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失去
皇上被刺,满朝震惊,待听说刺客是个大内侍卫之后,又是一片哗然。
这些天,不少人都不着痕迹地和叶修名保持一定距离,因为不知道下一步皇上会如何对待他。
叶修名和陆离并无直接的关系,所以这些天他没有闭门谢客,而是该干吗干吗。虽然面上不露声色,他心里却也在打鼓。
说实话,他很怀疑刺客是不是纪无咎自己搞出来的。现如今那刺客被关押在刑部大牢里,任何人没有圣旨都无法接近;陆离也被软禁在家中,由几个侍卫看守。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也不能让叶家的女眷进宫去和叶蓁蓁打听。
于是叶修名就有点抓瞎。
此时身在皇宫的叶蓁蓁同样抓瞎。虽然她对自己的猜测有几分把握,但是没证据啊。表哥已经被软禁起来,一旦罪名落实……她简直无法想象那种后果。
不行,她自己不能再闷头想了,还是先去见一见苏婕妤再说。
叶蓁蓁带够了人手,来到露华宫。苏婕妤因为当初那一挡,赢来了纪无咎几分好脸色,叶蓁蓁却没感觉到苏婕妤的高兴和得意,她反而有点惊慌。这就更坐实了叶蓁蓁的猜测:侍卫没及时死掉,苏婕妤怕他招出她来。
屏退了所有人,叶蓁蓁说道:“本宫十分好奇,你到底许了康承禄什么东西,竟然能让他甘愿赴死?”
苏婕妤的手指紧紧地抓着衣角:“臣妾不知道娘娘在说什么。”
“别装了,你不是戏子,演不好戏。”
“娘娘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臣妾过去曾待娘娘无礼至极,这里先给娘娘赔个不是。若是娘娘气还没消,只管打罚便是,但这些子虚乌有的罪名,恕臣妾无法接受。”
“苏婕妤,你就不怕连累到苏将军吗?”
“臣妾身正不怕影子斜。”
叶蓁蓁闭了闭眼:“看来不对你下狠手是不行了。”
苏婕妤一抖身体:“娘娘您……您想怎样?”
“我想怎样?”叶蓁蓁挑眉笑看她,笑容冰冷,“本宫前儿得了一本有趣的书,叫《古今酷刑录》,正好可以向苏婕妤讨教一番。”
苏婕妤花容失色地看向叶蓁蓁身后,然后带着哭腔叫了一声“皇上”,便跑到门口扎进纪无咎怀中。
叶蓁蓁转过身,看到纪无咎正轻轻地拍着苏婕妤的肩膀。他盯着叶蓁蓁,问道:“皇后要向苏婕妤讨教何事?”
叶蓁蓁尚未答话,苏婕妤抢先说道:“皇上!皇后娘娘要对臣妾用私刑……娘娘说,都是臣妾害得陆统领被冤枉,所以一定要让臣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是臣妾真的不知道做错了什么。皇上,您能不能劝劝皇后娘娘,请她把话说明白了,臣妾就算死,也要死得瞑目!”她一边说一边哭,眼泪说来就来。
纪无咎听到“陆统领”这三个字,眉头微微一挑。他推开苏婕妤:“你先出去。”
等到房间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纪无咎走到叶蓁蓁面前,垂目注视着她的脸庞,语带讥嘲地说道:“对宫妃用私刑?为了他,你当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叶蓁蓁深吸一口气,抬头与他对视:“皇上,我不相信您没发现此事的疑点。苏婕妤有嫌疑,我要审问她,自然合情理。”
纪无咎没有说话。
“或者说,你根本就是打算将计就计,祸水东引?”叶蓁蓁冷笑。
“你一直是这样看朕的?竟然如此颠倒黑白,不择手段?”纪无咎的声音中透着一股薄薄的怒意。
叶蓁蓁反问:“不是吗?”
“如此,朕就不好让皇后失望了。”
“你……”叶蓁蓁气得咬牙,胸口因怒意而剧烈地起伏,“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不让无辜的人蒙冤受屈。”
“朕拭目以待。”
屋外,苏婕妤在院中站着,想偷听又不敢,伸长了脖子仔细感受里面的动静,没听到帝后二人的争吵声,她感到有些失望。
突然,房门嘭的一声被人从里往外踢开,叶蓁蓁气呼呼地从里面走出来,也不看苏婕妤,黑着个脸提着裙子大步离开。
纪无咎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脸色也不大好看。
苏婕妤便有些幸灾乐祸。她走到纪无咎身边,软软地叫了一声:“皇上。”
纪无咎扣住她搭在他臂上的手,放轻柔声音唤她:“柔止。”
苏婕妤听到他直呼她的闺名,心中又是羞涩又是甜蜜:“臣妾在呢。”
“苏将军一生征战沙场,为国尽忠,朕不希望他到头来却背上一个反贼的罪名。”纪无咎说着,推开她的手。
这句话仿佛晴天霹雳,击得苏婕妤面色煞白:“皇……皇……皇……皇……皇上……”
“所以,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纪无咎不再看她,背着手离开。他的脚步缓慢,背影挺拔,身体被夕阳在地上拉起一道长长的影子,在交错热闹的树枝乱影之间穿插,显得有些落寞。
苏婕妤浑身无力,顺着门框瘫坐在地,双目无神。
纪无咎面前放着一把剑。
那是一把典型的武剑,由军器司批量打制。剑长三尺三,重一斤九,百炼铁,精钢刃,剑格上铸着虎头。
剑身一片银白,但是放在光下微一翻转,就会看到锋利的剑刃上泛着一层淡淡的绿光。
纪无咎的食指轻轻敲着桌面,目光落在剑刃上,陷入沉思。
他怎么可能看不清楚苏婕妤的算计。他知道,这后宫之中每一个女人都在算计他,在他面前演着各种把戏,为了讨好他,为了得到他,为了糊弄他,为了控制他……
为了……
除了叶蓁蓁。
她从来不算计他,因为她根本不在乎他。她的眼里和心里,一丁点儿也没有他。
每每想到这一点,他都比被人算计来得更加愤怒和心凉,血液里仿佛埋着暗火,并且越积越厚,早晚有一天,它们会脱离他的控制,喷薄爆发。
陆离。
纪无咎发现,这个名字就是卡在他喉咙中的一根刺,吞不下去,拔不出来,一旦有人碰,他就难受得性情暴躁。
所谓如鲠在喉,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生平第一次,纪无咎如此地希望一个人消失,彻彻底底地消失。
当夜,皇帝陛下提着一把剑去了坤宁宫。
冯有德的心一直悬着,半点不敢松懈。他把所有的暗卫都叫上了,大晚上的,一群大男人趴在皇后娘娘的屋顶上和窗户下,实在不成体统。
可他也真是没有办法。
冯有德预想中的最坏结果没有发生,皇上不是去找皇后娘娘寻仇索命的。皇上只是把剑往桌上一拍,对叶蓁蓁说:“这是那刺客的剑,上面淬了毒。”
叶蓁蓁听到这话,立刻坐直身体,神情严肃。
她的反应让纪无咎稍稍好受了一些,他说:“所以,他是真的想杀朕。”
叶蓁蓁眯了眯眼睛:“皇上,我想不出刺客杀你的理由,但是我可以想出你在这剑上淬毒的理由。”
她不信他,她不信他。
她从来就不关心他的死活。她所有的担心都是属于陆离的,只剩下怀疑留给他——纪无咎。
纪无咎突然就感觉心头悲凉无比。他压抑着突然涌入胸膛的怒火,冷冷地说道:“叶蓁蓁,你是不是忘记了,谁才是你男人!”
叶蓁蓁一听这话也来气了:“我男人不会天天想着怎么害我全家!”
“朕从未想过害你全家。”纪无咎抬眼看她,两颗眸子像是寒潭底下埋了千年的永不见天日的玄冰,阴郁冰冷得刺人肌骨。他说:“但皇后若是一再逼朕,朕真的不介意试一试。”
看着叶蓁蓁因为他这句话而脸色大变,纪无咎的心口又是一堵。
“既然如此,皇上,可否让我见一见那个刺客?”叶蓁蓁问道。
“随你。”
纪无咎说到做到。第二天,叶蓁蓁便带着他的圣旨去了刑部大牢。
康承禄是重犯,关在特别建造的铁牢之中,他想越狱或是有人想劫狱,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他被吊在铁架子上,灰白色的囚衣上染着斑斑血迹。
虽受了一番严刑拷打,康承禄的神志依然清醒。他见到叶蓁蓁,竟然还笑得出来:“罪臣参见皇后娘娘,身上上着家伙,不能给皇后娘娘行礼了,娘娘莫怪。”
叶蓁蓁问道:“为何要刺杀皇上?”
“这个问题已经有不少人问过了,娘娘觉得为何,那便是为何吧。”
“苏婕妤给了你什么好处,本宫可以给你十倍,只要你愿意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招认出来。”
“请娘娘莫要白费口舌了。罪臣已时日无多,就算有天大的好处,也无福消受了。”竟然敢行刺皇上,无论招还是不招,他自知都难逃一死。
“本宫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但是,你知不知道,你此举会有多少人被牵连进去?又会有多少人枉送性命?”
“多亏娘娘提醒,罪臣想起另一事,”康承禄抬起头,在铁牢这几日,他的脸上已瘦了一圈,眼窝深凹,颧骨突显,嘴唇发白干裂。兴许是身上太疼,他说话时喘息又有些急促起来,“昨日有人来见罪臣,许诺保我性命,让我指认陆统领及叶大人串通谋逆。我自知罪孽深重,然而陆统领向来待我不薄,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为苟全性命而陷害于他。虽然如此,难保对方不会想别的办法加害,罪臣能做的只是言尽于此,请娘娘仔细斟酌。我犯此大罪,连累了陆统领,今生无法还报,唯望来生偿还罪债。”
叶蓁蓁听的是又急又气。这人可真会给自己开脱,这辈子连累了别人,想着下辈子再偿还。不过他还算有点义气,不会为了活命而冤枉陆离。
那么,到底是谁想要买通他?
答案太明显了。能让人拿着圣旨来,还可以保他一条命,又一心一意地打击陆家和叶家……除了纪无咎,还能有谁?
叶蓁蓁忧心忡忡地回到了坤宁宫。
纪无咎果然要动手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发现其实只要他下狠手,她真的毫无招架之力,只有求饶的份儿。虽然现在康承禄没有屈服,但此人未见得有多可靠,一轮轮酷刑连番上阵,谁能保证他一直是个硬骨头?
苏婕妤——对,还有苏婕妤,一定要把苏婕妤的嘴巴撬开。
叶蓁蓁霍地站起身:“去露华宫!”
露华宫已经乱成一团。
叶蓁蓁刚到门口,迎头差点被一个宫女撞到,王有才眼疾手快,把那个宫女用力推到地上。
宫女爬起来一个劲儿地给叶蓁蓁磕头赔罪。
“怎么回事?”
“回皇后娘娘,苏婕妤被毒害身亡,奴婢正要去坤宁宫禀告。”
叶蓁蓁急忙进去一看,苏婕妤的尸体已经硬了,也不知她被下的是什么毒。她身上一点毒发的症状都没有,依然面色红润,形容艳丽,仿佛只是在沉睡。
连苏婕妤都死了,再只要一步,整个叶家就全完了。
叶蓁蓁有一种灵魂出窍的不真实感,她坐在苏婕妤窗前,怔怔地看着那具尸体。
过了一会儿,太医来了,检查出苏婕妤的茶里头被下了毒。叶蓁蓁都懒得查问了。
又过了一会儿,冯有德来了,带着纪无咎的圣旨,把苏婕妤夸了一番,并且给她追封了妃,下葬时自然也以妃的礼仪。
好歹是他曾经宠爱过的女人,现在她死了,他连见一面都不见,也不知是心冷还是心虚。
果然帝王之心,坚如磐石。
叶蓁蓁只想冷笑。
纪无咎有些后悔对叶蓁蓁说了那样的话。她本来就怀疑他,他再赌气说那些胡话,她只怕会更加怀疑他了。
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她不信他。恐怕打从一进宫,她就开始提防着,怕他害她,或者害她娘家。这次出了这么个事情,她只会越想越多。
纪无咎有点无奈。他不是没想过扳倒叶家,但还不至于以这种下作的方式。叶修名再怎么说也是他的老师,纪无咎还不至于欺师灭祖到让自己背这种千古骂名。
所以,他还是好好和她说一说吧。
这样想着,纪无咎来到了坤宁宫。
叶蓁蓁正在烛前枯坐,她托着下巴,看着跳动的火苗发呆,眼眸闪亮,脸上却显出心事重重的疲态。
纪无咎没让人通报。他看到这样的叶蓁蓁,又心软了一些,走过去一手按着她的肩膀,说道:“蓁蓁,我们别闹了。”
叶蓁蓁抬起凤眼,冷冰冰地看着他:“皇上,好手段。”
纪无咎不明所以。他坐在她对面,问道:“皇后这是从何说起?”
“苏婕妤是你赐死的吧?”
“她是自寻死路,你我都清楚。她若不自尽,苏家上下必受牵累。”
“如此,她是畏罪自杀了?那么这场刺杀的始末也该公之于众了吧,康承禄什么时候处决?”叶蓁蓁步步紧追。
纪无咎低头犹豫了一会儿,答道:“真相暂时不能公布,康承禄也暂时不会死。”
“是啊,还没到真正用到他的时候呢。”叶蓁蓁讥讽道。
纪无咎深吸一口气,一遍遍地告诫自己要冷静,他忍了忍,说道:“你想的太多了,朕并非要用康承禄为非作歹。只是,这根本就是一个计中计,苏婕妤也是被人利用了。那刺客的剑淬了毒,见血封喉。他,是真的想要杀死朕。”说到这里他停住了,看着叶蓁蓁脸上完全不相信的表情,莫名其妙地,他心里头就蹿起一团火来,来势汹汹,强压不住。
叶蓁蓁冷笑道:“那么有人拿着圣旨去刑部大牢探狱,利诱康承禄说可以保他性命,让他指认陆叶两家篡上谋反,这件事皇上怎么看?”
纪无咎觉得自己快忍不住了,他紧握拳头,因用力太紧有些微微发抖。他咬牙说道:“朕只问你一件事,朕差一点被刺客杀死,你到底有没有一丁点的后怕和担心?”
“我也只问你一件事,你这次到底如何才能放过陆家和叶家?”
纪无咎突然笑了。他笑得无声无息,笑容苦涩而冰冷,又带着淡淡的讥嘲,仿佛看到了无比荒诞的事情。他站起身,缓缓走到叶蓁蓁面前,低头笑看她,眼眸中却半点笑意也无,满满的全是怒气与暴戾。
“只要你把朕伺候舒服了,你想让朕放谁,朕便放谁,可好?”
叶蓁蓁瞪大眼睛看着他,第一反应是疑惑,进而是了然,进而是又羞又怒。
纪无咎又有点后悔这样说话了。他仅剩的那一丝理智告诉他,不该这样说,更不该期待她的反应。
他和她之间,不该是这样的。
但是这一丝理智并没有维持太久——叶蓁蓁站起身,双手搂着他的脖子,踮脚吻住了他。
纪无咎苦苦维持的太平局面终于在这一瞬间轰然崩塌,灰飞烟灭。他的脑子里仿佛狂风过境,卷走了他所有的神识,只剩下身体最本能最真实的反应。他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另一手搂着她的腰,强迫她与他紧紧相贴。
叶蓁蓁并不会接吻,她只是笨拙地贴着他的唇,浓密的睫毛因紧张而微微颤抖。
纪无咎含着她的嘴唇,轻咬慢舔,重重厮磨。
叶蓁蓁不知该做何反应,只是呆呆地任他施为。但是他几次尝试探出舌头伸进她的嘴里,都被她紧咬的牙关挡在外面。
纪无咎干脆握着她的下巴,逼迫她张开嘴迎接他。一朝得逞,他灵活有力的舌头迅速钻进她的口中,一阵疯狂地扫动。
美味,太美味了,比想象中的、比梦境中的,还要美上千百倍。
纪无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好像魔障了一般,他用力在她的口腔中钩扫吸吮,弄得叶蓁蓁的嘴唇又痛又麻。
叶蓁蓁心中又涌起一阵不适感。但这次她不担心,反正她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就算想吐也吐不出什么。
因为嘴被堵着,叶蓁蓁的呼吸便有些急促。纪无咎的呼吸更是浊重,鼻端灼热的呼吸与叶蓁蓁的呼吸两相交缠,难分彼此,仿佛糅在一起,永不分离。
纪无咎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接吻,简直是一场战斗,要将对方生吞活剥,拆吃入腹。
他将叶蓁蓁打横抱起,几步走过去放到床上。
叶蓁蓁躺在床上时,已经完全做好了自我疏导。夫妻之间做这种事情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她不过是一被纪无咎那样对待就想吐,所以才十分抵触。但是眼前既然无法逃避,她就只好忍受,虽然胃里极度不舒服,但总比受刑来得轻松。
纪无咎解开叶蓁蓁的衣服时,手指都在颤抖。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呼吸也越来越粗重。
他对这个人渴望太久了,渴望到让他产生了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她是我的了,她真的是我的了。
然而与此同时,他的脑子里却又似乎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停下,快停下。再不停下你会后悔的。
——怎么可能停下!
纪无咎伏在叶蓁蓁身上,吻着她的脸颊、眉毛、眼睛,再转至耳朵,叼着她的耳垂轻轻舔咬,如亲切厮磨的小兽。
他想,他要温柔一些,温柔地对待叶蓁蓁。
然而叶蓁蓁只是僵着身体,不对他做任何回应。
他抬起头,看到了她脸上的隐忍与厌恶。她那表情十分刺眼,一直刺到他的心里去。
“蓁蓁,蓁蓁……”纪无咎声音沙哑,低低地叫她。
叶蓁蓁没有理会他。
“蓁蓁,你看我一眼,蓁蓁。”
叶蓁蓁依然埋着头,一动不动。
纪无咎一直叫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叫到最后,已经变了调子。
叶蓁蓁始终未有回应。
极乐之后,纪无咎紧抱着叶蓁蓁,全身放松,下巴轻轻摩挲着她的肩膀,大口喘息着。他将叶蓁蓁的身体翻转过来,想亲她一下。
然后,他看到了她满面的泪痕。
纪无咎一下子有些慌张,心脏像是被人剜去一块,疼得要命。他扯过被子胡乱帮她擦着眼泪:“蓁蓁……”
“恭送皇上。”叶蓁蓁闭眼,偏过脸去,说话声中带着浓浓的鼻音。
纪无咎见她如此决然,心知她怕是已对他厌恶到极致。他忍着心口的抽痛,起身穿衣下床。站在床前,他的脸上已不复方才情动的潮红,而显得有些灰败。他帮她掖了掖被角,说道:“那……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叶蓁蓁闭着眼睛没有答话。
纪无咎走出坤宁宫时已是深夜,外头又落起了雪片。整个皇宫一片寂静,灯笼散着幽光,像是鬼的眼睛。雪已下了厚厚一层,脚踩在上头,咯吱咯吱响,他听得十分真切。
走至交泰殿前,纪无咎停了下来。
交泰交泰,乾坤交,谓之泰。
纪无咎仰头看着交泰殿,突然仰身向后一倒,整个人躺在了雪地里。
“皇上!”冯有德吓得放下灯笼,想要将纪无咎扶起来,但是被纪无咎抬手阻止了。
“你去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冯有德虽有些不放心,但圣意难违,他只好把灯笼留给纪无咎,自己先回乾清宫了。
纪无咎躺在雪中。身下的雪浸入他的衣领,后颈上一片冰凉。虽然没有月光,但有白雪的映衬,夜并不黑。他仰躺着,大睁着眼睛,看着空中的雪片纷纷不情不愿地落下来,仿佛遭人遗弃一般。
他想到了正前方的那座宫殿,想到了宫殿里此时躺着的那个人。他想到了她的胴体,想到了她的体香,想到了她厌恶的神情和冰冷的眼神,以及她满面的泪痕。
他突然用双手盖着脸,侧躺着,痛苦地蜷起身体。
蓁蓁,蓁蓁。
他身体上的力气似乎在渐渐流失,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即将离他远去。
他不明白。
他明明已经得到了她,却更像是失去了她。
“娘娘,奴婢听说,昨儿晚上大半夜的,皇上就从坤宁宫出来了,自个儿回了乾清宫。”一早,秋枫一边伺候着贤妃梳洗,一边说着闲话。
“是吗?”贤妃缓缓地擦着手,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想来是皇后做错了什么事情,犯了圣意吧。”
“那娘娘您说,皇后到底做了什么事儿,让皇上生那么大气?”
贤妃把手巾递给一旁的宫女,一边走到镜前等着秋枫给她梳头,一边说道:“苏婕妤死得蹊跷。”
“正是呢,”秋枫握着贤妃的头发慢慢地梳着,接口答道,“往日里若是出了这样的人命官司,皇后娘娘立刻就成了神断,这次可是没听到什么响儿,就偃旗息鼓了。”
贤妃怎么会听不出秋枫话里的暗示,事实上她也觉得苏婕妤的死跟叶蓁蓁有很大的关系。贤妃说:“听说前几天皇上被刺时,皇后当时也在,可是眼睁睁地看着苏婕妤舍身护驾,立了大功,她大概是怀恨在心吧。”
秋枫觉得这个猜测可能性很大,她又试探着问道:“那么娘娘,咱们用不用趁这个时候加把火?”
“不急,先看看皇上的意思。那刺客可是个侍卫,皇上大概会趁此机会敲打敲打陆家和叶家,就是不知道他会做到什么程度。总之皇后应该不会讨到什么好果子吃;再说,就算皇上放过她,还有太后呢。咱们呀,只需要坐山观虎斗。”
秋枫笑赞道:“娘娘真是冰雪聪明。”
贤妃摆弄着一支金钗,低头不语。
“那娘娘您说,这场谋刺的幕后主使到底是谁呢?”
“不管主使是谁,总归是要有人顶罪的。这,就不是你我该操心的了。”
秋枫又担忧地说道:“可是……如果真是皇后杀了苏婕妤,那么皇后的手段也太毒辣了些,倘若娘娘您被她盯上……”
“本宫不会坐以待毙的。该出手时,本宫自然会出手。”
武英殿里,刑部主管京畿大案的官员谢常青正在接受纪无咎的垂问。康承禄的审问进行得不太顺利,无论如何严刑拷打,他只一口咬定是自己看纪无咎不顺眼,觉得他是个暴君,所以伺机杀害,并无旁人指使。这种话傻子也不信。
纪无咎沉思了一会儿,问道:“此人在行刺之前的几天是否有什么异常举动?”
“回皇上,通过对熟知他的几个人进行盘问,并未发现康承禄此前有何异常举动。只有一事……此人不好女色,但谋刺的前一天,似乎去青楼里喝过花酒。”
“喝花酒?”纪无咎冷哼道,“青楼向来不缺是非,他去的哪一家?”
“回皇上,他去的是翠芳楼。”
“翠芳楼?”纪无咎眯了眯眼睛,自言自语道,“正好,朕也要去一趟。”
谢常青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故意木着一张脸在一旁装聋子,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纪无咎又问道:“假传圣旨的人可查清楚了?”
“回皇上,顺天府的捕快在香河县发现一具尸体,打捞上来之后经过刑部狱吏的指认,确认死者就是当日假传圣旨接近康承禄的人。”
“死者是什么身份?”
谢常青没有回答,而是抬头看了一眼一旁站着的冯有德。
冯有德站出来答道:“皇上,死者叫任二喜,是钟鼓司的太监。”
纪无咎的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继续查下去,查一查他最近和哪一宫的人过从亲密,或是与外头的官员有何瓜葛。”
“遵旨。”
之后纪无咎就带着冯有德去了翠芳楼。虽他只来过这里两次,那老鸨却对他印象十分深刻。那老鸨一见到他,便款款迎上来,抖着手绢笑呵呵地招呼道:“纪公子,有日子不见您来了,我们红云姑娘可是整日价守着空闺想着您,您一点儿都不心疼!”
纪无咎依然不太适应大堂里浓重的胭脂水粉味儿。他不搭理老鸨的荤话,让她开了个雅间,并且留住她问话。
让冯有德关好门守在外头,纪无咎展开一幅画像,问老鸨道:“这个人,你可曾见过?”
老鸨眼珠滴溜溜地转,嘴上笑道:“纪公子,您来咱们这儿,到底是来找乐子的,还是来寻仇的呀?要是找乐子,包管把您伺候得成了仙儿,要为别的……”
纪无咎很上道,拍出一张银票,说道:“这个人是朝廷的重犯,你若不说,怕是整个翠芳楼都要跟着遭殃。”
这人又是威逼又是利诱,不招也得招了,再说,谁会跟钱过不去呢?老鸨把银票收好,笑道:“这个人奴家确实见过,前几天他来咱们这儿玩过一次。”
纪无咎怀疑地看着她:“你这里人来人往的,他只来过一次,你便能记清楚?”
“纪公子有所不知,这个人穷着啊,身上没几两银子,还想梳拢我们花魁娘子,所以奴家对他印象深刻了些。”
“哦?那他在此都做了些什么?”
“说也奇怪,我们柳月姑娘见到他之后,便请他去闺房里坐了一会儿。奴家也不晓得他们做了些什么勾当。只不过略一会儿,那穷小子就出来了。”
纪无咎又问道:“柳月是谁?”
“公子您不记得了?您来咱们这里,第一次点的姑娘就是柳月,我们的花魁。”
纪无咎想了一下,确实有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把他请进了房间。他点了点头,又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今日的谈话,半个字休要向旁人提及,否则——”
老鸨不等他说出后头的话,拿起银票点头哈腰道:“放心吧您!我要是和别人说,叫我生生世世烂舌头!”
“行了,你下去吧,把红云叫来。”
“是是是,公子您也该办正事了。”老鸨嘻嘻笑道,转身去了。
红云听说纪公子来,知道发财的机会又来了,因此十分殷勤,老鸨跟她一说,她推掉手上的事情便上来了。
纪无咎却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说这件事。
红云欢场上混惯了,对男人的心思十分了解,看他神色又是为难又是窘迫,还有些懊恼,便问道:“公子,您不会对她用强了吧?”
“……算是吧。”
“哎哟喂,您让我说您什么好呀!前头让您贴心贴意做小伏低,可不是为了让您……这下好了,前功尽弃!”
她说一句,纪无咎的脸色就黑一分,等她说完,他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
红云又问道:“那个……她相公知道此事吗?”
“什么?”
“知道,不知道?您倒是给个准话啊?”
“我就是她相公。”
红云震惊地看着纪无咎,久久不语。她自问见过的男人无数,现在看来她果然还是太年轻了,这是哪儿来的奇葩啊,碰一下自己老婆还跟做贼似的?他老婆又是什么样的奇葩啊,对着这么个家世好人品好相貌又绝顶好的夫君,还拿什么乔?她莫不是想嫁给皇帝不成!
红云肚子里有千言万语想说出来,但又怕触怒了眼前这尊神,憋了半天,最后只化作一声幽幽叹息:“公子对尊夫人真是用情至深啊,可敬又可怜,可叹又可羡!”
纪无咎却被她说得一愣:“用情至深?”
红云现在也摸着他的脉了——这个人的脑子不大灵光。她点头答道:“是,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公子您对尊夫人的感情,实在连我这个风尘女子看着都颇为触动。话说,您……不会还不知道自己对她的情意吧?”
纪无咎的表情有些茫然。
果然是。红云了然。
“正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男女情爱之事,从来都是既莫测又销魂,您一时不能理解,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好在您遇到了我……”红云说着,抬头一看纪无咎,发现他脸上呆呆的,双眼放空,他早已不知神游何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纪无咎喃喃自语。
“公子?公子?”
纪无咎突然站起身,抬脚就走。
红云追在后头说道:“公子,您还没给钱啊!”
纪无咎掏出一沓银票,看也不看,往她手上一塞。红云便不再管他,兀自抱着银票笑哈哈地数,心想这世界上最可爱的人莫过于冤大头。
回去的路上,纪无咎一直显得失魂落魄的。冯有德偷眼瞄他,一脸的疑惑和担忧。
回到乾清宫,纪无咎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在案前沉思。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一直以来,纪无咎对待女人的态度,与对待吃穿用度的态度并无差异。他有了兴致,便用上一用,哪一个用着不错,就赏一赏。
他从未想过男女之情到底为何物。他所有的聪明才智都用在朝政权谋上,于谈情说爱一事上实在是技艺微末。
现在他知道了,原来“情”会悄无声息地长在人的身上,挥之不去又牵肠挂肚。
纪无咎的身边从来不缺女人,他也从未对哪一个女人有着强烈的势在必得的渴望。
直到他遇到叶蓁蓁。
纪无咎发现,他把整件事情的因果与本末颠倒了。他想要得到她,是因为他喜欢她。
他走出乾清宫,穿过交泰殿,站在殿前望着对面的坤宁宫。他想走进去,和她说说话,告诉她,他喜欢她。
然而他站在交泰殿前,始终未再向前迈出一步。
对面的窗户突然打开了。叶蓁蓁坐在窗前,看到了他。她觉得屋子里闷得很,便不顾素月的劝说,执意要开窗透透气,外头的凉风往室内一吹,果然清爽了许多。
叶蓁蓁看着纪无咎,纪无咎也看着叶蓁蓁。二人遥遥地隔空相望,像是天河两岸的痴男怨女一般。
纪无咎突然转身,走进了交泰殿。
叶蓁蓁看着他的背影,对素月说道:“素月,我好像错了。”
“娘娘,您这话可别对奴婢说,皇上他听不到。”素月说着,放下窗子。
第79章 装神弄鬼
腊月二十八,熙和二年的倒数第二天。这一天十分值得纪念,因为这一天,纪无咎做了很多凶残的事情。
他先是去了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当着太后的面叫来了她宫里的两个太监训斥一番,命人拖出去杖毙。
太后当场就怒了:“年关将近,你不说积德祈福,反跑来哀家这里杀生。哀家吃斋念佛这么多年,你让我怎么对得起佛祖!”
纪无咎板着脸答道:“他们勾结任二喜,假传圣旨诬陷忠良,本来就是死罪。”
“证据何在?单凭你一句话,就随便治人死罪,岂不草率?”
“母后的意思,是让朕继续追查下去?一直追查到底,查到最后,揪出幕后主使之人?”纪无咎平静地看着他,目光无半点波澜。
太后气得嘴唇直哆嗦:“你……你,”她最终用力一拍炕几,“你这不孝子!”
“还有更不孝的,”纪无咎站起身,背着手说道,“太常寺少卿许尚永欺男霸女,被告上了顺天府,朕已下令将他革职查办。”
许尚永就是许为容的父亲。此人才智平庸,十分好色,小妾纳了一大把,看到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妇,总要想办法弄到手。这次他欺侮了一个良家妇女,没想到那妇女是个性烈的,回去就吊死了。她男人抬着尸体哭到顺天府,也不要银子也不怕威压,只图一个说法。顺天府尹虽心中不平,但也知道许尚永是皇上的亲舅舅,所以还是先把案子压着,上了个折子询问纪无咎的意思。
纪无咎的朱批只有两个字:严办。
“他是你舅舅!”太后气得声调都变尖了。
“那又怎样,‘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若不是朕的舅舅,大概也做不出这种无耻的勾当。”
“你……你……”
“母后,”纪无咎声音放得和缓了一些,说道,“朕知道您关心朕,但朝政上的事,朕尚且应付得来。您若真想为朕分忧,不如每日一心一意地吃您的斋念您的佛,祈祷我大齐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那样便能让朕少许多繁务;倘若不然,出了什么事情,您是朕的母亲,朕自然不会把您怎样,但对旁的人,朕就无须顾忌太多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太后既愤怒又无奈,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这儿子的翅膀越来越硬了,已经硬到脱离任何人的控制了。
“那么,你舅舅还是从轻发落吧。”太后用商量的口吻说道。
“晚了,朕的旨意已下,君无戏言。”
从慈宁宫出来,纪无咎又直奔天香楼。
后宫之中,一宫之主须是嫔位以上的人,低位分的妃子们只能住在偏殿。但天香楼是一座独立的小楼,没有宫殿那么大,当初太后便做主让许为容单独住在这里。
看到纪无咎时,许选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表……表哥?你来看我了?”说着,她眼圈一红,眼泪竟滚了下来。
“是,表妹。”纪无咎走到她面前,抬手帮她拭了拭眼泪。
许选侍扑进纪无咎怀中,抽泣不止。
纪无咎一手扶着她的肩膀,说道:“为容,你是朕的表妹,所以看在兄妹的情分上,你怂恿苏婕妤犯下欺君和谋逆的大罪,朕也不会要你的命。”他用最温柔的声音,说着最残酷的话。
许选侍身体一僵,抬头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不用这样看着朕,当初既然做了,就该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朕可以装傻,但是别真把朕当傻子。”
“表哥……”
“去冷宫住一阵子吧,什么时候把你那一身的聪明扔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说着,纪无咎推开她,转身离去。
许选侍不甘心地想要追上来,被执行太监拉住。她哭着叫道:“表哥,表哥!我错了,表哥!别让我去冷宫,我改,我都改……”
纪无咎的脚步始终不曾放慢一点,头也没回。
莫怪帝王心凉薄。放眼整个后宫,有哪一个女人在拿真心对他?
