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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小七宠溺甜文经典(共8册)全文阅读

作者:酒小七     酒小七宠溺甜文经典(共8册)txt下载     酒小七宠溺甜文经典(共8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1章 纪衡的回忆

    第三十一章纪衡的回忆

    田七很快给郑少封回了信,又托唐天远代为转寄。她今日出宫只见到唐天远,纪征不在京城,说是要去外省办事,也没说是什么事。田七想不明白他堂堂一个王爷,有什么事是要亲自奔波的。

    她和唐天远是在宝和店见的面,现在离明年的春试也只有四个多月了,唐天远临考的压力还是有的,只是在人前总要装淡定。面对田七,他也不装了,大倒苦水。田七便安慰他:考场瞬息万变,也不一定非要拿状元,考个探花也是可以的。

    唐天远被她说得一乐,禁不住胡噜了一下她的脑袋,笑道:“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弟弟就好了。”人生应该多很多乐趣。

    田七笑道:“唐大人正当盛年,现在生也是来得及的。”

    “怎么编派到我爹头上了,真是找打。”唐天远一边说着,一边屈着手指要弹田七脑崩。田七捂着脑袋躲他,两人笑闹了一会儿,唐天远也就不那么郁闷了,又坐下来聊了会儿天,笑着跟田七道别。

    田七与他一同出了门,分头走了。她走出去一会儿,方俊发现田七把唐天远拿给她的四川土特产遗落在宝和店了,于是他又跑去给田七送土特产。

    这头田七像往常一样回宫。她对京城很熟悉,图方便抄近道走,走街串巷地拐进一个僻静的小胡同。走了几步,前方突然冒出几个人,个个虎背熊腰,一看就是练家子。几人持着武器,虎视眈眈地看着田七,雪片似的刀刃反射了阳光,照到田七眼睛里。

    田七眯着眼睛晃了一下头,躲开那刺眼的光芒。她第一反应是遇到了黑道厮杀,于是扭头就走,说:“几位继续,我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

    那几人却不肯放过她,一拥而上把她围住。

    田七暗道不妙,强自镇定着赔笑道:“几位大哥有何指教?可是口渴了?大哥若不嫌弃,这几个钱先拿去买酒吃吧。”一边说着,一边把荷包里的钱都抖出来捧给他们。这会儿对方拿着凶器,她也顾不得肉疼钱了。

    为首一人并未接她的银两,而是拿刀尖指着她道:“有人花大价钱买你的性命,哥几个卖的是苦力,赚的是血汗钱。你若成了冤魂,莫要来纠缠我们,只管去找买凶之人。”话音刚落,几个人便要动手。

    “等等,等一下!你们一定认错人了,我从来不和人结仇!”田七斩钉截铁地说。

    “哦,你可是田七?”那人问道。

    田七坚定地摇头,说:“我不是田七,我也不认识田七。”

    当头儿的却不是傻子,他把刀一收,说道:“田七是个太监,你把衣服脱了让我们看一看有把儿没把儿,不就清楚了?”

    你大爷的,知道得还挺清楚!田七双手抱在胸前,说:“我……我其实是个女人……真不是太监……”

    “好,你让我亲自看一看,我便信你。”那人说着,撸起袖子要来剥田七的衣服。

    田七转身想跑,但是后路也被堵上了。几人渐渐逼向她。田七吓得两腿发软,很没出息地哭了。一边哭一边求饶。

    杀手头领抬手伸向田七时,冷不丁眼角处寒光一闪。他反应极快,立刻收回手。那片寒光迅速逼近,挟着利刃在空中飞速旋转的声音,擦着他的指背飞过去,在他手背上留下一股凉气;接着划着曲线飞向一旁的青砖墙面,最终揳进了墙中。

    众人定睛一看,见是一把短刀,入墙三分,墙面已经出现了裂纹。

    高手!杀手惊出一身冷汗,抬头看去,发现房顶上站着一个人。

    此人正是纪衡派出去一直跟踪田七的某侍卫。因这侍卫脑子不清楚,田七还跟纪衡提过请求,要换掉他,但是被纪衡否决了,理由是这个侍卫是所有侍卫里武功最高的、脑子最直的。“愚”未必是“大智”,但“愚”确实是对付“大智”的有效手段。自古以来有多少聪明人都是被笨蛋逼疯的,不胜枚举。

    这侍卫也不是真傻,就是心眼发直。看到田七被围,他一开始还是希望此事能够和平解决,虽然他不介意打一架,但怕伤到田七分毫。直到敌人的爪子都要摸上田七的衣服了,侍卫总算确定此事不能善了,于是毫不犹豫地出手。

    虽然这一招技惊四座,把杀手头领吓出一身汗,可他们毕竟是拿钱办事,这会儿也不能轻易认怂,要是把人放跑了,下次想堵他就难了。

    得了,开片儿吧!

    侍卫跳下来把田七拎在手里,拔出长刀迎战。他武功虽高强,可是要护着田七,难免分心,对方人又多,这样缠斗了十数回合,侍卫渐渐露出破绽。

    田七成了拖后腿的猪队友,她不敢跟侍卫说话,怕他分心。终于,看到他胳膊受伤,被割开两寸长的口子,鲜血汩汩,田七忍不住了,说:“要不你先走吧。”

    “闭嘴。”他又被砍了一刀,这回是后背。

    田七觉得吧,死一个总比死两个划算。她正想把侍卫推开,这时,战场风云再起。也不知从哪儿杀进来一个人,身形很快,见人就揍,手里似乎拎着东西,于是光用手肘揍人。普通人这样做大概会不方便,可对于高手来说,哪怕是用屁股揍人,也是方便得很。

    于是这个人横冲直撞,用胳膊肘把好几个人打得牙都碎了,血沫子溢出嘴角。他身影移动得太快,田七根本看不清楚他的长相,直到他走到她面前停下来,她才发现这是方俊。

    田七嘴巴张得老大,忘记了害怕。

    方俊把手中的两包东西推到田七怀里,接着又加入战场。这回他抢了一把刀,然后那些刺客见识到了真正的凶残。

    田七迟钝地低下头,看清楚怀中的东西,竟然是唐天远带给她的土特产。

    有了方俊相助,侍卫的压力减轻许多,现在只需一心保护田七即可。侍卫是识货的人,看到方俊的身手,膜拜得简直想跪下来给他磕头。

    不过方俊还是被偷袭了一下。一个被抢夺了武器的杀手,怨毒地从地上捡起两块板砖,一下子飞出手一块。方俊正以一敌三,听到耳后风声,敏捷地偏头躲了过去,可他没想到这一块之后紧接着还有一块,于是就这么被砸中了后脑勺。

    方俊被砸得眼前一黑,停下手中动作。

    侍卫连忙顶上,反正也没剩下多少活了。

    田七把方俊拉到一旁查看他的伤势。这时,巡城的捕快接到群众举报,终于来了,把斗殴的几个人全部包围起来,不过眼前是躺着的多,站着的少。

    侍卫和田七都有皇宫的牌子,捕快们不敢抓他们,于是把杀手们全部带走了。

    空气中还飘着浓烈的血腥味。田七惊魂甫定,腿还是软的。她觉得她没尿裤子已经是勇气可嘉了。侍卫身上受了两处伤,幸好都是皮肉伤,他自己带着金疮药,田七帮他敷了,简单地帮他绑了绑伤口,做应急止血。

    她又扭头看了看一旁的方俊,发现他正捂着后脑勺发呆。

    “你没事吧?”田七问道,一边把方俊的手拿开,想看看他的伤势。

    方俊的脑袋果然够硬,没有被砸出血,只是肿了一些。

    但田七还是不放心,方俊傻愣愣的一句话不说,显然不是没事。这人本来就坏过脑子,再这样被砸一下子,说不好又要坏成什么样。

    于是她把方俊和侍卫都带去了太医院。太医院不是什么闲杂人等都能进的,也不是谁都有资格让太医看病的。不过既然是田公公带来的人,一切好说。

    王猛给两人都好好看了。他对方俊的伤情表示担忧,主要是此人在受伤之后就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两眼发直神情发木。脑子里出的问题是最不好治的,再神的医生都要小心行事。王猛没敢当场给他下针,只开了个化瘀的药方让他先吃着。田七怕方俊不能照顾他自己和他母亲,又临时找了两个人专门照顾他们。

    忙了半天,回到皇宫时已经很晚了。田七满脑子都是买凶的嫌疑人以及怎样报答她的救命恩人们。纪衡今天用过了晚膳都不见田七回来,他有些心烦意乱,背着手站在乾清宫门口看月亮。

    田七以为自己早就吓过了劲,可是一看到纪衡,她的眼泪立刻就掉下来了。

    纪衡本来就有点焦急,一看到田七哭,他的心都揪成一团。强忍着立刻将她拉进怀里的冲动,他转身走进暖阁,田七会意,跟了上去。

    暖阁中只有他们二人,田七刚把门关好,纪衡便一把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道:“没事。”他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是只要有他在,他必然倾全力保护田七。

    田七这会儿可算见到亲人了,登时无限委屈,趴在纪衡怀里闷闷说道:“皇上,有人要杀我。”

    纪衡手臂一紧,紧张地问:“谁?!”

    “暂时还不清楚。”田七说着,把今天的事情讲了一遍。

    纪衡听得后怕不已,又把田七上下打量了一遍,确定她没有受任何伤,这才放心。虽如此,田七受了惊吓,也让他心疼不已。他轻抚着她的脸颊,正色道:“你放心,我一定查出幕后凶手,给你报仇。”

    田七点了点头。虽然不是什么光彩事,但你不得不承认,有人罩的感觉实在太爽了。她又把侍卫和方俊的丰功伟绩大大地描述一番,纪衡听了,自然要重赏。不过他也有些纳闷,他派出去的侍卫武功已经很高了,听田七的意思,那个叫方俊的似乎更厉害?此人到底什么来头?

    纪衡记下此人名字,决定回头让人好生查一查。

    他之后又把那受伤的侍卫叫过来问了一遍事件详情。倒不是他不相信田七,而是田七不会功夫,有可能会漏掉一些关键信息。侍卫是个实诚人,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每一个细节都没放过,甚至把杀手们想要剥光田七以确认他身份的事情都说了。纪衡听罢之后脸直接黑成了锅底,立刻下旨将此案从顺天府直接转移到刑部,责成刑部连夜审理。

    顺天府是管民事纠纷和刑讼的,刑部则主要审理全天下的大案要案。当晚,直接负责审理案件的某刑部主事被人从被窝里拎出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三更半夜凛凛寒冬里离开温暖的被窝,绝对会使人怨气冲天。该主事到了刑部,把那几个犯人分别严刑拷打一通,总算出了些气。

    经过一顿逼供,终于有人扛不住,招了。主事以为就此完结,终于可以回家睡觉了,可是他一看到口供上那个名字,睡意就全吓没了。他终于明白这种本该在顺天府就能办完的案子为什么要转到刑部了,于是连忙把审问结果递交给了来监工的太监。

    现在离开宫门还差一个时辰不到,那太监索性又等了等,等到宫门开了才进宫禀报。正好在皇上上朝之前赶到乾清宫,把结果告诉了皇上。

    纪衡一听,冷笑一声,当场写了封密旨,把它给盛安怀,又吩咐了几句,接着不动声色地去上朝了。下了朝,别人都走了,独独孙从瑞被留了下来,跟着皇上去养心殿讨论国事。

    这头盛安怀带着密旨出宫去了五城兵马司,让他们在城门设卡,接着去孙从瑞家捉拿孙蕃,果然扑了个空之后,又全城搜捕孙蕃。

    孙蕃其实头天晚上就没回家。他本来在约定的地点等着杀手们提着田七的人头去找他领另一半酬金,可是等了许久也没见人来,孙蕃便知事情没做成,一时间遗憾的情绪倒是多于害怕。

    有些人,官二代当久了,便很容易有恃无恐,就会潜意识里觉得天大的事情都有人撑着,无须害怕什么。古往今来有无数的官二代就是这样坑爹的。孙蕃这次并没有感觉到危险的降临,他不敢回家也不是怕事情败露之后田七找上门来,而是怕他爹打他。

    孙蕃买凶杀人也是经过仔细考虑和计划的。他恨田七,尤其因为田七的事情,他的荫官被毁之后,他简直恨不得生食其肉。再说,孙蕃也知道,自家老爹和田七越来越势不两立,呈水火不容之势。田七在皇上面前进谗言的水平却又越来越高明,他爹渐渐地处于劣势。孙蕃想帮他爹,就必须除去田七。想来想去,要做就做到底,永绝后患,因此他才花大价钱买了杀手。

    本来嘛,那几个杀手的武功都不错,按照原订的计划,想取田七的人头并不难,就算有个武功高强的侍卫看护,也不过是个时间问题。一头狮子是拖不过一群狼的。可是谁也没想到,中途会杀出另外一个高手来,这才让他们一败涂地。

    孙蕃不知道这些过程。他只知道他的计划失败了,他爹要是知道,一定会打他的。

    后来他无比后悔没让他爹早点知道。

    孙从瑞是最后一个知道此事的。没办法,他被皇上拖了太久,直到盛安怀进来偷偷跟皇上耳语,事情都办妥了,纪衡才面色一霁,让孙从瑞退下了。

    孙从瑞回到内阁,发现几个阁臣看他的目光透着古怪。他淡定如常,换来旁人啧啧摇头。儿子都那样了,老子还坐在这里稳如泰山,真不知道是该佩服他还是该鄙视他。

    过了一会儿,孙从瑞的某官员小弟来内阁找他,叽叽咕咕地报告一通,孙从瑞大惊失色,告假都来不及,连忙往家赶,出门的时候脚步都有些踉跄。

    另外几个阁臣恍然大悟:啊,原来是还不知道呀……

    孙蕃最终被抓走时,正躲在朋友家吃酒看戏。西城兵马司指挥是个妙人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领会的圣旨,总之他奇妙地迎合了皇上的想法。他抓住孙蕃之后,没急着带回去,而是铐着孙蕃在京城里游了一圈,有人问的话,手底下人也不藏着瞒着,直接告诉别人:这个人买凶杀人,然后就被抓住了……

    孙蕃是京城里的熟面孔,平头百姓未必知道他的来头,但是稍微有些身份地位的,或是在纨绔子弟里厮混过的,多半认识他。这回他的名气可大了,连带着他爹都被人拎出来讨论一番。本来孙从瑞的声名不错,可是摊上这么个罪犯儿子,说明了什么?养不教父之过,至少从子女教育的问题上来看,孙从瑞是该接受鄙视的。

    再有,底层群众对官二代虽谈不上有多仇视,但总归隔着阶层,不会分给他们太多同情心。现在官二代犯了事,很容易就激起民愤,一个忍不住就开始往孙蕃身上丢东西,尤其是经过菜市场的时候,孙蕃收获颇丰。

    孙从瑞急得上了火。他现在抓瞎了,根本不清楚具体情况。儿子到底犯了什么罪,他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一听说是买凶杀人,他马上找到了关键:被杀的那个死了吗?

    没死啊?没死就好……

    可是孙从瑞又觉得不对劲。皇上为什么留下他?明显是想打他个措手不及,这表明皇上插手了此事且不想善了!

    这个意识让孙从瑞感到绝望。但孙蕃是不能不救的,他虽有好几个儿子,可嫡子就这么一个。

    孙从瑞身份敏感,不好直接去见孙蕃,底下的家丁给孙蕃送去了吃食和衣物,打听了事件始末,回报给了孙从瑞。孙从瑞一听,心情更沉重了。

    又是田七!

    他终于发现,皇上并不是此事中最棘手的人,最棘手的是田七那个死太监!只可惜这太监屡屡与他为敌,这下抓到了孙家的把柄,又怎会善罢甘休?

    孙从瑞虽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少不得要从田七入手,最好是能与这死太监讲和,也省了自己儿子吃苦。于是,孙从瑞紧赶着在此案开审之前,偷偷摸摸地宴请了田七,还请了郑首辅作陪。郑首辅是个专职和事佬,兼职内阁首辅。

    田七欣然赴宴,去之前还跟纪衡报备了此事。纪衡揉着她的脑袋,笑问道:“你就算去了,又想如何?难道要和孙从瑞索要好处不成?”这小变态贪财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

    田七一本正经地摇头说:“我要告诉他,只要他自刎在我面前,我一定求皇上放过孙蕃。”

    纪衡点头道:“原来你想气死他。”

    一个太监,以这样的语气跟内阁次辅说话,堪称霸道。不过田七知道这霸道是谁给她的,她勾着纪衡的脖子主动吻他,说:“谢谢你给我撑腰。”

    “跟我说什么谢,”纪衡回吻她道,“我会一辈子给你撑腰的。”

    一辈子太长,田七不太敢奢望。可是听到这样的话,她还是很感动。

    纪衡舔着她的唇角,低笑道:“晚上早点回来。”

    “嗯。”

    田七一转头,果然把那句话跟孙从瑞说了,只不过“他”变成了“你”。孙从瑞气得当场变了脸色,宴会不欢而散。

    再之后,就是对孙蕃以及杀手们的审判了。

    杀手们几乎每个人身上都背着命案,所以没什么疑问,除了最早招供的那一个判流放,剩下的一律斩监候。

    孙蕃的情况就是买凶杀人但最后没成功,孙从瑞估摸着这罪名,最轻可以判成杖责,打一顿,撑过来就好了。只可惜孙蕃是被皇上重点照顾的,要判什么罪名真不是孙从瑞能说了算的。孙从瑞后来也拉下脸来去跟皇上求情,当然了,没用。皇上还奚落了他一顿,说他徇私,有愧其清名,把孙从瑞说得脸上一阵臊得慌。

    再然后,孙从瑞顶着个清介的名声,也实在无法插手此事了。

    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判了流放琼州,而且是流放里头最恶性的一种:永流。也就是说,不仅孙蕃要流放,孙蕃的子子孙孙都不能再回来,这相当于永久定居在天涯海角、世世代代享受原生态的生活了。对于孙蕃来说,活成那样,活着真不如死了,也或许比死了更难过。

    纪衡觉得不过瘾,又加了一条:遇赦不赦。

    行了,齐活!

    孙从瑞气得满嘴疱。他不敢怪罪皇上,他觉得皇上这样做完全是受了田七的蛊惑。田七这是要跟孙家杠上了,不死不休!孙从瑞不能坐以待毙,只好决定接招,从此把和田七的争斗放在了明面上,拼了个你死我活。

    纪衡坐在书房中,盯着手中的一只小铃铛。如果忽略小铃铛对他造成的心理创伤不提,单看外形,它还是挺玲珑可爱的。纪衡盯着铃铛上的花纹,又产生了那种朦胧的不可捉摸的熟悉感,那好像是很久远的印象,经过时间的冲刷与淡化,渐渐地几乎磨灭了身形。

    但他与它的联系,好像又并不只是花纹那么简单。

    纪衡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召来了乾清宫的女官绣仪,问道:“朕曾命你查看这种花纹的来历,你为何迟迟没有回禀?”

    绣仪答道:“皇上请恕罪,奴婢翻遍了皇宫内的器物饰品,未曾见过此种花纹。倒是尚衣局一个宫女曾说过,这似乎是他们家乡姑苏那边民间流行的一种纹路,只不过她也不敢说太确切,奴婢正在求证,是以未敢直禀。”

    纪衡让绣仪先下去了。这时,盛安怀进来说道:“皇上,宋海求见,有事要禀。”

    “传他进来。”

    宋海是刑部的探子。刑部之下专门设了一个直言清吏司,虽然名义上隶属于刑部,但直接受皇帝管辖。宋海是直言清吏司的一把手,也就是密探头子。直言清吏司曾经风光过一段时间,尤其是陈无庸横行的时候,这个地方被他把持,专用来排揎异己。后来纪衡即位,不太喜欢这个地方,他自己也不是很在意对于民间和官员们的舆论监控,认为堵不如疏,于是直言清吏司辉煌不再。

    纪衡前两天曾经派直言清吏司去查方俊。一个比大内侍卫武功还要高强的人接近田七,总让纪衡有些警惕。

    “禀皇上,方俊身份已确证,乃当年直言清吏司六大密探之首,武艺高强,为陈无庸卖命。此人神出鬼没,鲜少有人睹其真容,后六大密探一同被派去辽东,季青云案之后,踪迹全无。再次现身之后,方俊头部受伤,记忆全失,武力不减。之后被田公公带去宝和店当伙计,最近在打斗之中头部受创,疑似痴傻。”

    纪衡对陈无庸这三个字十分敏感,此时听说方俊是陈无庸的人,立即正色问道:“方俊是否故意接近田七?”

    “微臣无能,并未查出方俊与田公公来往有何动机。但田公公似乎并不喜欢此人。”

    纪衡便有些糊涂。如此看来田七跟方俊似乎也没什么交情,但方俊为什么对田七舍身相救?总不会是在打田七的主意吧……纪衡眯了眯眼,吩咐道:“再查。看好了他,尤其是……别让田七太接近他。”

    宋海领命。

    纪衡又道:“此人是季青云之案的关键人物,别让他轻易死掉,最好是能让他恢复记忆。”

    宋海又道了声是。接着他有些犹豫,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纪衡便问道:“你还有何事要禀?”

    “皇上,您曾经命微臣注意宁王的动向,现在宁王他……离开京城了。”

    “他总不会是游山玩水去了吧?”自然不可能是游山玩水。大冬天的,山是秃山,水是冰水,实在没什么好玩的。再说了,京城里有田七,纪征他能舍得走?纪衡想到这里,心里又泛起了一阵酸意。

    宋海答道:“皇上,宁王去了辽东。”

    “可有查清楚他在做什么?”

    “暂时没有,直言司的弟兄怕被发现,不敢跟太近。不过他现在停留在辽东一个叫田家屯的地方。”

    田家屯。田七。纪衡眯了眯眼睛。纪征他果然在打探田七的身世!

    宋海倒是没有这方面的联想,主要是他猜不到一个王爷打探一个太监的身世到底会是什么动机。他认为一个人行踪可疑时通常是跟阴谋诡计挂钩的。宋海从怀中掏出一份地图,在纪衡的默许下走到书案前展开来,指着一个地方说道:“皇上,田家屯在这里。”

    他这一指,纪衡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这个田家屯,离着当年季青云之案的案发地点太近了。

    季青云——田家屯——纪征——田七。

    季青云——方俊——田七。

    季青云——陈无庸——太监——田七。

    季青云——田七。

    电光石火之间,纪衡突然把所有的线索都串起来,终于编织出一个真相:季青云遭陈无庸暗算,其女流落田家屯,借田氏之假身份入宫当太监,想借机报仇。

    纪征去田家屯也是为了查寻田七的过去。

    田七身为女孩儿为什么会入宫,为什么偶尔会流露出书卷气,其言行谈吐不像是普通人家能教出来的,她为什么那么讨厌方俊……这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纪衡现在有了九成九的把握,田七就是季青云之女。

    田七到底经历了什么?

    纪衡不敢去想。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儿,在怎样的血海深仇的驱使下,才会入宫行暗杀之事?

    他不用想也知道。他突然难过得有些胸闷。他的田七,他知道她定是有难言之隐,却不知她的经历竟如此悲惨。这样一个冰雪似的人,上天为何要如此薄待于她?

    纪衡又想到,这样来说,季先生及夫人恐怕已经……

    不,不止他们夫妇。纪衡记得,季先生似乎还有一个儿子,那么……

    他本来提起一点儿希望,差一点儿激动地站起来,却又突然顿住,神色恍然,终于又无力地坐回到龙椅之上。倘若那孩子真的还有一线生机,田七这么多年不可能对自己唯一的亲人不闻不问。

    纪衡的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痛楚。

    事到如今,他反而希望真相永远不会出现。那样季先生夫妇及幼子,也还在人的希望中保留着一线生机。

    纪衡挥退了宋海,独自坐在书案前。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小铃铛之上。这一次,他脑中那团疑雾缓缓地散开了,躲在雾后面的画面渐渐清晰。

    那年他才八岁,尚未被立为太子。虽正是贪玩的年纪,却因是皇室嫡长子,面上总要装得比同龄人老成稳重。元宵之夜,全京城的百姓几乎都出门看烟花了,言笑欢乐自不必提。纪衡也想和父皇母后一起出门玩,但是父皇去陪贵妃了,冷落了母后。纪衡在坤宁宫待了一会儿,母后见他郁郁寡欢,便让盛安怀多多地带了人,领着殿下出宫玩耍。

    天上的烟花就没间断过,火树银花把整个世界映得亮如白昼。纪衡的心却并不怎么明亮。他背着手,板着个脸,像是在人间巡逻的瘟神。街上不少小孩儿拿着筷子那么长细如铁丝的烟花嘻嘻哈哈地放着,盛安怀给纪衡买了一捧,纪衡却碰也不碰,嫌弃地说:“幼稚!”

    走着走着,纪衡看到街边有一个小姑娘,正站在一棵树下放这种幼稚的烟花。树是槐树,黑黢黢光秃秃的,上面缠了喜庆的红绸,挂了两串红灯笼。小姑娘才不过三四岁大,像是雪堆做的人儿,穿着红衣,领口和袖口攒着兔毛,头上和身上挂着小毛球。她举着明亮的烟花在空中划圈,看到纪衡驻足看她,她竟也不害羞,拿着烟花走过去,递给纪衡说:“给你,一起玩。”话说得很慢,奶声奶气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小姑娘的父母其实一直在树下看着,看清楚是纪衡之后,他们走上前去,给殿下请了个安。

    纪衡一边捏着个刺啦啦冒火光的烟花,一边装深沉。他板着个小脸点头,问了对方的身份。

    翰林院侍读季青云。

    翰林院是个比较特别的存在,里头的官员品级不高,但都是有学问的人才有资格进。许多人在翰林院待几年,出来的时候就能直接晋级高位了。

    季青云又拉着自家自来熟的小闺女给纪衡行礼:“快,给殿下磕头。”

    现在大过节的,纪衡并不很在意那些繁文缛节,于是一抬手说:“免了。”

    “叫殿下。”季青云又拍了拍闺女的头,总要叫一声吧,要不然多不给人家面子。

    小姑娘仰着头看纪衡,嫣然一笑,两颗眸子亮似夏夜的星辰,奶声奶气地喊道:“哥哥。”

    纪衡的心口暖了一下。他丢开手中烧完了的烟花,弯腰把小姑娘抱起来。

    哗啦啦,一串东西落在地上,撞到青石板,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响声。

    季青云弯腰把那东西捡起来,抖了抖上面的土,笑道:“怎么又掉了。”一边说着,一边要给小姑娘套在手腕上。

    纪衡定睛去看,那是一串小铃铛。小铃铛隐在他的身影之下,看得不是很清楚。铃铛上模糊的花纹有些奇怪,不过看着倒是挺舒服的。

    ……

    纪衡从记忆里走出来,手指轻轻摩挲着眼前仅剩下一颗的小铃铛。

    后来他傻了吧唧地跟着那小屁孩一起放烟花,还厚着脸皮跟着季青云一家吃吃喝喝,季青云也不好意思赶他走。

    他在那样一个热闹又孤独的元宵夜,本能地接近着某些可望而不可即的温暖。

    再后来呢?

    他被立为太子,父皇留了一部分太子詹事府的名额让他自己挑人。他选了翰林院侍读季青云。

    季青云初入詹事府时只是正六品的府丞,后来一步步升到少詹事,又到詹事。季青云的才华在詹事府得以施展,渐渐成为太子的第一心腹,却也成了陈无庸之流的眼中钉。

    说来说去,季先生是受他所累。

    纪衡的眼眶有些酸胀。他闭上眼睛,将那铃铛置于唇间轻吻。

    “季昭,我纪衡对天发誓。穷我一生,护你一世。若违誓言,生生世世众叛亲离、万箭穿心。”

第32章 孙田大战

    第三十二章孙田大战

    田七还不知道纪衡已经知道了她的过去。她现在一门心思都放在搜集孙从瑞的犯罪证据上。孙从瑞自己屁股还算干净,但架不住有人给他拖后腿。他自己的亲儿子就不说了,另外有几个门生也没干过什么好事,是被孙从瑞罩着才能安安稳稳地走到今天。田七和唐若龄商量了一下,觉得应该可以拿这些来做文章。

    今儿田七回宫,发现皇上的眼神不太对劲,是那种沉幽幽的,带着道士们窥破天机之后的顿悟以及和尚们看破人间疾苦的悲悯。这种表情出现在一个皇帝的脸上,实在令人担忧。田七非常大逆不道地摸了摸皇上的脑门,忧心忡忡地问:“皇上,您怎么了?”

    纪衡拉下她的手紧紧攥着,冲她微微一笑。

    田七:“……”

    纪衡不是没想过直接问田七,毕竟季先生与他算是“自己人”,田七这样瞒着他,让他有一种不被信任的郁闷和委屈。可是站在田七的角度来想问题,纪衡又有些理解她。小小年纪遭遇那种变故,之后又只身犯险,天天提着脑袋度日,在有确凿证据之前,她大概不会坦言。由此可见,田七甚至可能连季先生的遗骸都没找到,否则早就能为父亲正名了。

    就算想通这一点,他依然有些郁闷。

    可与此同时他又不自觉地较着劲,隐隐期待着田七能够完全信任他,主动和他坦白一切。

    于是纪衡鼓了半天劲,终于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他要无条件地做她的后盾,直到她真真正正地把一颗心托付于他。

    田七发现皇上并没有发烧,但她依然有些担心他,毕竟他是有过神经病史的人。

    皇上却拉着她,开始神神叨叨地问她小时候的事。田七的童年其实很快乐,但她不想回忆这些。不管多美好,那都是失去的东西,越是美好,越让她难过。纪衡见她郁郁的,便住口不问。他有些后悔自己曾经没有多介入田七的童年,导致田七似乎对他全无印象。不过他们的缘分依然始于十几年前,这让纪衡多多少少有些满足感。他们两个,是命中注定的。

    于是两人一阵沉默。纪衡把田七拉进怀里轻轻抱着。田七全身放松,任由他搂着。她心想,要不就跟他说了吧……

    算了,还是先专心料理孙从瑞吧。等把孙从瑞搞死,就跟他坦白一切。

    孙从瑞知道田七在对付他,他不可能坐以待毙。他倒是想了无数的办法,但每一个办法都需要皇上来配合。那么皇上会配合孙从瑞收拾田七吗?孙从瑞对此没什么指望。

    想来想去,孙从瑞得出一个悲伤的结论:想要收拾田七,就得站在皇上的对立面去。

    这对于一个臣子来说,实在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可是田七来势汹汹,他就算不反抗也吃不到好果子。这样看来,他也只能搏上一搏了。

    真是巧了,刚一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有人告诉孙从瑞,皇上跟田七有奸情。

    奸、奸情?

    孙从瑞一开始是不信的,但是“奸情说”恰好能解释“皇上为何如此宠信田七”这个问题。孙从瑞曾经只当皇上信任田七是因为这太监善于拍马屁和进谗言,可是仔细一想也不对,皇上又不像他爹那样昏庸,他对太监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警惕,怎么会随随便便相信太监的谗言呢?

    如此看来,皇上对田七的偏袒和信任真是毫无道理。

    除非……

    孙从瑞回想了一下田七那张脸,终于有几分信了。

    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孙蕃。他后来已经完全清楚了孙蕃做的蠢事,然木已成舟,他恨铁不成钢之余,更多的还是悲痛和愤恨。

    在被刺杀的人毫发无损的情况下,孙蕃以买凶杀人的罪名被判流放万里之外的荒岛,且是永流、遇赦不赦,这样的量刑史无前例。莫说是一个沐浴皇恩的内阁重臣之子,就算是平头百姓,也不至于如此。孙从瑞一直以为是田七从中作梗,但如果皇上也对孙蕃恨之入骨呢?

    想到这里,孙从瑞惊出一身冷汗。

    如果皇上和田七真的有那样的关系,倒是一个很好的打击田七的切入点。田七作为媚上邀宠、祸国殃民的奸宦,能有什么好结果?到时候必然成为千夫所指,皇上就算想护他,也该问问百姓答应不答应。

    如果不是呢?

    那也没关系,众口铄金,他们完全可以把不是说成是。

    孙从瑞自此找到了新的灵感。其实问题很简单,不管田七是不是真的爬上龙床,只要所有人都相信是,以此来逼迫皇上,皇上会怎样?是与不是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皇上的名节。身为帝王,比平常人更加注重自己的名誉。为了维护自己洁身自好的形象,皇上只能炮灰了田七。要么假装成被妖孽迷惑,与田七决裂并表示悔过;要么就是直接与田七撇清关系,赐死田七以证明自己的清名,息事宁人。

    不管皇上怎样选择,等待田七的都是死亡。

    孙从瑞终于放下心来。他不清楚向外泄露此事的是谁,总之肯定是田七的仇家。孙从瑞不介意对方把自己当刀使,因为这于他也有大利。

    不过,想要达到理想的效果,他首先要在舆论上宣传造势。当然,重点不在田七,而在皇上,这样才能把皇上逼到绝境牺牲田七。

    绯闻是从民间开始由下向上传递的。皇上有龙阳之好,且喜欢玩弄太监,他身边最漂亮的那个太监田公公,就是皇上养的小相公,要不然怎么敢那样跋扈,连内阁重臣都不放在眼里云云……

    大齐朝言路开放,把老百姓的胆子养得很肥,于是关于上流社会各种隐私的讨论层出不穷,这件新闻自然也长了翅膀一样飞速传播,渐渐地在官员之间也讨论开了。

    孙从瑞见时候差不多了,便发动言官上了第一波奏章。奏章的内容无外乎规劝皇上洁身自好,远离邪炽,不要被某些妖孽迷惑。用词虽含蓄,意思却很明确。

    田七听过比这更犀利的版本。因为她经常出宫,在街头巷尾也听人谈说过此事。老百姓说话向来奔放,田七乍一听到,吓了个半死,赶紧回来告诉了皇上。

    纪衡把田七好一顿安抚,让她暂时先不要出宫。

    他觉得事有蹊跷。这事怎么就败露并且传开了,而且闹得满城皆知,连街边卖馄饨的都知道?他本来就不常出宫,更鲜少与田七在人前拉拉扯扯。再者说,一个皇帝与一个太监,在普通人面前都是生面孔,谁会认出他们并一眼发现他们的关系?

    除非是朝中官员。

    但此事非同小可,关乎皇帝名誉,朝中官员岂可随意乱传,导致人尽皆知?没有哪个当官的会这么没脑子,除非是故意的。

    故意的?

    纪衡看着那几本奏章上的署名,顿悟。别以为言官公道,言官也是拉帮结派的,跟其他官员多有勾结。真正不结党的言官也有,这类人通常比较耿直、说话不中听,但不会配合别人指哪打哪。这一次的联合上书,显然是几个言官的统一行动。孙从瑞别的可以瞒,但是他自己都有哪些党羽,纪衡大概是知道的。

    纪衡把奏章一扣,冷哼。孙从瑞这老东西,真是不想混了。

    虽然看明白这一点,但疑惑依然在:孙从瑞到底是怎么发现端倪的?

    坦白来讲,他和田七在宫内露出马脚的概率绝对比宫外高,皇宫里头倒是没什么动静,怎么外头就满城风雨了呢?

    这一点也十分可疑——皇宫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纪衡一下子想到了顺妃。

    声东击西,李代桃僵。以顺妃的智谋,倒确实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纪衡眯了眯眼睛,倘若真的是她,那贱人也该活到头了。

    他有些内疚,他对后宫里的女人太放心了,才导致奸人们里外联手迫害田七。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怎样把孙从瑞挑起来的事情压下去。那老家伙显然是想把事情闹大,以此逼迫他。这事还真是有些棘手,纪衡一时竟想不到两全之策。

    不过不管怎么说,孙从瑞此人假公济私,心肠歹毒,不能再让他担当重任了,否则他以后祸害的就是天下人。

    纪衡之前还疑惑过,他知道季先生和孙从瑞的私交很好,但田七似乎十分讨厌孙从瑞。现在以孙从瑞的人品观之,说不准当年另有一些隐情。

    嗯,等把这事处理好,他一定要问一问田七。

    正在纪衡左思右想之时,太后派了人来请他,说是有要事相商。

    太后处于深宫之中,对外头的信息反应不够灵敏。不过到现在,她老人家也终于听说此事了。

    纪衡到慈宁宫时,太后正在哭。

    她老人家哭的时候永远不会哭天抢地,闹出来的动静招人厌烦。她就是默默地流眼泪,让人觉得全世界都负了她,谁看谁有负罪感。

    纪衡有些头疼,问:“母后,谁又惹您生气了?朕定不轻饶他。”

    “还能是谁!哀家为你操了一辈子心,好不容易挺到现在,你倒好,竟然做出那等龌龊的勾当。可是安逸久了,你忘了曾经吃过的苦?你忘了你爹是怎么被太监蒙蔽了?你——”说到这里住口,接着哭。

    纪衡便知事情已传到太后耳中。他辩解道:“这都是外头人乱传,孩儿的为人母后您清楚,怎么和旁人一样相信那些谣言?”

    太后虽哭了半天,却也没昏头,怒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诓我!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哀家就不信,若是没有影子的事,外头人怎么敢随意编派皇帝?”

    纪衡心下一沉,已经有了计策。他便悠悠长叹做无奈状。“母后您所料不错,朕……”咬了咬牙,像是十分难以启齿地说,“朕确实不太喜欢旁的女人了……”

    他这话说得也不算错,但听在太后耳中,自然当他确实走上了断袖的道路。于是太后急得两眼发黑。“你……你……”你了半天,竟然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有些事情怀疑是一回事,确定是另外一回事。就算再怀疑,当真的确定之后,也会让人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

    太后这回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连纪衡都鲜少见识这种阵仗。太后放开了,边哭边骂,骂了一会儿,见儿子丝毫没有悔改的意思,她又开始骂田七。一定是那个小太监勾引了阿衡!

    纪衡便也跟着骂:“那个田七,确实有些不识好歹,竟然宁死不从,朕又不会亏待了他!”

    太后:“……”事件的真相再一次刷新了她的认知,敢情是自己儿子一厢情愿地搞断袖,人家还没答应?!

    太后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两人并没有鬼混到一起,这是好事;另一方面,自己儿子被人家鄙视了,太后“与有辱焉”,觉得儿子也不错,那田七凭什么看不上他……不过就算田七看不上阿衡,阿衡还是在一心一意地搞断袖,这说明什么?

    儿子好像拯救不过来了……

    太后更加绝望了。

    她有一种立刻消灭掉田七的冲动。可是一个田七倒下去,千万个田七站起来。这事关键不在田七,而在于皇上那奇诡莫测的口味。如果她把田七弄死了,那皇上会不会找另外一个太监呢?田七人品还好,至少从这件事情上来看,他还是有些气骨和节操的。万一田七死了,皇上找了别的太监,那太监说不好就从了皇上……

    太后打了个寒战。也就是说,从目前的形势来看,田七很奇妙地起到了拖住皇上的作用?

    这么想着,田七在太后心中的形象立时便有些光彩照人了。

    太后本来就是个没主心骨的人,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儿子。现在拿出杀招来,他都不为所动,于是她便无奈了,一时也想不出好办法来。

    纪衡偷偷观察着太后的神色,见她信了,便放下心来。他也不想骗自己亲娘,可事情赶到这份儿上,他必然要选择一个稳妥的方式来降低所有可能加诸田七的伤害。当然了,内疚是有的。于是纪衡告诉了太后另一件事:“这事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不知怎的就被顺妃知晓了。”

    太后听到“顺妃”两个字,耳朵立刻竖起来,也没心思跟纪衡掰扯这事算大还是算小了。后宫之中,顺妃是她的头号敌人,这敌人竟先一步知道了皇上的私密之事,那还了得。

    纪衡已经掉过一次节操,这会儿有些坦然了,便不介意再掉一次。于是他淡定地把顺妃拖出来吸引太后的注意力,顺便继续帮田七营造光辉形象:“母后有所不知,顺妃曾以此事为要挟,逼迫田七帮她做事。田七因只认朕一个主子,便回绝了顺妃,还把这事跟朕禀明了。”

    干得好!太后暗暗为田七喝彩,复又想到这田七就是她那变态儿子的狩猎目标,她脸一黑,不自在地抬手,用手帕擦了擦嘴角。

    纪衡继续说道:“不想顺妃从此对田七怀恨在心,为了报复田七,她竟然把此事泄露到宫外。人们从来都是贵其耳而贱其目,宁愿相信听到的,也不愿相信看到的。此事一时被传得十分不堪,误了朕的名声。几个言官上折子,把朕好一顿骂。”

    太后气得直拍大腿,说:“真是胆大包天,岂有此理!”

    纪衡点头附和:“真是岂有此理。”

    太后却突然眼珠一转,狐疑地看着纪衡问:“你说的可是实话?”她又不傻,又是从那么多年的宫斗生涯中爬出来的。儿子在打田七的主意,现在很可能为了保护那个太监而故意美化他。

    纪衡淡定地回答:“母后若是不信,自可传田七过来问话。朕就在慈宁宫中,哪儿也不去。”

    太后不太好意思当场做这些,摆摆手说:“算了。”

    “还是问一问吧,问过了,也好让母后放心。”纪衡说着,转头叫进人来,下令把田七和顺妃都传来。

    有顺妃对质,太后便放心了。就算田七和皇上能串通起来作伪,顺妃也不会牺牲自己配合他们的。

    说谎的最高境界就在于三分虚七分实,纪衡已经把谎话说得非常完美。田七被叫进来时,只需要原原本本地说实话,一个字都不用编造。比如那天顺妃及时出手相救,她前去道谢,顺妃所谓“怕皇上心疼”,又所谓“还望田公公成全”。

    太后一回想那日她惩罚田七、顺妃突兀地站出来,这下事情确实全对上了。

    顺妃被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关于这件事,皇上已经警告过她一次了,她当初没有否认,现在当着皇上,她亦无法否认。不过顺妃觉得她这样做也构不成什么罪名,现在事情都闹到太后面前了,她也无法,只好先把水搅浑,把太后的怒气引向别方。于是顺妃说道:“太后娘娘有所不知,臣妾这样做也是为了皇上好。这个奴才他勾引皇上,才导致皇上无心召幸。”说着,看了一眼纪衡,又低头说:“臣妾斗胆劝谏,请皇上恕罪。”

    皇上为什么无心召幸,太后心里已经是门儿清了。她神色冷峻地说:“皇上的事情暂时还由不得你来管。”

    顺妃面色一变。

    她确实没资格管,她不是皇后,她只是个妃嫔。说白了,就是小妾。

    纪衡适时地抛出顺妃的另一条罪状:勾结外臣,诽谤皇帝。

    这一条罪过就大了,顺妃必然不会承认。

    纪衡现在手头也没证据,不好强加罪名于她。他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说:“你认不认罪,得由证据说了算。待朕查明此事,再一起严办。你就先在含光殿禁足思过吧。”

    太后虽恨不得顺妃立刻被褫夺封号打入冷宫,不过也理解需要有证据方可定罪的司法流程,便不再多言。

    纪衡带着田七回了乾清宫。他看到田七似乎有心事,便笑问她:“吓到了?”

    “没。”田七答道,“皇上,如果此事真的是顺妃所为,您会怎样处置她?”

    纪衡反问道:“你希望朕如何处置她?”

    田七低头道:“您能饶她一命吗?”

