等纪衡开口,便匆匆跑开。
纪衡抬起手指轻轻按在自己唇上,若有所思。自从两人之间发生了那种事,田七就总躲着他,他看得出来,这躲避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惧怕。纪衡摇头苦笑,他在田七面前已经够好脾气的了,这小变态到底怕他哪里?
而且,两人的关系已经那么亲密了……
有些事情尝过之后不是满足,而是渴望更多。自那天之后,纪衡的心里就像开了道口子,怎么也填不满。他已经不仅仅满足于两人之间的接吻抚摸,以及那种欢好。他想要,想要田七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地说一句喜欢他,而不是敷衍地打着哈哈。
纪衡觉得自己这点要求真的不过分,可是田七却越来越怕他……
他有一种无处着力的沮丧感。这感觉,即便经历那些生死攸关的风雨时,都不曾有过,可是现在面对这样一个人,他却没了办法。
想到自己刚才似乎又把小变态吓到了,或是气到了,纪衡有点懊恼,想追出去看看他。
田七跑得很快,纪衡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他。此时外面暮色沉沉,太阳已经被地平线吞噬,晚霞也散去颜色,像是美人脸上隔过夜的残脂淡粉。整个紫禁城沉浸在这苍茫暮色之中,如一头沉沉欲睡的巨兽。
纪衡看到田七的背影,想快步上前,然而他很快发现,尾随田七的不止他一人。
田七并未发觉身后之人,她一边走路一边在心内腹诽纪衡。玩弄太监是生活作风问题,偷东西那就是人品问题了。这皇帝真是从里到外都坏透了,她要是个言官,一定写个万言奏章,把这皇帝骂得体无完肤。
正在脑子里构想皇上被骂时候的憋屈样,田七冷不防被人碰了一下,她以为她挡了谁的路了,便往旁边让了让,不想一个人走上来和她并肩而行,对田七笑道:“哟,田公公,是你呀?真不好意思,天儿黑,我这没好好看路,没撞到你吧?”
田七一看,此人是邀月宫的竹翠。这竹翠长得一点儿也不似她的名字那样消瘦,前凸后翘的,像个畸形的大水萝卜,胸脯因为太大,走路时总是一颠一颠的,田七看着都替她累得慌。
自从上次在皇上面前告了康妃的状,田七便不愿和邀月宫的人过多来往,因此这会儿竹翠热络地来搭话,她只淡淡地客气了两句,放缓脚步想等竹翠先走。
然而竹翠却同样放缓脚步,跟她聊起了天。
田七不知道,竹翠今儿是带着任务来的。康妃这是要跟田七卯上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既然钱财不管用,那就来美色。也亏得她想出这种办法,对着一个太监玩美人计。不过这也情有可原,因为田七那宝贝师父就是个出了名的好色之徒,田公公被这师父教导七年,总归会沾惹上一星半点吧。太监们的口味都很重,喜欢身条饱满的,摸起来越刺激越好。竹翠就是他们的女神。这个竹翠本来有个相好,去年死了,现在康妃派她来勾引田公公。说实话,竹翠也有自己的小九九,首先田公公是御前红人,跟了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其次,全皇宫的太监们加起来,也没田公公长得好,这样的人物总也配得起她。
于是竹翠兴冲冲地来执行任务了。她踌躇满志,想把田公公弄到手,反正弄不到手也没关系,在皇宫,调戏太监又不犯法。
田七不想跟竹翠聊天。她也没接收到竹翠话中的暧昧之意。就连男人对她的示好,她都咂不出滋味来,更何况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可是田七越没反应,竹翠越想撩拨他,她突然扯住田七的胳膊:“田公公,我有一个大秘密要与你说。”
“我不想听。”
“……”竹翠只好诌道,“康妃想要害你。”
这个必须听。田七于是被竹翠拉到了一个僻静处,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然而竹翠没有与他说什么大秘密,她挺着胸脯若有若无地蹭着田七的手臂,笑道:“田公公,你觉得我怎么样?”
田七被那大胸脯拱了两下,躲又躲不开,于是看着那两堆山峰,皱眉说道:“你这里挺大的。”
太上道了!田公公突然奔放起来,竹翠顿觉不好意思,掩着脸娇笑。
“你走路不累吗?”田七真的很好奇这个问题。她自己的胸比竹翠小至少两圈,每天都要累死了。
“田公公……”竹翠刚想邀请田公公试一试手感,不想却冷不丁听到一声厉喝:
“大胆!”
两人均吓了一跳,从假山后面出来,看到立在路边的皇上,连忙跪下。天色更加昏暗,皇上的表情看不太清楚,但是田七就觉得他现在面目一定很狰狞。
“来人。”纪衡高声叫道,立刻有附近的太监跑过来垂首听候吩咐。
“把这下流无耻淫乱后宫的奴才拖下去,杖毙。”
下流无耻淫乱后宫什么的,田七听得不明不白,但是“杖毙”绝对听懂了。她一下子有点发蒙,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要死了?
几个小太监连忙过来把两个人按住,田七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然而就在此时,异变突起,纪衡把正在握着的一块凉沁沁的手玉飞出去,击倒田七身旁的一个太监:“谁说要拿他!”
另一个也连忙放开田七,几个人共同拖着竹翠迅速离开。竹翠此刻已经吓傻了,连求饶都忘记,就这么直愣愣地睁着大眼睛被拖了下去。
田七虽逃过一劫,却也是浑身虚脱。
纪衡屏退旁人,走到田七面前,低头看他,声音轻柔得像是风一吹就能散:“吓到你了吗?”
田七:“……”你该问吓死我了吗……
她想明白皇上为什么说她“淫乱后宫”了——他怀疑她和竹翠背着人那个啥。具体细节田七讲不清楚,但总之她们就是在做“淫乱”的事情。
田七顿觉冤枉:“皇上,奴才并不曾和竹翠有什么沾惹。”
幸亏你没有,纪衡鼻端发出一声轻哼,听着像是生气,但声音却是有些轻快:“起来,想跪到天黑吗?”
田七抬头望了望,其实天已经擦黑了。她站起身,刚要再说几句讨巧的话,却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女人痛苦的哀叫。
是他们在对竹翠行刑。大概是为了让皇上满意,这帮人故意选了个就近的位置,好让皇上听一听竹翠的惨叫。
田七听着挺不忍心的,竹翠也是遭了无妄之灾,还跟她有关系。田七虽然和竹翠不熟,可她要是死了,她也会过意不去,再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
“皇上,既然我们都是冤枉的,不如把她放了吧?”田七试探着建议。
“怎么,你心疼?”
“不是,奴才觉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太后娘娘是信佛向善之人,您今儿饶了竹翠一命,太后她老人家若是知道了,必会为您高兴。”
这宫女是康妃的人,这也是纪衡刚才一路偷听才知道的。他若是收拾康妃的人,母后大概会不高兴,这小变态自然也想到这一点,所以故意把太后抬出来。纪衡想到这里又有些生气,既气田七太聪明,又气他为了救一个宫女而用太后压他。
“她胆敢勾引你,就是该死。”纪衡冷冷说道。
田七本来想辩解一下竹翠没勾引她,但现在皇上生气,她若是跟他对着说,必然导致他更生气,于是只说道:“她不过是闹着玩罢了,我又不喜欢女人,就算勾引又怎样?”
这话终于有点取悦了皇上,他于是缓缓出了口气,轻声问道:“那你喜欢谁?”
很显然他想听到的答案就是那一个字。田七红了脸低下头,总也说不出口,但是耳旁听着竹翠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她终于鼓足勇气,小声说道:“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简单又轻柔,却像一把重锤猛烈地敲打着纪衡的心脏。他强忍着把田七拉进怀里的冲动,说道:“记住你说的话。”
田七点了一下头,又问道:“那竹翠……”
纪衡知道田七心软,便又扬声叫来一个太监,吩咐道:“去告诉行刑的人,打足了四十板子就收手,不管是死是活都不用继续了。”
太监领旨下去,田七松了口气。虽然这倒霉的竹翠依然要挨顿痛打,但总归是不用丢掉性命了。
第19章 调查档案
邀月宫里,竹翠脸色惨白地被抬了回来。
要是一般瘦弱点的宫女挨上四十板子,弄不好就去见阎王了。不过竹翠有着先天的挨打优势。她臀部挺翘,弹性极佳,防震效果特别好,被打屁股时板子的力道能得到更有效的缓冲,于是对身体的伤害就最大限度地降低了。
所以竹翠挨了打,不仅无性命之虞,她还有力气喊疼。康妃让大夫帮她匆匆诊治一番,便问起到底怎么回事。
竹翠到现在依然相信田公公对她有意,因此只把问题推到皇上的突然出现上。并且告诉康妃,皇上龙颜大怒,一开始说要打死她,后来也不知怎的,又改口只打了四十板子。
康妃一听,暗道不妙。宫女和太监之间的勾当,虽不是什么光彩事,但罪不至死,皇上之所以一气之下要杖毙竹翠,却对田七不闻不问,那一定是在生气竹翠勾搭乾清宫的人。
打竹翠板子,是皇上给她康妃的警告,告诉她不许暗中收买他身边的人。
康妃不觉得自己这事儿做错了。她只是觉得倒霉,怎么就偏偏让皇上给撞见了呢。若不是皇上刚好在场,这事儿就成了。
再看看竹翠疼得煞白的一张脸,康妃心中不快,数落道:“你也真是的,行事时怎么不小心些,连皇上都看不到?”
竹翠有些委屈地解释道:“娘娘,那时候天都快黑了,奴婢和田公公躲在假山后面,来往的宫女太监谁都没有注意到,真不知道皇上是如何发现的。”
康妃还欲说话,这时,外面有人来报,说太后娘娘请康妃过慈宁宫问话。康妃知道大概是太后听说了今天发生的事,要听她解释,于是丢开竹翠,匆匆赶去了慈宁宫。
这个晚上,注定有许多人要受到皮肉之苦。被伤害的包括皇上的蛋蛋、竹翠的屁股,以及康妃娘娘的脸。
啪!
康妃一下被打蒙了,脑袋不自觉地随着对方手掌的力道偏向一边,她捂着脸,回过神来,转回头又惊又怕地看着太后,这个平时把她当女儿疼的姨母。
太后气得嘴唇直哆嗦,抖着手指直指康妃的鼻子:“你气死我了,你气死我了!”她太过生气,一时不断地重复这句话。
康妃捂着脸跪在太后脚边:“姨母,孩儿知错!”
太后由她的贴身宫女扶着,颤颤巍巍地坐下来,悠悠长叹道:“我以前当你是个机灵的,虽做过一些傻事,也只是年纪轻没经历,如今看来,实在是我识人不清。你但凡有你母亲十分之一的聪明,咱们娘儿俩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处境。”
康妃听她说得如此决绝,顿时满面羞惭,膝行至太后跟前,扶着她的膝盖说道:“姨母,我知道我拙笨,丢了姨母和母亲的脸,对不住姨母素日的疼爱照拂。就请姨母看在我母亲的面上,指点一二,从今往后您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绝不敢有半点违逆。”
太后没有答话,只呆呆地叹了口气。
后宫里的门门道道,哪里是教就能教会的?皇上身边的人,谁不想讨好?可到现在为止有哪一个像康妃这样贸然出手的?儿子敏感多疑得厉害,就连她这当娘的,也从不往乾清宫塞人,以免母子之间有什么龃龉。各宫妃子也只敢把讨好放在明面上,就这样都还小心着,送出去的东西人家不想收就不收,一点儿辙没有。康妃倒好,公然指使宫女去勾引皇上身边的太监。这不是上赶着去找死吗!衡儿怎么可能容忍自己身边的人去跟旁人一条心?没杖毙那个宫女真真儿是给康妃留情面了。
太后现在气得心肝肺一块儿疼。她知道康妃不成器,但是没想到如此不成器,不成器到调教都调教不过来。这人就是表面一层油光水亮的聪明,其实内里全是糨糊。怎么就糊涂成这样呢?
她怎么就没早点发现呢?太后十分后悔。现在皇后之位空缺,后宫女人谁不对那位置虎视眈眈?德妃和顺妃这两个,别看表面装得贤良淑德孝顺无比,其实都是一肚子心计,颇似死去的那个贵妃。太后这辈子看过太多心计,她实在怕了,她怕她的儿子被人辖制,她怕她的如意被人算计。儿子和孙子,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为了他们,她必须选一个可靠的人待在那个位置上。可是放眼整个后宫,就找不出一个可靠的,要么是聪明过了头,要么是笨透了壳,更甚者,心怀叵测,手段阴毒。
康妃的身份本来是最适合的。她和她同气连枝,总归更让人放心一些,却没料到她是如此让人失望。
人生最可怕的永远不是你的对手有多强大,而是你三番四次地被自己人拖后腿。太后低头看着跪在她身边哭得两眼发红的康妃,心想,这孩子说甜言蜜语倒是有一套。
然而她是再也不能被那三两句好话迷惑了。
纪衡饶了竹翠,却没饶康妃。第二天,圣旨下到邀月宫,盛安怀展开圣旨声情并茂地把康妃骂了一顿,大意是邀月宫的奴才轻佻孟浪,由此可见当主子的是个什么货色,所以皇上下令把康妃降为康婕妤,并且罚俸三个月。
从妃到婕妤,只降了一等,纪衡觉得这个惩罚轻了,他是为了照顾母后的面子。然而这一级的差别,却也是一个巨大的鸿沟:康婕妤暂时就没资格巴望后位了。
纪衡以为母后会再次为康婕妤求情,却没料到,她老人家对此事只字未提。纪衡主动跟她说了,她也只说你自己看着办。
如此甚好。
不过太后娘娘对某一件事很不放心:“衡儿,你自己说说,你有多少天没翻牌子了?”
纪衡很不自在,“母后,您总为朕操心这种事情,实在令孩儿诚惶诚恐。”
纪衡心思一转,便想好了糊弄母后的说辞:“母后,朕跟您老实交代吧,由于前些天后宫之中不太平,朕今年又连着失去两个龙种,所以就找张道成算了一卦。他说朕今年家宅不太平,给朕出了个破解之法。这方法倒不算难,就是得九九八十一天不能近女色。”
张道成就是曾经被纪衡请过来解决田七八字问题的那个老道,这老头算卦的水平先不论,反正口才十分了得,太后对他很是信服。
果然,太后听到纪衡如此说,便信了,又抱怨道:“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和我说?”
“这不是怕您担心吗?”
于是太后又仔细询问了一番张天师详细的说辞以及破解之法,纪衡硬着头皮胡扯了一通,好在太后对张天师已经到了无条件相信的地步,纪衡说什么她都信。
因此太后便不过问纪衡翻牌子的问题。纪衡为了做得真切,还又把张道成宣进了宫,陪太后聊天。当然,他提前用钱打点好这老道,让他说什么就说什么。张道成收了钱,把事儿办得滴水不漏。不仅如此,他还跟太后说了,考虑到皇上身上带着龙气,一举一动关乎天下苍生,所以算起卦来也比常人复杂,这八十一天未必够用,要等到皇上进行完之后看效果,再做定论。
太后深信不疑。从此之后,她就在慈宁宫花厅里挂了一幅太上老君的图画。厅内本来已经有一幅观音送子图,现在观音娘娘对面又多了一位太上老君。这两位神仙一个坐莲花,一个骑青牛,一个托净瓶,一个执拂尘,一个面目慈悲,一个鹤发童颜,一僧一道在一室之内相处得分外和谐。这花厅本是平常时候太后会客之所,皇帝和妃子们的请安都在此处。六宫妃嫔们每天来慈宁宫花厅给太后请安时,总要看着观音娘娘怀里抱着个胖娃娃对着太上老君笑得意味深长,那感觉真是说不出地诡异。
张道士做的事让纪衡很满意,他打算好好赏一赏这牛鼻子,又不愿做得太高调,怕太后怀疑,于是暗地里派田七出宫去三清观给他送钱。
当然了,派田七去也是别有用意,纪衡希望田七能够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田七怀里揣着好多钱,极其地不想把它们掏出来,因此也不急着办差使,而是在观里上了个香。
京城里笃信张道成的人不在少数,这三清观香火十分旺盛。田七上完香,看到有人求符,她便也想求一个平安符。不是给自己,而是给如意。如意最近吃错了东西,肚子疼,小家伙眼泪汪汪地捂着肚子喊疼的样子忒可怜。
一个平安符一百钱,但前提是你得先在三清天尊的塑像面前磕够二百个头,才有资格花一百个钱买这个符。要是嫌价钱贵也没关系,一百个头折十钱,磕一千多个头,这符就白送你了。
张道成把事情做得很绝,专门派了四个小道士来监督香客们磕头,还一五一十地帮大家数数。
田七磕够了二百个头,脑袋晕晕乎乎的,买了平安符,又一想,王猛的太医院考试就要开始了,不如给他弄个高中符;再又一想,郑少封和唐天远不也要考试了嘛,同样需要高中符;紧接着想到她师父,给他的弄个桃花符吧;她自己也要弄个招财符嘛……要不再给皇上弄个护身符,上次不是受伤了嘛……
田七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她要把这些符都弄到,保守估计得磕一千二百个头,她的脑袋非磕成开口石榴不可。于是田七问那散符的小道士:“一个头也不想磕,怎么办?”
小道士很鄙夷地翻了个白眼:“不想磕头就花钱,一两银子一个符。”
田七不禁咬牙暗骂,这老牛鼻子真会想钱。她掏出几块碎银子,想买六个符,跟小道士讨价还价半天,小道士死活不松口,田七又想让他饶给她一个,小道士快被烦死了,终于又饶给田七一个护身符。
田七心满意足,揣着一堆符要走,小道士却叫住了她:“别走,花五两银子以上能抽奖。”
“啊???”田七觉得很新鲜,“什么意思?”
小道士简单给她解释了一下,田七一听就明白了。这根本就是张道成为了促进大家花钱而使的鬼把戏。这老小子会测字,但是对外一天只测三个字,且这三个字是通过抽奖的方式产生的,香客们花五两银子以上就有参与抽奖的资格。
田七觉得人民群众的眼光一定是雪亮的,一定不会被老牛鼻子蒙蔽,但是她很快就发现,心甘情愿被蒙蔽的人很多,她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只得捏着根竹签挤在树荫底下,等待揭奖。
揭奖是由张道成亲自来抽的,他每天定时定点出现在这里三次,每次只抽一个。他的意思是,即便测字,也要讲究个缘分。田七听了直龇牙:“缘分”是佛家的说法,这老道士真好意思拿来用。
她站在树荫底下,漫不经心地把手里的签子向空中一下一下抛着玩,抛了两下没接住,竹签啪地落在地上,新制的浅黄色竹签仰躺着,上面用黑色毛笔写着三个蝇头小字:六十八。
这时,棚子下一个小道士举着竹签高喊着:“师父抽到的是六十八号,哪一位施主的竹签是六十八号,请随我前来。”
田七捡起竹签,稀里糊涂地跟着小道士来到张道成的会客厅。
张道成见到田七,哈哈一笑,摸着胡子说道:“原来是田公公,我与你果然有缘。”说着便与田七寒暄了一阵。
“田公公今儿是想问人,还是问事?”张道成递给她纸笔,“先写一个字吧。”
田七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于是在白纸上写了个“季”字:“我问人。”
张道成把那字拉到面前看了一会儿,说道:“‘子’代表人,‘木’代表生机,但是人的生机之上多了一笔,就像一把刀,斩断生气。田公公,我说了你莫怪,你问的人,怕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田七惊讶地看着张道成。
张道成又摸了摸胡子:“怎么,被我言中了?”
田七不承认也不否认,而是说道:“你再给我测一个。”
张道成摇头:“我一次只能测一个,若是再测,怕就不准了。”
田七却不依:“那么还是这个字便罢,我要问另一件事。”
“你问什么?”
“问一物。你若果真神算,定能猜出我要问的是什么。”
张道成只好又看着那个字,沉吟半晌,说道:“‘禾’长在土上,‘子’在‘禾’之下,也就在土之下,这说明你问的东西也在土之下……你不会是想找一把枯骨吧?”
田七惊得跌坐在椅子上:“你、你是如何得知?”
张道成又摆起高深莫测的表情,点了点那张纸:“是你告诉我的。”
田七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要找的不是一把枯骨,而是三把枯骨。”
“伯仲叔季,‘季’在排行中代表‘四’,你说要找三个人的尸骨,算上你正好是一家四口。他们,不会是你的亲人吧?”
田七眼圈发红,声音带了些许哽咽:“那么,你能算出他们现在埋骨何处吗?”
张道成见自己猜中了,也有些伤感,摇头叹道:“我算不出。但你既然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想必他们遭的是无妄之灾,既是无妄之灾,大概是死在何处,便埋在何处吧。”
田七忍不住哭了出来:“我找过了,找不到!”
张道成只好把田七宽慰一番,又说道:“你先不要想这些事吧,我看你印堂发黑,大概最近要倒霉了,切记谨慎行事。”
田七渐渐止了哭声,问道:“我已经够倒霉的了……这次会倒个什么花样,能破解吗?”
“能是能,但这次破解了,下次肯定倒更大的霉,我劝你还是听天由命吧。”
田七便也不以为意,她终于想起自己的正经差事,于是把钱给了张道成,临走之时叮嘱张道成,不要把今日之事泄露出去。
张道成自然不会泄露顾客的隐私,他这点职业操守还是有的。
从三清观出来,田七去了八方食客。郑少封考前焦虑,很想念田七和纪征,便又把京城四公子纠集在一处。田七到的时候,另外三人已经在等她。她此刻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看到郑少封和唐天远,便掏出自己刚才求的那一把符,拣出两个高中符给了他们。
郑少封很高兴,连忙挂在了脖子上,符袋塞进衣领,紧紧贴着胸口。越是读书不好的人,在临近考试时越缺乏安全感,也就越需要通过一些别的途径来寻求安慰。
唐天远道了谢,本想把高中符置于袖中,但是看到郑少封那样郑重对待,他也就不好意思敷衍,也挂在了脖子上。自从知道了田七是个太监,唐天远再次面对他时总是感到同情和遗憾,又怕自己无意间的言行举止会触到对方的伤心处,因此格外小心翼翼。
并且,他爹唐若龄也嘱咐过他,要好好跟田七来往。前两天唐若龄听了田七的建议,指挥手底下的小弟写了好几本奏章,说朝中有些官员对宁王爷不够尊敬,借此直接对孙从瑞及其若干小弟展开了批评。说实话,孙从瑞确实对宁王不够尊敬。就因为过去那点事儿,大家伙都以为皇上讨厌忌惮宁王,因此也不大接近宁王。宁王手中又无权,性格也温吞,文武大臣虽表面上不会对他趾高气扬,但也总归不会谨小慎微严格遵守礼法地去对待他就是了。孙从瑞还是个沽名钓誉的,更不可能讨好宁王,又希望通过对宁王的鄙视来获取“不畏权贵”的美名,与此同时得到皇上的嘉奖,多么两全其美的策略。
但这次孙从瑞没有摸对皇上的脉,且有点聪明过头。帝王之家虽然手足相残很常见,但在确保自己地位不受威胁的情况下,当皇帝的还是很注重亲情的。宁王爷再不好,那也是皇上的亲弟弟,你敢对皇上的亲弟弟无礼,到底是几个意思?再者说,皇上也是好面子的人,也喜欢被人说兄友弟恭、家宅和睦可为天下表率,啥啥的。从这一点出发,他和他兄弟过去那点不和更应该被掩盖,而不是被放大。某些官员倒好,踩着兄弟二人的关系博自己的政治前途,这就变相离间了他们亲兄弟,你说,皇上能高兴吗?
皇上不高兴,很不高兴,抓了几个反面典型,贬官到了云南。孙从瑞身为礼部尚书,却自己不顾礼法,也被皇上呵斥了。唐若龄就通过这样的方式戳了皇上的心窝,全了皇上的面子,同时结交了宁王爷,一举两得,甚妙甚妙。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唐若龄下定决心把田七绑在了他的船上。很久之后当唐若龄得知田七的真实身份,禁不住感慨,直叹命运的妙不可言。
闲话休提,且说眼前。纪征看到田七掏出好多符,另外两个人都有,单没有他的,便有些失落,眼巴巴地看着田七要把剩下的一堆符收回去。
纪征的眼神让田七很是无语。这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何至于如此落寞又渴望?虽如此想着,田七还是从中挑出一个护身符,给了纪征。
纪征如获至宝,连忙也挂到了脖子上。
几人便坐着吃饭聊天。纪征看出田七的别扭,心中自然知道是为什么,然而表面不动声色,甚至装出一丝疑惑,终于决定把田七叫到外面,要求他“把话说明白”。
田七有些别扭:“你自己做过什么,你不知道吗?”
纪征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演技十分深厚,他茫然又委屈地看着田七:“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避如蛇蝎,不如你直说了,让我死也能死个明白。”
看来他是真不记得了,田七心想,便答道:“你那次喝醉了,说了些疯话,做了些……不好的事。”想到那次被纪征醉后轻薄,田七又忍不住脸有点红。
纪征看着她漂亮的脸蛋染上一层红晕,像是一只可口的桃子,他有些心动,十分想捏一捏或是干脆咬上一口,当然了,表面还要装镇定:“原来是我酒后失言失德,真是该死。我这里给你赔不是了,希望田兄弟大人不计小人过,莫要和我这醉鬼一般见识。”说着,抱着拳深深地给田七鞠了一躬。
他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田七也不好意思矫情什么,反正他是喝醉了,又不是故意轻薄她。于是田七扶了他一把:“别这样,我可当不得。”
纪征直起身:“那你以后不要躲我了,好吗?”
田七点了点头。
两人把话说开,便又回到饭桌上。田七解了心内一个疙瘩,这一顿饭吃得还算畅快。纪征表面上和大家说说笑笑,心内却在盘算着,怎样最安全有效地把田七弄出宫。
他实在忍不下去了。
田七回到乾清宫,正好如意也在,小家伙正在他父皇书房里玩。他昨天肚子疼,今儿好了些,便不肯吃药。奶娘往药里加了好多糖,哄着他喝,结果他喝一口吐一口。奶娘没办法了,只好搬出田七来:“田七说了,你若不好好喝药,他就不陪你玩了。”
这一招果然管用,如意老老实实地喝了药,转头就来乾清宫找田七邀功。
可惜田七竟然不在。如意坐在他父皇的书房里,翻着一本图绘本,隔一会儿就问一遍:“田七呢?”
纪衡不胜其烦。最可恶的是,他竟然也有点想那小变态。真是的,才离开一天而已。
“你想田七?”纪衡问儿子。
如意点点头。
“朕也想他。”纪衡叹了口气。
如意有些奇怪:“你想他做什么?他又不陪你玩。”
纪衡心想,他当然陪我玩,他陪我玩的东西,说出来吓死你。于是他在儿子面前竟然有了一点儿很不要脸的优越感:你以为田七跟你好,其实他跟我最好……
田七来找皇上复命时,那父子俩还在重复进行这种毫无营养的对话。如意一看到田七走进来,高兴地说道:“田七,我吃药啦!”
田七笑道:“真的吗?殿下不愧是殿下,真厉害。”
如意严肃地点了点头:“那当然。我是一个大气胖胖的人。”
他爹不留情面地插口道:“你已经够胖了。”
田七知道如意是什么意思,因为那个词还是她教给如意的:“殿下,那不是胖胖,那是磅礴——大气磅礴。”
如意有点不好意思:“哦。”
纪衡就喜欢看田七和如意在一处说话。虽然这俩小笨蛋凑一块说的话多半时候没什么水准,但偏偏就能像一股春风一样,无论纪衡心头笼罩着什么阴霾,都能被这股春风一下吹散。这会儿看到儿子犯错,他还很不厚道地加了一脚:“真笨。”
如意瘪着嘴,很不服气:“我不笨,我四岁都不尿床了。”自从父皇严令禁止他说那件事,他就自行领悟了另一种表达方式。这种方式,我们通常称之为反讽。
田七看到皇上要生气,连忙岔开话题,掏出那一把符,从里面挑出平安符拿给如意:“戴了这个就不尿床……不是,就不肚子疼了。”田七说错了话,急得差一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
如意接过来,让田七给他戴上。
田七给如意戴上了,偷眼看到皇上脸色没变好,她于是又挑出护身符,双手捧给纪衡:“皇上,这是奴才在三清观给您求来的,可以保佑您身体康健,您若不嫌弃,就请笑纳。”
纪衡怎么可能嫌弃?他觉得心头暖暖的,甜甜的,接过来那护身符,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田七。
如意坐在田七的斜后方,看不到他父皇在做什么。
田七被纪衡看得脸上一阵燥热不安。她垂着手,想退下去,不承想皇上却突然抓着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田七快紧张死了。
纪衡把那护身符贴在唇边轻轻吻着,目光却一直不离田七的脸,直到把小变态看得脸上火热一片,他才放手,压低声音说道:“晚上过来。”
田七当然明白这话的意思。
第20章 秘密初现
王猛要考试了,这小子有点紧张,作为他“最好的朋友”,田七义无反顾地陪他去了考试现场,通过围观的方式给他鼓气助威。
为此,她还专门去找盛安怀请假,因为太医院的考试是在上午。盛安怀知道田七和皇上之间的奸情,自然不敢贸然给她批假,只让她去回禀皇上。
纪衡一问,原来是陪朋友考试,小变态还挺讲义气,于是挥手让她去了。田七临走的时候纪衡还告诉他,如果他那朋友通过了考试,可以带到御前来看一看。
这真是天大的恩典。太医院里的大夫不少,但只有医术最高明的那三两个才有资格给皇上看病。王猛来了乾清宫未必有机会摸一摸皇上的龙脉,但是能往御前凑一两回,本身也算是一种了不得的资历了。
田七在太医院的知名度很高,基本上大家都认识他,今天看到田公公来,大家伙以为皇上需要大夫,但是田七却摆摆手,指着备考的那一群人说道:“皇上让我来关照一个人。王猛,你过来。”
王猛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去,由田七领着引荐给太医院几个有头有脸的老家伙。众人一看,这小大夫年纪轻轻,形容消瘦,目光躲闪,局促不安,一时以为他是托了关系前来,不免有些轻视之意。不过,既然是皇上点名要关照的,说明这人后台硬,几个太医窃窃私语地商量了一会儿,不知道留还是不留。当然了,他们这种争论的前提完全是建立在“王猛医术太差”这个前提之上。最后没讨论出结果,只好先等考试完再说。
考试分辨药、开方、行针、治病四个环节。前三个是基本的考试,最后一个是给真正的病人治病。田七不懂这些,但是他懂考官们的表情。看着那些老家伙一个个跟惊吓过度似的,田七就觉得那一定是因为王猛震慑到他们了。
是呗,别人辨药是用眼睛看,王猛是闭着眼睛用鼻子闻,理由是习惯了,他闻过之后不仅能说出这是什么药,还能根据药的气味强弱清新与否来推断其年份药力;别人行针用中号孔洞的铜人,王猛却主动选了最小孔的——理由依然是他用习惯了,银针和小孔几乎一样粗细,结果王猛完全无视这些,一扎一个准;别人开方子时按照病症写药方,王猛非要多事询问清楚得病的是什么样的人,才肯下笔……
到了最后的治病环节。大概是由于被王猛欺负狠了,考官们给别人安排的病人都是普通的,稍微有点难度的,而分给王猛的,是个疯子。
这疯子自称是“黄黄”,喜欢喝生鸡血,被带出来的时候嘴上还沾着鸡毛。
田七不禁为王猛抱不平,虽然这小子确实不讨喜,但也不至于如此为难人家吧,疯病要怎么治?
王猛让人把这疯子绑了起来,扒开他的衣服,跟他聊起了天。左一个“黄黄”,右一个“黄黄”,叫得特别亲切。
田七:“……”
好嘛,又疯了一个。
她不懂,有人懂。太医院令林大越是识货的,眼看着王猛一边跟疯子聊着天,一边持针缓缓刺入那疯子的人中穴,林大越说道:“这是鬼门十三针?”
王猛把这一针下稳了,这才朝林大越点点头说道:“是。”
鬼门十三针是医家玄技,治疗百邪癫狂有奇效,但这种针法极难掌握,且用多了容易损阴德。
这时,那疯子果然比方才安静了一些,不再说胡话了,而是呆呆地睁大一双眼睛,两眼空洞。
王猛答完话,又拿起另一根针,向着疯子的少商穴刺去。
“停!”林大越从椅子上跳起来,制止了他,“你与他素不相识就为他下鬼门十三针,不怕断子绝孙吗?”
田七心想,他已经断子绝孙了。
王猛低着头,答道:“我想当太医。”
林大越神色缓和下来:“我收你做关门弟子可好?”
田七:“……”
事情转折得太快了,她有点跟不上节奏。
下午时候,田七带着王猛和他新拐来的师父林大越去找皇上复命。林大越是专门给皇上治病的,当着纪衡的面把王猛夸了夸,把田七又夸了夸,还着重强调了一下:“他会治神经病。”
纪衡听到田七把王猛夸成了一朵花,于是给了他一个面子,伸出胳膊来:“那你来给朕看看脉吧。”
王猛果然认真给皇上号起了脉,号完之后说了一堆特别专业的话,田七和纪衡都没听明白。林大越一个劲儿地给王猛使眼色让他打住,王猛却由于不自信,一直低着头,没接收到师父的警告。
纪衡打断王猛:“你直接说,朕到底有什么病。”
“皇上,您没有病,就是有点欲求不满。”
纪衡:“……”
田七:“……”
林大越:“……”
林大越有点后悔收这么个徒弟了。
纪衡最终没有处罚王猛,但也没有给他赏赐,赏了就承认自己欲求不满了,虽然他确实欲求不满……
纪衡考虑到自己在断袖这一领域的经验完全空白,为了到时候表现好一些,纪衡专门找了本关于龙阳招式的教科书,潜心研读。此书制作精美,图文并茂,画风细腻逼真,据说是断袖们不可错过的必读物。
皇帝陛下的读后感:这本书的催吐效果特别好。
纪衡真是看一页吐一页,看了几页,终于没有坚持太久,扔开了。
纪衡的心情很复杂。原来之前的断袖不断袖,那都是他的想当然,他不顾一切地决定一头扎进这个新奇的世界里,到头来却只能徘徊在门口,无法近前。不是不想去,实在是身体的本能不允许,如果强行提枪上阵,他到时候很可能提不起来……
可见他变态得还不够彻底,纪衡心想。他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惋惜。
这就奇怪了,他有些不解,他既然对这类事情如此反感,怎么就对田七产生那种欲念了呢?明明一开始就知道田七是个变态,他怎么还会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一起变态,甚至想要和他做那种恶心的事情?
纪衡闭着眼睛,回想了一遍自己对田七的种种幻想,不管是清晰的还是模糊的,不管是什么姿势,总之……全是女人。
可田七不是女人,他怎么就不是个女人呢?
他既然不是女人,怎么还能吸引到他呢?
既然被吸引了,怎么就不能变态到底呢……
纪衡扶着脑袋,痛苦地长吁短叹。他就像走进了一个怪圈,被人牵着鼻子来来回回地转,转半天也找不到出路。
田七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纪衡努力劝说自己,田七就是田七,是让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他喜欢田七就是喜欢田七,并不因为这小变态是男是女或是不男不女而喜欢与否,他就是喜欢这个人。
这么想着,纪衡稍微觉得好了一点儿。他现在理清了主次关系:喜欢田七是主要的,田七的性别是次要的。为了主要的,他要抛弃次要的。当然,现实问题还是要面对。所以从现在开始他要训练自己,做好充分的心理建设,争取早日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变态,以便能够和田七共度云雨。
其实光想一想就很痛苦……
算了,反正他都已经这样了,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让他抛弃小变态回头去睡后宫那些女人,他同样接受不了。
晚上田七回来,纪衡想到了自己那不可言说的痛苦,便把田七叫进卧室进行了一番亲切的交流。幸好幸好,至少在不脱衣服的情况下,田七于他来说还是魅力十足的。
田七现在已经可以毫无压力地把皇上的小兄弟当玩具玩了,反正皇上喜欢。玩过一遍之后,她问出了一直存在心间的一个疑惑:“皇上,您……您……会扒我的衣服吗?”这关系着她下一步的决定。
这话正好触动纪衡心事,他亲了亲田七,答道:“现在不行,乖乖等我。”
现在不行,就是以后有可能行……田七小心肝儿一抖:“那什么时候行?”
纪衡挺不好意思的,反问道:“你就那么欲求不满吗?”
田七老脸一红:“我不是……”
纪衡却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又扯过田七亲了亲,之后放他回去了。
躺在床上,纪衡其实有点苦恼。小变态那么盛情邀请他,他竟然不能做出回应,真是太不爷们了……
田七不会生气吧?纪衡有点担忧。
很快他的担忧成为现实,因为田七竟然不见了。
小变态上午的时候还在当值,下午出了趟宫,然后就没再回来。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情。
纪衡一开始以为田七在跟他赌气闹着玩,但总觉得以田七的性格做不出这样的事。
……他不会跑了吧?