身后的哭喊声渐渐远去,终于消失。纪无咎长舒一口气,胸口的郁气散了许多。他其实不介意女人们对他使些小把戏,但聪明到这个份儿上的,实在让人厌恶。
接着,纪无咎溜达回到武英殿,那里,叶沐芳正等着觐见皇上。
前面已经说过,叶沐芳是叶蓁蓁的二哥,工部侍郎。他今年主持治河工程,一直在山东,昨天才回来,在家歇了口气,很快就接到纪无咎的传召。
叶沐芳整个人比离开京城时瘦了两圈,黑了不少,两颊上的肉消瘦下去,年纪不大就蓄起了胡须,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老成稳重了。他虽风尘仆仆,目光却十分有神,看来精神不错。
纪无咎很关心这次修水库的工程。他其实一直在关注,山东有专门的人收集那边的消息往他跟前递。因此,无须叶沐芳汇报,他也知道个大概,但还是想要听叶沐芳亲口说一说。
这次工程,说来真是老天爷给面子。往年的隆冬时节,北方的土地总要有两三个月冻得坚硬无比,这个时候挖掘起来相当吃力,只能暂时停工;但是今年,黄河下游的大部分区域都遇上了难得的暖冬,土地进了腊月才冻结实了,估计过完年一开春就能早早化开,所以中间只停一个多月的工。当地的民夫应征的热情很高,被官员们安抚得也很好,因此工程进行的速度比叶沐芳预计的还要快上不少。如果顺利的话,赶在来年汛期之前,水库便能用上了。
纪无咎听完之后,龙心大悦,连说了三个“好”。
叶沐芳是官场上混久了的人,这时候见纪无咎高兴,就把参与工程的大大小小官员都夸了一遍,有功劳是大家的,有好处也是大家的,这样回去之后,他们才会继续跟着他好好干。
纪无咎便传下旨意去,但凡叶沐芳提到的人,全部重赏。至于叶沐芳,他还要单独赏他一样东西:封爵。
大齐的外姓爵只加封给功臣,而功臣中又多为武将。现如今基本不打仗,所以武将中能获得爵位的已经很少了,更遑论文臣。就连叶修名,头上顶的名号虽繁多,也没能得个爵位。
所以现在纪无咎给叶沐芳封了爵,虽是三等的伯爵,却依然令他十分激动。
纪无咎还亲自给他加了个封号,叫作河清伯,寓海晏河清之意。说实话,这个封号有点大,海晏河清是用来形容帝王治世的,他一个修河的,又怎么受得起,所以叶沐芳犹豫着想要推托。
“叶爱卿不必自谦。治世乱世不在天道,全在人为。所谓黄河水清,靠的便是爱卿这样的能臣来治理,你若当不得,还有谁能当得?”
叶沐芳感动得几乎要哭了。他在山东天天起早贪黑,刚去的时候跟各路人马斗,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所图也不过是好好地把工程了结了,早一点造福老百姓。若说半点私心也无,那是不可能的,但付出那么多努力,也确实给百姓带来了好处。这时候纪无咎毫无保留地夸赞他,让他很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
其实,这个爵位,不仅是对叶沐芳治水之功的肯定,它还有另外一个作用。前几天宫中侍卫出刺客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许多人以为纪无咎要对叶修名动手,甚至有人想要借纪无咎之手对付叶家。现在,纪无咎开了天恩,给叶沐芳封了爵位,无异于在告诉那些人:叶家的地位还在,你们这些宵小都给朕退散。
叶沐芳千恩万谢地回去之后,纪无咎觉得自己这口恶气总算是消干净了。凡是控制欲强的人,都极其讨厌旁人来左右他的想法和行为,纪无咎也不例外。他想做什么是他的事儿,谁要想插手,那就得掂量掂量了。
况且,老叶家人才辈出,他怎么可能赶尽杀绝?
纪无咎心情大好,在御花园中溜达了一会儿,转过一片假山,便看到了叶蓁蓁。
她正在雪地里荡秋千。她一身的红衣,坐在秋千上,脚下一荡一荡的。周围一片雪白的琉璃世界,更衬得她如一团烈火。
纪无咎走过去,一手轻轻按在她的肩膀上。叶蓁蓁侧眼看到肩头修长的手指,便知道是纪无咎,起身想要行礼,纪无咎却用力按住她:“别动。”
于是叶蓁蓁就真的不动了,老老实实地坐在秋千上。
纪无咎改为用双手按在她的肩上。他站在她身后,就好像要把她揽在怀里。想了想,他开口道: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纪无咎一愣,反应过来时心里一松。他轻轻推着她,让她随着秋千小幅度地荡开,但始终不离开他的手:“皇后何出此言?”
“对不起,我错怪你了。”叶蓁蓁说道。她早已想明白了,纪无咎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强大,他若是想要对付叶家,完全用不着逼供,该安的罪名一项都不会少。
何况,斗走了叶修名,方秀清便是大权独揽了,这个局面,纪无咎身为皇帝肯定也不愿意看到。真正想把叶家连根拔起的,大有人在,但不会是纪无咎。
叶蓁蓁发现,其实自己一进宫便绷着根弦,总担心纪无咎害她,要置她于死地,所以一发生什么,便首先怀疑他的动机。
殊不知,他若是真的想置她于死地,她大概也不会有什么还手之力了。
想通了这一点,叶蓁蓁不觉得沉重,反而轻松了许多。就好像把重要的决定权放在别人手上,她自己无须再担忧。
“朕也有错,朕不该那样对你。”纪无咎叹了口气,想到那晚的失控和疯狂,心口又是一痛。
“你没有错,那是我的本分。”
如此识时务的话,在纪无咎听来颇觉刺耳。他微微弯腰,双手向前滑,钩在一起揽住叶蓁蓁,把她圈在怀里。
低头侧脸,他闭眼,用唇角轻轻擦着叶蓁蓁的耳侧,柔声说道:“蓁蓁,不要这样。你既然不喜欢,朕不碰你便是。”
“其实,皇上,我之所以想吐,并不是因为讨厌你,而是……我好像有病。”叶蓁蓁有些沮丧。
纪无咎睁开眼睛,目光幽亮:“什么意思?”
“就是一种怪病吧。”叶蓁蓁低头说道,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第一次她自己也没摸清楚,但是第二次,她明显感觉到,只要一想到纪无咎曾经和无数女人做那种事,现在又来和她……她就觉得无比恶心,不但心里恶心,胃里也恶心。
然而这样的感觉让她难以启齿,所以她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既然是病,总归是能治的,你莫要太过担忧。”纪无咎安慰她道。
叶蓁蓁点了点头:“皇上,您若是……”
“不,不会,”纪无咎打断她,“先把病治好再说吧。”朕要你,但朕也要你心甘情愿。
他双手收紧,将她完全抱在怀里,脸紧贴着她的脸。宽大的龙袍包裹着她的红衣,在冰雪雕刻的水晶世界里,如一株长在瑶池边儿上的两色茶花,开得鲜艳夺目,不分彼此。
素月提着叶蓁蓁的奶茶走过来,看到这样的画面,又悄然退了回去。
新年将至,整个皇宫的气氛也显得喜庆起来,各宫各处都忙着扫旧迎新,宫人们拿赏拿到手软不提。
坤宁宫的太监宫女们自然是最受羡慕的。皇后娘娘本身就家底丰厚,份例又多,皇上还三天两头地赏赐她,所以她简直就是整个皇宫里最有钱的女人。她出手也大方,这几日把下人们打赏得合不拢嘴。
坤宁宫的对联都是纪无咎亲自写的,用毛笔蘸着墨汁写在红绸上,挂于门楹处。他的笔势开阔俊逸,连叶蓁蓁都不得不承认,这两笔书法确实很拿得出手。
纪无咎照例往坤宁宫搬来了许多东西,不仅如此,他还特地把一对儿白玉天鹅带着,亲手拿出来给了叶蓁蓁。
自从想通之后,叶蓁蓁就存着和纪无咎搞好关系的心态。这个人她得罪不起。
他决定着她的生死,她想把日子过舒服了,就不能太不给他面子。于是她让素月打点了许多东西给纪无咎还礼,见到庄妃她们都亲手做东西给纪无咎,她也有样学样,把自己之前做了一半的一个荷包改了改,绣上一条龙,让人一起送了过去。
那条龙绣得不大好看,乍一看像一条痛苦挣扎的蜈蚣。纪无咎把玩着这个荷包,十分想戴在身上,然而这大过节的,身为天子的形象到底要顾忌着些,于是他只好把这个荷包装在另一个荷包里,挂在腰间。
对于叶蓁蓁来说,过年是好事情,但是过年也有其令人难受之处:守岁。往年她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时,守岁不守岁其实无所谓,她贪睡,家里人疼惜她,除夕晚上也就让她早早去睡了。
但是现在,身为皇后,她可再也别想躲过去了。大年夜,乾清宫里头,叶蓁蓁陪着纪无咎,与众妃嫔一起守岁。桌上摆着花样繁多的守岁果盒,形形色色的糕点让人看了就食指大动,但是这些都无法拯救叶蓁蓁。一到平时睡觉的点儿,她身上就像是被按了某个机关,两眼无神,昏昏欲睡。底下妃子们说说笑笑的,她也不搭腔,活似一张门神。
纪无咎侧眼看她如此,不免有些心疼,很想把她扒拉到怀里来,让她好好地睡一觉,但如果真那样做了又不太像话,所以只好忍着。
好不容易挨到子时,叶蓁蓁都快做梦了,纪无咎把她推醒,告诉她,该吃饺子了。守完岁吃饺子,是一些地方的民间习俗,皇室也沿袭了这一点。
饺子一共有六十四种馅儿,被端上来时放在大桌上,谁想吃什么馅儿的,点了让身边的人挑上来吃。叶蓁蓁迷迷糊糊地,随口说了几种馅儿,素月夹到盘子里端给她。她半合着眼皮,看起来呆呆的,纪无咎看着不觉好笑。
叶蓁蓁夹起一个饺子送进嘴里,才嚼了两下,就停下来。
“怎么了?”纪无咎问道。
叶蓁蓁用帕子掩着口,嘴巴动了几下,吐到帕子上一枚铜钱。铜钱是礼部特别制作的礼钱,干净光亮,上面铸着“万国来朝”四个字。
纪无咎凑过来一看,微一勾嘴角说道:“看来皇后今年要交好运了。”
叶蓁蓁不觉得吃东西吃出一个硬邦邦的物事与交好运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她又夹起一个,才咬了一下,脸一黑。
纪无咎眼睁睁地看着叶蓁蓁又吐出一枚铜钱,这一次是“五谷丰登”。
其他妃嫔看到叶蓁蓁一连吃出两枚礼钱,不免有些羡慕。礼钱是包饺子的时候放进去的,一共才放了十枚,现在一下就被皇后吃出两枚来,剩下的八枚分布在这么多饺子里,谁知道哪一个里面有?
很快她们就发现自己想得太多了。
叶蓁蓁就跟个会吐钱的机器似的,又吐出两个来:一个是“国泰民安”,一个是“风调雨顺”。
于是大家也就顾不上吃饺子了,好奇地看着她。
对叶蓁蓁来说,吃东西到嘴里被打断真的是一件十分影响心情的事情。她也不吃了,把饺子夹在碟子里都用筷子捅开。
她就这样又捅出两个来,一个是“吉祥如意”一个是“子孙满堂”。
看着面前摆的一溜儿六个铜钱,叶蓁蓁十分无奈,弄得她好像作弊了一样。
纪无咎却很高兴:“皇后真是朕的福星啊!”
后妃们十分有眼色,甭管心里头高兴不高兴,纷纷凑趣地说着吉祥话。叶蓁蓁挨个赏了,纪无咎又赏了一遍,一番折腾下来,她总算可以去睡觉了。
此时她已经困得头脑发昏,脚步虚飘。
纪无咎说道:“皇后累成这样,就不用回坤宁宫了,今夜便歇在乾清宫吧。”
“这怎么行?”叶蓁蓁打了个哈欠,要走。
“朕说行就行。”纪无咎干脆将她抱起来,对其他女人说道,“你们都散了吧。”
大家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抱着叶蓁蓁离开了。其实对大部分妃子来说,要说羡慕嫉妒恨,虽然有,但也不怎么强烈。毕竟……皇上他不行了啊……
唯独贤妃想得有点多。前几天刺客的事情不了了之,皇上不仅没有迁怒叶家,反给叶沐芳加官晋爵;苏婕妤死得不明不白,叶蓁蓁没有获得任何惩罚,反而把许选侍顶得去了冷宫。
……看来,皇上对皇后可是用上了真心。
想到这里,贤妃心里涌起一阵苦涩。
过年的生活无非就那几样,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不同于其他后宫女人的是,叶蓁蓁还要接待前来给她拜年的命妇们,一拨又一拨的,也没个停歇。她白天忙活一天,晚上便出来走走,吹吹冷风,清静清静。
这一晚,她路过露华宫时,突然看到一道白影从前方闪过,速度很快,眨眼之间便没有了。
叶蓁蓁有些诧异,她揉了揉眼睛,问道:“素月,你看到什么东西了吗?”
“回娘娘,奴婢什么都没看到,娘娘您可是看到什么了?”
叶蓁蓁便以为自己眼花了。
王有才在一旁说道:“娘娘,奴才好像看到一只鬼。”
“你怎么知道那是鬼?”叶蓁蓁笑问。
“她穿着白衣服,长头发,青面獠牙,血盆大口……”
“行了,越说越离谱。”素月说道。
王有才突然往前方一指:“娘娘,它又来了!”
叶蓁蓁定睛一看,它确实又出现了。那看起来倒像是一个人,一身白衣,头发四面垂下来,遮住面庞,脚下似乎是悬空的,离地有将近半尺。
“皇后娘娘,我死得好冤啊!”它说道,声音飘忽而遥远,带着哭腔,听着就让人皮肤发麻。
王有才和素月同时向前一步挡在叶蓁蓁面前。
叶蓁蓁问道:“你是谁?”
“还——我——性——命——”
叶蓁蓁握着王有才和素月二人的肩膀,往两旁一扒拉,自己走上前去,背手站立,朗声笑道:“既是冤魂索命,本宫的命就在这里,何不速速来取?”
能把鬼逼得哑口无言,素月打心里佩服皇后娘娘。
见对方没了声音,叶蓁蓁向它走过去。它一见叶蓁蓁上前,转身就跑。
于是这一晚,皇后娘娘带着一群人喊打喊杀地追一只鬼,闹得满宫尽知。最后,鬼没追上,他们在花园里发现了被遗弃的白衣和假发。
“装神弄鬼。”叶蓁蓁总结道。
素月有些疑惑:“娘娘,这会是何人所为?他为什么要装鬼吓唬您?”
“是何人,本宫暂时不知。事发地点在露华宫附近,他装鬼,大概以为是本宫杀了苏婕妤,想以此来吓一吓我。”苏婕妤之死只有她和纪无咎二人知道,旁人误解也属正常。
素月百思不得其解:“可是这样……他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啊。”
“装神弄鬼的把戏不足为虑,本宫怕的是他有后招儿。”想了想,叶蓁蓁说道,“这几天坤宁宫上下要格外小心,饮食器具盯得仔细一些。”
素月答应着。
叶蓁蓁眯了眯眼:“本宫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好手段。”
次日,叶蓁蓁听说军器司张封要进宫见纪无咎,就也跟着来围观了。
纪无咎在养心殿见了张封,后者这次来主要是为了向纪无咎陈述“地雷”的研发进度。地雷这个名字还是叶蓁蓁取的,埋在地里头,一碰就炸响如雷,倒是十分形象。张封把地雷触发的大致原理跟帝后二人讲解了一下。叶蓁蓁听得津津有味。纪无咎听说这种武器已经初步做出来,近期需要进行大量的实验,便大笔一挥,又给张封拨了不少银子。再一想,这大过年的,军器司上下十分辛苦,于是又把大大小小的官员赏了一遍。
当皇帝需要很多种技能,驭下是其中之一。官员们付出了辛苦,你就必须让他们知道,他们的付出被你看在眼里。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不仅要做,还要把握度。赏得太狠了,对方会骄纵自大;赏得太单薄,又容易让人寒心。所以说从驭下有方这一点来看,叶蓁蓁还是挺佩服纪无咎的。
张封领了赏赐和旨意离开之后,纪无咎问叶蓁蓁道:“听说你昨天吓跑了一只鬼?皇后不愧是皇后,朕只听说过鬼吓人,可从未听说人吓鬼。”
叶蓁蓁很不屑:“什么鬼不鬼,他要是鬼,我就是阎王。”
纪无咎嘴上又开始不着调了:“阎王若是像你这般漂亮,便是做一只鬼,朕也会心甘情愿地跟你走。”
叶蓁蓁吸了吸鼻子,问道:“你这里是什么味道?”她从一进门就发现了,养心殿中有一种幽淡的香气,不像是花香果香,比熏香更自然,有点像薄荷,但又不是薄荷那种清凉醒神,反而给人一种暖暖的很舒服的感觉。
“你闻出来了?”纪无咎说着,指了指炭盆,“这里头烧的是海里香。”
“什么是海里香?”叶蓁蓁从未听说过这种东西。
“是吕宋进贡的一种木头,生在海岛上,海水涨潮的时候把整个小岛漫过去,离远了看这种树就像长在海面上,所以叫海里香。往年他们每年都进贡这种木头,但因为生木头上带着一种海腥气,中土人闻不惯,所以知道的人很少。前些日子母后让惜薪司把海里香烧成炭,放在炭盆里烘着,用起来和银丝炭没什么区别,还有一种香气。朕闻着不错,就让惜薪司也弄了些来。”纪无咎耐心解释了一番。
叶蓁蓁又吸了吸鼻子:“我闻着也怪好闻的。”
“你既喜欢,朕这里还有很多,拿去便是,回头朕再让惜薪司多多地烧。”
叶蓁蓁有点犹豫,总觉得这东西既然是太后弄出来的,难保不会有什么玄机在里头。
纪无咎看出了她的疑虑,说道:“放心吧,这海里香朕也用了几天了,没什么不对劲。”
也对,太后就算再诡计多端,也不会把毒手下到自己儿子头上去。想到这里,叶蓁蓁点了点头。
过年这几天,除了敦促军器司尽早研究出新火器,纪无咎其实基本没理什么政事。做皇帝也是要放松身心的。
不过,他在忙另外一件事:皇后的怪病,到底如何才能医好呢……
为此,他把太医院里的太医一个一个地提溜来问,然而莫说医治,那些平日里医道了得的老家伙,听都没听过这种病,就连医术最好最博学的铁太医,也是一筹莫展。
纪无咎把自己能想到的会治病的家伙都问了个遍,也没得到答案。于是他很惆怅。
他正惆怅的时候,冯有德来报:“皇上,窦先生来给您拜年了。”
窦大胡子虽然是个和尚,整天摆出一副“我是神使我要普度众生”的清高姿态,其实心眼儿很多,该讨好的人一个也不放过,这会儿他已入乡随俗了,到处给人拜年。纪无咎心想,这大胡子虽然每多奇谈怪论,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勉勉强强也算是见多识广,说不定他就知道那种怪病的来由。
于是纪无咎把窦大胡子宣进来,一番客套话之后,硬着头皮问道:“先生可听说过,男女在行房事之时,女子厌厌作呕的情况?”
窦胡子一脸迷惑,他勉勉强强能听懂家常口语,对于稍微文雅一点的话,听起来便有些吃力。
“……就是想吐。”
“哦,皇上,微臣确实听说过这种事。”窦胡子答道。他已被封了西学博士,与纪无咎说话也自称微臣了。
“哦?”纪无咎一阵激动,差一点从龙椅上跳起来,“先生可知这是为何?”
接下来,窦胡子说的话像是一道五彩天雷直直地劈向纪无咎的天灵盖。他说:“那是因为这个女人她只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顿了顿,见纪无咎呆若木鸡,他又补充道,“这是一种罪,要改。”
作为一个小心眼儿爱记仇的皇帝,纪无咎生平给许多人记过小黑本,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小黑本有现在窦大胡子的这般黑。纪无咎甚至觉得,与他这句话相比,叶修名做过的那些恶行都显得光彩照人起来。
难怪他们的祖师爷会被人钉十字架,纪无咎咬牙切齿地想,他现在也很想把这大胡子钉一钉。
纪无咎忍了半天,最后只是让冯有德领着几个人把窦胡子打出了乾清宫。
他不能把他怎么样,这人一把老骨头,万一碰两下碰出个好歹,叶蓁蓁一定会不高兴的。
然后,纪无咎就去了坤宁宫看叶蓁蓁。一进暖阁,他就觉得不太对劲,叶蓁蓁正拢着被子在床上呼呼大睡,出了一头的汗,把额上的碎发都打湿了。
纪无咎知道,叶蓁蓁虽然贪睡,但也只是比寻常人早睡晚起一些,大白天的睡觉很不正常。他叫醒了她:“蓁蓁,你可是身上不舒服?”
叶蓁蓁揉了揉眼睛,完全清醒过来:“皇上,您来了。”说着就要下床。
纪无咎按住了她。他摸了摸她的额头,并不烫,但手心上出了一层汗水。再看叶蓁蓁,脸色苍白,神色倦怠,纪无咎便皱眉转头问素月道:“你们主子怎么了?”
素月看起来好像也少了那么几分精神:“回皇上,娘娘这两日贪睡得紧,奴婢也不知为何。”
“快传太医。”
这会儿太医院当值的是丁太医,他三十岁出头,虽不如铁太医医术高明,但在同辈人中也算是佼佼者了。他搭着悬丝给叶蓁蓁号着脉,一边喃喃自语道:“缓而时止,止有定数,这是脏器衰微的脉象——娘娘最近没受什么伤吧?”
素月在一旁答道:“没有,娘娘自腿伤痊愈后,一直十分小心,皮都不曾磕破过。”
“那么可是受到了惊吓?”
丁太医这一问,另外三人纷纷愣住。若说是惊吓,只有前两天闹鬼一事,但是叶蓁蓁很清楚自己并没有被吓到,怎么现在反而有了惊吓的脉象?纪无咎也相信以叶蓁蓁的胆子,只有她吓鬼,没有鬼吓她,现如今她这副样子,其中必有别的缘由。
丁太医见三人都只顾沉思不做回答,心下了然。在皇宫里混,装糊涂是最基本的技能,所以他便不再细问,只说道:“既是受了惊吓,微臣这便开个安神补气的方子。”
“且慢,”纪无咎制止了丁太医,他看着素月苍白的脸色,说道,“你给素月也把一把脉。”
丁太医依言给素月也号了脉,顿感惊奇:“怎么会是同样的脉象?”
未等丁太医问,素月便答道:“奴婢没受伤,也没受惊吓。”
皇后和素月两人都看到了鬼,没两天就出现受惊的脉象,若说不是有人在其中做手脚,谁会相信?纪无咎抬眼看叶蓁蓁,发现她的目光中尽是了然。
“果然有后招儿。”叶蓁蓁冷笑。
“这种脉象若是持续下去,没有医治,会有何后果?”纪无咎问丁太医。
“回皇上,若不医治,会使人身体越来越虚弱,最终……力竭而死。”
“若是按照受惊过度的方法医治,可有把握医好?”纪无咎又问。
“这个……”丁太医看到他们的反应,便知这里头有内情,斟酌着说道,“如果娘娘的病因起于别处,微臣也不好说。”
嗯,到时候叶蓁蓁如果死掉,就是被鬼吓死的,这么顺理成章的事情,估计也就不会有人细究了。叶蓁蓁越想越心惊,此人的手段不只阴毒,而且巧妙,简直可以说是杀人于无形。倘若她当时真的被鬼吓出一声惊叫,莫说旁人,便是她自己,也要相信自己是惊吓过度了。
屏退了太医,纪无咎站在叶蓁蓁的床前来回踱步,叶蓁蓁被他的黄袍晃得眼前发晕,打了个哈欠又想睡觉,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回床上。
“不行,你不能再睡下去。”纪无咎把已经躺下去的叶蓁蓁拎起来,“素月,伺候你们娘娘穿衣服,你们俩今儿就先搬去乾清宫。”
主仆同时中招,这坤宁宫中肯定早就被人动了手脚,不管怎么说先把她们挪到安全的地方再说。纪无咎把叶蓁蓁抱起来,看着她懒懒的完全没有了平时的活泼欢快,又是心疼又是愤怒。
第80章 症结
第十六章症结
纪无咎让人仔细把坤宁宫搜查了一番,却一无所获。他百思不得其解,问叶蓁蓁道:“你和素月可是同时在别处碰过什么东西?”
叶蓁蓁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纪无咎转头又问素月:“坤宁宫可还有人如你们这般?”
这时,站在一旁的素风答道:“回皇上,奴婢也有些这样的症状,但是比素月姐姐轻微,旁的人都没有。”
“你也这样大概是因为同样会出入皇后的暖阁,只不过不如素月如此频繁。也就是说,”纪无咎对着叶蓁蓁总结,“若是有人下毒,一定是下在你房内。”
叶蓁蓁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王有才他们都快把我那卧房拆了,也未发觉什么不妥的地方。”
几人正疑惑着,外头铁太医来给叶蓁蓁请脉了。叶蓁蓁自昨日搬来乾清宫,已隔了一天多,她自己觉得身上有了力气,头脑也清醒。果然,铁太医看罢,说道:“娘娘好了许多,再过一两日,便无大碍了。”又给素月看了看,也是如此。
虽然如此,坤宁宫还是不能回。
铁太医增减了药材和剂量,重新开了个方子,嘱咐好素月。他提着药箱离开,刚走到门口,又转了回来:“微臣斗胆,敢问皇上,这炭盆里燃的可是海里香木?”
纪无咎答道:“正是,你也认得?”
“坤宁宫也燃这种炭吗?”
“对。”
铁太医摸着胡子,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
“你可是看出了什么?”
“回皇上,这海里香木是南洋特产,太医院收集过一些,因为无甚药性,所以并不引人注意。但是它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只有当地人熟知,我中土之人知之甚少。微臣也是偶然听吕宋来的朋友提起过。”
“哦?是什么?”
铁太医未答,反而问道:“微臣记得皇后娘娘的卧房之中有一盆水仙,它可还在?”
素月答道:“还在呢,一直开着。”
“这就是了。海里香木燃烧时产生的香气会与水仙的香气起反应,形成一种毒气,人吸久了,便会现出倦怠体乏的症状,从脉象上看也看不出是中毒,反而有些像是惊吓过度。皇后娘娘此次凤体生恙,想必就是误把燃烧的海里香木与水仙花放在一处的缘故。”
一番话说得众人恍然大悟。
重赏过铁太医,纪无咎屏退左右,把叶蓁蓁拉入怀中,叹了口气说道:“蓁蓁,让你受苦了。”他这次对叶蓁蓁产生了很直接的愧疚之情,因为那海里香是他给她的,她明明不想要,他硬是劝她收下了。
而且,这些日子他也看明白了。后宫之中每一个女人都装得一手柔弱,其实害起人来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反倒是叶蓁蓁,看起来有些骄横,与“柔弱”一词半分关系搭不上,但实际上,她比谁都心软。被人算计了这么多回,她也没弄出一条人命,不是她不能,而是她不愿。许才人心计歹毒,她明明有机会斩草除根,到头来也只是帮她褪褪毛而已。
纪无咎忽然就有些心疼叶蓁蓁。其实这个女人,真的不适合待在皇宫里。
这时,叶蓁蓁说道:“皇上,这次连您都被算计在里头了。”
可不是吗,海里香是纪无咎主动向太后要的,又是纪无咎主动给叶蓁蓁的。他自己用了几天觉得挺好,就以为它只是寻常香木,却没料到,太后早早地下了扣儿。
“母后母后,你为何苦苦紧逼?”纪无咎无奈叹道,他轻轻摩挲着叶蓁蓁的脸颊,“蓁蓁,这次不能再让你受委屈了,朕要给你讨个公道。”
“不,”叶蓁蓁摇头,“皇上,我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哦?”
“海里香的这个特点太过偏门,整个太医院大概也只有铁太医知道,那么太后娘娘到底是从何得知?这是其一;其二,能够一步一步算计得这么准,把您和我都玩儿了,而且玩儿的是愿者上钩,让我吃了亏也只能往肚子里咽……说句不中听的,”叶蓁蓁抬眼看纪无咎,“这样的手段,太后未必会有。”
她说得已经很中听了,这样的手段,太后八辈子也不会有。
所以说,这件事有太后的参与,但肯定有更厉害的人物在出谋划策。
纪无咎是何等聪明之人,方才是太过着急才没细想,现下被叶蓁蓁这么一说,他转眼间已想了个通透,微一沉思,说道:“这种事情应该只有吕宋来的人知道。”
“皇宫之中可有在吕宋长大的人?”
“有。朕登基那年,吕宋进贡了十二名美女,朕留下两名,余下的赏给了底下的官员。”
叶蓁蓁听他如此说,立刻觉得找出了问题所在:“留下的两人是谁?”
叶蓁蓁挺无语的,这人连自己的女人都记不清楚。
其实这也不能怪纪无咎,番邦异国进贡的美女有不少,他自己常常只留下一两个意思意思,往后宫里一放,也就没了下文。他本身不是个好色之人,对待女人也没太多猎奇的心思。更何况,他记得那两个吕宋美女长得黑黑瘦瘦的,一点也不符合他的口味,所以他一次也没临幸过。
于是纪无咎叫来了冯有德。
“皇上,两个美女都姓安,封了选侍,其中一个当年因思念故乡郁郁寡欢而死,另一个现如今已升了才人,居住在摇光阁偏殿。”冯有德答道。
叶蓁蓁听罢,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是个苦命的人。”
纪无咎当下让人带来了安才人,沉着脸道:“你若不想背上个谋害皇后的罪名而死无全尸,便从实招来。海里香的事情,你曾对哪些人提起过?”
安才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吓得跪倒在地,不敢说话,看看纪无咎,又看看叶蓁蓁。
叶蓁蓁和颜悦色道:“有人把海里香和水仙花放在一起害本宫,本宫知道不是你。你只需要告诉皇上和本宫,此事到底还有何人知道。如若不说,本宫也保不了你。”
“回皇上,皇后娘娘,是……是贤妃娘娘,”安才人一听就知道自己摊上事儿了,流着眼泪说道,“臣妾久居摇光阁,和旁人都不熟悉,平时也无人做伴。贤妃娘娘入宫之后,来过摇光阁几次,陪臣妾说了几回话,臣妾便把家乡的风土人情与贤妃娘娘说了一些。臣妾十分确定,海里香一事,臣妾只和贤妃说过。”
叶蓁蓁听罢,笑道:“这个贤妃倒是会做人。”后宫之中,无论上下高低,哪一个都被她哄得好好的,谁人不赞她一声贤淑。
纪无咎脸上隐现怒气:“果然是她!”
叶蓁蓁让素月把安才人送出去,叮嘱她此事不要向旁人提起。之后她回过头一看纪无咎,发现他脸色不太好,有些疲惫,又有些失望。叶蓁蓁很能理解现在纪无咎的心情,贤妃本来就讨人喜欢,又是方秀清的女儿,平常还是一副超凡脱尘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模样,现在却发现她是工于心计的蛇蝎美人,一般男人大概都受不了。
纪无咎看向叶蓁蓁的目光中含着歉然:“蓁蓁,这次你想怎样对她,朕都会帮你。”
“我能怎样对她?”叶蓁蓁反问。这个连环计,贤妃实在做得巧妙,完全是不着痕迹地引人上钩,这样一来她就早早地把自己摘出去了,不留任何证据。而且,就算事发,有太后在前面挡着,也伤不到她分毫。
叶蓁蓁都有点佩服贤妃了,如此漂亮的局,环环相扣,她自问若是她自己,也未必想得出来。只不过这女人算来算去,也算不到她叶蓁蓁天生不敬鬼神,更算不到铁太医竟然已偶然得知了海里香的特性。所以说,人算不如天算。
不管怎么说,这次贤妃轻轻松松全身而退,她叶蓁蓁只能将就吃个哑巴亏。
然而叶蓁蓁打算将就,纪无咎却不打算。男人都是有尊严的,作为皇帝,尊严更是碰都不能碰。这下可好,他亲妈和他小老婆联手利用他来害他大老婆,不仅差点害死叶蓁蓁,还让他在自己女人面前跌份儿,是可忍,孰不可忍!
定罪需要证据那是别人的原则,他是皇帝,有什么是他不能做的?要是玩儿算计人的,他纪无咎连叶修名和方秀清那两个老奸巨猾的狐狸都不怵,还怕深宫中的两个妇人不成?
太后是朕的亲娘又怎样?朕动不了你,朕可以恶心你。你千方百计地想要害死皇后,不就是因为她姓叶吗?
第二天,叶沐芳起程去山东时,皇帝陛下突然带着一队侍卫浩浩荡荡地前来送行,把叶沐芳吓了一跳,其他在场的工部官员也是受宠若惊得紧。要知道所有六部里,工部算是存在感最弱的一个部,既不像吏部那样控制着官员任命大权,又不像户部那样掌管天下的人口钱粮,也没有兵部左右军队的力量,甚至不像礼部那样可以频繁地和皇室接触,有机会讨好圣上。总之,这是一个要权没权、要钱没钱的部门。叶沐芳被他爷爷丢在工部,也是因为叶家的势力需要往工部伸,另一个原因就是他本人确实对工程修建之类的东西感兴趣,所以虽然苦累,倒也甘之如饴。
纪无咎当场把工部官员们大夸特夸,把好些个官员感动得直滚眼泪。
不仅如此,纪无咎还把自己的一队十二个亲兵给了叶沐芳,声称要保他叶沐芳毫发无损。许多人听到这里,纷纷在心里翻白眼,叶二爷一个修河的,又是叶修名的孙子,谁会闲得没事儿害他?
送走了叶沐芳,纪无咎又顺路去了趟叶府,给自己的老师拜了个年,赏了他不少东西。叶修名对纪无咎突然而来的热情不大适应,脑子里一下子蹦出许多很不友好的词,这些词最终汇成一句话:终于要动手了吗……
纪无咎还不知道自己这一番亲切的安抚给叶修名留下了怎样的阴影。总之,他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叶府,回到皇宫。
太后果然很快就知道了今天的事情。纪无咎在慈宁宫里面色平静地看着太后生气时几近扭曲的面庞,心想总这样也不是办法,要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至于贤妃吗,呵呵……
当天,皇后娘娘因惊吓过度而一病不起的消息传遍整个后宫。太后以为纪无咎是因为叶蓁蓁生病才去安抚叶家,于是心情稍稍好了一些,然而很快她就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因为,纪无咎竟然想让贤妃去静香庵带发修行一段时间,给皇后娘娘祈福!