    纪衡皱眉道:“你怎么反倒为她求情?”

    “我也讨厌她。可是不管她当初目的为何,确实是救过我一命。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仇已经报了,救命之恩也要还一还才好。”

    纪衡觉得有理,不该让田七欠别人这种情。正好,他饶顺妃一命,就两清了。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有点脱离掌控。

    太后娘娘按捺不住激动之情,积极地帮皇上查证据。查不到证据之后,她老人家非常有创造力地开始捏造证据。顺妃禁足在含光殿,含光殿的人被全部换了一拨,外头的事情发展到什么程度她一概不知。一个人处在提心吊胆的精神状态中,周围又全是陌生人,她每日里也说不了三两句话,渐渐地精神更加不济,就开始有些想不开。她的人生目标就是当皇后,现在这个目标离她越来越远,已经远得消失掉了。她突然就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了。

    于是太后把辛苦编造得天衣无缝的证据交到纪衡面前时,恰逢含光殿的太监来报:顺妃娘娘自杀了!

    这事就这么被定性为畏罪自杀。

    太后除掉一个心头大患,顿觉浑身松快。这事有田七一部分功劳,尽管这功劳是被动的。总之,她不自觉地就把田七划拉到自己的阵营里。

    当然了,每次看到田七,她依然是万分纠结的。她不知道皇上是先变态才看上田七,还是先看上田七才变态。她主观意愿上比较倾向于后者,这样至少说明她儿子不是先天的变态,是后天的、可以治愈的。

    这小太监要是个坏蛋也就好说了,直接弄死。可偏偏人家也不坏,还恰好拖着皇帝不让他走向最终变态的深渊。

    田七在慈宁宫陪如意玩,太后就在一旁看着。一个人是否真心对某个孩子好,她这种人生经历丰富的老太太是很容易看出来的。田七对待如意是真心实意的。

    太后看着田七水灵灵的脸蛋,突然就忧伤了。她转头对身旁的纪衡说道:“田七要是个大姑娘就好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纪衡的嘴角微不可察地轻轻翘了一下,迅速摆出一副蛋疼忧伤的表情,叹道:“她要是个姑娘,朕也不嫌弃。”

    这话说的,太后扯了扯嘴角,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忧愁了。

    孙从瑞操纵舆论还是很有一手的。比如一开始只是规劝皇上,在皇上没有直面回应传言之后,便渐渐地把事情说得确凿,许多不明真相的官员也被带得相信此事,一方面感叹圣上被蛊惑蒙蔽,一方面又对田七指指点点,说田七祸国殃民。再有人把陈无庸拿出来对比,认为田七之罪比陈无庸更甚。帝王身边常见的两类大坏蛋,一为太监,一为女人。陈无庸只是发挥了坏蛋太监的威力,而田七则兼有吹枕边风的本事,简直太可怕了。

    很多时候,当面对一件事,单个人可能是冷静而清醒的,但是一群人,就容易变成乌合之众。他们盲目并且兴奋,任由别有用心的人操纵和引导着整个事件的节奏和方向,在自己并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充当着刀和枪,兵不血刃,却能使人万劫不复。

    孙从瑞小心地操控着这一切,一切都按他的计划进行着。

    除纪衡外,唐若龄最早意识到孙从瑞的阴谋。这一招太狠了,皇上为了自己的名节很可能炮灰掉田七。不过话说回来,万一皇上偏袒田七,孙从瑞必然吃不到好果子。再说了,就算孙从瑞真的逼皇上处死田七,那么之后皇上会给孙从瑞好脸色?皇上又不是窝囊废,还很爱记仇,他被人逼到这份儿上,不可能再重用孙从瑞。

    唐若龄冷笑,孙从瑞太把自己当盘菜,这是想弄死田七想瞎了心了……

    于是唐若龄做了几手准备。首先告诫自己的小弟们,不许掺和此事,必要的时候要帮皇上说话。不管结果如何,皇上总会记得帮他说话的人。其次,加快进度搜集有可能使孙从瑞落罪的事实。孙从瑞自己屁股干净不要紧,他门生贪污,他亲戚欺男霸女,他儿子当初犯过的罪再拎出来……不得不说,如果论单挑,孙从瑞和唐若龄或可一战,只可惜加上队友们,孙从瑞就大大地被拖后腿了。

    唐若龄为田七捏了一把汗。他儿子唐天远更急,简直像个三天没喝血饿疯了的跳蚤,没一刻安静。唐若龄从来没见过儿子这样暴躁,他恨不得把他捆起来。

    唐天远书也读不下去了,一直求唐若龄无论如何救田七一命。这种事情唐若龄哪敢拍着胸脯说一定保田七,保不保那得看皇上的意思。唐天远自然知晓这个道理,之后又去找了几个江湖上的武林高手,打算实在不行就去劫大内。唐若龄发现儿子还挺讲义气,欣慰之余又十分担忧,趁此机会对儿子好好进行了一番教育,中心思想就是论实力的重要性,顺便科普皇宫大内管理条例。

    唐天远自此初步确定了权倾朝野的人生目标。

    田七知道了外面的疯传,也知道这是孙从瑞的诡计,但是她无可奈何。尽管她是绯闻事件当事人,可她只是个死太监,没有任何话语权。她不敢出宫,怕被人扔烂菜叶,更怕被疯狂的官员们围追堵截。寒窗苦读的官员是最讨厌太监的,一群人打一个太监,打死白死。

    就算在皇宫,田七也收到了不少异样的目光。对于靠脸上位的人,人们多半是会鄙视的。不过田七也不是很在意别人的鄙视,反正他们不敢打她。倒是盛安怀,听到几个太监私下里议论,于是毫不留情地让人拉下去一顿暴打。

    田七最担心的是皇上会如何处理此事。她相信他会保护她,她发现自己现在竟然可以毫无压力地把自己的命交到他手上。她对他的信任在时间的浸泡中,已经发生了连她自己都惊叹的变化。

    可是皇上若想护他周全,必然会置他自己于两难的处境。田七一筹莫展。

    这一天,纪衡上朝时带上了田七,让她先顶替盛安怀的位置。田七不知道皇上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这样安排,问他,他却笑而不答。

    文武百官都等在金銮殿了。本来皇上的绯闻被炒得沸沸扬扬,大家天天拿这事扯皮,人人都觉得田七站在了风口浪尖处,今儿这太监竟然还有脸来金銮殿,许多人顿时被戳了敏感点,也不奏别的了,摆出规劝圣上的姿态,拎出田七来一顿骂。

    唐若龄及其小弟果断出列,帮皇上骂回去,说那些人“无凭无据、捕风捉影、居心不良、诽谤朝廷”。

    对方回骂,说唐若龄之流“谄媚宦官、全无气骨、是非不分、奸邪佞幸”。

    大家都是读书人,肚子里的墨水多了,连骂人的花样都高雅起来,四个字四个字地往外蹦,还不带重样的。田七听得目瞪口呆,叹服无比。

    “别吵了!”纪衡怒吼一声。

    双方果然噤声,齐齐看向皇上。

    “这事吵了这么久,也该有个了断了。”纪衡说着,看向一旁的田七,“田七。”

    “奴才在。”

    纪衡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块明黄色绫锦,递给田七,吩咐道:“把这个宣读一下。”

    田七展开绫锦,朗声读道:“符松年,一本;沐关,一本;章尚,三本;薛无庸,两本……”

    这块绫锦充分体现了皇上出色的统计能力。田七一开始读得一头雾水,下边人也听得一头雾水。读到一半时,大家才渐渐发现这好像是奏章的汇总统计。最近给皇上上过奏章的心里一盘算,便有些明了:这份名单里统计的奏章,似乎全是跟皇上的绯闻有关……

    等田七读完了,纪衡说道:“朕登基五载有余,从来勤勉政事,未敢有半丝懈怠,上不负苍天,下不负黎民;广开言路,纳谏如流。虽然天资愚钝,但亦无愧于先祖英烈。”淡定地给自己脸上贴了一遍金,他目光往群臣中一扫,话头一转,又道:“自古忠臣直谏,谏社稷政事也好,谏俯仰修身也罢,全部是证据确凿,有一说一。你们倒好,也不知从哪里听来几句虚无缥缈的话,便捕风捉影,混淆视听,揪着无辜之人喊打喊杀,枉你们自称忠臣,这样做却又与市井愚民有何区别?!”说到这里,语气已然十分沉冷。

    底下众臣见皇上发火,纷纷低头不语。

    田七却有些担心。皇上如此说虽不算过分,可是这样一来死不承认又反咬一口,那些大臣岂能容忍?自古以来当皇帝的其实都有些憋屈,尤其是那些想当个好皇帝的。唐太宗想玩个小雀,都被魏征教训一顿,还故意把他的小雀憋死。唐太宗转身顶多骂一句“乡巴佬”,却不敢把魏征怎样。

    在舆论上,皇帝是多受官员钳制的。官员们——尤其是圣贤书培养出来的官员们,是不怕皇帝的。所谓“文死谏、武死战”,这些文臣自诩忠贤,真是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骂,觉得皇上不会把他们怎么样。如果把他们怎么样了,那就是昏君,是要被史官记上的。就算他们真的被怎么样了,那也说明是“死谏”,是荣誉,青史会为他们正名的。

    这几乎成为一种信仰。孙从瑞就是利用了这一点,才放心大胆地煽动大家给皇上上书。人越多,皇上越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他为了他的名声,只能妥协。

    所以眼下听到皇上这么说,田七突然为他捏了一把汗。他是个好皇帝,她不希望他因为此事被史书记上几笔,被后人指责昏庸好色之类。

    底下被批评的官员丝毫没有愧疚感,他们决定跟皇上杠上了。

    这时,纪衡又道:“不忠不贤,裹挟圣意,罪不容恕。方才那份名单就是你们对此事所上奏章的统计,最少者一本,最多者五本。来人——把名单上所有人拉去午门外廷杖。一本奏章二十杖,两本奏章四十杖,以此类推。”

    侍卫们还未动手,官员们已经炸开了锅。有人泪流满面地还在劝,有人哭天抢地指桑骂槐,还有丧失理智的要直接往柱子上撞。大家虽然都是有文化的人,但是撒泼的本事并没丢掉,玩起真格的,并不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妇人们落下风。

    田七也傻了,没想到他会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来处理此事。

    坦白来讲,这并不是最好的方式,但纪衡也不单是为了打人。他更多的是要给田七一个安心,也给别人一个警告。田七被太多人盯上,处境太过危险,谁都想往她头上踩一两脚。现在身为皇帝第一宠宦,她还总被不长眼睛的人找麻烦。往后进了后宫,她没有娘家倚仗,更显弱势,他是唯一能给她撑腰的人。反正现在田七想低调也身不由己了,早就招人嫉恨了。纪衡就是豁出去名声不要了,也要用这种悍然的方式宣告:田七不能动,谁动谁倒霉。现在不能动,将来更不能动。

    ——他就是宠信她,怎么地吧!

    皇上一看就是有备而来。田七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她霎时心潮汹涌,红着眼睛看他,他却报以微笑,示意她放松,只管看戏。

    田七怎么可能安静看戏。四十多个官员,最多的要打一百板子,肯定要出人命的。他为她做了这些,她自是感动,但她不能当这种祸国殃民的人。最重要的,倘若真的廷杖,皇上指不定被传成什么样的昏君,这对他来说是极度不公平的。

    底下的哭爹喊娘声吵得她脑子发热,她一冲动,跪下来高声道:“皇上,奴才有事要禀!”

    她声音并不很大,偏偏所有人都听到了,闹事的官员也停下来,纷纷看着田七。不知道这死太监还敢说什么。

    纪衡握紧拳头说道:“有事下朝再说。”

    “皇上!”田七抬头,故意又提高了声音,“奴才一直有事欺瞒,请皇上降罪——奴才其实是女儿身!”

    底下官员再次沸腾了。女儿身?简直胡说八道!这死太监为了给自己开脱,真是什么谎话都编得出来!

    纪衡微微叹了口气。他确实在等她坦白,却没想到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以这种方式。田七聪明多智,不可能不知道在这么多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秘密有多危险,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说出来了。这是她对他的维护。

    想到这里,纪衡心头一暖,又酸酸的胀胀的,更甜丝丝的,甜得发疼。他看着田七,目光已染上几丝柔和:“此话当真?”

    说出去的话是收不回来的,田七便放开了说:“是。皇上若是不信,自可使人检查。”她心思飞快地转动,衡量了一下眼前形势,认为自己还是有活路的。她爹是季青云,就算没人信,可谁也拿不出证据否定不是?一会儿再把火烧到孙从瑞身上,打他个措手不及。

    官员们又吵起来,说田七一派胡言,请皇上立刻把这欺君罔上的狗奴才乱棍打死。

    孙从瑞也很震惊。以他对田七的了解,这太监应该不会乱搞这种乌龙。那意思是说他真是个女人?

    女人就更好办了,身为一个女人在宫中当了这么多年的太监,早就该死了。孙从瑞目露杀意,今天无论如何要把田七弄死!

    纪衡又吼了一声“都住口”,接着吩咐人把田七带下去,让乾清宫的两个女官去验身。

    女官验身归来,答曰:田七确是女人无疑。

    哗啦啦!官员们又不淡定了。无论是亲孙派还是亲唐派,大家都一时无法接受这种神转折,有些人开始掐自己大腿,以确定这不是在做梦。

    田七重新跪在了御前,重重地磕了个头,说:“奴才身不由己,蒙蔽圣上,本就惴惴难安,不想又因奴才之过,导致圣上被人污蔑,奴才万死难辞其咎。”

    纪衡板着一张脸,微表情十分到位,同时兼具被蒙蔽之后的恼怒和得知真相时的震惊:“你先起来。”

    田七站起身,面向底下众官员,说道:“我既为女儿,诸公强加给皇上的罪名,该是不攻自破了吧?”

    铁证在前,什么搞断袖玩太监之类,现在看来像是笑话。方才激奋的人纷纷跪下来,齐齐说道:“请皇上降罪!”

    孙从瑞也跪在地上,他直起腰,指着田七说道:“皇上!此人女扮男装混进皇宫,意图不轨,有违礼法,又犯欺君之罪,当处以极刑,以正视听。”

    几个孙派官员连忙附和。

    “就算要定罪,也要先听一听犯人证词。”唐若龄说道。

    又有人附和这一提议。

    皇上最终采纳了唐若龄的意见,在皇极殿临时开了堂,审问田七。作为一个知道内情的人,他要假装一无所知又要生动体现出一个被糊弄的皇帝该有的复杂心情,实在是太考验演技了。不过好在他天纵奇才,最近又在各种事件中锻炼了演技,所以这会儿装得十分像那么回事。

    不过……这样做真的好像神经病啊!纪衡默默垂泪。

    “你到底是何人?”纪衡问道。

    “回皇上,罪奴是季青云之女,本名季昭。”

    季青云!下边不少有资历的人对这个名字很熟悉,稍一回忆便想起来了。当年季青云可是詹事府一把手,太子智囊团第一人。季青云为人谦逊有礼,又有才华,人缘很不错。只不过当时他是太子的人,是陈无庸等反动势力的重点打击对象,所以中立派没人敢跟他走得太近。季青云此人,在许多人眼里透着那么股神秘。

    孙从瑞听到这个名字,却是脸色煞白,眼神几近惊惧,说:“皇上,她、她一派胡言!”

    “她只是说了一个名字,孙爱卿为何如此激动?”纪衡问道。

    其他人也觉得奇怪,大家都做好准备听段离奇的公案了,孙从瑞跟这儿乱入个什么劲?

    田七继续说道:“八年前,家父为陈无庸陷害,流放辽东。途中遭遇暗杀,我父母和弟弟皆死得不明不白,尸骨难寻。我侥幸逃过一劫,之后乔装打扮,入宫行刺陈无庸。”

    八年前,还是个小姑娘。许多人便有些感慨,莫说是个小女孩儿了,便是七尺男儿,有几人能有她的胆色?

    这时,有人不明白了:“陈无庸已在几年前伏诛,你为何迟迟未向皇上言明此事?”

    “因为我有另一个目的。这也是为什么方才孙大人听到家父名字时如此激动。当年家父与孙从瑞孙大人私交很好,有一日两人对饮,家父说了些抨击时政的话,孙从瑞为保自己官途通达,一字不差地告诉了陈无庸。陈无庸添油加醋地在先帝面前告了一状,才致使家父落罪。我一家人被陈无庸陷害是真,然而一切因由却自孙从瑞卖友求荣而始。言语之罪,没有证据,我亦无法申冤。可我一家三口血海深仇使我寝食难安,且若不揭露此人欺世盗名令人作呕的真面目,他会继续逍遥自在,为祸旁人。因此我一直搜集孙从瑞的罪证,同时劝谏皇上莫要被此奸人蒙蔽。身为太监,插手朝事,确属逾越,罪奴在此认罪。不过倘若能为我一家报仇,我便是死一万次,也死而无憾。”

    众人听罢,纷纷看向孙从瑞,眼神怪异。这话的可信度还是很高的,一个小姑娘,冒着生命危险留在皇宫,必然有其不得已的原因。

    “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孙从瑞怒骂。

    “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倘若有半句假话,教我天打五雷轰。孙大人,我敢发誓,你敢吗?”

    “我……”

    “你敢指着苍天说,你若真的出卖过季青云,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全家死于乱刀之下,世世承受千刀万剐之刑。你敢吗?”

    “你……”

    “你——敢——吗?”田七死死地盯着他,面如寒霜,目如利剑。

    孙从瑞气得浑身发抖。他捂着胸口,突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接着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第33章 大仇得报

    孙从瑞一口血吐下去,便在家里躺了两天。他这辈子执迷于声名,做过的亏心事其实不算多,背叛季青云这一件,是最让他耿耿于怀的。季青云刚消失那一两年,孙从瑞过得十分心惊胆战,生怕季青云有朝一日回来,与他当面对质。尤其是,孙从瑞没料到先帝会那么快驾崩,以至于陈无庸之党措手不及、最终失败。

    新帝登基之后,季青云更有人撑腰了,只要他活着回到京城,他孙从瑞必然万劫不复。幸好幸好,过了好几年,都没有听说季青云的消息,可见他是真的死了。

    可是万万没想到,他死了,他女儿却回来了。

    孙从瑞回想着田七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狠毒眼神,莫名其妙的,虽然田七无凭无据,但孙从瑞就是相信她真的是季青云的女儿。这世上除了季青云之女,还有谁会那样恨他呢?

    这大概就是报应吧。

    可孙从瑞是打死也不可能承认这种罪名的。不同的人追求不同的自我实现,有人爱钱,有人爱权,有人爱美女。孙从瑞的终极理想就是被当世之人称道,在青史上留个光辉的形象,为万世敬仰。现在让他承认自己卖友求荣,不如直接打死他。

    他知道,现在田七的劣势是没有证据。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小女孩,几乎没几个人见过,要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季青云当年落罪,家中仆婢死的死卖的卖,早就难以寻找。就算找到又怎样?小孩儿从小到大变化那么大,他们怎么可能认出来。

    没有证据的话都是妄言,是胡说八道。孙从瑞决定死咬住口不松,看田七能怎么办。

    养了两天病,孙从瑞想若无其事地回内阁工作,然后找机会去皇上面前喊冤。

    可惜他出不了家门了。

    因为唐若龄之党突然对孙从瑞展开了声势浩大的弹劾。根据惯例,官员被弹劾了,就要暂时在家中闭门谢客,等待圣裁。

    唐党弹劾孙从瑞的罪名五花八门,什么结党营私,诽谤朝廷,纵容门生贪污舞弊,工作失察,逛花楼(生活作风问题),穿错衣服(违反规定),贿赂官员,以权谋私,等等。有些是他做过的,有些是他没做过的。有一个当年跟季青云交情不错的官员,参了孙从瑞一本,指责他勾结宦官陷害朝廷命官。前面几条罪名都是虚的,但最后一条,一旦坐实,孙从瑞这官就做到头了。

    纪衡看着那么多罪名,认为虽然不少是隔靴搔痒,或者没有证据,但总有那么一两条是有用的,于是下旨把孙从瑞关进了刑部,命人好好审问。

    孙从瑞在刑部还摆谱,无论对方问什么他都不回答,只一遍遍地说“我要见皇上”。

    负责审问的官员是个新调来的,为人有些愣,听到孙从瑞这样说,立刻回嘴道:“可是皇上不想见你。”

    孙从瑞又气得心口疼。

    那官员还在刺激他:“说实话,我也不想见你。所以你早些招供,我也好交差。”

    孙从瑞便给他讲了一个“田七和唐若龄合伙陷害忠臣”的故事。

    官员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呈递给皇上,算是孙从瑞的第一份口供。

    纪衡一转头就把这口供拿给田七看了。

    田七目前正在被软禁。本来她该被押往宫正司,可是宫正司条件比较艰苦,这大冬天的,又阴又冷,纪衡舍不得她去那里受苦,便下令把她关在乾清宫。反正她本来就是乾清宫的人,这样的举动虽有护短之嫌,旁人也不好说什么。

    不过他也只能做到这里了。他表面上扮演的是一个不知道内情、跟田七不是很熟的皇帝,所以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跑来看她。因此这几天他来找田七,从来都是翻窗户。盛安怀在窗户外溜达着散步,看似是晒太阳,实际是帮皇上望风。

    田七看了纪衡拿给她的口供,冷笑道:“无耻!”

    “是,太无耻。”纪衡附和道。他把口供拿过来,胡乱团了团,扔进一旁的炭盆里。纸张触到通红的炭块,迅速燃烧,炭盆中蹿起半尺多高的火苗,过了一下又迅速息下去,只余一层薄薄的灰烬。

    田七看着纪衡的侧脸,突然两眼发热,说:“谢谢你。”

    “你怎么又说这些,”纪衡微微皱眉,他不爱听田七这些客气话,“你我需要如此吗?”

    田七把头靠在他肩上说:“对不起,我之前没和你说实话。我怕……你不相信。”毕竟此事非同小可,她又拿不出证据。

    纪衡握着她的手,笑着说:“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他发现他现在真有当昏君的潜质,幸好田七人品靠得住,不是祸国殃民的人。不过话说回来,她若是空有美貌,他也不会那么喜欢她。

    田七一阵感动。她勾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侧轻轻吻了一下,接着嘴唇沿着脸颊向前擦移,挪到他的唇上,含着他的嘴唇轻轻舔吻。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心上人投怀送抱更美妙的事情了。纪衡搂着田七亲吻她,越亲越激动。

    两人折腾着,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接着是一个稚嫩的童音:“田七,我来看你啦!”

    田七:“……”

    纪衡:“……”

    两人都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田七惊得脸色发白,纪衡则十分暴躁,这会儿他也没了理智,张口想让外面的所有人都滚。

    田七却捂住了他的嘴。他本来就是偷偷来的,现在突然发声,怕别人不知道吗?

    外面的人锲而不舍地敲门,一边敲一边喊:“田七,快开门哪,我是如意!”

    知道你是如意!

    皇宫里就这么一个宝贝,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田七只好推了推纪衡说:“你……快走吧!”

    箭在弦上被人扒拉下床,这比生离死别都痛苦。纪衡舍不得走,而且,他现在突然翻窗出去,万一外面有人路过,不还是会败露嘛。

    他抱着外衣站在地上,突然蹲下来爬到床下。

    田七:“……”

    趴床底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尤其当这个人身形比较高大时。纪衡在床底下只能跪着,他腿又长,不能跪直,否则他大概会把床板托起来……

    他在床下跪成一个梯形,一脸便秘状,满脑子想的都是回头怎么教训如意那小浑蛋。

    如意终于等到了田七开门,他照例要张开双手求抱抱。

    田七十分心虚,弯腰把如意抱起来,慢吞吞地走进房间。房间内窗户大开,方才那些淡淡的味道早就被冬天的寒风冲散。

    如意一走进房间就叫田七“田田”,这是他最近新给她取的昵称,表示两人的关系与众不同。

    纪衡在床下听到这称呼,一阵愤恨,“田田”?他怎么没想到这样的爱称……

    如意看到窗户大开,有些奇怪地问:“田七,为什么打开窗户?”

    “……热。”说多错多,于是她只答了一个字。

    如意指了指炭盆,不解地问:“那为什么还点炭盆?”

    “……冷。”

    如意:“……”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

    小孩子遇到古怪事时不会去想它是否合常理,而是会想为什么。为什么田七又热又冷?如意拧着眉头,急得直咬手指,却也想不明白。

    田七更心虚了,她关上窗户,坐在床上把如意抱在怀里,给他讲故事分散他的注意力。

    纪衡趴在床下,突然有些欣慰。当然了,他欣慰不是因为如意那熊孩子,而是因为太后。如意来看田七,太后不可能不知道,应是已经默许了。也就是说,至少目前来看,她老人家对田七是接受的态度?

    是呗,经历了“儿子要成断袖”这种恐慌,她的底线已经一降再降了。

    如意被田七的故事迷住了,听完一个,又要听另一个。

    纪衡忍无可忍,绷了一下大腿,后背往上一抬,顶得床板一阵轻微的摇动。

    如意坐在田七怀里,只当是田七的身体在动。田七却感受到了床下的动静,她赶紧讲完这个故事,把如意送走了。

    世界终于清净了。纪衡灰头土脸地从床下爬出来,幽怨地看着田七。

    田七见他狼狈如此,不禁失笑道:“你先走吧,快回去换身衣服。”堂堂天子,竟然成了这副模样。

    “那我晚上再来。”

    田七红着脸点了点头。

    纪衡走到窗前,敲了敲窗棂,过了一会儿,外头传来一阵咳嗽声。这是盛安怀的暗号,意思是现在安全,赶紧出来吧!

    纪衡把铜棒往嘴上横着一叼,双手推开窗户,翻身跳了出去。

    纪衡是一个缺乏自省精神的皇帝,所以他把自己干的一切傻事都归咎于如意的突然而至。于是他决定对儿子进行严惩。

    首先,最迫切要做的,就是剥夺如意对于“田田”这个称呼的使用权,收归为他纪衡独家专享。这种亲密又甜腻的称呼只适用于情人之间,如意他算个球啊!

    哦,话说回来,现在是冬天,那小浑蛋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厚衣服,表面上看确实已经算是一个球了……

    如意对此决议深感忧伤,此时他正在纪衡的书房里,田七也在,以“皇上垂问”的缘由被传进乾清宫的书房。

    如意委屈地看着田七说:“不是说好不和别人说吗?”

    田七摇摇头说:“殿下,不是我说出去的……”

    如意惊讶道:“那父皇你是怎么知道的?”

    纪衡张了张口,实在没脸说是趴在床下偷听到的。“朕……无所不知。”说着,故意摆出一副“老子是玉皇大帝法力无边信我者得永生”的高冷范。

    再聪明的小孩儿也是好骗的,如意果真信了,一脸沮丧。

    田七无语地看着这一大一小的对峙,她是真想借两个蛋来疼一疼。

    然后纪衡一转头就兴冲冲地跟田七试验这个新称呼了,一声“田田”叫得那个百转千回温柔似水。

    田七:“……”

    如意叫的时候田七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是被纪衡一叫,她鸡皮疙瘩抖落一地,简直想夹起尾巴马不停蹄地逃窜。

    对孙从瑞的审问工作进行得很不顺利。老家伙嘴巴很硬,不是喊冤就是一口一个“我要见皇上”,他觉得皇上应该会考虑舆论压力,不可能没有证据就把他处死。

    纪衡对孙从瑞的厌恶达到了顶点。算计田七、陷害季先生,这两件事都是他无法容忍的,孙从瑞都做了。这老家伙必须弄死,没商量。

    当然了,舆论还是要照顾的。孙从瑞不招供,刑部就暂时不能把他判刑。纪衡本身也希望通过此事帮季先生洗冤正名。

    不过人的死法是千变万化的,又不一定非要砍头。历史告诉我们,自古而今,凡是能当好皇帝的,没一个好人。纪衡也不是纯种的好人,某些时候他是冷酷绝情、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前一段时间顺妃之死给了纪衡灵感,于是过了几天,狱中的孙从瑞突然就“自杀”了。

    孙从瑞所在是高级牢房,条件不错,很干净,没有耗子和蟑螂。墙壁上开了一扇窗户,铸了铁栏杆。一早狱吏给孙从瑞送饭时,看到他面对着墙壁,两脚悬空,脚边倒着个恭桶,吓得连忙去报告牢头。

    刑部某神捕亲自侦察了现场,初步认为孙从瑞是踩着恭桶把腰带拴在铁栏杆上自杀的。仵作验尸过后,确认孙从瑞的死亡原因正是上吊窒息。

    当然了,群众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有些人开始怀疑孙从瑞死得蹊跷,并且不自觉地脑补出一段“孙从瑞在狱中被迫害被逼供走投无路只好赴死以证清白”的戏码。

    纪衡大手一挥,让刑部下设的仵作培养班集体围绕着孙从瑞的尸体参观学习,公开讨论,气氛热烈。孙从瑞的尸体除了脖子上的淤青,身上没半点伤痕。也就是说,并不存在“屈打”“迫害”“逼供”这一类情况。

    要知道,一个人在得到正名之前是不会轻易赴死的,否则他的清白不保,而且他又没遭到毒打,更用不着自杀。

    那么孙从瑞自杀的原因就很明了了:畏罪自杀。

    而他被弹劾的罪状中,最严重的一项就是陷害季青云了……

    于是这一条指责虽毫无证据,但多数人已经越来越偏向它的真实性。

    纪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派人四下里散播孙从瑞是大坏蛋陷害忠臣的传言。季青云当年是太子的心腹,有正统光环普照,跟大太监陈无庸势不两立,后来又被冤枉、被残害。这样的人是最容易得到老百姓的同情和拥护的。于是孙从瑞这个名字经常被老百姓拎出来骂一骂。孙从瑞一辈子都在追求声名,没料到死后却落个臭名昭著的下场,他若地下有知,真不知该做何感想。

    纪衡为了巩固效果,又让人专门写了话本子记录此事,流传百世。

    其实此事最大的一个疑点是没有实际上的证据,孙从瑞畏罪自杀只能算是一个旁证。田七又不能证明自己的身份,自然也无法做证人,当年涉及此事的人都死了,没有死讯的也是失踪多年,跟死也差不离了。

    也有人提出这些,不过声音很快被盖过去了。纪衡为了尽快给季氏洗冤、给田七正名,是不允许这案子再拖下去的,必须这样了结;孙从瑞一死,孙党树倒猢狲散,也兴不起什么风浪,加之大部分人相信孙从瑞确实陷害过季青云,于是帮他说话的就更少了。

    这事就这么成了铁断。

    田七的身份也就这样确定下来。

    官员们倒并没有十分反对这一点。多数人对女孩子,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都硬不下心肠来。且田七又不是没人罩,皇上对田七的信任显而易见。在朝堂上,唐若龄及其小弟上了几本奏章,把田七一通猛夸:田公公平时为人不错,除了孙从瑞,也没跟旁的官员有过节……这一切使得田七一朝变成季青云之女时,反对的声音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计。

    高兴的人很多。除了当事人,最高兴的莫过于太后娘娘了。本来太监变女人这种事简直耸人听闻,可是眼下情况特殊。田七竟然是个女孩儿,这可了不得,她那变态儿子终于有救了。从田七被软禁开始,太后就旁敲侧击地打探纪衡的态度,看他是不是果真没有嫌弃田七。还好还好,儿子对田七的执念一如既往。

    所谓皇帝不急太后急,纪衡还没说把田七怎么样呢,太后就跃跃欲试地想着该给田七晋一个什么位分比较恰当。她老人家也被猪一样的队友坑过,这会儿最缺的就是左膀右臂。田七是个聪明人,必然会和她站作一队,帮她对付后宫里那些不安分的女人。

    不过从太监到妃子这种转变有点离奇,太后的意思是,先让田七成为宫女,放在乾清宫,什么时候皇上把她临幸了,就直接晋位,也就说得过去了。

    但是纪衡没有这样做。他下了一道圣旨,表示田七假扮太监混入皇宫本来该当死罪,但是念其一片忠孝之心,功过相抵,不予追究,现赐放出宫。季青云蒙冤受害,唯遗此女,皇恩体恤,故赐金银田产若干,以保其不受饥寒之苦,另赐归季青云之家宅,钦此。

    太后糊涂了。按理说自己儿子一直惦记人家,现在有机会了,直接留在宫中多方便,为什么还要把人往外推呢?真是多此一举。

    她老人家又不傻,仔细一寻思,就有了一个很可怕的猜测:难道是皇上不想让田七当妃子,而是打算直接把她娶进中宫为后?

    季家的宅子本来被抄没入官,后来转卖他人,再后来纪衡登基,把宅子赎回来封了,一直保存至现在。他提前帮田七挑了些奴仆婢女,让他们把宅子打扫干净。

    宅子的陈设格局基本未变,田七刚一踏进门,一股遥远却亲切的熟悉感扑面而来,她的喉咙涩涩的,像是堵了一团棉花,说不出话来。

    纪衡见状,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如意正坐在他父皇的手臂上,看到田七难过,他虽不明白为什么,却也跟着皱起了眉。

    田七被如意逗得发笑,擦了擦眼角,伸手按了按如意的额头,说:“小小年纪,装什么小大人。”

    如意也不知这话的意思,看到田七笑了,便也嘿嘿傻笑起来。

    纪衡实在看不下去这俩二货,拉着他们进了二门。

    季宅不算大,整体风格偏雅致,院里种了不少花木,夏天的时候蓊郁葱茏,一片清幽。不过现在正值寒冬,唯一开的也只有梅花了。田七引着纪衡和如意参观了宅子的角角落落,最后停在自己以前住的院落里。院中一株梅树开得正盛,千万朵艳红的花朵像是一枚枚小火焰,为灰白的隆冬平添了一树火热。田七站在梅树下,轻轻拍了拍树干。多年未见,这梅树又粗了两圈。因无人修剪,枝条旁逸横出,张牙舞爪,早就没了当年的婷婷之态,从红衣少女变成了疯癫醉客。

    田七又叹了口气。她虽伤感,倒也并不难过。现在的结果已经比她预期中的完美许多,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寻找亲人的尸骨好好安葬。人不能忘掉过去,却也不该沉湎过去。

    纪衡握着田七的手,温柔地唤她:“阿昭。”

    阿昭点头冲他笑了笑。

    如意听到父皇对田七叫阿昭,以为父皇放弃了“田田”这个称呼,于是他很开心,揪了一朵梅花递给她,开心地叫:“田田。”

    纪衡的脸一黑,说:“不许叫‘田田’。”

    如意反问:“那叫什么?”

    纪衡一想,也不能老让如意直呼阿昭的名字,于是他看了一眼田七,对如意说道:“叫‘娘’。”

    田七猛地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如意闷不吭声。

    纪衡又催了他一下:“叫‘娘’。”

    如意笑嘻嘻地看着田七叫道:“娘子!”

    纪衡有一种被抢了台词的愤怒感。这小浑蛋才四岁半就这么多花花肠子,往后长大了还了得?

    他把如意放下来,板着脸想要教训他。田七连忙劝开了父子俩。

    如意就这么被倒手到田七怀里。田七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问纪衡:“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纪衡认真地看着她说,“我想让你给如意当娘,别人我信不过。”

    如意是嫡长子,给如意当娘的意思就是:做我的皇后。

    田七眼圈红了红,她认真想过要和他在一起,但她没想到他会这样做。中宫之位空缺多年,重立皇后不是小事。她从太监变成女人本来就尴尬,又怎么可能……田七摇了摇头说:“可是……”

    纪衡打断她说:“没有可是,阿昭。你孤身一人,没有凭靠。我必须给你最好的。”

    田七鼻子发酸,她怕自己掉眼泪,于是仰头假装看梅花。

    这时,一个丫鬟来禀报:“小姐,方才门上的小厮说,外面有个叫王猛的人要见您,看起来似乎有急事。”

    田七听说,连忙吩咐人把他请进来。

    王猛已经知道田七变成女人的事情。不过他这人对医术之外的事情反应都不够灵敏,所以也只惊讶了一下,便接受了这个事实。王猛看到田七,茶也来不及喝一口,直截了当地说道:“快跟我走,方俊似乎想起来了,现在说着浑话,像是与你父亲有关。”

    方俊家那几间破房子在田七的资助下得以重新修缮,现在已经不像当初那样四面漏风了。稍显狭小的室内挤了几个大活人,再烧个炭盆,倒也暖和。

    如意已被送回了皇宫。纪衡和田七、王猛一同来到方俊的住处时,方俊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他看到田七,又有些激动,提高声音说道:“我没有杀害季青云!”

    “到底怎么回事?”田七急忙问道。

    方俊双眼放空,陷入回忆。

    “我那日确实接到陈公……陈无庸的密令,让我带人火速前往辽东去寻找季青云,不过不是为了追杀他。”

    “那是为什么?”田七皱眉追问。

    方俊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只知陈无庸再三强调要抓活的给他带回去。我当年只是直言司的一个打手,陈无庸不管做什么,都没必要跟我解释原因。”

    “可是我明明亲眼看到有人追杀我一家四口,不是你们,又是谁?”

    “真的不是我。你说的杀手,我应当也是见过的。那几天我们日夜追赶,追到一座破庙外时,看到里面有灯光。我根据时间推测季……季大人当在庙中,满以为可以就此抓人交差,不想进去一看,满地都是尸体。我挨个探了地上人的鼻息,大部分人都死了,只有一个小男孩儿还剩一口气,但也受伤严重,需要马上救治。”

    田七眼圈发红,激动地一把抓住方俊的手腕问:“我弟弟他……他还活着?”

    方俊一愣,问道:“你是季大人的女儿吗?”

    田七点了点头。

    方俊恍然,看着田七尚未换回女装的太监公服,他又一脸疑惑。

    纪衡提醒他道:“先别管这些,你继续说下去,那孩子后来怎样了?现在在哪里?”

    方俊便道:“我当时想,那应当是季大人之子了。陈无庸说只要活的,我便没有理会季大人夫妇的尸体,只给那孩子先止血包扎。之前得到的消息是季大人一家有四口,现场唯独不见了他的女儿,我们便商量着留一半人在附近找那个小姑娘,剩下的人先把男孩儿带回去。此处前无村后无落,一个小女孩儿想来跑不太远。可是就在此时,有人闯进来发现了我们,双方很快动起手来。我见他们只有几人,以为很好对付,不想他们朝天发了救援信号,很快便有许多同伙赶来与我们厮杀。这些人个个武功高强,我们一时敌不过,节节败退,然而他们却想赶尽杀绝。我把那孩子扛在肩上,同时被三人围困,也顾不了别的,只好带着那孩子逃跑。跑了许久,那几人紧追不放,终于把我逼到一处高崖。我退无可退,只能纵身跳崖,以期能寻找一线生机。那山石嶙峋,间或有横生的树木、悬挂的枯藤,我一手扛着孩子,一手抓着一株松树,本打算等他们走了,我再爬上去。然而上面的人却开始往下扔石头,我被一块大石头砸中脑袋,眼前一黑,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田七听得心都提了起来,问道:“那后来呢?那个孩子呢?”

    “我醒来时前尘往事尽皆忘掉,也没看到什么孩子。我拖着一条摔断的胳膊在崖底转悠,不知怎么就走出了那里,来到一个村落。我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也不知自己来自何方。我在那村子中遇到一家好心人,他们帮我治了病,还带我打猎。后来他家做皮毛生意,把辽东的皮毛运去京城贩卖,我随着他们的车队去了京城,在京城郊外遇到一个老太太。老太太见到我之后便号哭不止,自称是我的娘亲,我便被她带了回去。她因太过担心我,最终心气郁结,染上重病。我求医问药,用尽家财,之后凭着一身力气,帮人做些活,赚钱为母亲治病。我之前卖与你的那小泥人,本是陈无庸赠予我的,有一次我看到母亲拿出来把玩,觉得大概值几个钱,便不顾她的反对,决定把泥人当了。因此便遇上了你,再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方俊一口气说了这些,费了许多精力,神情有些疲惫。他最后总结道:“总之,我前半辈子做了许多坏事,才遭此报应,我也认了。但季大人之命案,确实不是我所为。”

    田七早已禁不住流下眼泪来,说:“你……你再好好想想,关于那个孩子,你还能记起什么来?”

    方俊闭着眼睛认真想了一会儿,终于无奈地摇头道:“没有了,我醒来以后就再没见过他,应该……”他想说应该是凶多吉少了,可是看到她哭得那样伤心,他也没忍心说出来。

    其实他不说,田七也明白。那样冷的天气,弟弟又受了重伤,还从山崖上掉下来,生还的希望实在渺茫。田七想到这里,心中好不容易燃起来的微薄希望,又渐渐熄灭下去,她哭得更伤心了。

    纪衡的心跟着揪疼起来。他轻轻拍着她的肩,低声安慰着她。

    连向来迟钝的王猛都听得一脸黯然,他真恨不得自己当时就在现场,只要那孩子还有一口气,他就能给救回来。

    本以为能够了结的案子,突然又变得疑雾重重。田七十分想不通,却也明白方俊知道的也就这些了,她好生跟他赔了个不是,又给他留了些银两,便告辞离开了。

    回去的时候,田七的情绪十分低迷。纪衡牵着她的手,说道:“阿昭,放宽些心,至少现在又有了线索。我一定彻查此事,找出真凶,帮你报仇。”

    田七秀眉深锁,说道:“我有些奇怪,到底是谁一定要将我一家赶尽杀绝?你说,会不会是孙从瑞?”

    “不像是,”纪衡摇头说,“孙从瑞出卖季先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他与季先生并没有深仇大恨,何必痛下这样的毒手?”

    田七点头说:“我也是这样认为,可是除了他,还有谁有杀人动机呢?而且,你不觉得陈无庸也很奇怪吗?他明明跟我爹势不两立,又为什么一定要把我爹抓回去,还强调要抓活的?”

    纪衡低头沉思不语。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一跳。他撩眼看了一眼田七,发现她还在皱着眉头思考,没有发现他的异常。他摸了摸她的头,说:“想不明白就先别想了,这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解决的。”

    田七有些犹豫道:“我想去找我弟弟。”就算他真的……至少大致的地点可以确定,方俊应该还记得。

    “嗯。不过现在正值隆冬,那边的风雪大,把一切痕迹都盖住了,找也不好找,还是来年天气暖和了再去吧。”

    纪衡把田七送回了季宅。将要离开的时候他几次欲言又止,田七有些奇怪地问:“你可是有话想对我说?”

    纪衡把她揽进怀里,悠悠地叹了口气,闷闷说道:“阿昭,对不起。”

    田七回抱住他说:“好好的,这是什么话?”

    “对不起,”他又重复了一遍,“以后由我来保护你,保护你一辈子,好不好?”