纪衡想到此,心一下沉到了底。
田七做了她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从一个金子做的床上醒来,然后,看到了满屋堆的金银财宝。她从床上下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摸一摸帝王绿翡翠观音,抓一抓红宝石项链,那触感十分真实,真实到不像是在做梦。
田七最后停在一个一人多高的紫檀木架子上。这木架像是一个大书架,但上面不是书,而是码了一层又一层的大金元宝。她两眼冒光,口水泛滥,小心地一块一块地摸着金元宝,接着又拿起一块,放在口中咬了一下。考虑到自己反正在做梦,她也就不怕疼,用的力道很大。
“哎哟!”田七捂着腮帮子痛叫一声,眼泪几乎掉下来。
这梦做得也太真实了!
她把金元宝在身上擦了擦,擦掉上面的后水,然后又放了回去。
牙还在疼。
田七有一个很可怕的猜想:她真的是在做梦吗?
看看眼前金光闪闪的一切,再摸摸腮帮子……好像不是在做梦啊……
田七突然激动不已。她待在一屋子的钱里面!她连做梦都梦不到这么多钱!
可是这钱是谁的呀……
她顺着木架子摸金元宝玩,一边摸一边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郑少封和唐天远的乡试要进考场了,她过去送他们一下,送完之后去宝和店转了一圈,出来之后……出来之后……发生了什么?
她好像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再然后,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怎么会想不起来呢,田七百思不得其解,以为自己被神仙绑架了。正苦思冥想的时候,外面有人敲了一下门。不等田七答应,那人便推门走了进来。
田七一看到来人,更加疑惑:“王爷?”
纪征提着一个食盒走进来,他把食盒放在屋内一个青玉雕成的小圆桌上,朝田七笑了笑:“叫我阿征。”
田七走过去:“阿征,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又为什么会出现?”
纪征把食盒打开,端出里面的饭菜,还有一小壶果酒,和两个酒杯:“先吃饭。”他说着,拉着呆愣的田七坐在凳子上。
田七哪有胃口吃饭:“你先告诉我吧。”
纪征帮田七斟了酒,又在他碗内夹了两筷子菜,便等着田七来吃。
田七无奈,只好吃了一口菜:“现在能说了吧?”
“我说过我要帮你离开皇宫。”纪征答得很直接。
田七万没想到他把事情搞得神神秘秘的,答案就是这样简单,她有点无奈:“我到底是怎么来的?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说到这里其实有些对不住,我找了个会使催眠之法的江湖艺人,把你勾到这里来的。”当然,为了掩人耳目,总要曲折一些,不可能直接让田七大摇大摆地走进王府。
田七心里有点不是个滋味:“我知道你是好意,可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呢?”何况还是用催眠法,一想到自己竟然神志不清地跟着一个陌生人走,田七就觉得挺可怕的。
纪征仰脖喝了一杯酒,有点委屈地看着田七:“我没和你商量过?我次次和你商量,可你总是推搪,我实在没办法,才出此下策。”
田七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其实并不想离开皇宫,舍不得那些银钱?”纪征说着,指了指两人周围摆放的东西,“你看看这些东西,可入得了你的眼?你在皇宫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不是……”田七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一时又理不清头绪。
纪征咬着牙,仿佛是痛下决心一般,问道:“我问你,你知不知道皇兄想要对你做什么?”
“……”这个真不好回答。她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但她知道他已经做了什么。
“他想要轻薄你,非礼你,玩弄你,你明白吗?”纪征松了口气,总算说出来了。
田七当然明白,可是她真的说不出口这些,只好装不明白:“我没……”
纪征突然就有点烦躁,气势也一改平时的温和淡然,变得咄咄逼人:“没有什么?你敢说你没被他轻薄过,非礼过?”
田七:“……”
他凑近一些,盯着田七的眼睛:“还是说,你喜欢被他轻薄,被他非礼?”
田七低下头,红着脸答道:“他是皇上,他想要做什么,我又有什么办法?”
纪征却冷笑:“他要自甘堕落,你也自甘堕落?”
“我没有。”田七想也不想否认道。
“是吗?那为什么不愿离开皇宫?”
田七叹了口气,问题又绕回来了:“王爷,我跟你解释过很多次,我不是不想,我是……”
“是不想连累我,”纪征接过话来,“不过现在你已经在我王府上了,不想连累也连累了。”
田七便抬头向四周围打量了一下。除了金银财宝,这屋子没有过多的日常用具,墙上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通风的孔洞。她有些不解:“你王府怎么还有这样的房间?”
“这是我存放钱财的密室,你放心,这里很安全,皇兄便是把京城挖地三尺,也找不到你。”
田七听他如是说,又追问道:“皇上若是真想追拿我,大概总能寻到一些蛛丝马迹。万一他找到我怎么办?到时候岂不是再次连累你?”
纪征笑了笑:“我有办法把你请过来,自然就有办法不让他找到。再说,我已经找了和你身形相似的人,穿着和你一样的衣服,蒙着面纱出城去了。皇上若果真追查到底,也只能查出你是逃出皇宫。”
田七的心忽然悬了起来。
纪征又说道:“所以这几天要暂时委屈你住在此处,我会亲自照料你的衣食起居,等过些日子风头过去了,皇兄忘了这件事,你就能出来,到时候你想去哪里,我便陪你去哪里,怎样?”
田七心中的怪异正在逐渐放大,就像一个泡泡一样,胀大到一定程度,嘭的一下裂开,化为一堆细沫。她终于明白这种怪异感是怎么回事了:“王爷,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帮我逃出皇宫?”
纪征叹了口气:“不明白就不明白吧,你只需要记住,我是为你好。全天下的人,只有我对你最好。”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纪征苦笑一声,答道:“我没有爹,亲娘死了,哥哥是皇帝,我在王府茕茕一人,实在缺个知己。我引你为知己,希望两不相负,你再不懂,我也没办法了。你若觉得我不配做你的知己,请尽早告诉我,我这人识趣得紧,一定不再烦扰你。”
田七有些感动,第一次认真打量起纪征来。少年风流的模样,此时眉头挂了一些落寞,像是被秋风秋雨夹击过的松柏,虽零落,却又倔强。她不禁想到了自己,也是无父无母,亲情淡薄,独自一人在这世上飘零,像一只失群的雁,无处安乡心,无人诉衷肠,亦不知自己明日将何从何往。
想着想着,田七就有点同病相怜的感觉,恍恍惚惚地叹了口气。
纪征紧紧捏着酒杯的手指突然放松,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深夜,田七处在一室的金银财宝之间,失眠了。墙壁上一盏纯金打制的仙鹤烛台,栩栩如生的仙鹤仰着细颈,口内衔着一柄红烛。烛光本不耀眼,但是在黄澄澄的金子与五光十色的珠宝之间来回反射,登时使整个房间处在一片琉璃宝光之中,晃得人眼睛迷离不清,像是不小心闯进了玉皇大帝的缥缈神境,坠入了如来佛祖座前的五彩仙云之中。
田七坐在金子做的床上,心中也像是这五彩仙云一般,空空的,静静的,不喜也不悲。说来奇怪,要是以前有人告诉她,她会有朝一日醒来面对着一屋子的金银珠宝,她大概能笑上一整天。可是现在,她对着这些平时让她垂涎三尺的东西,竟然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雀跃。
大概是因为这些钱并不是她的吧。
其实她对钱也并无多么深刻的偏执,她喜欢钱,是因为她缺钱。
田七又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不是没想过出宫,但想不到的是她竟然以这种方式离开皇宫。纪征的做法很让她有些措手不及,江湖骗子的招式也让她有点反感,可是说到底,纪征也是好心为她。对着他,她总能捡回一些失散已久的温情,因此更不愿胡乱揣测他的好意。
可是,真的就这样离开皇宫了吗?离开那个她待了七年的地方,离开她的师父,离开她的朋友,离开如意,离开戴三山,离开……皇上。
皇上会怎样看待她的离去呢?会着急吗?会生气吗?
大概是会生气的吧。毕竟,她是主动“逃跑”的。然后,也许会派人追杀她吧,也许不会,反正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太监。
田七低头摸着那光滑的黄金床边。她在皇宫忙活了七年,偌大的紫禁城,几乎每一个角落,她都走过。但是,虽然她把七年的光阴放在紫禁城里,可是于紫禁城来说,她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小太监,是皇宫之中万千小太监中的一个。两千多个日夜对那座宫城来说也只是转瞬即逝,她会很快被替代,被遗忘,或者从未被记住。
这样一个小太监,皇上怎么可能在意,怎么可能为之生气呢?就算追杀,也不会坚持太久吧。
说句难听的,值不当。
想通了这一点,田七稍稍放下心来,可很快又有些失落。
皇上会想她吗?
应该不会吧。最多也就想一会儿。对她来说,皇上只有一个。可是对皇上来说,太监有千千万万个。
怎么会想到这些……
田七红着脸,不自在地玩着自己的袖子角。皇上的一言一笑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认真的,威严的,和蔼的,发着神经病的,耍着流氓的,以及一切正常的或是不正常的他。所有这一切拼成了一个完整的他,一个活生生的他,一个有血有肉有人情味的他。田七感觉很奇怪,以前天天对着皇上,觉得他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现在两人离得远了,她反倒觉得皇上并非那样遥远。他就好像是一尊塑像,看起来冰冷又神秘,可是触手一摸,是有体温的,皮肤下面的血管还在微微跳动。
想着她就要离开这样一个人,田七竟然有些不舍。皇上虽然偶尔做些令人发指的事情,但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一个人,至少比他爹强多了。
好吧,不舍归不舍,她又不想一辈子当太监。
可是皇上到底想不想她呀……
田七这一晚就在这样复杂的心情中辗转反侧,不知何时睡过去的,总之是纪征敲门时,她头昏脑涨地起来,感觉跟没睡也差不多。
纪征是来给她送早餐的。
田七有点不好意思:“我能先洗洗脸漱漱口吗?”
纪征拍了拍脑门:“对不起,是我昏了头了。你等一下。”说着出了门,他端着洗漱用具走进来时,看到田七正在叠被子。浅灰色的衣袍后面有一块深色的斑痕,看着竟像是血迹。
纪征有些疑惑:“你……”
田七却大惊失色地转头看他:“我没有!”
纪征有些奇怪,就算是受伤,怎么会伤到那种地方?再说了,从昨晚到现在,并没有旁人靠近此处,田七又是如何受伤?除非他自戕。他狐疑地看着田七:“到底怎么回事?”
田七红着脸,又惊又羞:“没没没没事,你能先出去一下吗?”
“你到底怎么了?”纪征想要上前。
“别过来!”
纪征见他吓成这样,只好先出去了。到了外面,被小凉风一吹,他就全明白了。
田七那头却是急得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那个东西竟然提前来了。她扯着自己的后袍子看了看,还是看到了自己万般不想看到的东西,纪征刚才一定也看到了,所以才会那样奇怪。她合着双手一个劲儿地念“阿弥陀佛”,希望纪征年纪小不通事,不会猜到这是什么。然而现实很快击碎了她那点指望,纪征派了个丫鬟前来伺候她,带着一套新衣服,还有一些……必需品。
田七羞得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不出来。
丫鬟很执着,坚持亲手帮田七伺候妥当,这才拿着弄脏了的衣服和被褥退了出去。
剩下田七一个人在屋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她知道月事这个东西,还是十岁那年偶尔听母亲和丫鬟聊天,她听不懂,便问母亲,当时母亲觉得女儿年纪也不小了,于是就告诉她了,还给她解释了很多东西。后来她进宫当了太监,也就把这事儿给忘了。直到那神奇的月事果然造访,她才想起来这种事,又怕旁人看到,一直谨小慎微。幸好这流血事件一般只持续一两天,且流的血又不多,田七小心着些,总不会被发现,反正这个东西总是在固定的时间造访。却没想到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它提前了好几天,导致她措手不及,早上叠被子时看到床上血迹,还在发蒙之时,纪征已经走进来,该看的不该看的全都看到了。
田七终于明白张道成所谓“倒霉”是什么意思了,她果然够倒霉!稀里糊涂地就来到这个地方,没准还背着杀身之祸,这也就罢了,可为什么会被一个男人看到那种东西?她无奈地仰天长叹,生怕一会儿纪征又来,她不知道怎样面对他。
有些事情千万不能想象,因为一想,就成真的了,尤其是坏事情。
纪征这次又来敲门,田七按着门死活不让他进来,纪征只好在门外温声哄她:“阿七,快开门,我有事情要与你说。”
我不想听……
“既然不开门,我在这里说也是一样的。你们女人……”
田七连忙把他放了进来。
纪征走进来时,脸也有些红。他虽害羞,但更多的是窃喜。他虽然可以为了田七去做断袖,但毕竟做个正常的男人更好。当然,关于田七为什么一下子成了女人,他还是备感困惑。
“你到底是谁?”纪征刚一坐下,便问道。
田七埋着头不敢看他:“你还是不要问了,问了于你也没好处。”
纪征见她不愿说,又问道:“那你为何要进宫?身为女儿身,又为何偏偏去当太监?”
“我进宫,是为了杀一个人。”
纪征惊讶道:“难道你想行刺皇上?”
“不是不是,”田七吓得连忙摇头,“我想杀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
“死了好几年了。”
“那为什么这么久都没离开皇宫?”
“一开始胆子小不敢,后来我怕自己出宫之后不好过活,所以想先在皇宫捞够些钱再走。再然后……就走不掉了……”田七说着,叹了口气。她现在无比后悔,自己应该在攒够三百多两银子的时候就装病离开,就因为贪财搭上宋昭仪,从此之后惹上了无数的麻烦。
纪征光是听听,就觉得她这些年的处境十分惊心:“你的身份,有没有被旁人发现过?”
“没有。”
“皇兄也不知道?”
田七摇了摇头。
纪征便无比庆幸地松了口气,说道:“幸好他不知道,若是知道了,你……”
田七肃穆接口:“我必死无疑。”
纪征听到她如此说,便不分辩,止住了口,安静地打量她。眼前人本来就长得好看,自从知道了她是女人,纪征就越看越觉得她好看。
田七被看得脸上又一阵燥热:“你想说什么?”
“你想过以后的打算吗?”
田七摇了摇头:“我家里人都没了,也不知道以后要去哪里。”钱还都被皇上偷走了。
“不如这样,我过些日子想出门游历一番,你若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出行,天南海北,山山水水地看个够,岂不快哉?”
田七觉得有些别扭。若是身为太监,和人出去玩也没什么,可是现在她在他面前做回了女孩子,两个非亲非故的男女在一起游山玩水,总觉得不太好意思。
纪征见她犹豫,失望地叹了口气,说道:“我一朝知道你的秘密,你反倒与我疏远了。早知道如此,我倒不如蒙在鼓里,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还可与你无拘无束地把酒谈欢。”
田七有点惭愧:“我不是这个意思……要不,过了这阵风头再说吧。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你放心,外面这几天平静得很,皇兄并未派人大肆搜查。”
田七放下心来,又有些淡淡的失落。
皇上果然不在意这种事情。
早知道她早就逃了。
唉。
皇上现在在干吗呢?
皇宫里。皇上现在没干吗,他只是快疯了而已。
(上册完)
第21章 失败的“绑架”
下册
第二十一章失败的“绑架”
皇上疯了。
这是盛安怀小心地观察了一天之后得出的结论。自从昨天田七没回来,皇上派下去打探的人回来禀报说田七很可能出城了之后,皇上就有点中邪的症状。他板着脸,面色平静,目光阴沉,虽一言不发,但周身总好像笼罩着一股你看不到,但是能感受到的阴森森的气息,像是来自九泉之下的索命无常。
这表情,这气质,配合着那时不时发出的咬牙切齿声,很有催魂夺命的功效。人间帝王一下成了人间阎王,你说谁受得了?御前的人都很会察言观色,此时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得皇上更不痛快,枉送了性命。
盛安怀虽大风大浪见多了,这时候也有点抗不住。主要是皇上如此明显地压抑,也不爆发,就好像一个在太阳底下暴晒的火药桶,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着了,实在让人很没有安全感,还不如龙颜震怒一下,乾清宫抖上三抖之后,大家也不用一直把心吊起来。
到了晚上,皇上的症状加重了,具体表现就是失眠。这一点从次日盛安怀把他叫起来上朝时,就可以看出来。皇上虽然一夜没睡,神色憔悴,但是两眼更亮了,亮得邪性,特别像是被黄大仙、白狐仙之类的脏东西给附上了。幸亏皇上没说胡话,他要是一说胡话,盛安怀一定会去太医院找王太医,据说那个新来的太医治邪狂之症特别有一套。
这一天秋高气爽,艳阳当天,乾清宫却像是黑云压阵,山雨欲来一般。幸好皇上心情不佳,不许别人往眼前凑,只留下了盛安怀伺候,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盛安怀:“……”
皇上又有了新的娱乐活动,那就是掰东西。这一活动通常会与凶狠的目光、咯咯吱吱的咬牙声一起出现。他已经掰断了两支笔,掰碎了一块玉佩,又拧断了一串翡翠佛珠,现在,他手中握着一个成窑五彩小茶杯,杯内有半杯未喝完的茶水,随着他细微的动作,晃晃悠悠,像是在昭示着小杯子的命悬一线。
盛安怀托着拂尘安静地立在一旁,安静得好像他根本不存在,皇上看到的只是一个幻影而已。盛安怀心里其实很奇怪,田七怎么会跑了呢?难道真的是因为受不了皇上的变态行为?可是这小子从前丝毫没有表现出反感,怎么突然就跑了呢?不过,盛安怀有点庆幸,幸好皇上还没疯透,知道派出去的人要低调,要不然就为了找田七,搅得满城风雨,到时候皇上玩弄太监的事情就被天下人都知道了。光是言官们的口水,就能一天给皇上洗一把脸。
盛安怀又看看皇上,难免有些同情,皇上还挺可怜的,当个变态也不容易啊。
看吧,皇上又在咬牙。
田七跑了。纪衡心想。那小变态跑了,跑得毫不犹豫,毫不留恋。纪衡从昨晚到现在,无数次想到这件事,每次想到,他都气得肝儿疼。他愤怒,失望,不甘,甚至有些怨恨。这些情绪纠缠在一起,揪得他心口疼。
他怎么就跑了,他怎么会舍得跑呢?他们……不是很好吗?他喜欢他,他也喜欢他,他为什么要跑?就因为他不肯脱他的衣服吗?
纪衡觉得这个理由太过扯淡,但是他想来想去,又实在想不出其他任何理由,能够使这小变态毫无征兆地突然消失。
但不管怎么说,他跑了。跑得无影无踪。纪衡发现,他不只是愤怒。小变态一走,他就像是被人在心尖上挖走了一块,也不是说多疼,就是空,空得让人发慌,总恨不得快一些把那人抓回来,好填满那空空的地方。那地方是留给他的,独属于他的,他不想要也得要,想走?没门!
纪衡无法容忍。无法容忍田七的离开,无法容忍失去他。
除此之外,他还很没出息地,有些担心。是啊,怎么会不担心?小变态傻兮兮的,万一被人骗了怎么办?长得那么好看,被外头的变态非礼了怎么办?又贪财,要是遇到打劫的,舍不得散财怎么办?
……
有些事情不能想,越想越觉得它能成真。纪衡的脑子里一瞬间跳出许多田七被欺负的画面,个顶个地凶残,于是他又急得两眼冒光,终于——
咔嚓。手中鸡蛋大小的小茶杯不堪重负,被他捏碎了。
小茶杯临阵亡时还不忘报复一下凶手,碎掉的瓷片扎进纪衡的手心,鲜血顺着洁白的内壁滑落下来,与桌上的残茶融在一起。
这可不得了,盛安怀吓了一跳,赶紧叫来了太医。
林大越是皇上御用的太医,不过他事情不算忙,因为皇上身体很好,鲜少生病,他来乾清宫的时候多数是来请平安脉。这回皇上手心被瓷片扎伤,算是顶大的事情了,他小心地为皇上包扎好伤口,又在一旁开了个药方。
纪衡无聊地看着太医开药方,他看到林大越在纸上写了“田七”两个字。
纪衡:“滚出去。”
林大越:“……”
林太医觉得田公公的建议是对的,皇上确实需要治一治脑子。田公公曾经暗示过他,皇上的神经偶尔会不正常,他还不信,现在看来……就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林大越背着小药箱满心委屈地出了乾清宫,找王猛商量对策去了。他这小徒弟很邪性,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身为一个太监,医术竟然那么高明。林大越心想,太监里要都是这种货色,那么太医院大可以解散了。
不过与此人医术形成强烈反差的,是这小徒弟的性格。林大越又想,太监里要都是这种货色,那么全天下的人都可以高枕无忧了。
林太医心思复杂地回了太医院不提。且说乾清宫里,纪衡赶走了太医,心情依然不爽,正好,外面有一拨人回来复命了。他一共派出去好几拨人,武艺高强一点儿的都出城追人去了,剩下的留在京城里,查探田七昨日的具体行踪。
纪衡从昨晚到现在,精神一直处于一种极度亢奋但又不太理智的状态,脑子里像是裹了一团蚕丝,使他总要绕着某几件最要命的事情转悠,走不出来,不能静下心来仔细思考。现在手上受伤,那种尖锐的疼痛反倒让他精神放松了一些,不再偏执地紧绷着,冷静地听着来人事无巨细地一一回复。
去了宝和店谈生意。
吃了烧饼、酸糕、驴打滚,喝了酸梅汤。
去了贡院。
再之后就不见了,然后出现在城门口,蒙着面出了城。由于最近京城并未严格盘查什么可疑人物,所以守城的人只当是他毁了容无脸见人,也就没让他摘下面纱。
除此之外,他并未去见什么特别的人。
纪衡现在脑子清楚了,冷静地听完了他们的陈述,仔细一沉吟,便找出了几个疑点,因此问道:“他去宝和店谈的是什么生意?买东西还是卖东西?钱财归了哪里?”
“回皇上,田公公是去收一件东西,钱是自己垫的,东西放在了宝和店,微臣把它取来了。”那人说着,袖出一块寿山石印章,双手呈上。
盛安怀把那印章拿到纪衡面前,纪衡捏着印章只看了一眼,又问道:“他买这东西花了多少钱?”
“回皇上,一共五十两。他还跟人说,他的钱都被坏人偷走了,只剩下这么多。”
纪衡无视掉后面那句话。他从这里就开始怀疑。一个人,尤其是一个贪财的人,想要离开,一定会想办法聚集自己所有的现钱,田七却反其道而行之,用仅剩的那点钱买了古董,还把古董放在宝和店,这说明什么?
说明田七根本未打算过离开!
这个想法让纪衡有些激动,田七也许不是主动出城的,不,他应该根本没出城,出城的那个肯定不是他,否则也不会戴着面纱!
也就是说,那小变态很可能被迫去了别的地方,他被绑架了!
想到这里,纪衡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他强行压下自己起伏的心绪,又问道:“他去贡院做什么?”
“是去送郑首辅家的三公子和唐大人的公子进乡试考场。”
纪衡点了点头,差一点儿忘了这个,小变态是所谓的“京城四公子”。
不过,在贡院门口是田七最后一次明确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内,所以贡院应该是一个关键的地点。京城四公子,出现了三个,那么另外一个呢?
“宁王是否也亲自去目送那二人入考场?”
“回皇上,宁王爷并未到场。”虽然没有直接问,但如果宁王爷到场了,他们盘问的时候不可能问不出来。
阿征游手好闲得很,他不是向来跟郑少封、唐天远几个有点交情吗?前几天唐若龄还指使人上奏章帮他说话,这次京城四公子缺一,实在不对劲。最合理的解释应该是阿征想把田七抢走,但又怕被人怀疑,所以避免和他出现在同一场合,殊不知,这种行为本身就容易引起怀疑。
纪衡心里便有了谱。他的神色缓和下来,不像之前那么吓人了,盛安怀看着,也放下了心。皇上终于想通了。
“朕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让出城的人也回来吧,不用追了。”出去的根本不是田七。
来人领命下去了。纪衡又对盛安怀说道:“立刻传宁王入宫见朕。”
纪征没想到皇上这么快就找上了门。
不过,他坚信,皇兄只是怀疑他,并没有证据。不管怎么怀疑,只要没有证据,他就奈何不了他。
于是纪征气定神闲地进宫了。
纪衡看到纪征,半句废话也没说,直截了当地问道:“他在哪里?”
纪征淡定装傻:“皇兄指的是谁?”
纪衡却不吃他这一套:“你知道是谁。你把他藏在哪里?是在你王府,还是在别处?你翅膀硬了,本事也不小了,御前的人都敢劫。”
“皇兄,臣弟冤枉。请您把话说清楚,我也好知道我被安了什么罪名。”
纪衡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头怒火:“朕再问一遍,田七在哪里?”
纪征笑道:“田七不是皇兄最喜欢的太监吗?您自己的人不见了,怎么反倒来问我?”
他把“喜欢”这两字咬得极重,纪衡听得皱了一下眉。看着眼前的纪征如此淡然,一点儿也不为田七的失踪而担心,若说此时和他无关,纪衡真是打死也不相信。
纪衡有些无奈:“阿征,你这是何苦呢?”
“皇兄说的话,臣弟又听不懂了。”
“你喜欢田七,对吧?”纪衡问道。
纪征嗤笑:“这话,臣弟若是原话奉还,料也不会错,皇兄你说是不是?”
纪衡便沉吟不语。
纪征又道:“想当初皇兄教导臣弟莫要走上断袖的歪路时,是何等正义凛然,今日再看看皇兄的所作所为,倒是好一场笑话。臣弟真的很好奇,皇兄在玩弄太监时的所思所想,您不恶心?不惭愧?不怕纪家的列祖列宗在天上看着你?”
“阿征,住口。”听到纪征越说越激动,纪衡只皱了一下眉头,并未见多么恼火。
“怎么,皇兄莫不是心虚了?您这样说一套做一套,实在难为臣弟表率。”
“朕有儿子,你有吗?”
“……”
“朕后宫里一群女人,你有吗?”
“……”
纪衡冷笑:“你以为你现在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与朕说这些话?你也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你非要说朕的表率,朕表率过了,你不学,专拣着不好的学,到底是朕没表率好,还是你根本不学好?朕不过略微喜欢一个奴才,你身为朕的弟弟便揪着不放,你到底是朕的兄弟,还是朕的仇人?”
“臣弟也是为皇兄好。”
“你先顾好你自己吧。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整天到底在想些什么。你倒是喜欢田七,可田七从未中意于你,你这样强买强卖地把人拐走,有什么意思?再说,你连王妃都没娶,子嗣都没有,就净想着这种东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到底是谁对不起列祖列宗?”
纪征低着头,眸光转了一下,突然说道:“皇兄说得在理,无论臣弟怎样,总要先把王妃娶了,有人管家才好。”
“你倒是转得快,还不算无药可救。”
“只是男女姻缘太难思量,臣弟一时未找到心仪女子,请皇兄莫要为臣弟心急此事。臣弟只要皇兄一言,倘若他日臣弟果然遇上钟情的女子,无论对方家世才貌如何,都要请皇兄成全。”
“那是自然。”纪衡只道这是纪征的缓兵之计,便也未多想,他现在关心的也不是这个,“现在告诉朕,田七到底在哪里?”
好吧,又绕了回来。纪征只好继续装傻。
纪衡突然有点不耐烦。他走下来,走到纪征面前,平视自己这个弟弟。纪征垂着眼睛不去看他皇兄,表情自然又镇定,没有任何被人戳穿之后的紧张或不自然。
纪衡一把揪住纪征的衣领,目光阴狠,冷冷说道:“阿征,你是朕的亲弟弟,朕不希望因为一个奴才而造成我们兄弟失和,你说呢?”
纪征继续油盐不进:“皇兄所言极是。不过这一切全在皇兄决断,您做什么,臣弟接着就是了。”
纪衡揪着纪征的衣领,目光不经意间扫到他脖子上一根红色的丝线。纪衡莫名就觉得有些熟悉,他突然伸过手去用力一扯,细细的丝线立时被扯断,一个淡黄色的丝绸小包晃晃悠悠地被他拎了出来。
纪征急忙上手来抢:“还给我!”
然而他虽出手快,却终是晚了一步,纪衡早把那小包握在手中,定睛一看,可不是熟悉嘛,他自己就有一个,正是田七那日去三清观求来的护身符。
一个护身符,他竟然用来讨好两个人。纪衡登时心头火起,怒问道:“这是他给你的?”
“明知故问。”纪征说着,又要来抢。
纪衡却背过手连着后退几步,与纪征拉开距离:“别过来。”
纪征知道自己抢不过,只好停下来,板着脸与纪衡对视,冷冷说道:“身为天子,九五至尊,竟然从旁人身上抢东西,皇兄的私德实在令臣弟叹为观止。”
纪衡紧紧攥着那小小护身符,恨不得将它一下攥成齑粉。田七竟然主动给纪征护身符,看来未必对他完全无意,如此一来,就不知道那小变态是被迫去了王府,还是主动走进去的。想到这里,他的心头就好像火烧连营一般煎熬难受。
“皇兄,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护身符,你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纪衡咬着牙缓缓出了一口气,终于把心头差一点儿爆发的怒意压下去,他平静地看着纪征,说道:“阿征,朕一直忘了提醒你一件事。当年贤太贵妃薨时,母后本意是将她降等发葬,但朕想的是皇家脸面总要顾及,人死为大,从古至今太妃死后还要夺封降级的,从未有过,因此追封了她皇贵太妃,葬于皇陵。她生前是让父皇神魂颠倒的女子,朕又网开了一面,许她葬得离帝陵稍稍近了一些。”
死去的贤皇贵太妃就是纪征的生母,她死去的时候纪征才十二岁。纪征那时候一切做不得主,全凭太后和皇上决断。他突然警惕地看着纪衡:“你什么意思?”
“朕的意思是,朕能给出去的东西,也能拿回来。你明白吗?”
纪征不自觉地摇头:“我不信。人死为大,你虽然是皇帝,却也不能随意处置父皇的妃子,否则你会被天下人骂死。”
“阿征,别拿父皇来压朕,朕不吃那一套,”纪衡说着笑了笑,又道,“再者说,朕不需要亲自动手,只要其他人做的时候,朕不加阻止便可。”
皇帝后面还站着个太后呢。贤皇贵太妃再高贵,在太后面前充其量就是一个高贵的小妾,太后对她真是想怎么收拾怎么收拾。她老人家本来就对这个狐狸精恨之入骨,别说降等了,就是褫夺封号、迁移墓葬的事儿,她都能干出来。
其实纪衡是一个特别爱憎分明的人,他也讨厌那位太贵妃,之所以保全她,一个自然是为了全他们母子的好名声,另一个原因,也是为了日后好拿捏那位弟弟,谁知道他以后会长成什么样。这不,现在就用上了。
纪征听到纪衡如此说,明白了他的意图,再也无法气定神闲下去:“皇兄真是好心计,当初风光大葬了我的母妃,不会就是为了今日的以此相逼吧?”
“你以为朕想逼你?是你自己太过执拗。”
“就为了一个太监,而以父皇的妃子相要挟,皇兄好大的手笔。”
“你用不着说这样的话。朕给你半天时间考虑,今天晚上朕就要见到他。”
纪征低头不答,过了一会儿,他问道:“皇兄如此在意一个太监,就不怕太后知道?”
纪衡虽面上不露声色,拳头却不自觉地握紧,他面无表情答道:“太后知道了,自然于朕没好处,但于你更没好处。此事若是被人知晓,最容易受到连累的就是田七,你若能心安理得地看他吃苦,尽管去告诉太后。”
纪征无话可说,虽心内不甘,却只得说道:“臣弟先行告退。”
“去吧,别忘了,朕今晚要见到他。还有,”纪衡眯了眯眼睛,虽与他平视,目光中却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朕要看着你亲自把他送回来。”
“阿七,对不起。”纪征再次找到田七,眼圈有些发红。
田七看到纪征右脸红肿,脸上清晰可见五个指引,她一时十分难过:“这是……他打的?”
纪征没承认也没否认,他坐下来,低头说道:“他已经知道了。”
田七愧疚难当:“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害你成这样。你要不要先敷点药?”
纪征摇了摇头:“没事儿。我不后悔。我只恨没早日助你逃脱,现在城门戒严,我送你不出,皇兄他又以我母妃相逼,不许我和你混在一起。”
“你母妃?她不是已经……”
“已经去世了。但那又怎样?他连死人都不会放过。”说到这里,纪征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眼中却布上一层阴霾。
田七一下子明白了:“那怎么行!我还是自己回去吧,不能连累你成这样。”
纪征痛苦地闭上眼睛:“阿七,你要知道,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但是我的母妃……”
“我知道我知道,”田七连忙打断他,“我自己回去吧,你放心,我会跟皇上解释清楚,不管他怎么罚我都没关系,总之不能再连累你。”
“对不起,阿七,对不起!”纪征说着,突然把田七抱在怀里,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田七怔了一下,却又不好推开他,只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低声安慰他。
当晚,田七果然被纪征带进了皇宫。纪征全程沉着一张脸,走到乾清宫外,他停下来,低头看着田七的眼睛,说道:“记住我叮嘱你的话。”
田七重重点了点头,纪征的叮嘱是让她千万别被皇上发现女儿身,否则她一定生不如死。其实不用纪征叮嘱,田七自己也知道这些。她此刻看着纪征,总觉他澄澈的双眼中盛着无法言明的哀伤,她说道:“不管怎么说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纪征苦笑道:“这个时候就不用说这些了,保重。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帮你光明正大地走出皇宫。”
“嗯。”田七说着,扭头向乾清宫望去。
今夜月黑星淡,恢宏的宫殿融进夜色,殿前两排宫灯透着橘红色的光,把雕檐红柱照得清清楚楚,离远了看,那茫茫的亮光倒像是沉在深海里的一颗巨大的夜明珠。
夜明珠中站着一个人,墨发黄衣,挺拔如松,因离得太远,面上表情看不真切。
纪征不愿看到纪衡,这会儿也顾不得礼节不礼节,走到这里便告辞,转身离去。
田七只得一个人硬着头皮走向纪衡,走得近了,她跪在阶下,小声说道:“皇上,罪奴知错。”
纪衡背着手,不自觉地握了一下拳,掌心伤处被碰到,隐隐作痛。他一时间千言万语卡在喉间,自己也知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因此沉声道:“随朕前来。”
田七爬起来,乖乖地跟了上去。
两人刚走进正殿,外面的人便很识趣地把门给他们关上了。偌大的宫殿内只有他们二人。纪衡站在宝座丹陛之前,背对着“正大光明”的牌匾,面无表情地看着田七:“解释。”
田七觉得室内的气氛太过严肃,皇上的声音又太过冷硬,她一时有些怕,但还是说出了之前准备好的说辞:“奴才那日在外头本欲回宫,不曾想遇到一个会催眠术的江湖骗子,被他催了眠想抢夺钱财,正巧遇到宁王爷搭救,因此便在王府停留了一晚。”田七之所以这么说,是顾虑到宁王和皇上的关系。她是讲义气的人,宁王是好意,总不能让宁王因为这点事情不受皇上待见。
田七哪里知道,她这番说辞根本就是火上浇油。纪衡本来就怀疑田七跟纪征之间有奸私,现在看到田七回来了,心却没回来,还想一味维护纪征,一时间心中妒火与怒火交错着烧起来,越烧越旺。他目光沉沉地看着田七,田七只与他对视了一眼,便慌忙避开,心中更加害怕,连忙低下头。
这一举动在纪衡看来就是心虚。他咬牙切齿道:“欺君是死罪。”
“奴、奴才不敢有任何隐瞒。”
很好,连命都不顾了!纪衡心中怒火更盛,已经烧却了理智,他揪着田七的衣领,几乎把她提得脚离了地,怒视着她,责问道:“勾完了朕,又主动搭上宁王,可是因为朕不能满足你吗?你淫荡无耻!”
“……”田七虽没有一下子明白皇上是什么意思,但是他骂得太过难听,她顿时红了脸,移开眼睛不愿看他,嘴上说道:“皇上您怎么说这样的话呀……”
“怎么,你既然敢做,还怕朕说吗?”