修行不就是出家吗,虽然是带发,但也是出家啊。好端端一个妃子给弄去尼姑庵修行,搞不好一辈子就翻身无望了。
太后气得五脏乱颤,但又无法反驳纪无咎。因为贤妃平素就塑造了一个积德向善敬事佛祖的良好形象,这下好了,皇上想从妃子里挑个能亲近佛祖的人给皇后祈福,不挑她挑谁?
不管怎么说,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妃子,皇后有个什么好歹,让你妃子干吗你就得干吗。
贤妃这回是真的怕了,她没想到纪无咎竟然绝情至此。碍于贤淑的习惯,她又不好撒泼打滚耍无赖,只能在纪无咎面前一个劲儿地默默垂泪,装出一副十分舍不得皇上的心碎模样,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只希望纪无咎一时心软,收回圣意。
纪无咎看起来果然心软了,他说:“朕劝你还是先去躲一躲吧,皇后的意思,是希望你把头发也剃光了,这样才显得心诚。”
贤妃知道皇后对于给人脱毛有一种变态的喜好,所以不敢再犹豫,赶紧打点行装去了静香庵。
自从贤妃去了静香庵,皇后娘娘果真大好了。满皇宫的人无不夸赞贤妃娘娘精诚所至,感动了佛祖。贤妃听说之后几乎吐血,恨不得弄个叶蓁蓁的小人儿来扎一扎。
且说纪无咎,对于叶蓁蓁的怪病从未放弃治疗。不过他现在打算纠正一下之前的思路:在男女房事上,最有发言权的人并不一定是太医,而应该是……
于是他又光顾了翠芳楼。
大概是过年的缘故,男人们都出来找乐子了,所以翠芳楼的生意很好。人一多了,难免遇上熟人,纪无咎眼力好,看到某个品级不低的官员,在对方未发现自己时及时抓起桌上的茶壶挡住了脸。他也知道,身为天子,逛花楼实在不大光彩。
冯有德皱眉无语。
作为圣上的贴身大太监,可以说冯有德出现在哪里就代表着纪无咎出现在哪里,所以……皇上您就别遮着了……
那官员从冯有德的眼神中微妙地读懂了他的意思,赶紧回避,闪进一个包间。
纪无咎让老鸨迅速开了个雅间,把红云唤了上来。红云扭着腰款款地走进来,给纪无咎倒了杯茶,调笑道:“纪公子,您来了?可是想奴家了?”
纪无咎被调戏多了也就习惯了,闷头不语,端过茶来想要润润嗓子,然而一低头,看到茶杯内壁画着一幅春宫图。纪无咎顿时一阵倒胃口,远远地把茶推开。
红云立刻让人重新换了茶来,笑道:“纪公子这次找奴家来可是又有什么疑问?”
纪无咎有点不好意思。有些话,跟大夫说起来很坦然,和个女人一说,就有些别扭。虽如此,他还是遮遮掩掩地说了,然后充满期待地看着红云。
红云听他讲完,便说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就是这个?纪公子,您夫人这哪里是病,她啊,是心里头干净。”
“何解?”
“这个,公子,我要先冒昧地问您一句,您家里除了尊夫人,是不是还有些别的姬妾?”
纪无咎点了点头。
“有多少?”
“大概……几十个吧。”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不能骂人不能骂人,红云一个劲儿地给自己做思想工作,这是财神爷,这他娘的是财神爷,不能骂!
纪无咎见红云神色有异,便问道:“她……与此有关?”
“有大关系!”红云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公子啊公子,奴家头一次见识您这样的男人。若说您不解风情吧,家里放着几十房姬妾,怎么可能是个情场的木头;可若说您通晓风月,您又这般,这般……算了。”她住了口,自顾自端起茶来喝。
纪无咎知道自己被鄙视了,忍了忍,说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她啊,是嫌弃您女人太多,身上不干净。”
纪无咎头一次听说这种奇谈怪论:“怎么可能?”
“这么说吧,”红云放下茶杯,“我看您也是个爱干净的……如果换作是您,若是有个服侍过很多男人的青楼女子想要和您欢爱,您会怎样做?”
纪无咎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有个青楼女子脱光了爬到他的龙床上对他自荐枕席,他会怎么样?
踢出去。
于是他就有点明白了。
看着纪无咎一脸嫌弃的表情,红云故意捂着胸口道:“公子,你太不留情面了!让奴家无地自容!”
纪无咎特别上道,连唇舌都懒得费,把银票摸出来往桌上一拍。红云顿时欣喜无比,抢过银票喜滋滋地数着。
“我还有一个疑问,为何别的女人都不介意,只有她是如此?”
红云低头数着银票,答道:“奴家也有一个问题,为何那么多男人都爱来我们这里找乐子,您来了之后连杯茶都喝不下去?”
纪无咎被问得哑口无言。
“所以说,”她把银票收好,“您呀,其实和尊夫人是一路人。”
“那么我要如何做?”
“说了您也未必能做到。”
“说。”
“很简单,把你的小老婆们都解散了,以后只疼她一个人。这个,你能做到吗?”
纪无咎再次哑口无言。他好像……确实做不到。
“所以喽,奴家在这里说句实话,公子您不要介意。我一开始还以为您对尊夫人是真心实意的,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她语气中的讥讽让纪无咎听着很不舒服,他站起身:“告辞。”
“公子慢走。”红云把他送到门口,关好门之后不屑地哼了一声,“男人!”
纪无咎心事重重地回了皇宫。自从知道叶蓁蓁的怪病竟然根由在此之后,他的心头就酸酸胀胀的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像是欢喜,但也不是讨厌。一想到叶蓁蓁不和他欢好是因为他有太多女人,或是说叶蓁蓁希望他只有她一个女人,他就觉得既意外,但同时心脏似乎又浸透着那么一丝甘甜,就好像……她是个醋坛子。
对,叶蓁蓁这样,简直就是个天然的醋坛子。男人对于妒妇的态度,本来多是讨厌或者轻视,但如果叶蓁蓁是个醋坛子,纪无咎觉得,反而会使她更加可爱。
纪无咎很纠结。想要和叶蓁蓁行房,就必须放弃其他女人,他自己都觉得这不大可能。可是如果不那样,他又不能碰叶蓁蓁,这一点同样让他难以接受。
再一想,就因为叶蓁蓁,他当“和尚”似乎已经当了很久,并且有越来越适应的趋势,他就更纠结了。
于是这一晚,纠结的皇帝陛下没有去坤宁宫,而是自己睡在了乾清宫。
第二天是元宵节,满京城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街上人来人往,不少大胆的年轻男女并肩走在一起,说说笑笑。天幕上不停地开起大朵大朵的烟花,像是仙女们捉着彩虹迅速舞动的光影,映照着满城男女欣喜的脸庞。
纪无咎和叶蓁蓁也出来逛花灯了。叶蓁蓁难得出宫一次,看到什么都喜欢,吃的玩儿的,王有才和冯有德身上挂满了东西,她还不尽兴。街上人来人往,比肩接踵,纪无咎怕和她走散了,一直攥着她的手,又不想别的男人挤到她,所以揽着她的肩膀,几乎把她扯进怀里。
既是元宵节,自然少不了猜灯谜的去处。城北一个猜灯谜的大擂台,是京城某富商主办的,出手大方,彩头让人很感兴趣。灯谜难度分甲、乙、丙、丁四等,高级的灯谜猜的时候需要压钱,奖励丰厚;低等级的则不需要,当然,奖励也一般。帝后二人站在人家擂台前,专拣甲等的灯谜猜,结果把人家值钱的宝贝都快赢光了,饶是那富商家资颇丰,这会儿也心疼得脸有些发青。叶蓁蓁什么东西没见过,现下也不贪图人家东西,随便挑了几件好玩儿的,剩下的又还回去了。于是他们赢了人家的东西,人家还得对他们千恩万谢。
纪无咎只拿了一对儿双鱼配,两条鱼是扣在一起的,可以拆分开,鱼嘴上穿着红绳,用来挂在腰上。纪无咎把两条鱼分开,自己挂了一个,另一个给叶蓁蓁,又怕她不戴,便笨手笨脚地亲自帮她系在腰上。叶蓁蓁腰上被他碰到痒处,禁不住哈哈大笑。素月王有才冯有德等在旁边看得不忍直视,纷纷在内心狂喊:你们能不能注意点场合!
一行人又来到河边,这里有不少人在放孔明灯。素月买了好多,叶蓁蓁和纪无咎站在河边一起放。孔明灯用一种薄薄的淡红色的纸张做成,外形不似一般的孔明灯那样呈筒状,而是肚大头圆,里头的火光点燃之后,整个灯笼散发着明亮的红光,像是一个大橘子。叶蓁蓁捧着它站在河边,等到手中的大橘子一个劲儿地向上冲时,便松了手,看着大橘子飘飘摇摇地缓缓升空,像是一朵不消不散的烟花。
叶蓁蓁不自觉地对它挥了挥手。
纪无咎抓着孔明灯,眼睛却在看叶蓁蓁。此时的她仰着头,白皙的脸上映着温暖的红光,侧脸线条柔和,樱唇半张,皓齿微露,眸子晶亮璀璨如星辰,正大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团越来越遥远的红光,表情呆呆的,眼神却又灵动无比。
纪无咎只觉胸口一阵悸动,整个世界仿佛退潮的海水一般全部离他远去,只余她的身影,红似火,亮如光,柔和似雾,明媚如霞,照得他怦然心动,仿佛千军万马过境,尘烟四起,兵荒马乱,又似山洪暴发,千里溃堤,一片汪洋。
纪无咎不自觉地捂着胸口,痴痴地看着叶蓁蓁。
叶蓁蓁转过,看到他表情怔怔,一双眼睛却亮得不正常,便冲他灿然一笑:“你不玩儿吗?”
纪无咎把手中的孔明灯丢开,走上前,双手拉着叶蓁蓁的双手。
“怎么了?”叶蓁蓁抬头看他。
纪无咎未答话。他低头,双唇轻轻贴上叶蓁蓁的额头,双目紧闭,浓长的睫毛微微抖动。
地上的孔明灯滚了两下,竟然挣扎着又飞了起来,掠过二人脸庞,摇曳如一尾小小帆船,远远地挂上天空。
夜幕中突然绽放开千万朵烟花,五彩缤纷,几乎点亮了大半个天空。
第81章 醋坛子
第十七章醋坛子
过了年,开了春,兵部果然收到蛮夷叩关的军报。吐鲁番汗凑了一队乌合之众进犯敦煌,鞑靼部则领兵直击大同,一切都在纪无咎的料想之中,简直就像事先排练好的一样。地雷已经试炸成功,正在大量制造,一批一批地运往边境。除此之外,纪无咎听从叶蓁蓁的建议,还命人加造了许多震天雷和大火炮,分三路运往前线。自古以来,中原人在战争中对于战略战术的重视程度要高于武器,但是叶蓁蓁认为,火器之于战争的作用,远远没有发挥到极致。
与此同时,女真部却迟迟没有什么举动。
纪无咎对自己的判断十分自信。他与兵部官员和内阁重臣商讨了一番,认为女真部对大齐之所以尚未发动进攻,是因为想等大齐把兵力调至敦煌和大同之后,乘虚而入。
因此,大齐不如尽早调拨军队至辽东前线,未雨绸缪。这个想法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同。
只不过,在关于何人能够担当此次军事行动的最高统帅这个问题上,他们出现了分歧。现在的辽东总兵难堪大任,将要拔营北进的三大营总兵谈凤祥是方秀清的妹夫,不过此人虽管理军队有一套,但要说打仗,并不在行,所以就算是方秀清本人,也不大希望由谈凤祥担任督师。其实最合适的人选现在正在宁夏——前三大营总兵叶雷霆。此人有勇有谋,也有威望,打过海寇也打过蛮夷,虽然规模都不大——整个大齐这些年也没什么大规模的战事,但他在同辈之中算是首屈一指的将才。
当然,群臣考虑到叶雷霆与叶家的关系,所以不知道纪无咎会不会放心用他了。
纪无咎确实打算用叶雷霆,但是不打算让他当督师,因为……他想自己当。
“什么,皇上您要御驾亲征?”叶修名听到纪无咎如此说,立即吹胡子瞪眼,一脸的不认同。
是的,御驾亲征。纪无咎其实早就在计划这一天。他是皇帝,但首先是大齐的子民。二十郎当岁的男儿,正是满腔热血的时候,遇到有外族胆敢侵犯他的家国,自然该上战场奋勇杀敌。而且他文武双全,满腹韬略,又老谋深算,也不独断专行,说句公道话,这样的人无论是智力还是武力都超出常人,放在军营中绝对是不可多得的全才。他能运筹帷幄又能上阵杀敌,假以时日,当个威震一方的将领也不是难事。但是说一千,道一万也不顶用,因为他是个皇帝,不仅是个皇帝,而且是皇室的独苗儿。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整个朝廷必将大乱,搞不好从此江山就改姓了。
因此,在纪无咎看向方秀清,希望他这个铁杆儿同盟能帮他说句话时,方秀清却也在吹胡子瞪眼。
其他人同样地忧心忡忡。
“请皇上三思!”一群朝廷大员黑压压跪了一地,齐声说道。
纪无咎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朕意已决,诸位爱卿先退下吧。”
“请皇上三思!”
“你们不走,朕走。”纪无咎说着,自己离开了养心殿。他知道这些人的顾虑,但是他不以为然。就算他上了前线,也未必一定会上战场;就算上战场,以他的武艺,以及周围人的看护,除非倒霉到一定境界,否则出差错的概率真的很小,小到可以无视。
但是,除了纪无咎自己,没人赞成他。
养心殿里的大臣们目送着纪无咎离开之后,全部意志坚定地跪在原地,死赖着不走,希望纪无咎能够改变主意。
叶蓁蓁来到养心殿时,没找到纪无咎,只看到跪了一地的人,她爷爷正和方秀清商量事情,两人和颜悦色的。
叶蓁蓁有些意外,不知道这又是在唱哪一出。
叶修名看到孙女,立刻告知了实情,并且言辞恳切地请皇后娘娘劝一劝皇上,说不准枕边话他还听得进一些。
所以,晚上纪无咎来到坤宁宫时,叶蓁蓁就问他:“听说皇上想御驾亲征?”
纪无咎的眉毛一耷拉:“皇后也想劝阻朕吗?”
“不是。”
“那就是支持朕的决定?”
“皇上,我也想去。”
叶蓁蓁说的是真的。她觉得纪无咎只要不上战场,以他的谋略,在后方出谋划策还是挺能发光发热的,也基本不会有性命之忧。而她,也是真的想去。
“不行,你不能去。”纪无咎拒绝得很干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原因很多,毕竟是去打仗,危险肯定有的,而且军营是男人堆,她一个女儿家家的……
“你去我就去。”
这句话很有杀伤力,纪无咎十分无奈。他相信,即便他现在不让她去,等他出发去了辽东,她怕是也要想办法跟上来,这种事情别人不敢做,她叶蓁蓁一定做得出来。
想让叶蓁蓁老老实实留在皇宫,除非他亲自镇着她。
纪无咎便无语了:“你为何一定要去?”
叶蓁蓁也学会拍马屁了,不直接说自己期待亲自上战场打仗,而是软绵绵地来了一句:“我担心你。”
这句话实在让纪无咎太受用了,他把她拉进怀里搂着,叹了口气说道:“朕知道你在糊弄朕,但是……朕依然很开心你能这样说。”
“那我能去了吗?”
“做梦去吧。”
第二天早朝,纪无咎遭遇到了整个大齐王朝自建朝几百年来最奇葩最壮观的一刻。
来上朝的官员们,不论文官武将,不论职位高低,不论年纪老少,他们每一个、每一个人,都在做一件同样的事情——
哭!
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么多男人凑在一块弹眼泪,那真是太……太……太……太可怕了!
这帮人哭得千姿百态五花八门。奔放一点的,捶胸顿足;婉约一点的,抽抽噎噎;还有些不拘小节的,哭得直冒鼻涕泡泡……整个朝堂像一锅沸腾的开水,毫无理智可言。
纪无咎被他们哭得头疼胃疼肝儿疼连肾都跟着疼。这样的局面也没办法发火,他说句话直接被哭声盖过去。忍啊忍,到末了,他也有些失控了,高声说道:“都别哭了,朕不去了!不去了!”
站在最前面的叶修名听到纪无咎这句话,立刻转身向着人群,高举起双手做出息声的手势:“行了行了,别哭了,皇上不去了。”
于是大家齐齐止了哭声。
纪无咎无力地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下头那一群妖孽,心里一直用“这样一来蓁蓁也就不会去了,这样也挺好的”来安慰自己,脸色这才稍稍和缓了一些。
“退朝吧。”纪无咎实在不想看到这帮倒胃口的家伙。
然而这帮家伙迟迟不肯离开,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纪无咎。
纪无咎只好当场下了圣旨,迁宁夏总兵叶雷霆为辽东总兵,擢辽东都指挥使,加蓟辽经略使,总揽此次对女真作战的军事大权,责其立即赴辽东上任;三大营三日后分三路开拔,两万去宣府,一万去大同,十万去辽东,剩下四万留守京城。其他各地守军做好军备,随时听候调遣。
大臣们总算松了口气。
三大营开拔的前一天,叶氏女眷又进宫给叶蓁蓁请安了。这次她们带来了叶蓁蓁的舅母,也就是陆离的母亲。
舅母的脸色不太好,叶蓁蓁问候了她一句,她竟然突地跪倒在地,泪流不止。
叶蓁蓁吓了一跳,赶忙亲自扶起她:“舅母这是何意,有什么事情好好说。”
“皇后娘娘,您能不能求一求皇上,请他看在陆家几代忠烈的分儿上,这次就别点离儿的兵了,陆家三代单传,我只有这一个儿子。现如今他父亲已在西北,离儿倘有个好歹……”
她未再说下去,叶蓁蓁已明白她是何意。陆离自上次刺客事件,虽未被深究,但始终担着个失察的罪名,所以被纪无咎打发去了五城兵马司。这次战事,他又被改了神机营千总,明日随大军一起向辽东进发。
不去辽东未必是陆离本人的意思,但他是家里的独子,父亲又已身在战场,母亲千辛万苦地想把他留在京城,也是可以理解。叶蓁蓁有些明白,又有些疑惑:“舅母倘若真的不想让表哥去打仗,便让他和上官请个方便即可,舅舅在军中也颇有些威望,他又是单传,这个请求怎么也不算过分吧,又何必想方设法进宫来辗转求纪无咎?”
舅母听她如此说,哭得更加委屈:“皇后娘娘有所不知,离儿这次,是皇上钦点了要跟去的!”
咦,纪无咎这又是何意?
叶蓁蓁把舅母宽慰一番,并承诺一定和皇上说这件事,等叶氏女眷和舅母离开之后,她去了养心殿。
“蓁蓁,你来了?坐下说话吧。”纪无咎心情不错。
叶蓁蓁站在养心殿里,靠着门口的位置,问道:“皇上,是您下旨让陆离去神机营的?”
纪无咎听到“陆离”这两个字,刚刚勾起的嘴角又扯下去,他放下朱笔,看着叶蓁蓁:“你来找朕,就是为了他?”
“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说呢?陆离是罪臣,这次正好有个千载难逢戴罪立功的好机会,他是你的亲戚,有好事情,朕自然要想着他些。”纪无咎答道。他也想明白了,反正只要把陆离赶出皇宫,叶蓁蓁见不到陆离,慢慢地,心也就收回来了。既如此,他也用不着做太绝。这次把陆离扔进军营,有叶雷霆提携着,保证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那小子武功比他都高,在战场上更是不可能吃亏的。打完仗,再给他加官晋爵,顺手帮他牵个媒,皆大欢喜,多好。
“可他是陆将军的独子,父子两人同时上战场不太好吧?”叶蓁蓁皱眉道。
一见叶蓁蓁担心陆离,纪无咎心中涌起一股怒气,他沉声说道:“‘文死谏,武死战’。既是武将世家,为国尽忠是他们的本分,有什么不好的?”
“道理虽如此,皇上这话也太不近人情了些。”
“皇后,莫要再气朕了,你先回去。”
叶蓁蓁却双膝一屈,跪在地上,她抬头直直地看向他:“请皇上收回成命。”
纪无咎紧握着拳,沉着一张脸看着地上的人。夫妻之间,平起平坐,叶蓁蓁从来不需要跪他。这是她第一次向他下跪,为了陆离。
陆离陆离,又是陆离!
“请皇上收回成命。”叶蓁蓁又说了一句。
嘭!纪无咎一拳砸在案上。他的目光因怒气而染上一丝疯狂,额角隐现着青筋。他本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然而在面对叶蓁蓁时,却总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请皇上——”
“出去!”纪无咎出声打断她。
叶蓁蓁跪在地上不动。
“出去,朕不想看到你。”
“皇上——”
“蓁蓁,这次如果你觉得朕过分,那么朕要告诉你,朕还有许多过分的手段,单看你要哪一种。”纪无咎笑得阴冷,笑容中又涌动着一丝苦涩。
“遵旨。”叶蓁蓁站起身,低头退了出去。
眼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纪无咎不自觉地伸手捂住心口,神情落寞。
春寒料峭,冷月如霜。
叶蓁蓁站在宽敞的庭院中,仰头看着湛蓝幽远的天空中挂着的那一轮明月。在月光的辉映下,万千星辰都暗淡了光芒。天河像一条薄而透明的轻纱,横跨整个星穹,仿若在一块镶银嵌宝的深蓝色丝缎上用玉簪轻轻划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感觉到突然有人从身后将她拥进怀中,叶蓁蓁并未挣扎和回头,而是淡淡地叫了一声:“皇上。”
“嗯。”纪无咎的脸紧贴着叶蓁蓁的鬓发,低低地答了一声。他闭眼,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叶蓁蓁的气息,扣在她腰上的手臂不自觉地紧了紧。
叶蓁蓁闻到了淡淡的酒气,便知道纪无咎今晚又喝酒了。明日要为三军壮行,今夜少不得与武将们一番聚饮。叶蓁蓁问道:“皇上,您醉了?”
“没。”
“我有一件事情要跟您解释一下,不管你信不信。”
“皇后请讲。”
叶蓁蓁叹了口气,说道:“我和陆离从未有过任何私情。”
纪无咎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清明。
“我本以为有些事情不需要解释,清者自清,但是皇上你好像越想越多。我和陆离确实自小一起长大,也经常一起玩耍,兄妹的情分摆在那里,自然要比旁人亲上一些,但——这证明不了什么。皇上,您能相信我吗?”
纪无咎轻轻蹭着她的脸颊,亲昵说道:“只要你愿意说,朕就信。”
“还有,今日之事,我也是受舅母所托。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又是去打仗,所以……”
“蓁蓁,今日朕说的也是气话。陆离身手了得,不会有事。更何况,有叶雷霆在,也不会允许陆将军的独子出什么意外。”
叶蓁蓁知道纪无咎心意已决,无人能改,便不再劝。况且纪无咎说的也有道理。她只愿这场战争能早一些结束,大家平安无事最好。
“蓁蓁,进去吧,外面凉。”纪无咎说着,拉着叶蓁蓁的手走进坤宁宫。
他们一进坤宁宫便暖气扑面。叶蓁蓁搓了两把脸,在外面被冻得冰凉的脸也渐渐暖起来,不复苍白,反而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
她由着素月帮她褪去披风,只穿着一身大红色绣着彩凤的袄裙,衣物贴身,虽有些厚,却遮不住她曼妙的身材。她接过素风端来的茶,喝了一口,抬头一看,发现纪无咎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一个宫女早已把茶捧到他面前,他却迟迟未接。
果真还是喝得有些多,呆头呆脑的,叶蓁蓁想。她端着自己的茶,对纪无咎笑道:“皇上请用茶吧。”
纪无咎听到此话,依然没接那宫女的茶,而是走到叶蓁蓁面前,托起她的手,低头就着她手中的茶喝了一口。浅碧色的茶水浸过他淡粉色的唇,倒显得赏心悦目。
虽然在喝茶,然而自始至终,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她看,目光闪亮,又有些热烈,似两团幽火。
他抬起头,咽下茶水,喉咙处发出一种吞咽的响动,叶蓁蓁听得清清楚楚。
纪无咎发现,明明喝了茶,他却感觉更加口干舌燥了。
气氛有些诡异。叶蓁蓁总觉得这样的纪无咎不大正常。她醒过神来,想招呼人帮他就寝,却发现室内早已只剩他们二人。
纪无咎拿过她手中的茶碗放在桌上,然后,他抓着她的手覆在自己脸庞上,轻轻地摩挲着,目光缱绻而迷离,嘴唇微勾,眼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叶蓁蓁在这种事情上向来缺乏觉悟,她觉得纪无咎应是喝醉了要撒酒疯,便叫道:“来人,伺候皇上更衣。”
没有人来。素月早已放下帘子关好门。她守在门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纪无咎拉着叶蓁蓁坐在床上,他钩着叶蓁蓁的肩膀,虚揽着她,侧过头,凑到她耳畔,压低声音说道:“蓁蓁,你疼我一疼吧。”他的嗓音喑哑,带着一点温软的哀求。
他说话间,嘴唇若有若无地擦到她的耳垂,痒得她抬手蹭了蹭。叶蓁蓁从未听过纪无咎如此说话,简直就像是,平日里杀气十足的一只野兽,突然把爪子一收,撒起娇来。
这个……
对待醉鬼,叶蓁蓁也有些无奈。而且要命的是,听他如此软语温声地说话,她竟然有一丝心软。
纪无咎拉着她的手,突然把她拽进怀里。他的气息依然不稳,脸上涌起的潮红尚未退却,额头还挂着大颗的汗珠。他低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对着她的鼻尖,眼睛看进她的眼睛里。他认真地说道:“蓁蓁,以后我只对你一人好,可好?”
叶蓁蓁从他怀中爬起来,跪坐在他身边,歪着头问道:“你是皇帝,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圣旨,对不对?”
纪无咎捉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笑道:“君无戏言。”
叶蓁蓁低头看着两人牢牢扣在一起的手,说道:“其实,我一直以为你讨厌我。”
“我也以为你讨厌我。”
“我本来就——”
叶蓁蓁的话没说完,纪无咎突然扑过去把她按在床上,堵住了她的嘴。他含着她的嘴唇用力吮吻了一会儿,慢慢地亲吻已变得如春雨般细密。
纪无咎捧着她的脸,双唇轻轻摩擦着她的唇角,放软语气说道:“蓁蓁,别讨厌我。”
“……好。”
第82章 出宫
第十八章出宫
这日,纪无咎上午去德胜门给三军践行,说了几番慷慨激昂的话,一时把十几万大军鼓舞得喊声震天,仿佛滚滚春雷砸下来。
之后他回了皇宫,在养心殿干了一天的活儿,晚膳时候已经有些想念叶蓁蓁了。纪无咎便决定再去坤宁宫蹭个饭。
想着昨晚上两人的柔情蜜意,纪无咎心里像是有热热的泉水涌过,又像是被蜜水泡了一遍,总之有说不出的暖热舒适。因此他便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叶蓁蓁,脚下的步伐也加快了。
然而到了坤宁宫,纪无咎发现叶蓁蓁还没有摆饭,这对于她来说很不寻常。他心下诧异,一掀帘子直接走进暖阁。
暖阁里竟然没人,素月、素风、王有才都不在跟前。此时床帐放下来,里头发出压抑的哼声,听起来十分诡异。
纪无咎以为叶蓁蓁病了,便走上前把床帐掀开一看,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床上没有叶蓁蓁,只坐着素风和素月,两人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嘴巴塞住,方才那怪异的声音便是她们被堵住嘴之后发出的。她们俩看到纪无咎,两眼放光,用眼神传递着千言万语。
纪无咎顿觉不妙,那一瞬间,许多猜测涌入他的头脑,个顶个的糟糕。他把她们口中的布扯下来,问道:“皇后呢?她是不是被王有才劫走了?”
“回皇上,是王有才被皇后劫走了!”
纪无咎一听叶蓁蓁似乎并无危险,便定下心神,给她们两个松了绑:“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今早奴婢伺候娘娘用过早膳,娘娘突然和王有才一起把奴婢绑了,放在床上。接着娘娘把素风叫进来,也绑了,和奴婢放在一块。之后娘娘和王有才便一起出去了。其间王有才一直劝娘娘,去的时候也很不情愿。但是娘娘威胁说他要是不去,便把他也绑了扔进太液池喂王八。再后来的事情,奴婢也不知道了。”
“她一直没回来过?”
“没有。”
纪无咎有些不解,叶蓁蓁身为皇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什么事是需要绑人的?她绑了这俩宫女,显然是怕她良久未归时她们两个去寻她,如若寻找不见,定然要惊动整个皇宫。
怕去寻她?难道她出宫了?
纪无咎被这个猜测吓了一跳。后宫女子偷溜出宫,胆子未免太大,但一想到此人是叶蓁蓁,他越想越觉得可能。
而且,她执意要把王有才带走,大概是因为王有才能够拿到出宫的牌子,而她身为皇后不能轻易拿到。
纪无咎当下宣来宫内侍卫与各处值守太监,问他们可有见到皇后,或是见到什么生人的面孔——他担心叶蓁蓁假扮成太监混出宫去。
这些人里确实有不少人见到叶蓁蓁,她并没有乔装改扮。根据他们的回答,纪无咎把叶蓁蓁出现的时间地点一对,发现她是奔着神武门去的。
于是纪无咎亲自赶去神武门,把今日一天各个时间段值守的太监都传过来,问他们可有见到皇后。
早上值班的几个太监便答道:“回皇上,皇后娘娘在申时六刻的时候奉旨出宫了。”
“奉旨出宫?”纪无咎危险地眯起眼,“她奉的是哪门子旨意?”
“娘娘说,她奉的是皇上的口谕。”
纪无咎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她可还带了什么人?”
“回皇上,娘娘只带了王总管一人。”
“只带了一人,你们就敢悄无声息地把她放出去?”纪无咎说这话的时候,脸色阴沉得可怕。
太监们这才感到大事不好,纷纷跪倒在地磕头求饶。
“来人,把这帮蠢材拉下去每人打四十板子。脑袋就先寄存着,皇后倘若伤到一根毫毛,朕再来和你们算账。你,多带些人现在出宫打探皇后的行踪,先别走漏风声。今日之事,谁要是敢对外泄露半个字,全部砍了!”
说完,不理会被拉下去的那帮人的鬼哭狼嚎,纪无咎转身就走,脸色没一点转好的迹象。冯有德甚至能听到他咬牙的声音。
假传圣旨!私出皇宫!这女人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纪无咎越想越气,杀气腾腾地一路走回乾清宫。他一路上遇到的不少宫女太监,都吓得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等目送着纪无咎走远,便心想,是哪一个能把皇上气成这样,真是好本事。
路过坤宁宫时,纪无咎突然停下脚步。
奉旨出宫?皇上的口谕?
他在脑子里把昨天说过的话挑挑拣拣,拼凑出一段对话来。
“出去,朕不想看到你。”
“遵旨。”
“你是皇帝,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圣旨,对不对?”
“君无戏言。”
呵呵呵……原来是这样的口谕,原来是这样一个奉旨出宫!叶蓁蓁,你好样的!
纪无咎觉得自己简直要气炸了,他目露凶光,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气血上涌,突然喉头一甜,似有液体不受控制地从口中流出来。
冯有德看到纪无咎竟然吐血了,吓得大惊失色,连忙一边扶住他,一边朝不远处的太监喊道:“快来人,传太医!”
铁太医给纪无咎诊治了一番,说他是急怒攻心。对于这一点,铁太医自己觉得很诧异,皇上不是易怒之人,这次怎么就气得吐血了呢?
纪无咎挥退众人,独自坐在床上沉思。
昨晚那样情状,他一时动情,便说了那样的甜言蜜语。叶蓁蓁问他,他只当她是向他索要承诺,却不想,她只是在趁机引他的话。
他思虑万千做出的决定,本以为她至少会感动一点,却没料到,人家根本就不在乎!
他捧出自己的真心,她却弃如敝屣,不只扔在地上,还要踩上两脚。
太狠了,叶蓁蓁。
纪无咎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都说帝王薄情寡幸,然而这种永远捂不热的石头,才是真真叫人生不如死。
心脏像是被万千根细凉的蚕丝紧紧缠绞着,简直要被割成千片万片,一阵一阵疼得他心口发麻,呼吸困难。纪无咎用力捂着心口,喃喃唤着叶蓁蓁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目光渐渐从痴迷火热,转变为冰凉与狠绝。
你以为光明正大地走出皇宫就没事了?叶蓁蓁,朕定不会轻饶你。
纪无咎一夜未睡。他一遍遍地想着他和叶蓁蓁之间的对话,想着昨夜两人的软语温存。所有的甜蜜欢愉,现在看来,都成了绝妙的讽刺。
最讽刺的是,他竟然开始担心她。
一个女儿家家的,只带了一个与她一般年纪不中用的太监出了门,民间的一应人情俗事他们两个都不懂,若是有人欺她骗她,怎么办?
若是遇到歹人,怎么办?
若是这个消息走漏出去,别有用心之人先他一步找到她,怎么办?
外面不比皇宫。在皇宫之中她可以横着走,可是到了市井之中,谁人识得她是皇后?又有谁会忍着她,让着她,护着她?
那样如花似玉的一个人,心眼又实,嘴巴又直,倘若被人盯上……
纪无咎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他霍然起身,朝外间喊道:“赵致诚!”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人闪进来,单膝跪在龙床前:“微臣在,皇上有何吩咐?”