    田七在他怀中无声地点了点头。她觉得他今天的情绪有些奇怪,想了想便释然,他大概是痛恨自己没早一些护住她一家人。想到这里,她把他抱得更紧了。

第34章 疑惑仍存

    第三十四章疑惑仍存

    太后很不高兴。以她对儿子的了解,他八成是真的想娶田七为后。太后对皇后之位是很敏感的,几年来,她像是一个护窝的老母鸡,辛辛苦苦地看守着这个位置。除了绝对可靠的亲信,旁人休想觊觎。田七那姑娘的为人她不讨厌,可是一说到让此人当皇后,太后依然会不自觉地提高警惕。

    这个时候人就难免想东想西了。后宫佳丽那么多,田七身为一个太监,是怎么把皇上迷住的呢?以至于儿子竟然跳过后宫里正常的晋升步骤,直接要封她做皇后。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过去几年阿衡都没动过封后的念头,可见他对待此事也是十分谨慎的。

    那么田七会不会用了一些手段呢?或者她是不是对后位早就想染指,只不过表面上还要摆出一副欲擒故纵的姿态,好长长久久地吊着阿衡的胃口?男人嘛,说实话,还真吃这一套……

    顺着这个思路想,田七对如意的好里头有几分真心呢?以前觉得她对如意是实心眼儿的好,可以前她是个太监。现在不一样了,一个人为了当皇后,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小孩子是最好哄骗的。

    整天想这些,太后都快走火入魔了。当年的事情给她留下的阴影太过深刻,以至于她有点被害妄想症,但凡与皇上亲近一点儿的女人,在她看来都有点居心叵测。

    哦,还有一点:女人虽然都希望丈夫对自己一心一意,可是如果有一天她们发现自己的儿子对某个姑娘也一心一意非卿不可时,那感觉一般都不太好。

    于是太后脑补着“儿子娶了媳妇就不把她这老太婆放在眼里了”之类的情节,不免黯然神伤。

    正神伤着,儿子回来了。

    太后便直截了当地问:“你与哀家说实话,你到底打算把田七怎么办?”

    事情到了这份儿上,该安排的都安排了,就差最后那一哆嗦了。纪衡倒也不隐瞒,诚恳地答道:“母后,朕打算迎娶她为皇后。”

    果然!太后冷哼,面皮顿时绷紧,显出心情很不好的样子。

    纪衡知道他母后的心病,于是耐心地给她解释道:“抛开别的不谈,田七的身份是最适合做皇后的。她是季先生的女儿。”

    “哀家知道季先生对你忠心不贰,后来枉死,你一直心有愧疚。但……这是两回事,你若想抚恤他的后人,多多地赐些东西也就够了,不一定非要把后位捧给她吧?”

    “后位不能一直空缺。田七本性纯良,又心性聪慧,朕以为以她的为人,很适合这个位置。”

    他越是这样说,太后越是觉得他中毒太深。她知道儿子现在已经被田七迷住了,劝估计是不行的,于是她把脸一板说:“总之哀家不同意。你喜欢她,便把她纳进宫来。所谓‘日久见人心’,皇后之位事关重大,哀家总要多观察几年才好。”

    纪衡叹了口气说:“母后,您以为朕是被美色迷惑才做此决定吗?”

    太后没有说话。

    “朕确实亏欠季家太多了,比您想象的还要多。”

    两人谁都无法说服谁,谈话不欢而散。

    第二天,纪衡找来了宋海,吩咐他去查一查外面比较有名气的杀手组织,看是否能找到当年季青云一案的真凶。直言司六大高手武功高深,那些杀手能够与之抗衡,可见来头不小。倘若真是雇凶杀人,应该能留下蛛丝马迹。之前未能查出问题,一是这些人大概在他登基之后发现事情不妙,各自隐匿了行踪;二是当初查案之人的重点放在了陈无庸上,便没有下力气往杀手堆里找。现在知道真相,有了新角度,纪衡不信找不出问题来。

    他有一种很不妙的预感,总觉得陈无庸抓人与杀手杀人,是缘于同一个原因。

    正皱眉思索着,盛安怀走进来禀报:“皇上,宁王爷已回来,此刻正在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纪衡一哼,说:“他还知道回来。”

    暖意洋洋的慈宁宫里,太后正招待纪征喝热茶。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纪征似乎又长高了一些。他刚从辽东回来,风尘仆仆的,给她带来好多土特产,什么貂皮啦,虎骨啦,鹿茸啦,人参啦,熊掌啦……太后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的人,但这么多东西心意足足的,可见纪征十分会办事,太后心情便很好,对他也和颜悦色的。

    纪征先跟太后赔了个不是,说自己这些日子出了远门,不曾来看望太后,实在该打。

    太后轻轻摆了一下手,微笑道:“你到辽东做什么去了?这大冬天的,我听说那边的雪能下一人厚,被埋了都爬不出来。”

    纪征笑道:“没有那么夸张,是旁人以讹传讹罢了……儿臣这次去辽东是要帮人找一样东西。”

    “帮谁?找什么东西?”

    “帮田七找她家人的尸骨。”

    这个名字让太后很不自在。但随即,她从纪征的回答里闻到了不寻常的味道。纪征去了很多天,这说明他很多天前就知道田七的真实身份了——比阿衡早知道。田七会把那么大个秘密告诉纪征?那她和纪征的关系要有多亲密……

    于是太后故作疑惑地问:“啊,原来是这样。是田七请你帮忙的?”

    “那倒不是,”纪征笑着摇头说,“她不好意思求我,是我自己要去的。”

    太后更不明白了。她老人家智力有限,除了脑补的时候思维十分活跃外,其他时候并不擅长推测高深问题,于是她直接问道:“那你和田七到底是怎样的交情?”

    纪征托着茶杯,眼眸半垂,笑得落寞:“还能怎样,也不过是襄王有梦、神女无情罢了。”

    太后的脑子像个经年不用的机械,缓慢地把这八个字翻译了一下,终于明白是纪征在单恋田七。看着眼前俊美少年失魂落魄的样子,她莫名其妙地就有点心软,有些同情。

    不过,“那她对皇上……”这才是她关注的重点。

    “据我所知,她对皇兄似乎无意留恋,但皇兄并不打算罢手。”

    哎呀,这就好办了。自己儿子剃头挑子一头热,那么田七想必不会来捣乱了。太后心里一松,转而又安慰纪征道:“她连这些话都愿对你说,可见对你未必无意。不如哀家做个主,帮你把这红线牵了?”

    纪征一听这话,激动地离座跪倒,拜谢道:“母后若是能成全儿臣的一片痴心,儿臣愿意做牛做马报答您!”

    “快起来,你是堂堂王爷,谁用你做牛做马。”

    太后话音未落,已有两个宫女把纪征搀扶起来。

    纪征目的达到,又跟太后聊了一会儿,便出来了,接着去养心殿看望他皇兄。兄弟二人现在处于互相看不顺眼的阶段,但这种事情也不好表露,只不过谈话中已经没有了曾经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亲昵。兜了会儿圈子,纪衡突然对纪征说道:“有些事情不该你管,早些收手,莫要再瞎掺和了。”

    纪征低头答了句“是”。他目光平和,嘴角挂着淡笑。

    且说这头的慈宁宫。太后觉得把田七赐婚给纪征这事怎么想怎么完美,又可以让纪征对她感恩,又可以免去她自己的忧虑,更可以使儿子不被美色所迷、回头是岸。但有一点,这事一定会被皇上知道。皇上一旦知道,必然会从中阻挠。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嗯,不能让皇上提早知道。她得从长计议。想到这里,太后吩咐方才在场的几个宫女不许出去乱说。

    几个宫女连忙答“是”。

    不过有那么一类女人,让她肚子里憋着新奇事不许和别人说,便似使她憋着尿不能撒出来一般难受。且王爷娶亲是好事,又不是什么事关生死的机密。因此一个宫女忍啊忍,终于没忍住,跟常在如意身旁伺候的一个宫女偷偷说了。过了两天,这个宫女便把此事拿出来跟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讨论了。

    她们讨论的时候如意该是在午睡。可惜小家伙这天偏偏没睡着,大睁着眼睛听隔壁的窃窃低语,虽未听全,倒也听出了大概的意思。如意于是忧伤了,下午去找他父皇,委屈地说:“明明是我先要娶田七,为什么皇叔也要娶田七?”

    纪衡一听就怒了,问:“谁要娶田七?!”

    如意吓得一缩脖子,说:“是皇祖母让皇叔娶田七,你干吗那么凶呀……”说着就要哭。

    纪衡压着满满的怒气哄了他两句,可是人在怒极时说话的语气能好到哪里去?如意被他哄了两句,反而更怕了,泪珠滚了下来。纪衡只好不耐烦地吼了一句:“别哭了!”

    哇——如意哭得更凶了。他觉得太委屈了,他皇叔要来抢田七,他皇祖母又不帮他,他父皇还骂他……他简直要对人生绝望了!

    纪衡也坐不住了。他早就知道纪征对田七有想法,但他没想到纪征竟然敢跑来和他公然抢女人,还闹到太后面前。再理智的男人遇到情敌的这种挑衅都会被挑起满腔怒火,纪衡气得肺都快炸了,他把如意丢给奶娘,自己起身去了慈宁宫。

    在慈宁门外,纪衡看到了纪征。这小子满面春风,笑容十分刺眼,正好也要去慈宁宫。

    冷静。冷静。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忍不了了!

    于是就在两人走近,纪征刚要开口说话时,冷不丁纪衡一拳挟着劲风直袭纪征面门,纪征偏头想躲,然而对方拳势太快,他并未完全躲开,左脸还是着了一下。

    纪征也十分恼火,想也不想出手还击。

    兄弟二人就这样交起手来。

    周围的太监宫女都傻了,一个皇帝和一个王爷打架,奴才们谁也没胆量上去劝。想进慈宁宫报告太后,可无论是皇上还是王爷大概都不会饶过那打报告的人。于是就这么傻站着。盛安怀还有点脑子,吩咐人去找侍卫了。

    正巧,奶娘抱着如意无处可去,便又回慈宁宫来。如意看到父皇和皇叔在打架,注意力终于被转移了。他拍着手帮他们叫起好来。

    田七来到慈宁门前时,正看到皇上和宁王打得难舍难分,周围人噤若寒蝉,只有如意在拍着巴掌叫好。她吓了一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好奓着胆子上前阻止。

    不过好好地怎么会打起来呢?田七觉得很奇怪。她今天来慈宁宫是受了太后的传召,说是有事情要与她商量。田七不知道太后能有什么事情与她“商量”。

    如意看到田七,朝她挥了挥手,叫道:“田七!”

    田七走过去把如意接过来,小家伙眼睛红红的,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未擦干净的水珠,一看就是刚哭过。她皱了皱眉,问如意:“殿下你怎么了?”

    她这一问,如意小脸立刻塌下来,委屈地抱着田七的脖子,把脑袋埋在她肩上,沉默不语。

    田七更心疼了。

    这时,盛安怀走过来,为难地看着田七说:“田……季姑娘,要不你……劝劝他们?”

    田七只好轻轻地喊了一句:“别打了……”

    那兄弟二人果然停下来,扭头望着田七。

    田七被看得一阵不自在。她抱着如意走过去请安:“民女参见皇上,参见王爷。”

    他们二人像是商量好了,都不说话。

    田七看到纪征,其实有些惊喜,问道:“王爷您回来了?事情办得可还顺利?”

    “顺利,十分顺利。”纪征笑得暖煦如风,只是脸上肿了一块,这笑容怎么看怎么不协调,“阿七,好久不见,可曾思念本王?”

    “思念——”田七刚想客气一句,目光一瞥,看到皇上的脸色不大好,于是继续道,“什么呀思念,呵呵呵……”

    如意犹抱着田七的脖子,他直起身体来,终于差不多能和父皇、皇叔平视了,于是他自我感觉高大威猛起来,底气十足地看着皇叔。至少田七现在在他如意的怀里,这很能说明问题……好吧,他在她的怀里也是一样的。

    纪衡十分受不了儿子如此犯傻——他完全忽略了自己刚才是如何犯傻的。

    这时,慈宁宫里一个太监出来禀道:“太后娘娘请皇上、宁王爷、季姑娘到宫中一叙。”

    看来慈宁宫已经知道这事了。外头闹出这么大阵仗,就算没人跑进去告状,里头的人也能察觉。

    正好,纪衡也想把话说清楚,省得这事拖着被有心人利用,变数重重。

    慈宁宫里,太后沉着脸看着纪衡和纪征,纪衡倒不怎么狼狈,纪征脸上已经青肿起来。她的目光最后停在田七身上。

    田七垂着眼睛,神色倒还镇定。

    太后先吩咐奶娘把如意抱走了。

    “你们就是这么孝敬哀家的?在哀家门口搭戏台子,说唱打斗?”

    纪衡有些不好意思,“母后误会了,朕只是与阿征切磋一下,看他最近是否荒废了武艺。”

    纪征连忙点头。这种事情不好往长辈跟前闹,他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了,太后是皇上的亲娘,她肯定也不忍心骂自己亲儿子,就等着一个台阶下呢。

    “皇兄说得是,母后,儿臣最近习艺不精,有所退步,受些皮外伤,也是教训。”

    太后面色稍有缓和,至少兄弟二人没在她面前争执,说明没有被美色冲坏头脑。只不过,两人为了田七大打出手,可见田七也真是个祸害。太后想着,上下打量着一直沉默的田七。她现在换回女装,虽打扮得一般,但漂亮的脸蛋照样十分惹眼。人一旦长得足够漂亮了,哪怕披条麻袋都好看。不过田七虽美极,但并不妖冶,而是骨子里透着一种干干净净的气质。太后想骂她两句,都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这样的美人太后何尝不想放在儿子身边,生个小闺女也能漂漂亮亮的。可是太后一想到儿子疯狂的想法,她就心里堵得慌。

    田七更糊涂了。她莫名其妙地被传唤到慈宁宫,莫名其妙地看了一场打斗,到现在还没闹清楚怎么回事,就知道太后似乎对她意见很大,现在几乎要用视线在她身上戳两个窟窿了。她知道这应该是皇上跟太后说了那件事,可……太后娘娘您倒是说话啊!您想出什么招我都接着,就是不要沉默嘛……

    在田七的热烈期盼中,太后开口了:“你也到了该出阁的年龄,然而家中无父母做主,总不是个事。哀家现在为你选一门好亲事,一则不再辜负你的韶华,二则也能告季先生在天之慰藉,你看如何?”

    亲、亲事?

    田七有些愣,她从太后的脸色上就能看出她老人家不待见她,可见这“亲事”并非与皇上。也就是说,太后想把她推出去?推给谁?

    不管推给谁,她都不会答应的。于是她跪下说道:“太后娘娘赐婚,民女感激涕零。只是父母的尸骨下落不明,恐怕是泉下难安,民女此时实在无暇顾及婚姻一事,还望太后娘娘体谅。”

    “只是先订一门婚事而已,又不是让你现在就成亲。季先生夫妇遭此劫难,哀家心中也十分悲痛,但是辽东那么大,你若是十年找不到,便真的十年也不成亲吗?这才真的会使你父母泉下难安。”

    “我……”

    “行了,别说了。”太后摆了摆手,打断她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也不用害羞。你是忠臣之后,哀家定然不会亏待你。男的无论家世人品,都很与你相配……你看宁王如何?”

    “啊?”田七有些傻眼,扭头看了一眼纪征。他的脸还肿着呢,看到她看他,他微微一笑,嘴角扯动伤处,疼得龇了龇牙。

    田七明白过来了,太后这是想把她推给纪征。她老人家还真是大手笔,纪征可是许多京城待嫁女的首选目标。田七觉得自己若是尚未心许别人,大概也不会拒绝这门亲事,可是现在她身心都给了纪衡,就不可能再跟纪征掺和了。不过看方才纪征的反应,他似乎已经知道太后要这样做?且他也没阻拦?有点乱啊……

    不管怎么说,田七打算回绝了。可是怎么回绝呢?太后都把话说到那份儿上了,她根本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了。有些事情不能多想,越想越乱,没办法了就只能来个快刀斩乱麻。于是田七一咬牙,硬着头皮说道:“回太后娘娘,民女与皇上相处日久,仰慕其品貌风华,已芳心暗许,求太后娘娘成全。民女不敢奢求名分地位,只恳请太后娘娘允许民女继续伺候皇上,便已足矣。”

    这简直就是当众表白了。纪衡一下子就得意起来,恨不得有个尾巴可以翘一翘。与之相反,纪征的脸色就难看多了。田七怎么会喜欢皇上呢,一定是被胁迫的!

    太后的想法比较复杂:田七喜欢皇上——田七在打皇上的主意——田七盯上了皇后的位置……

    可是田七又亲口说了,“不敢奢求名分地位”。当然了,在皇家,皇上临幸过的女人总要给个名分的,她之所以强调这一点,意思是她当不当皇后无所谓。她无所谓,皇上很有所谓,还不是一样!再说,谁能说这算不算她欲擒故纵的把戏?

    太后发现自己又被田七反将了一军。口口声声答应要帮别人考虑婚姻大事,可是没想到这姑娘脸皮竟然这样厚,直接把自己的需要说出来,这下太后倒不知该如何拒绝了。关键还有个儿子在一旁胳膊肘往外拐拖后腿。太后笑道:“哎呀,这种事情是一辈子的事,还要从长计议。你先起来吧。”

    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

    在场诸位个顶个的脸皮厚,很快又找到新话题,配合着太后娘娘粉饰太平。过了一会儿,太后把纪征和田七放走了,唯独留下纪衡说话。

    纪衡很着急,纪征和田七一块儿出门,他怎么放心呢?

    太后偏不如他的意,拉着他说这说那。阻挠儿子谈恋爱也算是当娘的一大乐事了。

    这边田七和纪征一同出了慈宁宫。田七现在不是奴才,虽然只是平民,也有资格与纪征并肩走了。她现在着实尴尬,故意呵呵一笑说道:“那个……太后娘娘真有意思。”她故意提太后,就是希望听纪征解释一下,说一说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乌龙。

    然而纪征却问道:“阿七,你与我说实话,你方才在太后面前说那些话,是被皇兄逼迫的对不对?”

    “不是,我是真心的。”现在想到自己刚才勇猛地承认那些,她终于有点脸红了。

    纪征突然有些愤怒,且又失望,不甘。一直以来他只当田七是被皇上强迫的,可是强迫着强迫着竟然成真了。他有些恨,却又不知该恨谁。他之前也许可以义正词严地指责皇上霸占田七,然而现在,人家却成了两情相悦,他又有什么资格横插一脚?

    但他又十分不甘心。他们鸳鸯成偶双宿双飞了,可是他呢?他的一片痴心又能赋谁?明明他才是最先发现、最先喜欢的那一个,纪衡凭借的也不过是近水楼台,倘若让田七日日与他纪征相处,就凭他对她的好,她又怎会不喜欢他呢?

    这想法像是一个膨胀的皮球,不断挤压纪征的神经。他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满脸沮丧,田七看得甚是奇怪,岔开话题问道:“王爷,您这次出远门,可有什么斩获?”

    “有,我去了辽东。”纪征停下来,盯着她,答道。

    辽东于田七来说是个敏感的地方,她没接话。

    “知道我是为了谁吗?”他问道。

    田七不敢回答。她别扭地别过脸去。

    纪征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又道:“阿七,我去辽东都是为了你……你知不知道我找到了什么?我一回来就想与你说,没想到听到的却是你的真情表白。”

    田七连忙问道:“你找到了什么?”

    “我找到了……”纪征看着她澄澈的眼睛,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我找到了让你爱上我的方法。”

    田七对纪征突然转变的态度很困惑,又有点遭遇错爱时的惶恐。她想不明白他怎么就看上她了,由于各种原因,在他得知她是个女人之后,他们两个见面的次数其实并不多,日久生情肯定谈不上。

    不过不管怎么说,反正她的心意她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她觉得纪征肯定不会一门心思地一定要吊死在她这棵歪脖子树上。至少她是这么希望的。

    纪衡一被太后放出来,就跑出宫来找田七了。他今天被田七当众表白了,快乐得仿似踩在云彩上,腾云驾雾着就来了,几个隐在人群中保护他的侍卫差一点没跟上。皇上的轻功真的是——绝了。

    季宅已经被纪衡派了足够的人手来看着,之前他还下过一道命令:任何人,尤其是男人,没有田七的允许都不能轻易走进季宅。而有一些人被纪衡列入了“不受季宅欢迎名单”,即便有田七的许可也不能走进去,比如宁王爷纪征。

    纪衡走进季宅,他本来有一肚子的甜言蜜语要与田七说,可是当他看到她站在梅花树下冲着他微笑时,他突然发现其实说什么都不重要了。他跟她两情相悦,心意相通,任何语言在这个时候都是乏力的,不如不说。他走过去拉起她的手,想了想,笑道:“等着我来娶你。”

    “好。”

    纪征的爱意使得田七有些尴尬,因此她最近刻意避免与他见面。

    比如,当田七在八方食客给郑少封办了个小小的接风宴时,她没有请纪征。

    在边关服役的普通军士没有命令是不能擅自离开的,更不可能回京城。不过谁让郑少封是官二代呢。最重要的是他娘实在太想他了,好几次收拾细软带了吃食要去宣府看望儿子,把郑首辅气得头疼。郑少封便趁着年关将近,回了趟家。另外一个催促他回家的理由,是“田七突然变成女人”这个事实。想一想就很可怕,好好一个哥们儿怎么突然就变成女人了?这个世界实在让人缺乏安全感!

    回京的第二天,郑少封找到唐天远,当面听他讲述了“田七变女人”的经过。郑少封才发现,他竟然还错过了“田七变太监”这个重要环节。也就是说,田七身份转变的全过程是“男人——太监——女人”,至少从表面上看,这更像是一个变性手术的案例,简直太变态了。郑少封一边恶寒着,一边庆幸田七是实打实的女人,并不是被切掉小JJ之后变的。不过,那小子,啊不,那姑娘竟然敢为了刺杀陈无庸而只身假扮太监入宫,也真是条好汉!

    唐天远比郑少封淡定多了,因为他震惊的劲头已经过了。他一开始听说这件事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他知道的毕竟比郑少封多很多,前后一联系,便知此事非虚。于是唐天远一边感叹田七命途不济,一边感慨她有勇有谋,自不消提。

    现在,两人坐在八方食客的雅间里,傻愣愣地看着穿回女装的田七。姑娘太漂亮,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唐天远和郑少封都有点不好意思。毕竟之前跟人家姑娘是当哥们儿相处的,勾肩搭背的事没少干,现在看来,那都属于“非礼勿动”的举动,真是该打。

    反倒是田七,落落大方,先端起酒杯道:“之前身不由己,对你们多有隐瞒,两位兄弟大人不计小人过,我这里先给二位赔个不是,自罚三杯。”说着,果然连干三杯酒。

    姑娘家都这样了,大男人再说什么都是矫情,于是果断端起酒来陪饮。

    郑少封是个心宽的,说白了,他的智力不足以支撑他想东想西,于是几杯酒下肚之后,他很自然地就接受了“田七是姑娘”的设定,并开始跟两人聊起自己在宣府的生活。宣府虽不如京城繁华,却也是连接南北和东西的要冲,客商云集,也有些意思。之前会有土匪跑到集市附近扰民打劫,郑少封跟着楚将军专门打劫土匪,把宣府附近的蒙古土匪逼得几乎走投无路。田七也不管他这话有多少吹嘘的成分,听得津津有味。

    郑少封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自己那个情敌,就是那个倪世俊。他照例要在好朋友面前讽刺一下倪世俊的。田七十分好奇,问道:“倪世俊的父亲到底是谁?什么来路?”何德何能得到皇上那样垂青照拂?

    “他爹叫倪松,为人不清楚,只知道早就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死于何症?”

    “让我想想,我听人说过,好像是……淳道二十三年十月……十月二十五?死因有些好笑:倪松的正房和小妾吵架,动了兵器,倪松上前劝架,一不小心被他老婆误伤,当时就晕了。大夫来时已经断了气。”

    “……”

    “……”

    这死法真是……真不知说什么好了。算了,死者为大。

    郑少封便感叹:“所以说男人家里不要放太多女人,乱。”

    俩光棍开始大言不惭地讨论该不该纳妾这个问题。田七心想,你们的首要任务是先把媳妇娶上……

    不过……田七扶着额头,皱眉沉思。她总觉得倪松死的这一天似乎有些特别,是哪里特别呢?淳道二十三年正是她家遭逢变故的那一年,但他父亲罢官被捕是在十一月。十月二十五日恰好是她母亲的生辰,那一天她在做什么呢?

    啊,是了。虽然往年她父亲都会好好地为母亲庆贺寿辰,可是那天也不知怎的,父亲似乎总有些心不在焉。她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但也能感觉到父亲像是惦记着旁的事情。然后呢?白天听了戏,晚上父亲没有来陪母亲。她和弟弟以为父母吵架了,于是一个留下来哄母亲,一个去哄父亲。弟弟去了书房找父亲,很快就被赶回来了。她问弟弟父亲说了什么,弟弟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父亲独自站在院子里看月亮,自言自语什么‘成败在此一举’。他看到我,不等我说话就把我轰回来了。”

    田七当天不觉得怎样,早早地去睡觉了。现在想来,甚是奇怪,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父亲为什么会说“成败在此一举”?他在惦记何事?后来是成是败?

    父亲当时已经是詹事府第一人,一般的事情不会令他如此焦急,他最挂心的事莫过于太子之储位了。

    那么此事是否与太子有关?何关?

    是否又与倪松有关?何关?

    田七把几个人物和时间联系起来,脑中突然一片亮光,她豁然开朗。

    倪松虽然只是正六品的小武官,但五城兵马司掌管着京城治安,算是一部分力量不小的武装。由于驻守京畿的军队都驻扎在城外,因此当夜间城门关闭之时,皇城之外、京城之内的唯一兵力就是五城兵马司。这一部分兵士与城外的军队相比,无异于蚂蚁之于大象,可是大象进不了城,蚂蚁却可以在城中自由活动。

    紫禁城中有一部分侍卫,但人数相对于五城兵马司少之又少。

    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如果太子能想到办法使紫禁城夜里开一个门,倪松带领他掌管的那一城兵马司攻入皇宫,一举剿灭陈无庸之党,逼迫皇帝退位——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这件事的风险极大,但结果也极具诱惑力。以田七对纪衡的了解,他确实敢干出这种事。那个倪松到时候也会是保驾的大功臣,一旦成功,功名利禄真跟玩似的。

    站在太子的角度想一想,他大概也不得不这样做了。淳道二十三年,先皇驾崩的前两年,正是陈无庸之流最猖狂的时候。太子若再不主动出手,只怕江山就要拱手他人了。

    此事非同一般,所以她父亲才会紧张若此。他那日晚上应是一直在等太子发出的信号。

    只可惜,后来什么也没等到。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倪松竟然就那样死了。

    太子是一个念旧情的人,倪松是他的旧部,也必然是他极信任的人。因此此事虽因倪松之死而落败,太子登基之后,依然会留心照顾倪松的后人。

    那时候知道此事的人少,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所有人嘴巴都很严,所以这场夺宫的计划虽然落败,但并未走漏风声。

    不,应该还是走漏了。这也就是父亲被判流放之后,陈无庸又千方百计地想要把他抓回去的原因。太子本身行事周密,关键人物倪松又死了,陈无庸怀疑太子夺宫,但实在找不到证据,这才要抓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他需要她父亲做证。所以一遍遍对方俊强调,要“活捉”。

    如此一来,所有事情都解释得通了。

    可是仍有一个问题不明了:到底是谁,要杀她的父亲?

第35章 辽东之行

    第三十五章辽东之行

    宋海带来了纪衡最不愿听到的消息。

    “皇上,据微臣所查,当年确实有一个杀手组织有可能参与季青云之案,之后此杀手组织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微臣前几日碰巧抓到一名此组织的旧部,经过一番拷问,此人已经招供。”

    “都招了些什么?”纪衡神色镇定,手却不自觉地握紧。

    “他说,他们当年确实曾前去刺杀季青云。主顾来头很大,许的价钱很高,他们做完了这一票,便赚够了一辈子的钱,于是都金盆洗手各自转行了。该杀手组织也随之解散,自此在江湖上消失。”

    “来头有多大?”

    “可能是……先帝。”

    纪衡深吸一口气,语气转冷:“什么是‘可能’?有多可能?”

    宋海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的白纸,呈递给纪衡说:“皇上,这是画师根据那人的描述所画,是当年与杀手接头的人。”

    纪衡接过来,展开一看,方才提起来的一颗心像是被重重地砸了一下,终于跌了回去。画上之人他认识,虽画得并不逼真,但从那眉眼和胡子,以及脸上的痣,都可以辨认出那是他的舅爷爷,也就是先帝的亲舅舅。当年虽贵为国舅,做的官并不大,是个闲散的皇亲。此人从不掺和储位纷争,也不给陈无庸面子,因是先帝长辈,且一直有先帝相护,陈无庸也不敢把他怎样。先帝如果想背着陈无庸做点什么,这个人当是最佳心腹。

    “此外,”宋海继续说道,“微臣查了当年先帝私库的金银出入情况,发现季青云被害之前与之后,私库分别有一大笔银钱流出,不知去向。”

    能使得一整个杀手组织赚得金盆洗手,这天底下能有几人有这么大的手笔?如此看来,此事的真相也八九不离十了。幕后黑手当真是先帝。他想杀季青云,又不能被陈无庸知道,因此没有派出宫中侍卫,而是花大价钱费尽周折从外面雇请了一帮杀手。这事真是让人无力评价,一个皇帝,被一个太监钳制住了,想做什么事情还得偷偷摸摸的,真不知谁才是皇帝。

    可是纪衡又觉得此事十分荒诞。父皇为什么要杀季先生?并且一定要背着陈无庸,又赶在陈无庸之前下手?多半是知道陈无庸的目的了。

    也就是说,他父皇知道了他策划夺宫的事情,至少是怀疑了。

    但父皇什么也没说,一直假装不知道。不仅如此,他还刻意掩盖此事,为此不惜费尽周折地买凶灭口。

    纪衡突然对自己这个以昏庸著称的父皇有些陌生了。

    他曾经以为父皇是讨厌他的,一心想把皇位传给阿征。他甚至为此怨恨过自己的亲生父亲。忠奸不辨,嫡庶不分。若非当皇帝的刻意纵容,奸宦与宠妃何以会嚣张到那种地步?可是当面前摆着大好的除掉他的机会时,父皇却故意斩断了这个契机。一个皇帝要心宽到怎样的程度,才能无视掉自己儿子试图逼宫的事实?

    明明知道,却不予追究,并且倾力把此事深埋于地下。因为一旦谋夺皇位的罪名坐实,儿子就会陷入万劫不复。

    纪衡心里堵得慌,眼眶发热。父皇是个公认的昏君,许多做法都让他觉得荒唐。这么多年来,纪衡第一次发现,父皇比他想象中的更在意他这个儿子。

    可是季先生呢?季先生就活该枉死吗?

    不,不该是这样的。季先生于他来说亦师亦父,是他最敬重的人。他怎么能为了保全自己而把季先生一家搭进去?此事虽不是他做的,但确实是因他而起。

    他害死了季先生。果然是他害死了季先生!

    这个意识让纪衡痛苦无比。他突然发现这世界真是荒唐。他辛辛苦苦追查了八年之久,查到最后,一切的冤孽都回到了他的头上。

    哈哈,哈哈哈哈!这他妈操蛋的世界!!!

    “皇上?皇上?”宋海见皇上久久未说话,忍不住抬头看他,却发现皇上笑得一脸悲苦,眼神透着苍凉和疯狂。他壮着胆子说道:“那个杀手该如何处理?请皇上明示。”

    纪衡被宋海唤醒。他看了宋海一眼,问道:“可逼问出季先生尸骨所在?”

    “他招了,微臣尚未派人寻找。”

    “先找到尸骨再说。”

    “是。”

    宋海退出去之后,纪衡心中烦闷难安,他想起身出去走走,刚站起来,却眼前发黑,脚步踉跄。

    定了定心神,他端起桌上的一碗茶,也不管是凉是热,咕咚咕咚灌了半碗。

    放下茶碗,他迈着缓慢的步子,两眼发直地走出书房。

    他现在十分想找阿昭倾诉一下,告诉她这世道有多可笑,他有多可恨。

    可是他不能。纪衡突然停下脚步,他不能把这事告诉阿昭。阿昭这辈子最大的心结就是家仇,倘若教她知道了他的父亲是她的杀父仇人,而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他而起,那么她会怎样?

    她一定会恨他,然后离开他。

    纪衡突然感觉无比惊慌。

    不,他无法接受这样的后果。他与阿昭必须是恩爱两不离的,他已经做好了与她一辈子在一起的准备。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谁也不能!

    可是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他就算有回天之术,也无法改变过去的事情。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

    纪衡最后还是去找了田七。

    田七见他神情恍惚,脸色灰败,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问他,他却只是摇头。

    她以为是因为她的事情,他与太后又起了冲突,于是她一阵过意不去。

    纪衡靠在她的肩膀上,垂着眼睛,看着院中飘落的星星点点的血红色梅瓣,不语。

    田七实在心疼他,宽慰道:“要不……嗯,我不做皇后也是可以的。”没必要非闹得母子不和。

    纪衡闭上双眼,轻声道:“阿昭,倘若我做了一些无法挽回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那要看是什么了……你不会宠幸其他女人了吧?”

    “……没有。”

    “嗯,那就好。我与你说实话,我不是什么贤良的人。你若与旁的女人有一点儿沾惹,我是万万不会开心的。所以你能不能不要那样做?”

    “你放心,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我只希望……你愿意让我一辈子爱你。”

    田七笑道:“我自然是愿意的。”

    “你能不能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永远不离开我?”

    “好,我答应你。”

    纪衡笑了笑,笑容里透着一丝苦涩。他没再睁开眼睛,呼吸平缓,像是睡着了一般。

    田七知道他没睡着,她的手被他握得有些疼。她反扣住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她虽知道了他最大的秘密,现在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她是聪明人,有些事情该忘记就一个字都不能提,说出来对谁都没好处。她知道他走到今天十分不易,即便做上皇帝,也并不是逍遥神仙,亦有许多难处。他近些天为她操碎了心,她实在不愿看他这样为难下去。

    “阿衡,要不就算了吧,我只要你一心待我就好。”她劝道。

    我的阿昭这样好,我却害死了她的父亲。纪衡心想。

    “若说我一点儿不想做皇后,那肯定是虚伪之言。只是……你这样我真的很心疼。”田七鲜少说这种甜言蜜语,她脸有些红,悄悄扭过头去。

    我是她杀父仇人的儿子。他心想。

    见他没有回应,田七一咬牙,又道:“无论怎样,我还是那样喜欢你,其实没有什么区别的。我,我想一辈子与你相亲相爱,不离不弃。”说到这里,她的脸已经发热了。

    纪衡却一直没有回应她。她有些失落,刚想再搜刮点别的词,却突然感到手背上一阵热烫,她低头一看,那里溅了一小片水渍。她有些讶异,抬头看向他。

    他依然紧闭着双眼,眼角却湿润了。浓黑挺翘的睫毛掩映下,是两道明显的泪痕。一片指甲盖大小的梅瓣被乱风送过来,停在眼睫之下,泪痕之上,鲜红夺目,浑如哀哀泣血。

    在与太后的对峙中,纪衡展现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太后掐指一算,儿子有近半年没有召幸后宫了,她焦急无比,又跟纪衡抱怨。

    纪衡实在不想跟自己亲娘闹得太难看,只好耐心解释道:“母后,有些事情朕无法向您说清楚。总之季先生之死是因朕而起,朕欠他一家太多。”

    “那也不一定非要娶她。”

    “对您来说,给田七寻找一个家世好的夫家便是补偿,但对朕来说,若不娶她,便是负她。朕今天把话说明了,朕宁可负天下人,也不会负了田七。”

    “你……你气死我了!”

    “母后,孩儿只问您一事,您认为朕与父皇相比,怎样?”

    “这种话还用说吗?”太后对那死去的丈夫已经半点情分不剩,冷冷地说道。

    “您认为朕会成为被美色误国的昏君吗?”

    太后没有回答。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女人对待丈夫和对待儿子完全是两种态度:丈夫再好,在她们眼中也有无数缺点可以挑;儿子再差,在当娘的眼中也是完美的。客观来讲,她这儿子本身确实才智超群,基本不可能被女人左右。

    “母后,以您识人的眼光,您认为田七会是妖颜谄媚、惑乱江山的女人吗?”

    “……”当婆婆的很难站在客观的角度来回答这种问题。太后其实私下里已经无数次把季昭跟死去的那位贵太妃放在一处比了,结果十分违和,田七跟那个人一点儿都不像。太后沉默了一下,终于提起了最让她挂心的人:“可是如意怎么办?”

    “如意的亲娘死了,永远不可能再活过来,朕为什么不给他再找一个娘?如意喜欢田七,田七疼爱如意,两人极其投缘,用佛法上的话讲,那是前世修来的母子缘分。后宫这么大,总不能一直让您操持劳累,还是要立一个皇后才好。如意虽有您爱护,但小孩子还是需要一个娘亲的,您说是不是?”

    “你知道哀家担心的不是这个。”

    纪衡自然知道,他叹了口气,苦笑道:“朕曾经吃过的苦,又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儿子再吃?”

    太后听到他这样说,也有些放心。纪衡仔细观察她的神色,见她态度松动了些,于是就此打住,不再进逼。软磨硬泡是场持久战,不能一蹴而就。其实纪衡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比如跟太后玩自残,不怕她不答应。可是当儿子的总不好逼自己母亲太过,不到万不得已时,他不会用那种极端的方式,还是这样慢慢劝着比较好。他相信母亲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她最担心的也不过是田七会成为第二个贵太妃。

    次日,太后把田七传进了慈宁宫,又是背着皇上。

    田七以为太后娘娘又要给她乱点鸳鸯谱,她已经做好了来一场硬战的准备。

    不过等待她的是太后娘娘的沉默,沉默,以及沉默。

    田七:“……”

    她现在跪在慈宁宫里,等了半天太后娘娘的训示,却不闻丝毫声音。田七不知道太后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不过她于下跪一事战斗经验相当丰富,这会儿不动如山,以不变应万变。

    太后其实一直在观察田七。耗了这么多天,她老人家其实也有点想通了。儿子死心塌地非此人不娶了,她干吗一定要当这个恶人,遭自己亲儿子埋怨。她跟田七也没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怨,要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再者,她身边的宫女蕊香说的一句话提醒了她:皇上寄情于季姑娘,总比被什么狐媚子迷惑住要强太多。

    再看看眼前的田七,在她面前跪了半天,一直从容不迫,气度倒还可以。

    太后缓慢地摩挲着手炉,终于开口了:“你一人在府中住得可还好?有什么缺短?是否有人敢找你麻烦?”

    田七想不到太后会跟她拉起家常,她不太适应,不过还是镇定地一一回答了。

    太后让她起了身,给赐了坐,两人又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儿,气氛一时竟有些缓和。田七都快不认识太后了。当然了,她知道,太后把她叫过来,肯定不是为了说这些。

    果然,太后话锋一转,说道:“哀家知道皇上对你用情甚深,就是不知道你是什么想法。”

    田七低了头,答道:“太后娘娘明察秋毫,民女的心意,自是瞒不过您。”

    “既然如此,哀家问你,倘若哀家同意你入主中宫,但前提是你不能给皇上生孩子,你可愿意?”

    田七猛地抬头,惊讶地看着她。

    “回答哀家,愿意还是不愿意?”

    “民女斗胆,请问太后,民女若是不做皇后,能……能留有皇上的血脉吗?”

    太后把脸一沉,说:“做不做皇后岂是你说了算的?你若是想跟皇上厮守,便不能怀龙种。你是否愿意?”

    田七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她知道太后的考虑,无非是为了如意。她觉得太后的忧虑是完全没必要的,如意是嫡长子,谁会吃饱了没事干跟他抢储位?就因为这样一个在她看来几乎是不存在的可能,而剥夺她为阿衡生孩子的机会?真是荒唐。

    可是……田七想到纪衡那天的痛苦。他为了她的事情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她又怎么能一直坐等着他的回护呢?如果只有不能生孩子他们才能在一起,那要不就这样吧,至少他们还是能在一起的。

    再说了,如意那么可爱,她把他当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挺好的。

    想到这里,田七点了点头。

    太后向身边的蕊香挥了挥手,蕊香立刻出门,端了一碗药汁走进来。

    “把这碗药喝下去,哀家就答应你和皇上的婚事,绝不再阻拦。”

    药是新熬的,还冒着热气。药汁浓得发黑,药味浓郁,不用尝,光是闻一闻,就知道它得有多苦。

    田七接过那碗药,竟然莫名其妙地想,要是王猛,一定能闻出这里面都放了什么玩意儿。

    太后见她迟迟未动,说道:“不想喝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不,我不会后悔。”田七摇了摇头。她看着那碗药,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她其实很后悔,后悔没早点为纪衡怀个孩子。现在好了,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她把药碗送到嘴边,刚要张口,却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哎哎哟哟”的惊呼,像是有人跌倒了,紧接着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不知有什么东西被踢到了。

    这也太破坏气氛了。太后大怒,责问道:“何人喧——”

    “哗”字还没脱口,却见花厅门口早已出现一个人,玄冠黄袍,身形挺拔如松,正是她的好儿子。

    纪衡面色焦急,也来不及跟太后打招呼。他显然是跑过来的,到了花厅时脚步几乎不曾放缓,看到田七泪流满面地端着一碗东西要喝,他想也不想地冲过去,一下打翻了她手中的药碗。

    “你怎么什么东西都敢吃!”难得的,他朝她发火了。他得了信就跑过来,生怕田七被太后为难,刚才看到她那样,他杀人的心都有了。

    田七一惊,抬头看到是他,她眼泪掉得更凶了。

    纪衡的心跟着揪疼。他看向太后,目光中透着痛苦与怨恨,质问道:“母后,您想给阿昭吃什么?不如给朕也来一碗?”

    他的眼神让太后感觉有些心虚,又有点恼怒。她哼了一声道:“那是滋阴补血的,对女人身体有大大的好处,你真想尝尝?”

    “……”纪衡错愕,看看田七,又看看地上的药,最后目光回到太后身上,一脸的不信。

    田七也惊讶地看着太后。

    这时,一旁的蕊香帮忙解释道:“皇上,这药确实是补药。您若是不信,可传太医查看,药渣还未倒掉,煎出来的药是分三次服用的,还剩两次的药汁未动。”

    太后没好气道:“不用说了,他们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这老婆子必然是心肠歹毒至极。”

    纪衡听她如此说,顿感惭愧。田七却是早已跪在地上,认罪道:“民女一时糊涂,错会了太后娘娘美意,实在罪该万死。”

    太后把田七玩了,心中有那么一种不可言说的嘚瑟感,她摆了摆手说:“万死倒不用。你死了,谁给哀家做儿媳妇?”