“我没有……嗯——”
纪衡突然又堵住她的嘴,不给她任何辩解的机会。他吻得有些疯狂,一点儿也不温柔,几乎把她的嘴唇咬破了,松开牙齿后,他用嘴唇摩擦的力道也很重,一点儿也不像接吻,倒像是惩罚。
田七发现她真有点跟不上皇上的思路了。好好地说着话,骂她淫荡,然后,他就淫荡起来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纪衡发现田七呆呆的一点儿也不配合他,他怒道:“闭眼,你个笨蛋。”
田七赶紧闭上眼睛。
“吻我。”他贴着她的嘴唇,含混地发着命令。
田七便主动迎上去,轻轻啄吻着他。纪衡不满于此,主动张开嘴巴,探出舌头。田七红着脸,不愿上前。
“来。”纪衡大着舌头说道。他此刻已经改捉着田七的衣领为搂着她的腰,另一手轻轻地扣着田七的后脑,见她不愿动作,他的手又按了一下,很明显的催促。
田七只好踮起脚,在他的舌尖上轻轻亲了一下。
“你的舌头呢?”纪衡虽有些受用,却更加不满。
田七便伸出舌尖,轻轻舔着纪衡的舌面,舔了一会儿,她又学着他以前的做法,叼着他的舌头轻轻地吸。坦白来讲,除了有些羞涩,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亲着亲着,田七突然发现自己身体腾了空,她不自觉低呼一声,双手本能地搂住纪衡的脖子。
这一动作取悦了纪衡。此刻他拦腰抱着她,一边继续含着她的唇舌缠缠绵绵,一边在接吻的间隙说道:“我今儿一定好好地满足你。”看你还敢不敢再想着别人。
田七又觉得自己的魂儿像是要飘起来。她也不知怎的,每次耳朵被皇上亲,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舒服感,这舒服不在五感之内,像是突然之间从骨头缝里冒出来一般,颤悠悠的,让人神魂颠倒,不知所措。
田七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来临。她主动帮皇上解了腰带,然后她就发现,皇上也在解她的腰带……
田七:“!!!”
她吓得完全清醒了,连忙去推皇上的手:“别……”
纪衡放开田七的耳垂,在她耳边低笑道:“小东西,装什么装?难不成你喜欢那一套?”
田七也无心理他,只用力地推他的身体,挣扎着想要起身:“不要!”
纪衡哪里肯放,田七刚逃出去一些,就又被他拽了回来。他一手搂着她的腰,另一手制住她的双手不让她挣脱,他从后面探过脸来蹭着她滑嫩的脸蛋,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变态,竟然喜欢被强迫!好啊,今天我就好好地满足你。”
“别,皇上,不要!”田七急得要死,脑子一片混乱,她双手被制,只好两脚乱蹬。
田七急中生智:“皇上我、我、我、我、我尿急!”
“尿吧。”纪衡说着,已经解下了田七的腰带。
田七:“……”再机智也架不住对方无耻。
她此刻吓得要死,一股巨大的恐惧突然涌入心间。腰上的手还在动,像是冰冷的蛇在她身上爬;他呵呵低笑,像是压抑着怪叫的北风;他强行扒下她的外衣,嘴唇擦着她颈间肌肤,像是毛毛虫在蜿蜒爬行……这一切与那个夜晚太过相似,铺天盖地的回忆一瞬间压向田七的脑海。冰冷的冬天,猥亵的怪笑,肮脏的手,战栗的肌肤,撕心裂肺的哭号,跳动的火光,刀剑,血……
她突然无法控制地放声大哭起来。
第22章 皇帝想自宫
第二十二章皇帝想自宫
田七哭得惊天动地,纪衡一时竟有点回不过味来,他试探着问道:“你是装的,还是真的?”
田七没理他,胡乱用袖子擦着眼泪,另一手披好衣服,收在腰间裹紧。纪衡看到她缩着身体,肩膀瑟瑟抖着,像是极度害怕的样子。他虽不解,却是十分心疼,于是轻轻按住田七的肩膀,低声劝道:“行了,别哭了,没事儿。”
田七却停不下来,抽抽噎噎的,她想止住,然而泪水不断地流下来。她藏在心底里七年多的恐惧、委屈、怨恨、痛苦等情绪一朝爆发,正如黄河决口,一时堵是堵不过来的,只好等它慢慢流尽平息。
纪衡就这么看着田七痛哭,她越哭越伤心,他越看越心疼,心疼得像是被铁砂掌拧了心尖儿一般难受。除了心疼,他又觉得自责,小变态哭得这么伤心,是他把他弄哭的。纪衡便有些沮丧,他把田七拉进怀里抱着,动作小心得像是在碰什么易碎的物品:“好了别哭了,你一哭我心都碎了。”看到田七被他抱进怀里并无抗拒情绪,纪衡终于有些放心。
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暖,田七靠在他胸口,耳畔响着他强健而略有些紊乱的心跳声,她紧绷的情绪竟渐渐平静下来,就好像浮萍生了根,飞蓬落了脚。人一旦有了依靠,突然就会放任自己脆弱,往日受过的委屈便翻倍似的放大起来,田七虽已渐渐平静,然而想到曾经的屈辱,便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脸埋在纪衡胸口,眼泪全蹭在他的衣服之上。
纪衡只好一边抚着田七的后背,一边柔声哄道:“好了好了,不哭了,我们不玩了,啊?”虽口中这样说,却难免带了点遗憾。
田七也有些不好意思:“对、对不起……”
“没关系,你只消别哭了就好。”纪衡说着,不禁苦笑。他又不是没见过人哭,有的是哭得比这个惨烈得多的,怎么就偏偏见不得这小变态掉眼泪,真是冤家。
田七便慢慢地停了哭声,想到自己方才那样大闹一场,她有点惭愧,又十分无奈。其实事情过了那么久,她基本上已经能坦然面对,但某一件事情她一直在刻意遗忘,今天突然被相似的情景唤醒,这才情绪崩溃到无法遏止。
纪衡看到田七情绪稳定,也就松了口气。他不解地问道:“田七,你……不喜欢那样吗?”怎么会如此害怕?
田七摇了摇头:“皇上,我十一岁那年,被人强行扒过衣服,因此刚才……”
未等她说完,纪衡的脸色已经阴云密布,目光沉冷中透着一股杀意,周身仿佛笼了一层寒气。田七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因此停下来抬头看他,奇道:“皇上?”
“是谁?”纪衡冷声问道。
“啊?”
“是谁,对你不轨?”
“是……他们已经死了。”
“死得可干净?埋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纪衡的神色丝毫不见缓和:“这种人,就应该挖出来挫骨扬灰。”
田七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纪衡又犹豫着问道:“他们……除了强行脱你衣服,可还对你做过别的?”
“没有,他们正脱我衣服时,就……死了。”那夜,死了太多的人。田七想着,又摇着头流下眼泪,神情痛苦。
纪衡知道田七伤心,便不好再引他回忆这种经历,于是轻拍着他的后背说道:“好了好了,我们先不说这个了。”
田七连忙擦眼泪:“对不起,皇上,我……我失态了……”
对于田七的失态,纪衡其实有一种很微妙的满足感。小变态在别人面前肯定不会这样,只有面对他时,才不会压抑内心最深处的悲伤。不过,这个“别人”到底包不包括阿征呢?
纪衡从身上翻了翻,摸出一个被捏得皱皱巴巴的护身符,摊开手给田七看:“这个东西你解释一下?”
“皇上,这不是奴才献给您的护身符吗?您不喜欢就扔掉吧。”有必要捏成这样拿给她看吗?
“你给我的那个我好好地收着,这一个是宁王的。是不是你送的?”
“是啊。”田七坦然点头。
纪衡危险地眯了眯眼睛。
田七连忙解释道:“我买了六个,人家又饶了一个,反正留着也没处放,倒不如送了人,刚巧那日见到宁王,就给他了……”
纪衡的心情很复杂。喜的是阿征那个护身符是买六送一饶上的,气的是这小变态一下买了六个,并不只是给他和如意买的。他不满地咬了一下田七的耳垂,追问道:“那这六个,你最先想到的是给谁?”
田七这会儿很上道:“当然是您啦,别人都是花钱买的,给您这个是奴才我磕了二百个响头求来的。”
纪衡便有些得意,低声笑道:“算你有良心。”
田七注意到他的手缠着纱布:“皇上您受伤了?”
“是啊,还不是因为你。”纪衡说着,故意揭开纱布,把尚未愈合的狰狞伤口呈现在田七面前,好让小变态心疼一番。
田七果然心疼。她捧着纪衡的手直皱眉,因刚才哭过,眼睛酸酸的,现在看到这样血淋淋的东西,她一个没止住,又流下眼泪。眼前被泪水浸得一片模糊。
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啪嗒啪嗒地滴到纪衡的伤口上。
纪衡:“……”泪水是咸的,泡进伤口里,那滋味太销魂了……
然而虽然痛苦,他却没有抽回手,只轻轻颤了一下手指。田七捧着他的手,低下头,闭着眼睛在那伤口上小心翼翼地吻了吻。
纪衡只觉手上疼得要死,心口又甜得要死,他看着田七簌簌抖动的睫毛,像是沾着露珠的丝丝碧草,心想,他算是栽在这小变态的手里了。
虽然嘴上说不谈不论,不愿意勾起田七的伤心往事,但纪衡还是决定要仔细追查一番,把欺负过田七的那几个浑蛋找到,没死彻底的一定给弄得死得透透的,死透了的全挖出来曝尸。既然田七说那些人半路上突然死了,就说明这是个命案,应该会比较好查。
嗯,首先,要先看看田七是哪里人。
纪衡自己也挺好奇这一点,什么样的人家能教出这种小变态来。于是他吩咐内官监把田七入宫前登记的资料呈上来,这些资料一般会记载太监在入宫之前的基本信息,哪里人,爹妈是谁,父母做什么营生,本人在家中行几,几个兄弟姐妹,几岁净的身,经了谁的手,谁介绍来的,等等。
内官监的太监找了一天,把资料库翻了个底朝天,却空着手前来禀报纪衡:“回皇上,全皇宫太监的资料都能找到,唯独缺了田七所在的那一本。”
不见了?
纪衡有些纳闷:“是不小心遗失了,还是有人偷走了?”
来人不敢隐瞒,实话实说道:“那些资料都放在一处,平时也无人查看,若说遗失,应不太可能。”
意思是被有心人故意盗走了。
其实这个猜测也有点怪异,谁没事儿会跑到内官监盗太监们的资料?除非那太监的资料有什么事关重大的信息,又或者……纪衡一下子想到了纪征。他这浑蛋弟弟倒很有可能为了田七去盗资料。
他有点头疼,吩咐下去好好追查到底是被何人盗走。不过他也不对此抱希望,太监们惯常惫懒懈怠,资料库指不定多少人进进出出,要查清楚不太可能。若果真是纪征拿走的,他去找他讨,也未必能讨回来。他又不可能为了这种事情再拿死人威胁一次。
算了,反正资料上记载的信息都很粗略简单,他自己去问田七,照样能问出来,纪衡心想。不过他又很想听一听别人眼里的小变态是什么样的,于是纪衡分别找来了田七的师父丁志和他最好的朋友王猛,仔细询问。
说实话,丁志和王猛都属于“术业有专攻”的人,论到为人处世,便有些不着调了。丁志把田七夸成一朵花,王猛把田七夸成另一朵花,纪衡虽然没能从他们口中得出什么有效的信息,但是田七被夸成这样,他就比自己被奉承更得意,于是重重赏了两个人。
两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揣着银子莫名其妙地离开了。
晚上田七回来,总觉得皇上看她的眼神有点不对劲,笑吟吟的,像是捡了钱,或是吃了糖。她心虚地摸了摸后脑勺:“皇上您怎么了?”
纪衡笑而不答,将她拦腰抱起来,走进卧房。
田七:“……”
前几天发生的那一幕令她至今心有余悸,万一皇上再狂性大发扒她的衣服……想到这里,田七激烈地挣扎起来。
纪衡知道田七在担心什么,于是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强迫你。我等你到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次日早上是休沐,不用上早朝,但纪衡还是起了个大早,他今天有别的事要做。
眼下中秋刚过,这秋高气爽的时节正适合点兵。戍守京畿地区的三大营驻扎在京城郊外五十里处,是整个大齐最精锐的部队,皇帝陛下每年秋天去三大营点阅已是惯例,平常时候若是心血来潮,也随时可去。
随便吃了点早饭,换好了皇帝专用的盔甲,纪衡背着弓扶着剑出了门。他身姿挺拔,两腿修长,一朝脱下龙袍,换上铠甲,倒也很有一种凛然轩昂的正气,配上那张俊脸,一看就是一个血气方刚一心为国的少年将军。连田七都被他这副外表蒙骗到了,站在乾清宫门口目送着他离开,一边在心内叹道,果然人不可貌相,也千万不要相信某些人的伪装……
早有御马监的人牵了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过来,纪衡站在马旁,回头望了一眼,视线越过人群在田七身上停了一下,冲她笑了笑,便迅速扭回头来。他知道田七也在看他,目光很是缠绵,像是妻子在送别离家的丈夫……纪衡一时想得有些远,跨上马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也就没感觉到身体某处的异常状况。
他今天去阅兵,本来想带着田七去,可惜田七不会骑马,两人又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共乘一骑。盛安怀会骑马,因此跟了前来。
盛安怀和侍卫们一样,等到出了宫,才有资格骑上马,这一行人马在京城内不能骑太快,出了城才快马加鞭地直奔三大营。
到了三大营外,有头有脸的将领们出来迎接,君臣见礼毕,纪衡下得马来,由人引导着走向三大营。
虽然现在并无战事,大家不必把铠甲全套地穿上,但是皇上阅兵,也要郑重对待,因此不少人穿了重甲。
在一片重甲上铁片的哗啦啦摩擦撞击声中,纪衡敏锐地听到了一阵细微的铃声。
他停下来竖着耳朵仔细听,那铃声便消失;他一走动,铃声又响了起来。
在场中耳力如他这般好的极少,只三大营总兵宋将军有些奇怪:“皇上可听到一阵银铃声?”
纪衡:“……”
他突然知道那是什么了。
纪衡带着田七给的铃铛去阅兵了……
身为皇帝,纪衡的脸皮其实相当厚,可以厚到令人叹为观止的程度。然而现在,面对这种诡异到不可思议的状况,他难得一见地羞愤了。
武将们心直口快,看到皇上不高兴,便纷纷请罪,他们还以为皇上心情突然变差是因为宋将军的话,因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当场商量起来,谁身上有铃铛赶紧摘下来,皇上阅兵你们戴铃铛,像什么话。
纪衡全程面瘫着一张脸旁观了他们的商议,当然了,在商量出结果之前便打断。我们仁慈又宽厚的君主表示不计较此事,几人继续行走。纪衡故意把步调跟大家迈得一致,这样就没人发现声音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了……
到了营地,纪衡表示要先找个空营房休息一下,不许旁人跟来。众人当然会积极满足。
进了营房,纪衡连忙想要解开衣服,好把那劳什子取下来。可惜也不知道怎么的,今儿这衣服都跟他过不去,腰带扣成一个麻花,怎么解都解不开,而且,越是着急越是解不开。从来镇定自若的皇帝陛下急出一脑门汗,最后干脆一咬牙,抽出腰间的匕首。
腰带不能砍,砍了他无法解释为什么要砍腰带……于是他决定在裤子上开个小口,隔着裤子把系铃铛的丝线割开,再抖一抖,铃铛就能顺着裤腿掉下去了。
看吧,他多机智。
于是纪衡扯着裤子,举起了匕首。
盛安怀这当口突然走进来——他就是来问问皇上需不需要茶水。然而他刚走进来,就看到皇上正举着匕首对着自己的胯间,两眼冒光。
盛安怀:“!!!”
这个画面是他这一生见过的最可怕的情景,没有之一。他跌跌撞撞,一步三蹿地冲到纪衡面前,跪下来双手托着纪衡持刀的手,死死地攥住,满含悲痛地呼喊道:“皇!上!”
纪衡因注意力都在小铃铛上,没有察觉到盛安怀走进来,此刻被他拦住,纪衡便有些不高兴:“闪开。”
盛安怀是死也不会闪开的:“皇上,您的龙体关乎社稷苍生,请您慎待!”
对方虽然太过唐突,但好歹是关心他,纪衡也就安慰道:“没关系,朕下手很准的。”
“!!!”
盛安怀老泪纵横:“皇上,您若是有什么不高兴的,打人骂人,或是杀人,总归是怎么能出气怎么来,您可不能自戕啊!您要是想斩断龙根,不如先把老奴的头斩下来吧!”
纪衡:“……”敢情这蠢材是以为他要自宫……
挂铃铛阅兵这种事情不比自宫长脸,纪衡真是没办法解释,于是把匕首向地上一扔:“滚。”
盛安怀连忙把匕首拾起来,对皇上的关心赋予了他无限的勇气,有些事情就算会死,他也要做。于是盛安怀指了指皇上的佩剑:“不如这个也让奴才帮您收着吧?”
见皇上不理他,盛安怀便自行解下圣上的佩剑,又顺便把他箭筒里的箭都拿走了,检查一遍营房,没有利器了,这才满意离去。
留下纪衡垂头丧气地扶着额头,一下一下地扯着腰带。终于,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于是又把盛安怀叫了进来:“朕内急。”
盛安怀很快找来一个崭新的夜壶,纪衡以此为由让盛安怀帮他解开了腰带,立刻又把盛安怀轰了出去。
终于解决了某个麻烦。纪衡看着那一串铃铛,目露凶光:“你个小变态,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手中这小铃铛做工很精致,丝线一时看不出材质来,但色泽鲜亮,质地柔韧,应是上品。银质的铃铛上刻着图案,这图案有些眼熟,他一时半刻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总觉那好像是很遥远的记忆。
纪衡虽然恨,却终于没把铃铛扔出去,而是放进了怀里。
纪衡全力解决小铃铛时,田七正在宝和店跟一群太监侃大山,丝毫没有接收到来自皇上的怨念。今儿皇上出门了,她也不用在乾清宫候着,便跑了出来。上次那个印章皇上还给了她,今儿刚出了手,卖了八十两银子,这么一倒手就赚了三十两。她揣着钱很兴奋,一时又不知道藏在哪里好,怕皇上发现了再偷走。
小太监们照例恭维了一阵田七,说着说着就开始挖起宝和店的光辉历史来,然后就说到了陈无庸。陈无庸虽然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官方定评),但是倒卖古董确实有一手,眼睛很毒辣,大家虽然对他的人品嗤之以鼻,但说到这一点,都不得不心悦诚服地竖起大拇指。陈无庸的丰功伟绩很有聊头,几人围在一处吧啦吧啦地说着,田七不想搭茬,便只低头喝茶。
他们正聊得兴起,一直沉默的方俊突然开口了:“着急……”
别人没搭理他,他又重复了一遍:“着急……”用的还是河南口音。
一个小太监便推他道:“内急就去茅房,你在这里说一说就不急了?”
方俊两手按着太阳穴,一个劲儿地摇脑袋:“着急、着急、着……急……”还是河南腔。
“你急死算了!”几个人便要把他打出去。
田七连忙拦住他们,转而问方俊道:“你想说的是找、季,对不对?”
方俊点了点头:“季……季……”
田七连忙把他拉到角落里,扯着他的衣领道:“季青云?”
方俊眼睛一亮,猛点头:“找季青云!”
田七攥着他衣领的手突然握得更紧,她直直地盯着他,沉声问道:“是陈无庸,让你找季青云?”
方俊又点头:“是。”
“他让你杀季青云,对不对?”田七说到这里,声音已经气得发颤,竭力克制自己没有动手揍这家伙。
方俊摇头,皱眉道:“不是杀,是抓。陈公公让我……抓季青云。”
什么抓,根本就是杀,而且是杀人全家!
田七气得脸色发白,她扭头找了找,抄起离她最近的一个条凳,双手举着对着方俊一通暴打,边打边骂,骂了两句就开始哭,一边哭一边打。
方俊抱着头蹲在角落里,不敢还手。
不远处聊天的人听到动静,赶紧过来拉开他们,几人只以为两人是因为口角,便把田七按在椅子上好生劝了劝,田七坐在椅子上,谁也没理,两眼如刀似的盯着方俊。
方俊蹲在地上,没人理会他。他抬起头,额上被打破了,滑下血来,血液流过他的脸侧,滴到地上。他没有理会伤口,而是两眼茫然地看着田七,看到田七恨恨地瞪他,他虽不知为什么,心中却突然涌起一阵难过。
田七看着方俊茫然而畏怯的目光,她突然就觉得很悲哀。仇人就在面前,对方却忘记一切,独留她自己像个疯子一样。
她歇了一会儿,突然又把方俊叫到了隔壁的会客厅。方俊头上伤口血液凝固,便不再流,脸上那道血痕十分明显,看起来有些可怕。他虽忘记往事,但不代表真的变傻,看到田七这样反应,他已经猜出了大概:“我……是不是做过什么错事?”
田七盯着他:“你真的想不起来了?”
方俊低下头:“对不起。”
“你如果真的觉得抱歉,就赶紧想起来吧,我要知道除了你,还有谁。”
方俊点了点头,又问道:“我……到底做过什么?”
田七没好气道:“你自己去想。”
纪衡气势汹汹地回到乾清宫时,田七还没回来。他在书房里坐立不安,脑子里演绎着各种惩罚田七的方法,接着又一一排除。不忍心骂,更舍不得打,唯一管用的办法大概也只有没收他的钱,不过小变态现在已经没几个钱了,这样看来只能先扣他月钱了,纪衡心内盘算着。
想着想着,他的思路又有点歪,想起昨晚两人的卿卿我我上头。接着便想到田七那神奇的、切得干干净净的下三路。
纪衡便有些不解,净身之后要怎么撒尿呢?难道像女人一样?那和女人区别也不大了吧……
他越想越好奇,看到盛安怀在一旁,他便问道:“你们太监,都是怎么净身的?”
盛安怀这时候处于一级戒备状态,听到皇上如此说,立刻如临大敌,警惕起来。原来皇上还惦记着自宫呢……他悲哀地想。
纪衡见盛安怀两眼直愣愣地不回答,便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回答朕,太监到底怎么净身?”
“皇!上!”盛安怀又窜到纪衡面前,跪下来扶着他的膝盖痛哭道,“您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请为太后想一想吧!她老人家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您添些子嗣,您可不能做出自断根脉的事啊……”
妈的!蠢蛋!
纪衡气得胸口疼,铆足了劲儿一脚踢开他:“滚!”
盛安怀知道自己又忠言逆耳了,于是很麻溜儿地滚了,滚之前自作主张地顺走了书房墙壁上挂着的一双宝剑。
他现在是为皇上的命根子操碎了心,又不敢声张,怕把皇上逼急了,一急之下做出终身后悔的事儿。他把宝剑藏好之后,就在乾清宫外的走廊里来回溜达,不知道该怎样劝一劝皇上。最根本的,他不知道皇上为什么一心一意地想当太监……
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乱转悠,盛安怀一抬头,正巧,田七回来了。他赶紧招手把田七叫过来。
田七本来心事重重的,看到盛安怀叫她,她便走过去,问道:“盛爷爷,您有什么吩咐?”
盛安怀拉着田七,哭天抹泪地把皇上想自宫的事儿说了一遍。田七听罢也吓了一跳:“皇上他为什么想自宫?”
“我怎么知道?”盛安怀用一方手帕擦着眼角的泪水,“你要是不知道,就更没人知道了。你好好想一想,皇上他到底有可能因为什么想不开?”
田七屈起食指在下巴尖儿上挠了两挠,说道:“我跟你说实话吧,皇上他本来就是个神经病,想起一出是一出。”
盛安怀也有点病急乱投医了,这会儿竟然有些信:“那怎么办?”
“要不……找王猛扎几针?”田七对王猛有一种盲目的信服。
盛安怀也学着田七的样子挠下巴:“要不你先劝劝他,劝不了再想别的办法。”
田七有点为难,但还是点了点头:“成,我先试试,但不保证管用。”
虽这样说,已经让盛安怀十分激动了。
于是田七走进乾清宫,在书房找到了皇上。
第23章 一起看流星雨
第二十三章一起看流星雨
皇上看起来很暴躁,他正在书房里来回踱着步子,看到田七进来,便走到书案后端坐下,拉下脸来道:“你还敢回来?”
田七脖子一缩:“奴才……也不敢不回来呀……”
“过来。”
田七便走过去,隔着书案看皇上。
“过来。”纪衡指了指自己身边。
田七只好硬着头皮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他。想到盛安怀的哭诉,田七顿觉压力好大。她又不敢直接问皇上是不是想自宫——对付神经病一定要委婉,就像王猛对付那个黄黄一样。
要不还是……投其所好吧。
田七想到这里,微微弯身,捧着纪衡的脸,主动凑过去亲吻他。
纪衡本来鼓着一肚子的怒气想要收拾田七,结果被她一亲就忘了生气,一手扶着她的肩膀回应她,两人交吻缠绵了一会儿,田七红着脸抬起头,认真地看进他的眼睛里,鼓足勇气说道:“皇上,其实您的小弟弟挺好玩的,切了多可惜呀。”
纪衡:“……”他十分想把盛安怀碎尸万段。
田七又蜻蜓点水地啄了一下皇上,便告退了,留下纪衡独自一人在书房内凌乱无言。
田七走出书房,回到自己的住所,莫名地就有些惆怅。
其实,她说的也不是假话,是挺好玩的……
田七为自己这种变态的想法感到羞涩,但她又无法对此视而不见。其实确切地说,田七是觉得喜欢跟皇上相处,无论他们在做什么,甚至连他发神经病,她现在都不觉得讨厌。真是好奇怪,她明明应该很怕皇上才对呀。可是现在,她就愣是对他怕不起来,不仅如此,她在他面前甚至总是不自觉地得寸进尺,违背一些奴才该恪守的规矩,这真的太不像她了……
嗯,还有,她越来越在乎“皇上被很多人摸过以及正在被很多人摸”这一事实了……每当想到这件事,她心中都有很奇妙的酸酸涩涩的感觉,恨不得把那些人都赶跑,那样他就是她一个人的了……
田七突然有些心惊,这感觉,不会是吃醋吧?
她竟然吃醋了,对着皇上?仔细想一想,还挺惊悚的啊……
田七心里有些乱。吃醋代表什么?她又不傻,这说明她好像有点喜欢皇上了,想独占他。可是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她现在还奋战在一群太监中间,更遑论皇上还有那么多后宫佳丽。对着这样一个人吃醋,一定会很痛苦。
田七甩了甩脑袋。最近许多事情都在往诡异的方向发展,她大概也只是一时昏了头,才会异想天开。
夜晚,纪衡独自躺在龙床上,他依然在思索田七切得干干净净的事儿。然后,想着想着,他就有点走火入魔,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很神奇的念头:田七会不会是一个女人呢?
这念头一出来就被他否定了。怎么可能,太不可思议了。他知道,他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他太希望田七是女人了,他不是天生的断袖,就算喜欢那小变态之后,梦到的也总是穿着女装或者不穿衣服但依然是女人身体的田七。
他无数次地想,田七要是个女人该多好。
可是就算理智告诉他不可能,纪衡依然在心底疯魔一般地一遍遍问,怎么就不可能呢?挂着铃铛去阅兵这种破事儿都有可能发生,田七怎么就不可以不是个女人呢……
这无法遏止的渴望在纪衡心中点燃了那么一点点微弱的希望,第二天,他让内官监呈上来田七的验身记录。虽然田七的初始资料被偷走了,但是太监们每隔五年都会进行一次验身,有没切干净的,要再切一遍。
越是冷静而稳重的人,越是喜欢用事实说话,也就越缺乏想象力,不敢放肆地驰骋他们的想象,到头来最容易坠入事实的圈套之中。
验身记录里记得清清楚楚。田七很合格,切得很干净。
怎么会不干净呢?纪衡仰天长叹,苦笑着把那验身记录甩到案上。他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竟然会认为田七是女人。不管他多么渴望,但现实总归是现实,一个进宫时验了身,五年之后又验过身的太监,怎么可能是女人?除非老天爷一下子把他变成女人……
纪衡本身并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可是他现在无比地希望这世界上真的有神仙存在,只要挥一挥手中法宝,就能把他的小变态变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他和田七在一起很快活,但也很累。尽管决定放开手脚做一个变态,但那种无法改变命运的深深的无力感,又总是折磨着他。尤其当他是一个人间帝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无法与自己心系之人像普通男女那样相恋时,那无力感更甚。
皇上愁得头发都快白了时,田七的心情很好。她刻意忘却了吃醋不吃醋的问题,正在和如意商量着晚上看流星。钦天监的人根据以往的天象记录,推测今天晚上参宿附近可能会出现很多流星,把这事儿跟皇上禀报了,正好田七在场,听了一耳朵,转头就决定当晚坐在流星下许愿。她觉得吧,一个流星许一个愿望,那么多流星,多许些愿望,总有一两个能实现,这实在再划算不过。田七又得得瑟瑟地把这事儿跟如意说了,本来只想引起小如意的羡慕嫉妒恨,没想到这小娃娃太彪悍,因没见过流星,便吵闹着非要跟着一起看。田七拒绝了,大半夜的把小孩儿吵起来就为了看几颗星星,不太好。再说了,如意是皇子,不比旁人,她不让他好好休息,回头太后揭了她的皮。
如意是个执着的人,跑去太后面前撒娇卖乖把老太太哄得心软了,终于命令田七带着如意一起看流星。反正地点在皇宫,周围人仔细些,等如意困了就抱他去睡觉便是。
就这么着,这天晚上,田七和如意手拉着手站在了乾清宫前的月台上。
之所以选在乾清宫前面,是因为这里开阔,可以最大限度地看到天空。
他们俩看着天空,纪衡就站在宫灯下看着他们。尽管纪衡知道他们的行为有多幼稚,还当面鄙视了他们,但他就喜欢静静地看着这样幼稚却欢快的他们。这两个人都站在他心中最柔软的位置上,偶尔碰上一碰,便能让他心口暖得像是要化开一般。
两人突然指着天空大叫道:“来了来了!”
纪衡便也顺着他们的手指向东方的天空望去,但只来得及看到乍现的一丝星芒,那星芒一头扎下去,被不远处一排房子的屋顶给挡住了。
田七和如意光忙着激动,都没来得及许愿,他们俩便有些遗憾,又觉得这里虽开阔,但还是要被周围的房子挡着视线,不能看得尽兴。
田七回头望了望乾清宫的房顶,叹道:“要是能爬上房顶看就好了。”
如意食指抵在下巴上,高高地仰头,也希冀地看着那屋顶,仿佛下一刻它就能蹲下身来把他们两个驮上去一般。
纪衡不禁摇头笑道:“想得倒美。”他走过去,指挥田七:“把如意抱起来。”
田七虽不知何意,但照例谨遵圣旨,抱起了如意。
如意双手搂着田七的脖子:“还是不够高呀。”
这时,纪衡把田七拦腰抱了起来。
田七愣了一下,迅速羞起满面飞红。她不是没被他这样抱过,可是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不好吧……正胡思乱想着,皇上已经抱着他们走得离乾清宫近了些,足下发力狂奔几步,脚踩上檐角下的汉白玉栏杆借力一跃,他们的身体便腾空起来,高高地抛向屋顶。
陡然失了重力,田七只觉心脏一沉到底。她紧张得屏住了呼吸,这突然而至的凭空飞翔让她措手不及,又激动不已。她惊讶地睁大眼睛,仰头看他。他背对着漫天的星光,眉目柔和,唇角噙笑,眸光亮晶晶的,像是把万千星光都藏于眼底。他突然抬头,看向前方,寻找落脚点,只留给了她一个侧脸。田七瞪大眼睛看着他玉雕一般的侧脸,在星光之下,仿佛明月一般。明明近在眼前,却又像是远在天边。
这时,他耳后的一缕墨发突然滑至胸前,随风轻扬,发丝飞散,拨弄着田七的睫毛。田七本能地眨了眨眼睛,再睁开时,他们已经站在了乾清宫的屋顶之上。
确切地说,是他——站在了屋顶之上,她和如意还在他怀里……
如意犹抱着田七的脖子,非常卖力地为他父皇喝彩。
田七怔了怔,回过神来,又有些不好意思。虽然皇上抱着她飞上屋顶的理由很充分,不会引起旁人的怀疑,但……她就是不好意思嘛。
纪衡放下田七,扶着她站稳。这屋顶太陡,田七不敢放下如意,她两手抱着小孩子,不能平衡身体,只好把身体靠在纪衡身上。
纪衡求之不得。
屋顶上早已趴了几个侍卫,注视着皇上和殿下的一举一动,以便能够及时护驾。纪衡让他们都下去了。
现在,屋顶上只剩下他们三人,纪衡便拉着田七坐在了高高的屋脊之上。如意坐在田七的怀里,田七被纪衡半拥着入怀,三人就这样亲昵地叠在一起。
此处视野开阔了不少,田七向远处遥望,视线几乎没了阻隔。秋夜虽凉,但空气尤其清爽。天空像是深海倒扣过来,湛蓝,澄澈,寥廓,深沉。今夜月光微淡,万点繁星便意气风发,满天星光璀璨如珠,整个天空像是点亮了万家灯火,热闹得有些喧哗。
“看,流星!”如意突然指着东方的天空,欢快地喊道。
田七和纪衡齐齐扭头,看着那流星闪过,像是雪片擦过蓝色的幕布,从半空中一直滑落到接近地面才消失。
“田七,许愿!”如意提醒道。
“好啊。”田七说着,低头闭眼,认真地许起愿望来。
纪衡侧脸看着田七,眼前人在星光下,显得五官柔和而生动,认真许愿的样子,虽有些犯傻,却又美得令人心悸。
这时,如意把他的愿望说了出来:“我的愿望是长大后娶田七。”
田七:“……”
纪衡:“……”
“殿下,为什么想娶我?”田七不解。
“娶了你,就可以永远陪我玩了。”如意对娶媳妇的理解就是,两人凑一块天天玩。
纪衡很直接:“不许娶他。”
“为什么?”
“圣旨。”
如意便瘪了瘪嘴,眼看到东方又划过一道亮光,他赶紧闭上眼睛许另一个愿望:“我要嫁给田七!”
纪衡:“……”没关系,你肯定嫁不出去。
田七哭笑不得地劝如意道:“殿下,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如意哦了一声,果然低头沉默地许愿。因为愿望不能分享出来,导致他有点暴躁,在田七怀里动来动去。
纪衡看着东方的天空滑过的又一颗流星,他也加入了这幼稚许愿的阵营。他心想,我希望田七变成女人。
他与田七拥得更紧一些,下巴轻轻蹭着她头顶柔软滑凉的发丝。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东方的夜空,每当一颗流星出现时,他都会想一遍,我希望田七变成女人。
我希望田七变成女人。
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个愿望,直到如意昏昏欲睡,田七也困得直打哈欠。
纪衡把两个人抱下屋顶时,还在固执地看着东方,等待流星滑落。他心想,我多么希望我的小变态是个女人。他想得心口发痛。
很快,他就会发现,这流星的效果有多么神奇了。
九月桂花飘香的时节,也是秋试放榜的时候,因此这榜单又称为桂榜。桂榜张贴这天,榜单前人头攒动,挤得人骨头疼。
田七挤在人堆里从头开始看,第一眼就找到唐天远的名字,正是第一名解元。
于是田七摸着下巴嘿嘿淫笑,她把自己那八十两银子全部压了唐天远中解元,看来这回又要小赚一笔了。笑完之后她又有点遗憾,本来八方食客已经盈利,也有了些流水银子,但那掌柜的一听说田七要拿银子去押宝,便死活不让。
看完了唐天远,田七又挤到桂榜最后面,从后往前开始找郑少封。
倒数第三,不错不错,田七连连点头,郑少封这么笨,能考中举人已经是万幸,就不用再在乎名次问题了。
……郑首辅也是这么想的。
他老人家一共有三个儿子,前两个都很出息,早早地中了进士,唯有最小的这一个,实在让他觉得像是从废物堆里捡来的,白瞎了一副不错的皮囊,中看不中用。如今小儿子中了举人,郑首辅很高兴,比得知长子次子中进士那会儿更加狂喜,平时一向低调的他也大排了一次筵席,邀请同僚们去当面夸一夸他的小儿子。
郑少封自然也很得瑟。当初鄙视过他的那家女儿,这次又对他有了点意思,但郑少封像个威风凛凛的大花公鸡一样抖起了尾巴,看不上人家了。他有他的道理:那家女儿虽然贤惠,但不够聪明。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脑子已经不够灵光了,再娶个笨老婆,生出来的孩子就是个双料笨蛋;不如娶个聪明点的,这样他们的孩子就可以同时兼具孩儿他娘的智慧与孩儿他爹的身手,文武双全,多好。
为了答谢好朋友们对他的支持和帮助,郑少封在自己家摆了个宴,邀请唐天远、田七、纪征去他家吃酒。
看着儿子交朋友的档次直线上升,郑首辅欣慰不已。于是他也去宴会上露了个脸,然后他就发现,原来那个神秘的田公子,竟然是田七。
郑首辅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狐狸,并没有露出过多惊讶,跟田七客套了几句,顺便观察了一下宁王爷和唐天远的神色,两人显然是知道底细的。
很好,敢情就他那个傻儿子一直被蒙在鼓里。
郑首辅从容地离开宴会,一转头就开始思量起来。唐若龄最近在皇上面前有了些风光,跟宁王关系不错,儿子又和御前太监有交情……从这些都可以看出唐若龄在一步一步往上迈,甭管他用的是什么路数。
其实如果大家都正常地熬着资历,郑首辅致仕之后,理应由孙从瑞接任首辅。但是郑首辅总觉得孙从瑞不太靠谱,有些人,越是清高,越是虚伪。而且,郑首辅怀疑当年季青云的案子和孙从瑞有关——季孙二人是好朋友,孙从瑞如果连季青云都能背叛,那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这种人到了急处,是半点情分都不会讲的。
从这个角度出发,郑首辅不太希望孙从瑞接任首辅之位。他知道自己也干不了几年了,他得为自己的儿子们考虑。
唐若龄就不一样。这个人虽然也有点面白心黑,但还算坦荡,不是个小人。再说,唐若龄的家族势力不算大,他儿子虽然有出息,但也就这么一个。唐若龄要到用人的时候,郑首辅这些儿子都是可以顶上去的。
站队实在是一门大学问,郑首辅在此道上浸淫日久,自然门儿清得很。他仔细对比分析了一下唐若龄和孙从瑞的优长劣势,到头来发现此中最重要的人物竟然是田七。
千万别小看太监,尤其是御前的太监。他们,才是最接近皇上、最了解皇上的那一拨人。
我们不得不说,郑老狐狸他知道真相了。
其实田七对唐若龄的帮助是隐性的,并不明显——两人要是明晃晃地站作一队,皇上就该呵呵了。田七基本不会直接指导唐若龄这样做或是那样做,她只会告诉他,皇上是一个怎样的人,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然后由唐若龄自己去领悟。
除此之外,她也会顺便进一进“谗言”。
告状是一门技巧性很高的行为,如果对方是个大笨蛋,你的坏话一定要讲得直白;而如果他是个人精中的人精,那就需要含蓄地潜移默化,还必须让那个聪明人以为你并非在耍什么聪明。
比如,告孙从瑞的状,一定不能坏话连篇,要重点渲染此人因“清高耿直”而“看不起太监”。
看不起太监,看不起太监,看不起太监……简直跟太监苦大仇深!