“带着所有的暗卫和密探,出宫寻找皇后,每个时辰派人回来禀报一次。”
“遵旨。”
赵致诚闪身出去。纪无咎又躺回到床上,大睁着眼睛胡思乱想了半天,因神经始终绷着,他也不困。冯有德进来唤纪无咎起身上朝时,看到他的面容憔悴,无精打采,便劝道:“皇上若是身上不适,今儿的早朝便免了吧,陛下的龙体要紧。”
纪无咎自己也无心上朝,但还是去皇极殿坐了一下,底下的大臣们也不知是听说了昨晚的事情还是接收到冯有德的眼神,总之非常默契地什么事情都没提,所以早朝很快便散了。
散朝之后,纪无咎接到暗卫来报,叶蓁蓁出了神武门便一路向北,并未回叶家。且她中途乔装之后,便失了行踪。赵致诚已让人描了画像,严查京城各门。
一路向北?没有回叶家?纪无咎一边思索着这两句话,去了慈宁宫。他告诉太后说叶蓁蓁突然染病,不能给她请安,其他妃嫔近期也用不着去坤宁宫请安了。
“你还想糊弄哀家,她分明是已逃出皇宫!”
纪无咎暂时没精力理会到底是谁传出去的消息,只是答道:“她并非出逃,而是带了朕的口谕。”
太后怒道:“如此顽劣,皇上不说治罪,竟然还为她开脱?”
“母后,朕今日心情不佳,便不和您绕圈子了。朕只有一句话,倘若有人趁此机会对皇后不利,朕决不轻饶。”
赵致诚回复的情报里说,整个京城各门都未见皇后出城。纪无咎这时候已彻底冷静下来,思路也清晰了。他只愤怒于叶蓁蓁对他的糊弄与绝情,却没有去想最关键的一点:
叶蓁蓁为什么要冒那么大险出宫?有什么事情是她十分想做,而且还只能出宫去做的?
打仗。
所以她肯定还是出了城。城门的看守之所以没发现她,大概是因为她乔装得太好。
“不用找了,她应是已经随着军队北上。”纪无咎对赵致诚说。他现在无比后悔当初一时兴起给了她虎头令,可是谁又能料到她胆大如此。
跪在地上的赵致诚心头一松:“皇上,是否需要微臣带人去军营迎回皇后娘娘?”
“不用了。这次,朕要亲自捉她。”
在离开京城之前,纪无咎要给叶修名和方秀清留份密旨,让他们俩全权处理他不在京城这段时间的军国大事。除此之外,他还得选个储君候选人,以防万一,至少能保证叶修名和方秀清不会追着来把他“押”回京城。
储君这个问题实在令人头痛,前面说过,皇室一脉子嗣单薄,纪无咎更是他爹的独苗。前几代里,皇帝每每多生几个儿子,便总要发生夺嫡之争,闹到最后还是只剩下一个。纪无咎他爹当年就是干掉亲哥哥之后上位的。
因此纪无咎翻遍了族谱,只找到一个稍微近一些的偏支子弟。此人是明弟的第五代玄孙,真论起来算是纪无咎的叔叔辈。经过先祖几辈的不懈折腾,这人已完全家道中落。他也一直是单传,四十多岁了还未娶妻,眼看着就要绝后。现如今他以走街串巷磨剪子磨刀为营生,勉强糊口。
纪无咎思量再三,认为如果自己一不小心让个磨剪子磨刀的当了皇帝,那帮言官怕是要把他的尸骨挖出来骂的。于是他大笔一挥,干脆选定了黎阳公主的儿子谭寄为储君备选人。一旦他纪无咎出个意外,谭寄就要被勒令改姓纪,过继给纪无咎他爹当儿子。黎阳公主是他姑姑,因此这个谭寄是他正儿八经的表哥,这样做也不算过分。而且让谭寄继承大统还有个好处:这个人脑子很笨,笨到扶不起来,他爹当年得了疯病不知所终,只有黎阳公主守着他,靠着皇室每年那点接济过活。所以谭寄在朝中没什么势力,倘若当了皇帝,也只是个傀儡,唯一作用就是保住那点皇室血脉。有叶氏和方秀清的操持,大齐国运应该会安然无恙。
所以说,虽然他纪无咎无比讨厌叶氏,但关键时刻能倚仗的,还是叶氏。
以上,纪无咎觉得其实都只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等收拾完那帮蛮夷,把叶蓁蓁的病治好,他和她多生几个孩子,到时候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怎么就想到和叶蓁蓁生孩子这上面去了呢?纪无咎稍稍有些别扭,他不是应该还在生她的气吗?
纪无咎离开京城的第二天,这份密旨才到内阁。叶修名和方秀清当场气了个半死,然而木已成舟,他们俩也不能做得太绝,怕引起纪无咎的反感,反而坏事。叶修名回到家,骂了几句小浑蛋,便进了自己收藏宝贝的私库,翻出一件宝甲来。
宝甲是纯白色的,触手光滑冰凉,柔韧结实。这东西名字叫作“蚕衣”,很普通的名字,但是有着极为不普通的功能:刀枪不入。它虽名蚕衣,却不是用蚕丝织就的,而是一种产于云南密林中的蜘蛛丝。那种蜘蛛数量稀少,身带剧毒,它吐出来的丝坚韧无比,一根丝能吊起来一头羊。当地一个奇人,收集这种蜘蛛丝用了几十年,终于织就了这么一件宝甲,后来辗转到了叶修名的手里。
现在,叶修名少不得要把它拿出来给纪无咎了。无论如何,这小浑蛋的性命最是要紧,比全天下任何一件宝贝都要金贵。
当天夜里,叶修名便派人日夜兼程追赶纪无咎,争取最快把蚕衣送到他手里。
且说这边,纪无咎一行人骑的都是千里良驹,追了三天,总算追上了三大营的主力军队。见到谈凤祥,他也不废话,直截了当地问他最近可有人持着虎头令进入军中。这事儿谈凤祥还真不清楚。虎头令这东西,因为涉及皇帝,所以见过的人也都嘴巴严,不会乱说。但是见纪无咎急得快要吃人的模样,他也不敢懈怠,赶紧让人传下去一层层地细问。
纪无咎又钦点了陆离来回话,结果陆离一脸茫然,不似作伪。他担心之余又有些安心:蓁蓁没有来找陆离。
过了两个时辰,一个神机营管弹药的守备被人带过来回话,说确实有人带着虎头令视察神机营。
纪无咎一听就精神了:“此人现在何处?”
守备不知道眼前的少年人是何身份,但见连谈总兵都对他态度恭谨,便有了分寸,恭敬答道:“甄将军只在军中待了两天,取了些火药和钢珠,便离去了。”
“甄将军?”
“对,他自称姓甄,是皇上钦封的武德将军,大名叫作甄威猛。”
看来应是她无疑了。
纪无咎的嘴角抽了抽,又问道:“她何时到来,又是何时离开?”
“甄将军于大军拔营当日便来了,是末将接待的她。因她说此事关系重大,所以末将未敢向任何人提及。她跟随末将巡查神机营各处,两日后便不辞而别了。”
纪无咎听他如此说,便已明白叶蓁蓁的想法。这女人聪明得很,肯定已经料到会有人去军营追她,又怎会等着被捉。她来神机营的目的,大概是要取些弹药。
不对。纪无咎眯了眯眼,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冒这么大险出来,不过是被战事吸引,倘若出来之后又不打仗,必然不能尽兴。所以她最后肯定还是会去辽东,只不过她打的主意是等捉她的人扑个空,回去复命之后,她再卷土重来。如今只须留人在辽东守株待兔,她早晚会自投罗网的。
那么她离了神机营之后,又会去哪里呢?
纪无咎看着地图,估摸着叶蓁蓁离开军营的位置。这女人好热闹,又带着虎头令,可以自由出入军中,在军队里折腾的机会她不会错过。所以她最有可能去的就应该是一个有驻军的大城镇……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地图上的一点。
蓟州。
蓟州城是京城正北方的咽喉要塞,长年陈有重兵。自女真吞并漠南蒙古之后,蓟州便直接面对着西北方的蒙古、东北方的女真两大势力。只不过两大势力的中心距此甚远,因此战火不会轻易波及此处。
当然,一旦此处燃起战火,那么整个京城,甚至整个大齐,也就岌岌可危了。
镇守蓟州城的是老将徐锡明,此人用兵沉稳,善守不善攻,在蓟州待了近十年,把这个军事要塞守得如铁桶一般。
叶蓁蓁又假冒了一回圣使,来蓟州城的军营巡视。她装得有模有样,用纪无咎的口吻把徐锡明狠狠地夸了一番,年近花甲的老将感动得涕泪纵横,对着南方拜了三拜,拜得叶蓁蓁都有些心虚了。
除了在军营狐假虎威,叶蓁蓁偶尔也出来玩儿。她出手大方,性格豪爽,长得又英俊潇洒,还与京中有着神秘的关系……所有这一切使甄将军的大名在三日内传遍了蓟州城内有头有脸之人的耳朵,不少人递了名帖想要结识一番。
于是,叶蓁蓁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认识了黎尤。
黎尤的来历也很神秘。此人懂医术,懂占卜,会弹琴,会作诗,舞得一手好剑,也耍得一把好菜刀。总之,五花八门高低贵贱他都会一点。
他穿一身白色棉布长衫,头戴浩然巾,一副文弱书生的打扮。但叶蓁蓁跟他交过手,知道他一点也不文弱。
他身材修长,长得……算好看吧。叶蓁蓁也不知道现如今该如何评价一个男子好看不好看,因为她发现,整天面对着纪无咎那种妖孽级别的脸,后果就是别的男人无论长什么样,搁在她眼里都只能算一般了。
不过黎尤有一个纪无咎没有的优点:他爱笑,而且笑起来特别温柔,让人如沐春风。再加上他博学广闻,对吃食一事独有研究,所以叶蓁蓁挺喜欢和他来往的。
这一日,黎尤邀请叶蓁蓁出门踏青,叶蓁蓁欣然应允。本来黎尤的意思是就他们两个,但是王有才不放心,厚着脸皮一直尾随着他们俩,像个变态似的。叶蓁蓁没阻止,黎尤也就不好意思说什么。
说是踏青,其实地上还并不很青,只极少数“心急”的小草,刚刚向土地外探了个头。得离远了看,才能看到这时候的大地被一片淡淡的绿色覆盖着,如一层薄到不能再薄的绿雾。北方的春天来得晚,此时的河刚化开不久,柳树也才悄悄地吐出绿芽,风早已不似冬天那般刺骨,变得柔软起来,带着温润的气息,整个世界显出生命蓬勃前的那一刻,仿佛一个婴孩刚离开母体时的第一声啼哭。
叶蓁蓁站在河边,看着身形灵巧的燕子穿杨拂柳而过。
黎尤在侧着脸看她。
她仰着头,未戴围巾,脖子上一片平滑。除此之外,未披铠甲的她,此时虽穿着男装,但是胸前……呃,实在束不住。
发觉到自己的想法似乎有点猥琐,黎尤干咳一声,低下头。
“怎么了?”叶蓁蓁问道。
黎尤未答,而是看着她腰间别的一把鸟铳,问道:“你带的这把火绳枪,可是传闻中的连珠鸟铳?”
“正是。”叶蓁蓁解下鸟铳,耍了个枪花,对着天空做了个瞄准的动作。她的连珠鸟铳虽和神机营用着同样的钢珠,但整体上比神机营标准的鸟铳纤细短小一些,更便于女子使用。
黎尤看着她这一串流畅飒爽的动作,不禁失笑:“能否借我一观?”
“不能。”
“……”
“你别介意,”叶蓁蓁把枪别在腰上,说道,“军器监说了,连珠鸟铳的制作方法是我大齐的最高机密,此武器轻易不能示人。”
黎尤笑道:“我只是略微好奇了些。既然如此,倒是在下唐突了,这里先给甄……甄兄弟赔个不是。”
叶蓁蓁抬头刚要安慰他几句,却一眼看到他身后,顿时仿佛见鬼一般,大叫一声“不好”,转身撒腿就跑。
黎尤觉得莫名其妙,扭头一看,只见一年轻男子领着一群人杀气腾腾地奔跑过来。
那年轻男子边跑边高喊道:“蓁……甄威猛!你给我站住!”
叶蓁蓁听到此话,头也不敢回,跑得更快了。她浓密黑亮的头发扬起来,像是一匹迎风招展的纯黑缎子。
黎尤虽不明所以,但也看出来这男子是来找麻烦的,因此便出手拦他。却没料到他刚抬起胳膊,眼前一道身影闪过,那男子已经在两步开外。
好快的身手!
黎尤还要上前,此时跟在男子身后那一队人纷纷上来抄家伙围住了他,不再管已经跑远的二人。黎尤身负武艺,定睛一看眼前众人,便知个个都是一流高手,若是单挑,他兴许还能有几分胜算,若是单挑一群……他果断背手站立,摆出一个颇有风骨的投降姿势。
叶蓁蓁顺着河边跑,几次三番想扎进河里去,又实在没有勇气。初春的河水依然很冷,她光想想就直打寒战。
纪无咎离她越来越近。
叶蓁蓁都快哭了。她实在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猜出她的行踪,更没想到他竟然亲自来逮她。
眼看着离叶蓁蓁还有三步远,纪无咎纵身一跃,直接扑倒了她。两人在河岸上就地滚起来。
“我错了!”
滚啊滚。
“对不起!”
滚啊滚。
“纪无咎,我想你了。”
两个滚动的身体突然停下来。
纪无咎看着被他按在地上的人:穿一身乱七八糟的男装,发髻已经颠散了,头发凌乱地盖着额头和眼睛;因方才的跑动,脸若桃花,气息不稳,樱唇吐着热热的呼吸全部喷在他脸上,烧得他的脸也热起来。
她就这样一副不忍直视的德行,他竟然也不讨厌。
她说她想他,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
但不管真假,它都有点石成金的效果:纪无咎那满腔的怒火,愣是被这么一句话直接浇成了一池春水。
他觉得心尖儿上麻麻的,烫烫的,这烫直接蹿到他脸上,进而烧进脑子里。他突然低头,疯狂地吮吻着叶蓁蓁:“我也想你,想你……”
叶蓁蓁心想,这招儿还真管用。
她现在也不讨厌被纪无咎亲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平息他的怒气。所以她尝试着配合纪无咎,伸出舌尖舔了他一下。
这一下直接烧断了纪无咎脑子里最后一根理智的弦,他按着她不管不顾地亲吻着。
纪无咎简直要疯了。
那头的侍卫等了这么久,不见他们俩回来,便有些不放心,由四个侍卫过来寻他们。四人走了一会儿,见河边趴着两个人,纪无咎把叶蓁蓁压在身下。侍卫们立刻红了脸,仿佛看到洪水猛兽一般,转身撒腿狂奔。
这边这两人因为太投入,并没有发现岸上的异样。纪无咎趴在叶蓁蓁身上,脸伏在她耳畔,呼吸急促,一遍遍地叫着“蓁蓁”。叶蓁蓁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也摸着些门道,看着纪无咎被她弄得失了方寸,与平时的冷静威风判若两人,倒也十分有成就感。
打这次以后,叶蓁蓁就总结出一条十分好用的经验:如果纪无咎生气,甭管他有多大的火儿,只要你摸他两把,保管能立刻让他的火气烟消云散。
纪无咎和叶蓁蓁一起回去时,两人牵着手,装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侍卫们还在围着黎尤,见他们两个回来,纷纷望天,一脸的“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什么都不知道”。
叶蓁蓁方才被纪无咎吻得嘴唇嫣红,现在还微微肿着。再看纪无咎,虽面无表情,然而脸颊上那层薄薄的红潮还未消退,目光早已没了初来时的狠厉,反蒙上了一层柔软的水光,像是一只餍足的兽。
“咳咳咳,”黎尤抬手掩口,干咳几声,问叶蓁蓁,“甄兄弟,你……你没事吧……”
“没事,”叶蓁蓁摇了摇头,看着纪无咎说道,“这是我的好朋友,叫……叫……”肯定不叫纪无咎。
纪无咎向黎尤拱手道:“在下吴处,拙荆顽劣,让兄台见笑了。”叶蓁蓁这副样子,瞎子都能看出她是女人,所以他也无须藏着掖着,早日说明,也好断了某些人不该有的念头。
黎尤听他如此说,怔了一怔。虽然刚才对二人的关系已经有了些许猜测,但是对方如此直截了当地讲出来,依然让他觉得有些突然和意外。再看眼前二人,他便觉得方才他们去了那么久,也不知道都做了些什么。
“在下黎尤,想不到甄兄弟竟是女郎,又早已名花有主,与吴兄如此伉俪情深。”
叶蓁蓁见黎尤看起来似乎有些不高兴,便说道:“我并非有意欺瞒黎兄,乔装改扮,实在情非得已,还望黎兄大人不计小人过,莫要放在心上。”
纪无咎听到叶蓁蓁对眼前这人如此客气,心中略略不喜,很快向黎尤告辞,把叶蓁蓁带回了下榻之处。
叶蓁蓁怕他罚她,一路上表现得十分乖巧。纪无咎看到她这样小心翼翼,既好笑又有些心疼。在对待叶蓁蓁上,他现在也有些认命的意思了,反正无论她做了什么,他都不能把她怎么样。打骂吧,舍不得;罚吧,也想不出好办法。他追来的时候怒气涛涛,一时想要把她这样,一时又想要把她那样,但真正看到她时,总归是高兴多于愤怒的。本以为这回是她落在他手上,却没想到,到头来其实是他……落在她的手上……
想到这里,纪无咎的思绪便又往某个香艳的方向跑了。
说句实话,纪无咎若是没有皇帝这层身份和他那张俊脸的加持,讨女人欢心的技能值是接近于零的。所以他喜欢一个女人时,便只知忍着她让着她对她好,嘴上却连句像样的甜言蜜语都说不出口。偏偏叶蓁蓁是块不开窍的木头,若是想等着她自己开悟,那你便好好等着吧,等到玉皇大帝孵蛋,也未必能等来她的醒觉。
第二天,叶蓁蓁和纪无咎一起骑马出城玩儿了去了。纪无咎坚持和她同乘一骑,把侍卫们远远地甩在后头。
两人策马在蓟州城外的草原上狂奔。纪无咎只觉耳畔是猎猎的风声,怀中是温软的身体,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原野,鼻端是春天万物萌发的清新气息混着叶蓁蓁发丝间的淡淡香气。他心满意足地搂着叶蓁蓁,一手策马,渐渐地越跑越远。
也不知跑了多久,两人停在一处山丘下。山丘上生着不少树木,一条细细的小溪蜿蜒流下,叮叮咚咚地欢唱着,跑过两人脚边。纪无咎席地而坐,叶蓁蓁枕着他的大腿仰躺着,左腿支起,右腿搭在左腿之上,跷起了二郎腿。她嘴里叼着根草叶,吊儿郎当得简直像个军痞。她睁大眼睛看着穹庐似的蓝天,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纪无咎一手抱着叶蓁蓁脱下来的头盔,一手轻轻揉着她的脑袋,眯着眼睛放目远眺。
“皇上,我觉得这里比皇宫好。”叶蓁蓁突然说道。
“出门在外,就不要叫我皇上了。”
“哦,吴处。”
纪无咎低头看着她,微微一笑:“叫声‘相公’吧。”
叶蓁蓁眨了两下眼睛,乖乖开口:“相公。”
“嗯。”纪无咎低笑着应道,他托着叶蓁蓁,凑近捉住她的樱唇,时轻时重地吻着,温柔似拂面而过的二月春风。
叶蓁蓁却突然挣开他坐起来,肃然说道:“有声音!”
“怎么了?”
“我听到有许多马蹄的声音。”叶蓁蓁答道。她方才枕着纪无咎的腿,离地面近,所以先他一步听到。这时候侍卫们应该停在远处,况且就算是他们,也不该有这么多,至少得有一百匹马。
两人站起身向远处望了一会儿,只见被拉得平直如墨线的地平线上,渐渐行来一队人马,个个跨刀佩弓,看他们的衣着,像是外番的轻骑。
这可奇怪了,此处是蓟州,怎么会出现外番的骑兵?
不过现在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因为那队骑兵也发现了他们,停在了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两人一骑,就这样和那一百多个全副武装的骑兵对望着。叶蓁蓁脊背挺直,不自觉地抓着纪无咎的手,紧紧握着。她今天和纪无咎都披了铠甲,此时在那些外番骑兵眼里,他们俨然就是两个大齐士兵。以多遇少,以强碰弱,那些外番人真是没有不杀他们的道理了。
叶蓁蓁身上出了一层冷汗。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把小命交代在这儿了。
第83章 番外:假如皇上和皇后反穿越
番外假如皇上和皇后反穿越
这一天,皇宫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头发短得像两个月不剃头的和尚,穿一身奇怪的黑色短打,鼻梁上架了两个镜片。纪无咎不知道是谁把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放进来的,他正想招呼侍卫把此人赶出去时,那怪人说话了:“你好,我是穿越体验中心的业务员,您被选为我中心的幸运客户,可以获得穿越时空免费试用大礼包一份。该礼包包括双程时空票两套——没错,意思是你可以带一个家属,该时空基本常识自动激活卡两张,自动匹配身份两个,以及适量的当地使用的货币。所有物品使用期限为三个月,和您的体验期限相等。那么请问,您现在是否进行体验?”
“赶出去。”纪无咎最终还是命令道。
“别别别,这也是体验生活……您可以感受一种不一样的刺激,就当是跟您喜欢的人出门旅行一趟,双宿双飞……”他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某个成语打动了纪无咎,他挥手止住侍卫们。
纪无咎和叶蓁蓁就这样上了贼船。
除了货币,大礼包里的其他东西都是被动激活使用的。一旦接受条款,纪无咎和叶蓁蓁的时空票自动生效,把他们带到另外一个世界,三个月之后另一张票又会自动生效,把他们带回原来的时空。常识激活卡也会在他们到达新时空之后自动激活,并在他们离开之后失效。也就是说,当他们回到自己的世界之后,之前穿越体验的记忆就会被抹掉。
纪无咎和叶蓁蓁来到了21世纪,成为两个在同一所学校就读的大学生。两人一个是大一新生,另一个是大三转校生,对于本校学生来说,都是新面孔。
至少从简历上看,两人似乎并无交集。
纪无咎睁开眼睛,看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今天是新生报到的日子,作为一个转校生,他已经对这个学校有了一些了解,这两天提前到校,先更直观地感受一下。
第一眼没有叶蓁蓁,纪无咎心中一阵慌张。不过他的慌张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不远处发生了一阵骚动,许多人的惊呼像是一波波的浪潮,由远及近。
纪无咎走过去一看,顿时气炸了肺。
他看到了叶蓁蓁,但……是那样一个叶蓁蓁。因为天气热,她的长发扎了清爽的马尾,当然了,考虑她的脸太过颠倒众生,也没什么人注意她的发型;又因为天气热,她穿了桃红色短袖T恤,下身一条天蓝色牛仔热裤,脚踩一双细带中跟凉鞋。傲人的胸脯,纤细的腰肢,雪白修长匀称的双腿,就这么展示出来。
周围已经有男生开始擦鼻血了。
纪无咎快吐血了,他已经知道了这个世界的基本常识,知道这个世界的女人这样穿很正常,但是他无法接受他的蓁蓁穿成这样被那么多人看。而且,你看看那些男人是什么眼神!
叶蓁蓁已经被好几个男生搭讪过了。看惯了纪无咎那种级别的美男,她对男人长相的审美观已经有些扭曲了,所以这些男生在她眼中都是“丑”“有点丑”“不算太丑”这一类的评价。
纪无咎挤过人群,拉着叶蓁蓁飞跑。
有些男生把手里趁手的东西朝着纪无咎扔,以这种方式谴责他独霸美少女。最让这些男生心碎的是,美少女竟然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跟着小白脸跑了。
纪无咎把叶蓁蓁拉进一家服装专卖店,逼着她穿上了长袖衬衫、长牛仔裤、帆布鞋。他觉得叶蓁蓁这样打扮不错,于是自己也换了一套差不多的,两人站在一起,像是穿着情侣装。
专卖店里走进来两个男生,四道目光从一进门就没离开过叶蓁蓁被衬衫束得有些紧的胸口。
纪无咎的表情裂了。他只好又搜寻了一件宽松的大T恤,叶蓁蓁以天气太热为由拒绝穿长袖,纪无咎只好妥协。
纪无咎把身上剩下的钱全部用来租了校内教职工住宅区的一处一室一厅的房子。这个学校处于本市的黄金地段,房租伤不起啊。
不过叶蓁蓁还有钱。叶蓁蓁把一沓百元大钞放在一起拼成一个扇形,然后握着这把扇子呼呼地扇着风,十分土豪地说:“没关系,我养你!”
纪无咎笑眯眯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两人很快遇到了他们穿越以来的第一个挑战:食堂饭菜真的是给人吃的吗?呵呵呵……
这两人的嘴都够刁的,从食堂打的饭菜都是只吃了一口就再没食欲,叶蓁蓁不甘心,又去买了别的,一尝,呃,原来都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算了,还是下馆子吧。
饭店里的菜虽然也不怎么好吃,但至少是可以下咽的。
下馆子的钱比在食堂要翻三五倍,物价伤不起啊伤不起……
纪无咎这才惊觉他上当了,他这是有多想不开,要来体验这种倒霉催的生活。
叶蓁蓁的感受还不错。除了吃的东西让人不忍心回忆,其他好玩儿的地方挺多的。
这个城市是一个古都,有许多名胜古迹。纪无咎神奇地发现了紫禁城,他差一点以为自己终于回来了,然后他看到了皇宫门口进进出出的一颗颗黑脑袋,形成一条线在移动,像是蚂蚁搬家一样。纪无咎的表情又裂了,那种老巢被各种人跑来围观的感觉真不怎么样,即便现在这个地方并不属于他。
不过根据解说员的解释,这个地方过去好像也不属于他。这是另外一个王朝的统治者建立的,与他那个时代不一样。换句话说,他与这个紫禁城的建立者,处在两个时空,两种历史中。
纪无咎的感觉终于好了一些。
天气太热,叶蓁蓁买了一根冰糕。因为要省钱,所以她就没给纪无咎买。纪无咎表示很不满,他倒是不贪恋那点吃的,但他觉得叶蓁蓁这样做是不疼他,简直岂有此理。
更岂有此理的是,哪有这样吃东西的!舔什么舔!
眼看着叶蓁蓁伸出粉粉的舌尖儿舔冰糕,纪无咎喉咙口一阵发紧。他皱了皱眉,说道:“你这样吃是不对的。”
叶蓁蓁有些诧异:“吃冰糕还有讲究?”
“是。”纪无咎一本正经,说着伸手,想要拿过叶蓁蓁手中的冰糕要给她示范。
叶蓁蓁果然递给了他。
纪无咎举着冰糕,拿出吃烤羊腿的气魄来,一口下去,咬掉大半。他嚼了几下,冰糕在口中化掉,被他咽下去。嗯,虽不算什么珍馐美味,但也不难吃。
余下的冰糕只剩一小块,还在慢慢融化。叶蓁蓁看着这可怜的一小块,直发愣。
结果纪无咎因为半根冰糕被叶蓁蓁追得满紫禁城跑,两人最后还一不小心上了房,被保安警告之后,又跳了下来。
保安简直要被这俩疯子吓死了。
叶蓁蓁也挺喜欢上学的。最重要的,她遇到了一个她特别喜欢的专业——机械设计。
她本来在鼓捣机械方面就有天分,加之喜欢,学起来十分轻松,专业课作业每次都是早早地完成,还被各种传抄。至于公共课,比如高数之类,直接丢给纪无咎。她不是不会做,而是懒得做,反正纪无咎是数学专业的,让他帮忙做几道数学题想来没问题。
数学专业的纪无咎做题很快,他也懒,他懒的主要表现是懒得写解题步骤。计算题直接写答案,遇到证明题,他通常会烧包地写一句:“这还用证明?”
很不幸有一次,叶蓁蓁的数学作业全部是证明题。纪无咎把这话在数学作业纸上写了好多遍,叶蓁蓁当时也没看,直接交了作业。后来,叶蓁蓁在数学老师眼中就是神经病一般的存在了。
纪无咎和叶蓁蓁都遇到了相同的困扰:追求者众。尽管纪无咎曾经当众宣布他和叶蓁蓁是夫妻,但是没有人信——两人一个二十岁一个十八岁,都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呢!
如果有人问叶蓁蓁一句:“你们是不是夫妻?”叶蓁蓁的回答肯定是“是”。但是没有人问,别人都只问叶蓁蓁“你们是不是情侣”“是不是男女朋友”,叶蓁蓁深刻理解了这些词汇的意思,最后给出了否定答案。
纪无咎气了个半死,可是又无可奈何。
总之不管纪无咎怎么努力,这A大的一花一草都总是被人围追,有女生在相信纪无咎和叶蓁蓁是男女朋友的情况下,竟然坦然想要当小三。更要命的是,还有愿意“二女共侍一夫”的。纪无咎真不明白谁才是从封建社会穿越来的。
可想而知叶蓁蓁那里又会是怎样一番惨烈。
不过叶蓁蓁很快找到了拒绝别人的万能句:“你长得丑。”
纪无咎发现这句话的效果不错,于是也有样学样,用这个理由拒绝女生。这四个字的杀伤力实在大,许多女生都是直接哭着离开的。
纪无咎因此遭遇了数次有组织有准备的围打。幸好他身手够敏捷,躲过了一次又一次。
就在纪无咎躲避来自四面八方的偷袭时,叶蓁蓁做了一件令人发指的事情。
她把他们剩下的所有钱,用来买了一个变形金刚模型。
纪无咎简直要气死了,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想骂叶蓁蓁,可是看着她可怜兮兮的眼神,他又不忍心。
“对不起。”叶蓁蓁说道。
纪无咎停下来,说起了某电视剧中的名言:“道歉管用,还要警察干吗?”
叶蓁蓁低下头:“那怎么办啊?”
纪无咎眼珠转了转:“你……你得补偿我。”
“怎么补偿?”叶蓁蓁问道。
“亲我一下。”
叶蓁蓁红着脸亲了纪无咎一下。
纪无咎表情梦幻。他心想,他以后要挣大钱,给蓁蓁买一屋子的变形金刚。
——身无分文还敢做这种梦,也就一个厚颜无耻的皇帝能做到了。
(上册完)
第84章 病
下册
第十九章病
蓟州城外,一队番邦轻骑与两个中原士兵对峙着,气氛紧张如满弦的弓。
“蓁蓁,别怕。”纪无咎反握住叶蓁蓁的手,低声安慰道。
叶蓁蓁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她怎么可能不怕,她可是相当惜命的。
然而,她突然下了很大决心,目光坚定:“皇上,一会儿你先跑,我在这里抵挡一阵。你跑进山里,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挨到侍卫来救驾,就可以逃出去了。而且,这些人并不知道你的身份,所以未必会为了搜你而大动干戈。”
纪无咎听她如此说,心中酸酸甜甜的,叹气道:“我怎么可能丢下你?”
“不能也得能,”叶蓁蓁着急地看他,“你是皇上,你不能死。”
“那你呢?”
“我凭着连珠鸟铳,大概可以拖住他们一阵子。”叶蓁蓁说着,拍了拍腰上的鸟铳。她想着今日也许可以打猎,便把两把鸟铳都带上了,还带足了弹药。
“你不怕死?”
“怕,怎么不怕?可是,可是,”叶蓁蓁急得眼圈发红,“我可以死,你绝对不能死!”身为皇帝,他要是死了,只怕整个天下都要乱了套。叶蓁蓁说着,便要解下鸟铳。
纪无咎按住了她的手:“蓁蓁,你不会死,我也不会死。”
“来不及了,你快跑!”
“蓁蓁,冷静,蓁蓁,”纪无咎抱住她,“你坐下,听我的。”
叶蓁蓁松开手,诧异地看着他,看着他一脸的云淡风轻。她莫名其妙地就安静下来,由他拉着手坐在地上。
纪无咎抹了一把她的额头,手心顿时沾上一层汗水。他温声说道,“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些人看到我们,没有第一时间进攻,应是有所顾虑,怕中了埋伏。我们现在越是表现得平静,他们越是不敢轻举妄动。”
叶蓁蓁不大赞同:“可是这样太冒险了,你还是跑吧。”
纪无咎却问道:“你和我说实话,你今日如此舍身救我,只是因为……我是皇帝吗?”
叶蓁蓁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纪无咎摇头笑了笑,笑得有些落寞:“算了,我这是明知故问。”
叶蓁蓁没心思和他扯闲篇儿:“皇上,你跑吧。”
“蓁蓁,我对你说过,两军对峙,最要紧的不是天时地利,也不是神兵利器,而是人心。”纪无咎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叶蓁蓁顺滑的发丝,说道,“在这一百多号人看来,冲上来的后果有两种:要么是斩杀两名敌方的低级武将,缴获一匹战马;要么就是中埋伏,全军覆没。如果是前一种,他们的战利品也不多;但如果是后一种,就要送掉性命。这就像是民间的赌博,赢得少,输得多,这样的局,谁愿意赌?”
叶蓁蓁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所以,”他总结道,“真正不敢冒险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
叶蓁蓁的眼神有些发直。
纪无咎见她呆头呆脑的样子十分有趣,便捏了捏她的鼻子:“怎么了?”