    纪衡喜出望外,连忙把田七扶起来,说:“多谢母后成全。”

    田七也道:“谢太后娘娘成全。”

    “行了,哀家也乏了,你们走吧。剩下的药拿回去继续喝,我这里用不着。那都是费了不少好药材熬出来的,免得糟蹋东西,被佛祖怪罪。”

    怕糟蹋东西是假,怕儿子不相信才是真。太后知道自己儿子的性格,用不着因为这点事使母子生隙。她今儿这样做也是对田七的试探和考验,听其言,观其行,这姑娘待她儿子是真心的,也没那么大野心。

    这就行了,为了儿子,她也懒得再折腾下去了。

    这边纪衡与田七离开慈宁宫后,果然不放心,传来太医查验那余药,得出的结论确实是补药,这才让田七带回去。

    大年三十,宋海赶回了京城。他连家都没来得及回,直接进了皇宫面圣。因为是过年罢朝,纪衡已经不处理政事了,他一年到头也就这几天轻省些。不过宋海还是很快得到了皇上的传见。

    宋海带来了好消息,季先生及其夫人的尸骨确实找到了。尸体戴着枷锁,一男一女,死于刀伤,应该是季先生夫妇无疑。一起找到的还有当年直言司几个高手,看样子那夜陈无庸爪牙活下来的只有方俊了。因为没有皇上的旨意,所以宋海并未移动那些尸骨,只留了两人在原地看守。

    荒郊野外天寒地冻的,守着一堆枯骨过年,想必那两人这个年过得格外刻骨铭心吧。

    纪衡心中留着的最后的那一丝丝侥幸心理也被这事实掐灭了。他因心中藏着事情,暂时便不敢让田七知道父母遗骸找到的事,否则难保田七不会怀疑他。

    看样子还是要引导田七自己去发现。纪衡摇了摇头,吩咐宋海道:“从现在开始,倾直言司全力追杀当年参与暗杀之人,务必一个活口不留。”

    “遵旨。皇上,方俊武功高强,现在身体已经基本恢复,是否让他重回直言司?”宋海也是没办法,他们要追杀的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若是有方俊相助,定能省不少力气。

    纪衡知道宋海的想法,他也希望早一些把所有人都灭了口,于是点头道:“也好。不过此事必须守口如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田七。”

    “是。”

    宁王府这个年过得有些冷清,除了有客登门拜年带来些热闹,其他时候偌大的王府便显得有些寂寥。这么大个宅子,主子只有一位,且是喜欢清静的。

    老管家念叨着,等娶了王妃就热闹了。纪征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牵起嘴角一笑,笑意里有些温柔。

    过年的时候,纪征留在辽东的人回来了几个,告诉了他一个重要的消息。

    “这么说,皇上也发现了?”纪征听了来人讲述,很是奇怪,“他们是怎么找到的?那地方可难找得紧,当初本王也是误打误撞,而且我十分确定,跟踪我的人早已被我甩了。”

    “回王爷,那些人没怎么寻找,直接就奔过去了。”

    “皇上必定知道了什么,可是……”纪征更疑惑了,“他找到季青云的尸骨之后为何不运回来,好在阿七面前邀功,却要留下人看着?这又是何意?”

    “这也正是属下不解之处。”

    “不管怎么说,我们的计划不变。等开了春,田七应该会去辽东,到时候你们务必跟紧,见机行事。”

    “那两个人……”

    “杀。”

    季昭家这个年过得比宁王府还要冷清。她家这一族支几代单传,除了母亲娘家还有几房亲戚,其他的走动便没有了。即便是这几房亲戚,也都在姑苏,季昭是个姑娘家,不好千里迢迢上门拜年,只好打发了一房管家带着礼物去拜访。

    过年时候纪衡罢朝,一年之中他也就轻省这几天。他三天两头往季昭家跑,太后虽觉得一个大男人老往人家未出阁的姑娘家转悠不成样子,可儿子都疯魔成这样了,她老人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说什么。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晚上男男女女都会上街转悠,有大胆的情侣还会手牵着手。纪衡本打算和季昭一起出门约会,可是如意又想跟着。纪衡只好决定带上如意,然而太后死活不让如意跟着。纪衡便对太后说道:“不如您也跟我们一起去好了。”

    “我去合适吗?”她问道。

    “您若是不想去——”

    “既然你非要让我去,我就去吧。”太后不等他说完,又打断他。

    纪衡就这么带着妈和儿子一起出门找季昭去了。太后给如意拿了两个漂亮的花灯,路上遇到好看的,或是如意想要的,又给买了几个。如意左手一只八宝莲花右手一只金猴望月,胯下一只九五至尊,可谓坐得高看得远,好不威武霸气。

    季昭已经得知太后要来,她便提前出门去等他们。眼看着纪衡扛着儿子从人群里走出来,身边的太后则握着一把花灯。一堆花灯挤在一起,活像是巨大的花篮。花灯中最显眼的是一个白白壮壮的肥猪,比旁的花灯都大一号,也更亮一些,很有一种傲视群雄的意思,配上太后那同样傲视群雄的面瘫表情,那效果真是……季昭囧囧有神地迎了上去。

    太后也并不是多讨厌季昭——她最讨厌季昭的一点就是这个姑娘让人没法讨厌,简直太讨厌了。这会儿季昭主动给她请安,接过她手里的花灯帮忙拿着,还笑着嘘寒问暖,太后娘娘也不好意思再面瘫下去了,与她说了几句话。

    如意两腿发麻,纪衡便把他放下来让他自己走路。如意左手牵着季昭,右手牵着皇祖母,直接无视掉父皇,倒腾着小短腿慢吞吞地走着。纪衡就临时担负起护驾的重任。现在也有侍卫隐在人群里,不过眼下这样挨挨碰碰的,离得远的人来不及回护。

    女人和女人的话永远比和男人的话多,尤其当这两个女人之间放了一个孩子,那可有得聊了。于是纪衡溜达了一会儿,突然发现另外三人玩耍得很愉快,完全无视了他。看着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其乐融融,被遗忘的他表示很欣慰。

    当季昭带着如意去买烟花时,太后娘娘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她问道:“你们大婚的日子可选好了?”

    纪衡答道:“还没,阿昭想先去辽东寻找季先生的尸骨。”

    “倒是个孝顺的孩子。可是这样的事情哪里做得准,你们还是该早日把事情办了。”

    纪衡点了点头,说:“总要先试一试。”

    过了正月十五,季昭终于要出发去辽东了。纪衡本来挺想陪她去,但是出于某种逃避心理,他最终没去成,而是派足了人手保护季昭。他提前派了人去辽东,等待把季昭引向季先生的埋骨之处。

    方俊是此行的向导。郑少封也被纪衡给征用了。

    季昭先跟着方俊去了当年他二人坠崖之处,此处地势较低,地下似乎有暖流经过,因此虽然辽东天气尚冷,但这里的雪已经化了许多,露出了一块一块黑褐色的土地。

    他们在崖下搜罗了一圈,只找到两具野兽的骨头,并未找到任何人的尸骨。没有直接的死讯,这至少算是个好消息。

    季昭把所有人手都分派到附近的村子去打听。她自己站在崖下,仰头看着冰冷石壁上的枯藤沉思。

    郑少封突然惊道:“那是什么?!”

    “人。”方俊回答。

    季昭扭过头,看到他们两个已经跑到崖壁对面的斜坡下,地上似乎躺着一个人,这人方才没被发现,应该是刚刚从坡上滚下来的。

    她也走过去,看到此人身上有几处刀伤,血水混着雪水留下来,冲开了伤口上沾的泥土,触目惊心。

    方俊蹲下来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禁不住皱眉。

    那人脸上也沾了好些泥水,因失血过多而脸色苍白。他嘴唇干裂,有气无力地说道:“我遭仇人追杀,命不久矣,几位大侠不用管我,莫要因我而连累你们。”

    三人面面相觑,虽说别人的江湖仇杀他们用不着参与,但是一般人都不会有见死不救的决心。季昭想了想,问道:“你仇家为什么追杀你?”她心想,若是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他们就只能见死不救了。

    “因为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方俊和郑少封不自觉地看向季昭。季昭说道:“先救人吧。”

    那人却固执地说:“别管我,我仇家来头很大。”

    “能有多大?”郑少封表示不屑,帮他擦了一处伤口,示意方俊先给上点金疮药。

    “是……当今皇上。”

    三人同时一愣。方俊看看地上的人,又看看季昭,神情疑惑。他举着装金疮药的小瓶,药粉尚未倒出来。他询问地看了季昭一眼。

    季昭没什么表情,说:“先救人。”

    方俊在附近找了一处细小的活泉水。这里果然是有地下暖流的,那泉水出来时是温的。他用泉水帮那受伤的神秘人清洗了伤口,又上了一遍金疮药。

    郑少封和季昭在远处看着。郑少封对季昭说道:“一会儿你不问问他?”

    “问什么?”

    “问问他到底知道了皇上什么事,”郑少封已经知道了季昭将要嫁给皇上的事情,“万一是皇上招惹了哪家的漂亮姑娘呢。”说着,自己先嘿嘿嘿地贱笑起来,笑完之后见季昭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他顿觉无趣,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我问你,你在边关,若是遇见撞到眼前的敌人,会怎样?”季昭反问道。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打了。”

    “若是对方招架不住,跑了呢?”

    “穷追猛打。”

    “若是诈败呢?”

    “……”

    季昭摇头叹道:“就你这样的还打仗呢。”语气中满含鄙视。

    郑少封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确实钻进套儿里了,他辩解道:“打仗的事我正在学。”

    “知道你正在学。人蠢一点没关系,别自以为是就好。”季昭说得一本正经,活像是他亲爹。

    郑少封不太适应,指着那头的两个人转移话题说:“你的意思是……他是故意的,想引你上当?”

    “未必是,也未必不是,总之遇到这种自己送上门的,人难免会多留个心眼。”

    郑少封摇头说:“聪明人就是麻烦。”

    方俊给那神秘人上完了药,季昭和郑少封也坐在了泉水边。季昭从怀里摸出一包五香花生米,和郑少封二人分吃,方俊觉得这种气氛吃零食不太合适,于是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两人咔嘣咔嘣地嚼着花生米,花生皮被搓得乱飞,又被风吹卷,有不少都落到了某伤员脏兮兮的脸上。方俊算是个厚道人,抖着块破布在伤员脸上扫了几下,都给扫没了。只可惜方大侠武艺高强,手劲也天生的大,在他觉得只是轻轻地“扫”,搁在伤员那里就是狠狠地“抽”了,结果伤员被一块破布噼噼啪啪地抽了好几下,脸上终于有血色了。

    伤员:“……”他就没遇到过这么奇葩的人,而且不是一个是三个。他自认为十分敬业,本来背了好多遍的词,就等着好好发挥呢,结果人家根本一个字不问。

    可是不说出来他没办法交差啊。伤员忍着金疮药发挥作用时全身的灼烧感、脸上落下花生皮时的瘙痒、被抽脸的疼痛……终于开口了:“多谢几位大侠今日仗义相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他日几位若是用得到,我必万死不辞。”

    季昭摆了一下手说:“不用客气,施恩不图报。你的伤已经稳定了,一会儿我们把你送到附近的村落里,养些日子也就好了。”

    伤员有些犹豫道:“多谢恩公,只是我……”

    “有话直说。”

    “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伤员也挺不好意思的,别人不问,他只好主动说了。

    “请讲。”

    “我本是一个刺客。八年前,我接了一笔生意,杀了一个不该杀的人。”

    季昭听到这里,突然浑身罩上一股冷冽的气势。郑少封见她急得想要起身,连忙按住了她说:“先听他说完。”

    伤员继续说道:“后来才得知那人本是个为国为民的好人。现在报应来了,当初买凶杀人的主顾,如今想要灭口,不断派人追杀我。我知道我大概活不长了,但是当初被我杀的那个人何其无辜。”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气息已经紊乱,说到最后轻咳起来,方俊给他喂了些水。

    “你杀的人是谁?”季昭问道。

    郑少封见她急得浑身发抖,双目染赤,急忙踢了一下伤员,催道:“快说!”

    “我不能说,说了就是连累你们。当年他和他夫人的尸首就被我们藏在附近,我重回辽东也是为了将他们安葬,好歹赎些罪过,怎料仇家竟然追杀到这里。我现在身受重伤,往后是死是活都不知,大概不能安葬那位无辜的好人了。几位恩公侠肝义胆,不知可否帮我这个忙,好歹让他们能够归土,也好早些投胎,不用做孤魂野鬼。”

    季昭突然挣开郑少封,一把揪住那伤员的衣服,把他提得上半身离了地,怒道:“说,你杀的到底是谁?!”

    “冷静,冷静。”郑少封把季昭的手指掰开,又把她按了回去。

    “我真的不能说,”他有气无力地答道,“说了,你们就会被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追杀,纵然逃到天涯海角也是徒劳。”

    连郑少封都猜出几分意思来了,他问道:“那你当初把尸体藏在哪里了?”

    “此处往北十里,有一个叫田家屯的地方。田家屯东北方有一座山,入山之后沿着山谷走,走到一个人字形的岔口处向里拐,再走几十步,会看到两座山峰之间的一条河道,顺着河道向上攀爬,爬到最高处时能看到一个山洞。尸体就藏在那山洞里。”

    竟然这样复杂。若非知道内情,寻常人定然是找不到了。

    对于他这一番话,季昭本能地不愿相信。首先这个人的出现就十分可疑,怎么就那么巧撞到他们面前了呢?其次如果他说的确实是当年之事,那就意味着当年杀她父母的幕后真凶是纪衡。

    她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的。

    可万一是真的呢?如果是真的,那么她父母的骸骨就能找到了。

    她也曾经想过幕后真凶到底是谁,基于陈无庸的目的,最有杀人动机的竟然是纪衡。

    不,不可能。纪衡的为人她了解,他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季昭眸光一沉,盯着地上的伤员问道:“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他却紧闭双眼,不发一言。

    方俊低头扒拉着看了一番,说道:“晕过去了。”

    “现在怎么办?”郑少封问道。他心里毛毛的,皇上杀了季先生?这个……

    “先去他说的那个地方看看吧。”季昭答道。她就算再不相信,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多少算是一点儿希望,总要去看一看方罢。

    “那他呢?”郑少封又指了指地上晕过去的某人,扔在这里好像不太好?

    “在附近找个村子,把他放在村民那里照顾。”

    “他要是跑了呢?”

    季昭一听,有些犯难。如果这人是个骗子,骗完他们估计就跑了,再找回来也难;若他真的是当年的凶手,更不能轻易放了他。

    “我有办法。”方俊说着,在那人的两条小腿上各捏了一下。只听咔嚓咔嚓两声骨头断裂声,季昭和郑少封跟着一抖,心说这人也太狠了。

    伤员被捏断了腿,疼醒了。

    现在,几人面临着新的问题:怎么把断了腿的伤员运回去?

    背肯定是不行了……

    季昭和郑少封责怪地看着方俊。方俊犯了这种顾头不顾尾的错误,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就在他们看不到的山崖之上,一拨人趴在崖边,远远地观察着这一切。当看到伤员晕过去时,为首之人对身边一人道:“该说的他都已经说完了。”

    对方答道:“是,等他们离开去了山谷,我们便把他救回来?”

    “不,我们现在去杀了他。”

    “但王爷说……”

    “王爷说做戏要做得够逼真。”

    那人听到此话,目光染上一丝惊恐,然而已经上了贼船,他现在也没有退路,只好硬着头皮上。

    这头三个人终于商量出结果来了。方俊找来了一块石板,让伤员两腿放平坐在上面,他和郑少封一起抬着石板走。季昭则举着个大树杈抵着伤员的后背,以防他坐不住向后仰倒。

    伤员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了一大块冰上,腿疼难忍,后背还被树杈戳着,总之苦不堪言。

    几人顺着山崖对面的斜坡向上爬,刚走出崖底,迎面来了一群持刀拿棒的蒙面人。这帮人举着武器扑将上来,郑少封和方俊的第一反应都是保护季昭,于是把手中石板一丢,共同护着季昭后退了几步。

    那群人却不理会他们,为首一人举着亮如雪片的大刀在伤员颈上砍了一下,鲜血如注,喷出去老远。伤员的脑袋软软地歪下来。

    季昭看得头皮发炸,一阵反胃。郑少封也感觉很不好。只有方俊镇定如常,全身戒备,时刻准备迎战。

    “私人恩怨,与尔等无干,得罪之处见谅!”使刀的人丢下这话,带着其他人扬长而去。

    季昭拍着胸口,过了好一会儿才镇定心神。石板上的人早已没了气息,颈上伤口处的血流下来许多,在浅灰色的石板上染了一摊鲜红。他眼睛圆睁,死不瞑目。

    “他不会真的是……在被追杀吧?”郑少封说得犹疑不定。他总觉得,一个人就算当骗子,也不至于把性命搭进去。

    方俊像是想到了什么,一阵沉默。

第36章 太后出手

    季昭来不及等其他人回来,便和郑少封、方俊一起出发去了那人所说的地方。走之前她用那死人的血在大石板上留了消息,告诉侍卫们下一次集合的时间地点,并让他们帮忙把那人葬了。

    她并没有说她的去向。

    三个人走了十几里路才进了山,幸好目的地并未在山的深处,否则如今雪尚未开化,出入定然有诸多不便。

    季昭站在河道下边仰头看,她的心突然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她的直觉告诉她,她的父母就在那里,那个山洞里。

    本是千辛万苦找寻的东西,可是此刻,她竟然害怕起来。

    如果她真的能找到他们,那就意味着方才那人所言不假。

    那么阿衡……

    季昭摇了摇头,她不信阿衡会做出这种事。

    郑少封撸了一下袖子,因山口处风太大,他又放了下来。他扭头对季昭说道:“我和方俊上去看看,你留在这里不要动。”

    “不,”季昭摇头说,“我和你们一起。”

    郑少封有些担心她。他现在对方才那不可思议的说辞已经有八分信了。不过他也知道季昭的固执,劝是没用的。

    于是三人一同顺着河道往上走。前几天此处下了一场小雪,往大地上薄薄地盖了一层,像是美女脸上敷了粉,遮盖了原有的瑕疵。但季昭还是看到角角落落一些未被遮掩住的痕迹,昭示着这里近期有人来过。

    大概是猎户之类吧,她故意这样想着。

    有雪的山路甚滑,几人磕磕绊绊地爬上高处,终于看到了那个山洞。山洞外堆着一些树枝,遮遮掩掩的,但树枝旁边仍然留出了足够的供人经过的空间。

    方俊把树枝全扒开,他又捡了根粗一些的树枝做了火把,然后举着火把走在最前面,季昭跟上,郑少封断后。

    山洞一开始有些狭窄,但越向里越开阔。整个山洞不算深,季昭走了十几步远,便看到洞中的森森白骨。

    幽暗的山洞,散乱狰狞的人骨,加上外面山风吹过时在洞口形成的鬼哭一般的怪声……郑少封自认为胆子不小,现在却也脊背发凉。

    季昭两眼发直地走过去,在一具戴着枷锁的遗骨前跪下来。这山洞里潮气大,那腿骨上的铁链已经锈得几乎烂掉。遗骨身上穿的衣服破破烂烂的但依稀可辨,落满灰尘的上衣正是当年她也曾穿过的囚衣。

    这具遗骨的旁边,躺着另外一具,同样戴着枷锁,只是身形略小,骨骼相对细一些,一看就知道是女子。季昭的目光像是粘了厚重的胶,痴痴迷迷地转向那女子的尸骨。

    方俊在周围转了一圈,最终神色黯然道:“这几个应是当年我在直言司的弟兄。”顿了顿,他又说道:“这样看来……”这两具就是季先生与夫人无疑了。

    他没继续说下去,季昭也已经知道他的意思。

    她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两具尸骨,一言不发。

    郑少封心里毛毛的,说:“要不……嗯,我们先回去叫人?这么多具遗骨,我们三人又没有工具,也运不了。”他一边走近了一些,一边脑补着自己背着一堆骨头下山的情形,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突然,他的脚下“叮当”一声利响,响音撞在洞壁上,反弹放大,在空旷的山洞之内显得格外突兀。

    季昭和方俊的注意力都被这一声异响拉了过来。

    郑少封奇怪地低头寻找,就着火光,他看到地上有一枚铜质的腰牌,他弯腰把它拾起来,捏着黑色的丝绳摇晃着,说:“这东西挺眼熟啊。”

    方俊接过来看了看,答道:“这是直言司的腰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还用问?”郑少封说着,指了指地上躺着的那几位,“你的弟兄们,不都是直言司的人?”

    “不对,这腰牌看起来很新,上面的尘土也少,更没有铜绿之类的东西,应该是出现在这里没几天。”

    “咦,那意思是说几天前直言司的人来过这里?”郑少封说到这里就觉得不好了,直言司受皇上直接控制,他们来过这里,岂不是说明皇上早知道此事?他挠了一下后脑勺,问方俊道:“你不也是直言司的吗,这些事情你不知道?”

    方俊摇头答道:“直言司现在由宋海说了算,许多事情的底细我并不知晓。”

    这时,季昭打断他们,对郑少封说道:“我与方俊留在此处,麻烦你下山叫些人过来,把这些尸骨运出去。”

    郑少封出去之后,季昭与方俊守着一根火把和一堆白骨,沉默了许久。他们把她父母身上的枷锁都卸下来,把骨头清理干净,摆放好,等着一会儿来人拿着尸袋运出去。季昭一边做这些,一边喃喃自语,方俊听不懂她的家乡话,只知道她满面悲伤。

    做完这些,季昭抱着腿坐在地上发愣。

    方俊突然问道:“你现在信了吗?”

    “信什么?”

    “皇上才是幕后真凶?”

    “闭嘴!”季昭的声调陡然变高,说完之后,她发现自己有些失控,于是垂头说道,“抱歉,我……”

    方俊摇了摇头,利剑一样的双眉拧得更深。

    “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像是精心策划的吗?”季昭解释道,“故意出现在我们面前,又故意说了那些事情,刚好这里还有个直言司的腰牌。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偏偏被我们碰见?”

    “可这些怎么解释?”方俊指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骨头说,“你爹,你娘,我兄弟们,这些不是假的。就算腰牌可以偷,但这种现场是伪造不出来的。那个人如果真的撒谎,他又怎么会知道这里?”

    季昭无言以对。的确,这也是最令她困惑的地方。她想了一下,争辩道:“就算他知道底细,但也可以故意对我们撒谎。黑的说成白的,也不是不可能。”

    “他图什么?他就算是做戏,为什么还要找一群杀手帮着做戏,等他撒完谎就把他砍死?他把命搭进去,就为了骗一骗你?”

    这又是一个解释不通的地方。季昭也想不明白,只得答道:“我怎么知道。”

    “其实你早就信了,”方俊坐下来,火光映着他古铜色的脸和漆黑的眸子,他的眼睛已经不复那万年不变的平和,染上了一丝悲伤,他说道,“你刚才没告诉他们咱们去哪里,你怕他们跟皇上透露。你心里已经怀疑皇上了。”

    “胡说,你也是直言司的人,我怎么没瞒着你?”

    方俊一愣,说:“我……我不会背叛你。”

    季昭不知道话题怎么拐到这里来,她盯着方俊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突然说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

    “告诉我。”

    “不、不能说。”

    “你不是说不会背叛我吗?”

    方俊低头想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她,说道:“前一段时间,我在直言司参与了一系列追杀。宋海有一个名单,名单上的所有人一律灭口,一个不留。”

    季昭听到这里,已经隐隐猜到了他的意思。

    “我没看到过那个名单,宋海对我有顾忌,他不会让我知道那些。一般是他让我杀谁,我便去杀谁。不过我之前杀过的几个人,有两个似曾相识,就是……曾经与他们交过手,我不是很确定,”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季昭一眼,“就是在八年前,那个破庙里。之后我开始怀疑皇上在追杀的正是那些人,今天遇到此事,看来我猜得没错。”

    季昭还是不愿相信。她现在说不出辩驳的话,只顾摇头。

    方俊很理解她,未婚夫突然变成杀父仇人,哪一个女孩子都难以接受这种事。可是方俊又不忍心看着她被蒙在鼓里,嫁给自己的杀父仇人。

    两人再也无话。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山风的怒吼声更大,一些山风灌进来,火焰被吹得摇摇晃晃的,像是跳动的舌头。季昭的脑子乱糟糟的,她像是要被迫接受某种真相,但她的感情在负隅顽抗,坚决拒绝。她低头看着她父母的遗骸,他们并肩躺在一起,脑袋面向她,黑黢黢的眼洞深不见底,像是要把她吸进去,与他们一起长眠。

    她竟然觉得那样也挺不错。

    郑少封来得很快。虽然夜里的雪路不好走,但他不好意思让俩大活人守着一堆骨头过夜,何况其中还有个娇滴滴的姑娘。侍卫们带够了尸袋,连夜把尸骨运下山去。

    季昭当晚睡得迷迷糊糊的,做了一夜的梦,次日起床便带人在附近寻找合适的棺木。找了两三天,其他死者的棺材都找好了。她父母的棺椁倒不用找,纪衡已经提前让人带着来辽东了,是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椁。季昭之前还为他的体贴而感动,现在真不敢去想这感动里有多少让人不寒而栗的成分。

    不过……她心想,倘若他真的知道底细,并且确定她能找到父母的尸骨,那么他必然会派人来假扮向导,把她引向那个地方。

    但是她没有遇到这样一个人。

    那意思是不是说他并不知晓,他被冤枉了?

    季昭又找到了为纪衡辩护的理由。她决定不把这理由跟方俊分享,以防他又找到办法反驳她。

    装殓完毕之后,他们护送着这批棺椁回到京城。方俊试着联系他这帮短命弟兄的亲人,也好早日让他们入土为安。季昭回到京城则纯粹是路过,她想早一些扶柩归葬。

    但有些事情她还是希望听纪衡亲口解释一下,这样她才能够安心。

    一行人快马加鞭地赶路,比原定的行程早一日抵达。季昭不等别人向皇上禀报,自己先进了宫。

    她有出入紫禁城的牌子,且她的身份许多人都知晓一些,因此这一路畅行无阻地来到乾清宫,也没有人阻拦。

    盛安怀看到季昭,很是惊喜。季昭问道:“皇上可否在书房?”

    “在,不过皇上在听宋海回报事情,季姑娘不如再等一下?”盛安怀现在对季昭说话越来越客气了。

    季昭莫名其妙地就从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她独自走向书房。

    盛安怀知道她是未来的皇后,这会儿她风尘仆仆地归来,一回来就要迫不及待地要见皇上,然后还要故意打断皇上的正事好和他撒个娇……这一切看起来都挺正常,于是盛安怀没有阻拦他们小两口搞这种情调。他知道季昭是个可靠的人,不会随便乱来。

    季昭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房门口,贴着门缝听里面的声音。

    “皇上,微臣派去辽东帮助季姑娘寻找遗骨的人都没有回来,另两个看守尸骨的人也不知所终……他们可能已经遭遇不测。”这是宋海的声音。

    季昭听到这里,脑子已经嗡的一声,像是被一个闷锤砸下来。她辛辛苦苦找的理由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击破了。

    “还有谁会从中作梗?”纪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微臣不知……皇上,季姑娘会不会已经知道了此事?”

    “不可能,”纪衡斩钉截铁道,“其他知道此事的不是已经都死了?”

    “是,微臣可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漏网之鱼。可是方俊……”

    “方俊会说出去?”

    “不、应该不会。”

    “盯紧了他,别让他再靠近阿昭。倘若他有一丝怀疑的苗头,格杀勿论。”

    “遵旨。”

    “务必查清楚到底是谁在插手此事……很可能是宁王。”

    “微臣领命。”

    季昭没敢再听下去,她又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出去的时候脸色惨白,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盛安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觉得她大概是被皇上骂了。不过皇上没问,他也就没说此事。

    当一个治下威严的皇帝就这一点不好,他不问,就没人敢嘴碎。于是乾清宫不少人都看到季昭来了,偏偏纪衡一点儿不知。他得知季昭已经回来,还是那拨侍卫头领找他复命之时。

    其实纪衡心中已经感觉不妙了,因为他派出去的人没有回来复命,但季昭依然找对了地方。若是那人做完事才被杀的还好说,可若是季昭被旁的人道出真相……而且中途出现的那个死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他派出去的人吗?

    此事发展得超出他的预料,透着许多诡异之处,他现在十分后悔没跟过去,只是听人转述,并不能透彻地知道真相。

    纪衡放心不下,出宫去找季昭,然而季昭已经带着棺椁出城了。

    没来看他,没和他说一句话,她就这样走了。纪衡心中突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压着他的心脏沉了又沉。

    纪衡遣盛安怀去告知内阁与太后,说他有要事要办。他自己未带一人,便追出了京城。

    季昭一行人运着棺椁,不能走太快,纪衡很快便追上了她。

    两人分别才不过两旬,再见时倒像是经年未见,彼此的态度竟然有些陌生。

    纪衡心想,她必定是知道了什么。他此刻想解释,却更加开不了口。

    季昭无数次想张口质问他,可是她怕,她怕一旦开口便无法挽回。她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可一旦知道了,她该怎么办?

    两人就这样自欺欺人地彼此小心维持那脆弱的平静,他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到后来几乎一整天相对无言。但是他的视线又总是缠绕着她,无法远离。他放弃骑马,与她同乘一辆马车,她困倦的时候,他抱着她睡觉,她也未曾拒绝过。有一次她在马车上做梦,梦到了他对着她一遍遍地说对不起,狂风卷起猩红的落梅,染红了他的眼泪。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眼睛酸涩,眼前他的衣襟湿了一片。

    其实她已经没必要开口了。把所有的事情连在一起,足以拼凑一个完整的事实。他不断地跟她说对不起,他派人追杀那些刺客,那个漏网之鱼的临终遗言,她准确地找到山洞里的森森白骨……这些事情表明,或者他是真凶,或者他在维护什么人。

    有什么人值得他下这样的力气维护?又有什么人会为了维护他而暗杀她爹?

    大概只有那位太后娘娘了。

    可是太后并非掌权之人,当年在深宫之中颇受贵妃掣肘,更有陈无庸暗中监视,太后想派人搞暗杀,何其艰难?就算她成功了,他这当儿子的也很难一点不知内情。

    最有动机、最有条件、最有可能的凶手其实只有那一个。

    季昭问不出口。她在用一层薄纱把真相包裹起来。只要她不开口,它们就永远不会见天日。

    她心想,就算知道了真相又怎样,他的身份太过特殊,她根本下不了手去报仇。

    然而不管他是真凶还是帮凶,她都不能和他在一起了。她既然选择了逃避,就无法天天面对这样一个人。

    她爱他,可是她和他隔着血海深仇。尽管这仇恨被她刻意地模糊之后,变得不那么椎心刺骨,但……这终究是她此生永远无法迈过去的沟壑。

    季昭在姑苏停留了半个月。安葬过父母之后,她无事可做,亦不知该去向哪里。

    她把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在一个黎明,悄然地离开了。她没有与他辞别,所谓心照不宣,也就是难以启齿。

    然而纪衡却偏偏等在了她离去的路上,守株待兔一般。

    她低着头沉默良久,终于说道:“我们就此别过吧。”

    她果然什么都知道了。纪衡早就猜到了这一点,也早就料到她的选择。可是如今听她亲口说这样的话,他的心脏还是疼得拧成一团。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拉着她一路狂奔,跑到了季先生夫妇的墓前。

    纪衡跪在墓碑前,对季昭说道:“时至今日,一切孽债都是因我而起,你若想寻仇,只管来。”说着,抽出随身匕首,递给季昭。

    季昭却是不接,她苦笑道:“你何必如此。”

    “阿昭,你懂我的意思,”他固执地举着匕首,抬头看她,“我想和你好好的。”

    “你的意思是,让我放下杀父之仇,跟你回去?”

    “阿昭,我的意思是……我想用一生来补偿你,可以吗?”他看着她,语气含着淡淡的哀求。

    “不用一生,只此一刻便好。纪衡,你别以为我不敢动手。”季昭说着,果然接过匕首,往他锁骨下方一刺。她虽力道不大,然而这匕首本是上好兵刃,这样一刀下去,也刺进去寸许。

    纪衡闷哼一声,只觉伤口处一阵疼痛,心脏虽未被刺上,却比伤处更疼。他捂着伤口,顾不上渗出指缝的鲜血,抬头冲她笑了一下,说:“若不解恨,还可多来几下。”

    “不用了。”季昭沉着脸,看着他指上漫开的刺目鲜红,她真不知道他和她谁更狠一些。

    “如此,你可愿跟我回去?”

    季昭弯腰从他身上翻出一瓶金疮药来,她有些放心地说:“你死不了。”说着,把金疮药又还给他。“纪衡,从现在开始我与你恩断义绝,往后桥归桥路归路,老死不相往来。”季昭说完,转身便走。

    纪衡没想到她真的绝情至此,他想也不想一把抱住她的腿,哀求道:“阿昭,别走,求你别走……”行动之间牵动了伤口,血液又流出不少,他却顾不上了。

    季昭想把他挣开,然而他虽受伤,力道却大,抱着她的腿死命不放手。她又不忍心下死力气踢他,两人便这样僵持着。

    听着纪衡一遍遍地苦苦哀求,季昭眼睛酸涩,终于落下泪来:“纪衡,你不要逼人太甚。”

    “阿昭,别走。”他的血流失得多了,嘴唇渐渐发白,像是落了一层霜。他跪在地上,固执地抱着她的腿,脸紧紧贴在她的腿上。哪怕对一个普通人来说,这姿势都有些卑微,何况他一个帝王。

    季昭深吸了一口气,咬牙说道:“你杀了我的父母,却想让我嫁给你,这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纪衡像是被一道惊雷当头劈了一下,他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她说:“我?杀季先生?这是从何说起?我怎么可能杀季先生?!”

    “不是你杀的,是你派人杀的。”

    “不是,不是我!阿昭,季先生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怎么可能害他?”

    季昭蹲下来,直视他说:“那好,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派人暗杀当年的凶手?为什么你明明早已找到我父母的尸骨,却一直对我遮遮掩掩从未提起?为什么又要煞费苦心地想找人假装向导带我去找那个山洞?”

    纪衡飞快地想了一下就明白大概了。一定是有人跟季昭说了他的坏话,而且编谎话的人说得半真半假,她证实之后不得不信。纪衡深谙骗人之道,这种虚虚实实的假话让人最难提防。他眸光一闪,说道:“我确实不是幕后真凶,这个我一会儿向你解释,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那个山洞的。”

    “你不是真凶,还能有谁?你娘?”

    “是——”他刚说了一个字,突然被一个声音打断。

    “真是一场好戏。”纪征从附近几株树的后面走出来,笑道。

    千方百计地想要阿昭误会他……纪衡看着纪征,这事也就纪征干得出来了。

    季昭看到纪征,有些奇怪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担心你。”纪征看着季昭,目光温柔。

    季昭知道他的心意之后,便不太适应他的温柔了。她侧脸躲开他的目光,视线恰好落在纪衡的伤口上,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这伤口不算致命,现在血已经流得少了,可是这样看着,难免让人心疼。

    “阿征,别白费力气了,”纪衡说道,“你一定不知道阿昭真正的杀父仇人是谁。”

    “就是你,我的皇兄。”

    “不,是父皇。”

    季昭惊讶地看着他。

    “很难以置信对不对?”纪衡苦笑道,“一开始我也不敢相信。”

    纪征冷笑道:“你为了逃避责任,竟将此事栽赃到父皇身上,简直无耻至极。”

    “你为了得到阿昭而故意污蔑陷害我,真正无耻的是你吧?”

    季昭看看纪衡又看看纪征,她相信纪征是插手此事了,要不然纪衡派去的人也不会凭空消失。但问题是纪征到底知道多少事?撞到她面前的刺客是不是他派去的?倘若是,那么所有证词都可以是伪造的。如果凶手真的是先皇,那纪衡瞒着她做那么多事,也是可以解释的了。可先皇真的会做出这种事吗?那似乎比太后买凶杀人还不真实……

    她心中疑窦丛生,一时左摇右摆,不知该相信哪一个。

    “当年参与暗杀的人已经全部死了,现在知道此事的只有我和宋海。我也没有充分的物证。你若不信,我亦无法。”纪衡对纪征说了这话,又转过头看着季昭说,“但是我觉得你会相信我。”

    季昭其实一开始就是相信他的,只不过后来被许多事实逼向了一个谎言。她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下,突然问纪征道:“你应该是早就到了,却迟迟不出现,偏偏在我和他讨论真凶的时候才出来。为什么?”

    纪征拉下脸来问:“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事实。”

    “阿昭,他其实一直在调查你,他早就知道了你的来历,可能比我更早,所以他有条件在辽东布置一切。”纪衡插口道,又转而看向纪征,“纪征,你是我的亲弟弟,我一直以为当年之事你也是被人利用的,因此从未苛责过你。如今看来是我对你容忍太过,你与你的生母一样虚伪狡诈、冷酷无情、不择手段。”

    “你住口!”纪征恼怒不已,突然拔剑指向他。

    季昭挡在纪衡身前道:“纪征!你想杀自己的亲哥哥吗?!”

    纪衡冷道:“他连觊觎长嫂的龌龊事都做得出来,弑兄篡位想必也不在话下。”

    纪征握着剑的手紧了紧。

    季昭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说道:“他若是死了,我会殉情。”

    “阿昭,得你此言,我便是死也值了,”纪衡笑了笑说,“不过你放心,他杀不了我。”纪衡挨的那一刀并不致命,伤口说深不深说浅不浅,他其实还有不少力气,只不过方才要博得季昭的同情,才装得那样虚弱。

    季昭并不知这些,她扭头让他“闭嘴”,这个时候不适合激怒纪征。纪衡看着她以那样柔弱的身躯无畏地护在他身前,他的鼻子突然有些发酸。

    “在你们眼中,我到底有多穷凶极恶。”纪征面无表情,收回了手中剑。

    季昭提起来的一颗心也放下来。

    “季昭,我只问你一句话,倘若你最先遇到的是我,与你日日相对的也是我,你会喜欢我吗?”

    “我也只问你一句,那个刺客到底是不是你派去的?”

    “你自己不是已经有了答案,何必再问我?现在回答我,如果最先遇到的是我,你会不会喜欢我?”

    “不会。如果一个人会以喜欢我的名义做伤害我的事,那么我永远不会喜欢他。”

    纪衡在她身后暗自庆幸,幸好他没有因为喜欢而逼迫过阿昭。

    纪征听到此话,神色一黯,低头道:“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是我自己瞎了眼。”

    她的本意是自己眼神不好没认清事实真相,可是听在纪征耳朵里,便是遇人不淑的诛心之言。

    他沮丧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季昭不再理会纪征。她把纪衡扶起来,扶着他离开了。

    “所有事情就是这样,对不起,阿昭,我欺骗了你。”纪衡刚被包扎好,就迫不及待地跟季昭解释这一切,“对不起,我,我怕你离开我……”

    季昭帮他躺好,给他盖了条薄被,说:“你先休息一下吧。”

    他抓着她的手不放,小心翼翼地说:“告诉我你的答案,你会跟我回去,对不对?”

    “先养好伤。”

    “告诉我。”

    “我爱你。”季昭说道。

    纪衡像是突然被一支燃烧的箭击中胸口,热烫中带着酸酸的疼痛。

    “可是我们不能在一起。我没办法嫁给杀父仇人的儿子。”她忍着酸涩的眼睛,低头去掰他的手。

    纪衡本来似是一张绷满劲的弓,听到这话,弓弦像是断了一般,他全身松下来,手上力道也流失了。她就这样轻易地掰开了他的手。

    他其实早就知道她会这样回答。

    季昭再也无话,出去帮他煎药了。

    纪衡躺在床上,两眼无神。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虽然权倾天下,却无法左右她的想法。她是个软中带硬的人,一旦认定了某些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何况在这件事上,他本来就理亏气弱。

    过了几天,纪衡的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季昭也该告辞了。

    她走的时候纪衡去送她。春天已经来了,城外草色青青,柳树绿云如烟。纪衡站在垂柳下,踩着一地的青草与野花同她话别,两人像是普通的友人一般。

    季昭转身离开时,纪衡突然眯眼,抬起右手,在自己的左胸上拍了一下。季昭走出去几步,忽听到身后似乎有微弱的声音在唤她,她转过身,恰好看到纪衡软倒在地上。

    她连忙跑过去,他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嘴角挂着血迹。她不可能就这样丢开他,只好带着他又回到寓所。

    回到寓所时,纪衡又咳了两口血。季昭请了原先那个大夫来看,大夫说他这是心病,给开了些药。季昭无法,又照顾了他一些时日。纪衡时不时地在自己心口上补一下,他这心病时好时坏,两人就这样拖了将近半月。

    纪衡天天吐血玩,为了演得逼真,他也不敢吃太多饭,短短十天不到,他就把自己弄得瘦了一大圈,脸成菜色,跟个久病不治的绝症患者似的。一双眼睛倒是依然清亮有神,可是这么亮的眼睛放在一张菜脸上,很难让人不去联想“回光返照”之类不太美好的词汇。

    季昭慌了神,又给他请了个名气更大的大夫,那大夫诊治的结果依然是“心病”,开的药跟原来的也差不多。

    她简直心疼死了,日日夜夜殷勤照顾,纪衡被她这样体贴对待,更不舍得好了。一想到他一旦好了,她就要走,纪衡便寝食难安,可劲地糟践自己。他也不开口求她留下了,偶尔还摆出任她去留的态度,可是季昭怎么可能放心离开。

    此地的大夫终归不如太医院那些名医。季昭想把纪衡送回京城,纪衡刚一听到这打算,便急道:“你要把我送走?”

    季昭连忙安慰他:“不是,我……我把你送回去诊治,”见他失落地低头,她又说道,“我陪你回去。”

    两人就这样回到京城,一路奔波劳累,别说纪衡了,连季昭都有点憔悴。纪衡其实也不敢玩太过——他要是把身体彻底弄垮了,阿昭的性福生活谁来保证?

    回到京城时,纪衡开始耍无赖,假装睡着,死死抓着季昭的手不放,季昭只好跟着把他送进皇宫。太后得知儿子生病了,脚不沾地地带着如意来看纪衡。

    纪衡此时已经瘦下去两三圈,连下巴都变尖了。太后第一眼愣是没认出这是她亲儿子。

    如意踩在床边,跟个小霸王似的两手叉腰,低头看着龙床上躺着的人,然后扭头问一旁的季昭:“田七,这是谁呀?”

    正在装睡的纪衡被这句话给气得“悠悠转醒”了。

    太后早就开始抹眼泪了,只是方才怕吵醒儿子,不敢放声大哭,现在看到儿子醒了,终于不用憋着了。

    如意看到太后哭,他不明所以,也吓得大哭,一边哭还一边学着太后说:“我的儿……”

    季昭捂住了他的嘴。

    纪衡气得心口疼,一扭脸,“哇”地一下又吐了口血,鲜血顺着嘴角流到明黄色的枕头上,触目惊心。

    太后急死了,连忙一迭声地叫人传太医。

    季昭看到他这样,也心疼得直掉眼泪。

    纪衡把太医挥退了,他让季昭带着如意先出去,室内只余他与太后。

    太后已经自行脑补出一大段“皇上遇到行刺身受重伤九死一生逃回京城”的大戏,现在看到儿子这样虚弱,她也不忍心追着问,只是不停地哭啊哭。

    纪衡主动对她说道:“母后,父皇才是杀害季先生一家的真正元凶。”

    太后一愣,脱口而出道:“那老王八——”蛋又是什么意思……好在及时停住。她擦了擦眼角问:“可做得真?”

    “千真万确。”

    “这和你受伤有什么关系?”

    “母后,阿昭知道了这件事,她要离开我。”

    太后皱眉,觉得季昭挺不识抬举:“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纪衡未答话,只无奈地摇了摇头。太后也觉得自己这话似乎无耻了点,先皇是什么德行她最清楚不过了,季青云纯粹是无辜,枉送了性命,现在还要逼娶人家闺女,似乎确实不厚道。

    “既然这样,那就多给她些钱,让她离开就是。”太后说道。

    “可是我离不开她。”

    太后看着儿子的病容,她老人家突然开窍了,问道:“你这病不会是因她而起吧?”