这种事情听多了,纪衡也会觉得孙从瑞有点莫名其妙,太监虽不讨人喜欢,但也不是所有太监都十恶不赦,御前这几个太监都是他亲手挑的,就识趣乖觉得很,孙从瑞何至如此?
纪衡还是有点怀疑,以为孙从瑞单单讨厌田七——他儿子不是被田七打断过腿吗?纪衡便又故意问了盛安怀,盛安怀虽未被孙从瑞当面下过面子,但也知道这人讨厌太监,便对孙从瑞喜欢不起来。皇上问起,盛安怀有什么答什么,不说坏话,却也绝不说好话。
纪衡心想,连他这个差点被太监废储的人都没那么痛恨太监,孙从瑞又是为什么?此人讨厌太监,要么就是真的对太监深恶痛绝,要么就是在做给谁看。
他还能做给谁看呢?纪衡冷笑。
为了和孙从瑞形成强烈对比,以加强告状的效果,田七还拎出唐若龄:唐大人是尊重我们这些太监的,说话也客气,堂堂阁臣,一点儿架子也没有。真是让奴才受宠若惊。当然了,我们做奴才的是沾了主子的光……什么什么的。
田七很清楚,皇上明明知道她跟唐天远有交情,她就不可能再装作和唐若龄划清界限,她得适当表示一下对唐若龄的偏好。当然,还得让皇上放心,她是有分寸的人,不可能因为唐家好,就跟他们站队去。
总之这个过程漫长而复杂,只有脑子够用的人才玩得转。在此过程中,郑首辅、唐若龄、宁王、田七等渐渐达成共识,形成了消灭孙从瑞的统一战线。
其实纪衡之所以对孙从瑞产生了一些微词,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田七懂分寸又讨人喜欢,连他这当皇帝的都被他勾引去了,孙从瑞鄙视田七,也就是在鄙视纪衡的品位。
这个原因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郑府的宴会从中午开始,几人吃喝玩乐了将近两个时辰方散。田七多喝了几杯酒,回去的时候绊着脚走路,纪征把她送到玄武门,目送着她进了宫门,这才离去。两人全程几乎没有互动,因为皇上派了人一直跟在暗处,“保护”田七。
回到王府时,纪征派出去的人从辽东回来了,说之前查的事情有了眉目。
“禀王爷,辽东鸡鸣县田家屯确实有一家猎户,七年前送了儿子入宫当太监。那个孩子在家中行七,想必就是王爷要查之人。”
这么说,田七这个身份并非伪造,而是确有其人?只不过现在这个田七是假的田七?纪征凝着眉,一时理不清头绪。他的疑问太多,眼前这个田七到底是谁?为什么入宫?她知书明理,言行中透着娴雅,一看就是官宦人家的姑娘,或是书香门第,又是如何搭上那家猎户的?再说,她自称姑苏人氏,喜欢江浙菜,对江南的风土人物颇有些熟悉,很可能真的是姑苏人氏,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跟辽东的猎户扯上关系?
田七是否真的去过辽东?
一个姑娘,因为什么理由才会从南到北跋涉数千里到辽东去?
……流放。
纪征只觉脑中像是突然点起一道明烛。他立刻吩咐来人:“去查一查淳道二十年至淳道二十五年这一阶段内所有曾经流放辽东的罪人,要求是罪官或者诗书之家,尤其是祸及子女的那些。”
来人道了一声“是”,领命去了。
纪征坐下来,翻出一本书,又展开来仔细看,看了一遍又一遍,像是要从那短短的几行字中看出金子来。
田七一步三摇地回了乾清宫。离着挺远,她看到皇上正站在门口向远处望,不晓得皇上在看什么。
看到田七回来,纪衡转身走进了书房。田七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这会儿她不该当值,没吩咐不用去御前凑,可她还是尾随着皇上去了书房。
盛安怀特别有眼力见儿,赶紧退出来,还帮他们关好了门。
纪衡站在书房内,看到田七走进来,他皱了皱眉,说道:“你怎么喝成这样?”
田七的脸红红的,脑子也不大够用了。她走过去,笑嘻嘻地拍了一下纪衡的肩膀,另一手抬起来刮了一下他的下巴,醉眸流转:“美人儿……”
纪衡哭笑不得地拉下田七的手来,说道:“醉成这样,快去休息吧。”
田七放开纪衡,转身摇摇摆摆地走开,边走边道:“我要洗澡,我要洗澡……”
田七要洗澡了……纪衡吞了一下口水。
他吩咐人帮田七打好了水,田七关好了门,脱了衣服坐进浴桶里。托皇上的福,她现在独居一室,洗澡也更方便了。
田七边洗边唱着小曲儿,丝毫没注意到身后的门缝里多出一只眼睛。
纪衡为自己的偷窥行为找到了充足的理由:他就是想看看田七是不是女人。
尽管这个猜测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否定,但否定之后他却又总是生疑。只要怀疑,就有希望。他颇有点自欺欺人的意思。
门缝里的人坐在大大的浴桶里,柔发披散,露出一片香肩。肩膀窄细,却骨肉均匀,肩上肌肤皓白细腻,凝脂一般。
纪衡又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口水。他十分想看得更真切一些,手不自觉地向前一推,门吱的一下被推开了。
纪衡:“……”
田七:“……”
她好像又忘了关门了。田七拍了拍脸,以为门是被风吹开的,她扭头一看,却发现皇上正站在门外,两眼发直。
“啊!!!”田七惨叫起来。
纪衡落荒而逃。逃出去挺远了,又折回来帮田七关好了门,这才跑了个干净。
田七顾不上洗澡了,匆匆擦净身体穿好衣服。她现在完全吓醒了,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浴桶够大,水面上还很体贴地撒了好多花瓣,皇上应该不能看到她的秘密吧?
可是皇上为什么要来呀?
田七以为皇上找她有事吩咐,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亲自来。她不敢耽搁,匆匆去了书房:“皇上,您有事吩咐奴才?”
偷窥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儿,偷窥还被人发现,那就更丢人了。纪衡脸色不大自在,说道:“朕只是想问一问,明日朕去北燕围猎,你想不想一同前去?”
“好啊!”田七眼睛一亮,想到自己这反应不太合适,连忙又说道,“奴才失礼,奴才……遵旨。”
纪衡点了点头,便不说话。
田七问道:“皇上,吴柱儿去吗?”
纪衡一愣:“他是谁?”
田七暗暗咋舌,皇上竟然连给他摸过JJ的人都不记得。她又问道:“那赵大康去吗?”
纪衡莫名其妙地看着田七:“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奴才告退,这就回去准备。”
“去吧。”
田七出了书房,心中有那么一点儿小小的得意。至少在目前来看,她在摸JJ行列中地位还是不俗的,就算比不上盛安怀,但也比旁人强。皇上不带别人打猎带她去打猎,就是明证。
唉,怎么又吃醋了?田七有点无奈地摇摇头。
这头纪衡却是十分惋惜。虽然田七的肩膀很漂亮很可口,他很想咬上一咬,但是……没看到,他竟然没看到他的胸。
纪衡觉得自己现在真是着魔了,大概他就算看到田七那平坦的胸口,也会认为这只是因为女人发育得不好,只有看到他下边的伤疤,才能让他死心。
可是要怎么看呢?
嗯,明天要出宫了。在外面总比在宫里头方便一些。想到这里,纪衡又燃起了斗志。
第24章 捅了马蜂窝
第二十四章捅了马蜂窝
北燕在京城以北一百多里,这里的土地不适合种庄稼,皇室便辟出一大片地方种了草木,放养了许多鹿、羊和兔子,每到秋季,皇帝都会带着群臣来此处狩猎。
纪衡为这次狩猎做了精心的计划。从白天到夜晚,内容丰富得很。在皇宫时,他和田七独处的机会不能太多,否则容易引人生疑,他们在宫中拘束太甚,一言一行都怕被别的眼睛看到。出门在外就自由多了,纪衡打算跟田七好好地过一过二人世界。
首先,把哭着闹着要跟来的如意撇在家里。理由是小孩儿太小,怕被马踩了。
纪衡越来越觉得如意这小浑蛋碍眼,长得还没三寸高,就想娶老婆,还老是插在他和田七中间,总之怎么看怎么碍眼。
其实如意的想法类似,也觉得他爹碍眼。他和田七玩得好好的,父皇总是来横插一脚,真是不可理喻。
其次,盛安怀也不能带。皇帝陛下的理由是盛安怀病了需要好好休息,圣上体恤奴才,就不让他去了。
然后盛安怀就果断地病了。
纪衡现在都有点怕盛安怀了,总觉得这蠢材是破坏气氛的一把好手。
解决了这两个拖后腿的,纪衡意气风发地带着田七来到北燕。以他有限的想象力,绝对无法想到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人们常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很多时候这一“失”,失的不是谋划,而是人品。
北燕背靠燕山,往前延伸是一大片草场,这片草场由树林分隔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纪衡带着田七,独自霸占了一块草场,不许别人接近。
今日的天气很给面子,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天空像是一块无半点杂质的蓝宝石,蓝宝石上映出的白灼灼的光点,便是暖融融的太阳。
金秋的风已经卷过大地,草木枯荣参半,一眼望去斑斑杂杂,莽莽苍苍,悲凉中透着一股壮烈,让人很想引颈长啸以抒豪情。
草场上时不时会出现一些肥胖的动物,痴痴傻傻的,见到人也不晓得躲,该吃吃该玩玩,静等着人去猎它。
田七不禁感叹: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古人诚不欺我。
她此时正和纪衡共乘一骑。
田七不会骑马,连爬上马背都不会,不过她现在跨坐在马背上,背靠在皇上的怀里,倒也安稳。
纪衡想得特别周到,出来的时候故意牵了两匹马,等两人刚走出人们的视线范围,纪衡立刻就把另外一匹马赶跑了,独留下御马监精心挑选的一匹白马。
这白马也无甚出奇之处,就是漂亮,特别漂亮,纪衡一看到这匹马,就觉得田七肯定喜欢。
结果自然是不出他所料。
现在,纪衡胯下美驹,怀抱美人,徜徉在朗朗碧霄之下,习习秋风之中,很是惬意。他用下巴尖儿轻轻擦着田七的颈窝,偶尔在他脸上香一口,看着小变态羞得连耳朵都红了,他心里那个美啊,实在妙不可言。
田七脑子里乱乱的,每次被身后的男人亲,她就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像是坐在一大朵会飞的棉花糖上,荡悠悠,甜甜的,香香软软,干干净净。
她低着头,心脏怦怦乱跳,待感觉到他又来亲她时,她突然扭头,抬着下巴接住了他的亲吻。
田七的主动迎吻让纪衡感到意外,他愣了一下,便很快反应过来,捧起她的脸与她缠绵。
田七伸了一手来搂纪衡的脖子。她被他亲得头脑发热,迷迷糊糊的,总感觉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一吻毕,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纪衡还不知足地在田七的脸上和颈上轻轻啄着,田七舒服地眯着眼睛,像是一只正在被人轻挠脖子的猫咪。她微仰着头,入眼是一片遥远又无边无际的澄澈的蓝。
座下的马儿大概知道他们在做不太好的勾当,早已停下来,低头闷声吃着草。
纪衡挟着田七下了马,两人手拉手在草地上走着。周围不少呆傻的猎物,但是纪衡看不上,于是弓箭一直背着,丝毫没去碰。
不过他真的很想在田七面前露两手,好能接受一下这小变态的膜拜。
正在这时,天上传来一阵雁鸣。两人仰头看,果然见到一排大雁正排着“人”字形,从北往南飞。纪衡弯弓搭箭,把弓拉得满如圆月,瞄准雁群,接着一松手,伴着箭羽划破空气时产生的一阵尖细而短促的铮鸣声,羽箭离弦,像一道极速的闪电,飞冲向雁群。
田七仰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羽箭的方向,待听到空中连续两声大雁的悲鸣后,她看到一团黑影突降下来。
“中了中了!”田七激动莫名,拉着纪衡的手臂直跳,“皇上您箭法真厉害,果然文武双全!”
纪衡笑了笑,抬手轻轻弹了一下田七的脑门儿:“马屁精。”
两人便决定把纪衡的战利品捡回来。因为那大雁落进了树林里,他们手牵手走进树林,田七心内回忆着大雁落地的方位,走了一会儿,觉得应该差不多了,于是遍地寻找,果然见不远处躺着大雁的尸体,而且是一连两个。
不过大雁周围好多大苍蝇,嗡嗡嗡地飞着,田七很奇怪,这鸟儿才刚死,怎么这么快就招来苍蝇了?
她刚想上前看一看,皇上却拉住了她。皇上表情十分严肃,像是看到了极可怕的东西:“跑!”
田七还没反应过来时,已经被纪衡拉着转身飞奔起来。田七很是莫名:“皇上,怎么了?”
“捅了马蜂窝了。”
“……”
原来那些不是苍蝇,而是马蜂!田七突觉遍体生寒,这么多马蜂,要是蜇在身上……她不敢想下去,撒开了腿跟着皇上狂奔。
即便是拼尽吃奶的劲儿,她依然跑得慢,纪衡干脆搂着她的肩膀把她夹得离了地,带着她一起跑。
纪衡自己的轻功很好,若是独自一人,自可以轻松逃脱,可是带着田七这么个累赘,就有些吃力了。耳听得身后的嗡嗡声越来越近,纪衡铆足了劲儿奔向不远处的白马,以期能及时上马逃过一劫,谁想到那白马看到他们如此慌张,它比他们还慌张,吓得挣开缰绳转头跑了。
纪衡:“……”
危急关头他竟然还有心情感叹:世间有许多东西都是如此,中看不中用。
身后的嗡嗡声已经近在耳前,纪衡知道他们今日逃脱不过,只好把田七往怀里一拉,然后两人双双倒地。纪衡完全压在田七身上,用自己的身体遮住她的身体。他两手抬起来,用袖子盖好田七的头和脸。
最后,他自己也埋下头,一动不动。
来吧!
马蜂群仿佛听到了纪衡的盛情邀请,争先恐后地冲下来,撅起屁股,露出毒针,走你!
纪衡:“!”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你很难想象那种感觉。纪衡一瞬间觉得就好像有人用仙人球在他身上做推拿,硬刺扎进皮肉里,在骨肉深处搅动,一波又一波尖锐的疼痛透过骨肉钻进脊髓,撕扯着他的神经,他疼得太阳穴发紧发痛,像是在穴道深处楔进了钉子一般难受。
马蜂的尾针是有毒的,纪衡只觉被叮之处遍布灼痛,简直像是无数根烧得通红的铁针在进进出出,他疼得紧咬牙关,又怕把牙齿咬碎,干脆一口咬在自己的手背上。
田七知道皇上在护着她,但她十分担心他,想要起来。
纪衡却把她按得更紧,在她耳边说道:“别动,千万别动……”他声音发颤,连气息都在微微地抖动。
田七低着头,眼前一片黑暗,她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她能听到皇上疼得吸气的声音,能感受到他对她全身的呵护。她果然听话,趴在地上再不动弹。心口酸酸胀胀的,眼眶发热,有滚烫的液体涌出眼睛,滴落下去。
这场劫难短暂而又漫长,田七觉得自己好像等了一整个黑夜。当耳畔除了纪衡的呼吸再无别的动静之时,她探出头,从他身下钻出来。
蜂群已经走了。周围一片寂静。
皇上疼昏了过去。
田七哭着在他人中上探了一探,还好还好,还有气。
她把他扶了起来。他的身体比她高大许多,这个过程她相当吃力。皇上昏得人事不知,不能自己走路,田七使他趴在她的背上,她找准了回去的方向,拖着他一步一步前行。
走了几步,田七想起一事,伸手在皇上的腰间摸了摸,摸出一个小哨子。这哨子是专门与附近的侍卫联络的,就是不知道附近有没有侍卫。田七鼓着腮帮子吹了一口哨子,吹罢继续走,走几步,又吹一次。如此反复。
她边走边哭,心口疼得一抽一抽的。她力气很有限,被他压得两腿发软,但是她暂时忘记了这些。她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无论如何都要把他弄回去。哪怕她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把脚走烂了,她也要把他弄回去。
幸好,她或是他的运气不错,田七走了不到一百步,便看到了几个听到哨声前来救驾的侍卫。
两个侍卫把纪衡运上了马,田七叮嘱他们皇上背上有伤,要小心一些,然后和另外一个侍卫共乘一骑,一同回了行宫。
回去之后立刻传来了林大越。林大越一看皇上被蜇成这样,怕他中毒太深扛不住,先扎了几针护住心脉,然后捏着小镊子一点儿一点儿地给皇上拔毒刺。王猛给他打下手,把他拔过刺儿的地方都涂好了解毒去肿镇痛的药液。
那一身的红肿疙瘩太过触目惊心,田七在一旁看得心口又是一阵抽痛。林大越和王猛见惯了各种病症,此时都很淡定,林大越还能一边忙活一边问田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田七不敢说实话,只说她和皇上走散了,再找到皇上时,便看到他趴在地上。
林大越也不知道是真信了还是装信了,总之不再问别的,只是说道:“皇上的伤处全在背面,可见当时该是趴着未动。幸好他这样做了,否则后果更不堪设想。”
田七有些奇怪:“为什么?”
“因为马蜂更容易识别出快速移动的人和物,对于静止的,则没那么灵敏。趴着不动比乱跑要强,除非人能跑过马蜂。”
田七听罢,既庆幸,又有些内疚。皇上如果不是为了护着她,大概就能跑过马蜂了吧……
纪衡是在深夜醒来的。他睁开眼睛,第一映入眼帘的是田七的睡容。她正跪在床边,肩和头伏在床上,两手交叠垫着脸,细眉微蹙,睫毛时抖,显是睡得极不安稳。
因哭得太多,田七两眼红肿,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眼角挂着一滴泪水将落未落。纪衡伸过去一只手,食指轻轻托了一下那泪滴,泪水便落在他的指肚上。他擦了擦田七脸上的泪痕,笑道:“爱哭鬼。”
纪衡轻轻推着田七的肩膀,把她叫醒了:“起来,地上凉。”
田七看到皇上清醒了,十分高兴,连忙要去找林大越。纪衡却拉住了她:“不用了,朕已经好了。你上来,陪朕说说话。”
虽然三更半夜地聊天有些奇怪,但田七还是坐在了床边,说道:“皇上,您想聊什么?”
纪衡把被子掀开一些:“上来。”
田七只好爬上床,钻进了被子里,和他一样趴着,与他紧紧挨着。秋夜已经凉了,但是被子里暖暖的。田七扭着脖子,把脸正对着皇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
纪衡便和田七对视。
两人保持着这样诡异的姿势很久,期间谁也没说话。
田七:“……”
纪衡:“……”
田七终于红了脸,扭了扭酸疼的脖子,再看纪衡时,她的眼圈有些红。
纪衡温声问道:“吓到了?”
这话终于把田七的泪水又逗了出来。她扭过脸去擦眼泪,纪衡空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
“对不起。”田七说道。
纪衡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他不舍得看田七哭;一方面看到田七为他哭,他又十分受用。他一下一下地抚着田七柔顺的发丝,说道:“朕不想听这样的话。”
田七便说道:“谢谢。”
“也不想听这个。”
“还疼吗?”
纪衡仔细感受了一下身上那些伤处,回答道:“不疼,就是很痒。”
“我还是去叫太医吧。”田七说着,又要起身。
“不用,”纪衡按住田七,笑,“你来亲一亲就不痒了。”
都伤成这样了还没个正形,田七其实挺佩服皇上这种顽强的耍流氓精神的。她红着脸,本想拒绝,可是看到皇上因虚弱而有些苍白的脸色,她一心软,就点了点头。
于是纪衡麻利地脱了衣服。
他背上的疙瘩还未消肿,拱起来像是一座座小山包。田七看得心疼不已,小心用指尖碰了碰,纪衡便说道:“这是手指,别以为朕看不到就好糊弄。”
田七移开手指,倾身凑上去,闭眼在那红肿的地方轻轻亲了一下,她不敢太用力,点到为止。纪衡只觉自己像是被洁白的羽毛轻轻扫了一下,背上不痒,心里头开始痒了。
田七一个挨一个地亲着,亲得认真而虔诚。他的肩膀很宽,到腰部窄窄地收起,像是一个三角形;背上皮肤紧绷光滑,白得像玉。他折着手肘,用上臂撑着身体,肩头被抬起一定高度,腰以下还贴在床上,从肩到腰,形成一个微凹的坡度,线条流畅,像是山脉的尽头。田七顺着这山脉从上到下亲,亲着亲着,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想法:她希望这唇下肌肤的每一寸都是她的,独属于她。
纪衡舒服地闭着眼睛,像是能感受到她的情绪一般。他心想,能得田七这样对待,便是蜇出一身疙瘩,也是值得的。
纪衡的后腰挨着脊骨处有一个大红包。田七的嘴唇移到那里。纪衡随着她的轻吻,身体轻轻颤了一下。
田七以为皇上不舒服,她伸出舌尖儿,舔了舔那肿处,然后就听到皇上的闷哼声,声音是从鼻子里发出的,像是在强忍着什么,尾音带着点颤意,乍一听竟让人恍惚觉得他像是在撒娇。田七不解,低头又亲了一下那里。
纪衡连忙阻止田七:“别,别亲那里……现在别亲……”他说这话的时候呼吸有些不平稳,田七终于还是不放心,给皇上盖好被子之后,然后不顾他的反对,出门找来了林太医。
林大越来给皇上把了脉,赞扬了一下皇上的身体素质和恢复能力,顺便提醒皇上最近忌行房事。
在纪衡恼羞成怒地把林太医轰走之后,田七终于明白他刚才那是什么反应了。
皇帝陛下第一天狩猎就受了伤,文武百官只好跟着皇帝一起打道回府。
受伤也分很多种,有人伤得英勇,有人伤得壮烈,有人伤得悲惨,但是堂堂天子被马蜂蜇出一身包,这种事情传出去就成笑谈了。纪衡很明智地封锁了消息,对外宣称自己是跟猛虎搏斗而受了伤。
虽然这种说法有点无耻,可是甭管知不知道内情,谁会去揭皇上的短呢?还想不想混了?
太后倒是信以为真了,坐在纪衡的床边那个哭啊。纪衡只好偷偷告诉她:你儿子其实是被马蜂蜇了。
太后很无语。虽然被马蜂蜇了也很疼,但马蜂和老虎是不能比的。她松了口气,便数落起纪衡来。
纪衡一声不吭地全盘接受了数落,顺便在太后面前夸奖了田七,声称他被蜇得晕过去,幸好田七及时发现,把他救了回来——这是他和田七串好的话。
太后听罢十分高兴,重重赏了田七。田公公生平受赏无数,第一次感到受之有愧。太后又叮嘱田七好好照料皇上。
本来嘛,皇上生病,负责茶水上的人侍药,或是由伺候皇上起居的宫女来擦药,这些都不该田七负责,可是乾清宫的人就很奇妙地达成一致,觉得田七做这些事情完全合情合理。
于是田七就这么抢过来差事,给皇上擦起药来。
纪衡半闭着眼睛,感受着背上田七温柔的抚摸,他浑身放松,舒服得很。
正擦着药,如意来看望他父皇了。纪衡让人把如意领进了卧房。
如意只知道他父皇身上不大好,并不知道父皇到底受了什么伤。他被奶娘脱了鞋,抱到了纪衡的病床上,挨着田七跪着,看着田七手指蘸着奇怪的膏体在父皇背上抹。
父皇背上鼓起一个又一个小包,每一个小包中间都有一个小小的点,像是有东西要从里面拱出来。
如意便惊奇道:“父皇,你要长蘑菇啦?”
纪衡听得一阵恶寒:“叉出去!”
奶娘赶紧抱着如意退出去。如意不知道父皇为什么不高兴,他趴在奶娘怀里,委屈地看着田七:“田七……”
田七冲如意挤了挤眼睛,安抚地笑了笑,无声地说着没事儿。
纪衡却不满地提醒如意:“田七是朕的人。”
如意听罢,更委屈了,埋着头不愿看他们,很快被奶娘抱了出去。
这边田七给纪衡擦完药,等到药半干的时候,纪衡一仰身躺了下来。
“皇上……”田七皱眉,这样躺下来压着背后伤处可怎么办?
纪衡笑道:“没事儿……总是趴着,太硌得慌。”
这时,外面有个宫女道了一声:“皇上,药煎好了。”
这是纪衡给底下人新立的规矩,甭管什么事儿,都要先在门外说一声,不许随便闯进皇上的卧房、书房以及各种房。
纪衡让那宫女把药端进来,田七接过,手托着药碗试了试温度,觉得好了,便端到纪衡面前:“皇上,喝药吧。”
纪衡躺着不动,笑道:“你喂朕。”
田七便用小勺子舀起药汁,送到皇上唇边。
他却不张口,只笑吟吟地盯着田七看,接着视线向下移,落在了她的唇上。
田七觉得,皇上这一卧床,事儿陡然多了起来,总是提稀奇古怪的要求,但是他的伤是为她受的,她又总无法拒绝他,因此一步步退却,毫无底线。
她低着头嘴对嘴地给皇上喂了药,皇上吃完药又按着她的后脑一阵缠吻,吻过之后,他低声说道:“田七,穿裙子给朕看好不好?”
“……好。”
纪衡自己心中有鬼,便不愿让田七在皇宫之内穿女装,于是便把她带到宫外。当然了,他出门也不单是为了看田七穿裙子的。
田七还有些担心纪衡的伤势,其实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毒刺清理过,排了毒,消了肿,加上他身体好,恢复能力强,也基本无大碍。只不过纪衡就喜欢被田七照顾,他躺在病床上,小变态就对他百依百顺,多好呀。
田七的裙子是纪衡亲手挑的,一套大红色绣浅粉桃花的半臂齐胸襦裙,里面套着一件白色软纱长袖衣,脚上踩着的绣鞋也是红色的;这颜色在皇宫之内不能随便穿,不过出了宫就无所谓了。她今日梳的依然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螺髻,不过这次插了一支金质桃花形发簪。
她走起路时衣带飘飘,裙角轻曳,配上一张国色天香的脸,又让纪衡看呆了。
不止是他,他们两个走在路上,路边许多男人的目光频频往田七身上飘。
纪衡很自豪,又特别地想把田七藏起来,不许旁人看。他丝毫没有感觉到,许多女人的目光在追着他走。
田七又能穿上裙子,心情也很好,纪衡明目张胆地在街上拉她的手,她也没有拒绝。他今儿特地穿上了朱红色的衣服,单从服色上来看,两人倒是十分登对。
两人拉上手之后,周围男人们的目光便分了一部分给纪衡,无一例外都是羡慕嫉妒恨,以及深深的仇视。
纪衡心情大畅。
这一双璧人在街上溜达了好一会儿,找个地方吃了晚饭,又回到他们之前开房间的那家客栈。田七刚才是从客栈换好了衣服才出来的。
夜幕降临。
事到如今田七不想承认也得承认,她对这个男人有着非分之想,她知道两人的身份隔着高山与大海,但这念想却无孔不入,无法遏止。
不敢想,不能想,却偏偏去想。
田七突然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腰呜呜呜地哭起来。
纪衡有些手忙脚乱:“别哭,你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田七不理他,只顾自己哭。哭过之后,她从他怀中起来,坐直身体,说道:“皇上,我们回去吧?”
“我们今晚不回去了。”
“可是……”
纪衡解释道:“没关系,宫里头我已经嘱咐好了,我还在养伤,明日也不用上早朝。”
田七还有些犹豫。
纪衡突然叹道:“你知不知道,我多想抱着你睡一觉?”
田七低头不语,心口又有些酸酸的。
他安慰道:“你放心,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把你怎么样。”
田七便点了点头。为了以防万一,两人都穿戴整齐了,田七才肯躺进纪衡怀里。
历史经验表明,男人对于“不脱衣服”的许诺都该反着听。
纪衡一开始也没想怎么田七,他是真的很想抱着田七睡一觉。可是两人这样交颈而眠,心上人软玉温香的身体就在怀中,他那古怪的想法又冒了出来。
田七……要是个女人多好呀……
会不会是个女人呢……
他就这样一遍一遍地想着这个问题,直至夜深人静。他觉得自己魔怔了。
纪衡轻柔地抚着田七的后背。他突然发觉她背上有个地方硬邦邦的,像是衣服打了个结。他有些不解,疑惑地把她的外衣稍微解开了一些,伸手探进里衣,果然摸到了一个结。纪衡怕田七难受,皱着眉三两下把那结解开了。
他心口突然一跳,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冒出脑海。
田七突然翻身,纪衡连忙收手,但还是被压到了。她侧趴在床上,胸口刚好压在他手上。虽然隔着衣服,但那柔软的压力,绝对不是男人或者太监能有的。
第25章 短袖男鬼
第二十五章短袖男鬼
纪衡丢了魂儿一般,大脑一片空白。他平静地帮田七系好那个结,然后认真地整理了一遍衣服。
——后来每每回忆到这里,他的记忆就总是断片,他自己都搞不明白,怎么能够在六神游离的情况下仔细地做完这些?
做完之后,纪衡翻身飘到窗前,如一缕红色的幽魂一般。
他打开窗户,翻到窗外,飞出去的时候脚向后一蹬,把窗户又关了回去。
皎洁的月光之下,朱红色的衣袂翻飞,墨色的长发飘扬,俊美的男子自空中轻盈落地,像是从天外而来的谪仙。
这位比月华更高洁,比红莲更妖冶的谪仙刚一站稳,便撒开了腿在大街上狂奔起来,一边奔跑一边嗷嗷怪叫。
田七她是个女人!!!
是女人!!!!!
女人!!!!!!!
嗷嗷嗷嗷嗷嗷!!!!!
哈哈哈哈哈哈!!!!!
要不是因为跑得太快倒不过气儿来,纪衡此时很想引吭高歌一番。他像是一挂失控的大炮仗,毫无目的地冲撞着,身上隐埋的激烈情绪一旦被点燃,一定要散发殆尽,才肯消停。幸而此时是深夜,街上几乎没人,街道又很宽广,不至于因他的疯狂而跟人冲撞。
不过这宽广的街道似乎满足不了他了,他突然一纵身跃到旁边的屋顶上,踩着那一片青瓦继续飞奔。
纪衡轻功虽好,但此时情绪狂乱,脚下偶尔没有轻重,把人家房顶踩出一阵响动。有睡眠轻浅的人或被吵醒,推门走出来往房上看,也只能看到隔壁或是隔壁的隔壁房上一道红影闪过,鬼魅一般地飘向月夜深处,只留下一阵阵狂笑以及狂喊:
“她是个女人!!!”
“我不是断袖!!!”
胆小一点儿的人遇到这样情景,会当场吓得两腿打战几乎失禁;胆大一点儿的,就会摇头感叹:又到了月圆之夜,阴气最盛的时候,什么妖魔鬼怪都跑出来了,真是世风日下啊……
纪衡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他扰民的范围不断扩大,差不多把半个京城的房顶踩了一遍之后,他的情绪终于平静了一些,停下来扶着膝盖喘气。
轻功再好也不是这么用的,纪衡这会儿也累得像狗,就差吐舌头了。
不过虽然累,他恢复得也快,过了一会儿呼吸平稳下来。感觉到额上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他掏出帕子抹了一把脸,背着手站在一个屋脊之上,又从神经病变回了谪仙。此时皓月当空,月华如水,洗净凡世尘埃。纪衡沐浴在纯净的月光之中,他向东方望去,只见数点寒星,被月亮盖住了风华,隐隐现现。
他突然恍惚又看到了那里遍布繁星,有流星画着白线穿梭在这些繁星之间,一颗一颗,一道一道,虽短如昙花一现,却深知人间情长。
他那日的痴念,它们都听到了。
纪衡内心涌起一阵深沉的感动,激得他眼眶发热。
他的愿望实现了。
小变态真的变成女人了。
纪衡突然一撩袍子,朝着东方屈膝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他闭着眼,额头抵在又凉又硬的瓦片之上,良久未离。
月光下,男人的侧脸仿似白玉雕就,密长如松针的睫毛微微抖动,有晶莹的液体渗出眼睛,顺着眼角滴落下去,被月光折射,晶亮璀璨,浑如鲛人泣珠。
纪衡之后又在街上晃荡了许久。狂喜过后,他终于想起了愤怒。是的,他怎么可能不愤怒呢?她瞒得他好苦,害得他更苦。他为了她变态来变态去,纠结得要死要活,她倒好……
不行,一定要狠狠地惩罚这小变态。纪衡在脑内演练了一下惩罚田七的各种招式,越想越不纯洁。
想了一会儿,他终于从脑子里腾出点地方去想一个现实的问题:田七是谁?又是如何进的宫?女人做太监实在太不可思议,她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或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要是发现其他某个太监竟然是女人,纪衡的第一反应肯定是这个人对皇室是否欲图不轨,可是田七在御前伺候了那么长时间,又和他有着超越主奴的亲密,她要是想不轨,有的是机会。
由此可见田七所来并非不善,可她到底为什么要入宫?再者说,太监入宫都要查清楚户籍,净身之后再验身,不可能你来历不明自称太监就能进宫当个太监了。田七是怎样伪造身份,又是怎样逃过入宫时的验身的?就算她逃过第一次,那么第二次又是如何逃过?
种种匪夷所思,实在令人费解。
看来想要弄清楚所有事情,必须首先搞明白田七的身份。纪衡突然发现他对田七的过去竟然一无所知,就连她伪造的身份都找不到了。
等一下……田七的基本资料被偷了?
而且很可能是被阿征偷了……
那么这是不是表明,阿征也在怀疑田七?甚至他已经知道了田七是女人,所以才去查她?
纪衡有一种被人捷足先登的不适感,他很快又想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如果阿征真的知道田七是女人,那么他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难道像他那般?
纪衡突然怒不可遏,正巧看到脚边一个竹筐,便想也不想地一脚踢上去,竹筐被踢翻,里面呼啦啦滚出许多黄里透红散发着清新果香的山梨,散了一地,沾上许多尘埃。
一个老汉便对他怒吼:“臭小子,脑子有病吧!”
此时天光渐亮,东方已经有了鱼肚白,勤奋的劳动人民早早地起来,挑着各种货物来早市准备贩卖。这老汉头天自己摘了新鲜的山梨,宝贝似的,天未亮就挑了过来,想占个好地方,不想还未开张,先遇到一个疯子,怎么不恼火?
纪衡也很恼火。他恼火的方式就是摸出一块银子照着老汉的脑门一打,一下把他打了个跟头。老汉捂着脑门从地上爬起来,刚想骂,看到地上的银子,连忙拾起来咬了一口,真的!