“没,”叶蓁蓁低头,又落回他怀里,说道,“说实话,我都有点崇拜你了。”
我要的不是你的崇拜,纪无咎心想。
这两人作为夫妻,举止亲昵一些,他们俩不觉得有什么,但是落在别人眼里就不一样了。
那队蒙古骑兵的小队长,因为怕狡猾的中原人有圈套,便让人停下来,想先观察一番。只见那两个大男人在那里肆无忌惮搂搂抱抱的,实在令人无语。他回头看看,发现队伍里有不少人竟然看得兴致盎然。
小队长脸一黑,觉得冒着中圈套的风险去捉两个作风不好的俘虏,这样的买卖怎么看都是只赔不赚,所以他一挥手,继续行军。
这边纪无咎眼见那些人要走,掏出腰上的一个哨子,鼓起腮帮子一通猛吹,随着这声哨响,远处突然又冒出来一队人马,向着他们狂奔而来。
坏了,果然有埋伏!骑兵小队长看也不看那帮人,招呼自己的人马赶紧跑路。
军心就是这么个奇妙的东西。这队骑兵方才停下来犹豫时,便已有些人担心中埋伏,现在终于等来了埋伏,谁也不敢回头看,狠命地抽打着身下的马,满脑子想的只有逃命。
于是纪无咎带上叶蓁蓁,领着二十个人,撵着一百多人追出去老远。叶蓁蓁点燃火绳,举着鸟铳连放几枪。
火枪!简直太可怕了!骑兵们跑得更疯狂了。
跑出去大概十里地,纪无咎一抬手,让众人停下来。
“穷寇莫追。”他看着渐渐远去的那群狼狈身影,说道。
是呗,你就二十几个人,真要惹毛了他们,或是等他们反应过来,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两个侍卫提着一个人走过来,扔在地上。那是个敌方骑兵,腿上受了伤,血流不止。叶蓁蓁方才在颠簸的马上举着枪乱放一气,也没个准头,但还是打下来三个人,其中两个已经死了,只剩下这一个喘气的。
“留活的,带回去,好好审问。”
“是!”
纪无咎找了个懂方言的士兵拷问那个俘虏,但是他像个哑巴一样一言不发,还玩绝食。
纪无咎站在那俘虏面前,他说一句,让士兵翻译一句。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来自何处。”
俘虏无动于衷,石塑的一般。
“乌兰部的勃日帖赤那,名号叫作大漠苍狼,实际上却是个丧家之犬。”
俘虏的情绪有些微波动,食指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我本以为他投降女真是迫不得已,现在看来,倒是听话得紧。”
那俘虏突然抬眼看纪无咎,目光中饱含着惊讶与畏惧。他咕噜咕噜说了几句话,懂方言的士兵转头翻译道:“吴将军,他问如果他说了,能不能活命。”
“晚了,”纪无咎看着那俘虏,面色平静,仿佛在看一具无关紧要的尸体,“现在你知道的,我也知道。”
他说着,走出房间,去找徐锡明和叶蓁蓁。
徐锡明站在一张地图前,正在和叶蓁蓁低声商量事情。他见到纪无咎来,单膝跪地:“末将拜见皇上!”
纪无咎连忙把他扶起来:“徐将军不必多礼。”
叶蓁蓁问道:“可问出了什么?”
纪无咎走至地图前,答道:“与我们料想的无差,那队骑兵是勃日帖赤那派来探查情况的,看样子这蹚浑水,他也打算搅一搅。”
乌兰部是东北部的一个部落,几年前被女真部吞并,勃日帖赤那率领族人投降女真。这次他们没什么动静,纪无咎还以为勃日帖赤那不服女真的管教,看样子事实并非如此。
叶蓁蓁也顿时明白过来:“这个人大概是和女真串通好了,等战事四起之后,他领着军队攻打蓟州,到时候我们若是引兵回救,辽东战事必定吃紧;若是不救,京城便暴露在威胁之下,可谓两难。我说得对吗?”她说着,忽闪着大眼睛看纪无咎,一副求表扬的样子。
纪无咎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孺子可教也。”
“那我们再玩一次守株待兔吧。”她建议道。
纪无咎摇头:“这次不行,我们拿不出多余的精力又守又攻。蓟州是重中之重,唯一需要的就是死守。”
徐锡明肃然道:“皇上请放心,有老夫在,便是一只蒙古苍蝇,也休想飞进蓟州城!”
“如此,朕便将这蓟州城交与徐将军了。”
徐锡明再次跪地:“臣,领旨。”
纪无咎把他扶起来之后,又说道:“朕已下旨从山东调了三万军队紧急北上驰援蓟州。勃日帖赤那的军队虽勇悍,但也只是策应女真,独自成不了事,一旦我们把女真击退,他们自会离去。只不过,徐将军守城之坚威震天下,怕是要因此招来一些魑魅魍魉,对你不利。”
徐锡明头颅一抬:“老夫又怎会怕了他们!”
“徐将军自是不怕,只不过朕可不会放心。这样吧,朕给你留下八名暗卫,早晚不离左右,保证让你分毫不伤。”
徐锡明激动得眼圈发红,刚要推辞,叶蓁蓁便说道:“徐将军,现在你的命可不是你一个人的,而是天下人的,所以你就莫要客气了。”
徐锡明听她如此说,又跪下了:“臣拜谢圣上天恩!”
走出军营,叶蓁蓁主动拉起了纪无咎的手:“我觉得你越来越厉害了。”
纪无咎反握住她的手,问道:“比你表哥如何?”
“你虽然武功不如他,但智谋胜过他。”叶蓁蓁给出了中肯的评价。
“如此,你喜欢吗?”
叶蓁蓁点了点头。
看她的神色,纪无咎便知道她没听懂他的意思。他也不解释,轻轻挠了一下她的手心,笑眯眯地像个登徒子:“如此,亲我一下可好?”
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叶蓁蓁虽脸皮厚,但也没厚到这个程度:“回去再说吧。”
回到寓所时,叶蓁蓁早就把这句话忘了,但纪无咎记得很清楚,关上房门把叶蓁蓁一通猛亲,亲着亲着两人就滚到床上。
叶蓁蓁趴在他怀里,喘息着问道:“我们去辽东吧?”
纪无咎摸着她的头,答道:“我能去,你不能去。”
“我想去,我想跟着你。”
纪无咎扶着她坐起身:“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脱衣服。”
纪无咎见她呆愣着不动,便知她想歪了。他解下自己的衣服,脱下蚕衣,丢到她头上:“把这个穿上,就可以跟我走。”
叶蓁蓁识得这东西,赶紧扔回来,烫手一般:“别的都可以,这个不行。”
纪无咎扯着她的衣角:“你自己穿,还是我帮你穿?或是你乖乖地回京城?”
叶蓁蓁突然疑惑地看着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我都对你这么好了你还不明白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纪无咎张了张嘴,感觉像是有千言万语要涌出口来,但偏偏卡在喉咙里一个字说不出。他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你要是死了,我就成鳏夫了。”
“有道理,”叶蓁蓁听他如是说,点了点头,“你也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就成寡妇了。”
外边儿王有才刚要敲门,正好听到他们两个的对话。王有才禁不住吐了吐舌头,心想旁人说甜言蜜语都是能把人的骨头泡化了,怎么轮到这两位大仙儿,说出来的话只让人后脊背往上蹿凉气儿呢。
叶蓁蓁最终还是没能拗过纪无咎,穿上了蚕衣。她发现,对于某一类决定,纪无咎总是有着近乎偏执的坚持。
临离开蓟州时,叶蓁蓁去辞别了黎尤。纪无咎对黎尤的态度有些奇怪,不像是敌对更不是友善,他看他的目光之中总似乎包含着那么一股……探察?
因此,叶蓁蓁总觉得不大对劲。等到和纪无咎一起踏上去辽东的路,她发现了另一种不对劲。
“你有十八个暗卫,给了徐将军八个,理应还剩十个,怎么现在好像只有六个?另外四个去哪里了?”叶蓁蓁问道。
“扔了。”纪无咎回答。
这种敷衍的答案让叶蓁蓁翻了个大白眼。但不管怎么说,他不说,她便也不问了。
一行人日夜兼程,到辽东时,叶雷霆已经在了。由于各种原因,纪无咎没有明示身份,依然是明威将军吴处。只不过他不说,许多人也觉得此人来历必定不凡:年纪轻轻,一来就做了叶大将军的副将,也不知是哪一名元老的公子哥儿被踢到这里来历练。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白脸,怕是来拖后腿的吧。
有了这个想法,不少人看纪无咎的目光之中便带了些轻视,这种轻视最终在一场比武之中被彻底终结。
从此,吴处小将军多了一个外号:玉面阎罗。
比武那天陆离也在,但没上场。陆离是个剔透的人,看到纪无咎每打赢一个人都要往台下叶蓁蓁的方向瞟一眼,看到叶蓁蓁叫好,便精神振奋……于是陆离果断装病,才不去添这个乱。
纪无咎知道这帮人平时都是怎么议论他的,所以趁这个机会打算好好教训他们一下。而且他做了一件比较缺德的事情:同在军营,大家都是兄弟,不好出手太重,所以就……只打脸吧。
于是,这场比武,单从视觉效果上来看,绝对算一场史无前例的精彩比武。
走下比武场,纪无咎嘴角挂着笑,走到叶蓁蓁身边。
叶蓁蓁看着他一头的汗,掏出帕子递给他。
他却不接,凑过脸来等着她给他擦。
叶蓁蓁无奈,只得举着帕子在他脸上细细地擦。两人不觉什么,然而这副景象搁在别人眼里真是说不出的暧昧:两个都是俊俏风流的年轻公子哥儿,一个眉眼带笑目光温柔,一个认真地为对方拭汗,怎么看怎么不像正常男人之间会做的事情。再一想平时两人之间的举动,确实略显轻浮了些。又一想,他们两个可是住同一间营房。又一想两人之间的称呼,甄兄弟还好,通常直呼对方姓名,可是吴处叫他什么?甄甄!虽然对着甄兄弟唇红齿白的一张俏脸,满军营的人都叫不出“威猛”这个称呼,但大家也只是叫他甄兄弟,只有他吴处,一直唤他“甄甄”,也不嫌腻得慌!
军营是男人堆儿,大家又不是没见过好龙阳的,但是如他们两个这般高调,还真是少见。
这边这两人旁若无人地擦完汗便走了,走出去不远,纪无咎便牵起了叶蓁蓁的手。
留下一堆五颜六色的脸看着他们的背影,心情很复杂:说实话,虽然硌硬,但若是他们两个在一起……也挺般配的……
这一日,纪无咎跟着叶雷霆,与几个高级将领商量了一些事情,便回了营房。王有才正在营房门口把守,见是纪无咎,也未拦他。
纪无咎一进营房,先是听到一阵哗啦啦的撩水声。
整个营房建得十分开阔简单,一览无余。他站在营房门口,看着热气氤氲中的那个背影。叶蓁蓁的乌发浸过水之后,更显沉黑,披在背上,如一道纯黑色的瀑布。她的香肩半裸,肩头圆润,白皙中透着一股血液畅流的淡淡红晕,虽被遮着,却更引人遐想无限。
纪无咎的目光禁不住顺着她的肩头向下移,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口黑乎乎的大铁锅。
铁锅是军营中做饭用的,比寻常锅大上许多,这时候用来洗澡,大小竟然很合适。纪无咎还发现,那锅底下垫了厚厚一层炭灰,想必是因为担心铁锅散热快,所以用尚有余温的炭灰煨着底部。
看着这口充满奇思妙想的大锅,纪无咎涌上脑门儿的那股子热燥竟然退下去不少。他哭笑不得地走过去,蹲在锅外,扶着锅沿,一言不发。
叶蓁蓁感觉到有人走近,知道是纪无咎。她把一条浴巾抖开,让它浮在水面上,遮住身体。
水汽扑面。纪无咎的目光掠过叶蓁蓁的肩头,看着她锁骨上挂着的水珠,再往下,虽有浴巾遮着,然而她胸前的盛景,却是不能完全遮住的。
纪无咎的喉头紧了紧,他掬起一把她的黑发,轻轻揉着,问道:“蓁蓁,你不与我行房,是不是因为我……碰过太多女子?”
叶蓁蓁身体一僵。这种事情,隐秘中又透着些许羞耻,让她实在不知该怎样开口。
纪无咎低低地叹了口气,说道:“蓁蓁,我可是许久未碰过女人了。”
“难怪他们都说你是断袖。”
纪无咎突然低下头,一口咬在她的肩头上。听到叶蓁蓁的轻哼,他便收了力道,只用牙齿轻轻摩擦着她潮湿光滑的肌肤,像是刚长出乳齿的幼兽,小心地用软牙探索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
“别闹了,好痒。”叶蓁蓁咯咯笑道。
纪无咎便收回牙齿,一边伸出舌尖轻轻舔着那浅浅的齿痕,一边含混说道:“我要是死了,一定是被你气死的。”
“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就成寡妇了,”叶蓁蓁笑道,“现在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我要穿衣服。”
纪无咎站在外面被凉风一吹,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
蓁蓁既然嫌弃他不干净,那他便每天在她面前干净一番,总归会有效果吧?纪无咎越想越觉得这个方法可行,他低头掩着嘴角微笑,两眼放光地盯着地面,这副表情搁在他脸上简直像是中了什么邪祟。王有才在一旁看得直抽嘴角。
第二天,叶蓁蓁再想洗澡时,发现纪无咎蹲在了她的锅里。
叶蓁蓁很不满意,感觉自己的领土被侵犯了:“我要洗澡。”
纪无咎像是长在了锅里,老神在在地看着她:“我们洗鸳鸯浴吧?”
“不好。”锅虽然大,但容纳两个人就显得拥挤了。
“要么一起洗,要么你看着我洗。”纪无咎抛出另一个选择。
他本以为叶蓁蓁会害羞或是拒绝,却没想到她略一犹豫,便搬了把椅子放在铁锅前。向外面喊王有才提水之后,她回来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托着下巴做好围观的准备。
王有才领着几个人提着好几大桶热水,一进门,看到纪无咎站在锅外,叶蓁蓁坐在锅前,两个人一个神色飘忽一个面容淡定,心中实在猜不出这帝后二人又想玩什么新花样,于是迅速打点妥当,便领着人匆匆离开,走的时候仔细关好了门。
顶着叶蓁蓁直白的目光,纪无咎突然觉得压力好大。他垂下眼睛,看着热气腾腾的水面上浮着的几把干艾草,那是王有才特地放进去的,据说有祛除邪祟的功效。
看来他大概真的中邪了吧,要不然怎么会做出这么莫名其妙的决定?纪无咎摸了摸鼻子,有点局促,这种局促在他面对朝堂上大臣们的唇枪舌剑时都不曾有过,但是此情此景之下,他竟然紧张得不敢看叶蓁蓁。
“你怎么不脱衣服?”叶蓁蓁好心提醒他。
这到底是谁调戏谁啊……
纪无咎深吸一口气,心一横,迅速脱掉衣服,踏进锅里。
锅里头垫着一块石板,锅的四壁十分光滑,裸露的肌肤与之相触,细腻光滑的触感与浴桶有很大不同。
这种新奇的舒适感并没有让纪无咎的神经放松下来,他在叶蓁蓁的注视下,脸上迅速被热气蒸出一片浅浅的红色。他坐在锅里,一动也不动,用商量的语气说道:“要不……你出去吧。”
“你害羞了?”叶蓁蓁奇道,“我又不是没看过。”她安慰他。
纪无咎那种被调戏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他发现他根本不该以常理推断叶蓁蓁,寻常女子避之不及的事情,在她看来似乎很新奇,很值得一观。奇怪的是他又不是没被女人看过身体,也不是没被女人伺候过洗澡,怎么现在就那么,那么……难为情呢?
其实叶蓁蓁并非只是觉得新奇,而是——纪无咎的身体确实挺好看的呀。她没见过别的男人的身体,不知道该如何欣赏,但是展现在她面前的这一具,身材修长,骨肉均匀,皮肤光滑细腻。他身体虽然白皙,但绝不瘦弱,薄厚适中的肌肉附在骨骼之上,线条流畅优美,又饱含着力量。他的肌肤被热水浸泡之后,泛着淡淡的红色,像是覆了一层薄薄的胭脂,水珠挂在其上,又像是清晨披着露珠的花瓣。
“果然是‘如花美眷’。”叶蓁蓁由衷地赞叹。
纪无咎很想用脑袋撞锅沿,这四个字真的能用来形容男人吗?
叶蓁蓁且不管他黑到几乎和铁锅同色的脸,她的目光落在他形状优美的锁骨上,停了一下,缓慢向下滑落。
纪无咎只觉她的目光像是化作了一只轻柔的小手,在他的胸前游走,那一瞬间,他很有一种捂胸的冲动。
于是他狠下心,硬着头皮撩水洗澡。
叶蓁蓁之后便一直安静地观看,一言不发。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眼前这具身体就应该是他的,旁的人不能碰……
折腾半天,纪无咎总算把澡洗完了,他穿好衣服去外面散了个步,回来时叶蓁蓁也已洗完,正躺在床上晾头发。纪无咎走过去,倚在床上,用干毛巾帮她一缕一缕地擦着头发。他突然说道:“蓁蓁,我洗干净了。”
叶蓁蓁坐起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看到了。”
他拉着她的手,又说:“我真的洗干净了。”
叶蓁蓁知道他意有所指,她有些好笑地吻了吻他的脸颊。
纪无咎倒吸一口冷气。
身体相拥,发丝交缠。温存之间,叶蓁蓁突然说道:“要不,你以后别让旁的人摸你了。”
纪无咎一下一下吻着她的眼睛:“我不让旁人摸,我只要你,只要你……”
叶蓁蓁便有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
第二天是上巳节,民间俗称“三月三”。纪无咎和叶蓁蓁一大早去了广宁城,围观广宁城的百姓祭祀高媒。高媒是主管婚姻和生育的神,不同地方的祭祀礼节不同。广宁城里外来人比较多,有不少是从南方流放到此处的,这些人带来了不同的习俗,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且自由的方式。纪无咎拉着叶蓁蓁跟在人群之中点了把香,脑子一热,也不知道怎么就念出“天灵灵地灵灵,把我的老婆治好行不行”,鬼上身一般。周围人纷纷自觉和他保持了距离,以他们两个为中心,空出了一个小圈。
上巳节也是女儿节,这一天是女孩儿们寻觅心上人的日子。女子们用彩色的丝线打成络子,见到心仪的男子便送上去,男子若是对此女子亦有情意,就把此络子佩在腰上。叶蓁蓁和纪无咎一起在热热闹闹的男女中穿行,分别收到不少五颜六色的络子,样式新奇,不拘一格。叶蓁蓁一开始不知道这是何意,因此收到好看的便挂在腰上,她挂一个,纪无咎便解一个,解到最后,干脆把她的络子全抢过来,拉着她去了另一条街。
这条街有不少商铺,两人走着走着,来到一间别致的香料店。纪无咎抬头看那牌匾,见到“香如故”三个大字,不禁一愣。
正要走进去的叶蓁蓁看到他望着那牌匾出神,便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只是想起一位故人。”
“哦?那位故人现在何处?”
纪无咎叹了口气:“人如其名。‘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叶蓁蓁问道:“是个女人?”
纪无咎不答反问:“吃醋了?”
叶蓁蓁便不理他,独自走进香料店。她在宫里用的香料都是最好的,这会儿在这里也就图个新鲜,翻翻这个,闻闻那个。掌柜的一见这两位公子哥儿的打扮就知道是来送钱的,因此格外殷勤,也不让伙计招呼,自己亲自陪着。叶蓁蓁看着,这里倒是有几种香料是她不曾见识过的,闻着也不错,便一样拣了些让伙计包起来。走到一个架子前,她拿起一个八角形镶着绿松石的木盒,微微打开一条缝,轻轻吸了一下,顿时一股幽香扑面而来。香而不浮,浓而不郁,似花非花,似木非木,清软香甜,别有洞天。叶蓁蓁不禁叹道:“好别致的香气!”
掌柜笑道:“公子可真是识香的行家。不瞒您说,此香名为‘有所思’,是由小店独家秘制,全天下只此一家。可以说是‘蝎子水儿,独一份儿’!”他说着,不自觉地伸出大拇指比了比,脸上不无得意之色,“而且这种香膏无须点燃,置于室内,或是佩在身上皆可,又好闻又方便。”
叶蓁蓁说道:“香是不错,只是这名字略奇怪了些,有所思?思什么说出来不就完了,遮遮掩掩的做什么。”
纪无咎也走近一些,拿过那香盒放在鼻子底下闻了一闻,闻过之后便有些晃神。
“你又怎么了?”叶蓁蓁问道。
“这个,我好像在哪里闻过。”纪无咎微微眯起眼睛,努力从记忆中搜索这种感觉的来源。然而这种香气于他来说似乎太过久远和淡薄,凭他绝佳的记忆力,一时半刻竟然也毫无头绪。
掌柜听他如此说,赔笑道:“公子可是记混了吧,这个香确实是小店的独家配方,别人并不知晓。咱们生意人,诚信为本,不敢打这个诳语的。”
纪无咎摇了一下脑袋,随口说道:“大概是吧,我也并不很确定,没什么要紧的。”
叶蓁蓁让伙计把这种香包了许多。她又走到下一个木架前,拿下来一个黄铜的方盒子,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个雕花熏球,做工精致。她把熏球拿出来,发现里面已经放了东西,打开一看,是个圆圆的褐色香丸。
叶蓁蓁托着熏球放到鼻端,轻轻吸了吸,发觉不对,又用力吸了吸,最后疑惑道:“这个东西根本不香呀?”
掌柜笑道:“公子,这个香叫‘识途’,人是闻不出来的,只有经过特别训练的山雀能闻出来。”
叶蓁蓁诧异道:“那你摆在这里做什么?要卖给山雀吗?”
“不是卖给山雀,是要连着山雀一起卖。这广宁城里的人,什么来历的都有,可谓鱼龙混杂。有些人家,怕自家的小孩儿被人骗走找不回来了,便在他身上隐秘地放这个香,十里之内,山雀都能找到。只要香不离身,就能找回孩子。”
“还真是稀奇。”叶蓁蓁赞道。
纪无咎也觉得不错:“我们买一些吧。”
“我们又没孩子。”
纪无咎轻敲了一下她的脑门儿:“笨。你戴在身上,万一走丢,我很快就能找到你了。”
“我怎么会走丢呢,又不是小孩儿。”
“总之你得带着,”说着,他突然低头,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道,“不带就是抗旨不尊。”
两人提着一大堆香料与两个大鸟笼子回到军营之中。军营不如城内热闹,但也把上巳节当个节来过,一群糙老爷们儿坐在火堆前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回忆自己的情史,真假且不论,总之怎么香艳怎么来。
纪无咎突然就有些明白叶蓁蓁为何一定要逃出宫,来军营走一遭。她大概是在宫中憋得太闷了,虽锦衣玉食,无数人伺候着、奉承着,但以她的性子,到底还是更偏爱此处的豪爽与快意。所以她不止一次说过“这里比皇宫强”这种话。
虽然如此,她早晚要回到皇宫,回到那个她不喜欢的地方。纪无咎想到这里,心头莫名地就涌起一股心疼来。他侧脸看着叶蓁蓁,此时她正笑得没心没肺。
军中的酒很烈,叶蓁蓁心情好,喝了几碗,眼神就开始飘忽了,盯着跳跃的火焰一个劲儿地傻笑。纪无咎一手搂着她的肩膀,一手托过来一个粗瓷大碗,低声诱哄她喝水。叶蓁蓁却只管嘻嘻笑着,目光迷离,眼眸覆着一层摇曳的水光。
“蓁蓁,喝一些水。”纪无咎柔声说道,一边说着一边把碗向前送。
碗沿刚要碰到叶蓁蓁嫣红的唇时,她却偏头一躲,笑道:“不,我要喝酒。”
她的笑容十分好看,既美艳又娇憨,像是雨后懒洋洋压在枝头的大朵牡丹。纪无咎见四下无人注意到他们这里,低头飞快地在叶蓁蓁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回到营房,纪无咎想起一事:他要坚持在叶蓁蓁面前洗澡。虽然现在叶蓁蓁醉了,但他不能荒废,一定要坚持。于是他把叶蓁蓁放在床上,招呼王有才提了水来。折腾了一会儿,他洗完之后,披衣上床,发现叶蓁蓁已经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纪无咎以为叶蓁蓁睡了,便侧躺着从她身后拥住她,下巴垫在她肩上,低声说道:“蓁蓁,我洗干净了。”
叶蓁蓁肩头微抖,闷声说道:“纪无咎,对不起。”声音中带着压抑的哭腔。
纪无咎翻过她的身体来,发现她泪眼模糊,泪水止不住地顺着眼角向脸侧流,枕上的黑发湿了一片。
纪无咎心口一阵揪疼,他慌忙抬手帮她拭泪,低声安慰她道:“蓁蓁,别哭,没事的。”
“对不起,我有病,”叶蓁蓁紧闭眼睛,眼泪擦完又流下来,止也止不住,“我有病,我有病……”
“没事,能治好的,蓁蓁不哭,能治好的啊……”纪无咎柔声安慰她,他的袖子已经被她的眼泪浸湿了一大片,看着她这个样子,他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去找别人吧,找谁都行。就是……你别让她们摸你。”
纪无咎低头吻着她的泪痕,有些急切地说道:“我谁都不找,我就找你。”
“可是我有病,我有病啊……”
“能治好的,治不好也没关系……”
第85章 等待
第二十章等待
叶蓁蓁撒了半宿的酒疯,到后半夜,哭累了也就沉沉地睡过去了。纪无咎却是一夜未睡。
次日一早,叶蓁蓁醒来,早已把头天晚上的事情忘了个干净。见纪无咎看她时的眼神温柔到让人心里发毛,她诧异之余又有些心虚,总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然而纪无咎不说,她乐得不问,吃了点东西,便去神机营玩儿了。
神机营正在进行一场枪法比拼大会。
叶蓁蓁也凑了把热闹。她骑着一匹马,从百丈以外奔来。站在旗杆底下的士兵见她走近,便突然一松手中的细绳,旗杆顶上连着细绳的灯笼顺势落下来。叶蓁蓁举起她的小一号鸟铳,微一瞄准,迅速扣动扳机,火红的纸灯笼立刻被击穿,斜飞了出去。
人群中立时传来一阵叫好声。要说叶蓁蓁这两把刷子虽不错,但也不算太出色,能引来这么多叫好,多半是因为她在军营中的人缘十分不错。
纪无咎挤在人群里,也跟着拍了两巴掌。看着那道英姿飒爽的身影,听着周围人对她的称赞,一想到这个人是他的,他心中就有一种别样的嘚瑟感。
叶蓁蓁试了五次,打中四次,这个命中率让她十分满意,果然枪法都是练出来的。
陆离骑着马上了场,路过叶蓁蓁时,送上一个赞许的微笑。虽然叶蓁蓁早就说过她和他之间只是兄妹之情,但这种温柔中略带宠溺的笑容,依然让纪无咎看着颇觉刺眼。
陆离已经因武艺超群被提拔为守备。众人知道他是有后台的人,但此人才干确实让人心服口服,所以也没人说什么。叶雷霆还想给他请个武略将军的衔,表奏已写好,只等着纪无咎回复。后者不能当场批复,假模假样地拖了几天,昨儿才跟叶雷霆点了头。
此时陆离骑着一匹通体炭黑的骏马,从远处疾奔而来。马蹄翻飞,一路扬起黄沙漫漫,恍如腾云驾雾一般,使得一人一马宛如神兵从天而降。近处一溜旗杆下站了一排士兵,齐齐松手,十个红灯笼同时降落,陆离持着鸟铳不及瞄准,连发十枪,十个灯笼无一落空,破碎的红纸飘落下来,天女散花一般。
众人这会儿可算是开了眼界,纷纷卖命地鼓掌叫好,叶蓁蓁也跟着奋力地拍巴掌:“好!”
纪无咎面无表情地拉下她的手,握在手里。
这时,一个士兵走过来,对纪无咎说道:“吴将军,叶将军请您去营中商议军情。”
“好。”纪无咎点了一下头,松开叶蓁蓁,见她依旧满面红光地盯着场上的陆离,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艳和崇拜,便又补充了一句:“把陆离一起叫上。”
“是。”
陆离虽然有叶雷霆罩着,但也不好提拔太过,所以依然没资格参与高级将领之间的会议。按理说纪无咎只是个从四品的明威将军,从官衔到资历都不够看,也就是跟着叶雷霆做副将,才有机会混在一群三品以上的武将之中,只不过这样的人,去了也该是给人做陪衬的。然而偏偏就是这么个没上过战场的小白脸,却有办法让不少老家伙对他言听计从,连叶大将军与他说话都和颜悦色的,有些事情还要专门与他商议。
因此,吴小将军在军中的地位便有了那么一丝超然,许多人,特别是下级官兵,都特别听他的话。此时听他说要带上陆离,那个士兵便也不犹豫,很快把陆离叫上了。
且说这边,叶雷霆接到前方探子回报,女真部的先锋军已快到了永昌镇,两日之内必能兵临广宁城下。几个将领和军师的意思都差不多,打算派一队精兵奔袭迎战,挫其锐气。
纪无咎也是这个意思。
这个女真部的前身乃是盛极一时的金朝,几经更迭,后来退居大齐的东北部,四分五裂为好多部落。本来他们势单力薄,对大齐俯首称臣,厚着脸皮每年给大齐进贡一些破衣烂衫,然后从大齐获得不少赏赐。这也就罢了,大齐只当花几个钱买个边境太平。然而自从十几年前,绥州女真出了个猛人叫阿尔哈图,自称是战神临世,东奔西打地把整个女真部统一起来,又吞并了几个部落,控制的领土越来越大,这几年又时不时地骚扰大齐边境,颇有一探虚实的意思。
若只是边帮马匪,时不时地教训一下也就行了。但是这个阿尔哈图,纪无咎觉得,他的抱负肯定不会止于在边境上抢点东西。所谓“读史可以知兴替”,你把史书翻一翻,就知道这种在军事上迅速崛起至空前强大的民族,是怎么打中原人的主意的。许多边夷,都是“不足待以仁义,不可责以常礼”的强盗。对于中原人,他们既畏惧又鄙弃;对于中原文化,他们既仰慕又憎恨。他们时刻想着用强盗的行为,来霸占这块富饶的土地,进而披上仁义礼智信的外衣,装出一副中华正统的模样。只可惜沐猴而冠,画虎类犬,无论怎么装,他们都只能是徒有其表,到头来遭殃的还是普通老百姓。
这种人,都该杀。
纪无咎也是个狠人,他来,就是冲着斩草除根来的。听说阿尔哈图带着女真部五万精锐攻打辽东,纪无咎已经想了很多主意对付他。
这次女真部打前锋的部队有五千人马,领兵的是阿尔哈图手下的第一勇将阿克敦。骑兵一向是这些关外民族的骄傲,同时也是中原民族的短板。因此,这时候阿克敦带的骑兵虽数量上只有五千,但依然不可小觑。
骑兵的优势在于冲击力和机动性。叶雷霆之前听从叶蓁蓁和纪无咎的建议,发明了一种化解骑兵冲击力的方法,由手持震天雷、连珠鸟铳的骑兵和步兵方阵配合,之前演练的效果还不错,这次正好可以试一试。
只不过骑兵逃跑起来也挺让人头痛,轻易追不上,这一点就让人发愁了。
“最好是能够埋伏在敌军逃跑之路上围而歼之。”陆离说道。
“说得轻巧,这一代都是草原,他们可以向四面八方跑,我们又怎么知道他们具体会走哪一条路线?”一个人反驳道。
“不,我们能知道。”纪无咎说道。
众人听他如是说,纷纷望着他,等待下文。
“我特地了解过阿克敦这个人,此将虽勇猛,但缺乏主见,他若是吃了败仗,第一反应定是回过头去找阿尔哈图会合,所以,”他指着地图上广宁与永昌之间的一点,“我们在这里交战,然后派三千人马在永昌镇南伏击阿克敦的溃军。骑兵逃跑时速度太快,倘若怕杀不尽,还可在永昌镇北十里处再设一伏军。”
他说完,听者一阵犹豫。一个四十岁左右面色黢黑虎须环眼的将军说道:“我还是不太信,咱们能那么肯定他会回去找阿尔哈图?”
纪无咎答道:“就算他不这样走,我们也可以逼他如此。我们在其他路线上布下疑兵,只需一百神机营将士向着天空乱放枪,保管他草木皆兵,掉头就跑。”
简直太奸诈了!叶雷霆心想。这就像是民间打兔子,三面虚张声势,一步步把兔子赶进陷阱。败军仓皇,逃跑之时来不及细思量,阿克敦此人头脑一般,估计真的会像兔子一样掉进埋伏圈。这样的计谋被他说出来之后就显得很简单,但是之前,却没什么人能想到。
其他人的想法也大致和叶雷霆相似。这屋里的人基本上都认识纪无咎,本来觉得皇帝是吃饱了撑的跑到军营来胡闹,但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也渐渐发现了他的过人之处。明明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却比一群老家伙更加老谋深算,想出来的计策能让对方恨得牙痒痒。而且,他虽为皇帝,在这军营之中却是半点架子也无,这一点着实难得。
纪无咎自己不知道,他不知不觉间又收了一票人心。
定下战术,叶雷霆作为主帅,开始点将。因为是第一战,想着给对方一个下马威,所以他决定亲自披挂上阵,来会一会这个阿克敦。至于领兵伏击的人选……叶雷霆装作没看到纪无咎跃跃欲试的眼神,把这个差事给了陆离。
除了纪无咎,所有人都支持这个决定。开玩笑,大齐的将领们又没死绝,还轮不到皇帝来上战场。
纪无咎虽早就料到这个决定,但还是觉得无比憋气。他拉着老长一张脸走出去,想找叶蓁蓁倾诉一番,然而找了一圈却没看到她的身影。
这时,一个暗卫突然出现,伏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纪无咎未及听完便面色一沉怒道:“找死!”