    纪衡点了点头。他自然不会告诉她,这其实是他自己作的。

    这回轮到太后心口疼了。她也不知自己是担心儿子病情多一些还是气他不争气多一些。为了一个姑娘,他就闹成这样。关键是那姑娘只不过威胁了一下,还没有真正离开呢,他就要死要活的,要是季昭真的走了……

    太后不敢想后果。

    “我去劝劝她。”她留下这句话就出去了。

    纪衡也不指望太后能劝动季昭。他方才说那些话,就是想暗示太后不要为难季昭。

    季昭在外间陪如意玩时,太后突然把她带到慈宁宫,如意被奶娘抱走了。

    慈宁宫的花厅里,太后挥退了所有人。季昭觉得她大概是有事要吩咐,于是做出洗耳恭听的准备。太后娘娘看看花厅中的菩萨,又看看太上老君,她突然有点心虚,便把季昭带到了另外一个更小的隔间内。

    “你的事情哀家都知道了,”太后说道,“你能因为家仇而放弃皇后之位,也算是有骨气。”

    季昭低头答道:“太后娘娘过奖,这只是人之常情。”

    “你真舍得离开皇上吗?”

    季昭叹了口气,说:“舍不得又怎样。”

    “看来你心意已决了?”

    季昭点了点头。

    “哪怕你离开之后,皇上会死?”

    “他不会死,我会等着他的病治好再走。”

    “你若执意要走,他的病怕是很难好起来。”

    “我……”

    太后不等她说完,打断她道:“我问你,你之所以不愿嫁给皇上,只是因为他爹是你的杀父仇人?”

    季昭点点头说:“是。”

    “那么,如果有人帮你杀了你的杀父仇人,那个人就是你的恩人了?”

    “这是自然,可是……”

    “倘若你的恩人想让你嫁给他的儿子,你是否愿意以身相许来报恩?”

    “我……”

    “你能因为仇恨而不嫁,自然也该因为恩情而嫁,这才公允。”

    “我……我愿意。”

    太后突然笑了,她徐徐说道:“淳道二十五年,先皇还不到四十岁,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却突然身染重病,不治而亡。”她说到最后,语气里隐隐透着一丝快意。

    这是事实,可太后为何突然提及此事?季昭有些疑惑,旋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惊讶地看着太后。

    “你很聪明,”太后笑道,“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当时许多人都怀疑先皇死得蹊跷,但他们找不到任何证据。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厉害的事。”

    季昭突然听说这样的秘密,只觉脊背凉飕飕的,惊问:“为……为什么?”

    “为什么?”太后冷冷一笑道,“还能为什么,他若不那样胡作非为,把我们母子逼上绝路,我也用不着下这样的狠手。别说一次了,他就是死千次万次,也是活该。”

    一个女人,要绝望到怎样的程度,才会狠下心杀死自己的丈夫?季昭虽然震惊,却又十分理解太后的处境,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太后残忍,反而觉得她果敢而刚强。这个女人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孩子。

    “这件事我本打算带进棺材里,可皇上因为你想离开就缠绵病榻,我这当娘的又怎么忍心……所以,我是你的恩人,我现在想让你嫁给我的儿子,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我……”季昭太过震惊,一时有些结巴。

    “你若不答应,不如现在就去乾清宫把我那傻儿子一刀捅死,也好过他时时刻刻受煎熬。”

    “我答应。”

    太后便放了心,说道:“说实话,倘若你父亲在天上看着你,他必然也是希望你答应的。”

    季昭红了眼圈。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难得的是心性也好。其实你身上最难得的一点是运气好,就因为运气好,你才遇到了我儿子。女人便是修十辈子好,也未必能修来这样一个真心待你的男人。你若不好好珍惜,不但辜负了他,辜负了你死去的亲人,也辜负了你十辈子修来的福缘。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季昭哭着点了点头。

    离开慈宁宫之后,季昭又去了乾清宫。纪衡本来坐在床上大口地吃着补品,听到季昭的脚步,他把补品往地上一扔,重新躺回到床上。

    季昭走进来时,看到地上一只打碎的碗,还有汤汤水水的,好不凄惨。她想要收拾,纪衡却阻止了她,说:“不许你做这些。”说着,冲外面铆足了劲喊了一嗓子,叫进来两个宫女收拾了。

    “怎么跟前也没有人。”季昭皱眉问道。这自然不是旁人惫懒,而是他屏退了所有人。

    纪衡不想跟她闲扯这些,他躺回到床上,握着她的手笑道:“你也累了,上来歇一下吧!”

    季昭把他骨瘦如柴的手捧在胸口,认真看着他说:“你快些好起来。”

    纪衡点了点头,心里却想,没门儿。

    “你早些好了,我们也好成亲。”

    “!!!”纪衡霍然起身,惊喜地看着她,“真的?!”

    她用力点了点头。

    纪衡的咳血症状在季昭答应与他成亲之后便自动消失了,当然他的病也不算痊愈。之前被他自己祸祸得有些单薄的身体,要好生补一下。于是皇帝陛下开展了为期一个月的强身健体行动。他本来身体底子就好,每天又适当锻炼,加上太医们给他精心配制的补品,这样一个月下来,他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所有大婚前的事宜都已经准备停当,皇帝陛下要成亲了。

    为了使自己的婚礼更加有意思,纪衡拒绝了礼部提供的皇帝大婚常规方案,他想像普通人成亲那样,拜拜天地,请亲朋好友一起喝喝喜酒什么的。

    礼部官员就为这件事几乎累成狗。皇上大婚又要一般又要不一般,各个环节都要修改,光是拜天地的场所就争论了两天。其实纪衡也不是很在乎那些细节问题,他要的是喜庆,是乐和,是大家都来说恭喜,而不是威严的一板一眼。

    大婚当天,纪衡穿一身红色龙袍,骑着高头大马亲自跑去季昭家迎接自己的新娘,这在历代皇帝婚礼史上是史无前例的。季昭坐的喜轿也不是皇后用的杏黄色,而是大红色的,十分喜庆。

    如意也穿了一身红,胸前挂了一朵红绸小花。他一直以为今天成亲的是他,奶娘怕他哭闹,便也没和小孩子解释这种复杂的事情。

    拜堂的地方最终被确定在交泰殿,如意被奶娘带着来到交泰殿时,仪式已经结束了,他看到田七被人引着出了门,便也跟了上去。

    纪衡拜完堂,自然是该去陪几杯酒的。他没有把喜宴摆在皇极殿,而是直接在乾清宫门外的月台上摆了。礼部的官员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总之皇上高兴,随他折腾去吧。

    酒席摆了好多,也算是大宴群臣了,除了文武百官,一些比较有脸的宫女太监们也上了桌。纪衡挨桌敬酒,把大家伙吓得够呛,他喝一口,他们得陪一杯,而且总不自觉地想跪下来喝这杯酒,那场面十分有意思。

    至于劝皇上酒,那自然是没人敢的,除了郑少封。某种程度上说,郑少封和唐天远之于纪衡,算是“大舅子”式的身份,于是这两位给皇上劝酒便有了那么点底气。

    这样闹了一阵,纪衡留下其他人吃酒,自己去他的洞房了。

    洞房就在坤宁宫,他只喝了两分薄醉,笑眯眯地眼泛春色,看着谁都倍儿顺眼,脚步轻快地去找他的新娘了。

    结果洞房里出现了不速之客。

    新娘坐在床上,顶着红盖头——这是正常的画面,可是这位新娘身边坐了个小孩儿,胸前戴朵小红花,自己给自己头上盖了块红手绢,可是手绢太小,只遮住了鼻子以上的部分。

    小孩儿还在说话:“田七,这就是洞房吗?”他说话间一呼一吸,鼓动地那手绢的一角哆哆嗦嗦的。

    季昭答道:“是。”

    “一点儿也不好玩。”如意有些失望地说。

    “是不太好,你不如出去看看有什么。”

    “好,那你等我,我去看看有猴子没。”

    “好。”

    如意扯下头上的红手绢,然后就看到了他父皇。“父皇,你来干什么?”他问道,很是理直气壮。

    纪衡懒得跟他说,直接揪着他的衣服把他拎起来。他现在真想把这小浑蛋团吧团吧隔着窗户扔出去,可是费心巴力养这么多年,摔成傻鸟也怪可惜的。正好,奶娘和喜娘二人本来在隔间里偷吃点心,这会儿听到皇上这么早来了,两人大惊,赶忙出来了。

    奶娘从纪衡手里接过如意,抱着他火速撤离现场。喜娘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给纪衡一个秤杆。

    洞房里的礼仪其实也很烦琐。奶娘顶着巨大的压力帮皇上完成这些,终于可以撤退了。

    纪衡盯着季昭漂亮的脸蛋,眼冒绿光。他素了太久,终于迎来了这顿丰盛的晚餐。

    季昭看到他锁骨下醒目的疤痕,凑上去轻轻亲吻它,轻声说道:“对不起。”

    “别跟我说这些,”他伏在她身上,不急不缓地挺腰行动着,低笑道,“你只与我好好过日子就好。”

    由于光线原因,纪衡没有放下床帐。他想清清楚楚地看着心上人的每一寸每一毫。

    两人情到浓处,谁也没有注意到隔壁的一阵轻响。紧接着,一个大如巨石的东西从隔壁挪出来,探头探脑地走进他们的房间。

    一只刚从冬眠中醒来的、饥肠辘辘的乌龟顾不上害怕,爬到床前,抬起大脑袋,充满期许地看着床上的人。

    她手上有鱼,它心想。

第37章 番外一:宠冠六宫

    番外一宠冠六宫

    自从皇帝大婚,帝后感情一直不错。皇后娘娘独宠于六宫,使那些妃子看着十分眼热。

    在一些女人眼中,季昭算是软柿子,性情温和,没什么手腕,最重要的,背景不够强大。这样的女人在后宫,想要立足一时容易,但没人相信她能称霸后宫一世。

    有些女人便动了心思。自然,皇后的地位摆在那里,她们不能正面和皇后娘娘作对,但勾引皇上的胆子还是有的。

    季昭很暴躁。她不是什么大度之人,更非传统意义上的贤妻——她是永远不会有兴趣给自己的夫君找小妾的。

    以及,她也真不喜欢玩宫斗啊!!!

    癞蛤蟆跳到脚面上,不咬人硌硬人。季昭不怕某些女人添乱,她就是堵得慌。纪衡知道自己老婆爱吃醋,可惜这男人不靠谱。他总是一边安慰她,信誓旦旦地表示他的贞操只属于她一个人;一边又故意给别人机会接近他,好使他的小田田吃更多的醋。越是吃醋,越表明阿昭在乎他。

    终于,季昭爆发了。

    首先要修理的是自家男人。季昭找了工匠,用紫檀木给皇上量身打造了一个搓衣板。别人家搓衣板上的纹路是月牙形的,皇后娘娘的搓衣板又不用洗衣服,于是雕成了波浪形,这样跪上去那才叫爽。

    季昭请皇上跪在紫檀木搓衣板上,她把以前一些恶心到她的事情通通刨出来,等他来解释。

    纪衡知道自己玩脱了,阿昭很生气。他不敢不跪,因为不跪的结果一定是阿昭不许他近身,这比跪搓衣板可痛苦多了。

    纪衡一件一件地解释了,并且再三保证自己绝无二心。

    季昭一偏头,不信!

    纪衡只好赌咒发誓。

    季昭笑嘻嘻地看着他说:“什么‘天打雷劈’啊,‘五马分尸’啊,我听都听腻了。你换个新鲜点的说辞,我觉着不错,咱们这一页就揭过去吧。”

    “呃……碎尸万段怎么样?”

    “俗。”

    “下辈子做猪做狗?”

    “你管好这辈子吧。”

    “这辈子……教阿昭天天与我纠缠,将我榨干?”

    “想得美!”

    接下来纪衡又想了些主意,都被季昭否定了。

    “那你说怎么办?”他问道。

    季昭笑道:“我帮你想了个好的。”

    “什么?”

    “终生不举。”

    “……”

    太狠了!纪衡在季昭的逼视下,龇着牙发了这个旷古绝今的重誓。有些人觉得誓言不顶用,那是因为发得不够重。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那也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没有人敢冒那个险,这就够了。

    季昭于是放心了。

    接下来她要收拾那些对纪衡投怀送抱的女人了。平心而论,这些女人没犯什么大错,值不当喊打喊杀,季昭也不想真把她们怎样,她就是想告诉别人,纪衡是她一个人的,旁人碰不得。

    季昭潜心研制了一套规定,经过纪衡的同意,在后宫里颁布实施了。这规定说的是要规范后宫女人们的言行举止,不可有逾距的行为。倘若谁表现不好,会被记一次过。记过满三次,就要接受处罚。

    处罚的方式也比较特别,那就是出门的时候要在脸上用墨汁画上胡子。

    季昭就不信,有胡子的女人,哪个男人敢亲近。

    至于记过的判定标准,全在皇后娘娘一念之间。意思是她说你有过,你就得记过。

    新规定颁布的第一个月,就有两个试图魅惑皇上的低级嫔妃被画了胡子。不是“画”是“被画”,因为她们记过满三次,没有主动画上胡子还出了门,恰好被皇后娘娘看到,于是皇后二话不说招呼旁人按着给画了几撇,两个嫔妃臊得好长时间没敢出门。

    太后听说了此事,觉得挺新鲜,不过细想下来,也没什么不好。这样做至少比那些刀光剑影杀人于无形的明争暗斗强太多,于是也就不管别人告状,随皇后去了。

    自此之后,季昭果然清净了许多。后宫女人们见识了皇后娘娘的本事,再不敢放肆。纪衡也不敢勾搭季昭吃醋了,搞暧昧这种事情是有风险的,万一誓言成真,那他下辈子还活个什么劲。

    于是乎,天下太平。

第38章 番外二:如意上学记

    番外二如意上学记

    自从得知田七实际上嫁的是父皇,如意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纪衡没想到此事对儿子的打击如此之大。他有心哄一哄他,没却料到这小浑蛋竟十分不给当爹的面子,对他爱搭不理的。

    无奈,只好由季昭出马来当这个议和大使。

    “如意,我不做你娘子,做你母后,也是一样的。”

    “真的吗?”这话若是父皇说,如意定是不信的,可田七亲口说,他又有些犹豫。

    “是,我若做了你的母后,亦可天天陪你玩。哪天你父皇想骂你,我还可为你说上些话。可如果我当了你的娘子,那咱俩都只有挨骂的份儿了。”

    如意低头想了想,那样确实不划算。他已经有些动摇了,但又不是十分放心,于是问道:“那我和父皇,你更喜欢哪一个?一定是我对不对?”

    季昭摸了摸他的小脑瓜说:“自然是你。”

    如意很满意。

    纪衡很不满意。他此刻就坐在他的亲亲老婆身边,结果她竟然连个磕绊都不打,直接说出这样的话。简直了,到底有没有把他这夫君放在心里!

    纪衡生了一天的闷气,到晚上,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他把季昭按在床上,一遍一遍地问她“最喜欢谁”。

    “最喜欢你,我最喜欢你!”

    听到这样炙热的表白,纪衡心口滚烫。他低头在季昭颈间咬了一口,听着她吃痛的闷哼。

    “你最喜欢的只有我一个人,这话也只许对我说。”

    季昭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吃醋。可是这吃醋的理由也太……她有些哭笑不得:“不过是哄小孩的话,你也是小孩子?”

    “不管哄谁,有些话不能乱说,”纪衡抓着她的手,按在他的左胸上,“这样的玩笑不要开,我会生气,会难过。”

    “好了,知道了。”季昭红着脸撇过头。

    自从娘子变成母后,如意的生活其实没有多大变化,照例吃喝玩乐游手好闲,全皇宫横着走。他经常去坤宁宫找田七玩,有时候午膳就在坤宁宫用,午睡也在坤宁宫。他躺在软软的床上,听着田七讲一段故事,或是唱一首歌,慢慢入睡,这样的生活不要太幸福。

    当然,有时候会遇到些阻力。比如,倘若父皇也在坤宁宫用膳,那么如意在吃完饭之后多半就会被轰出门,纪衡美其名曰“遛食”。然后如意就只好遛着食回慈宁宫睡午觉。

    如意最喜欢听田七讲故事。天上的地下的,山南的海北的,无论是什么事情,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分外好玩,连父皇都说田七“不去说书可惜了”。

    有的时候,田七讲完故事,会把这个故事总结为一个四字成语,教给如意。故事讲得好,成语自然记得牢。如意把成语记好之后,会顺便嘲笑一下他父皇讲故事的水平。

    纪衡觉得这小浑蛋生来就是跟他作对的。

    这样逍遥的日子过了没多久,如意的五岁生日刚过,皇宫里便迎来一个天大的喜讯:皇后娘娘有身孕了!

    诶?真的要有妹妹啦!如意也很高兴。

    接下来,皇后娘娘的养胎问题是皇宫里的头等大事。纪衡觉得如意总是缠着阿昭,太耗费阿昭的精力,这样于胎儿不利,于是跟皇后商量着,要把如意送去书房上学。

    季昭觉得不太好,说:“如意才五岁,太小了。”

    “已经不小了,你给他编的那本成语故事,他不是快记全了吗?”

    “才不过二十几个,当故事讲着玩的。我们不要逼他,那样反而使他讨厌读书。”

    “没关系,我六岁的时候已经在背书了,如意才不过早一年上学。”

    季昭还是觉得不妥。纪衡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先让如意上学试试,倘若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这一天早上,如意吃过早饭,辞别了皇祖母,又去坤宁宫辞别母后。季昭把如意送到门外,与他挥手告别,两人依依不舍,弄得好像要生离死别一般。下朝之后来到坤宁宫的纪衡恰好看到这场面,一阵无力。

    母后很快被父皇牵着进去了,如意瘪瘪嘴,转身由太监引着离开。他挺着小胸脯,背着手,倒很有几分派头。

    本来按规制,如意该去文华殿读书,但此处距文华殿太远,他那两条小短腿,也不知何时才能走过去。父皇又规定,为了体现如意求学的诚心,第一天上学,不许他乘辇。因此,为了以防如意走到文华殿时,还没来得及读书就又要马上走回来吃午饭,纪衡干脆让如意就近去养心殿的书房上学。

    如意来到养心殿上学时,那里已经有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在等他。

    身为皇子,虽然贪玩了些,礼数还是很周全的。如意像模像样地给这位老先生行礼问好,先生摸着胡子笑了笑,应了,两人便开始上课。

    给这么点的小孩儿上课,要从基础开始,于是先生打算先教点《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先生朗声说道,为了照顾小孩子,他特意把语速放缓。

    如意眨着眼睛看他,并不开口,像是等待什么。

    先生有些奇怪地问:“殿下,你怎么不跟着我念呢?”

    如意也觉奇怪地问:“你怎么不先讲故事呢?四个字的话,我母后从来都是先讲个故事再说的。”

    这皇后娘娘可够能说的,先生默默地想着,有些为难。他是闻名当世的大儒,教小孩子也无甚诀窍,不过是他念一句,孩子学一句,直到会背为止。几岁大的孩子,理解能力没跟上,模仿的能力却很好,很适合这种硬背的方式。

    可眼前这小殿下显而易见不愿配合,他更希望用一种先理解后记诵的方式。

    这种方式适合聪明的小孩子,可见殿下十分聪明。先生高兴地点点头,开始给如意解释这八个字的意思:“天地玄黄,玄,就是青黑色,这话的意思是,天是黑色的,地是黄色的。”

    这很好理解嘛。如意点点头,表示懂了。

    “宇宙洪荒,意思是……”先生有些为难,不知该怎样给这么点的小孩儿解释宇宙初成时的混沌鸿蒙状态。左思右想,他只得问道:“殿下,你听说过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吗?”

    “听过,我母后给我讲过。”

    先生在心里偷偷给皇后娘娘竖了个大拇指说:“宇宙洪荒,就是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状态。”

    如意像煞有介事地点头说:“就像是一碗粥,红红黄黄、混混沌沌,我懂。”

    “……”原来还可以这样解释,先生擦了把汗,他很想辩解一番,但他没办法对一个小孩儿解释得比这更清楚,只好作罢,接着教下一句。

    一上午,先生的汗越来越多。别说授课了,他就算与人论道,都没这么吃力过。终于到了午膳时间,他目送这位小神仙离开,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然后他想到了一个问题:他为什么不先教《三字经》啊……

    这厢如意志得意满地离开养心殿,去慈宁宫用午膳。太后娘娘很为小孙孙上学而高兴,吩咐厨房做了好些个如意爱吃的,今儿也不拘着他,许他敞开肚皮吃。如意把上午学的那点东西就着一桌子的美食,吃了个溜饱。

    下午他不用再去书房了。因为是刚开始上学,父皇和母后怕他劳累,让他每天只学半天就可以,不过晚上父皇是会亲自检查成果的。

    管他呢!如意将这些事抛之脑后,去找戴三山玩了。他骑着戴三山在皇宫里巡视一番,后来把戴三山带到坤宁宫,与母后一同喂它。

    就这样过了一下午,如意在坤宁宫用了晚膳。纪衡也在坤宁宫,吃了晚饭消了食,他把如意叫到书房要考他。

    季昭不放心,也跟进书房旁观。

    纪衡问道:“今天上学都学了什么?”

    如意一本正经地回答:“回父皇,先生教了我《千字文》。”

    “嗯,不错,”纪衡点了点头说,“学会了多少?背一段给朕听听。”

    “天黑地黄——”

    “噗——”

    纪衡喷茶了。第一句就错得这样离谱,还天黑地黄?他恨铁不成钢地拉下脸,抓过如意来要打他屁股:“叫你天黑地黄!”

    如意瘪着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要落不落。

    季昭看得甚是心疼,连忙上前拉开两人说:“别打孩子。”

    纪衡又重复了一遍:“天黑地黄!”他气得不轻。

    “至少意思是不错的,”季昭试图帮如意开脱,“他才多大?”

    纪衡只好说道:“行,你让他再来一句——下一句是什么?”

    如意看看父皇又看看母后,小心说道:“鱼……鱼粥红黄?”

    纪衡点了一下头说:“这一句倒是没错,可你是吐鲁番来的吗?舌头捋不直?!”

    虽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但如意还是很明智地低下头。

    纪衡却不打算放过他,接着问:“你不是理解得好吗?来,给朕解释一下,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一碗鱼粥,红红黄黄?”

    “……”

    这回纪衡是无论如何都要打他了。

    如意知道他父皇来真的,赶紧藏在母后身后。季昭张开双臂护着身后的如意,怒道:“你有完没完?!”

    纪衡气焰顿收说:“不是,你说这孩子……”

    季昭转身轻轻摸着如意的头,安慰他别怕,一边对纪衡说道:“我知道你望子成龙心切。你放心,如意的小脑瓜很聪明,他只不过是与别的小孩儿不大一样。明日我与先生说明了,因材施教。”

    纪衡拉起季昭的手说:“都依你,你莫生气就好。”

    第二天,季昭果然与那位先生进行了一番交流,纪衡列席旁听,时而发表一些观点,洽谈气氛融洽。先生快走的时候,纪衡再三强调,如意太淘气,先生该打的时候就要打他,不用客气。

    先生也不是盖的,他觉得有时候小孩儿就该来点体罚,否则收不住心。既然皇上发话了,他也就不用束手束脚了。这一天,如意上课淘气,玩蝈蝈。先生见状,决定打他手心。

    如意伸出小手,泪眼汪汪地看着先生。

    先生咬牙,狠下心来举起戒尺。戒尺还没落下,如意的眼泪先落下了。

    啪嗒。

    先生捂着心脏颤抖。苍天啊,大地啊,孔夫子啊!这么可爱的小孩儿他怎么忍心下手啊!!!

    僵持了半天,先生终于收起戒尺,无奈道:“殿下,以后可不许再犯了。”

    “嗯!”如意用力点了点头。

    所以说,可爱是一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人们通常对这种武器毫无防备地沦陷进去。

第39章 番外三:弟弟的下落

    番外三弟弟的下落

    淳道二十三年,冬。

    谭能武是谭家老大,下头有个弟弟叫能文。本来两人的名字并不是这样,老大叫能文,老二叫能武,结果老大骨骼清奇,对武学有着狂热的喜爱,因此便强行和弟弟换了名字,改叫能武。

    谭能武对仕途经济之类不感兴趣,也不曾娶妻,自小醉心武学,长大后更是天南地北地闯荡,若是遇到绝佳的练武之地,便多停留一阵。

    这几年,他来到辽东。北地苦寒,地广人稀,于普通人说太过冷清,于习武之人,少了几分喧嚣,正有利于修炼。谭能武在一处山崖之下找到个温泉,泡在温泉里打坐了几次,试用感觉十分不错。

    这一日深夜,他打坐完毕,刚要休息,忽听到外面扑通一声闷响。他心生诧异,举着火把走出石洞,看到洞口躺着一个小孩儿。

    借着火光,可以看出小孩儿浑身是血,受了重伤。谭能武在小孩儿鼻端探了探,只余一丝微弱的气息,怕是活不了了。

    这小孩儿太过可怜,谭能武把他弄进石洞,抱着一线希望救治。他身上带着特制的金疮药,仔细帮小孩儿包扎好了伤口。

    那受伤的小孩儿一直未醒,天快亮时,又发起烧来。

    谭能武不忍心看着好好一个孩子这样死去,立刻动身,带着孩子离开崖底。他找到了人烟处,抓了些疗伤的药材,煎了给这孩子喝下去。

    他留了个心眼。这小孩儿身上的刀伤一看就是高手所为,孩子估计是被可怕的仇家盯上了。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谭能武一直低调行事,想尽办法掩盖孩子的行迹。

    过了三天,那孩子的烧退了,气息也稳下来,总算捡回来一条命。又过了几天,他终于醒了。

    谭能武搬了小板凳坐在孩子身旁,问起了他的身世。

    小孩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原来是个哑巴。谭能武更觉他可怜了,问道:“会写字吗?”

    小孩点了点头。

    于是谭能武找来纸笔说:“我问你写。”

    小孩儿认真地提起笔来。

    “你叫什么?”

    小孩儿提着笔,思考了一会儿,最后迷茫地抬头看谭能武,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不能说?”谭能武问道。这也可以理解,有仇家的人都怕自己名字泄露。他安慰他道:“你放心,我是好人,我救了你。”

    小孩儿提笔写道:谢谢你。我不知道我的名字。

    “胡扯,哪有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除非是失……”谭能武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他看着小孩儿问道,“你可还记得过去的事?自己是什么人、从哪里来、被谁追杀、为什么掉下山崖?”

    小孩儿又认真想起来,他大病初愈,本就体力不济,想了好一会儿想不明白,一着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等这小孩儿再次醒来时,他们已经待在了南下的马车上。

    谭能武觉得这孩子大概是掉下山崖时磕到了脑袋,所以给撞得失忆了,也可能同时撞得哑巴了,因为他看着孩子十分聪慧,耳朵也没问题。

    两人这一行走了一千多里,一直到济南府——谭能武的家乡。谭家在当地也是有头有脸的,谭能文现下继承家业,管着家中商铺。

    老谭家这一支只有谭能武、谭能文兄弟二人,其他亲戚都隔得太远,并不亲厚。谭家老大一心向武,并未娶妻生子。老二谭能文倒是娶了妻,只不过夫人早亡,膝下只余一个幼女,唤作谭铃音,今年才十岁不到。他后来又纳了两房妾,均未生下孩子。

    谭能文觉得大概是命中注定,谭氏这一支怕是要绝后了。

    没有儿子,谭能文只好把女儿当儿子养,聊胜于无。因此自小不只教她琴棋书画,也教些经史子集,还有经商算账的本事,以期她以后可以招个女婿,撑起谭家。

    当然了,女儿终究不是带把儿的。

    现在,大哥送来了一个带把儿的。

    谭能文很喜欢他大哥捡回来的这个孩子,虽然是个哑巴,但是很乖巧懂事。他仔细考了这个孩子,发现小孩儿很聪明,当下便认了这个孩子为义子。

    有这样一个义子尽孝,谭能文也可以安慰自己马马虎虎算是儿女双全了。

    谭铃音自小被充作男儿养,性格大方爽快,又是个自来熟,才一天就跟这弟弟混熟了。她见弟弟眉目清朗,眼似辰星,因此便帮他取了个名字:谭清辰。

    一家人都夸谭铃音有品位,谭清辰也笑着接受了新名字。

    谭能文好奇清辰的身世,问谭能武,可是谭能武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清辰是被仇家追杀,剩下一口气的时候被他捡到了。谭能文一时有些担心惹上祸事,可又舍不得把这样好的一个孩子送走。这样过了些日子,不见有人找上门来,他便踏踏实实地养着这个义子了。

    兴许是谭清辰身上带着福气。他来到谭家的第二年,谭能文的一房小妾便有了身孕,怀胎十月生了个大胖小子。谭能文笑得合不拢嘴,等儿子的周岁宴过后,就给小妾扶了正。

    这下,老谭家也是真真正正有香火了。

    小妾母凭子贵,当了正房,渐渐地腰杆子硬起来,心思也活络起来。在她看来,老谭家的家产,除了一部分留给谭铃音做嫁妆,剩下的自然都该是自己的宝贝儿子继承。可是除了这一双儿女,还有一个人姓谭——谭清辰。

    这谭清辰不是老爷亲生的,但他偏偏也姓了谭,虽说是义子,从前老爷待他跟亲生的也没两样。就连谭铃音,也与谭清辰十分亲厚。因此谭清辰的存在,很难说不是对她儿子家产的一种威胁。当然了,谭清辰再会卖乖讨巧,也拼不过嫡子,以后分家产时自然该小儿子拿大头,可万一老爷动了恻隐之心,多分给谭清辰一些,那对他们母子来说也是莫大的损失。

    有了这个想法,谭清辰渐渐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她一开始只是刺一刺,说些个指桑骂槐的话,渐渐地收不住,想要背地里把谭清辰拾掇了。只可惜她心思够毒,但脑子跟不上趟,每每都被谭清辰化解掉。

    本性纯善的谭清辰,过了这么些寄人篱下的日子,比同龄人都要早熟一些,钩心斗角他不是不会,只是不肯。当然了,也不能放任旁人伤了自己。

    谭铃音时常会为谭清辰出头。她早就把谭清辰划拉到自己的羽翼之下,谁要是敢欺负谭清辰,那就是打她谭铃音的脸,她可不是好惹的,必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于是嫡母连带着把谭铃音也嫉恨上了,时不时地把这姐弟俩的名字拎出来跟老爷一顿念叨。枕头风的可怕之处在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是滴水穿石一般。谭能文渐渐被这母子俩哄赚了,与谭铃音、谭清辰便有些疏远。

    谭铃音长到十六岁,是时候该谈婚论嫁了。因长得漂亮,登门求亲的人络绎不绝。儿女的婚姻大事,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谭铃音性子执拗,在这种事情上也插不得手。终于,在嫡母的建议下,父亲给她挑了一个官宦子弟。

    所谓官商勾结好办事。这官宦家是望族,男方的父亲来本地当知府,谭家把女儿嫁给他家的儿子,算是高攀了。谭铃音才不管这些,她托谭清辰仔细打听了那男子的人品,得知那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不学无术,逛青楼喝花酒,还曾经纵奴当街行凶。这样的人她怎么肯嫁,跟她爹闹了一场又一场。那嫡母可是看足了热闹。

    谭能文也是没有办法。把女儿嫁给知府的儿子,对谭家的生意是大大地有好处。而且,他都已经收了知府大人家的聘礼,万万不敢退回去。

    谭铃音见哭闹没用,干脆利落地逃婚了。

    她自小当男儿养,商贾人家的闺秀又不像簪缨世家那样颇多禁忌,因此虽是个姑娘家,却比寻常男子还有见识。谭铃音出了门,不只没被人拐骗,且仗着自己带了不少钱出来,活得十分滋润。

    谭铃音出走没多久,谭清辰便找到了她。他告诉谭铃音,他本该早就来找她,只不过要帮忙料理她逃婚后的事宜,因此晚了些时日。另外,他让谭铃音不用担心,所有问题都解决了,不会再有人抓她回去成亲。

    原来,自发现谭铃音逃婚之后,谭清辰便好好地劝了谭能文,重点讲了知府大人知道真相之后会如何震怒、如何降罪于谭家。谭能文也慌了神,害怕全家遭殃,只好撒谎,说自己女儿不幸暴毙,退了聘礼。这场婚事便这样黄了。

    这样的结果正合了那嫡母之意。既然已经谎称暴毙,谭铃音就不能再回来,就算回来,也不可能以谭能文之女出嫁,能分到的嫁妆就很有限了。

    搞定了家里的事,谭清辰立即出发寻找姐姐了。

    谭铃音在外头见了些世面,更不想回家,谭清辰便跟着她一路南下,走走停停,玩赏风光。到了铜陵县境内,两人盘缠花得差不多了,于是在县城中盘了家书店,做起生意。

    此时当今皇帝大婚一事传遍天下,因这新皇后身份不凡,且经历颇有传奇色彩,是以十分为老百姓津津乐道。

    谭清辰坐在书店中,听着几个伙计神侃此事。说当今皇后闺名季昭,是忠臣季青云之后,如何如何。

    谭清辰听到这两个名字,心口像是被人揪了一下,眼眶一热,竟流下泪来。

    谭铃音忙问他有何不好,是不是生病了。

    谭清辰神色怔怔。他也说不好是怎么回事,总之,心里像是落下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

    时光如逝水,悠悠淌过。两年之后,内阁首辅唐若龄之子唐天远,受命前往铜陵县调查盗采黄金一事。

    命运的车轮,重新转动起来。

第40章 番外四:小公主降生记

    番外四小公主降生记

    田七虽看起来活蹦乱跳,其实身体有些虚。大概是因为她身为一个太监时,没有条件像个姑娘一样保养,导致她经脉不好。表现之一就是月事不稳定,不只来的日子不稳定,且血量又少。

    这也不是病,就是得趁年轻慢慢调养,不要落下病根才好。

    听了太医的描述,纪衡冷静下来,也觉得之前自己操之过急了,应该先把田七养得白白胖胖壮壮之后,再考虑生孩子的问题。毕竟,大人是第一位的,小孩儿不着急,有的是时间。

    可那个孩子大概是太迫不及待了,早早地钻进田七的肚子里。

    纪衡虽不愿太早要孩子,但是听到田七有了身孕的消息,他还是幸福得冒泡。他从养心殿跑回坤宁宫,笑呵呵地摸着田七的肚子,摸了又摸。

    连太医都看不下去了,说:“皇上,皇后娘娘的胎气还不太稳。”你别老摸行不行……

    纪衡只好收回手,转而看着田七的脸笑。

    田七本来刚得知自己肚子里有了孩子,挺难为情的,现在被他盯着看,更不好意思了,说:“皇上,你……要不先去忙吧。”

    “我不忙。”纪衡说着,抓起她的手。他想亲一亲她,但是眼前还有别人,于是扫了太医一眼。

    这一眼,连太医都觉得自己碍眼了,扔下方子就走了。

    同走的还有几个宫女。

    室内只剩下帝后二人。纪衡低头亲了亲田七,把她拉进怀里揽着,玩着她的手指说:“阿昭——”

    这时,外头一个小脑袋探进来:“父皇,母后。”

    纪衡一肚子的甜言蜜语想跟田七说,结果一个字没吐,就被如意打断了。他很不爽,脸拉得老长,生气地说:“你又来闹你母后?”

    田七笑着向如意招手,叫道:“如意,来。”

    如意便走进来,走到田七腿边靠着。田七想把他抱上来坐着,纪衡不想田七费劲,干脆一伸手,把如意拎起来。

    如意:“……”

    田七:“……”

    “老实待好。”纪衡把如意放在自己身边,防止他往他们俩之间插。

    如意越过他父皇,看着田七问:“母后,听说您怀了宝宝啦?”

    田七点了点头说:“是啊,如意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

    “我要妹妹。”

    田七笑道:“那就给你生个妹妹。”

    纪衡听着他们的对话,平淡无奇,但他觉得挺幸福的。

    如意又有些疑惑,问:“妹妹现在是在肚子里吗?”

    田七点点头。

    “啊,”如意恍然道,“母后是要把她拉出来吗?”

    话音刚落,头上就着了他父皇一巴掌。纪衡黑着脸教训他:“什么拉,那是生!”

    田七忙拉住纪衡说:“他一个小孩子,哪里懂这些。”莫说如意了,连她自己,之前都不是很懂……

    纪衡也知道如意还小,但是……竟然敢说他老婆拉孩子,简直不能忍好吗!小孩也照打不误!

    如意发现自己错了,所以挨一下打也不难过。他心想,妹妹应该确实是被拉出来的,只是“拉”这个字不中听,妹妹又不是屎……所以就是生出来的。

    想通了这一点,他小大人一样地劝田七:“您别和父皇一般见识,他就那样。”

    他就那样……就那样……那样……样……

    纪衡都不知道这小屁孩从哪里学来的话,简直让人想脱下鞋底抽他。

    田七伸过手来捏了一下如意的脸说:“不许当着父皇面说这样的话,再有下次,我可不跟你好了,知道吗?”

    “哦。”如意低头应了一声。

    看到田七给他伸张正义,纪衡顿感心情舒畅。

    其实对于如意的教育,田七也有些压力,松不得紧不得。她一心为如意好,看在别人眼里未必那样,往后随便挑拨几句,就是不必要的麻烦。如意不是她亲生的,她不能下狠手教育他,但也不能放任他淘气不学好——那是对他的不负责任。

    纪衡有时候还劝她:“你就是想太多!我小时候可没少挨打,现在呢,连他一根手指头都不能动了。”听着像是不太服气的样子。

    田七有些好笑。“你少动他的手指头了?”她抬手抚他的脸,感叹道,“我怎么觉得你越变越傻了呢。”

    纪衡扣着她的手,笑道:“大概是因为过得太好了。傻点没关系。”

    幸福使人变傻。那是因为幸福的人不会想方设法端着,也不会去想着算计,人越幸福,活得就越纯粹,越无所顾忌,也就越傻。

    自然,这种傻只是在面对田七时。等回到朝堂,纪衡又变回了那个手腕狠决的帝王。

    皇后娘娘有了身孕,阖宫上下无不欢喜,太后娘娘自然也是如此。儿子子嗣单薄,是该添些血脉了。这个时候,太后倒不像以前那样在乎这个孩子是男是女了。人就是这么善变,太后曾经很担心纪衡多出一个儿子,动摇如意的地位,这几乎成为她近些年奋斗的核心内容。现在回过头看那些想法,真是越看越没必要。这种转变,归根结底,是因为儿子和儿媳带给她的安全感多过隐忧。

    太后于是很坦然,满心期待地看着田七的肚子一天天凸显。不过,后宫里毕竟还有别的女人,虽然只是摆设,但万一她们起坏心呢……所以太后想得还是有点多,每天严防死守,以防有个别女人捣乱。

    那些妃子既憋屈又无奈,皇后娘娘有宠爱也有地位,平时又不会故意为难她们……哪一个脑子长包要去招惹她?知道她怀了龙种,躲都来不及,生怕出半点差池殃及自身。

    在皇上和太后娘娘双重防线的看护下,田七这场胎养得无风无浪,平平静静。

    嗯,唯有一点,让纪衡不那么满意。

    如意如意,一点儿也不如我心意啊小浑蛋!

    明知道他母后有了身孕需要静养,他还老往坤宁宫跑,天天对着田七的肚子喊“妹妹”,白痴一样。田七呢,因为自己要当娘了,也不知是不是身体变化所致,总之她现在整个人的气质都有了微妙的变化,看到小孩子,眼神温柔得像水。

    所以这俩玩耍得很愉快,占用了不少纪衡和田七的二人空间。

    纪衡有那么点被冷落的凄凉感,终于忍无可忍了,怒问如意:“你是打算住在坤宁宫吗?!”

    如意眼睛一亮,开心地问:“我可以吗?”

    “……”怎么会有人脸皮厚成这样。

    这事当然不能同意了,纪衡可不想白天被冷落,晚上依然被冷落。什么?就一晚?呵呵,不行。

    田七有点遗憾。现在对她来说,抱着个软绵绵的小孩子睡觉,比和硬邦邦的大男人同床更好啊。

    幸好她没把这想法说出来,否则纪衡非吐血倒地不可。

第41章 番外五:兄妹日常

    番外五兄妹日常

    几乎每一个小朋友都纠结过自己“到底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这种问题,也几乎每一对父母都无法直接说出真相。如意也问过父皇这个问题,得到的回答是“从猴子堆里挑了一个像人的捡回来了”,就再也没问过了。

    真相往往太残忍。

    现在,妹妹也在疑惑这个问题了。

    由于妹妹对长她几岁的皇兄十分信任,所以她先问如意:“皇兄,你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吗?”

    “我知道,”已经八岁多的如意背着手装大人,一本正经道,“你是从马桶里捞出来的。”

    “!!!”妹妹简直不敢相信。马桶是放臭臭的地方,她竟然来自那种地方!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当天,妹妹恶心得没有吃晚饭,神色恹恹的。她父皇和母后都以为她病了,连忙传来太医给她看病。可是妹妹什么病都没有,就是精神不佳。太医摸着妹妹的脉,也一筹莫展了。按说这么小的孩子,不应该会出现心情抑郁的情况吧……

    妹妹现在十分讨厌自己。她不明白父皇和母后为什么要从马桶里捞娃娃,可是你想啊,如果他们没有把她捞出来,她现在还在马桶里泡着呢……无论哪一种情况都好让人绝望!

    晚上,奶娘要指导妹妹睡前尿尿,妹妹看到她专用的小便桶,立刻勾起了伤心事,哇地一下放声大哭。

    她母后吓了一跳,一边哄她一边问是怎么回事,终于在小娃娃抽抽搭搭的讲述中明白了事情的经过。皇帝陛下也早已经被惊动了,听说此事之后,把如意抓过来打了一顿屁股,并逼迫他改口,还必须承认他自己才是从马桶里捞的。

    如意只好给妹妹解释:“我说错了,你不是从马桶里捞出来的,你是从花朵里长出来的。我才是从马桶里捞出来的——男的都是从马桶里捞的,女的都是花朵里长的。”

    妹妹很快就信了,也不哭了,只是看他父皇的眼神立马就不那么对劲了。

    纪衡:……

    (全文完)

第43章 微服私访

    “你是妙妙生?”唐天远不屑地看了她一眼,“你先把胡子长出来,再冒充妙妙生吧。”

    “……”

    谭铃音糊涂了,“妙妙生为什么一定要长胡子?”

    “因为……”唐天远噎住,不好意思说自己脑补出来的妙妙生就是一个满脸胡子的猥琐老男人,他屈起食指掩了一下唇角,说道,“妙妙生至少该是个男人吧。”

    “蠢材,蠢材。”谭铃音摇着手指,叹道。

    真新鲜,他唐天远身为名扬天下的才子、殿前钦点的探花,也有被人骂蠢材的时候。唐天远冷哼,不语。

    谭铃音问道,“我问你,‘妙’字拆开是什么?”

    “少女?”