老汉也不恼了,满脸堆笑地对着纪衡作揖。
纪衡思绪被打断,此时看看天也快亮了,便加快脚步回去找田七。他现在满心的郁闷,想要找田七问清楚许多事情,还想好好教训她,最想做的是把她扒光了衣服好好地蹂躏一番……
他来到客栈,翻窗户回去,却看到田七不在。
纪衡一时便慌了,连忙找到伙计询问。
伙计打着哈欠回答:“尊夫人已经起了,刚出了门。”
“尊夫人”三个字取悦了纪衡,于是那伙计睁着惺忪的睡眼,呆呆地看着手里突然多出来的一块银子。嗯,他一定是还没睡醒。
田七正站在客栈门口的一株大银杏树下。她一早醒来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只当他是刚刚出了门,于是出来等他。银杏树到了秋天,树叶变得娇黄,挂在枝头,像是一棵巨大的摇钱树;黄叶铺了满地,如一匹厚厚的金线毯。田七一身红衣,站在这摇钱树下,金线毯上。大概她自身的气质跟金银比较接近,总之她虽处在一片金光闪闪的世界中,看起来却一点儿也不流俗,反有一种富贵辉煌的美。微风拂过,银杏树叶摇摇落落,似千万只纷飞的蝴蝶,缭绕在她身边。田七觉得好玩,捉着裙子在原地转起圈来。
对着这样一个小美女,就是有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
纪衡便走过去拉着她的手。他现在一碰田七就激动,他拉着她的手,不断地想着,这是个女人,女人,女人……
“皇上,在想什么?”田七突然问道。
“女人……”
“……”田七有点嫌弃地看着他。
纪衡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他很想直截了当地揭穿田七的性别,再考问她所有事情,然后拎到床上惩罚她……或者这三个环节可以颠倒一下,自由排列。可是他又怕弄巧成拙,把事情搞砸,毕竟一个女孩儿小小年纪深入宫廷假扮太监,甭管她是怎么做到的,她一定有很沉重的原因和目的。
其实纪衡真的很希望田七主动向他坦白。他可以确定,无论她是谁,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疼她护她。
总之他现在虽然很急切,但终于还是忍着按兵不动,想先弄明白她的底细,也好找个最佳的角度下口。
两人找了个地方吃了早点。田七一边吃早点一边听邻桌的人绘声绘色地说着昨晚城里闹鬼的事情。据说那是个红衣恶鬼,早前在十三所掐死了好几个太监,每到月圆之夜都会跑出来祸害人间,专以男子的精气为食。昨晚那红衣恶鬼又现身了,许多人亲眼所见。
田七便不解,问道:“这恶鬼可是个女人?专采男子阳气?”
邻桌人热情地给她解释:“不是不是,那是个男鬼。”
“男鬼为什么吃男人?”
那人便猥笑着解释:“这你就不知道了……那鬼是个断袖。”
田七更奇怪了:“你怎么知道?”
“全城的人都知道,”他说着,故意卡着嗓子嚎叫,像是在学那恶鬼的声音,“我不是断袖!我是个女人!您看看,都把自己当女人了,这鬼得变态成什么样啊?我看呀,别说袖子,他连裤腿都得断了。”
田七了然地点头:“有理。”说着,转过头刚想跟皇上分享这个奇事,却发现皇上脸色发黑,像是极不高兴的样子,田七都能听到他的咬牙声。
这么一转眼,又翻脸了。田七很惆怅,她怎么就喜欢上这么个神经病呢?
最可气的是这神经病刚才还在想女人。
田七扶着下巴,心里酸溜溜的。
到底怎样才能把这个男人据为己有呢……田七惆怅地想。
郑少封要去从军了。
田七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有点惊讶,总觉得以郑少爷的娇生惯养,不太适合往条件艰苦的军营里扎。要说他是靠着家世背景去军营享福,那更不可能了,军营里本来就无甚福可享,郑少封自己又有举人的功名傍身,再靠着他爹他哥哥的提拔,官途总归不会太坎坷,够他一生受用了。
因此田七很不理解。
不只她,唐天远和纪征都觉得这个选择不太好,唐天远认为郑少封反正已经考上举人了,不如再努力几年,争取混个进士出身,以后大家官场上相见,结成一气,岂不更好?
好吧,让郑少封考进士确实有些难为他了……
总之郑少封这回很有自己的主见。他也不知道被哪路神仙附上了,一夜之间想通了很多事,说什么“人不能一辈子靠着别人,总要自己闯出一条路”“我读书不行,习武还凑合,不如扬长避短,去军营看看”,接着又一脸崇高地说,“我们大齐边境百姓多年来饱受蒙古骚扰之苦,我身为大齐子民,自该为皇上分忧,为百姓谋福,又岂能安于享乐?”
田七他们都很担心郑少封。这人脑子本来就不好用,这回不会坏透腔了吧?
还是唐天远精明,不动声色地观察了郑少封几天,最后得出结论:这小子是想去军营追姑娘。
因为郑少封看上了楚将军的女儿,那姑娘很彪悍,不爱绣花针爱长枪短剑,最近他爹要调职去宣府当总兵,她也要跟去。
田七和纪征都松了口气。
几人便高兴地给郑少封践行,席间一边祝福一边给他支招,考虑到这三个人都没有成功把姑娘追到手的经历,尤其其中一对儿还是断袖,郑少封便不打算听他们的。
哦,前面忘了说了,郑首辅也不知道是打的什么主意,总之没有把田七的真实身份告诉郑少封,于是郑少封就这么一直被蒙蔽着。
闲言少叙。京城四公子只剩下三个,这三个还各怀心思。唐天远对田七的身份好奇得要死,但猜不出来,他也不好问。这种事情对方不主动说,就表明人家不想让你知道。纪征比唐天远还好奇。他派下去的人混进大理寺翻卷宗,把前些年被流放辽东的卷宗都翻了一遍,但就是没找到符合田七的情况的。纪征以为自己的思路错了,一时也很困惑。他又想从孙从瑞着手,可是孙从瑞为人低调,声名清高,他也查不出什么。纪征能看出来田七跟唐若龄联手对付孙从瑞,因此又想从唐天远这里打听消息。唐天远是个谨慎的,他觉得吧,就算纪征跟田七关系好,可是既然田七不主动跟纪征透露,他唐天远是不可能多嘴说哪怕一个字的。于是每每遇到纪征套话,他总是装傻。
相比较他们两个,田七的心思就简单多了:全力配合唐若龄搞死孙从瑞。
唐若龄是好战友,田七是好助力,两人各司其职,配合默契,渐渐地,唐若龄和孙从瑞在圣上面前的地位旗鼓相当起来——从前孙从瑞总是压着唐若龄一头。
这种变化是循序渐进的,一开始像是细雨润物,没人察觉出来,就算唐若龄偶尔讨几个便宜,别人也没觉得怎样,官场嘛,就是这样。但就是在这样的潜移默化之下,许多人对待唐若龄和孙从瑞的态度就开始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许多由孙次辅拍板的事情,现在也总有人上赶着去问唐若龄的意见,最重要的是,连皇上都越来越多地这样做了。
考虑到唐若龄在内阁排第三,现在几乎和孙从瑞平起平坐,这样一看他还算是后来居上的。
孙从瑞顿时有了危机感。这危机感并不仅仅来源于他和唐若龄之间地位的变化。
众所周知,官场上人人都有自己的特长,比如郑首辅擅长维护人际关系,唐若龄擅长处理政事,而孙从瑞最擅长的是揣测上意,低调而清高地拍着马屁。拍马屁谁都会,可是拍得冠冕堂皇,拍完之后还能让别人冲你竖起大拇指赞你一声清正,这就不容易了。这是孙从瑞的一门绝技。
但是现在,这门绝技被唐若龄掌握了。唐若龄拥有了两个特长,一下就能傲视内阁了。
这还了得?只要唐若龄熟练运用了这门技术,他孙从瑞就该被淘汰了。
孙从瑞不傻,他知道唐若龄就算开窍,也不可能一下子开得这么透彻,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指点。观察来观察去,他把目光锁定在田七身上。
田七:呵呵。
受固有思维所限,孙从瑞以为田七找他碴儿还是因为跟孙蕃之间结的仇。孙从瑞觉得田七这样做很不理智,且得不偿失。一个太监,跟朝臣搅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下场?于是他旁敲侧击地用话点了几次田七,跟他提陈无庸。那意思是:你再这么胡搞下去,下场跟陈无庸一样!
田七装傻,一派天真地问孙从瑞:“孙大人跟陈无庸很熟吗?”
孙从瑞脸上有些挂不住:“我怎么可能与那阉竖相熟?”
“是噢,”田七点头,“皇上说,只有卑鄙无耻、下流虚伪、假清高、这辈子不得好死、下辈子断子绝孙的人才会去讨好陈无庸。孙大人这么清高,定然是不会的。”
唐若龄也在场,听了这话很想擦汗。他知道皇上恨陈无庸,不过……这骂架的方式也太简单粗暴了吧,一点儿都不含蓄……
孙从瑞被田七扫了面子,转过头来又想别的方法。嗯,要不去找皇上说理吧,皇上最讨厌太监跟朝臣混在一起了。
可是当他决定告状时,他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抓不到田七的把柄。这人与唐若龄说过的话很有限,且都是当着旁人的面讲场面话;他也不曾与唐若龄相互拜访,更不曾收过任何一个官员的礼物。
又扎人又滑手,怎么抓也抓不住。孙从瑞十分郁闷。
唯一能拿来说事儿的大概是田七和唐天远来往有些密切了。但唐天远现在还没入朝为官,虽是唐若龄的儿子,可小辈们结交谁那也是他们的自由,这把柄不太好用。不过孙从瑞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含蓄地把这事儿跟皇上提了,只要皇上有一点儿怀疑,那就好办了。
“朕知道田七跟唐若龄的儿子有交情,他跟朕说过好几次,说仰慕唐天远的人品高绝,风华无两。朕倒觉得不错。说句实话,令郎若有唐天远一半好,不怕别人不上赶着结交。”这是纪衡的答复。
打脸!太打脸了!
孙从瑞一听这话,心道大事不好,皇上已经被田七的谗言蛊惑,不能明辨是非了。
纪衡要是听到这话,大概会撸起袖子真的打他的脸。
皇帝陛下现在很能明辨是非,就是因为太明辨是非,才冷静地坐看唐若龄的风头盖过孙从瑞。上位者容易被底下人无孔不入地讨好蒙蔽,他以前也觉得孙从瑞刚正清介,后来发生田七被鄙视事件,他就恍然大悟,越来越觉得孙从瑞有些虚伪,太重名声。当然,此人才干还是不错的,依然可以放在内阁让他好好干活儿。只不过唐若龄的才干比他更好,自然也该高他一头。这样才公平。
至于田七“勾结朝臣”这种事,纪衡也不担心,他相信田七有分寸。他其实最在意的是田七对唐天远的看法,毕竟那也是个有名的青年才俊。想着想着他就有点泛酸了,等到田七回来,立刻把她传到跟前来问。
田七不晓得皇上在吃醋,一一答了,又禁不住夸了唐天远几句。
纪衡更不高兴了:“他果真有那么好?”
田七便道:“虽不如皇上那样惊才绝艳,但放在普通人里也算难得了。”果然见皇上脸色缓和了不少。好嘛,原来这神经病就是想听奉承话了。
“过来。”纪衡吩咐道。
田七便走过去,立在他的龙椅旁,低头看着他的脸。两人现在关系说主仆不像,说情人也不像,不上不下不清不楚的,田七的胆子渐渐也大起来,周围没旁人时,她喜欢盯着他的脸看。
纪衡喜欢被她这样认真盯着。他看着田七漂亮的脸蛋,一时又想,这是个女人,让他疯狂的女人。
他是无比地希望和田七做成云雨之欢的,可是现在田七于他来说就像一盘菜,他馋得口水泛滥,但举着筷子就是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嘴。
越是珍惜,越会小心翼翼。即便他现在都快疯了,也舍不得吓到她,舍不得她哭,舍不得她受一丁点委屈。
当然了,即便理智知道不可以,感情上还是在热烈地期待,以至于每次看到她,他都不自觉地幻想着两人的浓情蜜意,鸳鸯戏水。
然后就……
田七开始跟纪衡探讨专职“伺候”的问题,大概是盛安怀的暗示对她荼毒太深。
纪衡食指在她胸口点了一下,笑:“这里天天裹着,你不累吗?”
田七浑如五雷轰顶,慌忙从纪衡怀中跑出来跪在地上:“皇上……”
皇上在笑眯眯地看着她:“你想怎么解释?”
“奴才、奴才……”田七吓得面如土色,汗如雨下。
纪衡虽气她,看到她这样子却又有些不忍心:“起来吧,好好说话……你到底是谁?”
田七还处于身份被揭穿的震惊与恐惧之中。她提心吊胆隐瞒了七年的秘密,一下子就被人给戳破了,这人还是决定她生死的那个人。她浑身无力地跪在地上,不敢起来。
纪衡叹了口气,强行拉起她又揽入怀中:“又装可怜,就知道朕拿你没办法是不是?”
“皇上您……您不杀奴才吗?”
“杀你做什么?”纪衡说着,突然凑到她耳边,低笑,“朕想吃你。”
“……”田七刚才只觉自己像是从万丈悬崖之上坠落,现在发现她刚掉下去没多远,就又被拉了回去。这心脏一上一下的,她已经出了两层汗。她低着头,眼珠乱翻,飞快地回想着自己到底在什么时候露出了破绽。皇上发现她多久了,又为什么到现在才说?
……想不通!
看到怀中人不安地拧动身体,纪衡总算出了口气,就该这样吓一吓她才好。他打断她的思绪,说道:“你又想怎么骗朕?”
“我……”田七是真的慌了神。以前遇到种种危机,那都是在有准备的条件下,她也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可是现在不同,她就像是毫无防备地突然被人用剑抵住了喉咙,动弹不得。
纪衡淡定掏出手帕,一点儿一点儿地给田七擦着汗:“吓成这样,你到底是什么人?”
田七看着那样谈笑自若的皇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脑子到底是被水煮了还是被油炸了,总之她就是一冲动,突然就捧着他的脸不顾一切地亲他,嘴巴堵着他的嘴巴,好像这样把两个人都拉入混乱的激情与冲动中,她就能暂时抛却那些无所适从,他也能暂时忘却对她步步紧逼。虽然这只是暂时。
纪衡果然忘记了这些。突然被田七这样袭击,他心中甜得要死,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于是本来一场悬疑逼问事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转化为激情拥吻事件。
田七现在的情绪犹如一锅大乱炖,惊慌,恐惧,无助,惭愧,心虚,压抑,放纵,甜蜜,痛苦,渴望……这些五花八门的情绪像是一只只大手,把她向四面八方撕扯,她真的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更不知该如何收场。
纪衡用力吮吻着田七,他像是能感受到她的痛苦与无助。他把她抱得更紧,灵活的舌头卷进她的口腔缠绵,他想把她的痛苦都吸走,她不该痛苦,也无须痛苦。
一吻毕,两人都气喘吁吁。田七双目泛着水光,低头看到纪衡两眼炽烈地望她,她想也不想地推开他,撒开腿跑了。
纪衡没有去追。他知道,她跑不远。他已经把他的态度表明了,他等着她的坦白。
纪衡所料不错,田七确实没跑远。主要是她也没出宫的牌子……
她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把头埋进了被子里。好像这样埋一埋再钻出来,她就能把刚才的事情变成一场梦。
皇上他知道了。他知道她是女人了,虽然还不知道她是谁。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田七发现她想不出怎么办,根本原因在于她不知道皇上打算怎么办。
按理说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假扮太监的人必死无疑,不仅她,连当初经手的人、验身的人,都会受到牵连。
可是现在皇上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不会杀她。
这是不是可以表明,皇上有点喜欢她呀?
唉,想到哪里去了?
不过皇上明知道她是女人,也声称没让别的太监摸JJ……
怎么又想那里去了?
田七伸出手,抱着被子按得紧了一些,然后她就喘不过气来了。她只好从床上坐起来,把被子抱在床上发呆。
冷静,冷静。剔除个人情感因素,总结一下现在的情况。皇上发现了她是女人,皇上不知道她的身份。皇上表示不会杀她。
以上,她是不是可以找皇上主动招认了?
田七有些动摇。
这时,外面有人猛烈地拍着她的门:“田公公,不得了!皇上要打盛公公,您赶紧去看看吧!”
田七便开了门,跟着那人跑出去。一路问他是什么情况,那人也说不清楚,就知道盛公公被皇上传过去问话,说了几句话就让人把盛公公拎出来打板子。
田七突然想到了皇上方才说过的一句话。
“盛安怀的账朕会找他算。”
可是这算得也太快了吧……
他们走到乾清宫前,看到月台上,盛安怀已经被人按在了条凳上,两个行刑的太监举着板子往他屁股上招呼,他被打得啪啪响,口内大呼冤枉:“皇上,奴才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啊……”
盛安怀到现在都还不太清楚具体状况,只知道皇上把他叫过去狠狠地骂了一顿,具体为什么骂,皇上又不透露,总之就是莫名其妙。盛安怀现在也有点相信田七当初的话了,皇上的脑子可能确实出了点问题。
纪衡正黑着脸站在屋檐下。周围人吓得噤若寒蝉,没人敢求情。
田七扑通一声跪在纪衡脚边,轻轻扯着他的衣角说道:“皇上,一切只因奴才的一句戏言,盛公公是无辜的,请皇上息怒!”
纪衡冷着脸,就冲盛安怀的胡说八道,他一万个不无辜。
田七只好砰砰砰地在地上磕头,她现在真是后悔得要死,怎么就一不小心说了出去?虽然不明白盛安怀为什么要撒谎,可现在就因为她,他要挨一顿结实的打……
想着想着,田七很没出息地哭了出来。
周围人都暗暗咋舌,皇上盛怒之下,也就田公公这种分量的有胆量去碰钉子了。
“起来!”纪衡受不了田七把额头磕得砰砰响。
田七固执地磕着头:“请皇上饶过盛公公!”
“都住手!”纪衡道了一声,下边的太监立刻停了手。
盛安怀趴在条凳上:“奴才谢主隆恩。”他其实没被打多疼,行刑的太监手里都悠着劲儿呢,要把盛公公打坏了,他们以后还混不混了?
纪衡沉着脸拂袖离去。田七从地上爬起来,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纪衡其实在生闷气,气的是田七不跟他坦白,却跑来给盛安怀求情。盛安怀那样胡说八道,打两下又怎么了!
田七跟在皇上身后,欲言又止了半天,终于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来打破这尴尬的是如意小朋友。
天气渐渐冷下来,戴三山进入了冬眠期。如意怕把戴三山冻坏了,就想把它弄到慈宁宫的暖阁去。纪衡觉得不像话,万一乌龟把太后吓到怎么办,于是他干脆让人把戴三山搬到了乾清宫。
现在如意想找戴三山玩,就去乾清宫,当然了,先要给父皇请个安,还要把田七借过来。
纪衡这次尾随着那俩小伙伴,一起来看戴三山了。他真不明白,这乌龟都已经睡着了,如意对着个大龟壳看什么劲。
如意拉着田七的手,指着戴三山背上一串葫芦,笑问道:“田七,好看吗?”
田七看到那物件,登时身体一僵。金线编的软藤上,缀着各色宝石雕刻的小葫芦,还有翡翠叶子。叶子青翠欲滴,小葫芦晶莹剔透。
这东西叫七宝仙葫,她以前见过,就在自己家里。田七一瞬间想到许多事情,手不自觉地攥紧。如意的手被田七攥得有些疼,但是他坚强地没有喊出来。
纪衡没有发现田七的异常,因为他也很异常:“这是哪里来的?”
奶娘连忙回答:“回皇上,是宝和店的太监献给殿下的。”
宝和店的人讨好如意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只是这葫芦……纪衡突然叹了口气。
田七听到皇上叹气,便问道:“皇上,您认识此物?”
“这是当年朕赏给季先生的。季先生家中遭遇重变,此物几经辗转,竟又让朕见到。只是宝物虽在,人却……”说着,又叹了口气。
田七试探着问道:“季先生是哪一位?奴才竟不曾听说朝中哪位大人姓季。”
“你可听说过季青云?”
“……奴才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
“季先生曾是朕最信任的人,后来为陈无庸所害,之后在流放辽东的途上不知所终。朕本想为他平冤,奈何无论如何追查,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更有人说他投奔敌国。朕只好把此案一直压着,到现在悬而未决。”
田七心中一动,差一点儿就跟皇上说出了实情。可是转念一想,她无凭无据,若妄称是季青云之女,皇上未必相信。而且皇上刚刚一番剖白,显见她爹在皇上眼中分量,若她这时候自称是此人的女儿,皇上大概会怀疑她别有用心才冒称忠臣之女。再说,孙从瑞卖友求荣之事,也是无凭无据,这种事情无法找皇上申冤。她想要收拾孙从瑞,只能暗地里进行,这个时候就更不能让皇上知道她的身份和目的,否则皇上大概会阻止她“陷害忠良”。
想到这里,田七只好把嘴边的话压了回去。
第26章 田七的往事
第二十六章田七的往事
八年前。
月黑风高夜。
今日下了一场大雪,雪刚刚停。整个世界像是被羊脂白玉碾过一遍,披上一层又厚又冷的白。
此处前无村后无落,在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白雪中,立着一座房屋。
这是一座破庙。也不知历经了多少年月,青砖的院墙早已倾颓坍塌,积满尘土的窗棂上糊着蛛网,在凛凛冬风中瑟瑟抖动。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庙宇内有昏暗的火光闪动。
伴着摇晃的火光,室内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音似乎比这西北的雪夜还要苍凉几分。
接着,有一女子劝道:“老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男子答道:“我怕的是连青山都留不住。想我季青云一生为国尽忠,到如今却为奸宦所害,沦落至此。虽然判的是流放,但是以陈无庸的心胸,他未必能放过我,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派人来取我性命。我不怕死,只怕累及家人。”
“老爷放宽些心怀。陈无庸虽无法无天,然老爷是太子僚属,他应该不会胆大妄为到真来取你性命。我们如今流放辽东,过些年如蒙大赦,或可还京,到时候的光景总不会比现在差。现在朝政黑暗,奸佞当道,忠臣蒙冤,京城已经成了是非之地,此次流放,未必不会因祸得福。”
“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只是你跟着我,让你受委屈了。”
“老爷说这些做什么,我是你的妻子,理应与你同甘共苦。”
男人又吁吁叹气,道:“我与孙从瑞相识二十几年,想不到这次他为了保全自己而如此暗害于我,实在令人心寒。”
女子继而宽慰道:“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再说,孙从瑞既是你的挚友,这事也未必真的是他所为,也许是别的什么人在陈无庸面前说老爷的坏话。”
“那些话我只对孙从瑞说过,后来陈无庸在我面前一字不落地重复出来,可见应该不会是别人。你我身陷囹圄之后,太子那样被陈无庸防备的人,还能千方百计地来见我一面,若孙从瑞真心待我,又怎么会一面不露?”
两人说着,各自又叹息不已。
“太子殿下的知遇之恩,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报。”
这时,一个男声打断他们:“聒噪什么!这鬼天气,冷死了!”
那对男女便不再言语,室内一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又传出女子温柔的低语,嗓音清软,似唱似叹,像是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溪,恬静安然,引人入梦。
——她是在哄小孩子睡觉。
靠在她怀中的女孩却大睁着眼睛,半点困意也没有。
此时他们正围在一堆篝火旁,火光照在斑驳的墙壁上,墙上有些题字,早已模糊不清,笔画粗豪怪异,在幽暗的火光中像是鬼画符一般。
大堂中的佛像是泥塑的,掉了一条手臂,脸皮剥落了一块,面目狰狞。不像是佛陀,更像是阎罗。
女孩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不是吓的,是冻的。
这庙中四壁透风,即便他们点了篝火,热气也很快被跑进室内的冷风吹散。她身上只穿着两层衣服,单薄的里衣外面套着一层同样单薄的囚衣。之前倒是有父亲的故交送来过冬的衣物,可惜早已被眼前的几个公差没收了。
公差一共有四个,他们穿着厚厚的棉衣,缩手缩脚地靠在一起,时不时地咒骂一句这鬼天气,顺便骂一骂这鬼差使。
大冬天的往边境上押送犯人,遇上大风雪不能赶路,又找不到驿站,只能躲在这破庙之中受罪。没有比这更倒霉的差使了。
他们要押解的一共有四个人,一对夫妻加一双儿女。女孩十一二岁,男孩小上两三岁。两个孩子跟着爹妈遭罪,一路行来面目憔悴,脸上的肉都消下去了,眼睛就显得异乎寻常得大。
此时他家男孩正被父亲搂着,也是冻得瑟瑟发抖,难以入睡。
几个公差实在无聊,便又打量起几个犯人。女人是个半老徐娘,倒也有几分姿色,她怀中的孩子虽形容狼狈,却是五官精致,漂亮脱俗。公差们摸着下巴交换了一下眼神,便知各自的想法,于是相视而笑。
荒郊野外的,对方又是犯人,玩弄一两下想必不会有事。
只不过到底是先玩大的还是先玩小的,几人产生了分歧。最后由于小女孩儿身上没戴枷锁,大家一致通过先试一试她。
几道目光同时停在瑟瑟发抖的小女孩身上。
女孩儿虽不懂他们的意图,但那样的目光让她极其不舒服,甚至有些反胃。
两个公差上前来,把女孩儿从她母亲的怀里拖出来,拖到一个角落里。另两个公差制住其他犯人,不让他们动弹。
室内一时充斥着男人的怒吼声、女人的哀求声、女孩儿惊慌的尖叫声、男孩不知所措的恸哭声,以及公差们兴奋的粗言秽语。
女孩儿死死地揪着衣服,但囚服还是被扒了下去,一个人把手探进她的衣服里,刚一碰到她的腰肢,他便兴奋地低叫了一声。另一个人一手控制着女孩儿不让她乱动,一手去扯她的里衣,衣服还未扯开,他已经迫不及待地伏在女孩儿颈后乱咬乱亲。
她哭得撕心裂肺。
就在这时,嘭的一声,简陋的木门突然被踢开,几条人影跳进来,看到待在佛像前的几个人,举刀便砍。
室内乱作一团。
身上的手突然停下来,女孩儿从极度惊惧中稍稍回神,便看到不远处戴着枷锁的父亲正向她奔来。
不过他没跑出几步,便被身后的黑衣人一刀砍倒。
母亲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公差们抱头鼠窜,毫无反抗之力。
弟弟边哭边乱钻,大概是他身形小,比较灵活,一个黑衣人砍了他两下竟然没砍到,此时另一个黑衣人便一起来围堵。
男孩自知自己逃不过,临死前喊的最后一句话是:“姐姐快跑!”
女孩儿终于反应过来。她要跑。
可是,往哪儿跑?
此时那些黑衣人眼看着就要解决旁的人,向这边赶来。女孩儿来不及细想,跑到离得最近的窗前,翻窗而出。幸好这窗户不高,她翻出去并不太难。
接着,她在雪地里拔足狂奔。
但是一个小姑娘又怎么跑得过一群杀手?她很快就被追上了。
她以为她必死无疑了,然而一瞬间她感觉脚下一空,接着便摔到了一个雪坡上,顺着那雪坡滚了下去。还未滚到底,雪坡上的一大片积雪又紧接着坍塌错位,滑下来将她掩埋住了。
几个黑衣人下来想要把女孩儿挖出来,间或直接向雪地里捅一刀。正寻找着,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信号,几人连忙又赶回了破庙。
那女孩艰难地从雪里爬出来时,黑衣人们已经无暇顾及这里。她蹲在雪地上,身上冷得像是坠入冰窟,比这黑暗的冬夜还冷的,是她的心。
死了,全死了。她爹,她娘,她弟弟,全死了。死在她面前。
那样惨烈的画面,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她坐在冰凉的雪地上,手臂抱着膝盖,脸埋在腿上,低低地抽泣起来。
一个猎户打扮的人经过此处,看到雪坡下一个穿白衣服的小姑娘在哭。他有些警惕,想走,但听着那悲戚的哭声,走出去几步之后又实在不忍心,于是折回来,远远地看着那姑娘,问道:“你……是鬼吗?”
小姑娘哭着摇了摇头。
田猎户家最近愁云惨淡,并未被新近拾回来的小姑娘分去太多注意力。
一家人发愁的根源在于他们家第七个孩子。这个小男孩儿是个天阉,从小身体孱弱,长大后子承父业是不能够了。没力气,又不能生孩子,当爹妈的不知该让他以后讨什么营生过活。正好,村里有人在宫中当太监,近来老了,便回了家乡。老太监攒了些钱,又娶了个寡妇,过继了一个儿子,日子也照样过起来。田猎户夫妇便动了些心思,带上一条自己打的银狐,领着儿子去拜访了老太监。
老太监心地不错,知道了对方的来意,并未收银狐,只告诉了他们想当太监大致要走的流程。太监又不是什么高尚的职业,想要入行无须打点,只要去京城报名就行。猎户知道老太监地位应该不俗,在皇宫之中又有故交,因此还是想托老太监照应一番。谁知那老太监却摆摆手回答说,他和宫里炙手可热的太监陈无庸不对付,倘若教陈无庸知道是他指点的人,只怕更加坏事。
田猎户便托了人去京城报名,报完名,他就找人帮儿子净身了。太监的净身并不是由官方来做。因为民间有些掌刀师傅抢了风头,后来官方干脆就由着太监预备役们自己找人净身,他们只管检查,合格之后就是一名太监了。
穷乡僻壤的,找个手艺熟练的人不易,田猎户辛辛苦苦找到的掌刀师傅是个生手,两刀下去,把小孩儿疼得面无人色,后来就被抬着出来了,回到家一直高烧不退,昏迷不醒,请了个土郎中来看,说是不行了,挨不了几天了。当娘的守着儿子哭晕过好几次。
田猎户看到路边的小姑娘时,正是他把那郎中送回家后折返回来。他觉得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大概是因为他这辈子杀生太多,造了大孽,报应到儿子身上。看到那无家可归的小姑娘,田猎户便动了恻隐之心,把她带了回来。小孩儿不快些找个地方取暖,这一晚上必定会冻死在荒郊野外。他问那小姑娘的名字,小姑娘只低声答了一句:“我叫阿昭。”再问,就不说话了,看他的眼神中还隐含戒备。
小姑娘只身一人和陌生男人同行,有点防备也可以理解。田猎户没有在意,带着这个阿昭回了家。
第二天,阿昭向田猎户道了谢,告辞离开,循着记忆中的路回到了那破庙。她不能让自己的亲人死无葬身之地。
破庙里静悄悄的,地上的血迹早已凝固,血腥气也已被一夜的北风吹散。庙中散乱地躺着几个公差的尸体,却没有她父母兄弟的。
她翻遍了破庙内外,真的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她真的希望,他们只是受了伤,后来逃离了这个地方。这个愿望太过美好,她都快相信了。
但事实是,父母和弟弟昨晚倒下去的地方,血迹已经被清理了。
如果他们要负伤逃跑,是不可能分心去清理血迹的。那么原因只可能是,有人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清理了血迹。
为什么?
清理血迹,就可以抹去他们受伤的痕迹,至少从现在这个场面来看,他们更像是杀了公差然后逃跑了……
原来对方不只要杀害她的亲人,还要让他们背负这样的罪名,永远不能昭雪。
这歹毒心计令阿昭浑身发冷。她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听到外面一阵人声,她连忙爬到佛像背后躲好,竖起耳朵听着室内动静。
走进来的是官府的捕快。他们今早听到人告状,说是在某处发现了好多尸体。几个捕快立刻前来,果然见到四具尸体,穿的还都是公服。
捕快们把尸体搬走了。因此处荒凉,鲜少人烟,也不太担心有人来破坏现场,所以庙中并未留人看守。
阿昭从佛像背后走出来,看着空无一人的佛堂,她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不管怎么说,先把亲人的尸体找到吧。
她在破庙附近找了两天。白天找尸体,饿了就吃些猎户送的干粮。晚上宿在庙中,猎户家给了她不少厚衣服,庙中也有些干稻草,聊可御寒。
第三天早上,阿昭醒来时,听到庙外又有动静。她以为是捕快去而复返,于是又躲到了佛像后面。
但这次听到的不是捕快们的交谈声,而是一阵苍老而带着哽咽的叹息。阿昭有些好奇,便从佛像后面探出头来看。她看到一个老人家,头发花白,没有胡子。
老人也看到了她,虽年纪大了,眼力竟还好,问道:“你是季大人的孩子?”
阿昭心头一惊,却不敢答,只问:“你是何人?此处发生了命案,你不怕被牵连吗?还不速速离开。”
老人抬起袖子擦着眼角,说道:“小小年纪便不得不如此防备,孩子,你受苦了啊……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害你。我知道你是季青云季大人的女儿,昨晚田家屯来了一拨人搜寻你一家四口,我看到画像才得知。他们说季大人杀了公差后逃跑了,我听到这说辞,便猜测季大人很可能已遭遇不测,所以今日想来祭拜一下亡灵,不想竟在这里看到了你。这么说季大人还活着?”
听他如此说,阿昭禁不住痛哭起来。她把实情跟那老人说了,老人听罢不禁老泪纵横。
一老一小哭过之后,那老人说道:“我原是在太后身边伺候的人,太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这样看来,我与你父亲本是一路。只恨我现在被陈无庸压制,不能帮你申冤。你现在无家可归,不如先跟我回去,再图其他。”
阿昭有些犹豫,她怕被官府的人抓走。
老人又安慰她道:“你放心,昨天那些人已经走了,应该不会再来了。他们在田猎户家盘问的时候我正好也在,便帮你瞒过去这事儿,没人说。”
阿昭于是跟着老太监回了田家屯。路上老太监问阿昭可知道凶手到底是谁,阿昭回想着事发那夜父亲的话,答道:“很可能是陈无庸。”
老太监点了点头,说:“我也觉得八成是他。季大人似乎并无别的仇人,就算与谁有些不和,对方也不太可能有那个胆量和本事调动那么多杀手来灭口。”
阿昭点了点头,更加确定凶手就是陈无庸。她想报仇,可是现在她一个十一岁不到的小孩子,还是被捉拿的,别说杀人了,她连接近陈无庸的机会都找不到。
老太监带着阿昭回到家时,听说了一件事,田猎户的小儿子就剩一口气了。
阿昭有些同情和黯然,那是她恩人的孩子。她跟着老太监去看望田猎户,田猎户虽知道这小女孩儿正在被官府缉拿,但是既然有老太监挡着,他也不会说什么。
从田猎户家回来,阿昭一直在想一件事情,终于,她问老太监:“你觉得我能进宫当太监吗?”
老太监的下巴差点掉下来。
阿昭又道:“陈无庸也是太监,若我当了太监,想必能有不少接近他的机会,到时候就可以亲手为我的父母兄弟报仇了。”
“可你是女孩子,你就算进宫也只能当宫女……不行,那样你很容易被陈无庸认出来,到时候就……”
“所以我最好是当太监,当了太监,必然不会有人怀疑我是谁的女儿,不是这样吗?陈无庸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想不到我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老太监呆了呆,问:“可是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当太监呢?”
阿昭反问:“这正是我想请教您的。我一个女孩子,到底能不能当太监呢?”
老太监哑口无言。
太监的遴选和登记在十三所里。
选拔一般是在净身之前,检查一下出身是不是良民。通过之后就记录在案了,你来不来无所谓,来了之后登记一下就行。净身完之后来十三所做身体检查,检查合格之后,就是一名正式的太监了。
每月初三,是新一批太监检查身体的时候。
一个年长一点儿的太监,领着一群刚刚检查完毕的太监走出房间,向着另一边的登记大厅走去。
长长的队伍像是一条蜿蜒的蜈蚣。新太监们表情各异,俱都垂着头不敢张望,紧紧跟着前一个人的步伐。
一个人从月门后闪出来,调整步伐跟上队伍。此人十岁出头,穿一身普通的青布衣衫,头戴青色头巾,形容消瘦,低着头,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乱转。
这不是别人,正是阿昭,现在叫田七。偷偷摸进十三所以及混入太监队伍里的方法自然是老太监教给她的,除此之外,那老太监还拿出了许多家当,买通了猎户一家,使她得以安全地顶着田七的身份来到京城。
这队太监被领进了一个大厅,被挨个询问姓甚名谁,入簿日期,接着在另一个册子里按个手印,指印无误,就算办好入职手续了。
轮到倒数第二个人时,他突然发现自己身后竟又多出一个人来,便张口结舌地看着田七,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田七神色镇定。
于是那人便以为自己记错了,老老实实地办完手续,轮到了田七。
田七报完了姓名和入簿时间,办理手续的太监拿一本新册子让她按手印,按完之后和之前此人入簿时留下的指印对照了一下。
结论:合格。
田七松了一口气。她拈了拈手指,拇指肚上贴着的一块薄皮差点被她搓下来。这薄皮是老太监用人皮雕的,贴在指肚上,可以伪造指纹。
这一批太监全部合格,记录入档。他们被领着去了新住所,接着发衣物,学规矩。
田七捧着一堆衣服,耳旁听着那领头太监的絮叨,有些走神。
就这么成了一个太监。
田七又做梦了,梦到自己回到小时候,元宵节的晚上一家人出门逛,站在护城河边看烟花。千万束烟花齐放,点亮了半个天空。父亲和母亲牵着手,另一只手分别领着她和弟弟。他们在河边站成一排,她当时想什么来着?哦,对了,烟花真漂亮,希望永远都能看到。
烟花年年有重放之日,人却再无团圆之时。
田七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次早醒来时,看到枕头上遗下一片泪痕。她有些怅惘,仔细回想前夜梦境,早已忘了大半,只依稀记得几个画面,总归是不太好的回忆。
她扶着头,轻轻按了按太阳穴。她并不是活在过去的痛苦中无法自拔的人。父亲生前曾说过,死去的人永远不会再活过来,活着的人却终将死去,所以活着的人该好好地活着,不该活在死人的世界里。那个时候她的外祖母过世,母亲过于哀痛,父亲这样劝慰她。
当然了,仇恨永远不可能消除。田七活着的一大目标就是报仇,只不过她自己也没想到,刚进宫不到两年,还没有机会下手,陈无庸就已经被新皇帝干掉了。田七知道自己父亲是新皇帝的僚属,她也曾想过表明身份,为父申冤。可是想来想去,她既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也无法证明父亲的冤情——尸骨找不到。她自己又是身为女孩儿却当着太监,身份尴尬,到时候若皇上不信,反倒把她搭进去,父亲沉冤怕是再无昭雪之日。
事情就这么一直拖下来,田七一开始的打算是在皇宫攒几年钱,之后出宫去寻找家人尸骨,或是寻找当年参与谋杀之人,以为人证。只不过现在出宫之事又拖了下来,倒是当年的杀手有了眉目。虽然方俊现在失忆,但总归是一线希望,实在不行让王猛多扎他几针,大概就能恢复了。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田七匆匆洗漱完毕,去给皇上请早安了。
皇上显然也没睡好,田七来到起居间的时候看到他在打哈欠。不过看到田七,纪衡又精神了,目光意味深长,随着她的身影移动。
田七低着头不敢看他,请完安就退出去了。盛安怀昨天被打,今天不能来,大家都以为随身伺候的差事该落在田七这个二把手头上,可是田七偏偏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随大溜地走了。纪衡气得鼻子都歪了,这小变态绝对是故意的,真是好大的胆子。
田七倒是觉得这事儿无关乎胆子大小,她又不是闲差上的人,本来顶替盛安怀的人就由皇上说了算,皇上没点她,她才不会主动往前凑。从昨儿皇上说了那些话开始,她就很不想看到他,有多远躲多远。
皇上黑着个脸去上朝了。他刚一走,盛安怀就捂着屁股鬼鬼祟祟地摸到了田七的房间。他虽没被打狠,但也受了些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田七看到盛安怀来了,想起自己昨天一时失言害他被打板子,于是内疚地道歉。
盛安怀想听的不是对不起,他就是有点不明白:“你跟我说实话,皇上到底为什么打我?”