叶蓁蓁坐在看台下,打了个哈欠。
她今日在广宁城玩儿,竟然在大街上遇到黎尤,两人相叙一番,一起吃了个饭。之后她听说黎尤要去看什么品花大会,便跟着来了,哪知道所谓品花竟是青楼女子比拼才艺,由底下看官们看着打赏。
莫说叶蓁蓁是个雌的,就算她真想见识女子的舞艺歌喉之类,眼前这些人也入不得她的眼。
黎尤见她如此,歉然笑道:“我以为甄兄弟知道品花大会是什么,想跟着看个热闹,所以把你带过来。现在看来,把你引到这烟花之所,可真是我的罪过了。”
叶蓁蓁摆了摆手:“不怪你,是我没问清楚。”
“也不知道吴兄这次会怎样教训我。”
叶蓁蓁一听就听出了问题:“这次?难道还有一次?”
黎尤便犹豫着不知道说还是不说。
叶蓁蓁见他神色为难,更加好奇:“他到底怎么你了?”
黎尤答道:“甄兄弟,你与我说实话,吴兄派人监视我的事情,你真的并不知晓?”
叶蓁蓁顿时奇道:“他监视你干吗?”
黎尤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本以为这里头也有甄兄弟的意思,可让我好生难过,现在看来,竟然连你也不知。”
叶蓁蓁突然想到纪无咎扔掉的那四个暗卫,现在看来确实有了去处。纪无咎生性多疑,也不知道他怀疑黎尤什么,但不管是真是假,这种事情她其实都不便插手。倘若黎尤真的是清白的,纪无咎查不出东西来也就自然罢手了,根本无须她旁加干涉。再者说,夫妻本是一体,虽然此事纪无咎未向她言明,但说到底,黎尤也只是个外人,她又怎么会为了一个外人和纪无咎争执。这些日子纪无咎也不像以前那样讨厌,可谓越来越入她的眼,她也想和他好好地,不要有人来添乱。
于是叶蓁蓁转了个话题,说道:“黎兄,这台上的美女个个都漂亮,也不知道你看上了哪一个?”
黎尤便知道她不打算管此事,心中对这二人身份的猜测更肯定了一分。他哈哈一笑化解了尴尬,答道:“甄兄弟可饶了我吧,我来这里也是过个眼瘾。”
“其实我有个问题一直不解,男人为何喜欢来这种地方?不……脏吗?”
黎尤压低声音笑道:“你不是男人,自然不理解男人的想法。青楼自有青楼的妙处,我听说,”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低到只有二人能听到,“咱们当今圣上,也喜欢去青楼买乐。”
叶蓁蓁凤眼一眯,粉面微微透着寒霜:“你听谁说的?”
“一个在京里做官的朋友,他去青楼时,正好遇到过皇上。”
叶蓁蓁心中一沉,便不言语了。黎尤偷眼打量她的神色,心道,果然!
又坐了一会儿,黎尤见叶蓁蓁整个人像是一个肚内塞满红炭的小火炉,于是打算带着她离开。不承想外面突然闯进来一拨人,那些人动作快得很,黎尤刚一起身,脖子上已架了几把剑。
黎尤神色不变,朝纪无咎微微一笑:“吴兄别来无恙。”
纪无咎面沉如水,眼神仿佛要吃人一般可怕。他背着手盯着叶蓁蓁,后者也没什么好脸色,丝毫不觉得一个女人逛花楼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周围宾客女子都不曾见过这么高调的寻仇,吓得躲作一团。几个仆役拎着木棍想要上前阻止,却被守在外围的暗卫一脚一个远远地都踢出去了。
场面一度僵持了片刻。叶蓁蓁站起身,走到纪无咎面前:“你还真想在这里行凶杀人不成?”
纪无咎也不管旁人,拉着叶蓁蓁走出青楼,一路板着个脸一句话不说,胸口却因为怒气而激烈起伏着。
走出青楼不久,到一个僻静处,叶蓁蓁突然甩开他的手,轻轻揉着被他捏得发疼的手腕。
“叶蓁蓁!”纪无咎开口叫她。
“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你去的是什么地方?”
“知道,怎么不知道。”叶蓁蓁想到方才黎尤的话,心里莫名其妙的也是一阵气。
“你!”纪无咎气得不知如何是好,“你是皇后,怎能去那种地方?”
叶蓁蓁冷笑:“皇上去得,皇后怎么就去不得?”
这句话仿佛一道炸雷,击得纪无咎脸色发白,一时语塞。
叶蓁蓁见他如此反应,更坐实了黎尤的话,便也不说话,只是冷笑。
她脸上嫌恶的表情太过明显,刺得纪无咎眼睛疼,心也疼。
他算是明白了,他一心一意地付出,在她看来不过是轻描淡写,只需一小小的误会,便足以击垮她对他的信任。她不只看不到他的情意,她根本就是从未相信过他!他所有的柔情,所有的努力,都只是独角戏,镜花水月一场;而她,永远置身事外,冷眼旁观,莫说感情,连点信任都不愿施舍给他!
纪无咎越想越心凉,越想越觉气闷无比。他现在不只是生气,还有失望,亦有悲哀,亦有不甘,亦有委屈……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一波一波像是河流倒灌向他的大脑,他只觉头上血管一跳一跳的,心口难受得几乎要炸裂一般。
他抚着胸口倒退两步,眼圈发红地看着叶蓁蓁,声音颤抖:“叶蓁蓁,你没有心。”
叶蓁蓁看着他受伤的目光,突然就心口一滞:“我……”
纪无咎又后退了几步,不再看她,转身走开。他的肩背虽依然挺直,脚步却略有些踉跄。
走过两条街,纪无咎突然停下身:“来人。”
一道身影突然出现,站在他的斜后方一尺处,拱手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公子”。
“先别杀黎尤,继续监视。你带着两个人回京仔细查一查,他和翠芳楼是否有瓜葛,尤其是翠芳楼的柳月。”
“公子,”那人有些犹豫,“如此一来,您身边就只剩下三人。”
“你不用担心,三人足可护我周全。”
“是。”
纪无咎眼睛冷冷地眯着,咬牙的声音旁人听得清清楚楚。竟然敢跟朕玩儿阴谋诡计,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回到军营,纪无咎的这口气还没消,叶蓁蓁心中也无比烦闷,虽然回来之后两人没有见面,但是他们选择了同一种散心的方式。
当天傍晚,叶雷霆点了一万五千兵马,其中第一路一万正面迎敌,第二路三千让陆离带着去打埋伏,另有第三路两千由另一人带着去打二次埋伏。
这些人要连夜行军,一鼓作气抄掉阿克敦的先锋军。纪无咎乔装一番,偷偷混进了第一路军队之中,一转头,一个熟悉的身影撞进他的眼睛里。
叶蓁蓁!
叶蓁蓁也发现了他。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虽还互相生着对方的气,但暂时达成了一个协议:不要揭发对方。
但是节操这个东西,他们俩都有限。出发之前,纪无咎和叶蓁蓁因为对方的踊跃揭发而被叶雷霆绑了扔在营房的床上。叶雷霆不到逼不得已也不愿意绑皇帝皇后,可是这俩小祖宗真不能出半点事。
纪无咎和叶蓁蓁躺在床上,脸对着脸。他们的手被绑在身后,双腿因被绑得结实而不由自主地蜷起来,从床的正上方俯看,像是两只大对儿虾。
两人再次大眼瞪小眼。
气氛一时有说不出的诡异。
对视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纪无咎把脸向前一探,在叶蓁蓁的嘴上亲了一下。亲完之后他自己都愣住了,反应过来之后脸一黑,这是什么意思。
叶蓁蓁也探过脸来,回亲了他一下。
纪无咎很没出息地心跳加速了。他脑子一热,再次不受控制地吻住了叶蓁蓁的嘴唇,这次不再是蜻蜓点水,而是极尽缠绵。他含着她的双唇不停地吮吻,伸出舌头缓慢而有力度地描绘着她的唇形,亲了一会儿,见她呼吸不畅,便松开她,流连地轻啄着,等到她深呼吸几口气,便再次捉住她的唇,含在嘴里挑弄。
叶蓁蓁被他亲得头脑发蒙,心中的郁气也散去许多。她也不知怎的,只觉现在被他亲一亲,那感觉十分不错,像是要飘飘地成了仙一般。她十分忠诚于自己的感觉,不由自主地张开嘴迎合他,还学着他的样子,伸出舌头舔他。这一举动让纪无咎激动得心脏几乎停跳,他钩着她的舌头,用力追逐搅动,又把她的香舌吸进自己口中,引导她进行探索钩扫。那种感觉,那种感觉……纪无咎发誓,他活了这二十年,入过口的东西全是人间至美,但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可与现在这般妙不可言的滋味匹敌。
他越发激动,鼻端粗重灼热的呼吸喷到她脸上,把她的脸烤成一片霞红。
两人因身体被缚,动起来格外吃力,只得身体胡乱挣扎,各自伸长了脖子,喝水的鱼一般从对方口中吸纳甘泉。
只一会儿,对儿虾就变成了接吻鱼。
纪无咎终于明白什么叫作“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了,也终于明白了另一件事:他这辈子大概就栽在叶蓁蓁手里了。
他白天生那么大气,这会子竟然完全烟消云散了。眼见得她被他亲得两颊通红,眼泛水光,凤眼微微眯着,没了平日的威严,只剩下一片柔媚。这样的她,他无论如何鼓动自己,也生不来气,只剩下疼惜。
此时两人已经过努力,终于躺在一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这样的姿势虽使人四肢别扭,但心中熨帖。
纪无咎微一扬下巴,蹭了蹭叶蓁蓁的脸,腆着脸笑道:“还生气呢?”
“我没生气,”叶蓁蓁回蹭了他,“倒是你,好像气得不轻。”
“我也……并不生气。”
“那个,我觉得我应该是错怪你了。”叶蓁蓁说道。
“哦?”
“你虽然去了青楼,但想必是有什么缘故。”
纪无咎心中一热,问道:“为何如此说?”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你不会去找那样的女人。”一想到白天纪无咎失望又受伤的目光,叶蓁蓁又是一阵心虚。
“你说得对,我去那里……确实有别的事情。”
“所以,对不起。”
“没关系,我只希望你以后信我,莫要怀疑我。”
“嗯,”叶蓁蓁答应了一声,忽又想起另一件事,“那个……你到底为什么查黎尤?”
纪无咎一顿:“你想阻止我?”
“不是,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你自有你的道理,不愿意说也没关系。”
纪无咎见她如此,有些感动,便也不隐瞒:“我一开始怀疑他是敌国奸细,但是现在越查,越觉得他身份诡秘,我一时甚至查不清楚他的来头。”
叶蓁蓁有些意外:“这可奇了,不过我看他也不像坏人。”
纪无咎不以为然:“坏人脸上又没有写着‘坏人’这两个字。”
“好了,不说这个了。跟我说说你那个故人吧。”
纪无咎一愣:“哪个故人?”
“就是那个‘香如故’?”
“嗯,我在东宫的时候,身边有个宫女叫香如,是以看到那个牌匾,一下子就想到了。”
“那后来呢?”
“后来她死了。”
“完了?”
“完了。”
叶蓁蓁做好了一番听个可歌可泣荡气回肠的故事的准备,却没想到被他三言两语打发了,于是追问道:“那她是怎么死的?”
“她的父亲因贪污而被流放,母后便借机赐死了她。我当时只是太子,年纪又轻,一个不慎,没能护住她。”纪无咎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那你现在想她吗?”
“我心里装着太多的事,只怕也没工夫想她。只不过她是我的人,行事也颇妥帖,很合我的心意,但我到头来终究没能保住她,心中十分惭愧。”
叶蓁蓁第一次听纪无咎敞开心扉说这样的话。这样的他不像平时那样凶,倒让人觉得很是亲切。不过她又一想到太后料理纪无咎身边人的习惯似乎由来已久,不免兔死狐悲,冲口问道:“若是我也被太后……”
纪无咎本能地不想听到下面的话,便堵住了她的嘴。见她被堵得两眼一呆,他伸出舌尖略舔了一下她的嘴角便松开她,说道:“不会。我不会看着这样的事发生。”
叶蓁蓁便低垂着眼睛,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句话。太后毕竟是纪无咎的亲生母亲,他又能把她怎么呢?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便睡过去了。次日天刚蒙蒙亮,外头一阵喧哗,把纪无咎吵醒。他睁开眼睛,看到叶雷霆走进营房,亲自来解了他身上的绳子。
纪无咎揉了揉发麻的手,又帮叶蓁蓁来解,解完之后不见她醒,他只好轻轻地帮她揉着手脚。
“战事如何?”纪无咎问道。他手下忙活着,并不看叶雷霆,目光像是温柔的羽毛,落在叶蓁蓁身上。
“托皇上的福,旗开得胜。”
何止是旗开得胜?一切都如纪无咎预料的一样,女真骑兵在火器和步兵的配合之下仓皇败逃,回了永昌镇,一路上遭遇两次伏击,三场遭遇战下来,五千女真骑兵几乎被全歼,阿克敦更是被陆离亲手斩下头颅。
纪无咎听罢,心情大好,与此同时又有那么点嫉妒。看吧,有人被绑在军营里,有人出战立奇功,人比人,气死人。
接下来就是论功行赏。陆离斩了敌将的首级,自然是头功,只不过这其中有一个小问题:全军营的人,没一个认识阿克敦的。谁知道他带回来的这个头……是谁的头啊……
几个将领围着一颗人头一筹莫展,纪无咎听说了此事,走过去在那颗几乎剃成光头的脑袋上摸了一把,便说道:“确是阿克敦无疑。”
“如何得知?”
“阿克敦生下来天灵盖就隆起一块,被他们族人传得神乎其神,这不是什么秘密。”
众人听说,佩服之余,都觉惭愧。看来皇上来之前确实做足了功课,反观自己,不学无术。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和这几日差不多。虽然所有人都承认皇上英明神武,皇上威武霸气,但是想上前线?免谈!
因为怕两位小祖宗冲动,叶雷霆也豁出去了,一遇大小战事,别的不论,先研究怎么绑人。
于是纪无咎在后方做起了纯粹的参谋,渐渐地,他又多了另一个外号:算无遗策。
阿尔哈图很郁闷。他自封战神,虽自恋了些,但手底下是有真本事的。他深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因此这次来之前,特地研究过主帅叶雷霆打仗的风格,想好了自己要怎样应对。所以这次和大齐对上,虽没有八成胜算,五六成至少是有的。却没料到这次叶雷霆用兵一改往日雷霆般的犀利,而是变得神鬼莫测起来。他简直像是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又像是一肚子坏水儿的狐狸,诡计多端,只占便宜不吃亏。
这真的是叶雷霆吗?这他娘的是诸葛亮借尸还魂后的叶雷霆吧?
待到细作递出消息来,说大齐军中有个了不得的军师,叶雷霆打仗的主意都是他出的。阿尔哈图才觉了然,可虽然知道了真相,却又有什么应对的办法?他的五万人马,已经零零落落地被打掉两万,反观大齐,伤亡人数没他的多,而且对方损的是步兵,步兵能和骑兵比吗?
阿尔哈图突然有了撤退的想法。
不行!他已经领了这么多人出来,不能一点便宜都不讨就落荒而逃,回去之后怎么见人?怎么服众?他的雄图霸业,不能这么早就折在这个地方!
于是阿尔哈图命人回去传令,让他的堂弟再领着两万人马在某处等他,而他,重新修改了战术,改用了大开大合的方式来对付大齐的诡计多端。
纪无咎听到战报,便知道阿尔哈图已经有些急了。一着急,再精明的人也会露出破绽。他和几个高级将领商量,阿尔哈图急于求成,女真军队内部军心不稳,是时候决战了。
决战的地点选在离军营十五里处的一处荒原,出兵前,叶雷霆照例把纪无咎和叶蓁蓁绑了扔在营房内,外面留专人把守。因为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所以把守的人便放松了些警惕,就连房顶上轮班的暗卫,也有了些微松懈。
营房内,因为担心他们手脚发麻,叶雷霆把叶蓁蓁和纪无咎都绑在了椅子上。这下连亲一亲都不能了,纪无咎表示很郁闷。
叶蓁蓁手指上戴着一枚红宝石戒指,此时她微一屈手指,宝石底部探出一片细小的刀片。她左右动着,用小刀片挫着绳子。
纪无咎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见她扭动着身体没一刻安分,便问道:“你身上痒吗?”
“嗯,我蹭一蹭就好了。”叶蓁蓁随口应道。
“想必是有什么蚊虫,回头让军医给你弄些药,或是买些驱虫的香。”
“嗯。”快了。
纪无咎见她面色急切,想要叫人进来给她抓一抓,但一想到让别的男人碰她,他又皱眉。正不知如何是好,叶蓁蓁突然身体一松,把双手抽出来了。
“你!”
“嘘——”叶蓁蓁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等一下,一会儿给你解。然后我们一起溜出去。”她说着,弯腰把自己腿上绑的绳子也解开了。
于是纪无咎就乖乖地等着她来解,等来的是她用一根布条勒住了他的嘴巴。
“嗯……嗯?”纪无咎十分意外。
“皇上,我怎么可能让你上战场呢。”叶蓁蓁笑道,她把方才她解下的绳子又在纪无咎身上绑了一遍,做完这些,她捧着他的脸重重地亲了一口。纪无咎的脸被她亲得有些发红,又被她气得发白,看着甚是有趣。
“嗯……嗯……嗯!”
叶蓁蓁轻手轻脚地推开窗户,她扭脸冲他粲然一笑。“等我回来。”说着,翻身出去。
纪无咎急得剧烈挣扎,双目发红,却也无法,只得坐在椅子上心焦地等着,等着她回来。
这一场等待,是纪无咎此生最漫长的等待。
第86章 俘虏
第二十一章俘虏
纪无咎在营房中枯等至傍晚。
叶雷霆率军大胜而归,女真部主力分两路分别向西北和东北逃窜。他走进营房时,看到只有纪无咎一人,不由得问道:“蓁蓁呢?”
“蓁蓁呢?”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叶雷霆顿觉不妙,当先把纪无咎解开。纪无咎来不及向他解释,奔出去四下里寻找叶蓁蓁。但是没有一个人见过她,伤兵里也没有她。
纪无咎一时像是没头的苍蝇,见人便问,问一个,脸色便白一分,叶雷霆见他脸色苍白得吓人,急了一头的汗,只好先拦住他,安慰他道:“现在有些乱,说不定她混在哪队人里,一会儿就回来找你了。”
“不会的,她若是在,一定先回来找我炫耀。”纪无咎惶惶答道,挣开叶雷霆,又去问别人可曾见过甄将军。
一个心直口快的士兵便答道:“我们都不曾见到甄将军,他怕是殉国了……”
这其实是最合常理的猜测,只不过没人忍心说出来。
纪无咎死死地盯着那士兵,盯得他心里直发毛,转身跑了。
叶雷霆见他神志已有些不正常,只好让人把陆离叫来。整个军营里的人,能打得过纪无咎的,只有陆离一个人。陆离尚未换下溅满血的铠甲,纪无咎闻到他满身浓重的血腥气,几乎要发狂了。陆离赶在他发狂之前把他制伏,一个手刀劈下,纪无咎登时昏过去。
因为耗费了许多心力,纪无咎昏睡至次日中午才醒转。叶雷霆坐在他的床边,见他睁眼,未等他开口,先说了一句:“蓁蓁还活着。”
纪无咎顿时舒了口气,眼睛也亮了许多。他坐起身,接过叶雷霆递来的一碗清水,一口气喝了大半碗。
叶雷霆见他总算恢复正常,方放下心来。他又吩咐人送来了些吃的,纪无咎无心吃东西,随意吞了几口,便看着叶雷霆。
叶雷霆说道:“你放心吧,蓁蓁的身手还是不错的,在战场上不会轻易受伤。我让五军营的弟兄们全部出动去昨日的战场收集尸体,怕夜里看不清楚,白日又查了一遍,并未找到她。也就是说,她应该还活着,只不过没有回来,所以要么是走丢了,要么就是……被抓走了。”
“就算是走丢了,这么久,也该能寻回来了。”纪无咎说道。
“所以……”
“所以,她是被捉了俘虏,”纪无咎叹了口气,“昨日我失态了。”
“你也是关心则乱。”
纪无咎思索了一会儿,说道:“不对劲。捉俘虏通常是在打胜仗的情况下,昨天女真部全线溃败,自己跑都来不及,又怎么会费尽心思抓走一个俘虏?”
“这也是我的疑虑。”叶雷霆答道。
两人都是聪明人,此时也就不需要解释了,因为解释只有一个:这个俘虏有利用价值。
想到这里,纪无咎的心又放下来一些,对于有价值的俘虏,对方应不会太过为难。但是一想到一个漂亮女人落入敌军之手,他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纪无咎闭了闭眼,回想昨日叶蓁蓁的装扮,她穿着铠甲,也系着围巾,从表面上应该不会让人怀疑。
千万,千万不能让对方发现你是女人,蓁蓁。
也许,对方早已知道她是皇后?如此,料想他们也不敢动她。
总之,蓁蓁若有半分好歹,我必亲自带兵踏平整个女真。纪无咎想着,目光染上一丝凶厉。
叶雷霆看到他的眼神不对,以为他又要走火入魔,便提醒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纪无咎转眼看他:“你把地图拿过来,跟我说说昨日女真的兵力部署,以及他们的窜逃方向。”
叶雷霆便让陆离带着地图走进营房。他在纪无咎面前展开地图,指着广宁城外的一片区域说道:“女真的三路大军分别在这里、这里、这里和我军遭遇,激战之后,左路军向西北方向逃窜,中路军和右路军向东北方向逃窜。”
纪无咎看着地图,说道:“蓁蓁从军营出发,想去前线凑热闹,必不会舍近求远,她首先遇到的该是对方的左路军,若是被掳,自然也是被左路军掳走的。”
叶雷霆道:“我这就领兵前去追击,势必救回蓁蓁。”
“不,”纪无咎摇了摇头,“你要带人去追阿尔哈图。”
叶雷霆有些不解。
纪无咎解释道:“你可曾想过,阿尔哈图此人少年成名之后,东西征战二十多年,从未有过败绩,这样的人,想必十分自负。这次他在我们手中吃了大亏,又怎会甘心。根据前两天的军中密报,阿尔哈图的堂弟带着两万精兵前来助战,这样的阿尔哈图,哪有一点败北逃走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他必定想方设法反扑。再者说乌兰部受他指使,估计会攻打蓟州,这对阿尔哈图也是个绝佳的机会。而且——”纪无咎的食指沿着阿尔哈图的逃跑路线缓缓移动,停在一处,“你们看这个山口,是十分适合伏击的地方。阿尔哈图是聪明人,反扑不成,完全可以炸逃至此处,设下埋伏。”
叶雷霆眼睛一亮:“那我们便将计就计,打掉他的埋伏。”
纪无咎点了点头:“所以说,你还要辛苦一段时间,我等你提着阿尔哈图的首级来见我。”
“那么蓁蓁那边……”
纪无咎微微眯起眼:“我的女人,自然由我亲自去救。”
叶雷霆很理解纪无咎的心情,但他很不赞同纪无咎的做法。然而纪无咎这次十分固执,任是叶雷霆如何阻止,也无济于事,到后来直接搬出圣旨来,叶雷霆也是无法。说到底,前些天他能顺利绑了纪无咎,也是纪无咎卖给他面子。这皇帝是个有分寸的人,但这会儿老婆都被人抓走了,你还怎么跟他谈分寸?
无奈,叶雷霆只好给纪无咎点了两万精兵,纪无咎只要了一万。追几千人的逃兵,一万足够,他不能因为救叶蓁蓁而置辽东的战事于不顾。
不过,纪无咎答应把陆离带上。叶雷霆这才放了些心,再三叮嘱陆离,一定要保护好纪无咎。
纪无咎等不到明天,当天便带着一万人马出发了。此时已接近傍晚,前方一轮红日沉沉西坠,往大地上洒下万道金光。莽莽荒原,猎猎东风,旌旗招展之下,一万军士井然有序地向着前方那一轮引领着人间光明的金乌推进。他们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自己这次的任务目标,只以为是跟着吴将军追击穷寇。谁也不曾想到,这样一支军队,将带给异族怎样的噩梦。
叶蓁蓁醒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颗光可鉴人的秃脑瓢。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东西,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那秃脑瓢便移动起来,向后一翻,一张脸出现在叶蓁蓁面前:“你醒了?”
叶蓁蓁才发现,自己是被绑在了一个木架子上,因这个木架子比较高,所以她方才只能看到对方的头顶。现在他抬起头看她,露出了全部的脸。此人浓眉大眼,蒜头鼻,下巴上留着大把的胡子,黑亮浓密,配合着那秃脑瓢,乍一看,还让人以为这人的脑袋上下长反了。
“剃得真干净。”叶蓁蓁赞道。
秃脑瓢想不到她刚醒来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也猜不到她这是奉承还是嘲讽。他冷冷一笑:“都死到临头了,我看你还能嚣张多久。”
叶蓁蓁并不怕他的吓唬:“你若是想杀我,又何必费尽力气绑我来?”
秃瓢被她的话一堵,面上有了怒色,他掏出一把匕首架在叶蓁蓁的脖子上:“说,你是何人?”
叶蓁蓁笑道:“我说我是孙悟空你信吗?”
秃瓢道:“你要是孙悟空,我就是二郎神。”
叶蓁蓁道:“你要是二郎神,我就是王母娘娘。”
秃瓢一寻思,玉皇大帝是二郎神的舅舅,王母娘娘可不就是二郎神的舅母,这人显见是想占他便宜的,因此便道:“你要是王母娘娘,我就是玉皇大帝。”
叶蓁蓁道:“你要是玉皇大帝,我就是玉皇大帝他老娘。”
这人简直太无耻了!秃瓢用匕首拍了拍叶蓁蓁的脸,怒道:“你个小白脸,兔子!不会把自己当女人了吧!”
叶蓁蓁这才醒悟自己现在是女扮男装,方才那样说话已是失言,幸而自己现在的装扮甚严密,还专门涂粗了眉毛,才不使对方生疑。
叶蓁蓁便道:“你不懂,我们中原人就是这么骂人的,为的是侮辱对手。”
秃瓢想来想去,总觉得这样骂人侮辱的只能是自己,但他自己对中原文化不甚了解,便不愿在此人面前露怯,只好马马虎虎过去。又一想,不对,他明明是审问这个人的,怎么竟然胡扯到玉皇大帝和他老娘身上?于是他又把匕首架到叶蓁蓁的脖子上:“少装蒜,说,你到底是谁?”
叶蓁蓁想着这人脾气暴躁,她若是再占他便宜,怕是要被他划两刀,便不再言语。
秃瓢却突然握着匕首,朝着叶蓁蓁的腹上用力一捅!
叶蓁蓁腹部传来一阵钝钝地痛,不由自主地闷哼一声。那秃瓢抽回匕首,见刃上果然无半丝血迹。他把匕首在叶蓁蓁面前晃了几晃,说道:“少年俊美,身着蚕衣,你是中原人的皇帝对不对?”说到这里,秃瓢心中不免得意。前天乱战之中,他见突然冲杀进来一个少年将军,双手各持一把火枪,在乱军之中骑马横冲直撞,虽不至于枪枪毙命,却也是弹无虚发,打得周围女真将士抬不起头来。他一看便知此人身份不凡,又曾听密报说大齐皇帝亲自来到辽东,现下一观察,越看越像,于是命人全力围攻此人,捉了活的。之后力战不敌,他就带着此人仓皇出逃了。
现在看来,当时那个决定真是英明无比,这一个人的价值,可顶十万大军。
叶蓁蓁听到秃瓢的话,心中十分骇异。纪无咎穿着蚕衣出现在辽东,此等机密的事情他如何得知?难道朝中出了内奸?
见叶蓁蓁神色惊异,秃瓢更加肯定了心中猜测。他也不再逼问她,兀自把匕首往腰间一插,说道:“委屈皇帝陛下跟我们走一遭了,只要你们的人听话,我自然会放你。”
叶蓁蓁心想,此种听话无非是割城赔款之类,幸亏她不是纪无咎,割地赔款用不着答应。转念又一想,她何不先按兵不动,先让这傻子高兴着,到时候万事俱备,却发现到手的聚宝盆实是个“夜壶”,想必他的表情会十分精彩。
于是叶蓁蓁顺着他的话说道:“你既已知道我的身份,如此待我恐怕不合规矩,还不速速放我下来。”
“小白脸,这么快就会摆架子了,果然是中原人。”秃瓢虽口中不屑,也当真叫进来几个人,把叶蓁蓁放下来,只给她带了脚链,防止她逃跑。
进来的这几个人也把头剃得光可鉴人。他们和先前那个秃瓢头领一样,都只在后脑勺上方约一寸处留点头发,编成一条小辫子垂下,一颗颗光头加小辫,像是一只只巨型蝌蚪。
叶蓁蓁刚一被放下,就叫着要吃的喝的,秃瓢头领见她如此镇定自若,一点没有身为俘虏的自觉,又是一阵气闷。
“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看到叶蓁蓁有滋有味地咬着一块烤羊腿,秃瓢头领抱怨道。
“这叫宾至如归……既然你已知道我是谁,那么可否告诉我你又是谁?”
“你猜一猜?我要考一考你的眼力。”
“朵朵乌拉图,阿尔哈图长子,也是他最器重的儿子。”叶蓁蓁答道。
她说一句,秃瓢便惊一分。要知道,这人被他抓来才刚醒不久,怎么能一见面就猜出他的来历?中原的皇帝果然不可小觑。
“朵朵?这个名字挺秀气的。”叶蓁蓁说着,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他那上下长反了的大脑袋。
秃瓢被她意味深长的眼神一扫,莫名其妙地就有点羞愧:“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叶蓁蓁自然不会告诉她,她能听懂女真话,方才听到那些人叫他大王子。她只是答道:“看来我猜对了……去,给我拿点酱。”
朵朵又莫名其妙地听了她的话,转身给她取了些酱回来,递给她之后,他的脸一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我怎么知道?”
“……”
“不过,”叶蓁蓁安慰他,“你把我养胖点,也能多换点钱。”
朵朵一听她说得在理,便不追究了,坐在一旁看她吃东西。这小白脸长得秀气,吃饭也秀气,比他们王庭中的那些贵族女人都讲究。
休息了一会儿,朵朵下令继续行军。叶蓁蓁被关在一个能露出脑袋和手的木笼子里,放在车上由两匹马拉着,待遇不错。她仔细观察着一路的地形和行军方向,听着士兵们用女真话交谈,大致明白了这一队人马的目标:乌兰部。
看来朵朵是想先和勃日帖赤那会合,再带着人质去蓟州城叫门,这个选择也不错。
接下来的几天,叶蓁蓁又厚颜无耻地提了诸多要求,比如劝朵朵解下她脚上的链子,让他给她弄来几个懂汉话的士兵作为看守,她可以单独解手,士兵不许偷看,等等。
朵朵听到后一个要求时,觉得这皇帝八成是个变态,正常的大男人,谁会偷看男人解手啊……
神奇的是,对于她的诸多要求,朵朵莫名其妙地都答应了。
叶蓁蓁怕对方起疑,故意每天都要多解手几次,其中某几次会特地站在远处双手捂着自己胯间,装出男人小解的姿势,留一个背影给那些看守的士兵。
站在河边,叶蓁蓁保持着这个略猥琐的姿势,紧闭双眼,感受着草原上劲烈如高粱酒般的风,沉思起来。
纪无咎算无遗策,不知道能不能算出朵朵的行军方向。
不管你是否算出这一点,我还是不希望你亲自来。
你是我的夫君,更是大齐的皇帝。
就这么想着,叶蓁蓁的思绪飘得有些远。几日不见,纪无咎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他笑,他怒,他发呆,他使坏,他犯傻……
他的种种。
每一想到他,叶蓁蓁的心口都会微微发热。这种感觉很新奇,她从未体会过。就好像,她和他之间连着一根弦,这根弦总是不经意间被触碰,勾起她对他的思念。
纪无咎,我想你了,这次是真的。
这几日,京城里乱了套。
内阁收到从蓟州发来的紧急军报,里面有女真部朵朵乌拉图写的一封亲笔信,告知大齐朝廷:你们的皇帝在老子手上,想要皇帝活命,就要答应我的要求。老子也不多要,黄金十万两,再加上辽东山海关以外的领土足矣。
叶修名看罢,无言以对。狮子大开口到如此无耻的地步,实在罕见。
而且,朵朵怕他们不信,还专门让叶蓁蓁按了手指印。只不过,事情坏就坏在这手指印上。
——叶修名没见过纪无咎的手指印,但是自己亲孙女的指印是什么样子,他还是不会看错的。
当然,作为一只老狐狸,他并没有第一时间说出真相。一是为了叶蓁蓁的安全着想,被误认为皇帝,对方也就不敢动她;二是叶修名想趁此机会料理一些碍眼的人。
皇帝北狩,国不可一日无君,某些人怕是要蠢蠢欲动,做些傻事了。
于是叶修名这几天假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把叶雷霆从辽东发来的消息砍了一半,只把纪无咎追击朵朵乌拉图的消息放了出去。两相一对,许多人便深信不疑:皇上被掳走了!
朝中有人便商量着要立新君。其中以许氏一族为首,支持黎阳长公主之子谭寄继承大统。许氏是纪无咎的母族,正儿八经的外戚,此时如此迫不及待要找人取他而代之,叶修名看着都替纪无咎心寒。
而且,竟然连太后都支持这一决定。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这个太后对纪无咎不仅不见担忧,反而巴不得他退位,实在绝情到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许氏一族对叶氏恨之入骨,倘若谭寄被他们扶持登位,到时候首先被收拾的肯定是叶氏。
这里边有一个人的态度很重要——方秀清。
说实在话,叶氏被收拾是方秀清乐见其成的,但他不愿意看到的是许氏那帮蠢货和谭寄那个大蠢货一起执掌江山。昏君加庸臣的组合,实在是玩坏江山的一把利器。倘若谭寄被许氏扶持登基,他方秀清的一身韬略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再说了,仅凭一封信,连面都没见到呢,谁知道这个朵朵乌拉图是不是在故弄玄虚?纪无咎身为皇帝,从小到大也没人敢让他按什么指印,这信上的手指印,谁知道是谁的呀!