    “没错,”谭铃音打了个响指,反手指了指自己,“所以喽,妙妙生其实是个少女。”

    “……就算妙妙生是少女,你也不是少女,”唐天远扫了她一眼,那眼神十分嫌弃,“大姐。”

    谭铃音知他故意气她,她偏不生气,笑嘻嘻地点点头,“你甘愿做我小弟,我自然不会拒绝。”

    唐天远不善与人抬杠,他冷了脸,“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妙妙生到底在哪里?”

    “既然你这么仰慕妙妙生,那么她亲笔题诗落印的书,你一定买过,对不对?”

    “咳……算是看过吧。”

    “如此,妙妙生的印你可认得?”谭铃音说着,掏出一方拇指大小的印章,抛给唐天远。

    唐天远接住,拿在手中仔细看,越看越惊讶。这印章确实是妙妙生的。

    他眯起眼睛,目光渐冷,“你真的是妙妙生?”

    谭铃音还沉浸在被县令大人仰慕的嘚瑟感中,未察觉他情绪的转变,她重重点了点头,“你若不信,我还可题字给你看。”

    “不必了。”唐天远突然双手薅住谭铃音的前襟,把她提得脚离了地。他的面色凶狠异常,当场把另外三人惊得失色。

    谭铃音处在这狠戾气场的正面攻击范围内,且距离又太近。她的鼻尖几乎碰到他的鼻尖,她看到他眼中像是燃起熊熊怒火,要一把将她烧成灰烬。这就是传说中的因爱生恨吧,她算是见识到了。谭铃音一时都不知是该自豪还是该害怕了。

    “你你你你别激动,”她结结巴巴道,“我知道你十分仰慕我……”

    “仰慕你大爷!”涵养良好的公子爆了粗口。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谭铃音觉得他很不可理喻,偶像都在面前了,他怎么还不注意点措辞。而且,她被他提着,衣服紧紧勒着身体,使她呼吸有些困难。

    无奈,谭铃音只好吊着嗓子高喊:“救命啊!非礼啊!”

    这一招十分管用,唐天远立刻放下了她。他掏出手帕擦着手,一边嫌弃地看着谭铃音,冷笑:“非礼你?我到底是瞎还是傻?”

    两个衙役都听不下去了,这话说得太不客气,好歹给姑娘留点面子吧。而且姑娘长得挺漂亮啊,县太爷到底嫌弃人家哪里?

    谭铃音一手叉腰,另一手拍着胸口,咳嗽了几下才顺过气来。她觉得她今天大概遇到变态了。

    “妙妙生,我们需要谈一谈。”

    谭铃音觉得,不管他要谈什么,她得首先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因此又一把抱住门框,“好啊,大人我们就在这里谈吧。您有话直说。”此处好歹有两个善良的衙役围观,这色魔加变态应该不能把她怎么样。

    唐天远直截了当道:“我听说你最近想写龙阳小说?”

    “呵呵呵,是你想看吧?”

    “你休要胡说。”

    “你不用着急,我懂的,”谭铃音伸手想拍他的肩膀,被他侧身避开,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笑,“想让我写龙阳小说的人很多,本来我是不打算写的。不过大人您这么诚恳地求我,我就勉为其难地嗯嗯嗯……?”

    因她说话太快,唐天远来不及出口阻止,一着急干脆捂住她的嘴巴。他咬牙说道:“我只是想对你说,麻烦你不要写龙阳小说。”

    谭铃音眨眨眼睛,倒是没有人向她提过这样的要求。

    “否则,我会让你生不如死。”唐天远拿出了有力威胁。

    谭铃音又眨了眨眼睛,不写就不写嘛。她本来也不是很想写。

    唐天远放下手,“答不答应?”

    谭铃音思考了一下,不如趁机博些好处,于是说道:“我有一个条件。”

    “说。”

    “我要当师爷。”

    “……好。”

    谭铃音乐得一蹦三尺高,“多谢大人!我马上去搬东西!”

    “搬东西?”

    “是啊,我不是要住进县衙嘛?”

    唐天远连忙阻止她,“不用,千万别麻烦了。你住哪里都是一样的。”

    “不麻烦不麻烦,我今天就搬过来。”

    唐天远只好拉下脸,“不许搬。”

    “为什么呀?”谭铃音有点委屈。

    两个衙役见此,也为谭铃音不平,疑惑地看着县太爷。

    “算了,随便你吧。”把妙妙生放在眼皮子底下,也可以方便监视,以防她乱写东西,这算是有利之处吧。唐天远无力地想。

    县衙分外衙门和内衙门。

    外衙门是处理公事之所。大门往里,要先经过一片衙署。过了二门,走不多久便能看到威严的大堂,这是县太爷升堂坐案的地方。大堂两边是钱粮库和武备库,以及吏、户、礼、工、刑、兵六房,分管着本县的各项事务。绕过大堂,过一个门房,便是二堂,也叫“退思堂”,寓退思补过之意。二堂是县太爷日常办公的地方,一些民事案件也在这里处理。

    二堂再往后,便是内衙门了,主要是县官及其僚属的起居之所。

    谭铃音自己抱着个匣子,领着几个人,一路直奔内衙门里的南书房。她身后跟的几个人正是古堂书舍的老板和伙计们,今儿被她抓了壮丁,一同来帮她搬家。上午帮她说话的那两个衙役见状,也主动来帮忙。谭铃音是个自来熟,从大门到南书房,不多远的路,已经和两个衙役混熟了。

    两个衙役一个名叫赵小六,一个名叫李大王,也不知后者的双亲对他寄予了怎样的厚望。谭铃音便叫他们“小六哥”和“大王哥”。两人见这小师爷如此谦逊,更加看好她。

    唐天远站在穿廊上,远看着谭铃音和一帮人浩浩荡荡地搬着家,还有说有笑的,他总觉得这次招来了一个祸害。唐天远起初觉得谭铃音变成妙妙生使人难以置信,但转念一想,谁规定妙妙生必须是个男变态?也可以是个女变态,而且谭铃音身上这种使人见而生厌的疯癫气息,与妙妙生的书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吻合。唐天远南下之前是打算找到妙妙生之后好好跟他讲道理的,现在遇到这么个疯女人,他发现他没办法平心静气地讲道理,唯一想做的就是好好修理妙妙生一顿。

    反正现在她人就待在了他眼皮子底下,总有一天,他会好好修理她的。

    闲言休叙。且说谭铃音入住了县衙,十分兴奋,当天便按捺不住,想对县衙一探究竟。

    寻常人藏钱,总喜欢在自家院里挖个坑埋起来,或是在室内弄个机关暗房什么的。就算不在家里藏,家里也总会留点线索。

    总之,最值得查探的便是那死鬼县令住过的地方。

    可惜这个新县令并不忌讳那是死人住过的地方,依旧住在了那里。

    那是一座独立的院子。砌着墙,一道月门与外界隔开。谭铃音在月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会儿,被里头县令大人利箭一样的目光盯上,她摸了摸鼻子,若无其事地走了。

    看来这县令大人对她的防备心很重啊,谭铃音有些忧愁。

    白天不能看,只有晚上了。谭铃音吃过晚饭,等了一会儿,估摸着县令大人也该就寝了,她等不及夜深人静,便出了门。

    今夜是十五,外头月华如水,不好穿夜行衣,因此谭铃音只穿了一身白衣。她怕被人当小偷抓了,便想了个主意,把脸胡乱画了一番。两个大黑眼圈,一张血盆大口,这样即使被人看到,对方也只会认为她是鬼,会被吓得屁滚尿流。

    县令大人的小院已经落了锁,谭铃音只好翻墙。这墙虽然不高,她翻得也甚是吃力,趴在墙头上一不小心掉了进去。

    咚!

    院中,唐天远吓了一跳,循声向墙边望去,看到地上一个白影缓缓地爬起来,揉了揉屁股。

    唐天远:“……”

    他现在可是寸缕未着……

    因近几天天气炎热,唐天远独自住着这样一个院落,便没什么顾忌。他晚上洗浴时喜欢在院中,这样凉爽一些。这院中引了曲水,养着一小池荷花,晚上立在假山旁边,闻着荷香阵阵,洗个清凉的澡,消暑又去乏。

    谁知竟然有人胆大包天到来衙门口翻墙头。而且,看那笨手笨脚的样子,估计连做贼都不够格。

    唐天远有些疑惑。等那白衣人转过身,他便震惊了。

    这是……鬼吗?

    也太丑了点吧……

    因太过震惊,唐天远一时竟忘记做出反应,眼看着那女鬼——从发型上来看,应是女鬼无疑——走了过来。她张着两只手,蹑手蹑脚的,嘴巴微微咧开,露出小白牙,与血盆大口形成鲜明对比。

    唐天远总觉得她像是在淫笑。他心里毛毛的,倒不是害怕,就是……他默默地扯过一旁的浴巾,裹在腰上。被女人调戏一两下他也就认了,若是再被女鬼调戏,且还是这样丑的一只鬼,那他真不如去死了。

    女鬼走出了围墙与树木投下的阴影,唐天远看到了她在月光下的影子。

    真是傻了,唐天远扶额,有些鄙视自己。他一直不信这世上有鬼,怎么这会儿反倒糊涂了。虽看起来骇人,但这依然是个人,人家只是妆容比较特殊罢了。

    唐天远更不理解了。为什么会有一个姑娘,把自己画成丑八怪,大晚上的潜入县令的院子里?

    而且,看到了赤身裸体的男人,竟一点也不害羞?还淫笑着继续前行?

    别是个女采花贼吧?

    化妆成这样去采花,确实能达到折磨男人的目的。

    当然,不害羞还有另外一个可能:这姑娘压根没看到他。

    离这么近还看不到他的,只可能是一个人。

    谭铃音确实没看到他。唐天远立在假山旁,与假山共同融在月光里,若非留意,确实不太容易辨认,何况谭铃音本身就眼神不济。她看到室内亮着烛光,想先去看看县令大人在做什么,好方便接下来的行动,所以根本没注意假山。走到假山旁边时,她还不自觉地扶了“假山”一下,哪知触手的并不是假山的冷硬,而是……布料?

    谭铃音心下诧异,不自觉地把布料一扯,刚要扯下来,那布料又被拽了回去。她更觉奇怪,眯着眼睛一看,这根本就是一个人的腰。

    谭铃音登时大惊,难不成假山成精了?

    她壮着胆子抬头一看,看到了县令大人面沉如水的脸。

    “嗷嗷嗷!”谭铃音惊叫逃窜。因县令大人赤着身,为了表达自己的矜持,谭铃音双手捂着眼睛转身跑开。她本来就瞎,捂着眼睛更是瞎上加瞎,没头苍蝇一样跑出去不远,一下子撞到树上,迅速弹出去,倒地不起。

    唐天远:“……”

    他走过去,蹲下来仔细看地上晕过去的人,确定是谭铃音无疑。他扶着额,无力地摇了摇头。

    得吸收多少日月精华,才能长成这样一朵奇葩。

    唐天远回去穿好了衣服,又走回来,提着谭铃音的后衣领一路拖着出了门,扔在大门口。他倒是不担心会有人趁机非礼她——遇到这么难看的,别说人了,连鬼都克化不动。

    谭铃音半夜里醒来,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她站起来,摸了摸有些昏沉的头,额上一阵疼痛;扭回头,借着月光,看到院门紧闭。

    她于是仰天长叹,出师不利啊出师不利。谁能想到这色魔县令大晚上会在自家院中裸奔,得变态到什么程度才能做出这种勾当。谭铃音摇了摇头,禁不住为此地百姓的命运担忧。

    感叹了一会儿,她便打算回去。刚走出一步,便觉左脚不对劲,蹲下来一看,发现鞋没了。

    原来方才唐天远随意拖行谭铃音时,使谭铃音不知将鞋遗落在哪里。

    谭铃音低头在原地找了一会儿,没有找到,只好作罢,一蹦一跳地回了南书房。

    因着两人有些尴尬,次日一早,谭铃音没有去见唐天远,后者乐得清静。

    一上午,谭铃音无所事事,便和几个衙役喝茶聊天,一人给算了一卦,众衙役都赞谭铃音算得准,一起凑钱请她吃了顿好的。这期间,谭铃音打听到一个了不得的消息:色魔县令的大名竟然是“唐飞龙”?!

    她就是靠着这三个字成名且捞了不少钱的,因此再熟悉不过。但她写的“唐飞龙”可不是这个“唐飞龙”,而是大名鼎鼎的探花郎唐天远。两年多前,唐天远名震天下,成了无数闺中少女的梦中情郎,也是许多读书人的榜样。谭铃音见此商机,岂可错过,于是以“妙妙生”之名号,写了本以唐天远为原型的书,自此声名远播。若是在书中直用“唐天远”的大名,她怕对方找上门来,便另取了个名字“唐飞龙”,取“飞龙在天”之意。

    总之,看过她书的人都知道,唐飞龙就是唐天远。

    如今,真正的“唐飞龙”找上门来了。

    谭铃音仔细思量了一下这个唐飞龙曾经对她说过的话,虽嘴上说着仰慕,但语气中似乎并无半点欣羡神往之意。

    这个唐飞龙,不会是来找碴儿的吧?

    想想也可以理解,他与唐天远为同科进士,可唐天远的风头必定压过了他。又有人拿他的名字写书,却是句句指向唐天远,根本不关他的事。身为真正的唐飞龙,又怎会甘心?而且,他的亲朋若是看了书,大概会把他和唐天远进行比较,这样一来岂不是更加伤人自尊?

    如此,唐飞龙八成是来寻仇的。

    这样看来,他之前为何阻止她写龙阳小说,也是可以理解了。若非有特殊癖好,没有哪个男人愿意使自己的名字和另外一个男人摆在一起,共同出现在风月小说里吧。

    怎么办,县令大人肯定讨厌死她了。谭铃音有点惆怅。

    吃过午饭,谭铃音想打会儿瞌睡,不料李大王来找她,说县太爷让她过去。谭铃音便去了退思堂,里头县令大人正在和另外一个人说话。

    那人面皮焦黄,留着一把山羊胡子,两只小眼睛透着精光,一看就不像是省油的灯。

    唐天远看到谭铃音,又想到昨晚的闹剧。他涵养好,虽心里不喜,表面并不表露半分,引着谭铃音与那个人相见了,三人一团和气。

    山羊胡子是池州府新派下来的县丞。县丞是一县之副,地位权力仅次于县令。县令并无权力私招县丞,即便是看上了什么人,也要向上官提交申请,才能正式通过。唐天远倒是省去了这层麻烦,他连师爷都招不到,遑论县丞,于是直接问池州府要来了一个。

    新县丞名字叫作周正道。谭铃音心想,凡叫“英俊”的男人、叫“美丽”的女人,多半并不怎么英俊和美丽,这山羊胡子名叫正道,八成也不走正道吧。

    她这样想并非以貌取人,而是有根据的。县令大人是个普通进士,四川人,没什么大靠山,又是个愣头青的新官,来到铜陵这是非之地。池州知府是官场老油条,大概不会一上来就伸手帮他。所以派给他的人,要么是别人挑剩下的破烂,要么就是来试探拉拢的。

    谭铃音都能想到这一点,唐天远就更不会料错了。不过试探是双向的,别人能试探他,他自然也能试探别人。他与这周正道初次见面,还说不好对方是哪一路的,总之且走且看吧。

    这些天唐天远并未闲着。他仔细研究了一下县衙的情况,发现所有有可能知道黄金案的人都不见了,要么死要么逃要么被替换,余下的都是些不明真相的小喽啰,无关紧要。

    有人走就有人来。唐天远看了看在座的两人,周正道是需要好好提防的,这不用说;谭铃音就使人费解了。即便用“脑子有病”,都无法解释她昨晚的行径。唐天远觉得她要么是想非礼他,要么也是冲着黄金而来。总之两者都不是他期待的。

    唐天远在纳闷,周正道更纳闷。没听说过哪个县衙招女师爷的,这个县令也太胡来了,看看这位女师爷,小姑娘长得十分水灵,不会是县令瞧上她了吧?男人风流一些也是正常,可怎么能把师爷之位交到女人手上呢,真是胡闹。

    不管怎么说,新一届县衙的领导班子正式形成。三个人表面上和和气气,心里头各怀鬼胎,自不用提。

    应付完县令和县丞,谭铃音出了一脑门汗。她溜达着出了大门,在申明亭看到两拨人在抬杠。

    申明亭是专门调解纠纷的地方。一县之大,每日出的事情众多,倘若每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要找县令来断一断,那么县令怕是要忙死了。因此,一些民事纠纷会先在申明亭进行调解。

    这事儿不归谭铃音管,她也就不插手,只管在一旁喝凉茶看热闹。写话本子要从生活中取材,就比如吵架,眼前是现成的例子,可以观摩学习。

    她正看得起劲,外头一溜马车经过。车轮轧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伴随着马蹄缓行的嗒嗒声。谭铃音耳力很好,听到外头声响,便跑出去看,看到有四五辆马车停在县衙大门口。

    真是稀奇,这么多人,难道是组队来告状的不成?谭铃音看得奇怪,又往前凑了一凑,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打头的马车上相携着下来两个姑娘,都是十七八岁年纪,容貌俏丽。一个个子高一些、眉眼端庄的姑娘看到谭铃音在看她们,还巴巴地凑那么近,便皱眉问道:“你有事吗?”

    这话该我来问你,谭铃音心想着,说道:“你们是来告状的吗?”

    那女子垂目,掩盖住眼中的鄙夷,笑道:“我们不是来告状的。”

    另一个姑娘姿容更胜,心直口快道:“你这人真呆,怎么见人就问告状?”

    谭铃音摸了摸鼻子,心想,两个女孩子,来县衙除了告状还能做什么。

    “我们是县太爷家的丫鬟。”那姑娘解答了她的疑惑。

    丫鬟都长得挺不错,可见这县太爷确实是好色之徒。谭铃音正待说话,见县衙里走出两个小厮来迎这两位姑娘。

    原来那日唐天远出门,只带了小厮,并未带丫鬟。他娘得知儿子要在铜陵待一阵子,也不知会待多久,怕小厮们不够细致,便又遣了丫鬟,打点了许多用品千里迢迢地赶来。唐阁老再三嘱咐,不可太过招摇,于是唐夫人精简又精简,只让两个最可靠的丫鬟带着最紧要的一些东西来了。

    两个丫鬟是唐夫人从平日伺候唐天远的丫鬟里精心挑选的,都是家生子,一个叫香瓜,一个叫雪梨。这唐天远有一个古怪处。一般的文人雅士,都喜欢给自己的丫鬟小厮们取些风雅的名字,什么“扫雪”“司棋”之类,唐天远虽满腹文章,却觉这样多余,只给取了吃食的名字,丫鬟都是水果,小厮都是蔬菜,方便又好记。

    香瓜和雪梨一开始也是伺候夫人的,后来夫人心疼儿子,便把这两个丫鬟给了他。香瓜容貌不是十分出挑,但胜在心思缜密、行事稳重。雪梨长得漂亮,又比一般的狐媚子缺些心眼,性格十分憨直,夫人对她也放心。

    其实当娘的选这样两个丫鬟给儿子,自有另一番用意。唐天远也老大不小了,虽尚未娶亲,房里总该放几个人。

    哪知这些年唐天远被那么多莺莺燕燕环绕,却总是心无旁骛,半点荤腥不沾。

    唐天远并非柳下惠,也不是有什么隐疾,更非龙阳之类。他之所以这样,源于八年前的一个事故。

    八年前,唐天远才十四岁,是刚长开的一个少年。

    他身边有个丫鬟名叫荔枝,只比他大两岁,有着漂亮的手和脚。彼时唐天远已发现自己有某种特殊的偏好,待这个丫鬟自然有些不同。他那时候才多大年纪,要说对一个丫头用情多深,肯定谈不上,但荔枝至少是个漂亮的人儿,可以满足少年人的需求。

    大概是因为他的宽容,导致她的轻浮任性。十四岁的唐天远,某些方面的功能开始发育健全,未尝没想过男女情事。正巧,荔枝也是有意,私下总在言语上撩拨他。终于某一天,唐天远喝得薄醉,没按捺住心头那把火。

    怪只怪两人太过大胆,在书房里就开始撕扯。那日,夫人因心疼儿子读书太累,带着好吃的前去书房看望。当娘的无须敲门,推开门就进去了,却看到儿子并未用心读书,而是在用心剥丫鬟的衣裳。

    夫人登时震怒。儿子才十四岁,就要被这狐狸精给勾引坏了!她吩咐人把荔枝拖下去往死里打。唐天远的酒也吓醒了,知道他娘动了真格的,他苦苦哀求,却是无果。不止如此,夫人因想着让这教训深刻一些,故意让人在书房外面行刑,唐天远在室内把荔枝的惨叫听得清清楚楚。也不知听了多久,她的叫声渐渐微弱,终至无声无息。

    下人们收工之时,荔枝早已断气,身下一片血肉模糊,曾经漂亮的手指因太过用力地抠着条凳而指甲断裂、血肉翻开。那画面对唐天远的刺激太大,自此之后他再也不与丫鬟们过度亲近。

    后来他渐渐大了,这种情况并未得到改善,唐夫人才发觉自己当初似乎做得过了。她重新给儿子物色更好的女人,无论什么样的,唐天远一直不曾染指。

    他并非在和母亲赌气。一个人年少时经历的事情会以特殊的方式保存下来并伴随他一生。总之自那之后,他看到丫鬟就本能地不愿亲近。

    富贵人家的男子,到了十七八岁,不少人都尝过云雨了。唐天远在这方面却是异数。他不想碰丫鬟,更不愿狎玩妓女,对主动上门调戏的女子也是敬而远之,又没有娶媳妇……以上这些因素综合起来,使他长成了一个二十二岁的老处男。

    说不上丢人,但总归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这种事情不好和旁人说的。不过贴身伺候他的人自然知晓,比如香瓜和雪梨。

    香瓜知道自己是夫人内定给少爷的侍妾,她在少爷身边待了两年多,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可惜少爷迟迟不肯行动。

    雪梨与香瓜的身份类似,她倒不像香瓜那样心思重,只是坚定地相信,少爷之所以不近女色,是因为他要练童子神功。

    且说眼前。香瓜和雪梨来到唐天远住的院子,此时唐天远还在退思堂,并未回来。她们见这院中安安静静,竟无一个下人,真不知这些天少爷是怎么过日子的。两人一边内外打扫,一边商量着再帮少爷招几个粗使的丫鬟小厮。香瓜拿着笤帚在院中想清扫一下落叶,却发现桂树下躺着一只绣鞋。她顿感诧异,弯腰将那绣鞋拾起来,仔细看。

    绣鞋十分小巧,粉色绸面,上头没绣花没绣草,只绣着两个大金元宝。也不知是谁家姑娘落下的,这品位也忒差劲了。

    话说回来,此处是少爷独自居住的院子,怎么会有姑娘闯进来?鞋是姑娘家的贴身之物,又怎会轻易落下?

    不会是少爷跟什么人在此处幽会吧?

    香瓜越想越觉可疑。少爷在家时不近女色,像个和尚一样修行,到这里才多少天,就这样了。她一时有些生气又有些失落,将那绣鞋暗暗收起来,想着,怎么也得先弄清楚这姑娘是谁,再做应对。

    谭铃音自上次夜探受阻之后,总算深刻认识到自己的真正实力,因此消停了几天。晚上不能乱逛,白天亦不能探查。那个新来的叫香瓜的丫鬟,防她跟防贼似的。雪梨倒还好,自己又傻又呆,还总说别人傻。

    这一日,赵小六跑来告诉谭铃音,说明天县令大人要出门私访,让她明日好生乔装一番,跟着出去。

    谭铃音不明白她有什么好乔装的,难道是不能让人认出她是女人?这就有点难办了,她的胸不太好缠,现在夏天衣衫单薄,更不容易遮掩。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了。

    第二天,唐天远一早收拾好出了院门,在门口看到一个人。此人身材瘦小,面皮白嫩,本是个文弱书生的面孔,却长着一把二尺长的大胡子。

    唐天远简直看呆了。这大清早的,谁人敢跑来县衙内宅撒野?多长的胡子都不行啊……门房都睡死了不成?

    他走过去,看到此人眉眼,竟是那个阴魂不散的谭铃音。真不知她这又是在唱哪一出,看来脑子确实有问题。

    唐天远便挖苦她道:“你是关公么?!”

    “不是。”谭铃音摸着胡子,一本正经地答。

    脸皮竟如此之厚。唐天远不理她,扭头就走。

    谭铃音快步追上,跟在他身边问道:“大人,我的胡子好看吗?”她对这把胡子相当满意,又长又柔顺,还可以遮住喉咙和胸口,孙悟空来了都未必能认出她是女人。

    唐天远依旧不理她。

    谭铃音又问道:“大人,我们今日去哪里私访?”

    唐天远停下来,警惕地看着她,“你要跟我去私访?”

    谭铃音有些奇怪,“不是你让我去的么……”

    唐天远一想便知是怎么回事。他确实想要微服出巡,一来查看此处民风,二来也要亲自去天目山上走一遭。本来他只嘱咐了赵小六和李大王,没想到这两人转身就跟谭铃音说了。也是他疏忽,没有提前跟他们说明白,不许带别人去。

    唐天远刚想开口拒绝谭铃音,看着她一脸浓密的大胡子,却突然改口道:“你想去也可以,但只有一条,胡子不许摘下来。”

    “那是那是。”谭铃音连忙点头,看来县令大人十分喜欢她这一把胡子。

    两人一同走出内衙,赵小六和李大王已经在等他们,四人都已吃过早饭,这便出发了。

    唐天远在街上走了一会儿,他虽未穿官服,但这张脸的辨识度很高,有不少人认出了他,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不认识他的,这次围观一下也认识了。

    唐天远没想到有这么多人认识自己,他有些郁闷,这算哪门子微服私访。

    他扭头看了看一旁的谭铃音,她正怡然自得地摸着胡子。唐天远便把谭铃音叫到无人处,勒令她把胡子分给他一点。谭铃音知道他喜欢她的胡子,于是很大方地扯了三绺给他,两绺小的粘在鼻子下,一绺大的粘在下巴上。

    这么一打扮,虽眉眼依然俊朗,但鼻子以下要多猥琐有多猥琐,给人的感觉,活似二郎神与他爱犬的综合体,连谭铃音这种口味芜杂的都不忍心细看了。

    不管怎么说,唐天远是清静了。他又在街上逛了一会儿,然后去了菜市场,仔细打听了物价,挑几个人询问了一下生活情况,顺道吓哭小朋友两三个,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去,出城直奔天目山。

    一行人到达天目山时已接近晌午。太阳像是一把烧得旺旺的灶火,热烈地烘烤着大地。这样的天儿跑到野外,十分受罪,几人热得直想吐舌头。而谭铃音比他们三个加起来都热,原因就在于她那一把浓密又飘逸的大胡子。这把胡子像个貂皮大围脖一样拢着她的脸和身体,使她感觉自己像是坠进了蒸笼里,那滋味,别提多销魂了。

    谭铃音终于明白县令大人为什么不许她摘胡子了。他肯定已经料到她会热成狗,才故意那样说。

    这县令真不是什么好鸟。

    唐天远看到谭铃音受罪,心情十分舒畅。他看这个谭铃音不太顺眼,她一不开心,他就挺开心的。

    几人爬了一会儿山,便都饿了,于是坐在树下啃干粮。他们脚下是一块完整的大石板,卧在道路旁,正可以供行人休息。石头往外是个陡坡。

    谭铃音自己带的酸梅汤早就喝完了,这会儿被干粮噎得直翻白眼。唐天远面带微笑地看了她一会儿,自顾自拧开水袋喝了一大口水。

    谭铃音怒火中烧,快速出手想把他的水袋抢过来。哪知唐天远早就料到她会如此,稍稍把手一抬,她便够不着了。

    李大王看不过去了,“谭师爷,你喝我的水吧。”

    谭铃音却和唐天远铆上了。她直起腰抢他的水,依然没抢到,于是脑子一热,直接扑上去把唐天远按倒,骑在他的腰上。

    唐天远:“……”

    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姑娘家家的往男人身上扑,像话么?

    一般男人,被美女投怀送抱,那感觉都不会太差,但前提是这美女没有长一脸大胡子。唐天远被谭铃音按倒在地,脸被她的胡子盖上,眼前黑乎乎的,隔断了所有可能因肌肤之亲引发的暧昧。

    事情转变得太快,赵小六和李大王都不大跟得上节奏,呆呆地看着他们。

    虽说好男不跟女斗,但唐天远也不想就这么束手就擒,他用力翻了个身,又推了一把,想把谭铃音掀开,结果掀是掀开了,可是掀到石头外面去了。

    唐天远因方才眼睛被胡子盖着,反应慢了些,发现谭铃音滚落下去,他本能地伸手一抓,抓到手的是胡子,人还是落下去了。

    “嗷嗷嗷!啊啊啊!哎哟哎哟!”一连串怪叫之后,下头息了声。

    唐天远觉得,她叫得这么中气十足,应该不会出人命。他趴在石板边缘向下望,陡坡上生了些矮小的灌木,枝叶繁茂,遮住了她的踪影。

    “谭铃音?谭铃音?”唐天远叫了两声,并未得到回答。

    他只好撸袖子要亲自下去寻找。赵小六和李大王怕县太爷也跟着出些事,连忙拦着,他们两个想下去。

    唐天远摇了摇头,他自己会些功夫,眼前这坡虽陡,捉着灌木小心一些,应该没事。于是就这么决定了。

    快到坡底时,唐天远闻到了一丝刺鼻的气味。紧接着他看到了谭铃音,她正呆坐在地上,脸色苍白,两眼无神。

    唐天远心想她大概受伤了,他有些内疚,走过去问道:“伤到哪里了?”声音十分和风细雨,生怕吓到她一般。

    谭铃音的眼珠活动了一下,目光重新聚拢,看到是唐天远。她没有答话,而是举起手指向不远处指了指。

    唐天远诧异。他顺着她指的地方走过去,拨开灌木丛。

    那里躺着一具尸体。

第44章 荒山女尸

    第三章荒山女尸

    尸体是一个年轻姑娘,戴荆钗,穿布衣,衣服上有几处被树枝和石子划破的痕迹。姑娘颈上一圈乌青,看样子可能是被人掐住脖子窒息而死。

    除此之外,唐天远也看不出别的。他不是仵作,这是头一次近距离观察尸体。

    唐天远拍拍手,后退几步,低头看了看地上的谭铃音。

    她还在发愣,之前像个不安分的耗子,现在一下成了病猫。唐天远摇头,“出息!”

    谭铃音迟钝地扭头看了看他。

    “大人,您和谭师爷还好吗?”上头传来了赵小六的询问。

    “没事。”

    他弯下腰拉了一下谭铃音的胳膊,“能走吗?”

    谭铃音坐着不动,“我……腿软……”

    唐天远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动了那么一点恻隐之心。虽然这人很讨厌,可再怎么说也是个姑娘。他于是蹲下来,“我背你吧。”

    “不好吧……”

    “那算了。”他说着,要站起身。

    谭铃音已经迅速趴到了他的背上。

    唐天远托着她的腿弯,颠了一下,把她放稳,接着便开始爬坡。才爬出去几步,他就感觉很不好。

    谭铃音是个姑娘,现在她的前胸贴着他的后背,与男人截然不同的绵软胸口挤压着他的脊背,使他脸上腾起一股燥热,挥之不去。

    “你还是自己走吧。”唐天远说着,要把她放下来。

    “我不。”自己走哪有被人背着舒服。

    唐天远无奈,“那你不要离我太近。”

    谭铃音突然明白了他的顾虑,她也红了脸,可是又不想自己爬这样陡的坡,说不好她就又要滚一遍了。反正她是被他推下来的,现在让他背一背,也不算委屈。

    于是她选择直起腰来,拼命向后仰身体。

    两人正处于陡坡之上,谭铃音这样的动作等于把唐天远向后拉,后者背着个人,平衡性就不那么好,被她拉得失足向后跌去。

    果然又滚了一遍。谭铃音有些沮丧。她责备地看着唐天远,那眼神的意思是,你怎么这么笨。

    唐天远真不知自己上辈子作了什么孽,才叫他遇到谭铃音这样令人拍案叫绝的人物儿。他拍打了一下衣服,起身把谭铃音拎起来往肩上一扛,发足在陡坡上狂走,一鼓作气地爬了上去。

    谭铃音被他扔在地上,丢麻袋一般。

    接着,唐天远跟赵小六李大王简单讲了一下坡下的情况,让他们二人火速回县衙把仵作找来。这么热的天儿,尸体很容易腐烂,必须尽快勘验现场并把尸体运回去保存。两人得知出了命案,火急火燎地回去搬人了。

    大石板上只剩下唐天远和谭铃音二人。

    唐天远看着蔫蔫的谭铃音,说道:“就这么点儿胆子,你还敢夜探县衙?”

    “不是,大人你不知道,”谭铃音哭丧着脸,“我刚滚下去,便一头扎进了她的怀里,因事发突然,就吓丢了魂儿。”

    唐天远以为“吓丢了魂儿”只是一种夸张的修辞方式,却没想到她接下来说道:“大人,不如您帮我叫魂儿吧?”

    唐天远觉得她一定是跌下去的时候把本来已经不好的脑子撞得更坏了。让堂堂朝廷命宫装神弄鬼,她也真开得了口。

    谭铃音见他不信,解释道:“大人,我是真的丢了魂儿,我现在浑身无力、犯困、没精打采……明明是你把我扔下去的!”

    “咳,我并非有意,对不住。”

    “那你帮我叫魂儿?”

    “不。”

    “没有魂我腿软,你把我背回去吧。”

    “……我帮你叫魂儿。”唐天远撇过脸,答道。他的耳根处又升起一点薄热。

    谭铃音很高兴,教了他具体的方法。小时候,清辰刚到他们家时,经常吓到,神婆们就用这个方法给他叫魂儿,百试百灵。

    这方法很简单。吓丢了魂儿的人平躺放松,闭上双眼,挨着头顶放一碗清水。神婆拎着手绢在门口招呼:“快——回——来——!”

    现在他们没有碗,用水袋马马虎虎代替也可以。谭铃音躺在地上,把水袋放好,闭上眼睛等着唐天远行动。

    唐天远拿着她的手帕,站在石板边缘向坡下看,据说谭铃音的魂儿就丢在了那里。他照着她教的,甩了一下手帕,结果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于是他只好背起手,对着路过山间的清风,朗声说道:“魂兮归来!”

    他光顾着玩儿潇洒了,谭铃音很不高兴,“你不要乱讲,万一把别人的魂招来怎么办?还有……你是屈原吗?!”“魂兮归来”正是屈原写给楚怀王的话。

    唐天远挑眉,低头看看谭铃音,“你知道的挺多。”

    “我说过我饱读诗书的,”谭铃音不屑地哼哼,“给你当师爷绝对是屈才,要不是——”说到这里,打住。

    “要不是什么?”唐天远追问道。

    “说了你也不懂。”

    唐天远心想,你不说我也知道。不是为着当师爷来,那多半就是为黄金而来了。

    很好,为这笔巨款,已经有至少三方势力插手了,真不知以后还会引来什么妖魔鬼怪。

    谭铃音又催促唐天远给她叫魂儿。

    唐天远只好一遍遍地喊:“谭铃音,快回来!”谭铃音就好好地在他脚边躺着,他觉得自己这样做真像个神经病。

    谭铃音在他的呼唤声中睡过去了。

    唐天远盘腿坐在地上,低头看着谭铃音的睡容。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妙妙生会是个女人,且是这样一个不着调的女人。他在来铜陵之前,志得意满地想要好好修理妙妙生,然而来到此地之后,他发现,他一直在被妙妙生修理,不,更确切地说,是非礼……唐天远一时生出了一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怆感。

    赵小六他们带着仵作和捕快来了。谭铃音被唐天远叫醒。叫魂儿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谭铃音又活过来了,精神抖擞。她看着他们下去,过了一会儿,把尸体抬上来,要运回县衙。

    谭铃音这时候才有心思看那可怜的姑娘。姑娘长得十分漂亮,皮肤细白,鼻梁高挺,细长蛾眉,樱桃小嘴。虽闭着眼睛,也可看出生前是个大美人,让旁观者更觉痛惜。

    一行人回了县衙。谭铃音在县衙门口兜了一圈,看到她弟弟谭清辰正站在银杏树下沉思,她便没有回县衙,而是掉头去找她弟弟了。

    谭清辰自小便是谭铃音的专属树洞。她有什么话都爱和他说。这会儿看到清辰,谭铃音赶紧和他大倒苦水,把今儿的悲惨遭遇说了。

    谭清辰听得直皱眉。姐姐难受他就难受。他搬了把躺椅让谭铃音坐在银杏树荫下纳凉,接着转身去了后院,取出井水里新湃的西瓜,劈了一半,插上小铜勺端给谭铃音。

    谭铃音坐在躺椅上,吃着凉沁沁甜丝丝的西瓜,从里到外身心舒畅。她手臂向后钩,拍了拍谭清辰的小臂,“清辰,姐没白疼你。”

    谭清辰笑了笑,搬了个凳子坐在躺椅后,给谭铃音按摩起肩膀来。

    舒服!谭铃音只觉自己像是一团乱糟糟的丝线,而清辰的手就是一把大梳子,把她给梳平整了。现在她身体放松,闭着眼睛晃晃悠悠,渐渐地睡了过去。

    谭清辰拿开谭铃音腿上只吃了一小半的西瓜。他掏出手帕,把谭铃音的手仔细擦干净。刚擦完,抬头看到此处多了一个人。

    唐天远已经把二人的举止尽收眼底,他方才回县衙忙着处理命案相关事宜,没空搭理谭铃音,再想起要用她做事时,她已经不知道跑去哪里。唐天远觉得谭铃音这师爷当得太不称职,于是出门寻找,想要教训她几句,正好看到眼前这情景。

    唐天远鄙夷地看了看谭铃音,“不知羞。”姑娘家家的,再怎么样也不该被男人随意碰触,就算这男人是她老板也不行。

    他现在还不知道眼前这二人是姐弟关系。

    谭清辰听到这三个字,脸刷地沉下来,站起身冷冷地盯着唐天远。

    唐天远觉得这小老板大概误会了,他用扇子指了指谭铃音,解释:“我说的是她。”

    他不说这话还好,说过之后,谭清辰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身为一个哑巴,谭清辰生气时无法与人动口,也就只好动手了。他左右看看,抄起树根处的一块板砖,照着唐天远拍来。

    唐天远没想到这小公子看似温和,脾气竟这样暴躁。他是一县之长,不好欺压普通百姓,因此也不愿真同这小老板打起来,于是后退几步,摆摆手,“行了行了,是我失言,对不住。”口上说着,心中却有些纳闷,谭铃音和此人举止亲昵,这人又如此维护谭铃音,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们的动静吵醒了谭铃音。谭铃音一睁眼,看到她弟抄着板砖要拍人,她噌的一下从躺椅上蹿起来,横在谭清辰前面,怒道:“谁敢欺负我弟弟?!”

    哦,原来只是姐弟。唐天远不动声色地背手转身,甩下一句话:“赶紧回去干活,本官的衙门不养闲人。”

    谭铃音被唐天远提溜回县衙,后者扔给她一堆事情。一般衙门口的师爷有“文书师爷”和“刑名师爷”之分,前者管文书,后者协助办案。唐天远的衙门比较朴素,就谭铃音这么一个师爷,只好把两类事情都归到她头上。县令大人谓之曰能者多劳,谭铃音觉得他这是公报私仇。

    她把仵作的验尸报告和捕差的勘验结果梳理了一下。死者身份暂时不明,年龄十六到二十岁,死亡时间是昨天晚上,死亡原因是窒息。除了脖子上的瘀青,身体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还有一些擦伤。这些擦伤是死后出现的,应该是在地上滚落导致。另外,衣服多处被划破的原因也在于此。

    也就是说,那个坡底不是姑娘被害的第一现场,她是被掐死之后抛尸到那里的。

    除此之外,姑娘死前并未被猥亵。

    弄完这些,谭铃音又根据县令大人的要求,整理之前积压的文书,将铜陵县的基本情况行诸文字,次日报告给他。总之她一直忙到深夜,才给弄妥帖了。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出主簿房,想要回内宅睡觉。路过大堂时,谭铃音看到大堂旁边的刑房亮着灯。

    真奇怪,这么晚了,谁还在刑房待着?

    谭铃音悄悄地走过去,看到,原来亮灯的这一间是停尸房。这就更不可思议了,难不成有人想偷尸体?

    她轻轻捅破窗户纸,睁着一只眼睛往里看。

    哦,是县令大人。

    谭铃音看到县令大人围着那漂亮姑娘的尸体走了两圈,最后停在尸体脑袋旁边。看样子不像是在梦游。

    他突然弯下腰,凑近了尸体的脸。

    不不不……不会是要非礼人家吧?谭铃音惊得瞪圆了眼睛。她早知道这县令是个色魔,买艳书都是一打一打地买,却没料到,他竟然连尸体都不放过。

    果然,他伸手捏住那姑娘的下巴,又凑近了一些,应该是想亲上去。

    谭铃音义愤填膺,恨不得顺着窗户纸钻进去。她急中生智,捏着鼻子,压着声音幽幽喊道:“唐——飞——龙——”

    “谁?!”

    “唐飞龙,我死得好惨啊。”

    唐天远低头看看尸体,明白这是有人在装鬼吓他。这鬼装得一点也不专业,连他的名字都叫错。

    “唐飞龙,不要毁我清白。”

    “谭铃音,你给我进来。”

    咳,这么快就发现了。谭铃音推门走进去。

    唐天远看到果然是谭铃音,他扫了她一眼,“你把清白打折降价递到我面前,我也不会碰一下的。”

    “大人,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谭铃音说着,走到尸体前,“姑娘生得实在漂亮,难怪大人会动心。不过死者为大,大人您最好还是控制一下吧?”

    “住口!”唐天远总算明白她所谓“毁我清白”指的是什么。这女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竟然认为他要……他一拂袖,“你不要胡思乱想胡说八道。”

    谭铃音嗤笑,“那你方才在对姑娘做什么?不会是把修炼千年的内丹渡给她吧?”

    “你才是妖怪。我只是在验尸。”

    “验尸?可验出什么来了?”

    唐天远指了指死者的嘴唇,“你仔细看。”

    谭铃音闻言,半信半疑地低下头,视线落在姑娘的嘴唇上。灯光有些昏暗,她看不出端倪,于是又凑近了一些。

    “你莫要轻薄她。”唐天远故意提醒道。

    谭铃音没理会他的挖苦。她的注意力被死者下嘴唇的一个细小伤口吸引了。伤口处于上下嘴唇的交接处,像是要被她吃进去一般,由于唇色和光线的原因,不仔细看还真注意不到。

    “这是伤口吧?”谭铃音抬头询问道。

    唐天远点了点头,“没错。”

    “奇怪,这伤口是怎么来的呢?”谭铃音摸着下巴,自言自语,“现在是夏天,嘴唇不用保养也不会干裂。”

    “不是干裂。嘴唇的干裂都是顺着唇纹,这个伤口是横着的。”

    “对啊,难道是自己咬的?”