田七便实话实说。
盛安怀觉得自己挺冤的,他说那些话时自己也很恶心好吧,只不过为了帮皇上,他才豁出去不要脸,这下好了,皇上根本不领情,还打他。盛安怀不敢抱怨皇上,便忍不住对田七说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这事儿不能跟别人说。”
田七问道:“那皇上到底有没有……嗯?”
盛安怀知道了皇上现在的意思,果断摇头,说:“绝对没有。”
田七有些奇怪地问:“那你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些话?”
“我说着玩呢。”
田七:“……”
盛安怀不等田七再问,便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高深莫测又略带忧伤的背影。
走出田七房间,盛安怀边走边寻思,他终于发现了一个要命的问题:皇上八成是要玩真的了。要不然同样是太监,田七摸他就高高兴兴的,别人说一句有点亵渎的话就打一顿板子,这明显是在跟田七表露真情啊。盛安怀有些担忧,皇上要只是玩一玩田七还好,可一个皇帝对太监动了真情,这怎么看怎么觉得前途凶险。不说别人了,单太后那一关就过不了,田七又不会下蛋,还霸着龙床,后宫女人哪一个能忍?
总之,田七的处境越来越危险。皇上要是能护着他还好,可是皇上又不能护他一生一世,再说了,皇上会不会费尽心思去维护一个太监,这谁也说不准。
想着想着,盛安怀禁不住为田七掬一把同情的眼泪,自此之后对田七更加和蔼可亲,温和殷勤到让田七感觉心里毛毛的,总以为盛安怀在攒力气收拾她。而皇上也发觉到盛安怀的异常,顿时警惕起来,觉得盛安怀很可能才是真正的终极大变态,看上了他的可口小田七,于是皇上看盛安怀的眼神总有些不怀好意,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拍到天外天去。盛安怀后来咂摸出皇上的意图,惊出一身的冷汗。
这是后话,暂且不表。且说眼前,田七又不傻,盛安怀走后,她也想明白了,觉得盛安怀胡编乱造应该是受了皇上的指使,目的是能让她心安理得地做他喜欢的事,她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
好吧,虽然被戏弄,但是她敢怒不敢言。
现在田七又要去养心殿了,她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养心殿里的那个男人。她不得不承认,她虽然不想见他,却也有一些想他。
真是莫名其妙,她怎么就喜欢他了呢,田七都不知道自己第多少次感叹这个问题了。
纪衡早就去了养心殿,他比平常到的时间早很多,田七还没来,于是他在龙椅上正襟危坐地等着田七。他昨晚没睡好,因为田七始终没有向他坦白任何事。纪衡觉得他和田七之间不该是这样——有所隐瞒,有所猜疑,有所防备,他们该是坦诚相见、无话不谈的。
可是现在,他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捧给田七,田七根本不要。
纪衡一阵气闷,他从龙椅上站起来,走到田七经常站的那个地方站定,背着手沉思。
田七走进养心殿的书房,看到皇上霸占了她的位置,她……
太监们待的地方都很固定,哪怕是静站,也有固定的位置。那块方砖是她的地盘,这么大个书房只有那一尺见方的地方是独属于她的,现在皇上还霸占了,真是不可理喻。她走过去,给皇上请了安,站在相邻的方砖上,与他面对面。两人靠得太近,田七的鼻子几乎碰到皇上的胸口,她垂着目光,看到他的胸膛因呼吸而一起一伏,她一不小心就想到了皇上躺在床上袒露着胸膛任她蹂躏的样子……
田七红了脸,心虚地轻咳。
纪衡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如果知道了他大概会当场再给她表演一番,保证她看个尽兴摸个够。他现在看到田七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就有点儿来气,于是捏着她的下巴抬起来,逼迫她和他对视。
田七的脸还是红的,她眨了眨眼睛,看着他。真是奇怪,田七发现,自从喜欢上他,她的胆子就变得大了,很多时候该怕他,却并不真的怕他。比如现在,她就这样坦荡荡地和他对视,想看看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很快她知道了答案。皇上给了她一个深吻。
这个吻,一开始一点儿也不温柔,像是故意在发泄怒气,但是当田七主动伸出舌头追逐他时,他终于还是拥住她,放轻动作与她缠绵。
一吻毕,纪衡额头抵着田七的额头,低声问道:“为什么不相信朕?”
“我没有……”
“说谎,要罚。”纪衡低头咬了一下她的嘴唇,接着问道,“现在告诉朕,你到底是谁?”
田七搂着纪衡的腰,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叹了口气道:“皇上,您不如先别问了,等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向您说清楚。”
纪衡便有些失望道:“你还是不相信朕,朕在你眼中到底算什么?”
田七的鼻子有些酸酸的,她背负得太多,她喜欢的人又要用这种理由质问她的感情。她觉得眼眶一阵发涩,答道:“我真的很喜欢你。”说到最后一个字,声音有些哽咽。
纪衡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白打败,他彻底心软了,低头看田七,她白净无瑕的脸上又滑出了泪痕。他于是心疼了,一边帮田七擦着眼泪,一边说道:“好了,别哭了,朕不问便是。”
田七“嗯”了一声,自己摸出手帕擦眼睛。
纪衡又挑了些开心的事说与田七:“最近香山上的枫叶正到红时,不如我们去那里游玩一番,散一散心?”他觉得两人最近情绪都有些不稳定,大起大落的,确实需要出门散一散心。
田七点了点头。
纪衡便高兴起来,吩咐人下去做准备。盛安怀很神奇地接过了这个差事,他才刚被皇上打了,太需要好好表现一下,以重建皇上对他的信心。而且,这事让他办最是可靠,因为只有他深刻地了解着皇上与田七的奸情。
后来的事实表明,盛安怀这趟差事办得很好,非常好,好极了。
以上是皇上基于自己的需求满足状况给出的主观评价。
另一个当事人给了盛安怀差评。
第27章 弄情香山
盛安怀不愧是一个靠谱的人。皇室在香山是建有离宫别院的,什么时候想来玩,直接驻跸在此即可。但盛安怀知道皇上这次出游不能太大张旗鼓,于是也没通知那边的人,直接又给皇上踅摸了另外一处别业。此别业虽不如皇室离宫那样堂皇华美,但胜在清幽安静,最适合幽期密约。
这别业门口有一匾额为“偷天酒”,三字取自宋人杨万里的一句诗:“小枫一夜偷天酒,却倩孤松掩醉容。”因此别业的名字就唤作天酒阁。这本是个颇有雅趣的官员所建,后来落在一个富商手里,盛安怀正是从这个富商手里买来的。那富商只当是盛公公自己用,便故意开了个很低的价钱,几乎相当于白送给盛安怀。盛安怀比猴子都精,又怎会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这类人情盛安怀从来不收,因此把价钱抬得比市价高了两成才肯接手。
——反正又不是他掏钱。
然后盛安怀又吩咐人按皇上的口味把这别业收拾了一番,名字也换了。什么“偷天酒”,太龌龊。盛安怀觉得,凡是带“偷”字的都不是好玩意儿,他于是请了个小秀才来改名字。那小秀才按照他的要求,把“偷天酒”改为了“玉人来”,别业自然该叫“玉人馆”。这名字也是有出处的。《西厢记》里有句诗是“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崔莺莺给张生写了这样的诗,之后两人就幽会了。这么一看,多应景啊。
盛安怀于是很满意。
小秀才看着淫笑的老太监,心想,也不知到底谁龌龊。
以上所有事情,盛安怀只用了三天就做好了。这实在不容易,因为他屁股还疼着呢。
虽然看到了盛安怀的努力,但纪衡依然不想看到他这个人。纪衡无法容忍这世上有除了田七以外的太监觊觎他,尽管盛安怀后来跟他解释了,但他就是不高兴。而且,田七还问他盛安怀那样说是不是他指使的,纪衡还不得不背下这个黑锅——他要是否认了,指不定田七又要怎么想,没准会觉得盛安怀改口是由于受到皇上的恐吓。他实在不想在这种破事儿上纠缠,早点息事宁人的好。
总之……哼。
因此盛安怀和几个侍卫被纪衡打发到一里之外两里之内,主要负责在皇上迷路需要帮助的时候及时出现指点迷津。
这些田七都不知道。她本想问一问如意去不去香山玩,结果被皇上义正词严地阻止了。
现在,她和皇上手牵着手,走在了幽林深处的石子路上。路边枫树无论高低大小,都已经被秋霜染上深深浅浅的醉红,层层叠叠密密交织,连成一片红色的海,让人恍惚以为自己走进了火焰深处。
田七的衣服还是纪衡亲手挑的,外面穿一件海棠红撒玉兰花交领长衫,长衫下是一条素白棉纱裙。玉兰花的形状与枫叶相似,乍一看这衣服倒像是用枫叶泼了红墨拓染出来的,与眼前的景致很是相称。红与白相间的搭配,也能使人显得很精神,气色很好。
总之纪衡很满意。他现在越来越热衷于打扮田七,这个时候他最能感受到他对这小变态的占有权。田七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他可以随意把她打扮成他想要的样子,这种意识让人既感动又满足。
而且,小变态穿裙子确实好看。
为了配合田七的服饰,纪衡穿了一件白色直裾,袖口和交领上绣着细细的红色纹路,下摆上画着一枝写意老梅,浓墨泼就的枝干之上染着几点深红色梅瓣。虬枝疏花,傲骨凌霜,行走之间使人似乎能闻到冷香。这衣服虽好看,其实很不好穿,非有足够的姿色不能撑起那枝梅花。纪衡虽然心理不太正常,但至少从表面上来看,还是很有几分风骨的,长相又是高洁温润的君子,俊美非凡,像是神仙转世投胎。
这是让田七不解的地方。这个男人表里不一,活出了一种精神分裂的境界。
两个光华四射的美人行走在艳色无边的枫林之中,如此盛景,实在是言语难以尽述,丹青无法描画。
石阶一级一级盘旋而上,田七走了一会儿便累了,慢吞吞地落在后面,几乎是被纪衡拖着走。纪衡回头,看到她累得脸色娇红,像是被周围枫叶一同染了。他好笑地摇了摇头,说:“出息!”
田七干脆两手握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说道:“我们歇一歇吧?”
她的声音软软的娇娇的,一听就是在撒娇。男人没有不吃这一套的,更何况纪衡早把田七放在了心尖儿上。他的耳根子一下子软成了牛皮糖,于是低笑一声,半蹲下身体说道:“上来。”
田七有些讶异,皇上要背她吗?这可是龙背啊,连如意都鲜少有这样的待遇,她……合适吗?
纪衡后背上好久不觉有重量,他于是扭过头看着田七,说道:“傻愣着做什么,快点。”
田七便爬上他的后背,他的手托着她的腿,轻轻往上一颠,她就稳稳当当地趴在了他的后背上,两手向前绕过他的肩,揽住他的脖子。她的下巴垫在他的颈窝处,两人的脸紧紧相贴。田七的呼吸不可避免地喷到纪衡的脸上,平稳和缓的气流渐渐变得有些急促。她和他贴得太近了,近到没有缝隙,像是一鞘两把鸳鸯剑,又像是一支无法劈开的合欢钗。这样紧挨着一个男人,她本能地感到羞怯。
可与此同时,她又觉得幸福。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大概不会要求这个男人怎样,但如果这个男人主动为她做什么,哪怕是举手之劳,哪怕只是一个小动作,她都会幸福得想哭。
田七知道,以纪衡之身份地位,能屈身背她,已是不易。她还能有什么要求呢。
然而她又有些难过。她喜欢的人是如此的高高在上,她却是他脚边的一粒尘埃。只是在他背上停一停,都成了使她诸般小心的奢侈,她又拿什么去追逐他,爱恋他,攀到他的怀里,或是站在他的身旁呢?
田七纠结的时候,纪衡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件事。这个时候,男人和女人的思维差异体现得很清楚:
他感觉不到田七的胸!
好吧,这样说有些夸张,他也不是完全不能感觉到,就是得认真感受……
纪衡忍啊忍,终于忍不住了,问田七道:“你现在还裹着胸呢?”若是没裹,那么以后似乎也没必要裹了……
田七沉默地点了点头。
纪衡也不知怎的就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有点心疼,总这么裹着,多难受啊……
田七实在不想和男人分享这种话题,转口问道:“累吗?”说着,抬起袖子帮他擦了擦额头。
纪衡其实不太累。但田七这样关心他,他很高兴,还趁机亲了她的手。
他一口气把田七背到山顶,两人这才停下来。
这里的山都不算高,也只百十丈,从山顶俯瞰,底下的一切都很清楚。对面的山上飞悬下一道瀑布,秋天水量少,瀑布收窄,以前是一幅缎子,现在成了一条银色的细鞭。细鞭垂到山下的一片湖水之中,湖面如镜,秋水泠泠,水上几簇芦花迎着秋风瑟瑟轻摇,岸边红叶连绵,有如红云织锦,又似泼天火焰。
秋水碧,芦花白,枫叶红,这些色彩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幅静态的画卷。
纪衡没有把田七放下来。他看着山下的湖水,说道:“如果我不是皇帝,我大概可以做个隐士,与你泛舟湖上,钓钓鱼,划划船。或者你喜欢钱,我们就去经商,大隐隐于市,赚来许多钱,让你抱着金元宝睡觉,你说好不好?”
他这样说着,田七却没回答他。他扭脸想问她,却突然被她捧住脸,不管不顾地亲吻起来。
可惜你什么都不是,你就是个皇帝。田七心想。
那又怎样,我就是喜欢你。她又想。
纪衡闭上眼睛认真地回吻她。两人现在的姿势着实别扭,她还趴在他背上,他的脖子扭成一个很大的弧度,酸酸的很不舒服。
但是他们吻得很投入。
就是因为太投入,田七不自觉地搂着纪衡的脖子,越收越紧。
纪衡差一点儿被勒死。
他只能先放下她,分开两人,接着把她推靠到旁边一株枫树上继续缠吻。
亲着亲着,纪衡发觉脸上有点点湿意,他以为是田七的泪水,睁眼一看,却发现天空飘下了细雨。
明明刚才还只是有些云朵,这雨来得也太快了。又不是夏天,真是奇怪。
纪衡把被亲得两腿发软的田七拉起来站好,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牵着她的手下山。雨虽然不大,但是秋雨很凉,打在身上容易感染风寒。
两人一开始走得不紧不慢,到后来就开始飞奔了。石阶虽然滑,但幸好纪衡身手好,好几次田七将要跌倒时,纪衡都会把她抓回来。
他们跑回玉人馆时,田七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盛安怀早就提前预备好姜糖水,这会儿又默默地消失了。他也有点失算,钦天监的天气预报不太靠谱,本以为是个晴天,没想到下起了雨。
纪衡先拉着田七去玉人馆内的温泉内洗澡。这温泉不大,中间用一块石壁隔开,下面相通,形成一分为二的鸳鸯池。田七一看到温泉是隔开的,便放下心,把纪衡推到另一侧,迫不及待地脱衣入水。
舒服!
她坐在暖暖的泉水里,闭着眼睛,悠悠然长出一口气。全身的每一寸肌肉都放松下来,除了舒服还是舒服。
被田七拒绝了,纪衡有些遗憾,当然了,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不过他一入水,就不遗憾了,因为他发现,隔在中间的那块石壁很神奇,他竟然可以看到另一面的田七!
纪衡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他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没错,绝对不是幻觉。如果是他的幻想,田七的胸绝不会这么小……不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看到了她……
纪衡的心狂跳起来,他以为田七也能看到他,但是他发现田七神色如常。她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揉洗头发,虽面对着他,却好像视而不见。
原来这石壁是专为偷窥而设的……简直太猥琐了!
果然太监才是这天下最猥琐的一拨人,纪衡心想,不过……干得好!
纪衡走近石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一头。
温泉周围有几株细瘦的枫树,亭亭玉立似红妆少女,正应了“小枫偷醉”的诗句。此时节细雨飘飞,红叶滴露,沥沥如美人洒泣。几片红叶禁不住雨丝击打,离枝而落,悠悠飘转,坠向水面。
水面上便浮起一片又一片火红的枫叶,像是大片大片的花瓣。花瓣随着泉水的微波飘飘漾漾。波痕的源头便是水中那雪肤花貌的玉人。玉人身处娇艳如火的枫林之中,丝毫不逊色,反有一种艳冠群芳的媚态,逼得周围红枫少女几乎失了颜色。
当然,她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她只是一心一意地洗着澡,头发洗完了,拧掉水,盘起来。接着洗身体、胳膊、肩膀、胸口……
细密的雨丝在空中织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温泉表面蒸起的热气与这雾气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仙雾缭绕的朦胧感。雾中美人仰头看到红叶飘飞,于是玉臂轻抬,素手微翻,把一片摇摇落下的红叶接在手心里,觉得有趣,便咯咯地笑起来。
纪衡的喉咙口一阵冒火。他以一种极其猥琐的姿势紧紧趴在石壁上,脸也贴在上面,好方便眼睛能更近地观赏。细长的脖颈,优美的锁骨,简直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好。
田七不知道皇上能看到她,没想到他突然从石壁下钻过来,冲出水面,一把抱住了她。田七慌忙挣扎道:“你做什么!”
纪衡堵住了她的嘴。他还能做什么。
他吻得有些疯狂,她想推开他,结果被他反剪双手,挣扎无用。
这个时候了纪衡还在为她隐忍,他大概把这一辈子的柔情和耐心都用在了她的身上。
纪衡脊背绷直,身体微颤,田七太熟悉他这样子了。
她以为这样就算完了。她还以为男人和女人脱光了做的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后来的事实证明她实在太天真了。
总之,现在田七推开纪衡,继续洗起了澡,一边洗一边疑惑地看纪衡,意思是你怎么还不走?
纪衡:“……”
他把田七拦腰抱起来,走上池边,用浴巾把两人身上的水擦干,随手扯了件衣服裹着她,把她抱进卧房。
田七终于发觉出不对劲了,问:“你还要做什么?”
确切地说,他要做的才刚刚开始。方才他太激动,怕伤到她,所以才那样发泄。他低头亲了她一下,说道:“相信我,我会让你舒服的。”
田七直觉接下来没好事,便说:“我不信,我不玩了。”说着从他怀中跳下来,要跑。
纪衡一把把她捞回来,扛在肩上。
现在可由不得你了。
惊惧赋予了田七足够的胆量,她拍打着他的后背,喊道:“放我下来!”
她实在也没多少力气,打在他背上像是按摩。纪衡笑眯眯地走进卧房,果然放她下来了,只不过是放在了床上。
田七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样羞耻的事情,她明明应该抗拒的,可是看着他哀求又希冀的眼神,看着他笑如春暖花开,她就不忍心说什么拒绝的话了。
她觉得自己挺没出息的。她把脸一撇,拉过被子埋着头,被子里传出她被闷住的声音:“随便你吧!”
纪衡知道她是害羞,他好笑地拉开她的被子说:“藏什么。”再说,难道盖着头就算藏起来了吗?
田七便闭上眼睛不去看他。
纪衡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的额头、眉间、眼睛、鼻子尖儿、嘴角、下巴上……
纪衡额上汗水汇聚成大颗大颗的汗珠,自英俊的脸庞上滑落。透明的汗珠经由光芒折射,留下一闪而逝的细碎虹光。田七有些诧异,她向窗外一望,果见有阳光洒进来。
原来不知何时,天已放晴。此时已是傍晚,阳光中透着一种温暖的橘红色。两人在这透明的暖色中颠倒缠绵,活似两尾游弋在薄淡胭脂中的鱼儿。
天早已经黑了。黑暗中田七的声音像是蚊子哼哼:“你有完没完了……”语气中满含怨气。
纪衡想了这么多天,攒了这么多天,终于得逞,现在的表现已经很算是克制了。他也知道田七难受,于是小心翼翼,温柔缱绻,总算是云住雨收了。
他下床点亮了烛光,看到田七随手拥着红被躺在床上,头发早已散开,如一匹黑亮的缎子,铺在身下。他走过去,掀开被子,自是看到一片令人脸红心跳的狼藉。
田七迷迷糊糊将睡未睡,被纪衡抱起来,去温泉中洗了一遍。回来后她沾床就睡,纪衡却把她叫醒:“先吃些东西。”
他跟个老妈子似的,先换了床褥,又去厨房搜罗饭食。
盛安怀给他们留了饭,放在灶上热着,然而两人闹得太晚,饭菜都凉了。纪衡决定先把饭菜热一下。他在这方面的经验值为零,天赋也不够,光是点个灶就费老了劲,到最后点是点着了,只不过点着的是厨房。幸好盛安怀来看一看皇上有没有特殊需求,正巧撞到他纵火,赶紧带人扑救,及时避免了一场森林火灾的发生。
盛安怀又给皇上和田七重新热好了饭。
纪衡终于肯拿正眼瞧盛安怀了。但是他现在卖相有些狼狈,脸被熏黑了一片,这时候和颜悦色地看人,怎么看都像是要灭口的架势。盛安怀吓得屁滚尿流,赶紧溜了。
纪衡也没觉得盛安怀怠慢,反正他现在不希望任何人走进他和田七的房间。他洗了把脸,然后亲自把饭菜端给田七,看到田七又睡过去了,可见累得够呛。纪衡有点心疼,又有那么点微妙的嘚瑟。
他把田七叫起来吃饭。他自己草草吃了两口,便开始给田七擦头发。她的头发本来已经干了,但是方才洗澡又不小心浸湿了发梢。
饭桌放在床上,田七跪在床边,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她被折腾狠了,怎么待着都不自在。想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田七含着粥悲愤地扭头瞪纪衡。
纪衡刚刚得到满足,这会儿神清气爽,连毛孔都舒畅无比。田七瞪他,在他眼里顶多算是娇嗔,于是他一边擦着田七的头发,一边对她报以饱含情意的微微一笑。
田七更加悲愤。
吃过饭,纪衡也脱衣上床。他把田七抱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着天。田七偶尔嗯一声,很快沉沉睡去。纪衡因太过兴奋,一点儿困意都没有,他把田七搂得更紧一些,又想和她说话,又怕吵到她,于是沉默下来,大睁着双眼看着怀中的人。室内点着一根细烛,烛光如豆,幽暗的光线照着田七的睡颜,安然恬静,怎么看都不厌。纪衡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又像是在做梦。
不,他没做梦,这个人真的是他的了。纪衡一阵激动,他亲了亲田七的耳朵,说:“田七,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田七睡梦中被人吵到,不自觉地说道:“闭嘴。”
次早田七醒来时,看到纪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像个呆子。
田七想到昨日两人的疯狂壮举,老脸一红,拉过被子盖住头不理他。
纪衡笑着拉开被子,按着她亲了亲,接着下床去给她找早饭。盛安怀不愧是个好奴才,早就偷偷摸摸地把早饭给他们准备好了,现在还热着。
两人洗漱完毕,吃过早饭,携手出了玉人馆,在山间溜溜达达地不愿离去。田七还不太舒服,走起路来慢悠悠的,纪衡嘘寒问暖体贴入微,恨不得给她做牛做马。田七害羞,不爱搭理他。
他们停在湖边。田七看着湖边红枫下开的一丛丛小野花,便有些艳羡。她从小就喜欢花,也喜欢戴花,这会儿她很想去采几朵插在头上,可是……呃,腿脚不方便……
纪衡全部注意力都在田七身上,又怎会不知道她的想法。他一瞬间盛安怀附身,不消任何吩咐,立刻去采了一束花捧给田七,又亲自挑了一朵娇黄色的小花别在她的发间。田七终于给了他点儿好脸色,纪衡受到了莫大的鼓励,果断去采了更多的花,编了个花环戴在她头上,又扎了一大捧花,这附近的野花几乎被他薅个精光。
田七觉得很神奇,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将会逐步发现并证实一个真理:一个男人,你只要满足他,把他当狗使唤都行。
即便这个男人其实是一条龙。
他们在湖边玩了一会儿,终于该回宫了。纪衡有些怅然,想再留一晚上。田七觉得皇上若是连着两天不上朝,言官们就又有的骂了,于是把他劝回去了。
回宫的第二天,田七偷偷摸摸地去了趟大理寺。她要干一件胆大包天的事情。
田七去大理寺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想查一查她父亲那个案子的卷宗,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身为一个太监,想接近大理寺不是什么简单的事。田七不能偷不能抢,想看到卷宗,她要么买通大理寺官员,要么假传圣旨。
田七选择了后者。买通官员,对方未必完全可靠,且知道此事的人越多,她越不安全。假传圣旨虽是一着险棋,但只要没人往皇上面前捅,她就不会有事。
而且,身为太监,她假传圣旨的条件实在是得天独厚,都不用写什么密旨,只需要说是皇上的口谕,再表现得自信一点儿,就不会有人怀疑。
她早就查探好了,大理寺看管卷宗的官员是唐若龄的亲党,所以就算这人有疑虑想告她状,也会先问一问唐若龄,唐若龄必然不会允许自己的盟友遭受这种重创。说白了,田七于他来说,用处还大得很。
这样一看,这一步走得算是有惊无险。
管卷宗的官员认识田七,看到她来,客客气气地问皇上要调看哪年哪月或是谁的卷宗。
田七袖着手老神在在地说:“不用劳驾你亲自找,你只需告诉我里头的卷宗陈列,我自己看就是了。”
官员很上道,反正这世上的事情只要跟皇上有关,都透着那么一股神秘。他不敢再问,引着田七进了一个屋子,简单介绍了一下,便由着她自己翻,他退出去等她。
这个屋子是单独存放悬案卷宗的,纪征的人当初之所以翻遍流放犯人的卷宗也没看到季青云,是因为季青云之案在纪衡登基之后就被转移到了这里。
田七很快找到了她要找的,她把它们翻出来的时候指尖在微微地发抖。
这一沓卷宗很薄,有新有旧。旧的是血案发生后不久当地官员给出的案情分析和结案汇报。分析漏洞百出,可以看出当时官员为了早日结案而草草了事,最后给出的结论是季青云一家杀害公差逃往敌国。
“荒唐!”田七看得两眼发红,咬牙骂道。
接着她又翻开稍微新一些的内容。这些应当是纪衡登基后重新使人查办的,可惜时隔两年,案件发生的现场早就被破坏,尸体也已经埋葬,再挖出来时只剩下骨头了,总之能找到的线索很有限。
田七便有些失望。她翻到最后一页,发现这是负责此案的人向纪衡提出的一些猜测,虽尚未证实,但不知道为什么,也一并放在了这里。那些猜测里有几个被田七当场否定了,但是有一点引起了她的注意。这个人说,季青云之案很可能与陈无庸有关:一则季青云之被流放就是陈无庸害的;二则他们已经证实,陈无庸在案发那几天曾派出一队杀手去了辽东,只不过这些人最后全部和季青云一样,不知所终。
田七看到这里,便觉得奇怪。杀手杀了人,自然该回来找陈无庸复命,又怎么会失踪呢?就算他们遇到什么新的问题,也至少该派一个人回来吧?为什么全部都消失?
那么很可能是杀手之一的方俊又是怎么回事?他为何会失忆?方母好像说过,方俊伤到脑子是七八年前,他的受伤会不会与此案有关?他们当初行凶之后,又遭遇了什么?
田七想得头疼。这一段的记忆她本来就有些乱,夹杂了太多的情绪。她实在无法从这混乱的记忆里搜罗出任何有用的蛛丝马迹,只得作罢。她把卷宗整理好放回原来的位置,出门时又换上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在那官员的“恭送”中离开了。
回到皇宫,田七又变回了安分守己的奴才。她知道她对皇上的想法,她也总是不自觉地“以下犯上”,只是因为想要离他更近一些,她甚至刻意地不去控制自己,放任自己那样待他。
但这种违逆仅限于出宫之后。回了宫,她就要规矩回来。皇宫就是一把尺,给她量好了道,她不能多走一步也不能少走一步。他依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他,她现在心里有了鬼,连看他的时候都不敢含情脉脉了,只小心翼翼地做出恭聆圣训的模样。
当然,这是在人前。
今儿田七回来时发现皇上不太高兴,脸色发黑。
她知道为什么,因为跟出去“保护”她的那个人,被她给甩了。不过皇上担心的问题永远是她猜不到的。
“你是不是去找阿征了?”纪衡质问她。
“没有,皇上您不提宁王爷,奴才都快想不起这个人了。”田七故意和纪征撇清关系。
纪衡神色稍霁,接着又微微皱眉,问道:“那你做什么去了?”
田七左右看看,旁边没人,于是她从怀里掏啊掏,神秘兮兮地说道:“皇上,奴才给您买了好东西。”说着,掏出个细长的东西捧给他。
纪衡接过来一看,是一个发簪。黑檀木做的,造型简单,上面用金粉画着看不懂的纹路,整体看来虽还好,却也无甚新奇。他夹着发簪在指间轻轻转了两圈,故意瞪了田七一眼,问道:“这种东西你也送得出手?”
田七嘿嘿一笑,说:“那什么,我的钱……不是还在您手里吗?”她不放过任何讨债的机会。
纪衡厚着脸皮对此话恍若未闻。他把玩着发簪,突然想起田七曾经干过一下买六个符送人的傻事,于是问道:“你买了几个?”
“两个。”
纪衡目光幽沉,时刻准备着龙颜大怒:“另一个呢?”千万别说给纪征了……
田七把帽子摘下来,头歪着给他看,说:“在这里,我戴上啦。这两个是一对。”说着又谄笑,偷偷观察皇上的脸色。她知道她这样做是逾矩的,她不配和他拥有同样的东西,可她就是忍不住。反正这东西不够尊贵,皇上肯定也不会戴,她心想。
皇上脸上没什么表情。
田七有点担忧,问:“皇上您生气了?”
他突然把她拉进怀里狠狠地亲吻。
田七回抱住他的腰,回应他。亲着亲着,她就被他抱到了龙床上。
田七实在害怕,说:“外面有人!”
纪衡不管不顾地剥她的衣服,她胸前缠了太多的布料,他一圈圈地扯开,看着她的胸口因血流不畅而微微发红,他心疼起来,动作放得轻柔一些。
他把发顶上插的一支白玉发簪摘下来随手扔在地上,然后把黑檀发簪插上。两人浑身上下不着寸缕,只头上戴着相同款式的发簪,缠在一起颠鸾倒凤。田七这一次的感受和初次又不同,她被他顶得心尖乱颤,想叫出声又不敢,自己强忍着呜呜咽咽的,终于忍不住了,干脆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
纪衡更加激动。
一场酣畅淋漓的欢好下来,田七的力气又用光了。两人身上都出了一层汗,田七白皙的身体透着一层淡淡的粉色,看起来十分可口。纪衡肩上被咬出两排牙印,隐隐有一星半点的血丝渗出来,他倒是浑不在意,低头动情地吻着她圆润的肩头。亲了一会儿,他坐起身拿过来一条帕子,把两个人仔细地清理了一遍,又把帕子折好准备回头丢掉。作为一个皇帝,他没有太多隐私的空间,这些痕迹能不留就不留,否则容易引人怀疑。
做完这些,纪衡把田七拉进怀里,一边和她聊着天,一边按摩着她的胸。那地方被缠太久,太需要活一活血了。田七也觉得胸被缠着挺累人,这会儿被他按摩一下,还挺舒服的。
田七的胸其实挺让纪衡发愁的。一想到她每天强行把它们裹得平平的,他都替她难受。最好的办法是让田七尽快恢复女儿身,可是他现在也没有万全之策,能既让她留在身边又不会因性别的转变而招来是非。再说,小变态到现在都不肯对他坦白……
想到这里,纪衡颇幽怨,低头照着田七的脖子咬了一口。
田七吃痛,低叫了一声。
纪衡这会儿也不愿和田七掰扯她身份的问题,她既然不愿说,他可以等到她愿意说的那一天。现在,他有了新的关注重点:“你这样整天裹着太累,自己都不揉一揉吗?”
田七摇了摇头。她总觉得自己给自己揉胸,怪怪的。
纪衡便顺竿爬,笑着说:“如此,我少不得要辛苦一些了。每天帮你揉一揉,好不好?”
田七觉得不太好。当然了,在这个问题上,她的意见不重要。
第二天,田七上值时看到皇上时吓了一大跳。因为皇上竟然还戴着那根黑檀发簪,要命的是她现在也戴着呢,这要是被人看到,她可就完蛋了。她现在觉得头顶上的帽子都不够安全了,总不自觉地想要去按一按,恨不得它长在她脑袋上。
“胆小鬼。”纪衡笑眯眯地换回了金质发簪。
田七松了一口气。这时,外头有太监来报,孙从瑞等着觐见皇上。
纪衡把孙从瑞宣了进来,田七识趣地退了出去。
田七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孙从瑞看她的目光不太对劲。她其实对孙从瑞将要跟皇上报告什么事情不感兴趣。
不过这回她不感兴趣也不行了,因为孙从瑞除了跟皇上商讨了一些政事,还顺手告了她一状。
第28章 纪征的痛苦
第二十八章纪征的痛苦
孙从瑞并不知道田七假传圣旨的事情,他手底下的某小弟看到田公公出入大理寺,当天便告诉了孙从瑞。孙从瑞倒是让人打听了,可惜没打听到。大理寺唯一知情的那一个是唐若龄的人,嘴巴很严。
孙从瑞觉得,无论田七因为什么去了大理寺,这都不合规矩,就算他有皇上的圣旨也不行。太监的职责就是照顾皇上的起居生活,大理寺的事不该他们碰。如果皇上真的让个太监去大理寺办事,那么作为一个“诤臣”,孙从瑞是可以直谏的;如果田七没有圣旨就擅自出入大理寺,那就更好对付了。而且,把这事好好地捅一捅,说不准还能把唐若龄搭进去,一棍子打俩人。
这买卖怎么算都是稳赚不赔,孙从瑞的算盘打得噼啪响,赶紧就去找皇上告状了。也不说田七如何如何,只诚恳地规劝皇上就算再信任宦官,也不该让他们掺和政事。
他是真的有点急了,唐若龄在田七的帮助下风头越来越强劲,他再不反击,早晚有一天被取代。再说,田七现在得皇上宠用,这阉竖指不定怎么进他的谗言呢,越早扳倒越安全。
孙从瑞本以为,田七要么有圣旨要么没圣旨,这事很容易就能从皇上那里套出来。可惜皇上的反应让他很失望,因为皇上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说了一句“朕知道了”,便没了下文。
孙从瑞讪讪地离开了。
纪衡的心情并不像他的表情那样平静。田七去了大理寺,而且是瞒着他,甩了他派出去的人。她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这笨蛋,就算做事也不做个干净,留下把柄给别人,纪衡又有点鄙视她。
正鄙视着,田七进来了,杵在她固定的位置上,时不时地觑一眼皇上。
纪衡突然问道:“你昨儿去大理寺做什么?”