你再仔细看看那手指印,比正常成年男子的小一圈,根本不可能是纪无咎的。
想到这里,方秀清就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关键之处。
叶修名这老狐狸,差一点把他也糊弄进去!
叶修名见方秀清没有犯傻,对他的反应既十分满意又有些失望。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把此事先压下去了,声称先确定皇上的安全再议别事。任许氏那些跳梁小丑怎么蹦跶,他们也不予理会。
开玩笑吗,此时皇帝不在,军政大权一半在叶氏,一半在方氏,你许氏算什么东西,太后又算老几,怕你呀!
叶蓁蓁站在河边,沉思良久。
远处两个士兵等得不耐烦了,冲她的背影喊道:“皇帝陛下,你好了没有?”
叶蓁蓁回过神来,假装整理了一下裤子,转身走过来。其中一个士兵便抱怨道:“撒了这么久,就算有一条河,也被你尿出来了。”
“我想晾一晾。”
晾?晾什么?
还用问吗……
两个士兵看向叶蓁蓁的眼神儿立马就不对了,正常人谁会大白天地在荒郊野外晾那东西玩儿呀,这他娘的是中原人流行的新花样吗……果然大王子说的是对的,这皇帝就是个变态!
叶蓁蓁不理会那两人脸上走马灯一样变幻的表情,她走向自己的囚车,刚要上去,却发现全副武装的士兵之中站着一布衣男子,一身蓝色直裰还算齐整,但也显出几丝狼狈。叶蓁蓁一见他的脸,立刻奇道:“黎尤?”
黎尤也看到了她。他走上来朝她拱了拱手:“甄兄弟?你怎么在这里?你……不会是大齐的奸细吧?”
“我不是内奸,我是俘虏,”叶蓁蓁答道,“你呢,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也是俘虏。我跟着个朋友的商队出来开眼界,不承想被一群骑兵给劫了,他们问我会不会治伤,然后……就把我给掳来了。”
叶蓁蓁点点头,朵朵的军医丢的丢、死的死,看来这黎尤也够倒霉的。想到这里她便有一种同命相怜的感觉,面色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莫要害怕,他们用完了你,自会放了你。”
“我不怕。那……你呢?”
“我?我不知道。”
这时,朵朵突然怒气冲冲地大步走过来,把黎尤往旁边一扒拉,推得他一踉跄。朵朵不管黎尤,对叶蓁蓁吼道:“说!你到底是不是皇帝?”
叶蓁蓁的眼皮也不抬:“我说我不是你会信吗?”
“我不信!”他急得面色泛红,眼珠一转,恍然道,“对,一定是他们不认识你的指印对不对?”
“你说是就是吧。”叶蓁蓁便不再理他,自己登上了囚车。
朵朵一路思考还有什么办法能证明这狗皇帝的身份。这狗皇帝出门在外也没带玉玺,也没带什么贴身的饰物……
不对,他穿着蚕衣啊!这东西他早就想抢过来了,只不过那狗皇帝说以后要和蚕衣永别了,所以想多穿几天。这么看来,倒不如先把蚕衣扒下来送到大齐的狗官那里,他们见了蚕衣,一定就知道皇帝在他手里。
深夜,叶蓁蓁被绑在帐篷里,刚睡着,却发觉有人把她摇醒。她睁眼一看,是黎尤。他现在正披着一身女真普通士兵的铠甲。
叶蓁蓁刚要开口,黎尤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解开她身上的绳子,把她拉起来,递给她一套铠甲,压低声音道:“跟我走。”
叶蓁蓁方知道黎尤是来救她的。她有些犹豫。外头好几千人马,他们两个人,很难逃出去。一旦被抓住,黎尤的性命堪忧。
“你自己走吧,他们暂时不会杀我。”
黎尤却不听她的话,固执地盯着她。
叶蓁蓁不敢声张,只得换上铠甲,任由黎尤拉着走出帐篷。
出得帐篷,叶蓁蓁看到此处看守的几个人已经被黎尤弄晕了。他拉着她沿着帐篷边的阴影处行走,躲过一队一队的巡逻兵,终于走出营区。叶蓁蓁长出一口气,和黎尤一起向着茫茫黑夜狂奔,然而跑出去没多远,四周围突然火光大盛,喧哗无比。
许多女真士兵举着火把,围成一圈,朵朵领着他们,渐渐地包围圈越缩越小。
朵朵走到二人面前,一脚把黎尤踹到地上。他抽出一把弯刀,扬刀砍向地上的人。叶蓁蓁扑到他面前张开双臂挡住黎尤:“别杀他!”
“滚!”朵朵举着的刀未落下,但也未收回。
“你要是杀他,我就自杀,到时候你一文钱也拿不到,还会引起两国交战。”叶蓁蓁威胁他道。
黎尤拽了拽她的衣角:“甄兄弟,你不要管我。”
“你是为了救我才落得这样境地,我不能见死不救,”叶蓁蓁说着,看向朵朵,“怎么样,我说到做到。”
朵朵收回刀:“不过是一个汉人的性命,有什么了不起。”他说着,招呼两个人,把黎尤拖了下去。做完这些,他看着叶蓁蓁:“你,跟我走。”
叶蓁蓁爬起来跟着朵朵回去了,他直接把她带回了自己的帐篷。
朵朵一进帐篷,就扑过来解叶蓁蓁的衣服。叶蓁蓁吓了一跳,猛地推开他:“你干什么?”
“你把蚕衣脱下来。我就不信,看到蚕衣,他们还能不相信你在我手上。”
“我自己脱,你出去。”
朵朵便有些不耐烦。“你怎么像个小娘儿们似的!”说着,走出帐篷。
蚕衣这个东西不太好解,叶蓁蓁鼓捣了半天,总算脱下来。可是她未及把铠甲披上,朵朵突然一头走进来:“我说你脱——”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朵朵大睁着眼睛,大张着下巴,看着眼前人。她只着一层里衣,胸前有两团不正常的隆起,被他突然撞见,她慌张地用手中的蚕衣挡在胸前。
“你!你是女人!”朵朵惊道。
“不是不是,我就是……我胸肌比较大。”叶蓁蓁试图解释。
“你还想骗我!”朵朵很生气,“女人,女人?女人怎么可能是皇帝,你不是皇帝!”他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恶意,愤怒地走到她面前,揪起她的衣领,“说,你到底是谁?”
“我,那个……”
朵朵突然抽刀要砍她!
叶蓁蓁不等他的刀举起,便惨叫道:“我说!”
“说!”
“我,那个……我吧,虽然不是皇帝,但其实也差不离。”
“什么意思?”
“我是皇帝他娘,太后。”
朵朵悲愤道,“你又骗我!皇帝的娘今年少说有近四十岁,哪里像你这么年轻!”
“真的,”叶蓁蓁真诚地看着他,“我驻颜有术。太医院有六个太医专门负责给我美容养颜。中原人的医术你也知道。”
朵朵一想,这话说得似乎也有些道理。但他依然十分怀疑:“你说你是太后,有什么证据?”
“证据就是这件蚕衣。”叶蓁蓁把蚕衣丢到他怀里,“我儿子是个出了名的孝子。除了我,这天底下还有哪一个人能够让他不顾自身安危,把蚕衣让给我穿?”
这个理由就十分站得住脚了。朵朵已经信了五分,又犹豫道:“他老婆呢?”
叶蓁蓁冷冷一笑,面容严肃之中透着一股威严和轻蔑:“那个小贱人,她、也、配!”
朵朵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情:他与眼前这人初见时,她占他便宜,还要给他做娘,如今看来,多半是因为这人本来就有他这么大个儿子。
这样说来,她八成真是太后。
叶蓁蓁见朵朵信了,便又说道:“你也不要难过,太后虽不如皇帝值钱,但聊胜于无。”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朵朵把蚕衣收起来,心想,狗皇帝是个孝子,他如今掳了他娘,那么多和他要点钱,他肯定也只得答应。
叶蓁蓁走出营帐时,发现自己出了一脑门的汗,被夜风一吹,凉丝丝的。她胡乱抹了几把,回到自己的帐篷,一路回想着方才凶险的一幕,心里想的是,幸亏急中生智编出太后的身份来。一来朵朵不敢要她性命;二来,对着一个四十岁的妇人,他也不会起别的歹念。
叶蓁蓁又想到黎尤,也不知道他怎样了。他会医术,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回头倘若她被救回去,一定把他也捎上。
京城。
内阁又收到一封急奏,这次朵朵乌拉图改了口,声称掳走的是太后。这就更扯了,太后好端端地在皇宫里头待着呢。可见这人是个骗子,而且是个很不着调的骗子。
太后听说此事,气得鼻孔冒烟。偏偏叶修名故意使坏,把这消息闹得满朝皆知,一些想象力丰富的大臣也不知道怎么就脑补出一段太后秘密出宫然后被掳的桥段,越传越邪乎,搞得太后不得不进行了她人生中第一次垂帘听政,以正视听。
叶修名一头给太后找别扭,一头秘密派了使者前去和女真使者接洽,对于太后被掳一事先不否认,先打听打听价钱,再慢慢想办法。
这边叶蓁蓁摇身一变从皇帝变成太后,被女真军队好吃好喝招待着不提,且说另一头的纪无咎,因在茫茫草原上行军,并不知京城的情况。他每日被“找到蓁蓁”这个信念吊着,天天精神抖擞得有些不正常,陆离怕他突然得知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而再次发疯,所以时刻准备着把他拍晕。
不过纪无咎虽心内焦急,但依然把自己控制得很好。他不能出问题,他得冷静,冷静了,才能找到蓁蓁。
此时纪无咎背手站在一条河边。这条河不算宽,是东西流向,在平坦开阔的草原上,像是一条银色的丝带缓缓飘动。纪无咎看着长河尽头那一轮红日,微微叹息:“蓁蓁啊蓁蓁,我何时才能把你找到。才十数日不见,却已像是隔了十年之久。再不见你,我怕自己会真的疯掉。”
陆离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站着。沉默了一会儿,陆离说道:“皇上,其实,我一直有些话想对您说。”
“请讲。”
“你……完全没必要吃醋。”
纪无咎收回目光,转脸看他。眼前人身材高大,相貌英武,一双剑眉,在看叶蓁蓁时,总会不自觉地低一些,透着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柔。
陆离见他未答话,自顾自解释道:“蓁蓁已经嫁给你,你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旁人抢也抢不走她。”
“你喜欢她。”纪无咎突然说道。
陆离一怔,没料到对方突然如此说。他低下头,神色有些慌张。
“不过你说得对,她是我的人,旁人抢不走的。蓁蓁那么可爱,有别的男人想着她,再正常不过。”纪无咎丝毫不去想先来后到这个问题。
陆离苦笑道:“我确实喜欢她。但这又有什么用?我那个表妹,实在是块木头。她大概从来不会去想我是不是喜欢她这种问题吧。”
纪无咎对此话赞同无比。
陆离又叹道:“倘若她当初真的对我有几丝情意,我便是豁出性命,也会向姑父求亲。”
听到这里,纪无咎又对叶蓁蓁的不开窍感到庆幸。这女人若是开窍得早,想必也轮不到他纪无咎了。
“我和她今生无缘也无分,我也就认了。我现在只把她当作妹子。所以,”陆离抬头,郑重地看着纪无咎,“我现在以一个兄长的身份请求你,请你对我的妹妹好一些。蓁蓁她被宠坏了,性子不够好,但……她确实是一个很难得的女孩。”
“我知道。她是我的妻子,我自然会对她好。”好到我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地步,纪无咎自嘲地想。
两人便又沉默下来。纪无咎沿着河边走了一会儿,一低头,看到脚下一堆石子被拼成奇怪的形状。
“这是什么?”陆离也看不明白。
纪无咎捡起两块石头,补上那堆石头中空缺的地方。一个简单的叶片的图形呈现在他们面前。
“是叶子,是蓁蓁!”陆离有些激动,“皇上,他们果然在此处停留过。我们没走错路,他们确实是向着乌兰部腹地去的。”
“我就知道,”纪无咎直起身,面带喜色,“通知所有人,立即出发,连夜行军,务必尽快追上女真残部。”
“是!”
一行人赶了一夜的路,至次日清晨一个士兵骑马追上前边的纪无咎,说道:“吴将军,您让我看管的山雀突然烦躁不安,挣扎着想要冲出笼子。”
纪无咎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连忙让队伍马上停下来,就地休息。大家赶了一夜的路,也确实人困马乏。但是纪无咎精神得很。他考虑到若是骑马接近,敌方可能会有所防备,所以他决定自己先带着几个高手前去打探叶蓁蓁的具体位置。两只山雀被细线绑了腿,分别拴在纪无咎和陆离的胳膊上,另有两名暗卫和四名侍卫跟着他们。
果然,在前方差不多十里处,他们看到了女真军队的营寨。
纪无咎远远地看着那一片帐篷,激动不已。蓁蓁就在里面……
不能去,现在不能去。他紧紧握着拳头,蓁蓁,再等一天,今晚我们就能见面了。
纪无咎怕自己再看下去会忍不住冲进去,所以当机立断领着众人回来了。休整之后,下午时分,他们再次行军,小心地跟在对方身后。
以一万精兵对四千溃军,这场仗怎么打都是稳赢。但是要考虑到叶蓁蓁的安危,就得仔细安排战术了。
纪无咎之前带了许多风干的曼陀罗花。这种草药能够使人麻醉和昏厥,此时正好派上用场。现在是春季,草原上刮的是东南风,只要在敌军东南方向点燃曼陀罗花,就算不能使他们全部晕倒,也至少能让大部分人手脚无力。
到时候他们先趁夜摸进敌营解救蓁蓁,再让人突袭敌营,一举歼灭。
蓁蓁,我马上就来救你了。
纪无咎从未如此期盼过夜晚的降临。
第87章 汇合
第二十二章汇合
朵朵很纠结。
自从出门打仗,他有两三个月没碰女人了。
如果一个女人可着劲儿折腾自己,毫不顾忌形象,到头来还能看出漂亮,那这个女人就是真正的貌若天仙。
叶蓁蓁就是如此。
面对这样的女人,即使她是一个四十岁的老太婆,几个月没碰过女人的朵朵也很难把持住。所以自从知道叶蓁蓁是个女人之后,他再面对她,就总有一种神魂颠倒的感觉。
但是理智又告诉他:这是一个和你妈一样大的女人……
当把眼前这个女人和他娘联系在一起时,朵朵再肖想叶蓁蓁,就总有一种乱伦的感觉。
而且她还是个太后,是皇帝他娘。他要是把皇帝他娘强了,那么皇帝会不会把他也杀了呀……
可是真的好漂亮……
朵朵纠结了好几天。这几天,理智和欲望在他的身体里不停交战,乌烟瘴气尘烟四起,他每天都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儿在吵架,耳边甚至出现嗡嗡嗡的幻听,好不销魂。
最终,他色胆包天地做了一个决定。为了证明这个决定的安全性,他为自己找了个无懈可击的理由:中原女人都爱重名节,就算他对太后做点什么,太后回去肯定也不好意思说出来对不对?
这天晚上,队伍安营扎寨,朵朵和叶蓁蓁坐在篝火前吃肉时,他递给了叶蓁蓁一碗酒。叶蓁蓁在敌营里过了几天舒服日子,此时便有些松懈。她接过酒来喝了几口,没有察觉到火光晃动中朵朵紧张又兴奋的神情。
朵朵因为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叶蓁蓁身上,也没有察觉到周围士兵疲惫的神色。
吃饱喝足之后,叶蓁蓁回到帐篷,发现朵朵尾随而至。叶蓁蓁抬手指了指门口,想让他出去,却发现自己四肢酸软得厉害,抬根手指都吃力。她心下一沉,说道:“你给我喝了什么?”
“不过是一些助兴的东西。”朵朵淫笑着扑过来,急切地想要解叶蓁蓁的衣服。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被她的小眼神儿一看,顿时浑身上下酥软得都仿佛脱了力一般。
“滚!”叶蓁蓁又羞又怒,抬脚踹他。
这一脚力道不大,朵朵因没有防备住,被踢开滚到地上。他脑子一热,反手一巴掌打在叶蓁蓁的脸上。看着她脸上迅速通红的肿起以及她痛苦的表情,他竟然有那么一丝兴奋。
欲望叫嚣着要冲破身体,朵朵再也控制不住,又扑上来,按着叶蓁蓁一边在她脸上脖子上胡乱亲吻着,一边急切地解着她的衣服。
叶蓁蓁又惊又怒又羞又怕:“住手!你这个禽兽!”
朵朵怎么可能住手?他扒下了她的铠甲,头盔也早已被撕扯下来,她的发带被扯断,头发散乱地披下来,像是一匹黑锻子一样覆在肩上。
美人衣衫凌乱,盈盈垂泪,这副景象让朵朵的血液沸腾起来。他扔开铠甲,又低下头来想亲她的嘴。
叶蓁蓁突然翻身把朵朵压在身下,脸离他极近,嘴几乎贴到他的嘴。
“你想通了?”朵朵颤声问道。
叶蓁蓁的回应是吐他一脸。晚饭虽比较单调,只有肉,但混着酒气吐出来,那气味也着实不好。
作为一个资深重口味爱好者,朵朵这辈子也不是没强上过女人,再血腥再暴力的场面他都遇到过,但是现在这种另类的侮辱对手的方式……他还真是第一次见识。所以他愣了半天才从不可置信中找回了魂儿,一时愤怒羞惭到无以复加。
叶蓁蓁早就丢开他,爬向帐篷外。
朵朵抹了把脸,看到叶蓁蓁想跑,一伸手抓着她的脚脖子把她拎了回来。他身上的力气虽然也流失了,但还剩下不少。
叶蓁蓁哭道:“你放了我,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保证!”
“我就要你!”朵朵说着,又要来扒她的衣服。
然而突然,帐篷里闪进来好几个人,本来挺宽敞的帐篷因这几人的闯入,一下子显得逼仄了许多。为首一人穿着女真士兵的盔甲,身材挺拔,面容俊朗,一见帐内情景,登时气得双目赤红,捉起朵朵的后衣领往地上一掼。朵朵哎哟一声,来不及反抗,早被他一脚踏上胸口,脚力之大,竟让他丝毫不得动弹。
他身后诸人见了帐内情况,纷纷十分有眼色地退出帐篷。
“你……你……你……你是?”
对方不答,只抽出腰间宝剑,帐内顿时冲出寒光一道,如一条银白色的蛟龙引颈长啸。朵朵自知今日在劫难逃,吓得紧闭双眼,瑟瑟发抖。
那蛟龙眼看就要直冲下来,叶蓁蓁却突然说道:“别杀他!”
剑尖儿停在朵朵喉咙上方一寸处。
叶蓁蓁解释道:“他是阿尔哈图的大儿子,捉回去有好处。”
朵朵睁开眼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看向叶蓁蓁。
纪无咎也回头看叶蓁蓁。她头发散乱,衣衫半解,左脸上高高肿起,五个指印清晰可见。
他疼到心窝里的人,他连根手指头都舍不得动的人,此时却被人如此欺凌。
朵朵看到了希望,冲着叶蓁蓁高喊道:“太后饶——”
蛟龙入颈,血花飞溅。朵朵的人头滚了几滚,最后再次面向叶蓁蓁。他双目大睁,还保持着说出最后一个字时圆圆的口型。
纪无咎持剑未动,垂着眼睛沉默不语。
叶蓁蓁吃力地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你来啦?”
依然沉默。
叶蓁蓁便主动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别生气了。”
纪无咎突然拥住她,紧紧地搂着,紧到叶蓁蓁被勒得骨头隐隐作痛,似乎是生怕她凭空消失一般。
“蓁蓁,蓁蓁……”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一遍遍地重复着叶蓁蓁的名字。
“我在呢。”叶蓁蓁老老实实地被他抱着,一张口,眼泪竟然流了下来,“我再也不胡闹了。”
“蓁蓁,蓁蓁……”纪无咎着了魔一般低喃,这个名字在他的口中翻来覆去,如一块蜜饯一般来回滚动。这个人,他魂牵梦萦了多日,生怕她吃苦,怕她受欺负,每一想到她有可能遭受的任何委屈,他都寝食难安。现在,他终于把她实实在在地抱在怀里。他不得不感叹,老天待他不薄。他连日来空了的心突然被填满了,酸酸胀胀的,也不知是难受还是舒服。
“纪无咎,我想你了。”叶蓁蓁哭道。
纪无咎松开她,帮她擦着眼泪,柔声说道:“我也想你。”
这时,外面突然杀声震天。纪无咎知道是大齐的士兵在对女真残部发动围攻,便拉着叶蓁蓁在帐篷中坐下。
叶蓁蓁看到纪无咎把朵朵的脑袋踢到一边,便说道:“他真的是阿尔哈图的儿子。”
“那又怎样,敢碰我的女人,死不足惜。”纪无咎看着叶蓁蓁的左脸,又一阵心疼。
“我们把他抓回去,应该能换不少好处。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我不缺这点好处,”纪无咎说着,突然疑惑问道,“他死到临头为什么要喊太后?”
“他……没有,你听错了。”叶蓁蓁一阵心虚。
“是吗?”纪无咎眯了眯眼睛。
叶蓁蓁干脆趴在纪无咎的怀里:“纪无咎,我难受。”
纪无咎知道她故意转移话题,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哪里难受?是不是浑身无力?”浑身无力,应是闻了曼陀罗的缘故。
叶蓁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只浑身无力,她身上还有那么一股子燥热,一种没抓没挠的感觉,像是发烧,但比发烧清醒。
“我……热。”她说道。
现在是晚上,她只穿着一层衣服,怎么会热?纪无咎有些奇怪,摸了摸她的额头,是有些热,但并未发烧。
他扳过她的脸仔细看着,被打过的左脸通红可以理解,可是右脸没被打,也染上一片红霞。且她眼含水光,樱唇轻启,娇喘扑面……
纪无咎皱眉问道:“他给你吃了什么?”
“不知道。”叶蓁蓁笑道,媚眼如丝,看到纪无咎盯着她的脸看,竟然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
你不知道我知道。纪无咎暗骂了一句王八蛋,把叶蓁蓁抱起来,走出帐篷。
外面的仗打得前所未有地快,女真士兵既中迷香又死了头领,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到头来只有被捉的份。所以不过一会儿,这场仗已快接近尾声。陆离走上来,询问纪无咎怎么处置这些俘虏。
“就地格杀。”
纪无咎面无表情地撂下了这句话。此处接近乌兰部腹地,他们可没那个闲心带着几千人的俘虏行军,而且粮草也不济。倘若随随便便放了这些俘虏,后者回去之后再来攻打大齐,更不划算。
之后,纪无咎吩咐王有才找来两套干净衣服,便带着叶蓁蓁来到河边。
叶蓁蓁一身狼狈,脸上高肿,还中了乱七八糟的药,纪无咎心疼得要命。
他想先给她洗个凉水澡,去一去药性,于是拉着她入水。
叶蓁蓁觉得洗澡都要人帮忙,挺不好意思的,于是她说道:“我已经有力气了,我自己洗吧。”
纪无咎解脱一般,把浴巾丢给她就转身走了。走到离她有十几丈的地方,自顾自脱衣洗澡。
两人洗了好一会儿方洗完,穿好衣服之后坐在岸边的草地上互相给对方擦着头发。此时月至中天,华光四射。月光洒满人间,整个草原之上仿佛飘着一层稀薄到几乎看不见的雾气。河水微澜,映着月光,似是从天边流淌而过的一地碎银。
纪无咎借着月光,看到叶蓁蓁左脸的肿起已经消了大半,只不过她的两颊依然通红,想来是因为药性太强,一时半刻退不尽。不过她此时安分了不少,正低头认真地擦着他的头发。纪无咎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几丝缠绵的味道,刚平复下去的心绪一时又被勾得蠢蠢欲动起来。他也不敢看她了,只一味擦着手里的秀发。
头发擦到半干,叶蓁蓁随意绾了起来,纪无咎则只用一根月白色发带系住。
做完这些,叶蓁蓁主动钻进纪无咎怀里,由他搂着。两人便拥在一起看月亮。看了没有片刻,纪无咎只觉怀中的身体微微发颤,不禁诧异道:“蓁蓁,你冷吗?”
“不冷,”蓁蓁的声音里带着无可奈何的哭腔,“我还是热……”那种热,是血气里带的燥热,即便洗了凉水澡,也依然无法排遣。
“蓁蓁,忍一忍,平心静气就好了。”
叶蓁蓁从小到大最学不来的事情就是“忍”。她抓着纪无咎的衣襟,埋头在他胸前蹭:“我难受。”那种难受,像是骨头缝里都在发痒,似乎一定要做些什么才能消解掉。
纪无咎有些为难,若说不想要,那是假的。可是他又不知道蓁蓁是否做好准备,万一他再做错什么……
“那你想做什么?”纪无咎只好把决定权交给叶蓁蓁。
“我不知道。”叶蓁蓁到现在为止只有两次鱼水之欢,其经历都算不上美好。所以她现在也没那个觉悟把这种感觉与那种体验联系起来。她只知道自己很烦躁,必须做些什么才能平静下来。她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她的理智已经不能给出正确答案,所以她只好遵从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渴望……到底想做什么?
叶蓁蓁抓着纪无咎的衣襟,看着他若隐若现的锁骨边缘,想也不想地便探头亲吻上去。亲吻不过瘾,她又伸出舌尖儿轻轻地描绘它的形状。
纪无咎本就已经心绪浮动,此时更经不起挑逗。
“蓁蓁……”纪无咎的声音渐渐变得喑哑。
叶蓁蓁总觉得这样亲一亲,身上难受的感觉似乎就弱一分,于是十分配合,还主动搂住他的脖子。
……要命!
水畔,两尾雪白的鱼儿交欢缠绵,良久未息。连月亮都看不下去,扯过一团白云遮住了脸。
一早,王有才左等右等不见纪无咎唤他,便擅自走进帐篷,想伺候纪无咎起床。他刚一走进去,便看到狼皮地毯上,叶蓁蓁与纪无咎二人相拥而眠,正睡得香甜。两人身上紧紧裹着一层薄毯,将身体盖得十分严实,只露着两张脸,以及黑亮的长发。
王有才心想,皇后娘娘在敌营担惊受怕了这么多日子,早该睡个安稳觉了。皇上昨晚之前又是连续十几个时辰神经紧张不眠不休,此时也自然要多睡会儿。想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交颈而眠的二人,两人睡容安详,皇上平稳的呼吸掠过娘娘的鬓边,吹得她鬓边的一缕碎发有规律地扬起又落下。
王有才便没有叫醒这两位,转身轻手轻脚地走出帐篷。
帐篷的门帘刚一落下,纪无咎便缓缓地睁开眼睛。其实王有才进来时他就已经醒了,只不过他不想和他说话,怕吵醒叶蓁蓁。低头看着怀中沉睡的人,纪无咎心中那种满到要发胀的感觉又来了。他想,真是祸兮福所倚,没想到这一路追逃,竟促成了他和叶蓁蓁的夫妻之实。只是昨日叶蓁蓁那般热情,到底还是有强烈的药性在起作用,不知道今日醒来,她是否还会对肌肤之亲有所推拒。
想到这里,纪无咎难免又一阵紧张。身为皇帝,他从来都是掌控一切,裁决一切的人,却没想到面对叶蓁蓁时,他竟然永远是被裁决的那一个。
此时毯子下的两具身体不着寸缕,叶蓁蓁光滑纤细的背部紧紧贴着纪无咎的胸膛,双腿也被他缠住,两人像是长在了一起。这个想法让纪无咎一阵心热。他活动了一下搭在她身前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她的腰肢,轻轻摩挲着。
这么回味着,纪无咎觉得体内的血似乎又要沸腾起来了。
叶蓁蓁是被亲醒的。她睁开眼睛,听到一声细细的低吟,愣了一会儿才发现,那声音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此时她已清醒,感觉到纪无咎正在亲吻她的身体,她皱眉推开了他。
纪无咎被她推开之后,又厚着脸皮凑了过来。这次他手脚老实了许多,只是抱着她,在她耳边低笑道:“蓁蓁,你想过河拆桥吗?”他的笑声里带着那么点被拒绝之后的委屈,又隐含着一丝担忧。
叶蓁蓁被他一提醒,便想起昨晚两人的疯狂。一开始的事情她还有些印象,后来二人昏天黑地的,她的记忆便乱了起来,也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但那种灵魂几乎要离体的崩溃般的畅快感,她记得清清楚楚。
虽然脸皮厚,现在想起来,叶蓁蓁也不禁羞红了脸,埋着头不说话。
纪无咎欲言又止了几次,终于问道:“蓁蓁,你的病好了吧?”
叶蓁蓁微微点了点头。本以为自己对那种事情依然抵触,可是昨日她虽还有些别扭,也并无反感,且现在想来,害羞是有的,但并不感到恶心。这样来看,应该是好了吧?
也不知道何时就好了,叶蓁蓁心想,兴许是纪无咎天天在她面前洗澡的缘故。
纪无咎见她点头,狂喜莫名,拉过她动情地亲吻,吻着吻着便又要索要。叶蓁蓁却再次推开了他。
“蓁蓁……”
“我好累。”昨天喝了酒又中了迷药和催情药,各种昏天黑地乱七八糟地疯狂,实在浪费体力,现在她身体绵软,翻个身都费劲儿,更别说再战了。
“那你躺着别动。”纪无咎此时很好商量。
他这算是什么馊主意。
叶蓁蓁突然想到一件事情:“糟了!”
“怎么了?”纪无咎关切地问道。
“黎尤!”
纪无咎听到这个名字,脸一黑。这女人,这种时候喊出别的男人的名字,就不怕他吃醋吗?
叶蓁蓁没心思想纪无咎的心情,她站起身就要向帐篷外跑:“快,黎尤也在女真军中,他不会出事吧?”昨天的俘虏可是就地格杀的。
“先穿鞋!”纪无咎把她拉回来,一边抓了鞋往她脚上套,一边向帐外喊道,“王有才!”
王有才应声走进来,一见帐篷内的情景,下巴几乎掉在地上。他看到了什么?自己的鞋都要旁人来给他穿的皇上,在给皇后穿鞋!
“你去告诉陆离,让他找找昨日女真军队中可有一个中原人,叫黎尤。”纪无咎吩咐道。
“是。”王有才保持着吞了鸡蛋的表情,退出去。
叶蓁蓁冲他消失的身影补充道:“他没穿铠甲,穿的是普通的长衫。”
纪无咎给叶蓁蓁穿罢鞋,领着她走出去,一边闷闷地说道:“你为何如此关心那个黎尤?”
“他救过我。”叶蓁蓁说着,便把之前的事情跟纪无咎解释了一遍。
纪无咎听说叶蓁蓁只是想报黎尤舍身相救之恩,神色缓和了下来,可是转念又一想,这黎尤为何对蓁蓁如此好?他必是有所图谋。
陆离很快把黎尤带过来了。他们昨日捉俘虏时便找到了他,只是见他是个中原人,声称自己是被抓来做军医的,便暂时没有发落他,只由几个士兵看守,等待纪无咎来裁决。
纪无咎见了黎尤,虽对他没好感,但此人至少明面上救过叶蓁蓁,叶蓁蓁对他也心存感激。于是纪无咎说了几句场面话,并许诺把黎尤带回去。黎尤谢完纪无咎,又来谢叶蓁蓁,两人相视时的目光颇有些亲昵,纪无咎看了,拉着叶蓁蓁就走。
离开之后,叶蓁蓁突然问道:“我们要回去吗?”
“嗯。”纪无咎应了一声。
“我觉得我们可以先不用回去。”
纪无咎停下脚步看她:“怎么说?”
“我听朵朵乌拉图以及那些女真人的交谈,大致推测出了女真王庭的真实位置。”叶蓁蓁答道。
纪无咎的眼睛顿时就亮了:“可作得准?”
叶蓁蓁严肃地点了点头。
阿尔哈图自统一女真各部之后,便建了都城。也不知道是怕寻仇还是有别的顾虑,这家伙建都城时一下子建了两个,一真一假。女真贵族和中央机构都在真都城之内,但是只有身居高位或是阿尔哈图的嫡系部族才知道这真都城的位置。长白山下的两江流域地广人稀,因此这种法子竟然也管用,许多被收服的女真人都不知道他们都城的真正位置在哪里,更遑论大齐。
而且,大齐对找寻女真都城也不感兴趣。没有人想过要攻打他们的老巢,甚至连纪无咎,最开始的打算都只是让阿尔哈图有来无回。
只不过现在……
叶蓁蓁展开一张地图,在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标上一个圈,然后在东边画了几下,找到一点,标记出来:“就是这里。”
纪无咎和陆离低头看向那处,依山傍水,易守难攻,确实像是都城所在。
叶蓁蓁把两个位置连成一条直线,这条线完全是正东正西的方位。也就是说,他们若是想要向女真王庭进军,只须一直向东走即可。
纪无咎和陆离对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虑。
首先,蓁蓁的情报是否准确?一般的交战败了尚有机会逃走,倘若他们长途跋涉,直捣黄龙,深入敌方,到时扑个空,再遇追兵,那便是穷途末路了。
其次,这次追击因是急行军,他们所带辎重并不多,加上从女真残部那里缴获的粮草,也仅够维持三十多天。若是从此处向女真王庭进军,快则二十日,慢则三十日,如果在女真腹地滞留几天,便会造成粮草不济的状况,这是最危险的。
有这两个问题摆在面前,他们现在打道回府才是最明智的。
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叶蓁蓁的情报是对的,而他们就此错过,岂不可惜?