    唐天远想了想,“麻烦你咬一下自己的嘴唇,我看看。”

    谭铃音便咬着下唇,瞪大眼睛看着他。她因为想看清楚他的表情,于是又不自觉地眯起眼睛,这表情搁在唐天远眼里,像是狩猎的豹子。

    唐天远往后退了一步,“别人咬唇是楚楚可怜,你咬唇是欲求不满。”

    “你……!”谭铃音扭过脸,“心之所想就是目之所见,在色魔眼中,连鬼都是欲求不满的。”

    “咳。”唐天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秉承君子之道,平时并不是个毒舌的人,怎么一遇到谭铃音,就总是不自觉地出言挖苦。

    唐天远不想跟她斗嘴,说起正事,“这伤口不是她自己咬的。人在咬下唇时,下嘴唇会不自觉地向里收,导致啮咬处会在嘴唇之下,接近嘴唇下缘。但她的伤口,却在上方,接近口腔处。”

    谭铃音点点头,这县令虽人品不好,脑子倒好用。她问道:“不是她自己咬的,就是别人咬的了?”

    “别人咬的”是个什么意思,两个人都是成年人,自然知晓。唐天远有些不自在,“应该是这样的。”

    “那么咬她的跟杀她的是否为同一人?也不对呀,如果凶手是为色杀人,不该只是咬一下吧,仵作的验尸结果说这姑娘没有被猥亵。”

    “伤口出现在她死亡前不久,不管是不是同一个人,咬人者都脱不了干系。”

    谭铃音点头表示同意,打了个哈欠。

    唐天远也有些困了。他对谭铃音说道:“你再好好看看,可还能发现什么。”

    谭铃音便围着尸体认真看起来。

    唐天远悄悄地退出房间,把门锁上。谭铃音听到锁门的声音,抬起头,发现停尸房内只剩下她一个,县令大人不见了踪影。

    “大人?”谭铃音叫道。

    门外传来唐天远带笑的声音,“谭铃音,你思想龌龊,今晚待在停尸房好好反省吧。”

    “喂喂喂,别把我和尸体放在一起!”谭铃音急忙跑到门口,使劲推门,可惜推不动,她对着门缝喊道,“快开门!”

    唐天远拎着钥匙在门缝前晃,“不开。”

    门缝的宽度只够谭铃音把鼻子挤出去,可惜鼻子不能助她争夺钥匙。

    谭铃音只好告饶,“大人大人,我错了,您放我出去吧!”

    “错了就要罚,还有,”他凑近一些,透过门缝看着谭铃音的眼睛,“本官不是色魔。”

    这人也太记仇了……谭铃音龇牙,谄媚道:“那是!大人您风度翩翩品性高洁堪为世人楷模!”

    “说得不错,”唐天远满意地点点头,把钥匙透过门缝递进去,“赏给你了。”

    “多谢大人!”谭铃音小心地接过来,高兴过后,她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她在门里边根本没办法开外头的锁,要钥匙有什么用啊!

    “大人请留步!”谭铃音对着唐天远渐渐远去的背影深情呼唤。

    大人没有留步。

    “唐飞龙,你回来!”她又喊道。

    这话成功唤起了唐天远白天给谭铃音叫魂儿时的不适感,他的步伐加快了。

    谭铃音一咬牙,祭出杀招儿,“唐飞龙!一万八千字的龙阳小说等着你!不用谢!”

    唐天远果然停下身,掉头快步走回来。他方才愉悦的表情已经被恼怒取代,“你这女人!”

    谭铃音一梗脖子,“我怎么了?反正我不会深更半夜把人锁在停尸房,阴险!”

    唐天远试图跟她讲道理,“你答应过不写的。”

    “我答应的事多了去了,可我就是做不到,你能把我怎么样?”

    “言而无信,小人。”

    “我就是小人,你咬我啊咬我啊咬我啊!”

    “想得美,色魔!”

    “……”

    唐天远在谭铃音的威胁之下,只好把她放出来。为了避嫌,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内宅。

    第二天,唐天远吩咐人贴下去告示,谁家丢了姑娘,前来县衙认领。接着,他把昨天看守天目山的人叫来退思堂问话,师爷谭铃音和县丞周正道旁听。

    从上任县令被抓一直到唐天远接任,有十几天的工夫,这期间天目山的封山令一直没有解除。他们昨天去天目山查探的时候还遇到守山人阻拦,直到唐天远把胡子摘了,对方才放行。

    所以说,在封山的情况下,有人公然跑进天目山抛尸,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昨晚值班的一共有两个人,两人昨天就知道天目山出了命案,都怕受到牵连,今儿县太爷又吓了他们一吓,直接吓得两腿发软,跪在地上起不来。

    一人砰砰磕头,“大人,冤枉啊!小人们确实昨晚当值不假,但守到辰时就撤了。在辰时之前,我们一直尽心尽力,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唐天远冷笑,“你的意思是,封山只封白天,晚上不封?”

    “晚上妖魔鬼怪们都出来了,封……封不住啊……”

    另一人也忙附和:“确实如此!因为刚开始封山那段时间,夜里值班的兄弟总是神秘失踪,连着没了好几个,因此再没人敢夜里值班。那时候的县太爷就吩咐,我们只需要在丑时三刻上值,至辰时整下值即可,夜里的时间留给各路神仙,大家互不干扰。”

    唐天远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不屑。装神弄鬼。如果山里有人采矿炼金,总需要吃喝的,前任县令多半是故意留出空当,好与山内之人沟通联络。大半夜的,又是闹鬼的地方,肯定没人去闲逛,这就方便了他们。

    他能想到这一点,谭铃音和周正道也能想到。

    谭铃音的金矿石就是夜探天目山时捡的。她那时候还没怀疑什么金矿不金矿的,只是觉得县太爷太过愚昧。她虽时常假充神棍骗吃骗喝,但本身并不相信鬼神之说,夜探天目山也是想看看里头到底有什么“鬼”,好替天行道。那天清辰陪着她一块儿潜入天目山,山里很黑,她眼神不好,便由清辰领着在山中巡视一圈,什么鬼都没看到。

    按理说,以谭铃音的眼神,大晚上的,别说金粒,就是金块,她也未必能捡到,可事情就是这么巧了。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鞋里翻进去一个小石子儿,她抖了抖脚,石子钻进脚趾的空隙里,一时也不怎么硌脚。谭铃音懒得脱鞋抖它,又继续走下去,走着走着便犯了困,后来是清辰把她背回来的。第二天早上,她穿鞋时发现,那根本不是小石子儿,是一粒金矿石。

    自那之后,她根据一粒小小金矿石,脑补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来。

    且说眼前,唐天远问明白后,便令那两个人回去了。这边县衙三巨头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案情。三人心照不宣,只字不提夜半联络之事,只讨论命案。周正道说凶手肯定是辰时之后进山抛尸的,谭铃音说凶杀现场应该离天目山不远,唐天远说你们说的都是废话。

    临近午饭,赵小六急急忙忙地跑来告诉唐天远,姑娘的身份确定了,是本县齐员外家的小姐齐蕙,齐家的下人已经在停尸房哭开了,齐员外和夫人正在往县衙赶。

    唐天远也顾不上吃饭,连忙去了刑房。在门口,唐天远看到了谭铃音。她正一手拿一个大包子,一边吃一边往停尸房里探头看,那神情十分不忍,吃包子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慢下来。

    停尸房里传来阵阵哭声,有男有女。

    “你还真吃得下去。”唐天远说道。

    谭铃音咽下口中的包子,“生老病死都是自然造化,烦恼皆是菩提,净土生于泥粪。”

    这么禅趣盎然的话从她嘴里吐出来,让人很有一种分裂感。

    这时,外面一阵喧哗,又呼啦啦走进来一群人。几个男男女女簇拥着一对中年男女,风风火火地赶来。那男的见到唐天远,还知道行礼,女的则丢下他们,奔进停尸房,紧接着停尸房内传来响声震天的号哭。

    男的听到哭声,神情也悲恸起来。

    这应该就是死者的父母了。唐天远让齐员外进了停尸房,与他女儿相见。

    谭铃音摸着下巴,看着号哭的男男女女们,凑在唐天远身边小声说道:“不对劲。”

    唐天远压低声音回道,“你也看出不对来了?说一说。”他微微弯下腰,把耳朵凑近一些,好方便听到她的低语。

    “你看,姑娘的父母不缺吃不缺穿,当女儿的怎么会穿得像个村姑?这不合常理;既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该是养在深闺,时刻有人近身伺候,凶手一般不会有作案的机会。除非是她自己跑出来。”

    “哦?”

    “所以,她一定是逃婚了。”

    唐天远不赞同,“你连她是否有婚约都不知道,就断言她是逃婚,太过武断。”

    “这你就不懂了吧。”谭铃音弹了一下唐天远的肩膀,因两人离得太近,唐天远没来得及躲开。她接着说道,“有什么事情非要大晚上去办?除非她想长长远远地离开那个家。这逃婚啊,一定要选晚饭之后,城门关闭之前,这样等第二天家里人发现她不见时,她早已出城一夜,这才跑得远。还有,逃婚时不能打扮太好,一来太过惹人注意,二来,穿太好容易露富,搞不好就被人打劫了。”

    唐天远发现这个妙妙生脑子里就没装什么正经东西,他不屑道:“说得好像你逃过婚一样。”

    “我当然没逃过,我怎么会逃婚呢,”谭铃音说着,不耐烦地推了唐天远一下,“你别离我那么近。”

    “也对,这世上不会有哪个男人会如此想不开,与你订立婚约。”

    他们两个左一句逃婚右一句逃婚,说到后来声音渐大,被那齐员外听到,立时火冒三丈,“你们休要毁我女儿名节!”

    谭铃音连忙道歉:“对不起啊,我乱说的。”

    唐天远走上前说道:“两位请节哀,刑房的勘验已经结束,你们现在可以把令千金发葬,以安香魂。本官会尽快彻查,定要揪出真凶,给你们一个说法。”

    两夫妇便要跪谢,唐天远连忙将他们扶起来。

    这时,外头又闯进来一人,跌跌撞撞的,一时把停尸房内众人的目光拉向他。

    谭铃音看到此人十八九岁,浓眉大眼,跑进来时一头一脸的汗。他谁也不顾,直冲向房内尸体,待看到尸体面目时,惊得双目赤红,浑身发抖。

    谭铃音挠着下巴,惊奇地看着此人。这不会是姑娘的未婚夫吧?她扭头看看县令大人,发现他一脸的高深莫测。

    嗯,人在不知该做何应对时,通常可以假装世外高人,谭铃音点点头,这方法确实屡试不爽。

    突然闯进来的青年似乎很不受欢迎,齐家夫人指着他骂道:“你这小孽障还没害够我女儿吗,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阿福,阿祥,你们把他拖出去!”齐员外吩咐道。

    两个家丁过来要把青年带走,后者却是死命地攥着齐蕙的手不肯离去,把尸体拉得几乎要坐起来,掰也掰不开。

    唐天远冷静地看了一会儿眼前的闹剧,吩咐道:“来人,把齐员外夫妇并齐小姐的贴身丫鬟以及这个男子都带入羁候所,等待审问。”

    李大王招呼几个衙役,一同把该带的人带走了,屋子里顿时空了大半。谭铃音偷偷问唐天远,“你怎么知道她的贴身丫鬟在这里?”

    “认尸这种事情,自然该让熟悉的人来。”

    谭铃音点头,跟着唐天远出了停尸房。外头大太阳高高照,把一草一木都烤得枯焦,唐天远撑开折扇遮阳,低头看到身旁的谭铃音被太阳晒得眯了眼睛,蔫耷耷的,他很不厚道地有些幸灾乐祸。

    谭铃音抬头看到他扇子上的题字,立时来了精神,“好字。”

    唐天远拿下折扇,“你懂书法?”

    “大人,我说过我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您怎么就不信呢。”谭铃音说着,钩了钩手指,唐天远便把折扇递给了她。

    谭铃音指着折扇上四个大字“上善若水”,说道:“这字一看就是个美男子题的。”

    唐天远惊了,“何以见得?”

    “因为落款是唐天远。”

    “……”

    唐天远伸手去抢折扇,他真是脑子抽风了才会认为妙妙生有品位。

    谭铃音拿着折扇躲,“别别别,我方才开玩笑的,这字确实有它的妙处。”

    唐天远停下来,“你倒是说说看。”

    谭铃音走到树荫下,再次把折扇打开,说道:“轻如蝉翼,重若崩云,狂似惊蛇,稳乎泰山……这些都在四字之间。海纳百川容易,自成一格却难。一个人学得太多,容易失却本心,跌入妆花饰巧或者邯郸学步的俗套,可这唐天远偏又有自己的境界。我觉得吧,这个唐天远虽然表面上温文尔雅,但其实是个潇洒纵逸之人。人可以装,字是装不了的。你看他的字,风骨凛然之外又有那么点亦正亦邪的味道。还有吧,他写这字的时候大概心情不太好,有点狂躁……”

    “够了。”唐天远打断她。

    “欸?不好意思,”谭铃音挠了挠后脑勺,“我一说起书法来就容易成话唠。”

    唐天远沉默不语。人生难得遇一知己,有人懂他是好事,他真不介意有个红颜知己,但他很介意这个红颜知己是妙妙生。

    谭铃音看到县令大人的脸色不太好,她有些奇怪,“我说错什么了呀……我说大人啊,您不会是嫉妒唐天远吧?其实用不着,人各有命,您就算嫉妒也没办法。”

    “我不嫉妒他。”

    “那么大人,您跟唐天远是好朋友吗?”这个可能性是有的,要不然他也不会拿着唐天远题字的折扇。

    唐天远摇了摇头。

    “那您认识他吗?”

    又摇摇头。

    “啊,原来这折扇是买的呀,我还以为您认识唐天远呢。”

    唐天远皱眉,这话里话外鄙视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谭铃音把那折扇在手上转得花样翻飞,“大人,您买这折扇花了多少钱?能转手给我吗?”

    唐天远看得一阵眼花,他不解,“你要它何用?”

    “这可是唐天远题字的折扇。”

    唐天远嗤笑,“你不会暗中思慕唐天远吧?”

    “这么说也不错,我就是思慕他又怎样?世上的姑娘,谁人不想嫁唐天远?我想一想又不用花钱。”

    她说得这样直白,唐天远反而不好意思了,扭过脸责备道:“你这样不知羞,枉为女子。”

    谭铃音恳求道:“大人,看在我为您当牛做马的分儿上,您就把它让给我吧!求求你了!”

    唐天远第一次见谭铃音把姿态放得这样低,就为一把扇子。反正这扇子在他眼中也不值几个钱,大男人用不着在这种事情上斤斤计较,于是他轻轻挥了一下手,“你只要保证以后不再思慕唐天远,我便把这折扇送给你。”

    “好,我保证,以后唐天远在我眼中就是浮云,就是粪土,就是屎壳郎!”

    “……”

    最后,唐天远不仅把折扇免费给了谭铃音,还招了她一顿骂,他心情抑郁地回去,午饭也没好好吃。

    这头谭铃音掉头出了县衙,去了古堂书舍,找到了谭清辰。

    谭清辰刚吃过午饭,正端着个小紫砂壶慢悠悠地饮茶,看到他姐姐来,他展颜笑了笑,两只眼睛一下从亮星星变成了弯月亮。

    “一天到晚就知道傻笑。”谭铃音用扇子轻轻敲了敲谭清辰的脑门儿。

    谭清辰也没躲,等谭铃音坐定,他把她手中的折扇拿过来仔细看了看。看到字,他点了点头,又往下看到落款,他惊讶地看着谭铃音。

    “没错,就是唐天远题的,”谭铃音搓着手,问谭清辰,“你说,这扇子值多少钱?”

    谭清辰心中估算着。根据唐天远的知名度和这字的水平,少说也得二百两。他把这个数字跟谭铃音比画了一下。

    谭铃音高兴地挠着下巴颏,自言自语道:“一把扇子二百两,两把扇子四百两,四把扇子,就是八百两!”

    谭清辰轻轻敲了敲桌子,把她拉回了现实:只有一把。

    谭铃音知道他的意思,她看着自己的手,“放心吧,咱这双魔掌,你又不是没见识过。”说完,自顾自地嘻嘻笑起来,那笑声听得人心里毛毛的。

    谭清辰轻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45章 提审嫌犯

    第四章提审嫌犯

    午休过后,唐天远精神饱满,一个挨一个提审了羁候所里的四个人。这不算正式的升堂,因此唐天远只在退思堂见了他们,除了他和谭铃音,左右并无旁人。

    齐员外是铜陵县有名的乡绅,家资富足,膝下有一儿一女。儿子今年二十一岁,已考取池州府的府学禀生,是个秀才,正在府学读书。这位齐公子往后是要走仕途经济之路的,因此走到哪里都被人高看一眼。齐员外谈及自家儿子,更是不自觉露出得意色。

    世人眼中,家私万贯也不如功名加身,唐天远家中不是顶有钱,但他单凭“探花”这个名头就可以把这世上大多数男子比下去,剩下的用脸去比就好。是以他会成为万千少女的梦中情郎,也就不奇怪了。

    扯远了。且说眼前,齐员外提供的都是一些基本信息,并无特别的用处。唐天远点点头,扫了一眼在一旁奋笔疾书的谭铃音,他又问道:“齐小姐是否许过人家?”

    齐员外斩钉截铁地摇头,“没有。小女因小有姿色,登门求亲之人倒也不少,只是尚未找到般配的。”

    “那么今日闯入停尸房痛哭的男子是什么人?”

    “他是我的外甥卫子通。家妹夫妻早亡,我这外甥自小便住在我家,我们情同父子。”

    “他既然如同你们的亲生儿子,令夫人为何又说这卫子通加害齐小姐?”

    “这个……是这样的,我夫人她……她觉得子通和我女儿八字相克,因此不太喜欢他借住在我家。”

    齐员外说话吞吞吐吐,连谭铃音都听出不对劲了。她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县令大人,发现他依然态度温和,并未打算发威恐吓齐员外。

    一点也不威风,谭铃音撇撇嘴。

    唐天远又问了案发当天的一些情况,齐员外说不知道自己女儿晚饭后做了什么,也没发现异常,接着唐天远让人先把齐员外带出去了,吩咐把齐夫人带来。趁这个空当,谭铃音问道:“大人,这人明显没说实话,您怎么不吓他一吓?”

    “现在还不是发威的时候,我心里有数。”

    齐夫人很快来了。大家在羁候所等待的时候是每人一个房间,这位齐夫人没来得及跟她丈夫串供,上来被问了几句,便哭诉卫子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要霸占她女儿,贪图齐家的家产。

    这话太不可思议了,谭铃音暗暗吐舌头。一个孤儿,无依无靠,寄人篱下,就算把心脏用墨水染透,也不至于敢这么想。再说,想要谋夺人家的财产,得首先把男丁弄死吧?齐公子活得好好的,齐小姐反而被害,难道卫子通想霸占的其实是齐公子吗,真是可笑……

    谭铃音思绪飘远了,自个儿在脑子里编了一台大戏,于是停了笔摸腮傻笑,笑出了三分淫荡三分贱气外加四分神秘,大热天的把唐天远弄得后脑勺冒凉气儿。他啪的一声重重一拍桌子,谭铃音吓得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可算回过神了。

    齐夫人也吓了一跳,连哭都忘记了。

    审完齐夫人审卫子通,卫子通声称和齐蕙情如亲兄妹,见了妹妹死,当哥哥的怎么不伤心。

    接下来是齐蕙的贴身丫鬟,这小丫鬟有个高贵的名字叫玉环。玉环从头到尾哭哭啼啼的,关于卫子通有另一番说辞:表少爷是小姐的表哥,两人男女有别,小姐和他不熟。

    四个人就有四个版本,要说里头没鬼,阎王爷都不信。

    把所有人都审完,唐天远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润润喉咙。

    谭铃音绷着劲儿写了半天字,爪子累得酸痛,她一边揉着手,一边抱怨道:“这种事情该有专门的文书来做,我可是师爷。”

    “你写字快,能者多劳。”唐天远慢悠悠地丢来一句。

    谭铃音不屑,“别以为夸我两句就管用。”

    她一边把方才记录的文书归置到一边,整理妥当,拿给唐天远过目,一边问道:“周县丞呢?”

    “他去处理几件纠纷。”

    谭铃音点点头,“大人,我觉得吧,我中午说错了。”

    “哦?你错在哪里?”

    “这个齐蕙齐小姐,她应该不是逃婚,而是私奔,”她不等他张口,又继续说道,“大人你肯定也看出来了,齐蕙跟她表哥关系不同寻常,她又乔装跑到城外,你说,除了私奔还能是什么?幽会吗?好好一个千金小姐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村姑一样去幽会,她图什么?图一刀两断?”

    唐天远知道谭铃音说得有道理,他也怀疑卫子通和齐蕙的关系,不过看到谭铃音说得兴起,他又嘴巴痒痒,挖苦道:“逃婚,私奔,幽会。你一个姑娘,脑子里整天想些什么?”

    “唐飞龙!”谭铃音心头火气,学着他的样子重重一拍桌子,砰!

    疼!谭铃音面容扭曲,把手拿起来放在嘴边吹啊吹。她的掌心火辣辣的疼,还发麻,手指因太过用力,被桌面震得像是要酥掉……果然气势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装的,她本来爪子就痛,现在更是痛上加痛。

    唐天远又扶额。他真是看不明白这谭铃音。要说她傻吧,她脑子也挺好使的;可要说她不傻吧,偏偏她天天干傻事儿,傻到别人都不好意思再添一脚了。

    “你没事儿吧?”县太爷终于为这傻帽儿折服,不再毒舌,关怀起她来。

    这么丢人,又怎敢托大。谭铃音把手背到身后,一本正经道:“大人,我觉得逃婚、私奔并不是什么龌龊事。儿女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凭什么婚事一定要听父母的?”

    这话就算从一个男子口中说出,也可谓离经叛道,何况是个姑娘。唐天远摇了摇头,“你这样惊世骇俗,我看以后有哪个男人敢娶。”

    “不劳大人费心。”

    两人便不欢而散。唐天远吩咐下去,羁候所里的四个人,除了齐蕙的贴身丫鬟玉环,其他人都可以放走了。现在证据不足,嫌疑人范围没确定,也不能老关着别人。自然,卫子通与齐蕙关系不一般,该重点盯梢。

    之所以留下玉环,是因为此人没说实话。她既然是齐蕙的贴身丫鬟,必然对她的一举一动一起一卧都熟悉得很,今天审问时却语焉不详,这不合常理。

    第二天,唐天远和谭铃音又凑在了一块儿。谭铃音脸皮厚,已经把昨天的不快抛之脑后,她坚信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并且想以此来说服唐天远。

    唐天远觉得这算是一条思路。他把底下人都派出去打听齐家的情况了。有些事情当事人不愿意说,旁人未必不知道。现在,想要进一步确认或者否认齐蕙是主动逃出家的,还需要证据。

    反正在屋子里闷着也想不出东西来,索性出门看看。唐天远和谭铃音一同去了城外的官道。想要尽快离开铜陵县,这条官道是最佳选择,而且此地离天目山很近,若是凶案发生在这里,也确实方便抛尸。

    官道旁边是一个湖泊,湖泊里生着许多荷花。昨天下了一夜雨,今天荷花映着初晴绽放,一朵一朵,红黄白粉,高低错落,像是一个个笑逐颜开的少女,在微风中轻摆腰肢,向着行人致意。

    谭铃音站在树荫下,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陶醉道:“‘荷风送香气’,说的就是这样吧。”

    唐天远的目光落在她的脚边,那里盘着一条蛇。蛇怕热,这几天它大概是热狠了,好不容易凉快了一回,于是出来透口气乘个凉。

    蛇很快发现了谭铃音,盘踞的身体散开,趴在地上吐着芯子,警惕地看着谭铃音。

    “谭铃音,别动。”唐天远低声说道。

    “啊?”谭铃音惊奇,不自觉地错了一下步子,一下把蛇头踩在脚下。

    即便不喜欢此人,唐天远也不得不承认,谭铃音是个女中豪杰。

    那蛇不甘心就这么挂掉,于是收紧身体,绞着谭铃音的脚。

    谭铃音低头看到脚上的蛇,吓得嗷嗷怪叫,张牙舞爪,“蛇!蛇!蛇!”她用力甩着脚,甩了半天也不顶用,情急之下又在地上胡乱跑。刚下过雨的地面长了青苔,十分湿滑,谭铃音一不小心滑了一下,滋溜溜——扑通——

    湖面溅起一大片水花。

    原来这姑娘只是反应迟钝而已。唐天远站在岸边,看到她扑腾了两下便迅速沉下去,他心中一沉,赶忙跳水救人。

    谭铃音被唐天远捞上来时已经晕了过去,他给她控了一下水,她还未醒来。

    难道要给她吹气么……唐天远一时有些别扭。

    虽然不情愿,但是人命关天,总不能见死不救。于是唐天远捏着谭铃音的鼻子,缓缓低下头。

    噗——!

    一阵水流击打了他的面门,因离得太近,他未能躲开,那感觉像是被人迎头泼了一碗凉茶。唐天远很怀疑谭铃音是专门留着这一口水来喷他的。

    谭铃音睁开眼睛,看到县令大人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脸,她好像还听到了他咬牙的声音。

    “你你你你干吗?!”

    唐天远坐回去,答道:“我救了你。”

    “哦,谢谢。其实我会游泳。就是被蛇缠住脚,一时慌了神。”谭铃音说着,坐起身体,这时候她才发现,她手里似乎抓着一样东西。

    嗯,溺水之人总是本能地去抓东西,这也没什么。可是她抓的竟然是一个包袱。

    唐天远方才只关注谭铃音的性命,并未留意其他,现在也发现这包袱了。

    谭铃音一时惊喜万分,“哎呀呀,这不会是水龙王送给我的礼物吧?一定是因为我平时积德行善太多,所以有了福报!”

    唐天远幽幽道:“龙王瞎了。”

    谭铃音心情好,没搭理他。她兴冲冲地把包袱打开,看到里面有好几块金砖,还有泡湿了的银票,还有几件金首饰。谭铃音看得眼睛都直了。

    唐天远拿起一根金簪,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突然微微一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谭铃音觉得很不可思议,按道理说金子掉下去肯定都沉了底,她怎么可能一把抓上来呢?

    唐天远解释道:“这里挨着岸边,湖水比较浅,你落水时稍微沉下去一些便能接触到湖底,这是其一;其二,这包袱入水时间不长,尚未被泥沙覆盖,所以容易抓起来;第三,本官的运气好。”

    “切切切,关你什么事儿,是我运气好。”

    “你捡来的东西,也是我破案用的。”

    谭铃音不服,“你怎么确定这就是齐蕙带出来的?”

    “时间地点基本吻合,且这包袱的材质是粗布。除了失手或者有意掩盖证据,没有人会把这么多钱财扔进水里。”唐天远说着,在首饰堆里翻检了一会儿,最终拿出一个镶着珍珠的金手镯,那手镯内侧竟然有字。唐天远辨认了一下,把那字对着谭铃音的眼睛靠近,手镯几乎戳到她的鼻梁。

    谭铃音看到一个“蕙”字。

    “这下信了吧?”唐天远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谭铃音看着县令大人把东西重新包起来。她有些失落,好不容易撞一回大运捡钱,钱还没捂热乎呢就要收缴。她一路蔫头耷拉脑,唐天远竟然有些不适应,回去之后请她去本县最好的酒楼吃了一顿,算是犒劳。

    逮着机会宰县令,谭铃音也没客气,吃了个溜饱,挺着肚子回来了。

    “出息!”唐天远摇着折扇,鄙视道。

    县衙里头,两个监督卫子通的捕差前来回报唐天远和谭铃音,说卫子通回去之后并无异常,只是精神不济,伤心过度,还在自家院中祭拜齐小姐,神神叨叨的。

    另外,他们还打听到一个消息。原来齐员外之前有意把女儿许给孙员外的儿子孙不凡,两家本来都定了下聘的黄道吉日,可惜后来就出了这件命案。据说那孙不凡长得确实俊美不凡,与齐小姐无论是相貌还是家世,都十分般配,这本该是一双佳侣。

    唐天远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提审了丫鬟玉环。他把一件齐蕙带出来的首饰拿给玉环看,玉环摇头说不认识这东西。

    “你可要看仔细了,”唐天远淡淡地提醒她,“倘若知情不报,你也是要治罪的。”

    “大人,小人确实并未见过此物。”玉环低头答道。

    “那么本官再问你一遍,你家小姐在出事前是否与任何男子有过私情来往?”

    “没,没有。”

    “当真?”

    “绝对没有!”

    “玉环,到底是你家小姐的名节重要,还是为她报仇重要?你抬起头来,看着本官。”

    玉环依言抬头,看到唐天远剑一样的目光,她只和他对视了一下,便慌忙躲闪,“自然是为小姐报仇重要。小人一直忠心耿耿,对小姐绝无二心,请大人明断,捉出真凶,为我家小姐报仇。”

    说了这么多,其实都是废话。唐天远不再审问,让人把她带下去。

    谭铃音撂笔,对唐天远说道:“她在撒谎。”

    “这是自然,”唐天远点点头,“我比较好奇的是她为什么撒谎,以及她除了撒谎,是否也参与过杀害齐蕙。”

    唐天远随即差人去齐蕙的住处搜寻。他觉得这齐蕙若是真的与人有私情,总会留些蛛丝马迹。

    谭铃音坚信齐蕙是私奔,且私奔对象是她的表哥卫子通。但她想不通的是私奔这种本该是双宿双飞亡命天涯的风月故事,怎么会演变成命案。

    唐天远起身说道:“我们去会一会那孙不凡。”

    谭铃音摆摆手,“大人你怀疑孙不凡吗?私奔的人肯定不是孙不凡,孙不凡想要娶齐蕙,直接下聘礼就行了——”她说到这里突然打住,眨了眨眼睛,恍然道,“对啊,自己未来的妻子要跟别人私奔,孙不凡肯定不服气。”

    唐天远等她自问自答完毕,便带着她去了孙府。

    县太爷突然造访,孙员外郑重迎接。唐天远不急着见孙不凡,先跟孙员外寒暄了一会儿,问起了他儿子孙不凡与齐蕙的婚事问题。孙员外长得胖乎乎的,为人圆滑,胖脸上常带着三分笑。

    他知道出了命案,不敢有隐瞒,照实答了。原来这孙家确实要与齐家结亲,两家儿女的生辰八字都交换过了,齐员外已经点了头,孙家这边刚选好日子打算下大礼,结果就遇上这种事情。

    “那么令郎对这桩婚事可还满意?”唐天远又问道。

    孙员外答:“齐家女儿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他有什么不满意的。只是可惜了。”

    “照你这么说,你两家已然有了婚约,可是齐员外却说他的女儿并未许配人家。”

    “哦,是这样,我们三书未下,聘礼也未下,不算正式定亲。齐员外大概是怕把我牵连进去,所以才这样说。”

    “原来是这样,”唐天远不动声色,“我听说那齐蕙并不满意这场婚事,与她父亲闹了好几场,我还以为这才导致齐员外改口。”

    孙员外的笑容有些勉强,“姑娘家插口自己的婚事,说出来都丢人。不瞒大人,我儿子一表人才,想与我家结亲的人家也不少,怎么就配不起她了。”

    见孙员外并未否认他说的话,唐天远心里有了些数,于是笑道:“既然如此,本官可否见一见令郎?”

    县太爷要求见谁,那是给他面子,哪有不可的。

    不一会儿,孙不凡来了,他穿了一身浅蓝色的衣服,腰上扎了一条用金线结的镂空腰带,上头镶着大大小小的形状不规则的绿松石。

    此人果然生得俊美,不过五官因太过精致,阴柔气较重。好看的人容易吸引目光,谭铃音直勾勾地看着那孙不凡,一动不动,像个女色狼一般。

    唐天远隔着桌子用折扇轻轻捅了一下谭铃音,压低声音道:“你给我矜持点儿,别丢本官的脸。”

    “啊?啊。”谭铃音回过神来,应道。她也不是看上人家了,方才发呆是因为在思考,这样的人物放在她书里可以怎样写。

    不过这孙不凡好看是好看,就是口味有些奇特,头发不好好地梳起来,留了一大绺头发垂到脸畔,配上他的一低头一敛目,简直像朵花一般娇羞。

    谭铃音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一不小心就脑补了不少有的没的。她觉得她跟孙不凡之间至少有一个是变态。

    孙员外看到孙不凡,斥责了几句,说他仪容不整。谭铃音点点头,这老头儿的口味是正常的。

    唐天远面上依然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和孙不凡客气了几句,问了他对婚事的看法。

    孙不凡举止稳重,说话不紧不慢,“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然听父母的。”

    “你可见过齐蕙?”唐天远又问道。

    孙不凡摇头,“没有。”

    “前天晚上亥时,你在做什么?”

    “回大人,我平时戌时二刻便就寝,亥时应已熟睡。前天晚上亦是如此。”

    亥时是齐蕙的死亡时间,这个时间大多数人都已入睡,这本身就是完美的不在场理由。

    唐天远皱了一下眉,没再继续问下去,很快同谭铃音告辞了。

    出了孙府,谭铃音跟在唐天远身旁,若有所思。唐天远见她不说话,便问道:“你还想着那孙不凡呢?”

    “是啊,”谭铃音点点头,“这孙不凡比青楼里的花魁都妩媚哈哈哈……”

    唐天远突然停下来,皱眉看着她,“你去过青楼?”

    “没错,我要去采风嘛,”谭铃音搓着手,两眼放光,“因为我想写个唐飞龙和名妓的故事。”

    唐天远拉下脸来,“不许写。”

    “凭什么,你管得着吗?!”谭铃音不服。

    “总之不许写。”

    谭铃音抱着手臂,不屑地看他,“你不要自作多情,虽然你也叫唐飞龙,我写的是唐天远,唐天远!”

    “……”

    唐天远捏了捏拳头,咬牙道:“谭铃音,总有一天你会落在我手里。”

    谭铃音才不怕他,“我要是落在你手里,一定先撒泡尿做个记号。”

    唐天远跟她斗起了嘴,“我一翻手就能把你压住。”

    “压吧压吧,反正我师父会来救我。”

    “你师父已经被我吃了。”

    “……”谭铃音讨厌这种不按剧本来的怪胎。

    两人这样斗着嘴回到县衙,唐天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弱智到这种地步,和谭铃音你来我往地说了一路。

    刚一回来还没站稳,捕差们就赶来报告,说在齐蕙房中玉环的置物箱里发现了死者和卫子通的往来信件,请大人前去过目。

    搜出来的书信都放在一个小匣子里,匣子里除了书信,还有些小物件:题了诗的帕子、首饰,等等。这小匣子是从玉环的置物箱里翻出来的,捕差直接给抱回来,拿给唐天远。

    所有信的落款都是卫子通。谭铃音拿着信一封一封地看,啧啧叹道:“果然是情深意重啊。”

    最后一封信是约齐蕙私奔的,让她某时某刻在某处等着卫子通。

    信中的时间地点和案发的时间地点基本吻合,这表明齐蕙那日确实主动乔装改扮出了城,目的是与卫子通私奔。

    唐天远吩咐捕差先去抓捕卫子通,接着他第三次提审了玉环。这么重要的信件都是在玉环的箱子中发现的,可见齐蕙对她的信任。

    这次提审出乎意料地顺利。物证在前,玉环无话可说,供认不讳,承认小姐确实与卫子通有私情,她一直当着两人的信使。这次老爷逼小姐嫁给孙不凡,小姐拗不过父母,只好答应与卫子通私奔。之前与卫子通来往的私信和物品不好带走,于是小姐托她暂时保管。

    唐天远还是那副阎王似的面瘫脸,问道:“之前为何隐瞒实情?”

    “回大人,自发现小姐失踪,老爷便知不妙,让我们不许提及此事,哪怕是面对县太爷也不行,他怕败坏小姐的名声。现在物证在前,小人再不敢撒谎。”

    这倒是个站得住脚的理由。齐员外那日在县衙便左一句“名节”右一句“名节”,为了所谓名节还故意隐瞒了女儿的婚约。看来在他心目中,名节比女儿的命还重要。

    审完玉环没一会儿,捕差来报告,说卫子通已经抓捕。谭铃音问唐天远:“大人,现在升堂,还是明日再说?”

    唐天远垂着眼睛,视线落在桌上,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整件事情透着诡异。既然决定私奔了,说明两人感情深厚,没道理奔到一半拆伙儿;以卫子通对齐蕙的感情,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可能深夜将她一人遗在野外,使凶手有可乘之机;卫子通本人也没有杀人动机,”他说着,看了谭铃音一眼,“你怎么看?”

    谭铃音摸了摸肚皮,“我认为,我们应该先吃晚饭。”

    中午吃那么多,这么快就饿了,唐天远扫了一眼谭铃音的肚皮,摇了摇头。吃货!

    唐天远不急着升堂,他得先弄明白案发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猜测卫子通很可能并没有与齐蕙接上头,这样一来后面的事情都可以解释了。但既然有那封信在,时间地点都确定,他们怎么可能没碰上呢?

    吃过晚饭,唐天远提审了卫子通,谭铃音依然被抓来记录。

    没等唐天远问,卫子通先磕着头哭诉起来:“大人,那天我撒了谎,我对我的表妹并非全是兄妹之情,我对她有非分之想。知道她死后,我寝食难安,请大人抓出凶手,为我表妹报仇!”

    谭铃音一边写着字,一边抬眼扫了卫子通一眼,看来这小子是个实诚人。

    唐天远淡定地点了一下头,说道:“本官问你,案发当晚你是否见过齐蕙?何时?”

    卫子通连忙摇头,“没,我没见过她。大人,我虽住在齐府,但男女有别,与表妹并不能轻易相见的。”

    “所以你们只能通过书信往来?”

    卫子通听此,慌忙说道:“没有没有,大人您误会了。我虽喜欢表妹,但我们之间是清白的,并未逾矩。我从未与她私授书信。”

    “你看看这是什么?”唐天远使了个眼色,一旁的衙役忙把已经准备好的书信递给卫子通。

    卫子通看到书信,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这,这是我写的,不不不,这不是我写的……”

    唐天远重重一拍桌子,“到底是不是你写的?”

    “大人,这字是我的字,可我真没写过这封信。我冤枉啊大人!”

    谭铃音与唐天远对视了一眼,互相看到对方眼中的惊讶。她转头对卫子通说道:“你现在写几个字给我看看。”说着把纸笔递给他。

    卫子通依言写了两行字。因为太紧张,手不停地抖,写出来的字有些歪。他很不好意思,“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写难看的……”

    “无妨,”谭铃音摆手打断他。她举着这两张纸,视线在两份笔迹上来回扫了几遍,最终把纸一撂,对唐天远说道,“大人,玉环的信是伪造的。”

    唐天远也看了一遍,他觉得这两份笔迹虽然一个工整一个扭曲,但总体上很像,应该是出自一人。于是他狐疑道:“你确定?”

    谭铃音挑眉,“我可是行家。”见他还是不太信,她提笔在另一张白纸上写了几个字,展示给唐天远。

    看着与那信纸上几乎一模一样的笔迹,唐天远震惊了。

    “雕虫小技,”谭铃音得意地摸了摸下巴,“若是多给我些时间,我能模仿得更像,现在这个还差一点火候。”

    天才,这是天才!唐天远很激动,但很快发现他激动的时机不太对劲。他立刻冷静下来,让人先把卫子通带出去,接着又让谭铃音把其他信件辨认一番。

    结论:全是模仿的笔迹。

    也就是说,有人假装成卫子通和齐蕙通信并骗她私奔。玉环肯定知情并且提供了帮助,否则那人不可能那么容易就骗过齐蕙。

    这是那丫鬟第三次骗县太爷了,也太狡猾了。

    那么真正写这信的会是谁?

    唐天远与谭铃音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十足,齐声说道:“孙不凡。”

    不,不一定就是孙不凡。齐蕙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思慕她的男子应该不少,未必不是别人买通了玉环。想要确定此人,需要进一步的证据,或是让玉环招供。可惜玉环狡猾无比,若无铁证在前,她大概不会说实话。

    唐天远凝眉沉思,眼珠缓缓转动了几下,最终,他的目光停在谭铃音的脸上。

    谭铃音看到唐天远直勾勾地盯着她,感觉不妙,“你你你不会想让我牺牲色相去诱使孙不凡招认吧?”

    “你想多了。”唐天远说着,又走近了一步,与她面对面不过咫尺,低头看着她。

    谭铃音回看他。离得这么近,她看得清清楚楚,才发现县令大人长得真不错。她有些紧张,又故作镇定,“这个……我觉得吧,色诱孙不凡这种事情,你去肯定比我去效果好得多。”

    唐天远不答,目光向下移,落在她的唇上。

    谭铃音心里毛毛的,“你到底想干吗呀,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话!”

    “如果我现在轻薄你,你会怎么办?”唐天远突然问道。

    “我会一脚把你踢成太监。”

    唐天远果断后退几步,纠结地看着她,见她抬头挺胸气势倍儿足,他扶额摇摇头,叹道:“谭铃音,你就是个流氓。”

    谭铃音特别委屈,“明明是你想轻薄我,怎么成我流氓了?还讲不讲理了?”

    “我不想轻薄你,我眼光没那么差……我只是想知道,其他女人是否也像你一样,被人轻薄后的第一反应是踢人下边儿吗?”

    “不是吧,像我这么机智的姑娘不多见。她们大概会打上边儿,嗯,扇耳光?”

    “扇耳光。”唐天远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突然微笑。

    谭铃音一缩脖子,“你别笑了,瘆得慌。你到底在笑什么呀……”

    唐天远回过神来,用折扇轻轻敲了一下谭铃音的头,“我知道孙不凡为什么要弄个青楼姑娘一样的发型了。”

    “因为他是变态,我也知道。”

    “不,因为他脸上有伤。”

    “啊?”

    “他轻薄了齐蕙,齐蕙的第一反应是抽他耳光。如果脸只是肿了,一夜之后大概可以消肿,但倘若皮肤被指甲划破,不可能那么快完好如初,他只能垂下一绺头发遮掩。”

    谭铃音一拍脑袋,“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可是现在我们怎么证实呢?要亲自去撩开孙不凡的头发看吗?他能答应吗?会不会说我们调戏良家男子,倒打一耙?”

    “可以等他睡熟之后再看。今晚本官要亲自夜探孙府。”

    谭铃音拍了拍他的肩,“去吧,早去早回,只看脸就行,莫要轻薄人家。”

    唐天远拍开了她的手。

    当晚,唐天远果然去了。谭铃音一直想知道结果,睡不着,于是守在县令大人的小院门口等着,像个蹲点跟踪狂一般。

    等到半夜时分,终于把他给等回来,谭铃音连忙追着问:“怎样怎样?”

    “他脸上确实有指甲划伤,现在基本可以确定轻薄齐蕙的人是孙不凡,但这无法作为直接的杀人证据。”

    “那怎么办?”

    “现在夜审玉环,明日升堂坐案。”

    “可是没有证据。”

    “我有办法。”

    唐天远不太喜欢严刑逼供。

    他命人连夜把县衙里头最丑的那一拨男人召集起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阵。接着,他把玉环从羁候所转移到牢房,和谭铃音去审问她。

    玉环茫然无措,惊骇问道:“大人,小人已经全部招了,为什么又把我关进牢房?”

    “本官问你,卫子通的书信都是如何传到齐蕙手里的,可否经过你之手?”

    玉环用力点头,说道:“有……有,一般是表少爷把信交给我,由我拿给小姐。”

    “卫子通亲自把信给你?”