田七一惊,低着头眼珠乱翻。皇上之前没问,现在问起来,说明这事八成是方才孙从瑞抖出来的,那老家伙肯定说不出什么好话。不过孙从瑞肯定没证据,田七才不会承认假传圣旨私翻卷宗,于是她只是跪在地上诌道:“皇上恕罪,大理寺有个人跟奴才约好了买一个物件,只不过他到了时候没来宝和店,奴才等不及,就去大理寺找他了。”
纪衡不置可否,只是皱眉道:“起来,没人的时候不用跪来跪去。还有……也不用自称‘奴才’。”
这特殊对待让田七心里暖暖的甜丝丝的,她站起身,朝纪衡笑了笑,秋水盈盈的双眸顾盼生情。
纪衡捏着笔杆笑看着她说:“大白天的你就别勾引我了。”说完满意地看着田七红了脸低下头,他又补了一句:“晚上再来。”
田七觉得孙从瑞很可能不会善罢甘休,她得提前做个准备。她在皇上面前撒了谎,总要串个供,以防被问起穿了帮。于是她又去见唐天远了,纪征也一起来了。
唐天远正在为明年的会试做准备,他虽然天资聪颖,但会试聚集了全天下的聪明人,他自不敢掉以轻心。他这次来除了跟田七和纪征聚一聚,还带来了郑少封寄回来的托他分别转交给二人的信。
田七当场把信拆开看了。信的内容大概就是郑少爷的从军日记,少部分介绍当地的风光和饮食,还有一些追姑娘的心得。难得郑少封这样一个见到墨水就头疼的人能写出这么厚的一沓东西来,由此可见他话唠的本质。田七收好了信,和唐天远、纪征二人互相问候了一下近况。纪征总觉得两人虽分别不到俩月,倒像是两年未见了。他有许多事情想问一问田七,也有许多话想对她诉说,只可惜碍着唐天远在场,他说不出口。
田七跟两人讲了自己的“趣事”:“我前儿得了一件好东西,跟大理寺的苏庆海约好了价钱,谁知他没来找我,我又被旁人追着买,一急之下便去了大理寺找苏庆海。孙从瑞那老家伙竟然把这事告到御前,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苏庆海就是那个管案宗的小官,他是唐若龄的门生,跟唐家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唐天远也认识他。这会儿听到田七这样说,唐天远笑道:“这有什么可担心的,皇上明察秋毫,定不会冤枉好人。”
田七摇头叹道:“我怕的是他编派我别的。唉,还得有劳苏大人帮我证一证清白了。”
唐天远到这时候还听不出玄机来,他就不是唐天远了。当天回去,他把这事跟他爹一说,又找来苏庆海问一问,事情顿时明了:田七假传圣旨,结果被孙从瑞将了一军,现在兜不住了,来找唐若龄求救。
唐若龄仔细衡量了一下拉田七一把的风险和效益,最后得出结论:田公公还是很值得一救的。反正他们要做的就是让苏庆海守口如瓶,皇上若是问起,就按照田七的说法回答。孙从瑞没有证据就没有办法,田七的罪名至多是非法出入不允许太监靠近的场合,这一点会受到怎样的惩罚,那就得看皇上给他留几分情面了。
果然不出田七所料,孙从瑞抓着她出入大理寺这件事不放。他发动都察院的人连着上了几封奏章,指责皇上宠用宦官,说田七妖言惑主,提醒皇上不要忘记当年的陈无庸,等等。
言官们说话都很直接,虽然是文人,但骂人的时候很有一种大街上泼妇们撸袖子骂架的风范。纪衡自己经常被言官数落,早就有了免疫力,被骂一骂也没什么,但他受不了他们骂田七。自己疼都来不及的人,被那帮人红口白牙地说成“奸佞”“小人”,甚而“贱奴”,甚而“蚁鼠”……纪衡气得把奏章一股脑摔在地上。
田七就在底下站着,她还不清楚怎么回事。看到龙颜大怒,她小心地弯腰把奏章全捡起来整理好,轻轻放回到御案之上。
纪衡随手抽了一本奏章丢给田七,让她看。田七看完之后,委屈道:“我就说他看我不顺眼嘛。”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孙从瑞。
纪衡方才光顾着生气了,田七这样一说,倒是提醒了他。孙从瑞向来和田七不和,又是个假清高,这次他发动言官上书,劝谏是假,借此机会对付田七却是真。虽然田七也有不对之处,不该轻易跑去大理寺,犯了忌讳,但孙从瑞这种做法,很让纪衡恶心。
田七同样觉得恶心。人人都说太监狗眼看人低,其实某些当官的又何尝不是。知道皇上不喜欢太监,他们就放开了骂,也不管谁对谁错,只图能给自己博上一个诤谏的好名。她不过是去大理寺转了一圈,就被人连祖宗都绕着一起骂,也不知到底是谁“浮云蔽目”“是非不分”。真是什么人养什么狗,孙从瑞这意思大概是要跟她撕破脸了。田七冷笑,看来这老匹夫度量浅得很,手段也不怎么高明。
好吧,其实孙从瑞已经尽力了。收拾田七的机会太难得,他确实有些急功近利。不过,他这次的手段也有其巧妙之处,虽然剑指田七,但却把皇上一起胁迫了。弄得好像皇上若不料理田七,就一定是跟田七一伙的、被田七带坏的,这会唤起皇上关于太监的痛苦回忆。这样看来,皇上又有什么理由不料理一个不值钱的小太监呢?
一般来讲,他这个思路是对的。当皇帝的这时候也会舍弃太监以保住自己的圣名。可惜孙从瑞实在没那个想象力,能猜到皇上已经被那太监给潜了这种事实,于是此事的结果是他始料不及的。
皇上没有处罚田七,而是坦然承认了自己让田七去大理寺办事的事实,并且表示了悔过之意,做了一回纳谏的明君。皇上还重点表扬了几个上书的言官,鼓励他们再接再厉。
田七继续逍遥自在。
孙从瑞目瞪口呆。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将继续目瞪口呆下去。皇上不紧不慢地做了几件事情,生动诠释了什么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首先,孙从瑞嫡长子孙蕃荫官的事情可以再商量商量。孙从瑞是礼部尚书,正二品,但是他顶着个正一品太师的头衔,所以孙蕃之荫官按照惯例该是依着正一品职官之子来荫。皇上觉得,孙从瑞领的是正二品的差事,自然该按正二品论,那么孙蕃就只能领个正六品的荫职了。哦,对了,孙蕃不就是那个曾经当街裸奔后来还打群架的纨绔子弟吗?这人人品太差,再降两等!正七品的荫缺,不管怎么挑拣都是破烂。纪衡笑而不语。
其次,那几个说“逆耳忠言”的言官,也可以再调动调动,发挥更大的能量为国尽忠。云南是个好地方,民风淳朴。岭南也不错,“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嘛,便宜你小子了!什么,不想去这些地方?呵呵,原来你想违抗圣旨……
纪衡对田七就是典型的护短。田七是他的人,犯了什么错也该由他来罚,别人对田七指手画脚,他就不高兴;而且还骂得那么难听,他更加不高兴了;又假清高,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就是假公济私,排除异己。他于是极度地不高兴。
不过他也没被愤怒冲昏头脑——他除了在田七面前总不自觉地变成一个二货,其他时候还算是一个冷静睿智又心狠手辣的帝王。说不清楚这两者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纪衡知道,如果被言官们骂几句就撸袖子上去干架,一来有损他“明君”的气度,二来也会使田七的处境更加危险。上位者之间的争斗,伤害总容易转嫁到地位低者身上。田七的身份是个宦官,表面上无所凭依,他若是不管不顾高调张扬地去保护她,反倒容易使她受到攻讦和指摘。所以他毫不犹豫地背起了黑锅,还把报仇的战线拉得很长,这样就没人注意到田七了。
当然了,包庇不等于不追究。田七自己跑去大理寺这件事,本身就很可疑。纪衡不太相信田七的解释,因为他知道田七是个有分寸的人,轻易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他觉得田七一定有事情瞒着他。
为此,他把大理寺官员叫过来问了一下,得到的答案和田七说的一样。
这也不能证明什么,田七完全可以买通那些官员。他的小变态那么聪明,自然不会留下明显的漏洞。
苏庆海的回答没让纪衡消除疑虑,反而更加怀疑。他现在对田七真是又爱又恨,爱的是她聪明机智又有趣,恨的是她为什么总是把秘密藏在心里,不愿意向任何人坦白,即便是他。这小变态越是神秘,纪衡越是想一探究竟。他觉得,既然田七不肯说,他倒不如自己查一查。嗯,田七是女人这种事情,不也是他自己慢慢发现的吗?其实这个探究的过程还是挺有意思的……
不过,小变态做错了事情,总归是要罚一罚的,该让她长一长心了。
于是,这天在养心殿,纪衡眯着眼睛问田七:“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吗?”
田七垂着脑袋,表情沉重地点了点头。她这次确实有点忘乎所以,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别人拿不到假传圣旨的证据,就不会找她麻烦。后来事情演变到一群言官围着逼迫皇上处理她,她才恍然大悟孙从瑞手段之奸毒。她有没有圣旨实在是很次要的事,关键是以一个皇帝的身份地位,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很容易就随手炮灰了她这个小虾米。就算他下了圣旨,他也可以不承认,更何况她根本就是私自跑去大理寺的。想到这里田七一阵后怕。
所以皇上能为她做到这一步,她不感动是假的。
“错了是要罚的,”纪衡笑看她,“你说,朕该怎么罚你?”
“要不,”田七咬了咬牙,“您打我吧!”
“也好。”纪衡点了点头。
田七哭丧着脸,还真打啊。反正她这次是真的做错了,挨顿打不算委屈。想着,田七便慷慨起来,准备迎接一顿胖揍。
皇上没有叫人过来把她拖下去,他走到田七面前,撸起袖子,笑眯眯地看着她。高贵无比的天子这会儿笑出了几分贱气,说:“朕要亲自行刑,嗯,劳烦你把裤子褪一下。”
田七紧张地捂住腰带,不解地看他。挨打和脱裤子好像没什么必然联系吧……
“不想挨打?”纪衡挑眉笑看她,“那就只能罚俸两年了。”
罚俸……两年……您还真说得出口……
田七低着头翻了对白眼,说:“我还是挨打吧。”
挨完打的田七刚走出养心殿,田七迎头看到一大一小两个金童似的人走过来。大的面如皎月,一身白色绣着浅蓝吉祥云纹的袍子;小的那个粉雕玉琢,穿一身红衣,红衣上用金线绣着团福花样,领口和袖口攒着白绒绒的毛,也不知是兔子的还是狐狸的。小孩儿长得忒可爱,像是年画上的送财童子,不是如意是谁。
抱着如意的是纪征。他本来在慈宁宫,如意想来养心殿找父皇,纪征便告退出来,带着如意一起来了,理由是看望皇兄。
两人的目标其实都不在纪衡。
如意一开始乖乖地被纪征抱着,待看到田七,他很高兴,向着田七张开手撒娇:“田七,抱。”
田七此时是个软脚虾,也不敢抱他,而是笑看着他俩问:“王爷和殿下是来找皇上的吗?皇上就在养心殿。”
如意不屈不挠地张着手臂,身体跟着向外探:“田七,抱嘛。”
田七垂着手不接。
纪征看着田七,他有些疑惑。田七两眼发红,像是刚哭过,难道她受了什么委屈不成?他有些心疼,很想问一问田七,可是周围耳目太多,他无法开口,因此只是笑道:“皇兄最近圣体可还好?”
“回王爷,皇上龙体康健得很,他还时常念叨您。”
她说话带着鼻音,声音略微有些沙哑,纪征更确定她哭过。他心不在焉地和她说了三两句话,田七答得也应付,想等着他们两个离开,她好退下。然而纪征舍不得放她走,即便是听她说一些敷衍的话,他也愿意。
如意张着手,委屈地看着田七,一言不发。
田七最受不了他这可怜见的模样,只好把他接过来,打算抱一下哄他一哄。以前也不觉得如意有多重,但是现在田七觉得怀里的是个沉甸甸的小肉球,她抱着他立在原地不敢走动。
如意胖乎乎的小手在她脸上摸了摸,奇怪道:“田七,你哭啦?”
连如意都看出来了。纪征捏了捏拳头,田七虽身份不高,但作为御前太监,能欺负她的人实在不多。最大的嫌疑人莫过于纪衡,但是皇兄似乎也对田七有那种想法……纪征皱了皱眉,心内突然冒出一个不太好的猜测。他现在无比希望田七只是被皇兄打骂了一顿。
田七刚想放下如意,忽看到周围人纷纷行礼,口呼“万岁”,便知皇上来了。她没想到他出来得这么快,连忙想要放下如意转身行礼,不想腰还未弯下,她只觉小腿一酸,便斜斜地向旁边倒去。
纪征离她很近,赶忙伸手去接,不想纪衡比他动作快上许多,三两步晃到近前,一把捞起田七。田七怀中的如意眼看着要脱手出去,纪衡又空出一只手一把抓起如意。他这一串动作太快,旁人反应不及,定睛看时,只见田公公的肩膀被皇上圈揽着,整个人几乎扎进皇上的怀里;小殿下的待遇就没那么好了,他正被皇上抓着背上的衣服提在空中。皇上手臂向外伸得笔直,像是在拎一块讨人嫌的抹布,随时准备远远地丢出去。
如意突然悬空,不安地扑棱着手脚,像是一只被捏住了壳的小乌龟。他吃力地仰头看父皇,但是父皇好像并没有注意他,而是死死地盯着……皇叔?如意的脖子又向着纪征扭,扭了几乎半圈,目光才到达目的地。他看到皇叔也在盯着一个人看,他看的是……嗯,田七?于是如意又哼哧哼哧地把脖子扭回来……
田七竟然没有盯着他看,如意很失望。不过他很快又有点担心,因为田七脸色发白,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田七当然害怕,她快怕死了!就这么扎进皇上怀里,那是冒犯圣体。而且她跟他还有了那种事,现在更需要在人前保持距离。现在这举动太过亲昵,一个皇帝和一个太监……实在说不过去!
她慌忙跪下来说:“奴才罪该万死!”嗯,就不说是什么罪了,说出来就是欲盖弥彰了……
纪衡收回目光,看了看跪在脚边的人,沉声道:“自己去领罚。”
“遵旨。”
“知道该找谁领罚吗?”他又问道。
“奴才……知道。”她的声音微微发着颤,苍白的脸色又升起淡淡的红晕。
纪衡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把手中的如意向上一抛,跟不是自己亲生的一样。如意飞起来又落下,竟也不怕,还有心思笑。纪衡又一把接住如意,抱着如意的两条腿,让他趴在他的肩膀上,然后转身离开。
如意扶着他父皇的肩膀,还不忘向田七招手说:“田七,记得来找我玩。”
纪征兀自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田七,双目染赤。果然,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皇上把田七……
他无法接受,不愿相信,然而事实摆在面前,他不得不信。人的第一反应总是最真实的,方才危急时刻皇上可是一把把田七搂紧怀里。田七独自两眼发红倒也不会让人怀疑,可是跟皇上站在一起,她怎么看怎么像是刚刚被风露催摇的花朵。纪征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把小刀片在一下一下地切着。他难过地垂下眼睛,视线落在田七露在袍子外的裤脚上,那上面一片湿痕。外面的袍子未湿,里面的裤子倒先湿了,可见不是因着茶水之类的泼溅。再有,袍子一团皱……
纪征痛苦地闭上眼睛。他不能再看下去,不能再想下去……
已经走远的纪衡突然回过头,冲纪征喊道:“阿征,你可是舍不得离开?”
“皇兄说笑了。”纪征睁开眼睛,平静地答道。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后退,目光依然落在田七身上,像是被她缠住了,不能分开。
纪衡驻足而立,等到纪征走到他身边,他才继续前行,边走边和纪征聊着天。纪征低头应着,未见任何异常,但纪衡就是觉得自己听到他磨牙的声音了。两人走到月华门外,纪衡盛情邀请纪征共进午膳,纪征却一俯首答道:“皇兄赐饭,臣弟本不敢辞。只是今日抱恙在身,食欲全无,怕会影响了皇兄的兴致。臣弟这便告退。”说着也不等纪衡发话,径自退下了。
这是公然地违抗圣旨、藐视皇威。纪衡也没追究,越是胜利者,越喜欢玩大度。不过,把情敌刺激跑了,他心里那个舒畅自是不用说。如意又被他抛起来,这回接住了直接扛在肩头。纪衡就这么扛着自己儿子,甩开了腿飞跑向乾清宫。盛安怀正在乾清宫准备给皇上排午膳,一抬头看到皇上扛着个不明物体飞奔而来,吓得他直接撞到了门框上。
纪征失魂落魄地回到王府,确实应了他说的那句话,食欲全无。管家有些担心王爷,劝着让他吃些东西,纪征却一摆手说:“把卫子明给我叫来。”
卫子明就是他派下去追查田七身世的人。此人最近工作进展不太顺利,这会儿被王爷叫来,以为要挨骂,谁知王爷却说道:“我要查的东西一定在大理寺。”他才不相信田七会真的为了倒腾古董而去大理寺。
他神色笃定,顿了顿,又说道:“一定是我们找得不仔细。你可以先从苏庆海身上下手。”
纪征又吩咐了几句,卫子明便离开了。
他走到饭桌前,提起筷子,瞄瞄这个看看那个,依然没胃口。想想方才那一幕,他心头火起,胳膊用力一扫,面前不少杯杯盘盘直接被扫落,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几个侍饭的小丫鬟吓得连忙跪下,齐声道:“王爷息怒。”
纪征坐在凳上,目光向地上的人溜了一下,最后指着其中一人,说:“你,过来。”
被指的小丫鬟站起身,心惊胆战地跟上王爷。她以为王爷会罚她,没想到他把她带进了卧房,然后一把把她推到床上。
“王爷!”小丫鬟惊叫道。
纪征压上来,不管不顾地撕扯她的衣服。小丫鬟也有十六七岁,已经通晓一些人事,现在被王爷这样对待,虽有些惧怕,但又无法拒绝。纪征托着她的腰,在她颈间亲吻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痴迷地看着她的脸。“阿七。”他叫她。
小丫鬟顿时委屈起来,说:“王爷,奴婢不是阿七。”
是啊,你不是阿七。世上只有一个阿七。
没人比得上阿七。
纪征坐起身,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上欲色淡了一些,说:“出去。”
小丫鬟怔愣地看着他。
“出去,”他又重复了一遍,见她依然未动,他恼怒道,“滚!”
小丫鬟穿起衣服,掩面啼哭着跑出去了。
纪征躺回到床上,手臂交叠枕着后脑。眼前又漾出田七湿润的双眸,桃花瓣似的俏脸。他突然勾唇一笑,笑意发凉。
“就算做不了你第一个男人,我也要做你最后一个。”他喃喃自语道。
远在皇宫中的田七连打了两个喷嚏。俗话说“一想二骂三念叨”,田七擦了擦鼻子,心想,大概是有人骂她了。要是让她知道,一定要骂回去。
如意坐在田七怀里,他仰头看着田七,还惦记着中午田七哭的事情,问道:“田七,你为什么哭呀?”
田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轻轻推了一下如意的肩膀,指着不远处说道:“看,来了!”
那里支着个大圆簸箩,簸箩底下撒了几粒谷子,两人想用这个方法捉几只雀来玩玩。田七还未拉动手中的绳,如意看到簸箩底下果然落了一只麻雀,便从田七怀里跳下来跑过去抓麻雀。麻雀自然不可能等着他来抓,飞跑了。
田七笑呵呵地去追如意,一边护着他,怕他跌倒。
不少伺候如意的宫女太监们袖着手在不远处看热闹。田公公是御前的人,所以不存在和她们抢功的威胁,她们也就乐得轻省。
两个宫女靠在一个假山前交头接耳地聊着天。
“哎,你不觉得田公公今天很奇怪吗?”宫女甲。
“哪里奇怪?”宫女乙反问。
“就是……”宫女甲的想法有些猥琐,不好直接说出口,于是伏在宫女乙耳边偷偷说了。
宫女乙听罢,脸色顿时红成茄子,轻轻推了她一把,嗔怪道:“你个嘴上没把门的小蹄子,满脑子都是什么下流勾当!自己龌龊也就罢了,还说与我听,羞也不羞!”
宫女甲却一本正经地说:“我说的是真的。田公公今儿就跟那些承恩受露的妃子一个模样,你再看看皇上是怎么对他的,难道不奇怪吗?古代也不是没有专好调弄太监的皇帝,你说是不是?”
“你快闭嘴吧,”宫女乙左右看看,“这种话若是传出去,你还要命不要!”
宫女甲也知道自己失言了,连忙住了口。
不远处田公公和小殿下的笑闹声又传来,掩盖了假山后面细微的脚步声。
第29章 太后的震怒
第二十九章太后的震怒
田七收到郑少封的第二封信时,这小子已经不跟她交流恋爱心得了。他大概是觉得跟一个太监说这些东西简直就是在嘲讽对方不具备追姑娘的客观条件,是不够友好的。于是他开始大倒苦水。什么边北苦寒呀(宣府在京城西北四百里),娱乐生活匮乏呀(戒赌了),训练太累呀(自找的)之类。
哦,对了,他还重点嘲讽了一个和他同样有背景、被划拉到楚将军手底下历练的人。此人名叫倪世俊,人不如其名,无论是长相、气度还是才能都一点儿也不俊。草包也就罢了,最可恨的是他竟然敢跟郑少爷抢楚小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哼!
田七看着那信上满纸的怒气像是要脱离信纸浮向空中,不禁摇头失笑。郑少封这样骂那倪世俊,大概是因为在楚小姐面前落了下风,才写了歪话来泄愤。她有点好奇这倪世俊是哪位大人的儿子,朝中倒是有两三个姓倪的,不过年龄都对不上。郑少封只知道骂人,也未说清楚。
田七想不明白,也就把信收好,不作他想。
唐天远读书读出境界来了,脸上一直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纪征同样一脸高深莫测。田七摸了摸鼻子,不知道到底是她不正常了还是这个世界不正常了。她向门口望了望,门缝处又闪过一个人影,衣服的颜色很熟悉。那人自己也包了个雅间,但是进进出出好多次,弄得好像是尿频一样。田七知道他是皇上派出来监视她的人,这回跟上回那个不一样了,轻功更好、更敬业。他还老是趴在门外隔着窗纱向里看。窗纱是半透明的,仔细看也能大致看明白里面人的行动。可是他也不想想,大白天的,他能看到里面的人,里面的人自然也能看到他。
田七决定回头跟皇上商量商量,请他换个脑子清楚的来。
她也没心情吃酒聊天了,跟两人告了辞,转头去了宝和店。看到方俊,她照例是要瞪两眼的。方俊被田公公瞪久了,就总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人,虽然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坏事,但他每天被内疚感煎熬着,寝食难安。他现在无比希望自己能快些恢复记忆,有时候一着急,就会拿过手边的硬东西敲自己的头,旁人都只当这呆子是在练铁头功,并不意外。幸好他的头够硬,也敲不坏。
今儿田七在会客厅跟人谈了一会儿事,出来就看到方俊正拿着个绿迹斑斑的小铜香炉往脑袋上敲打着。田七连忙一把抢过香炉说:“你疯了!”
方俊冲她一笑说:“我没事。”
“谁管你有事没事!”田七翻了个白眼,抱着香炉仔细看了看,还好,没变形。
方俊便有些失落,低头不语。
田七本想骂他两句,可是看他现在这样,终于还是不忍心,便问道:“王猛给你的药你可还吃着?是否定时找他扎针?”
方俊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抬头看田七,见田公公并未很生气,便又讨好地笑了笑。
田七放好香炉,叮嘱方俊不许再乱碰架上的东西便离开了,出去的时候边走边摇头。她现在有些困惑,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方俊。一开始知道他的身份,她自然是愤怒无比、恨不得他立刻去死的,可是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工具、一把刀。他混成现在这般凄惨模样,也有其可怜之处。首恶已死,她现在再追着方俊喊打喊杀,总觉得有些无力。不过,他毕竟又是直接的行凶者,倘若让她轻轻松松地放过他,她又不甘心。
嗯,如果方俊恢复记忆之后愿意做证,为她父亲洗清冤屈,将功折罪,她大概也就不会把他往死路上逼吧。
就这么心事重重地回了皇宫,刚一回到乾清宫,盛安怀就来找她了。他怀里抱着拂尘,神秘兮兮地左顾右盼,弄得好像是来跟她分赃的。
田七有些奇怪地问:“盛爷爷,您找我有什么事?”
盛安怀问道:“田七,你跟我说实话,你最近没得罪什么人吧?有人找过你麻烦吗?”
田七摇头说:“没有。”她最近很安分,唯一找过她麻烦的就只有皇上了,几乎天天找。
“真的没有?”
“绝对没有。”
盛安怀挠着下巴,皱起眉头说:“不对啊,有些奇怪。”
田七问道:“盛爷爷,到底怎么了?”
“没事。”盛安怀摇了摇头,有些事情不值得拿到明面上解释,况且他自己也没闹明白呢。他想了想,嘱咐田七:“总之你行事小心些……别被发现。”
田七知他意有所指,红着脸点了点头。
盛安怀也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走了。他这两天接二连三地被人旁敲侧击地打听田七。盛安怀是严嘴巴的人,不会多说一句话,田七被皇上器重是大家看在眼里的,所以那些人说的问的基本相当于废话。盛安怀一时搞不清楚对方的意思,是想挑田七的错,还是想巴结田七?不管是哪一种,跑到他盛安怀面前来刨根问底真的好吗?……更有甚者,话里话外似乎有挑拨他和田七的意思。这真是太可笑了,挑着御前俩太监掐架,你能落什么好啊?
盛安怀想从提问者的身份上来琢磨对方的来意,可是也想不通,跟他打听的人起码有四五个,并不属于同一个衙门,也不是同一个主子。
真是奇怪,盛安怀边走边想,紫禁城的太监是要集体发疯吗?
这头田七吃过晚饭,无所事事,出门在皇宫里溜达了一会儿,便看到乾清宫的太监追上来请她回去。“田公公,皇上今儿未进晚膳,要不您回去看看?”现在乾清宫的奴才们都知道,盛公公是说一不二的,但要论哄皇上开心,似乎田公公更胜一筹。
田七觉得奇怪,皇上心情不好吗,怎么连晚饭都吃不下了?转而又一想,多大个人了,又不是如意,非要哄着才能吃晚饭吗?虽这样想着,她到底担心,于是跟着那太监回去了。
乾清宫的晚膳已经撤了,皇上正在书房里,把如意抱在怀里教小孩儿成语。
田七看着皇上不像是心情不佳的样子。她让旁人先退下了,看着这父子俩,问道:“皇上,您今天晚上吃得可还好,没有积食吧?”
纪衡抬眼笑看她问:“怎么了,心疼朕?”
田七脸一红,如意还在呢,他怎么就说这样的话。
纪衡拍了拍如意的小脸蛋,说:“如意,告诉田七,你今儿晚膳时说什么来着。”
如意捧着本展开的书,看看父皇又看看田七,一字一顿地小声答道:“大、腹、便、便。”
纪衡不赞同了:“你说的是这个吗?”
如意低头不说话。
他说的自然不是这个。今儿如意在乾清宫陪着父皇一起用晚膳,好巧不巧,传膳的太监里有个特别胖的,肚子挺得老大,如意指着大肚子太监一个劲地喊:“大便翩翩、大便翩翩……”
万事怕脑补,太监被骂一句大便也就算了,纪衡一不小心就想象出无数大便在空中乱飞的画面,仿佛还闻到了一股恶臭……
所以他晚膳几乎没吃什么东西,罪魁祸首倒是吃得津津有味。纪衡等如意吃完了饭才开始数落他,说他不学无术,又严厉地纠正了这个成语的发音。如意垂着小脑袋乖乖认错不提。
纪衡觉得儿子老念错成语也不是个事,因此决定亲自指导,好好地教一教他。这就是田七眼前这个画面的由来。
田七听说了此事,忍着笑宽慰道:“这至少说明殿下认识‘便’这个字,还知道它有两种读音。这么小的孩子能做到这样已经十分不易了。”
如意被田七夸了,又骄傲地扬起了头。
纪衡哼了一声,把如意怀里的书随便翻了几页,看到一个成语——孔融让梨。这个好,又生动又有教育意义,还适合小孩子学习。
很快他就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哥哥是什么?”
“弟弟是什么?”
如意表示很迷茫。
纪衡耐着性子把兄弟姐妹四种身份给如意解释了一遍。如意倒是听懂了,小声说道:“我想要个妹妹。”
纪衡忍了忍,说:“好,那你会给妹妹让梨吗?”
“嗯,”如意点点头,“反正我讨厌吃梨。”
纪衡再忍,又把孔融给两个妹妹让梨的故事讲了一遍,最后问如意:“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道理?”
如意想了想,心中有了标准答案,自信满满地说道:“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一定要给别人。”
纪衡忍不了了。他把书往案上一撂,说:“你该回去了。”
如意就这么被他父皇轰走了。田七笑看着这对父子,看到如意走了,她问纪衡:“皇上,您现在胃口好点了吗?”
纪衡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一看到你,就挺好的。”
田七还是不太适应他随时随地耍流氓,脸红了一红,问道:“那……要不您再吃点东西?您想吃什么?奴才让御膳房去做。”
纪衡的回答是把她按在御案上一阵亲吻,边亲边道:“我想吃什么,你还不明白?”
田七不安地推他的肩膀,说:“别、别在这里。”
两人一沾龙床,便是一阵翻云覆雨。纪衡伏在田七耳边,低喘着说道:“田七,给我生个孩子吧。”
田七身体一僵。
他抚摸着她的后背,又道:“给如意生个妹妹,好不好?”
回答他的是肩上骨肉被牙齿袭击的钝痛。
让田七怀上孩子这件事情,并不是纪衡说着玩的,而是他经过深思熟虑的。首先,田七虽然也喜欢他,可纪衡总觉得她的心不安分,两人总像是隔着一层什么。田七并未完全信任他,把她自己交给他。这让纪衡很无奈,如果田七怀了他的孩子,想必事情就不一样了。一想到田七有了他的血脉,纪衡就有点激动。
另外,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不管田七来历如何,她的身份都太过尴尬。一个太监,突然一天变成了女人,这种事情发生在森严的皇宫之中,不乱棍打死已经算是仁慈了,又怎么容得下她入宫为妃?光是太后那一关就过不了。不过自己亲娘的死穴纪衡当然知道,那就是孩子。只要田七能够怀上龙种,太后那边应该就好商量了。有了太后的支持,田七身份转变得就会更顺利一些。
其实吧,纪衡也不是特别希望田七尽快进入后宫。她是他的女人,这是毋庸置疑的,可他又不愿意把她和其他女人混为一谈。她可能住进某个妃子的宫中,或者情况好一些,单独分到一个宫殿;他们不能天天面对面了,他想和她亲密时要走正常的程序,她的名字会和许多绿头牌混在一起……想到这些,纪衡就很不是滋味。有时候,他特别想把田七藏起来,藏到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当然了,这种事情只能想想。他爱着她,自然该多为她考虑。
田七也很为自己考虑。她喜欢纪衡,所以才心甘情愿地与他做违礼的事情,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他。在皇宫里当了那么多年太监,又频繁地摸一个男人的小兄弟,田七的道德伦理观已经碎裂了,因此她跟皇上做那种事情,也没有太多心理负担。
但这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田七知道以自己的处境,不用奢求什么名分。可是,她可以名不正言不顺,但她不能生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万一有了孩子,怎么办?偷偷摸摸地生下来,再偷偷摸摸地养大?小孩儿从小不知道自己的亲爹是谁?又或者以孩子为筹码向皇上施压,让她进宫成为他三千佳丽中的一员,从此一生困于深宫之中?
这不是田七想要的。田七想要的只是为父亲申冤,然后出宫自在生活。以前还想过嫁人,但现在不想了,她都跟一个男人那样过了,还嫁什么人。她不敢去想和一个皇帝长相厮守,这种事情越想越痛苦。她没有靠山,没有底气,也没有信心,去要求一个帝王自此心里眼里只有她。倘若执念太深,结果只能是一败涂地。所以她不断地劝说自己,只需顾着眼前便好,喜欢他,就疼他爱他,与他做快乐的事。等到大家缘分尽了,好聚好散。
她这样一遍遍地催眠自己,好使自己洒脱起来。
但是在爱情面前,真正能够洒脱起来的,只有那些不爱的人。
田七不敢生孩子,便找到了王猛。她虽然不太清楚小娃娃制造出来的原理,但她跟皇上都亲密到那种程度了,总归是很危险的。
王猛听到田七支支吾吾的表述,有些奇怪:“你怎么了?不就是皇上想给妃子吃避子药丸吗?你害羞什么?”
是啊,我不用害羞,没人知道是我自己吃。田七定了定心神,说道:“那你快点做出来,越快越好。还有……不许告诉别人。”
王猛点了点头。皇宫里一些奇妙的规则他自然知道,也就不多言。
田七把避子药丸放在住处,如果和皇上发生了什么,她就回去偷偷吃一粒。本以为会很顺利,但是很快她就遇到了新的挑战。
恋人并不是只有那档子事,激情过后,纪衡不希望田七匆匆离去。他想搂着她闲闲地说话,想抱着她睡觉。他想两人像鸳鸯一样交颈而眠,紧紧相拥度过漫漫长夜,这才会让他感到充实和踏实。
这些在皇宫之内是做不到的,纪衡便想和田七出门幽会。盛安怀多体贴呀,于是在皇宫外面给他们悄悄置办了一个宅子,离着紫禁城不远,也不是官员聚居区,又买了几个老实的下人打扫看守宅子。夜幕降临之后,纪衡便和田七乔装一番出了门,来这个宅子里开始夜生活。
纪衡总觉得一踏进这个宅子,他就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这里幽僻,安静,没有俗务缠身,也没有旁的纷纷扰扰。他与所爱之人温柔缠绵,或是秉烛夜话,像是一对普通的夫妻。
早上天未亮时他们就要起床,纪衡不能每天都请假,他得按时按点地上朝。有时候纪衡怕田七劳累,想让她多睡一会儿,田七哪敢让皇上独自回宫,否则解释不清,反正她习惯早起了。再说,她还得回去吃药呢……
就这样过了些天。纪衡越来越喜欢出宫。田七对于那个只有他二人的地方也十分向往,一开始还劝两句,后来就忍不住了,总和他一起出宫厮混。
皇上频繁出宫,旁人明面上不敢议论,私下里总会犯些嘀咕。
含光殿。
天气越来越冷了。含光殿门口那株桂树的枝叶几乎落尽。头天晚上又下了一层霜,一大早,黑褐色的枝干上结了半透明的白色,像是刷了一层银粉。几只灰扑扑的小麻雀踩在银粉上,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讨论什么。树下一个太监经过,抬头看到一群鸟,怕它们在自己头上拉鸟粪,于是捂着帽子躲开了。
这太监直接走进了含光殿,在花厅见到刚吃过早饭的顺妃娘娘。顺妃正慢悠悠地饮着茶,看到他来,放下茶碗,笑呵呵地说道:“卫公公来了?来人,赐座。”
天气冷下来,花厅中点着两个炭盆,顺妃还在跟旁边人抱怨冷,宫女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笑着回答:“若是有地龙就好了”。这话说的,人人都知道皇宫里除了乾清宫和慈宁宫,就只有皇后入住的坤宁宫有地龙。顺妃喝了口茶,责备那宫女失言。宫女低头认错,面上却无半点愧意。
说了会儿闲话,顺妃屏退旁人,问起了正事。被称作卫公公的人答道:“如娘娘所料,皇上昨晚又出宫了。”
顺妃点点头问:“依公公之见,皇上到底是在外头养了什么狐狸精,还是确实贪恋上了田七?”提到后者,顺妃皱了皱眉。卖屁股的小太监,怎么想怎么恶心。
卫公公答道:“这种事情奴才可不敢妄言。娘娘让奴才打听什么,奴才尽心竭力地去办,其他的,但凭娘娘自己揣度就是了。奴才说句真心话,放眼后宫里各位主子,除了皇上,再没一个如娘娘这般耳聪目明。娘娘自己心中想来已经有了明断,不需要奴才多言。”
“既如此,本宫也不瞒你,我倒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田七虽是个太监,却长得比花朵还水灵,皇上想尝尝鲜也未可知。再者说,我让你们试探盛安怀的态度,就是想看看他的反应。田七如今风头几乎压过他,他却没有表现半丝妒意或轻鄙,要么就是他甘愿退让,要么就是他知道田七已爬了龙床,不敢对田七怠慢。依着盛安怀的性格,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顺妃一边说,一边看着卫公公深以为然地点头,她又冷笑道,“不管怎么说,田七此人很不简单。皇上那么讨厌太监,都能被他勾引了去,这事若是被太后知道,不知道她老人家该会是什么反应。”想着太后得知儿子玩断袖时六神无主的表情,顺妃面上划过一丝快意。
卫公公见状,便问道:“娘娘的意思是,把这事往太后面前捅?”
“不急,”顺妃摇摇头说,“田七现在得宠,他跟皇上吹句枕头风,怕是比什么都管用。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与之为敌,自然先是拉拢。他的把柄攥在我手里,他若是不听话,我再考虑其他。”
卫公公暗暗点头,觉得自己选对了主子。他在宫中人脉很广,但一直在衙门里做事,没有往后宫里凑。这人的心思有些像打麻将,屁胡不要,要胡就胡个大的,翻身一辈子。这不,观察了几年,他选了顺妃。现在看来,这位娘娘果然没让他失望。卫公公说道:“说到太后,奴才倒是听说了另外一件事。”
“何事?”
“太后最近似乎对田七有些不满,想料理他。娘娘,您看会不会是太后已经知道此事?”
“不可能,太后若是知道,早就杀上门了,又怎么会安坐慈宁宫?她想必是以为皇上被田七调唆坏了,净出宫拈花惹草。”
“那我们……”
“我们只需坐山观虎斗,在适当的时候拉田七一把,不怕他不归顺。”
“娘娘圣明。”
紫禁城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有些早。雪下得不大,两指厚的一层,像是把整个世界盖上了一层簇新的鹅毛毯子。
纪衡下了早朝,给太后请了个安,便去碧心亭赏雪了。如意非要跟着,还不让纪衡抱,自己站在椅子上趴到田七背上,让她背着走。田七当着太后的面,不敢拒绝如意,只好把他背起来。
小孩儿的身体长得倍儿快,如意越来越沉了,田七背着有些吃力。纪衡在一旁看得心疼,一出了慈宁宫,立刻把如意揪过来抱着。如意不高兴,纪衡只好把这小祖宗扛起来,让他骑在他的脖子上。
如意总算高兴了,扶着父皇的帽子,一个劲地喊“驾”。纪衡心情好,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他向旁边看了看田七,发现田七在笑看着他们父子俩。纪衡心情更好了,这么冷的天,他胸口暖乎乎的。
碧心亭建在太液池中间,这会儿池水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托着皑皑白雪,一眼望过去,茫茫的一片,像是进入了一个水晶世界。纪衡早提前让人清场,他扛着儿子,与田七肩并肩走上太液池中的小路。碧心亭下的台阶有些滑,田七脚下不稳差一点滑倒。纪衡一着急,赶紧去扶她,一下子忘了肩上的如意。偏偏如意不安分地高举起双手,抓住了碧心亭的屋檐。
纪衡把田七扶起来,走出去一步,发现肩上空了,儿子不见了。他登时傻眼,扭头一看,如意正吃力地抓着屋檐,两条腿悬在空中胡乱倒腾着。田七吓得心都提起来,赶紧过去张开手接如意。纪衡满头黑线地走过去把如意扯下来,他就知道这小浑蛋碍眼,现在是越看越碍眼。
如意坐在包裹着猩红色羊毛坐垫的石凳上,田七惊魂甫定,从旁边栏杆上放的一溜食盒里找了找,取出一小壶热热的牛乳来。牛乳里加了玫瑰香露和蜂蜜,倒出来的时候浓香扑鼻。纪衡看着田七端着小茶碗喂如意牛乳吃,他更觉如意碍眼了。
“田七,给朕烫酒。”纪衡说道。
田七便放下茶碗,又去给皇上找烫酒的家什。幸好旁人准备齐全,不只酒,连菜也有。她一一端上来。纪衡看她忙前忙后,又有些心疼,拉着她坐下。他自己烫了酒,递给她一杯。
田七在这种地方陡然与他平起平坐,有些局促。
纪衡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皱眉问道:“手怎么这么凉?朕给你的衣服穿了吗?”
田七点了点头。天气越来越冷,纪衡给了她不少御寒的衣物,自然比她自己买的要好上许多。比如她今儿里边套的一件衣服是狐狸毛的裘衣,靴垫是兔毛的。裘衣一般是穿在外面的,但是田七穿这种衣服太招摇,纪衡让人故意做得小一些,让她当小袄子穿。不过田七天生畏寒,且手脚冰凉,就算现在穿着暖和,手还是冷。
纪衡握着她的手便不松开了,要用自己小火炉似的手心给她暖一暖。
如意小小年纪,还不能够理解秀恩爱是怎么回事,他本能地察觉到田七和父皇太过亲密,于是不太高兴,委屈道:“田七,你不和我好了吗?”
纪衡拍了拍他的小脸蛋,再次强调:“田七是朕的人。”
如意泫然欲泣,又质问田七:“你也不陪我玩了?”
田七刚想说话,纪衡却抢先道:“白天陪你玩,晚上陪我玩。”
如意咬着手指,总觉得这话不太对劲。不过他仔细一寻思,又觉得是自己占了便宜。晚上是睡觉的时候,有什么好玩的。
下午时候,纪衡去了唐若龄家的梅花园子赏梅,联络君臣感情。他不仅自己去了,又召集了一大帮重臣,郑首辅、孙从瑞等都列席了。虽然是面圣,但这并不是朝会,所以臣子们也不拘谨,还趁机带上了自己拿得出手的儿子。小辈们难得有一次面见皇上的机会,一定要给圣上留个深刻印象。
唐若龄不是大财主,他的梅花园子建起来主要是自用,占地面积不大,梅树也不多,于是君臣们呼啦啦地这么过去,就导致了人比梅树还多的囧况。纪衡厚着脸皮对那几棵被围观的梅树一通称赞,顺着梅花的风骨又说到唐若龄的风骨,唐若龄被夸得有些汗颜。当然了,这种场面话,你要是想听,对方能给你说上三天三夜,反正又不用上税。
孙从瑞却听得十分认真,也十分眼红。
纪衡自己酸完了,又要拉着别人来酸,让在场的后生们一人作一首咏梅诗。作诗这种事情是有些人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技能,比如唐天远。他随便写写就能拔得头筹,结果自然是被纪衡单拎出来夸奖一番。
孙从瑞更加郁闷。所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同样是官二代,孙蕃只能指望着自己老爹的品级荫官,还要承担被人黑以至于连荫官都荫不好的后果。而唐天远也是嫡长子,但从来都不掰扯这些,人家正儿八经地考科举,走仕途,进翰林院,当内阁预备役,再然后,自然是位极人臣!
孙从瑞心中便升起一股怨恨。他怨恨,并不是因为自己儿子不够好,而是对方太好。但是唐氏父子之出头,也并不完全因为他们能力突出。孙从瑞想到了那个阴魂不散的小太监,气得直磨牙。人遇到困难时,都有挑软柿子捏的惯性。
纪衡在唐若龄家刷存在感的时候,田七正在慈宁宫陪如意玩。慈宁宫院子里有一部分雪没扫,专留着给如意玩。田七团好了雪球,让如意带着皮手套捧着雪球,看谁不顺眼就丢谁。如意身边的宫女太监纷纷中招,大家伙玩得不亦乐乎。
贴身伺候太后的一个宫女、平时被唤作“蕊香姑姑”的,出来在一边闷不吭声地围观了一会儿,就又回去了。
慈宁宫的花厅里,太后正和几个妃子闲聊。今年的第一场雪,大家都有些兴奋,坐在一处互相恭维几句吉祥话,或者打些机锋,不亦乐乎。蕊香姑姑走进来,在太后耳旁低语了几句,太后听罢,脸登时阴沉得如蓄满风雪的天空,怒道:“把田七给哀家带进来!”
妃子们纷纷坐直身体,面色肃然,不明白太后为何突然发怒。
她们自然不知道,因为她们看不到田七里边穿的衣服。田七刚才在外面跟如意玩得疯癫,举手之间难免从袖子中露出端倪,蕊香又是个眼尖的,连忙回来告诉太后娘娘。这裘衣是用狐狸腋下的毛皮缝制的,真真应了集腋成裘那句话,十分难得。质地柔软,毛料细小柔顺,也很好认。因此蕊香虽不敢十分肯定,却也有八分肯定了。
太后很生气。裘衣就算放在宫廷也是奢侈品,田七这种奴才,得猖狂成什么样,才会比主子穿得都好?
她这些天本来就对田七十分不满。皇上过了所谓九九八十一天,也一直未召幸,却是频频出宫,真当她不知道儿子在做什么勾当?定是在外头拈花惹草去了!至于是谁把皇上带坏的,还用问吗?皇上每次出门都只带田七一人!
再有,连如意都被田七辖制了。这么小个孩子,田七仗着自己那点把戏,把如意哄得五迷三道,天天吵着要找田七玩。
太后很不安。她最亲密、最牵挂的两个人,都被那太监哄赚了。那狗奴才下一步会怎样?太后一瞬间想到了曾经那些最黑暗的岁月,再看看眼前的田七,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陈无庸。
蒙蔽主子,勾结宠妃,废立皇储……这些,田七至少已经做到第一步了。而第二步,似乎也不是难事。
太后作为这场斗争的胜利者,她一直潜意识里避免承认敌人会卷土重来,可与此同时,过去那些痛苦记忆又使得她时时担忧,刻刻警惕,甚至草木皆兵。
太后对田七的不满像是暴涨的河流,偏偏田七在这个时候撞进她眼里,一榔头掘开了河堤。这不是找死吗?
眼下,感觉到花厅之内人人敛气息声,太后娘娘脸色发青,田七虽不明就里,却也知道不妙。她心中惴惴,恭敬地跪了下来,心中仔细想着太后大概会责备她什么,她该怎么反驳。
但是太后的指责并不很具体——有些东西她虽然知道,却也是无法宣之于口的。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这种被她深深忌惮的奴才,必须弄死。于是她老人家指着田七,破口骂道:“来人,把这个妖言惑主的下流胚子给哀家拖出去,杖毙!”
第30章 顺妃的计谋
第三十章顺妃的计谋
田七听到太后说出“杖毙”的那一刻,浑身发凉,脑子都木了。
她要死了吗?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乱棍打死?
这时,一个四平八稳的声音突然说道:“且慢。”
这两个字使得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松动了一些,不少人将目光投向说这话的人——顺妃。
田七也呆呆地看着她。
顺妃很想当皇后,太后很不想顺妃当皇后。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不过顺妃没有任何忤逆太后的资本,表面上依然维持着对太后的恭敬与顺从,这也是大家看在眼里的。所以没人会想到,顺妃会在这个时候,公然站出来,跟太后对着干,而目的,只是为一个太监求情。
有几个妃子甚至想捏一捏自己的大腿,看是不是在做梦。
太后皱了皱眉问:“顺妃,你有何话要说?”
顺妃笑道:“太后娘娘帮皇上管教奴才,本是天经地义。只是臣妾以为,一个奴才的命倒不打紧,怕的是皇上会多想。太后您有什么教诲,当着皇上的面说,皇上岂有不听的?莫说一个奴才,便是十个不听话的奴才,您看不上眼了,皇上也会眉毛不眨一下地把他们料理掉。臣妾说句逾越的话,母子之间本不需避讳什么,若是因为这奴才,使得太后和皇上母子有些误会,这狗奴才便是死一万次也难偿其罪。”
这世上最讨厌的事情,就是你的敌人说出了让你无从反驳的话。太后虽然讨厌顺妃,但终于还是被她说服了,觉得反正是个奴才,用不着背着儿子去做,闹得好像见不得人似的。她于是挥退了上来按着田七的人,又道:“你的脑袋先寄着,回头哀家跟皇上说了,照样不轻饶你。”
田七顶着一脑门冷汗,战战兢兢地退下去了。
纪衡一回到乾清宫就找田七,可惜田七不在。他想找个人问问,又心虚怕被察觉,于是给盛安怀使了个眼色。
盛安怀会意,跑去门口对看门的一个小太监问道:“知道田七去哪里了吗?”
纪衡竖着耳朵听他们那边的动静。小太监刻意压低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他的耳朵里:“盛爷爷,我听说太后娘娘把田公公打死了!”
那一瞬间,纪衡只觉自己像是被无数大冰雹兜头砸下来,砸得他浑身冰冷,脑中一片茫然。他脸色阴沉,握紧拳头向外走,目标——那胡说八道的太监!竟然敢说田七死了,真是该一拳打死!
盛安怀心里一咯噔,但是表面装作淡定无比,狐疑道:“真的?我怎么没听说?”他一抬头,发现了渐渐逼近的皇上。皇上的脸色太可怕了,他一时张口结舌,发不出声音。
纪衡冷冷地看着小太监,默默地举起了拳头。
小太监没有察觉到危险的来临。他一摊手说:“假的!赵大康亲眼看到田公公活着从慈宁宫走了出来。”
纪衡:“……”
他有一种虚脱感,无力地扶着门框。
小太监发现了面色不善的皇上,赶紧跪下了。
盛安怀过去扶住纪衡的胳膊,说着只有两人才能理解的话:“皇上,您请放心。”
纪衡怒瞪着小太监,眼珠子像是要爆裂出来,大喊一声:“滚!!!”
小太监跌跌撞撞地滚了。
盛安怀立刻去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很快便带来整个事件的准确描述。纪衡冷静下来之后,智力飞快上涨,仅仅从“妖言惑主”这四个字里就分析出太后的顾虑。
他往手上戴了一串大佛珠,立刻去了慈宁宫。
太后见纪衡来,知道他已经听说了此事。太后有些担心皇上为田七说话,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么她最担心的事情就发生了。
不过幸好皇上没有,他只是说道:“母后您看谁不顺眼,直接知会儿子一声,朕直接砍了他的脑袋,何劳您亲自下令,脏了自己的手,还惹佛祖不高兴?”
太后便放心了些,“惹佛祖不高兴”这种事情也确实让她有点后怕。她并不轻易要人性命,只不过田七太戳她的逆鳞了。太后想想自己儿子做的那些好事,又忧愁道:“哀家还不是怕你被他带坏了,你不能重蹈你父皇的覆辙。”母子二人独处,便不是很避讳对先帝的批判。
纪衡点了一下头,说:“朕最近确实懈怠了一些,田七没有劝着些朕,是他的失责,一会儿回去朕就结果了他,好让母后放心。”一边说着,一边还抚弄着腕上那串大佛珠。
太后终于放心了。田七不算什么,皇上并没有把这个太监很当回事,这让太后又找回了安全感。当一个人不配做对手时,就特别容易对他宽容。太后看着纪衡腕上醒目的佛珠,叹了口气道:“算了,教训他几句便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用不着一定要杀了他。”
纪衡悄悄松了口气。
太后又觉得不对劲,问:“不过,田七身上怎么会穿着名贵的裘衣呢?”
纪衡想也不想胡诌道:“什么裘衣,母后您指的是他自己用耗子皮缝的那件?他跟盛安怀显摆过,朕看了都想吐。”
太后听着也想吐。她老人家没见过耗子皮做的东西,小耗子的皮想必很软,大概也许能够和裘衣一样软吧……
太后又道:“哀家不知道你在外头被什么人勾住了脚,既然你喜欢,不如把她放在宫里头,省得你劳累奔波。”说到这里,话里已经带了几丝讥诮。
纪衡摇了摇头说:“朕有悔过之意,再不会胡闹了。”
太后淡笑着点了点头。
纪衡面色如常,心中却是一片阴霾。
田七后来去了趟含光殿。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顺妃都救了她一命,她得道个谢,顺便想办法把恩情还回去。她以为顺妃出手救她是为了套近乎拉关系,以便更频繁地接近皇上——大部分跟她示好的人都是这个目的。不过这一次,有些事情她还是没意料到。
顺妃屏退众人,笑意盈盈地看着田七,笑道:“田公公,你以为本宫说那些话,是为了什么?”
田七低着头打马虎眼:“自然是为了太后和皇上。”
“这倒也没错,本宫确实是为了皇上。”顺妃走近一些说,“你抬起头来。”
田七依言抬头。
顺妃轻轻抬了一下田七的下巴。她食指的指甲有半寸长,硬硬地抵在田七颌下柔软的肌肤上,使田七十分不自在。
“果然是美人无双,我见犹怜。”顺妃笑道,“这样一个人若是死在乱棍之下,皇上该有多心疼啊。”
田七浑身僵硬,惊讶地看着顺妃。她刚想开口,却被顺妃阻止。
顺妃抬起食指在田七面前摇了摇,说道:“本宫什么也没说,你无须否认。”
真是高明。田七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她低头沉默半晌,问道:“不知顺妃娘娘有何指教?”
“指教可不敢当,”顺妃用帕子擦了擦唇角,莞尔一笑说,“本宫以后还全仗着田公公的成全呢。”
还是想接近皇上。田七全明白了,顺妃这是拿着她跟皇上的事当把柄威胁她呢。她对顺妃的感激之情被冲淡了不少,又装傻说了几句废话。顺妃也不逼她,放她离开了。
在顺妃看来,一个被皇上玩弄的小太监,又差一点被太后杖毙,在无依无靠的恐惧之中,实在没有理由不选择和她合作。
田七走出含光殿时,依然带着一脑门冷汗。她今天连着被吓两场,现在简直要脱力了。
顺妃知道了,还以此为要挟。这事要真让太后知道了,她不死也得死了。
田七觉得自己真是倒霉。她简直像是在悬崖之外荡秋千,小命就这么一直晃过来晃过去,没一刻安宁。她早晚有一天得摔下去,粉身碎骨。
她有些沮丧。但是即便被人这样威逼,她也没想过要和顺妃合作——她没办法把自己喜欢的人推到别的女人怀里。书上说这是女人贤德的体现,田七觉得那是男人们编出来的屁话。
田七心事重重地回了乾清宫自己的房间,刚一进门,就落入一个怀抱。田七一惊,差一点脱口而出喊“救命”,不过鼻端的气息太过熟悉,她把那两个字又咽了回去。
纪衡紧紧地抱着她,勒得她身上都有些不舒服。他低头在她耳边一遍遍地说着:“田七,对不起。”
田七回抱住他,问:“你怎么了?”
“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纪衡颇为自责。
田七笑道:“我这不好好的吗?”
纪衡叹了口气,说:“你不懂。”
他一开始也不懂。他以为对一个人的保护就该是多给她撑腰,使得别人不敢欺负她。但这样远远不够。田七的坚强几乎蒙蔽了他,使得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田七待的位置太危险,危险到脆弱的地步。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做某件事而不必担心被惩罚,但惩罚并不是不存在,它们很可能被转嫁到最终的受害者身上,那就是他的小变态。
他从未如此企盼过和田七正大光明地在一起,并不只是为了他,也是为她。
爱一个人,该给她足够的安全感,让她有安身立命的倚仗。该把最好的给她。
“田七,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要过名分?”纪衡说这话时,语气略有些幽怨。好像田七不跟他纠缠这些,就是不重视他。
田七埋在他怀里,没有说话。
纪衡拉着田七躺在她的床上,两人在窄小的床上紧紧搂在一起,闲闲地聊着天。他开始认真考虑给田七名分这个问题了,男人要主动为自己的女人想这些,总不能等着别人要的时候才给。再有,也不用一定要等田七怀孕才能怎样,他想早一些让她成为名正言顺的主子,不用那样小心翼翼,当着所有人的靶子。
田七靠在纪衡的怀里,她一手揽着他的腰,心想:这是我的人,至少现在是我的人,我是死也不会把他给别人的。
纪衡用手肘撑着身体,他的胳膊肘往枕头外蹭了蹭,蹭到一个硬物。他摸过来一看,是个小瓶子。
田七看到那小瓶子,却是脸色一变。
纪衡觉得有古怪,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田七紧张地吞了吞口水说,“这个是……丰胸丸。”说完把头扎到枕头下躲起来。
纪衡呵呵低笑着去拉枕头,满腔的柔情几乎要破胸而出:“快出来,别憋着……我不嫌弃你,真的。”
纪衡忍不住把田七的丰胸丸偷偷拿了一颗给太医看了,他的本意是想让太医看看能不能改进一下,提高药效,以及降低副作用。因为怕田七害羞,他还故意没说这件事。
然而太医的回复却让他浑身发冷。
避子丸?哈哈,避子丸!
田七在吃避子丸,田七不想给他生孩子!
纪衡觉得很可笑,这庸医真会开玩笑,把好好的丰胸丸认成避子丸。
虽然觉得皇上情绪不对劲,但是职业素养良好的太医跟皇上犟上了,他用他的项上人头保证,这药丸真的是避子丸,不是什么丰胸丸。
纪衡把太医轰了出去。
他坐在龙椅上,浑身像是被抽光了力气,只好靠在椅背上。他的心口冰凉,疼得要命,简直像是把心脏生生剜去,放在冰天雪地里冻上一夜。他抚着胸口,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想,他们的感情,大概只是假象。是他一厢情愿,自欺欺人。
那许多以前的回忆起来都是甜丝丝的画面,现在看来竟有些嘲讽。
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田七她……怎么可以这样待他?
纪衡不甘心,他真是太不甘心了。他从未对哪个女人这样认真过,恨不得把胸口撕开把心掏给对方看,结果人家表面上深情款款,内心却只当这是个笑话。
不行,不管怎么样,他要找田七问清楚。纪衡沉着一张脸,起身去了田七房间。
田七正在自己的房间内读郑少封给她写的信。郑少封这次依然用了非常多的篇幅专门嘲讽倪世俊。
他这次也提到了倪世俊的来路:父亲曾经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不过八年前突然死了。皇上怜惜他自小失恃,等他长大了,就把他放在了楚将军那里好好地历练。
田七看到这里就觉得事情解释不通。皇上特地交代安排,这可算是难得的殊荣了,倪世俊他爹只是个正六品的五城兵马司指挥,这种官职放在遍地高官的京城真是不够看的。而且那人都死了好几年了,对于这类因公殉职的低级官员子女,或是赏赐钱财或是破例荫官,总之这些事情根本不用皇上过问,只需他最后点个头。就算皇上要开一开天恩,亲自关心,但那该是早早了结的事情,又为何事隔八年,皇上还惦记着人家儿子的前程、专门给安排到了楚将军身边?这分明就是把倪世俊当自己儿子养嘛。
想不通啊想不通。田七又看了一眼信纸上倪世俊他爹的名字,记在心里。她对这个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田七刚把信收好,就发现皇上来了。皇上以前来她房间时都是偷偷摸摸的,做贼一样,但是这次动静很大,呼地一下把门推开,挟着外面的凉风就闯了进来。
“谁又惹你生气了?”田七站起来,冲他笑了笑。
纪衡没理她。他跑到她的床前,从枕头下翻出了那个小瓶子。
田七一愣。
纪衡把小瓶子举到田七面前,冷冷地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田七抿了抿嘴,没说话。
纪衡突然就笑了,笑意有些悲凉,质问道:“骗朕很好玩是吧?把朕当傻子耍,一定特别有意思,对不对?”
“不是……”田七摇了摇头,移开眼睛。她不敢直视他的目光,看了心里刺疼。
“那你说,这到底是什么!”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
纪衡突然把手中的东西重重往地上一掷,小瓷瓶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瓷渣飞溅,黄豆粒大小的药丸滚了一地。
田七看着那一地的小药丸,心里突然特别难受。
“为什么不想给朕生孩子?”纪衡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是因为朕没有给你应有的名分对不对?你放心,朕正在想办法,会很快让你进入后宫的。”
田七却突然反问道:“你凭什么让我给你生孩子?”
纪衡被她问得一愣,紧接着又恼火无比,怒道:“就凭我是你男人。”
“我不会进入你的后宫,我也不会给你生孩子。”田七说道。
这话让纪衡的怒火达到了顶点。她果然是不在乎我的,她不爱我!纪衡这样想着,既恼恨,又失望,又伤心,又不甘,又有些……惊慌。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抓过田七扔到床上,紧接着自己也压过来。他疯狂地亲吻着她,不顾一切地剥她的衣服。他心想,你不想生,我偏要让你生。
田七在他的粗暴对待中惊惧不已,她激烈地挣扎,痛哭道:“你滚!你滚!!!”因为太过紧张,声音有些尖利。
纪衡在这样的哭喊中停了下来。他坐起来,看着床上衣衫不整、抱着胳膊瑟瑟发抖的她,突然就觉得有些无力。
真是的,好没意思。
他整了整衣服,冷冷地看着田七,说道:“需不需要朕提醒你,你不愿意给朕生,有的是人愿意。”
田七的脸埋在枕头里,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那你去找别人生啊,你爱找谁找谁。”
“说得也对。朕后宫佳丽成群,实在也没必要与一个太监在这里纠缠,你说是不是?”纪衡说着,起身下了床,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她。
田七依然埋着脸,声音从枕头缝里漏出来:“皇上圣明。”
纪衡气得肝儿疼:“你!”
田七催他:“你倒是去啊!”
纪衡怒而拂袖,转身离去。
田七听到关门声,这才把脸转过来,她被憋得脸蛋通红,这会儿大口喘着气。
要不就这样撂手吧,她心想。她的身份太过卑微,实在不配拥有更好的。他是个帝王,他的女人注定不止一个,她只能算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甚至从名义上来看,她连这“其中之一”都算不上。
飞蛾为什么扑火?因为它向往火。既然这样,死在火的怀抱里,也没什么遗憾。事到如今,她还真不敢强求什么了。她知道他会去找别的女人,这一天早晚会到来,只不过她没想到,它来得这么快。
田七躺在床上,望着床帐上垂下来的流苏。她以为她这样想,心中就会平静一些,不那么难受。可是她现在心里头不是平静,而是空,像是落下什么东西,怎么找也找不回来,隐隐有一种失落和焦躁,却又被她刻意压制着。
她翻了个身,面向床里。她把被子拥在怀里,身体缩成一团,纤瘦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室内渐渐响起细细的悲泣声。
纪衡回到书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怎么待着怎么难受。他的脸拉得老长,在书房内来回踱着,步伐有些乱。
田七不想给他生孩子。她还让他去找别人。然后,他还把田七给弄哭了……
这些事一件比一件令人沮丧。纪衡的心情简直像是被洪水凌虐过的庄稼地,乱糟糟的,让人看一眼难受十天。
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发泄,就这么在心里憋着,憋着,憋着……
晚膳的时间到了,盛安怀走进来,询问皇上现在是否摆膳。
“摆什么膳?牌子还没翻呢!”纪衡怒吼道。
盛安怀吓得连忙退出去安排。他心想,皇上您竟然还能记起翻牌子这种事……
傻子也能看出来皇上这会儿龙颜大怒了,而且怒得不一般。盛安怀很不厚道,自己不想被皇上的怒火波及,于是他找了吴柱儿端着牌子。吴柱儿刚一进门就跪下来,双手举着托盘膝行到皇上面前,怯怯的跟个小媳妇似的说:“皇上,请翻牌子。”
纪衡却背着手没动。他看了一眼盛安怀,吩咐道:“去把田七给朕找来。”
田七被叫来了,两眼红红的,还没消肿。这副形状让纪衡颇不自在,他把视线垂下来,看着吴柱儿高举过头顶的托盘,对田七说道:“朕决定听你之言,从今儿开始召幸。你来帮朕翻个牌子吧。”
田公公已经得势到这种地步了,都帮皇上翻牌子了!吴柱儿心中感叹着,瞬间又多了一个人生偶像。
田七愣愣地看着纪衡,她心想,你这是何苦。
纪衡被她的目光刺得心中疼痛,却是又催了她一句:“快点。”
太狠了,太狠了,怎么会有这么狠的人。田七胸口闷痛,低头看着那两排绿头牌。她心想,既然他逼到这个份上,既然事情无法改变,那我还做什么抗争呢?我为什么不顺势而为,给自己博一些好处呢?
这样想着,她果然伸出了手。手指刚碰到凉润的白玉牌子,她的眼泪就下来了,哗啦啦地止不住。
纪衡看着她的满面泪痕,捏紧了拳头,极力阻止自己上前抱住她。他固执地逼迫着她,他不知道是在跟她较劲,还是在跟自己较劲。
田七的手指在两溜牌子上来回移动了几下,最终把写着顺妃名字的牌子扣过去。
“皇上您可满意?”她抬头看着他。
纪衡不敢和她对视。他怕自己忍不住。他吩咐盛安怀道:“传旨,朕现在就去含光殿,晚膳在那边用。”
盛安怀领命出去安排了,顺便把吴柱儿也带出去了。盛安怀现在很后悔,他以为皇上是玩腻了太监想尝尝女人滋味,却没想到事情这样曲折,早知道他是打死也不会让吴柱儿出现的。
纪衡背着手,目不斜视地抬脚向外走。
一步。两步。三步。
他的心情渐渐有些烦躁。
田七突然从他背后抱住他。她紧紧地环着他的腰,哭道:“别去!”
他果然停下来,任由她抱着。她没有察觉到的是,他整个人的身体突然放松下来。
田七泪如雨下,这会儿嗓子都有些哑了,她不管不顾道:“你哪儿也别去!”
这是全世界最动听的话。
纪衡只觉得拧成一团的五脏六腑终于各归各位安安分分起来,不再使他疼痛难忍。他抬手扣住她的双手,脸上终于漾起一些笑容。
他柔声答道:“好。”
纪衡转过身抱着田七,安慰她道:“我哪儿也不去。”
“对不起。”田七的泪水是彻底开闸了,嫌哭相不好看,她不愿抬头,眼泪鼻涕全蹭到纪衡明黄色的常服上。
纪衡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抚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好了好了,不哭了。我那是气你呢,不会去找别人的……”
“……我喜欢你,真的,”田七试着解释,“我也想有个我们的孩子,可是我不敢。”
纪衡想要的也不过是“喜欢”两个字。他满腹柔肠,轻轻叹了口气道:“是我不好,不该逼迫你。等我们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你再给我多多地生孩子好不好?”
田七点了点头。她想,她这样放不下他,大概也不能自由自在地出宫了。她无法控制地想要独占他,尽管由理智计算出来的这种事情的概率很小,但是她已经不受理智约束。她就是要霸占他。
于是田七胡乱擦了擦眼泪,用一种温顺的、状似十分通情达理的口吻,提出了她略显过分的要求:“那你以后不要沾惹别的女人好不好?”
他的小变态又为他吃飞醋了。这个意识让纪衡心口一阵滚烫,他用下巴磨蹭着她的颈窝,附在她耳边低笑道:“不如你每天把我榨得干干的,我再也不能去找别的女人,你说好不好?”
两人的话题就这么被纪衡带向了少儿不宜的方向。
田七脸上一阵燥热,她顾左右而言他:“你该用晚膳了。”
纪衡两手垂下来,握着她的手,低头看着她,眸子里浮着清清浅浅的带着热度的笑意。他现在一肚子的柔情蜜意几乎要化成春水,这哪是吃饭的时候。
田七挣了挣,没挣开。她看着他胸前被她糟蹋得不像样子的衣襟,皱了皱眉说:“衣服都弄脏了,换一换吧。”
她的意思是让他找点旁的事情做,好使他忘记这个碴儿。哪知道他却点头道:“果真脏了。”说着,就开始脱衣服。
田七有些无语。她刚想再劝,身体却陡然一下腾空起来。他把她打横抱着,走向书案。
“……”她总算发现了,他于耍流氓这种事情上,真真是天赋异禀,骨格清奇。
纪衡光顾着与田七在书房里做某种不纯洁的勾当了,忘了他之前下过的一个旨意:他要去含光殿……
顺妃这边已经摆开了准备迎驾。饭菜都是御膳房按照皇上的口味做的,直接搬到了含光殿。顺妃坐在镜前,精心打扮了好一会儿。因为要陪皇上用膳,她没有化浓妆,只仔仔细细地施了些粉黛,把脸蛋弄得看起来十分可口。头发梳起来又改了一遍,首饰换了两三次之后,她这才定下心来等着。
可是左等右等,顺妃也没等来皇上,倒是把盛安怀等来了。
盛安怀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皇上他今天不来了。
其实盛安怀并没有听到皇上改口,但是他在乾清宫的书房外等了有半个时辰,那两位也没出来。你想啊,饭都顾不上吃了,他们还能干什么呢……盛安怀便过来知会含光殿一声:不用等了。
说起来他这样做有点自作主张了,可是盛安怀又怕这事闹太大,最后闹到太后那里去,到时候就是给皇上找麻烦了。反正皇上是被田七绊住了脚,肯定不会来这里了,他来知会一声又没什么。
顺妃听了盛安怀的话,斗志昂扬的脸色霎时变得灰败,两腮上精心施的淡粉色胭脂处于煞白而略带青气的脸上,显得突兀而滑稽。
盛安怀走后,顺妃独自面对一桌子的菜,食不下咽。她用筷子轻轻戳着碗内青碧晶莹如玉粒的青粳米,呆呆地沉思着。
她其实是一个很有志气的女人,虽然出身并不很高,但当年出阁前也是京中颇有才名和贤名的闺秀。后来进了宫,虽无娘家倚仗,却也是一步一步走上了今天的地位,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她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想要当皇后,最好是有子嗣,想要有子嗣,自然该需要皇上……可皇上这是什么意思,他就那么讨厌她吗?
到目前为止,顺妃还是相信田七曾经为她的事情出过力的,要不然皇上也不会刚好在她跟田七坦白之后,传旨要来含光殿。就是不知道皇上为什么会中途变卦。
这一晚顺妃辗转难眠,一会儿觉得皇上厌恶她,一会儿又觉得是有什么奸人在从中作梗,若是让她抓到了,一定饶不了他……越想这些,脑子越清醒,再也无法安睡。
乾清宫里,纪衡也有心事。他翻来覆去地想了一会儿,隐隐有了些猜测,于是起身,翻窗出门。
田七迷迷糊糊中被人推醒,乍看到窗前一个白影,差一点吓晕过去。
纪衡脱了鞋上床,钻进田七的被窝里,手脚缠到她身上。他只穿着一层里衣,衣上带着从外头渗进来的凉气。田七搓了一下他的手臂问:“不冷吗?”
纪衡顺竿上爬,说:“冷,你给我暖一暖。”说着,他赤着脚去蹭田七的脚,发现这小变态的脚竟然比他的还凉,于是他把自己的大脚压在她的小脚丫上,给她暖着。
田七真不明白他又发什么疯。她知道他轻功好,好到全皇宫的侍卫绑在一起都追不上他的地步,可再好也不是这么个玩法。田七打了个哈欠,任由他抱着,问道:“你找我有事吗?”
纪衡直截了当地问:“顺妃是怎么回事?”田七被太后责罚那天可是顺妃帮忙求的情,今儿田七帮他翻牌子,又翻到了顺妃。
田七听他提到顺妃,清醒了一些,说道:“我要与你说一件事情。”
“什么事?”
“就是……顺妃好像知道了。”
“然后她用这件事威胁你?”
“嗯。”
纪衡搭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安慰她道:“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处理。”
“嗯。”田七应着,掩口打了个哈欠。
“总之,我会永远保护你。”他又道。
田七心中一暖,口上却道:“快睡吧,大晚上的跑到我这里发疯。”
纪衡却是突然找到了灵感。他和田七现在不能出门幽会了,田七又不能去他的房间,但是他完全可以来找她嘛。反正他轻功好,怎么用都不会坏。
第二天,纪衡去了含光殿。顺妃又燃起一线希望,以为皇上昨晚确实是突然有事没来成,所以今天才过来看看,补偿一下。
然后她就发现,她把事情想得太美好了。
皇上端坐着,一口茶也不喝,说出来的话像是带着毛刺,一点儿情面也不留:“朕见你每日帮着太后料理后宫之事,还当你操劳无比,却不曾料到,你还有心思打听旁的事情。朕看你倒是闲得很。”
顺妃顿觉不妙。
果然,皇上又说道:“虽然你昏了头,打了不该打的主意,不过朕念在你往日也有些苦劳,便不予追究。只希望你往后安分守己,不该你管的事你不用去插手,不该你说的话,一个字也不用提。”
顺妃唯唯称是。恭送走了皇上,她气得把桌上的一个茶碗扫到地上,摔得粉碎。
这个田七,哪里是帮她出力,分明就是告了她的状!这不识相的狗奴才,仗着自己那点龌龊的本事,也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可是顺妃又拿田七毫无办法。皇上提前来警告了她,她再也不能向田七出手,也不能向太后透露此事,即便是偷偷摸摸的也不行,否则以皇上多疑的性子,还是会找到她的头上,到时候她再也难出头。
过了几天,顺妃又发现一个新的致命问题。田七这样给她告状,明显是跟她作对了,有田七在,她的形象在皇上面前怕是会越来越不堪,那样她只会离后位越来越远。
不行,一定要灭掉田七。
不能把此事告诉太后,她可以引导别人去发现。最好那个人离后宫很远,这样皇上就不会怀疑到她的头上。而且,那人最好是跟田七有些过节的。
顺妃很快找到了接收此信息的最佳人选:孙从瑞。
孙从瑞带着人骂过田七,可见他和田七有仇。
最重要的是,只要朝廷上那帮大臣知道田七是一个怎样的存在,田七必然会被“唇枪舌剑”扎成刺猬。
顺妃冷笑,眼中划过一丝阴狠与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