    “是。”

    唐天远冷笑,“本官已经使人鉴定过,那些书信上的笔迹全都是模仿的,根本不是卫子通亲自书写,这个你又怎么解释?”

    玉环低下头,想了一下解释道:“我不知道,那书信分明就是卫子通交给我的,那样的笔迹又如何做得假,一定是卫子通杀了人不敢承认,才谎称信不是他写的。”

    这人胆子大,就是演技不好。唐天远摇了摇头,叹道:“那人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使你这样不知死活,死鸭子嘴硬?”

    “小人不懂大人的意思。”

    “不懂吗?谭师爷,给玉环姑娘讲一讲,勾结外人、谋害主人在我大齐该判什么样的刑罚。”

    谭铃音面容严肃,“故意杀人,当判斩监候;杀主,罪加一等,当五马分尸,夷三族。也就是说,不仅你死,你父母兄弟姑姑姥爷小舅妈……都得死。”

    谭铃音哪里懂刑律,这都是她胡编的,实际刑罚并没那么重。不过玉环只是个见识短浅的丫鬟,听罢并不起疑,只是惊恐道:“我没有要害小姐!”

    谭铃音点了点头,“哦,没有杀人,但还是勾结外人哄骗主人了。这样可以轻一些,远放边疆充军妓。军妓就是供军营里的将士们玩乐的,跟青楼里的姑娘差不多,但是不能赚钱,你懂吗?”

    玉环哭道:“我没有!你们冤枉我,我没有勾结外人,那信就是卫子通写的,明明就是他杀了小姐!”

    唐天远遗憾地看着她,“还是不招,看来只能充军妓了。本官行个好,让你提前体验一下军妓的生活,”说着,转头向外喊道,“把兄弟们都带上来吧。”

    外头便呼啦啦进来几个男人,一个比一个长得奇形怪状。有的獐头鼠目,有的黑脸焦须,还有人脸上有一块紫黑的胎记,别具一格。

    玉环简直要吓死了,“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唐天远挑眉,笑出几分邪气,“还用问么,我看你细皮嫩肉的,不如先让这几位弟兄尝尝鲜。”

    配合着县太爷的话,那几个男人纷纷淫笑起来,放肆地打量着玉环。

    玉环大惊失色,突然转身要往墙上撞,唐天远反应极快,手中折扇飞出,正中玉环膝盖。她跌倒在地,扶着膝盖,脸色发青。

    唐天远冷道:“想死也可以,你死了之后本官会把你扒光了放在闹市区悬尸示众,让大家都看看谋害主人的下场。”

    虽然知道是在演戏,谭铃音还是禁不住抖了一下。这县太爷真是个变态。

    玉环挣扎道:“你是朝廷命官,不能草菅人命。”

    “你和我玩儿花招,本官只好奉陪到底。官就是天,本官想怎样就怎样。我再问你最后一次,那个人到底是谁?”

    玉环沉默不语。

    “看来你更想陪兄弟们玩玩儿,本官就如你所愿。你们几个,还愣着做什么,上吧。谭师爷,我们走。”唐天远说着,不再看玉环,带着谭铃音转身离去。

    那几人果真扑上去,一边说着浑话,一边要解玉环的衣服。

    玉环一边哭一边挣扎惨叫:“不要!”

    唐天远和谭铃音已经快走到门口,谭铃音听到玉环的啼哭,有些不忍心,刚想回头,却被唐天远一把揽住肩膀,“别坏事!”

    这样的动作太亲密了,谭铃音连忙推开他,“别拉拉扯扯的。”

    “你当我愿意?”唐天远夸张地在衣服上蹭了蹭手。

    这时,玉环高声叫道:“我说!我说!我说!”

    “停!”唐天远吩咐了一声,大家便退开。他走回去,坐在一把椅子上,“说吧。”

    玉环犹豫地左右看看,心有余悸,“大人,可否让他们先出去?”

    “不可,你若不说实话,我还得把他们叫回来,麻烦。就这么说吧。”

    玉环抖了一下,终于不敢再有侥幸心理,老老实实地招了。

    原来那齐蕙与卫子通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两人都有些心思,可惜卫子通是个寄人篱下的穷小子,齐员外坚决不会把女儿许配给他。两人再大些,不得不避嫌了,便也不怎么见面了。虽然不能见面,彼此的相思却未减半分。卫子通知道自己家世不好,怕齐蕙跟着他受苦,所以并不敢主动纠缠齐蕙;齐蕙是个姑娘家,面皮薄,也不好主动去勾他。

    齐蕙芳名远播,爱慕她的人很多,孙不凡是其中之一。孙不凡本身生得俊秀,风度翩翩,他对自己的外表相当自信,于是就觉得只有齐蕙那样的美人才配得上他。有一次齐家小姐出门游玩,恰好被孙不凡见到,自此惊为天人,非卿不娶。

    孙不凡知道玉环是齐蕙的丫鬟,便有意和她套近乎,想通过她传递相思之意。玉环把孙不凡写的信拿给齐蕙,齐蕙看了,把玉环骂了个狗血淋头。玉环心中不忿,一冲动,就在孙不凡面前把齐蕙和卫子通的事情说漏了嘴。

    彼时孙家与齐家已经在议亲,许多人认为这桩亲事是天作之合,孙不凡便理所当然地把齐蕙看作自己未来的妻子。未来的妻子心中想着别的男人,这让孙不凡十分恼怒。他让玉环帮忙找来了卫子通的笔迹,模仿着他的笔迹和语气,写了封信给齐蕙,想以此试探齐蕙的忠贞。齐蕙很快回了信,含羞带怯又情意绵绵。孙不凡十分生气,又接着给她写了第二封,第三封……终于,在孙家即将下聘礼之前,他以卫子通的名义约她私奔了。

    “我以为孙公子这样做,只是想当面给小姐一个教训,好让她知道她的身份,所以我才帮小姐出主意,还帮她遮掩。但我没想到的是……”玉环说到这里,又擦起眼泪。

    谭铃音皱眉,“就算你不知道你家小姐会被害,但你肯定知道她一旦应约私奔,必然会遭到孙不凡的羞辱,为什么还眼睁睁地看着她去?而且又是深更半夜的,还出城,她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你不怕她出意外吗?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

    “我……”

    “那孙不凡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说!”

    玉环瘫坐在地上,两眼无神,“我承认,我一直对小姐怀恨在心。她对我并不好,时常打骂我。生了气也撒到我头上。眼看着孙公子戏耍她,我确实有些幸灾乐祸……但我真不知道她会被人害死,如果知道,我肯定不会那样做,真的!”

    唐天远点了点头,问道:“那么你可愿当堂做证,指认孙不凡骗你家小姐深夜出城?你若愿意,本官可以宽大处理,让你少在牢里待几年。”

    玉环犹豫了一下,答道:“我愿意。”

    谭铃音让她在口供上画了押,这场审讯便结束了。

    走出牢房,外头天光微亮,黎明的空气积聚了一夜的沉静,清新中带着一丝潮气。谭铃音看着东边儿天空上渐渐亮起的鱼肚白,问唐天远:“你怎么知道那个方法一定对她有用?”

    “这种方法对大多数女人都有用。”唐天远答。

    谭铃音不屑,“对我就——”

    唐天远不等她说完,立刻打断她,“我不会那样对你。”

    谭铃音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回应点什么。

    “万一你把我的人都踢成太监,得不偿失。”唐天远扭过脸,解释道。

    两人一同吃了早饭,又凑在一起讨论了一回案情。其间唐天远跟仵作密谋了些事情,谭铃音不得而知。

    玉环的证词只能证明孙不凡那晚见过齐蕙,他们尚无直接的证据表明孙不凡就是杀人凶手,一切要等今天的堂审过后再说。

    而且,唐天远总觉得玉环还有事情瞒着他没说。

    刑事案件的堂审都在大堂。本案相关人员包括齐蕙的父母和哥哥、卫子通、孙员外及其儿子孙不凡,都已在大堂里等候。这些人都是今早才得知要升堂,猝不及防被拉过来的。

    谭铃音负责笔录,本来县丞周正道也可列座旁听,不过被唐天远临时派去下基层了。

    唐天远身着官服,头戴乌纱,端坐在山水朝阳图之前、明镜高悬匾之下,面如朗月,五官英挺,一身正气,通身笼罩着一种“妖魔鬼怪见之退避”的震慑感。用谭铃音的话说就是,他就算不当县令,当个降妖除魔的道士,那也是前途无量的。

    前途无量的县太爷重重一拍惊堂木:“升堂。”

第46章 巧妙判案

    第五章巧妙判案

    按照惯例,县令在大堂审案时,百姓是可以在门外围观的。今儿是唐天远接任县令以来的第一次堂审,又是命案,前来围观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把县衙围得水泄不通。有些人干脆生意也不做,专程收了摊子来看县太爷办案。也有妇人在人堆后头踮脚,想看看传说中英俊的县太爷有多英俊。

    谭清辰抓住商机,在大堂外头支了张桌子,让伙计摆了凉茶和切好的西瓜来卖,生意火爆。他自己拎着个半旧的蒲扇,站在外面,笑看着里头一本正经做记录的谭铃音。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谭铃音是认不出谭清辰的。

    今儿孙不凡依然留了他那花魁发型,虽然不得不跪在被告石上,却是气定神闲。

    谭铃音清了清嗓子,起身念了一遍诉状,她的嗓音清亮婉转,甚是动听。诉状叙述了案发的整个过程,指出孙不凡的两条罪状:诱拐良家女子,杀人。

    人群中传来一阵议论声。不少人对着孙员外的后背指指点点。女儿家私奔是大事,这是不守妇德的集中体现,放在以前是要沉塘的。当然,现在这个朝代,由于历史原因,民风相对开放,但私奔这种事情,也足够十里八乡看一阵热闹了。

    孙员外夫妇羞得满面通红,低头不敢言语。

    谭铃音气不过,重重一拍桌子,“吵什么吵!”

    她这一嗓子气势十足,人群顿时息声。谭铃音指着孙不凡,对人群说道:“他才是凶手!齐蕙明明是受害者,你们不帮受害者说话,反倒指责她,难道想当杀人者的帮凶?!”

    这帽子很大,平头百姓哪个敢接,于是齐刷刷地开始骂孙不凡。

    “肃静!”唐天远又拍了一下惊堂木。他往谭铃音的方向扫了一眼,看到她果然在揉方才因太过用力拍桌子而疼痛的右手。这暴脾气,也不知以后何人能受得了她。唐天远轻轻摇了一下头,想笑,又很快把笑意憋回去。

    “孙不凡,你可认罪?”唐天远问道。

    孙不凡答道:“草民不认,草民冤枉。那诉状所说全是子虚乌有,请大人明断。”

    “你的意思是说,你并没有写信给齐蕙,也从未约她私奔。案发当晚,你也没见过她?”

    “是。”

    唐天远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验尸结果表明,齐蕙在被害之前曾经被轻薄过,而她被轻薄后的第一反应是掌掴那登徒子。”

    他说到这里,外面老百姓又开始议论:啧啧啧,被轻薄了!

    谭铃音两眼冒火地瞪过去。她的眼睛本来就大,再这样死死地瞪着,像是下一步就要扑上来拼命,看着甚是骇人。她虽然看不清楚围观群众,他们却把她看得清清楚楚,于是赶紧转移话题:“烧死杀人犯!”

    唐天远又让他们肃静,接着说道:“孙不凡,既然你否认当晚见过齐蕙,那么你脸上的指甲抓伤因何而来?”

    孙不凡不自觉地捂了一下脸,刚要开口,唐天远打断他:“来人,验伤。”

    两个衙役上前按着他,一个仵作在他脸上仔细看了看,说道:“回大人,孙不凡脸侧确实有抓伤,时间是两三天左右,现已开始脱痂。”

    唐天远点点头,总结道:“所以你自从那晚被齐蕙抓伤之后,便换了发型,好遮掩伤口,是也不是?”

    孙不凡的眼珠转了转,答道:“大人想多了。我确实是因脸上有伤,才想了这个方法遮掩,但这抓伤本是一不小心招惹了一只野猫所致,与齐小姐并无干系。人命关天的大事,大人只凭这样一个伤口便断了,太过草率。草民不服。”

    “只凭一个伤口,本官也不会轻易定罪。来人,带证人玉环。”

    玉环便被带上来。她昨夜几乎没睡,又受到了惊吓,现在形容十分憔悴,眼下一圈乌青,鬼一般。她进来给唐天远磕了个头,接着便低着头把自己知道的都交代了,其间看也不敢看孙不凡一眼。

    齐员外听说自己丫鬟竟然干出这种事情,气得破口大骂,上来要踢打她,被一旁的衙役按住了。

    玉环说完,唐天远看着孙不凡,“你还有什么话说?”

    孙不凡似乎早知会出现这一幕,他从容答道:“玉环在做伪证,与卫子通联手陷害我。”

    “你说她做伪证,可有证据?”

    “有。此人暗恋我,求而不得,因爱生恨。她恨我。”

    这也太自恋了,谭铃音停笔,摇摇头,看看孙不凡又看看玉环。她发现玉环一直哭着摇头,并不答话。这个……不会被孙不凡说中了吧?

    孙不凡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荷包并一把丝线,“这是端阳节那日玉环姑娘主动送与我的荷包和五色线。我对玉环姑娘的错爱一直没有回应,玉环姑娘便因此生恨,想了办法故意诬陷我。”

    “玉环,本官问你,这是否真的是你赠予孙不凡的?”

    玉环没说话,流着眼泪点了点头。

    原来县令大人没感觉错,玉环还真有事瞒着。谭铃音理解玉环对于此事的难以启齿,可是这件事在关键时刻被孙不凡抖出来,就会使他们陷入被动。

    “大人,”玉环抹了一把眼泪,说道,“我确实送了孙公子这些东西,但我以项上人头担保,我方才所说也全是实话。这孙不凡故意诱引我家小姐,借机害死了她,请大人为我家小姐做主!”

    孙不凡冷笑,“大人,需不需要草民提醒您,根据大齐律法,与被告有仇之人不能做证。”

    这可难办了。谭铃音拧眉看向唐天远。

    唐天远给她回了个安抚的表情,转而对孙不凡说道:“看来你对大齐律法研究得挺透彻,那么你是否知道,本官若是想定你的罪,还需要什么?”

    “自然是需要证据。”

    “孙不凡,你以为你把此事做得天衣无缝,殊不知,你料错了一点。你只当你掐死了齐蕙,其实当时她并没有死。”

    孙不凡面色霎时一变,但很快恢复镇定,“大人真会说笑话,我听不懂什么掐死不掐死的。不过,既然齐小姐没死,为何不让她出来一见?”

    唐天远叹了口气,“她当时没死,不过后来还是死了。死因不是窒息,而是后脑遭到重击。也就是说,她是滚落到山坡之下,被石头磕到后脑才死去的。”他说着,面露不忍,连连摇头。

    谭铃音奇了怪了,仵作的验尸报告是她亲自整理的,那上面不是这么说的呀。她不露声色地看了县令大人一眼,接收到后者平静的眼神。谭铃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反正她就是从这种平静无波的眼神中读出了他的意思,于是她自信满满地提着笔,看了孙不凡一眼,满脸写着“你这凶手死定了”。

    孙不凡听了唐天远说的这些话,也跟着表示了一下遗憾,接着说道:“不知大人说这些意在如何?”

    “我的意思是,在你扛着齐蕙的尸体上天目山的时候,”唐天远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下,仔细观察孙不凡的表情,看到他虽强作镇定,但眼中闪过一丝不安,唐天远继续说道,“她其实醒过来一次。”

    这话就有点瘆人了,在场之人都听得心里毛毛的。谭铃音握着笔的手差一点抖起来,幸好她训练有素。她低着头,默默地想,大人以您这才华,不写小说真是可惜了。

    孙不凡想要维持镇定的神色已经有些困难了。他拉长脸,脸上微微扭曲。

    唐天远在这种异样的气氛中继续淡定地讲故事:“齐蕙在醒来之后,知道自己此番性命不保,为了留住证据,好让人找出真凶,她在死前拼命做了一件事情。”

    众人的好奇心已经完全被他调动起来了,外头围观的老百姓全都息了声,伸着脖子瞪着眼,等待县太爷的下文。结果县太爷真像个说书先生,到此打住,卖起了关子。

    唐天远微微一笑,看向孙不凡,“你知道是什么吗?”

    围观群众:到底是什么啊!

    “我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唐天远的目光向下移,停在孙不凡的腰上,“孙公子这条腰带不错,在哪里做的?”

    围观群众:谁关心腰带啊!

    孙不凡也没想到这县令突然问及此,想也不想答道:“盛宝斋。”

    他此刻所围的腰带与昨天的一样,正是那条金丝编就、镶了许多绿松石的。这些绿松石都被打磨成薄片状,形状大小不规则,一条腰带上有好几十块,最大的有红枣那么大,小的如黄豆粒。

    “来人,把物证端上来。”唐天远话音刚落,便有人端着个托盘上前。托盘上铺着红绸布,红绸布上躺着一枚小如黄豆粒的青绿色宝石。

    唐天远解释道:“这是死者掌中发现的,被她紧紧攥在手中。本官当时不解这是何意,直到昨天见过孙公子,这才了然。齐蕙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偷偷从你的腰带上抠下来一小块绿松石。此时的你扛着她紧张地爬山,并未察觉,使她得手。齐蕙心思通透,故意抠了最小的一块,不致使你发现之后销毁证据。你这腰带上绿松石繁多,且不规则,丢一粒小的,确实不容易察觉,这才给本官留下破案的契机,这也算是苍天有眼了。”

    这一番话下来,围观群众们鼓掌叫好声不断。

    孙不凡看着那绿松石,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唐天远继续说道:“你若不信,自可当堂解下腰带检查,看看本官是否冤枉了你。”

    见孙不凡站立不动,也并不回答,唐天远招呼左右衙役,“你们几个,帮孙公子脱下腰带好生检查。”

    几人得令,按着孙不凡帮他解下腰带,把腰带仔细翻看了一会儿,回道:“大人,这腰带上确实有个坑洼处。”说着,把托盘上的小绿松石拿过来一扣,严丝合缝。

    “孙不凡,物证在前,你还有何话可说?”

    孙不凡挣开众人,面目狰狞,“人是我杀的又怎样,她不守妇德,本就该杀!”

    在唐天远的追问下,孙不凡讲了自己杀人的一些细节。整个过程与谭铃音脑补出来的段落差不多。孙不凡见齐蕙果然应约,于是跳出来一通羞辱。齐蕙得知事情全是孙不凡所为,又羞又愤,两人发生了口角。后来孙不凡轻薄齐蕙,齐蕙回扇耳光,再后来孙不凡一怒之下掐死了她,就近抛尸天目山。

    孙员外没想到自己儿子竟做出这种事情。此事来得突然,他今早才听说自家和命案牵扯上,此刻听到儿子承认,早已吓破了胆,跪在地上砰砰磕头,说自己一把年纪老来得子云云,求县太爷开恩。

    唐天远摇头,“只有你儿子的命是命,人家女儿死了就是活该吗?”

    齐夫人早已泣不成声,扑上来要撕打孙不凡,两个衙役拦着她,不让她在公堂上撒泼。齐员外听到县太爷的话,也红了眼圈。自家养了十几年的一个如花似玉的孩子,不管她做了什么事,一下子没了,当父母的哪有不心疼的。

    谭铃音很快写好了口供,让孙不凡当场画了押。画完押,这事儿就算盖棺定论了。唐天远扫了几眼口供,伸手从面前的签筒里摸出一根红色令签。衙门里的堂审,令签的颜色是有讲究的:黑色代表一般的刑罚,红色代表死刑。

    孙员外看到县令要判死刑,忽然叫道:“大人。”

    此刻唐天远已经把令签拿出来,正停在半空中,要落不落。许多人的心脏都跟着提起来,屏住呼吸盯着那鲜红的令签,仿佛那是一把染血的利刃,下一步就可以直插孙不凡的心脏。

    “何事?”唐天远问道。

    “大人,草民以为我儿杀人也是事出有因,毕竟是齐家小姐不守妇德在先。”言外之意,孙不凡罪不至死。

    谭铃音听到这话,十分不服,刚要反驳,却被唐天远制止。唐天远先扫了一眼堂下跪着的孙员外,见他的目光鬼鬼祟祟,大有深意,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微微搓了一下。

    哦,想拿钱买命。唐天远眯了眯眼。看来这孙员外很擅长这种勾当,也不知从前干过多少次。唐天远的操守很牢固,以他的眼界,也不会把一个地方乡绅的贿赂放进眼里。

    “姑娘未出阁,在家不管做了什么,自有父母管教,别人插手不得。孙不凡诱骗女子在先,草菅人命在后,当判——”唐天远说着,把红色令签重重往地下一掷,“斩监候。”

    唐天远在老百姓的一片赞誉之声中退堂了。谭铃音低着头,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县太爷身后。她满脑子都是今日堂审的各种转折,怎么想也想不通其中关窍。走在前面的唐天远听到谭铃音神叨叨的自言自语,转身想同她说话。谭铃音走着神,没刹住脚,一不小心就直接扎进了唐天远怀里。

    唐天远揪着她的后衣领把她提开,嫌弃道:“你又想非礼我吗?”

    “……等等,什么叫‘又’想?我什么时候非礼过你?”

    太多了。唐天远才不想跟女人掰扯这些,他转身走进退思堂,坐在案前休息。谭铃音凑过来说道:“大人,我有一事想不明白。”

    唐天远挑眉看了她一眼,“想让本官指点你?”

    “咳,嘿嘿。”谭铃音自知她和这县令大人相处得不算友好,现在有事求教,姿态自然要放得低一些。看到他活动肩膀,谭铃音连忙走到他背后,帮他又按又捶又捏。

    她手上的力度恰到好处,把唐天远略有些发酸的颈背揉得甚是舒服。然而身上舒服了,心里头却别扭开了。前面说过,唐天远看起来一本正经,实际有某些说不得的癖好。现在隔着单薄的衣服,他感受着谭铃音又小又圆、又软又弹的指肚,不用闭眼都能想象到此刻那双手在他肩上是怎样的光景。凡美丽的东西,越是看不到,越是吸引人。唐天远一个血气方刚的老处男,哪里经得起这种撩拨,他连忙躲开,没好气道:“去去去,这点事都办不好,要你何用!”

    谭铃音看看自己的双手,有些无辜,她捏得挺好的呀。

    唐天远摇头,“算了,倒杯茶来。”

    谭铃音连忙倒了茶,双手捧给唐天远。唐天远不愿看她笑嘻嘻的脸,更不愿看她的手,他扭过脸去,单手去接茶碗,手指却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手。唐天远像是碰到毒蛇一般,连忙收回手,此时谭铃音也已经松开了手,茶碗便翻到桌上,茶水涌出来,顺着桌沿哗啦啦流下去,落到唐天远的腿上、胯间。

    唐天远:“啊!”

    谭铃音看到县令大人的脸色一下变了,顿感不妙,“大人您怎么了?”

    “谁叫你倒热茶啊!”唐天远捂着两腿之间,怒吼。

    谭铃音一缩脖子,“热茶比较有诚意嘛……”

    可是热茶会烫到啊!

    唐天远无力地指了指门口,“出去!”

    “哦。”谭铃音沮丧地转身离开。

    “在门口守着,任何人不许进来。”唐天远不放心,补充道。

    等到谭铃音离开,唐天远连忙脱下裤子,顾不得大腿上被烫到的部分,他首先认真检查了一番小兄弟。还好还好,应该只是受到了惊吓。热茶流到桌沿时已经消散了一部分热度,衣服虽然薄,也阻挡了一部分,不具备绝对的杀伤力,只不过有点疼而已。

    裤子已经湿了,唐天远暂时不打算穿回去。他的小兄弟还有些疼,他就这么撩着袍子,神情严肃地思考要不要找个郎中看一下。

    外头谭铃音等了一会儿,听不到县令大人的动静,于是问道:“大人,您还好吗?”

    “不好。”

    “您哪里不好啊?”

    “……”一定是故意的,这流氓。唐天远没理会她,抬手扇了几下,加快散凉。

    谭铃音听不到回答,又换了个话题,“大人您饿了吗?”

    唐天远没好气道:“已经气饱了。”

    “要不我让他们把饭端过来?”

    “不用。”

    谭铃音顿了顿,又问道:“那我能去吃饭吗?”

    吃吃吃,就知道吃!唐天远很不高兴,把我烫伤了,罪魁祸首却一心惦记着吃饭。

    于是唐天远故意拖着不许谭铃音走,晾了好一会儿,终于他自己也饿了,便把尚潮湿的衣服穿回去,走出退思堂。

    谭铃音在饥饿中反思了一会儿,也有些回过味了。县令大人应该不只是被浸湿了衣服,他应该是被烫到了。她低头不敢看他,“你没事吧?”

    “你看我像没事吗?”

    谭铃音低着头,目光自然地停在斜下方——她看到县令大人衣服下摆上残留的一大片水痕,于是摇了摇头,语气真诚,“不像。”

    唐天远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那水痕在腰往下,大腿前侧,这位置,这形状,怎么看怎么像是……失禁。

    唐天远脸一黑,再没搭理谭铃音,自己回内宅换衣服去了。

    下午的时候,谭铃音从医馆买了点治烫伤的药膏,去了县令大人的院子。她觉得这事儿确实是她不好,她是讲道理的人,总要和他认个错的。

    当然,谭铃音身为一个没出阁的姑娘,是不会往男人那个地方想的。倘若知道了县令大人最关怀的是他小兄弟,她怕是再也不敢提此事了。

    唐天远正在树荫下乘凉看书,看到谭铃音来给他送药,他冷哼,“等你的药,黄花菜都凉了。”他已经找过郎中,郎中说完全无碍。因此唐天远现在心情还算不错。

    “对不起。”谭铃音态度诚恳。

    唐天远挺不适应这样的谭铃音,软得像个无害小白兔,让他都不忍心骂她了。他放下书,说道:“算了,本官大人大量,不和你计较。”

    谭铃音坐在唐天远旁边,“大人,您还没跟我说今天的堂审是怎么回事呢。”

    这时,香瓜端来了一盘瓜果并一壶茶,放在石桌上。谭铃音看到盘中有新鲜的荔枝,顿时眼前一亮。

    唐天远发现谭铃音也就这点出息了,注意力随时都有可能被吃食吸引走。

    谭铃音摸了一个荔枝,剥开,先递给唐天远,狗腿般地道:“大人,您先吃。”

    “还算有眼力。”唐天远夸了她一句,并没有接,而是直接低头,张口把荔枝吃掉了,目光扫过那沾着汁水的指尖,他赶紧把视线移开。

    谭铃音这时候奉承一下也不过是想听一听今天堂审的玄机;唐天远被谭铃音小心伺候着,觉得盖过她一头,自然心情舒畅。两人这里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想这画面刺激到第三个人。

    香瓜本就极讨厌谭铃音,此刻看到她如此,便笑道:“谭师爷确实有眼力见儿,又能干,不光要帮着少爷料理公务,连我们丫鬟的差使也包揽了,让人心服口服。”

    谭铃音觉得,先不说自己到底有没有失礼,不管怎样,还轮不到一个丫鬟来当面抢白她。她扔开荔枝壳,擦了擦手指,并未与香瓜说话,而是看着唐天远,笑道:“大人您调教的好奴才。我家中的丫鬟都笨嘴拙舌,根本拿不出手。她们若是有这小丫鬟一半的口齿伶俐,我也就烧高香了。”

    唐天远刚才听到香瓜的话,已经不太高兴了。他虽然不怎么喜欢谭铃音,但她坐在这里就是客,哪有主家丫鬟抢白客人的道理。香瓜平日里挺本分的,今天简直丢他的脸。唐天远把脸一板,说道:“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再敢这样没规没距,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香瓜眼圈一红,告了错,提着托盘走开了。

    唐天远看着谭铃音,嗤笑,“挺会吹牛。还丫鬟?我怎么没见过你的丫鬟?”

    谭铃音又摸了一个荔枝,熟练地剥开,堵上了嘴。唐天远看着她只顾自己吃,并不给他剥了,他心头飘过那么一丝遗憾。

    两人边吃边谈起正事。

    “大人,齐蕙的死亡原因真的是头部受到撞击吗?可是仵作一开始并不是这么说的。还有,她真的在死前留了证据吗?就是那个绿松石?”谭铃音抛出一串问题。

    唐天远摇头,“都没有。”

    “啊?”

    唐天远解释道:“死亡原因是假的,证据也是假的,那都是我编的,为了诈孙不凡。”

    “……大人您可真能编啊。”

    “不及你妙妙生的万分之一。”

    “咳,”谭铃音摸了摸鼻子,“可绿松石那个证据,比真的还真,您是怎么找到那样一块绿松石的?又是如何知道孙不凡的腰带上刚好缺一块?”

    “很简单,那是我亲自抠下来的。”

    “……”很难想象这人模狗样的朝廷命官偷抠人腰带时是个什么样子,谭铃音挠了挠后脑勺,“你什么时候抠的?”

    “昨天晚上,夜探孙府的时候。”

    “也就是说,这是你昨天晚上才想出来的对策?”

    唐天远点了点头。

    谭铃音掰着手指列举此计划的成功需要满足的条件,“首先,你得确定他那天上山时确实围了这条腰带。”

    “昨晚顺便抓了个人现问的,他那日白天围了这条腰带,晚上想要出门,不会另寻衣服,否则容易惊动服侍他的下人。因此他白天穿的什么,晚上便会穿什么。”

    谭铃音点点头,“然后,你还得保证你抠了之后不会被他发现。”

    “富家公子并不会太注意自己这些东西,都是贴身服侍的人去注意。丫鬟们一旦发现腰带有损,是不会让他佩戴出门的。他既然围着这条腰带来公堂受审,就说明没有发现。”

    谭铃音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

    唐天远补充道:“其实就算发现也没关系,那么小一粒宝石,谁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丢的。只要腰带没被销毁,我就可以拿这个当物证。”

    “可是你又怎么知道他当时是扛着齐蕙,并且齐蕙的头朝后?”

    “首先,孙不凡杀人应该是临时起意,带着麻袋前去装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其次,他抛尸的目的是不让人发现尸体,要不然直接往湖里扔就行,用不着上天目山。这说明他当时十分心虚、害怕,想快一点处理掉尸体。扛着尸体上山是最方便有效的方式。同理,尸体头朝后也是最省力的方式。以上只是我的猜测,今天堂审时察言观色,进一步证实。另外,一个人在特别紧张的时候,注意力会收缩到某一点,而无暇顾及其他。所以孙不凡事后也不会想清楚尸体是否真的动过,并且碰过他的腰带。”

    “环环相扣,滴水不漏。高,实在是高。”谭铃音竖起了大拇指。这么多天以来她还是第一次佩服这位县令大人。

    “知道吗,”唐天远眯眼笑,“本官之所以没有提前告诉你这个计划,就是想看看你崇拜我的样子。”之前总是被妙妙生气得够呛,现在看到她这样,唐天远觉得身心舒畅,总算扳回一城。

    谭铃音由衷赞道:“大人,你虽然是个色魔,不过还挺聪明的。”

    唐天远收起折扇,用扇柄轻轻点着石桌,“打住。谭铃音,你才是色魔。”

    “你是色魔。”

    “你是色魔。”

    “你是你是你是。”

    唐天远腾地站起身,“好,既然你总说本官是色魔,本官今日就色一个给你看看。”说着作势要解腰带。

    “啊!”谭铃音起身跑开了。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她没有捂眼睛。

    唐天远留在原地冷笑,果然对付流氓就该用更流氓的办法。

    短暂的得意之后是深沉的悲哀,唐天远扶着额,忧伤地进行反思,他好好一个谦谦君子,怎么就变成这样的无赖了。一定是因为近墨者黑,那个谭铃音尤其黑。

    这边谭铃音跑出县令大人的院子之后没有回住处,而是去了古堂书舍,找谭清辰。她对着谭清辰,笑嘻嘻地摊开手,“清辰,看这是什么。”

    谭清辰看到她手中的几颗荔枝,眼睛一亮。荔枝是娇贵的东西,不易保存,从产地运到别处时,总容易变味,因此必须快马加鞭,这样一来运输成本陡增,不是一般人能享用的。

    “县令大人那里的,我出来的时候顺手拿了几个,你吃。”谭铃音说着,把荔枝都放在他手里。

    谭清辰摇了摇头。

    “放心,我已经吃过了,这个东西吃多了上火。”

    谭清辰听此,便笑着接过来,另一手抬起来轻轻拍了拍谭铃音的头。

    谭铃音偏头躲开,“没大没小。”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后院里有人高喊道:“走水了!”

    姐弟二人吃了一惊,只见小庄从后院冲进来,“老板,柴房走水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这句话,谭铃音似乎闻到了一阵烟熏火燎的气味。她想去后院看看,被谭清辰制止了。

    谭清辰自己去了后院,带领伙计们灭火。

    这门脸本来是一体的,前面开店,后头住人。谭铃音不放心,也跟过去,看到柴房蹿起火舌,冒着滚滚的浓烟,清辰正带着几个伙计提着大木桶泼水。

    左邻右舍的男人们看到火起,也赶过来帮忙。

    谭铃音眼神不好力气也小,不适合干这种事。她怕自己添乱,便站在墙根下看了一会儿,刚想出去给大家准备些凉茶和瓜果,却突然从众人的吆喝声中听到一阵哀鸣。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竖起耳朵再听,没错,那声音像是小兽受伤时的低嚎。她疑惑地左右看看,此处没养猫没养狗,这嚎叫是怎么回事?

    正在此时,谭铃音看到清辰突然冲进柴房。她吓出一身冷汗,喊了一声“清辰!”就要冲上去拦他。

    救火之人方才措手不及没拦住清辰,此刻更不能把谭铃音也放进去,两个人架开谭铃音,小庄安慰她道:“火势已经被压住,老板肯定不会有事。”

    “谭清辰,你给我滚出来!”谭铃音怒吼。

    谭清辰果然滚出来了,他灰头土脸的,怀里抱着一团同样灰头土脸的东西。看到姐姐生气,他赔笑着,把怀中的东西捧给她。

    看到谭清辰无恙,谭铃音又定睛去看他捧的物什。那是一条被燎掉一身毛的小狗。烧了一身毛还活着,也算命大。这裸奔的小狗想必是吓傻了,到现在还瑟瑟发抖。

    谭铃音更生气了,“就为一只狗!”

    一人一狗同时缩了一下脖子。

    火还没完全扑灭,现在不适合发怒。谭铃音一把抢过小狗,怒瞪谭清辰,“赶紧干活,一会儿再修理你。”说罢提着小狗的后脖子,扬长而去。

    那小狗也不挣扎,乖乖地垂着四肢,随着身体的摇晃,讨好地甩了几下尾巴。

    谭铃音原以为这小破狗是误闯入柴房的,但谭清辰灭完火之后,给她解释了一下这小狗的来历,说它是他一个朋友前几天去松江府贩海货时在海边捡到的,本是个番狗,想来应是番邦的商人落在此地。那朋友见这小狗生得虎头虎脑甚是可爱,就拾回来暂时养着。

    拾回家之后才发现,这小狗竟没长牙齿,只能吃粥。他喂养了些时日,把小狗喂得日渐消瘦,精神萎靡。那人新鲜劲儿过了,也有些厌烦,回来之后看到谭清辰,便把狗送给了他。

    谭清辰觉得这小狗挺好的,本想养肥一点送给他姐姐玩儿,没想到它才来第一天就遭了罪,差一点葬身火海。

    谭铃音啧啧摇头,真是个倒霉的狗。她掰开它的嘴巴看了看,果真一颗牙都没看到,牙龈光秃秃的,也不是坏人故意拔了它的牙,可见是个怪胎,生下来就不长牙。这样的狗能活到现在也不容易,谭铃音方才提着它时,感觉它怎么也有三四斤重。谭铃音便有些同情这命运悲惨的狗,轻轻摸了摸它的头。小狗大概知道她是老大的老大,温顺地蹭了蹭她的掌心。

    除了被燎掉一身毛,小狗身上并没有别的伤。谭铃音觉得既然清辰要把这狗给她,她就有责任把它养好。且这么丑的东西放在书店,搞不好会影响书店的生意。于是她找了块布,把小狗裹起来抱回了县衙。

    路过退思堂时,谭铃音往里探头看了一下,看到县令大人正在退思堂办公。她便抱着小狗走进去,想吓他一吓。

    唐天远看到谭铃音怀里抱的东西,一块花布也不知裹了什么,那东西还在动,想必是个活物,他摇头,“你这是把谁家的孩子抱来了。”

    “我儿子,大人你看它可爱不可爱。”谭铃音说着,走近一些,把小狗的头露出来。

    唐天远见惯了谭铃音的厚脸皮,只当她抱了别人的小孩来胡诌,没想到那花布里竟探出一颗黑乎乎的小脑袋,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这是什么东西?!”唐天远吓了一跳,不自觉往后挪了一下椅子,“赶快拿走。”

    谭铃音戳了一下小狗的脑门,“这是我儿子,糖糖。”

    唐天远囧了,“你儿子为什么要冠我的姓?”

    “额……”谭铃音摸了摸鼻子,她真没这个意思。

    谭铃音刚想解释,唐天远却一脸“你不用说了我就知道你这个女流氓又想借机占我便宜”的了然表情,摆手制止了她。谭铃音简直想扇他一巴掌让他醒醒。

    唐天远很大度地没有追究这个问题,说道:“想冠我姓也可以,本官要重新给他取个名。”

    “什么?”

    “唐妙妙,”唐天远说着,抬起手,指尖点了点小狗的鼻子,“妙妙,你到底是猫还是狗?”

    谭铃音黑着脸,怒道:“它不叫妙妙,就叫糖糖。”

    “妙妙。”

    “糖糖。”

    两人互不相让,一边叫着小狗,一边想办法吸引它的注意力。小狗干脆两眼一闭,不理会这俩神经病。

    唐天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一遇到谭铃音,智力就飞速流失,专干傻事儿。就为一条狗跟人拌嘴,他八岁时都未必会干这种没品的事儿,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你的小狗怎么长出一条老鼠尾巴。”唐天远想挽救一下自己的智力,于是不再争下去,扯了扯那小狗的尾巴,转移话题道。

    那小尾巴又细又长,确实怎么看都不像狗尾巴。

    “它的毛被烧了,现了原形。”谭铃音解释道。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案上一个摊开的小包袱。包袱里是金首饰和金砖,正是她上次失足落水时从湖里捞上来的。因为是物证,一直被县令大人收着,并未归还。不过现在案子要结了,这么多钱,想必也要物归原主了。谭铃音便有些不舍,拿起一块金砖,叹道:“大人,您能不能帮我跟齐员外商量商量,我拾了他这么多钱,他总要给我留点好处吧?”

    “不能。”

    “……”谭铃音撇撇嘴,把那金砖在手中轻轻抛了一下又接住,觉得手感似乎不对,她又试了试,复又把金砖放在眼前仔细观察。

    “你是想吃了它么?”唐天远幽幽问道。

    谭铃音眉头微蹙,讶异道:“真是奇了怪了,齐员外家不是很有钱嘛,怎么这金子的成色却并不很好?”

    唐天远不动声色,问道:“你确定?”

    “当然了,我可是看金子的行家。俗话说,‘七青八黄九五赤’,你看这金砖的光泽,乍一看是黄色没错,但仔细看,黄中透着淡淡的青色,这只能勉强称得上黄金,离赤金还差得远着呢。”谭铃音说到这里,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些事情。

    唐天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大户人家储存金子,自然会选成色好一些的,倘若遇到不好的,也会兑成好的,再铸成金砖保存。眼前这金砖显然是批量铸就的,目的就是保存财富,但成色却不好,这就令人费解了。

    可以解释的原因只有一个:这类成色不好的金子有很多,无论是自己进行提纯,还是兑换赤金,都不现实。所以只好直接铸了金砖保存。

    那么如此多的差成色黄金到底从何而来?

    金子的成色不好,说明炼金的过程比较糙。一般情况下,由官方锻炼的金子都是成色好的,只有民间一些炼金的地方,因为条件不好、人手不够等因素,才会炼出中下品的金子。

    大量的民间炼金往往和黄金盗采脱不开干系。

    而现在,它出现在铜陵县……

    谭铃音默默地把金砖放回去。县令大人的目光让她有点心虚。

    唐天远直勾勾地盯着她,“谭铃音,本官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什么来头?”一个姑娘,腹有诗书,书法造诣颇深,这样看来这姑娘的家世应该不错。可是谭铃音言行无忌,有时候还很出格,且又见钱眼开……这些都跟大家闺秀这类词汇没什么关系。总之此人身上充斥着一种矛盾感,乍一看十分违和,可是跟她相处久了,却又觉得这也算是一种独一无二的气质。

    谭铃音摸了摸鼻子,“我来自东土大唐,要往西天拜佛求经。”

    “……”

    唐天远决定不跟她兜圈子了,“别以为本官不知道你为何要赖在我这里当师爷。我不管是谁指使你来的,想打这批黄金的主意,那就是图谋偷盗国库,别说你了,就是你那弟弟,也要搭进去。你自己看着办吧。”

    “别……别呀……”谭铃音有些急,“有话好好说嘛……”

    “那好,我问你,你的背后主使到底是谁?”

    “我的背后主使是我自己,”谭铃音说着,见他不信,她从荷包里翻出那粒金矿石,“真的,你看。这是我在天目山捡到的。”

    这是重要线索,唐天远捏着金矿石,严肃地问道:“具体是从哪里捡的?”

    “这个……”谭铃音挠着头,挺不好意思,接着就把这金矿石的来历跟他解释了。那天黑灯瞎火的,她又困迷糊了,真记不得这金矿石是在哪个山头捡到的。

    唐天远第一次听说这种奇葩事儿。要是别人这样说他肯定不信,可要是谭铃音,他竟然觉得一点也不违和。

    他把金矿收起来,又板起脸吓唬谭铃音:“总之不要再惦记此事了,否则后果不是你能承受的。”

    谭铃音有些不甘心,“别这样,我们可以一起找,找到之后再商量怎么分,”她突然压低声音,“其实你也不一定非要告诉皇上,对吧,你找到之后……”

    唐天远打断她,“想让本官欺君?”

    “大人,你不会是专为此事来的吧?”

    我是为找你来的,然后才跳了这个坑。唐天远斜了谭铃音一眼,他不愿把这蛋疼的回忆告诉第二个人。

    谭铃音只当他是默认。原来这县太爷是专门来找黄金的,这样就不能跟他分赃了。谭铃音眼睛滴溜溜地转,想了一下说道:“那,我也可以帮你找呀。我也要为朝廷效力。”找到之后她说不准能偷偷拿点,就算拿不了,也可趁机跟朝廷讨赏,朝廷肯定不会吝惜那点赏赐的。

    唐天远自然能看出她那点心思,他也不揭穿她,只是说道:“也好,你只消帮本官看好周正道就行。”

    谭铃音连忙点头,搓着手两眼放光,“得嘞,等着瞧好吧您。”

    唐天远突然问道:“你不是本地人?”

    谭铃音一愣,“啊?”

    “本地鲜少有人把官话说得这么溜。”

    “啊,我,我是逃难来到此地。”

    这类无耻的人,说谎话比喝水都容易。唐天远不信,也不问,反正问了她也不说实话。他挥了一下手,让谭铃音带着她的丑儿子先出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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