纪无咎沉思良久,觉得这事也有商量的余地。因为阿尔哈图把女真的兵力都调去了前线,所以后方必定空虚,如果叶雷霆那边配合得好,或是阿尔哈图被打得七零八落,那么即便他们最后没有找到敌方都城,也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想到这里,纪无咎把他的想法与另外两人说了。于是这三个胆大包天的年轻人,凑在一起,最终全票通过了一个令京城那帮老家伙无比后怕的决定。
第88章 胜利
第二十三章胜利
目前离叶蓁蓁他们所处位置最近的大齐边城为蓟州。叶蓁蓁不放心黎尤一个人回蓟州,纪无咎便派了五十个士兵护送他。其实纪无咎觉得这个黎尤的行迹十分可疑——当初他派了四个暗卫监视黎尤,到头来竟然全部被此人甩掉,这人还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女真军队里,若说只是巧合,可也未免太巧了些。再说,边关战事吃紧,对外商贸往来渐渐息绝,黎尤哪一个商队朋友如此不怕死,把商队带到战场附近?
纪无咎坚信这个黎尤是有问题的,因此最后叶蓁蓁和黎尤挥手告别时,他又做了另一个决定:把黎尤一起带上吧。
叶蓁蓁不明所以,黎尤知道他们要去杀人,也很不情愿跟着。但是纪无咎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他走。
叶蓁蓁便有些恼:“你到底想做什么,我们此行还是很危险的,何必牵连无关的人进去!”
纪无咎答道:“万一他是内奸,回去之后又找女真通风报信怎么办?”
“他怎么可能是内奸?”
“他若不是内奸,我必保他安全无恙,蓁蓁,你相信我。”
叶蓁蓁听他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知他只是疑心作祟,对黎尤并非无端的恶意。总之纪无咎的疑神疑鬼是改变不了的。不过他身为一国之君,说话一言九鼎,现在说能保护黎尤,那就应该能保住他吧。
于是叶蓁蓁只好把黎尤安慰一番,说让他跟着沿途看一看风光,玩儿一圈就回来了,搞得好像他们真的是专为观光旅游出门的。
黎尤便苦笑道:“甄兄弟,你不用说了。吴兄他是不是怀疑我?”
叶蓁蓁不擅说谎,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解释。
黎尤问道:“那么甄兄弟以为如何?你也觉得我是细作?”
“怎么会?”叶蓁蓁想也不想地答道。
“谢谢你,”黎尤认真地看着她,“有你这句话,旁人再怎么怀疑我,都无所谓。”
叶蓁蓁被他那样略有些热烈的目光盯着瞧,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后脑勺:“我还没好好谢你呢,谢谢你那天救我。”
黎尤笑道:“我一时冲动扯了你的后腿,还要等你保护,你现在这样说,可真是叫我无地自容了。”
叶蓁蓁更加不自在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黎尤刚要说话,却见纪无咎大步走来,捉住叶蓁蓁的后衣领拖着便走。纪无咎走的时候顺便朝黎尤送上一个警告的眼神。
黎尤便摸了摸鼻子,朝他笑了笑。
叶蓁蓁伸向后颈去抓纪无咎的手:“干什么干什么?”
纪无咎把她提得脚踮起来,活似一只小兔子在胡乱挣扎。他有些好笑,见四下无人,低头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下,接着放开她:“走吧,我们去打黄羊。”
虽然行军很重要,但是士气更重要。纪无咎带着这些人连日来急行军,现下也不愿意大家太过劳苦,左右他计算的日子比较富余。他无耻地想,就算到了女真粮草吃尽,这一万多兵马,打家劫舍也能很快凑些补给。
于是这一队人马走得并不着急,也有时间驻足看看风光,或是打打猎。草原上的黄羊一群一群的,这种动物行动灵敏,不易猎杀,即便是在草原上生活已久的游牧民族,也鲜少有追着黄羊跑的。只不过这群矫健的黄羊遇到大齐的神机营,可就遭了殃。上百个人伏在草丛中连连放枪,远处的羊群之中飘起一蓬蓬血雾,一个个黄羊的尸体随之翻到,惊得周围的羊群四处逃窜。
纪无咎骑在马上,弯弓搭箭,一把放出三支羽箭,流星一般奔向慌乱的羊群,三支箭撂倒三只黄羊,一支入颈,两支分别插在两只黄羊的前腿和后腿上。伤处虽不致命,却因箭尖儿力道之大,入骨三分,黄羊也躺在地上无法动弹。
士兵们捡回黄羊的尸体,叶蓁蓁见到三支箭,不禁朝纪无咎竖起了大拇指。她也跟着放枪了,只不知道自己打没打中。还是纪无咎这样好,有成就感,只不过寻常人无他这等本事。
纪无咎得到叶蓁蓁的夸奖,很是得意,他把脸凑过来,等待叶蓁蓁实质性的奖励。
众目睽睽之下,叶蓁蓁哪里好意思亲他。然而纪无咎偏偏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眼中点点柔情,眉梢挂着笑意,虽怎么看怎么像个不正经的登徒子,却也是迷倒万千少女的登徒子。
叶蓁蓁无奈,只得飞快地亲了他一下。
周围来来往往的士兵自觉无视掉这俩“狗男男”的高调秀恩爱。
因为打了黄羊,他们省了不少粮食。羊肉性热,滋味鲜美,又能温补气血,开胃健力。每天吃上一顿,就好像吃了慢性大力丸一般,因此这队人马虽赶路赶出一身风尘,却各个虎虎生风,身体倍儿棒。
每次吃黄羊,纪无咎都把羊髓挑出来给叶蓁蓁。这东西最是能利血脉,补诸虚,女人吃了有滋阴补气养颜美容等诸多功效,且又是温补,无毒无副作用。叶蓁蓁被他补得面色红润,肌肤更加水灵,看起来十分可口,正适合晚上拆吃入腹。所以纪无咎每天都十分期待夜幕降临之后的那顿大餐。叶蓁蓁年纪轻,脸皮薄,在情事上虽难掩娇羞,却又极其坦然,想要的时候绝不推拒,舒爽的时候也不压抑,总不自觉地咿咿呀呀呻吟出声。纪无咎简直爱死了她这份坦然,纪无咎觉得自己曾经历的那些,实在黯淡无光。
因为素了太久,食髓知味,纪无咎每夜总要缠着叶蓁蓁多温存一番,叶蓁蓁虽白天补了体力,晚上依然会耗个精光,到最后总是身体绵软,由着他摆弄。她次日起来时也会觉得腰酸腿软,每到这个时候,纪无咎又要和她同乘一骑,牢牢地将她搂在怀里。叶蓁蓁便靠在他怀中欣赏着一路的草原风光。
周围人再次无视这俩“狗男男”的高调秀恩爱。
一行人走了十几日,地貌渐渐地有了变化,不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而是能看到远方连绵的山脉,近处高大的树木,土地的颜色也从黄色变成了黑色。
纪无咎下令加速行军。一路上偶尔会遇到女真人,但搞笑的是,这些女真平民看到陌生的军队,竟然无一去王庭告状。究其原因,一是他们不是阿尔哈图的嫡系部族,阿尔哈图穷兵黩武,他治下的百姓生活困苦,因此对王族并无好感;二是……根本找不到王庭好不好……
嗯,一个民族,突然从奴隶社会一下子跃入封建社会,有了中央集权,又不愿意好好学习旁人,那么其制度上有那么一二三四五个漏洞,也是可以理解的。
其实就算他们告诉女真官府,纪无咎也不怕。女真的精兵都去辽东打仗了,最后那两万压箱底儿的也被推向了赌场,现在他们的大后方只剩下些老弱病残,能成什么气候?
都城不是你想守就能守的啊……
纪无咎领兵对女真都城的奇袭十分顺利。女真人城中空虚,又完全没有防备,直到大齐士兵控制了整个都城,他们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游牧民族,骁勇斗狠,遇到敌军,虽力不能敌,也会竭力反抗。但是这个不大的都城,除了守城的军人,多数都是王公贵族和文武百官,祖先的那点子血性,早就随着珍馐美味一起吃进肚子,拉了个干净。
纪无咎让人把贵族和官员们都绑了,反抗的士兵杀掉,投降的士兵捆在一处。他在这都城参观了几天,觉得也无甚趣味,便和叶蓁蓁在城中静等着阿尔哈图的归来。
然而等了几天,没等来阿尔哈图,纪无咎等来的是他派出去的探子带回来的战报:阿尔哈图暂时回不来了……
为什么?
下面我们把时间往回倒几天,看看阿尔哈图经历了怎样惨无人道的对待。
正如纪无咎所料,他重整旗鼓反扑辽东,结果再次被叶雷霆打得抬不起头来。
又如纪无咎所料,他乍逃跑到山口处设了埋伏,算计着叶雷霆一旦入了埋伏圈,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如阿尔哈图所料,叶雷霆果然进了埋伏圈。
然而出乎阿尔哈图意料的是,叶雷霆这王八蛋是推着大火炮来的……
女真骑兵已经从山上开始向下冲,阿尔哈图想收回军令也来不及了。骑兵赢就赢在一个“快”字,输,自然也输在这上面。
叶雷霆怕吓到女真,所以之前把火炮放在车上,周围堆了草,盖上黑布,离远了看,好像是运粮草的车。
等伏兵一冒头,叶雷霆吩咐士兵点火,对着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骑兵开炮。这种骑兵的布置,本意是想以其冲击力来冲散大齐的兵阵,却不想未及下山,他们自己先被冲散了。
大齐这边又有臂力过人的士兵手持震天雷,那些侥幸逃过第一劫而冲近一些的士兵,就要享受这第二番轰炸。这番轰炸虽不如前次威力巨大,但胜在密集,中招者不计其数。
两番轰炸下来,伏兵已去掉近一半。
剩下一半有的见大势不妙,掉头跑了,还有收不住脚的,冲了下来。对于冲下来的人,神机营和五军营相配合,杀得对方毫无招架之力;对于跑掉的人,叶雷霆亲帅骁骑营追杀。
总之这场仗打得是天昏地暗鬼哭狼嚎,战场上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叶雷霆最后清点人数,发现己方伤亡比他预料中的还要少一些,而女真则把最后那点老底儿都赔在了这里。
遗憾的是,阿尔哈图带着残余,向北逃窜了。
叶雷霆怕蓟州有变,也不敢带军穷追,收拾战场撤了回来。
那边的阿尔哈图看到后无追兵,刚喘口气,却听到前方来报:老巢被大齐占了,所有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都被捉了!
阿尔哈图当场怒极攻心,一口血喷了出来。
然而喷血是解决不了问题的。阿尔哈图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大齐是如何绕到他后方的,更想不通他们是如何找到他的都城的。他一开始还不信,直到第二次有人来报,他才不得不信。第三次来的人,帮纪无咎递了个话,催阿尔哈图赶紧回去。
他哪敢回去!
阿尔哈图看着眼前这点残兵败将,就算是给自己催个眠,也实在找不出一丁点儿和那支鬼魂一般的大齐士兵交锋获胜的自信。
现在,向北有大齐军队,向南有大齐军队,向东就跳了海,只能……先向西了。
于是阿尔哈图带着剩下的那点子歪瓜裂枣,向西进发。
目标:乌兰部。
纪无咎听说了阿尔哈图的去向,觉得这老小子很不仗义。放着老婆孩子被人抓了不管,自己先跑了,也太没担当了。
“我肯定不会这样对待我的妻子。”纪无咎一边如此说,一边觑着叶蓁蓁,等待她听到此话时感动的表情。
却不想叶蓁蓁反问一句:“谁敢抓你的妻子?”
纪无咎扯过叶蓁蓁,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她的嘴唇,满意地看着她因吃痛而微微皱起的眉:“不解风情。”
王有才刚好不小心听到这句话,心中哂笑,这话说得,好像陛下您多解风情似的……
纪无咎在女真又停留了几天,视察了一番女真人民群众的生活。他发现女真人的生产生活很丰富,有游牧的,有樵采的,有渔猎的,就是没有种地的。这个也可以理解,此地苦寒,种了东西怕也活不了。可是又转悠了几天,纪无咎推翻了这个解释。虽然天气冷,可为什么树长得好,草长得好,偏偏庄稼就长不好?即便一种庄稼长不好,可世上有那么多种庄稼,总不至于每一种都长不好吧?
就算每一种都长不好,那也要试过才知道。
这样想着,纪无咎心中渐渐有了一个主意。
想通了这个问题,他们在此处也无须停留。纪无咎领着几乎没有折损的军队,带着一大帮女真俘虏,向着辽东进发。
阿尔哈图逃到了乌兰部,叶蓁蓁觉得他是个祸患,不如早些斩草除根的好,要不然等他死灰复燃,那就大大不妙了。所以她主张立即引重兵追击穷寇,永绝后患。
纪无咎觉得这不足为虑。“阿尔哈图早已不是当初攻无不克的战神了,他现在急急如丧家之犬,哪一个不识时务的愿意收留他?”他说得胸有成竹,一边随意抚弄着叶蓁蓁的头发。黑亮的头发触手又滑又凉,摸起来甚是舒服。
这话说得有些道理。叶蓁蓁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皇上,京城中怕是有女真的奸细。”
“哦?”纪无咎停下手,低头看她,“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叶蓁蓁答道:“实不相瞒,那个朵朵乌拉图,一开始是把我认作你,原因就是我身上穿着蚕衣。蚕衣是我爷爷派人送来的,这种事情,知道的人应该不多。”
纪无咎有些意外:“这可有意思了。”叶修名声望极高,绝不至于给皇帝献个宝就大张旗鼓地声张,且这事又关乎皇帝的人身安全,所以能被叶修名告知此事的,想必是极得他信任的人。
叶蓁蓁突然发现这样一来她爷爷的嫌疑貌似也挺大,于是连忙说道:“我爷爷一定是清白的!”
“叶先生的忠心,我自然知道。”纪无咎眯了眯眼睛,看向叶蓁蓁的目光有些危险,“只不过我有一事不解。我昨日接到从京中传来的消息,说之前朵朵乌拉图曾写信给内阁,声称挟持了我,这一点与你现在说的倒是对上了,可是后来他却又为何改了口,说抓到的是大齐的太后,此又是何意?”
“这个……”叶蓁蓁低下头,把一个黑黑的头顶对向纪无咎。
纪无咎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与他对视,似笑非笑道:“当日朵朵乌拉图临死之际,脱口而出喊的是‘太后饶命’,他难道真的眼神不济到把你认作太后不成?”
叶蓁蓁目光躲闪:“他……就是眼神不济。我说我不是,他还不信。”反正死无对证了。
还真是她胆大妄为冒充太后。纪无咎顿时就牙根儿发痒,哭笑不得。这女人,怎么什么都敢说。他摇摇头,“你……”你了半天,见她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看起来可怜得紧,于是他刚冒出头的苛责又咽了回去,只无奈叹了口气:“你可知错?”
叶蓁蓁用力点了点头。
纪无咎捏了捏她的脸,感受着指尖滑腻有弹性的触感,心头微痒。他故意板起脸来:“你说,我该如何罚你才好?”
叶蓁蓁犹豫着,做了个艰难的决定:“要不,你让我叫你一声爹吧?这样咱俩就扯平了。”
纪无咎被她这句话气得快要吐血:“谁要给你做爹,我是你相公!”他见叶蓁蓁又要开口,怕她再说出什么“豪言壮语”,干脆把她扯进怀里,捉住樱唇一阵激烈地亲吻。
纪无咎又一次料对了。
阿尔哈图算是把这辈子的“背”字儿都在这些天给一笔一画地走全乎了。他怕大齐的追兵赶上来,因此一路日夜兼程,担惊受怕,草木皆兵,但总算有惊无险地到了乌兰部。
乌兰部首领勃日帖赤那亲切接见了他,当晚便犒赏三军,席间和阿尔哈图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十分亲密。阿尔哈图虽不太适应昔日的手下败将和自己平起平坐,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走投无路寄人篱下,也说不得什么了。
当夜,阿尔哈图被勃日帖赤那灌了不少酒,又被他嘘寒问暖地亲自送回了帐篷。再然后,就被他笑眯眯地砍下了头颅。
这颗头颅,五日之后出现在纪无咎的案桌之上。勃日帖赤那是一个很细心的人,现在已接近初夏,他怕头颅发臭,还让人用冰块镇着送了过来。
叶蓁蓁一想到他放冰块的初衷,不禁一阵恶寒。
果然盟友是靠不住的,所谓墙倒众人推,在实力面前,一切都是浮云。叶蓁蓁比较好奇的是,这个勃日帖赤那似乎也太识时务了些——他早前根本就没按照和阿尔哈图的约定,攻打蓟州城。
“还记得我们在蓟州城遇到的那股密探吗,大概是他们回去和勃日帖赤那说了些什么吧。”纪无咎说道。不仅如此,勃日帖赤那本来就是迫不得已投降了女真,出兵也是看在有好处。现如今发现很可能好处捞不着,却招来杀身之祸,这买卖自然就做不得了。
“可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叶蓁蓁皱眉道。
“你想到了什么?”
“我觉得,女真虽实力雄厚,但不足以影响西北方的部族,又怎么会说动他们一起攻打大齐?所以武力威胁的假设不成立。若说诱之以利,也不太可能,女真自己都穷得叮当响,他们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诱惑鞑靼和吐鲁番汗?再说女真,虽然这些年军事上逐渐强大,可大齐也不是吃素的,阿尔哈图怎么会孤注一掷,压上全部家当来打这一仗?”
纪无咎不答,只是拉着叶蓁蓁的手,微微一笑道:“我的蓁蓁好聪明。”
“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因只有一个,”他把叶蓁蓁的手放到唇前,轻轻亲了一下,漫不经心道,“内有策应。”
叶蓁蓁大惊:“难道有人想谋反?”
纪无咎摇摇头:“不知道,我也希望是我想多了。”
“可是既然想谋反,为何不见他们的动静?”
“大概是出现了他们料之不及的变数吧。”
阿尔哈图已死,这场战争也就差不多落下帷幕,鞑靼和吐鲁番汗那边早就被收拾服帖了。
接下来就是等着议和了。大齐这边手里头一把的好牌,想怎么打怎么打,因此纪无咎也并不着急,下令先带着俘虏们班师回朝。
考虑到自己是个仁慈的君主,俘虏们又多是细皮嫩肉的,纪无咎给他们配了车辆,到了辽东,又把俘虏们的枷锁给卸了,只戴着脚镣,也有了一定的行动自由。
过了几天,纪无咎就开始后悔自己这种过度的仁慈,因为有一个女俘虏竟然妄想勾引他。由此为起点,纪无咎翻开了他此生为捍卫贞操而不懈奋斗的辉煌篇章。
回朝的前一天,纪无咎站在一处高地上,望着西北方一望无际的草原,东北方天边隐现的山脉轮廓,感受着不软不劲的风吹动着他的衣襟。
他突然就有那么点意气风发的感觉。
他脚下的,是大齐的国土。身为一国之君,他亲自站在了这里,抵御外族,寸土不让;他用自己的双手,保卫自己的国家,保护自己的百姓;他用异族的鲜血,祭奠我中华千百年来为抵抗外侮而捐身的浩浩英魂。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纪无咎心想,自己百年之后,大概也可以面对九泉下的祖先了。
“吴将军,此处风大,您可不要站得太久,小心着凉。”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突然打断了纪无咎的思路。
纪无咎回过头,看到是一个小姑娘。她大概十五六岁,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她穿着女真人的衣服,有几处划破了,脚上戴着铁链,走起路来哗啦哗啦响。
纪无咎记不起来这人是谁,但知道她是女真的俘虏。
小姑娘看出纪无咎脸上的疑惑,盈盈一拜答道:“小女子是女真的索拉公主,吴将军您……曾经救过我。”说着,她微微不自在地低了头,手紧张地摆弄着衣角。
纪无咎顿时有了点印象。初入女真都城时,大齐士兵捉了不少俘虏,他当时看到有几个士兵在调戏一个小姑娘,便出言阻止了,后来听人提起说那是个什么公主,他当时也没留意。现在看来,应该是她了。
纪无咎与她没什么话好说,便随口说了一句:“嗯,你的汉话说得不错。”
索拉被他一夸,脸有些红:“我……从小便仰慕中原文化。”
纪无咎心想,关我什么事。
他不知道,这索拉自是有另一番计较。索拉虽年纪不大,但很聪颖。阿尔哈图兵败的消息传开之后,她就知道自己此番命运大概会有些艰难了,现在听说了父亲之死,她便更加确定了这一猜测。一个人从枝头的凤凰到落毛的公鸡,也不过是一朝一夕之间的事。她现在沦为阶下囚,因有几分姿色,怕是要被赏了人亵玩。与其遭尽凌辱,倒不如早日觅得一个靠山。虽依然是地位低下,以色事人,但总比让人亵玩强。通过这些日子的观察,她发现这个吴将军一表人才,人品也不错,且并不见沉溺女色,想来家中的姬妾应该也不多。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她便起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心思。带着这个心思,她再看吴将军,是怎么看怎么顺眼,目光也不知不觉地总是随着他转。
今日见他独自一人在此,索拉觉得机会来了。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以前身为公主时也有许多追求者,父亲手下的好多勇士都对她有爱慕之意,不过那些勇士总共加起来,也没吴将军生得好看。中原男人三妻四妾很常见,索拉心想,凭着自己这张脸蛋,主动向吴将军提一提,再把姿态放得低一些,他想必也会答应。
于是索拉勇敢地走了上来。
“吴将军英雄盖世,身边必不会少了红颜知己。”索拉笑吟吟地抬头看纪无咎。
红颜不少,知己嘛……只有一个。只不过……这关你什么事?纪无咎奇怪地看着索拉。
“吴将军无须多想,索拉只是随口一问。若是将军觉得唐突,索拉在这里给您赔不是了。”说着,索拉又是盈盈一拜。
“无妨,你有事吗?”
索拉本想和吴将军先联络一下感情,然而此人面冷,不爱说话,她身为俘虏,也不常有接近他的机会;再说了,他们眼看着就要去京城,她怕再拖着就来不及了……于是她不再多想,一头扎进纪无咎怀中,紧紧抱着他。
纪无咎没料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手,登时愣了。
就在他愣神的时候,索拉说道:“吴将军,索拉仰慕您已久,日夜盼着有朝一日能跟着您。我知道,索拉蒲柳之姿,配不上将军的俊采丰神,我愿今生为婢,只图给您叠被铺床,扫榻添香,也就知足了。”
纪无咎才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她投怀送抱了。他扶着她的肩膀想推开她,然而这小姑娘的力道竟然很大,牢牢地抱着他的腰。
纪无咎只好加重力道,还未成功,却突然发现叶蓁蓁正站在他前方不远处,瞪眼看着他们。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现在这个情况要怎么解释?
偏索拉并未发现异常,还在喋喋不休,越说越娇羞,还把头埋在他怀中蹭了蹭。
虽离得远,纪无咎也觉出叶蓁蓁的脸色黑掉了。情急之下,纪无咎来不及多想,干脆双手一举,高声喊道:“蓁蓁救我!”
第89章 回宫
第二十四章回宫
纪无咎厚着脸皮保持着那个宣示无辜的姿势,直到叶蓁蓁走上来,把还在愣神的索拉一把扯开。
看着叶蓁蓁的神色不善,纪无咎虽脸上装出一副很担心的样子,心里头却可耻地小小得意了一下。看看,我老婆多在乎我。
索拉也有些无辜,更有些莫名其妙,我跟吴将军正讨论男女问题呢,你……谁呀!还有,一个大男人,对女人动手动脚的,一点风度都没有!
叶蓁蓁横着眉毛,手一抬,举起军中士兵标配的钢刀,用刀柄轻轻点了一下索拉的胸口,面无表情地说道:“再敢接近他,要你狗命。”
不愧是我老婆,吃醋都这么可爱。纪无咎看得津津有味,目光渐渐染上一丝温柔。
索拉脸色一变,强撑着笑脸说道:“甄将军真是说笑了,索拉只是仰慕吴将军,并无恶意。”
叶蓁蓁抱刀冷笑:“仰慕他的人多了,你算老几!”
这人说话真不中听,索拉心想。
我老婆说话越来越中听了,纪无咎心想。
索拉这时候连笑脸也装不下去了,哼了一声答道:“我自然知道我不配亲近吴将军,只是,我能不能亲近吴将军,可是由吴将军说了算。”她说着,故意看了一眼纪无咎,“吴将军又不是你的人,似乎不必听从你的吩咐。”言外之意是我和吴将军的男女之情,你管什么闲事。这话就有点挑拨的意思了,倘若面对交情普通的两个人,她这样说再合适不过。
叶蓁蓁凤眼微眯,正思索要怎么反驳。纪无咎听索拉如此说,却有些不高兴。他不等叶蓁蓁回答,先轻轻揽着她的肩膀,对索拉说道:“你这话说得不妥当。”他低头看了一眼叶蓁蓁,见她粉面寒霜,眼神很是犀利,他便不自觉地勾起嘴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叶蓁蓁,“我本来就是她的人。”
索拉一瞬间有点蒙,俩大男人……嗯?不会是她想象的那样吧……
纪无咎在索拉先是疑惑,继而恍然,继而震惊,继而扼腕失落的表情中,牵起叶蓁蓁的手,转身离开了。
叶蓁蓁一路低头沉默不语。纪无咎发现自己挺不厚道的,叶蓁蓁越是为这件事生气,他似乎越是……开心?
其实,叶蓁蓁心情不好,并不只因为此事。他们明天就要回京城了,回去就意味着纪无咎又有好多女人了,那么他和她……叶蓁蓁一想到纪无咎和别的女子亲热这种事情,就浑身都不舒服。如果可能,她希望他们永远都不要回去。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他是皇帝,他身边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三千水只饮一瓢,可以适合这天底下任何一个男人,却独独不适合他纪无咎。
怎么办?
叶蓁蓁不知道。让纪无咎不去临幸别的女人显然不现实,可是让他和别人亲热完再爬上她的床,她光是想想就接受不了。
要么,就是一切回到原点。但是她现在对纪无咎似乎不像从前那样讨厌,让她拒他于千里,把他推给别的女人,她又怎么甘心?
想来想去,叶蓁蓁越想越惆怅。恰巧今日又遇到纪无咎和索拉在那里拉拉扯扯,这个画面就仿佛明火扔进火药桶,点燃了她连日来的担忧。
两人回至营房时,叶蓁蓁的脸色无半丝好转,反而更加黑了几分。纪无咎只当她还在吃醋,便拉着她坐在床上,笑道:“小醋坛子,还生气呢?我与那个索拉,真的并无关系。”
你与她没有关系,可是与你有关系的女人太多了。叶蓁蓁不快地想。
纪无咎又柔声劝哄道:“都说了,我是你的。”
你今天是我的,明天就不知道是谁的了。想到这里,叶蓁蓁心里突然就升起那么一股悲怆。这个男人,只有今天,才全部属于她,过了今天,两人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纪无咎轻轻挑起叶蓁蓁的下巴,笑看着她:“你让我如何我便如何,只别生气了,可好?”
叶蓁蓁捉着他胸前衣襟,向自己这边一拉,他便顺着这股力道向前探,两人一时相距不过咫尺。
纪无咎眼角眉梢挂着淡淡的笑意,那笑容仿佛春暖花开,又似艳阳高照。他看进蓁蓁的眼睛里,轻声叹息道:“蓁蓁,你想做什么?”
叶蓁蓁用行动回答了他。她主动吻住了他。
纪无咎的心暖得几乎要化掉。他扶着叶蓁蓁的腰,引诱她加深这个吻。唇舌交缠间,叶蓁蓁的吻显得有些急切。纪无咎仰头享受着叶蓁蓁的吻。他的蓁蓁需要他。这个想法让纪无咎的心脏跳得更快,血液更加热了起来。
次日一早,纪无咎先醒来,满足地看着怀中沉睡的人。他回忆起昨日香艳的一夜,心口隐隐又有些发烫。昨晚叶蓁蓁热情得不像样,后来她甚至亮出了一口的小白牙,在他身上到处咬,咬完之后,心满意足地看着那许多的牙印。
直到她累得连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浑身香汗淋漓,水里捞出来的一般,两人才罢休。纪无咎不是没见过吃醋的女人,但是吃醋吃得如此可爱又可口,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撩起叶蓁蓁的一头黑发,放在手中把玩,低头看着她沉沉的睡颜,不知怎的,就想起“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诗句。
说起来,身为夫妻,他们大婚那日好像没有结发?
这么想着,纪无咎一手抓起自己的一缕头发,想和叶蓁蓁的头发一起打个同心结。
身为皇帝,纪无咎会的技能很多,但其中绝不包括打同心结。这种东西他只听过没见过,本以为很简单,只是玩着玩着就越打越乱。折腾到最后,结是打出来了,但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同心结。两人的头发都很长,纪无咎又兜来绕去地弄了半天,现在看来,躺在手中的很像是一块被烤得炭黑的大土豆。
这时,叶蓁蓁突然不舒服地哼了一声。
纪无咎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顺便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亲。
叶蓁蓁跟个睡美人一样,被他亲得睁开了眼睛。她睁开眼的第一句话是:“好饿。”昨天两人回来就滚到床上,后来也错过了晚饭,一晚上又耗费了相当多的精力,现在肚子是空空如也。
纪无咎以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看进她的眼睛里,意味深长地笑:“饿?昨晚没吃够?”
叶蓁蓁不接口他的打趣,坐起身想穿衣服。然而刚坐起一半,头皮上突然传来一阵抻痛。两人之间一拉,方才被纪无咎打的那个结,此时顿时收紧,“土豆”也小了一圈。
“啊?”谁能告诉她这是怎么回事?
纪无咎没给她解释,埋头开始解那个奇妙的结。
可惜打起来容易解起来难,结本来就是乱打的,方才一拉,更乱了,所以此时解起来相当费劲。纪无咎解了半天,竟未成功,后来叶蓁蓁也加入战斗,两人都不是巧手,于这种事情上就显得笨手笨脚了。
这时,外面传来王有才的声音:“吴将军?吴将军您起床了吗?”王有才现在学乖了,早上想伺候帝后起床的时候,一定会提前在外面叫两嗓子确认一番。
纪无咎帮叶蓁蓁穿上衣服,然后把王有才叫了进来。
王有才进来时,看到皇后娘娘的衣服已经穿停当,而皇上只披了外衣,露出大片的胸膛,胸膛上布满了牙印儿。
皇后娘娘牙口真好,王有才心中赞道。
王有才本以为皇上把他叫进来是让他伺候穿衣起床的,却没想到,皇上托着一个黑乎乎的物事到他面前:“解开它。”
王有才心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总不会是想打同心结吧?奴才我可从来没见过如此面目凶残的同心结啊……
王有才强忍着爆笑的冲动,木着个脸仔细帮他们解开了这个神奇的同心结。解完之后,不待纪无咎吩咐,他竟然转头就往外跑。
刚走出营房门,王有才便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跑,一边跑一边手舞足蹈,失心疯一般。
陆离刚好从营房门口经过,看到这样的王有才,吓了一跳。他好奇得要死,过了一会儿,看到纪无咎和叶蓁蓁双双走出来,陆离忍了半天,终于问纪无咎道:“皇上,王总管为何如此狂喜?”
“我怎么知道,”纪无咎面无表情答道。
纪无咎班师回朝时,叶修名率文武百官在永定门外迎接凯旋的三军。纪无咎已经换上闪瞎人狗眼的金龙甲,骑在通体雪白无一根杂色的骏马上,摆出一个十分冷峻的面容,供万人瞻仰。叶蓁蓁不好露面,只穿着普通的底层军官铠甲,混在他身后的人群中。
这次的御驾亲征使纪无咎的威望暴涨,几乎全京城的百姓都跑来围观,从永定门到皇宫的一路上挤满了人,许多人没有落脚之处,纷纷爬到墙上和房顶上,来一睹皇上的丰姿。本来叶修名担心纪无咎的安全,想下令阻止百姓上房,方秀清觉得这是百姓的一片爱戴之心,不好禁止。叶修名难得地听了一回他的意见,于是下令加派侍卫保护皇上。
纪无咎所过之处,无须任何人领头,老百姓们自发自觉地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人这么多,他也不好飞奔回去,只好勒着马,放慢了行进速度,一路慢悠悠地回了皇宫。
回了皇宫,纪无咎先是带着叶蓁蓁给太后问了安,接着来到养心殿,接待了内阁的几个大臣。
君臣互相恭维一番,这个说“皇上圣明勇武用兵如神,且为社稷身先士卒,实在是我大齐之幸”,那个说“朕不在的这些日子,诸位爱卿鞠躬尽瘁劳苦功高,实在是朕的肱股”。
君臣各自面不改色地说了这么些废话,终于说到正事。正事有好多,纪无咎不在的这些日子,内阁把大小政事处理得都很妥当。
只有一事,其他人连话头都不敢起,叶修名也不提,只是目光时不时地扫到方秀清。
关于太后干的傻事儿,叶修名身份敏感,不方便提,其他人也不好在皇帝面前告他亲妈的状。只有方秀清,他是内阁次辅,和皇帝穿一条裤子是人尽皆知,别人不能说不好说的,搁在他这里就少了些顾虑。
其实方秀清也不情愿跟纪无咎说这件事。本来嘛,后宫之中,太后对贤妃多有照拂,想要扳倒皇后,大概要许多人齐心协力才能办到。所以方秀清之前已经隐隐地有向太后靠拢的意愿了。可是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他发现太后此人色厉内荏,外面精明,骨头里实在糊涂,他女儿跟着她,弄不好是要被拖后腿的。
于是方秀清决定和太后保持距离,这个时候面对纪无咎也不再犹豫,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纪无咎听完之后,没什么表情,让诸位阁臣先回去了。
没表情就是最大的表情,大家都是聪明人,各自心照不宣,思考着这几天该避着的人与事。
这头纪无咎不痛快,那头叶蓁蓁更不痛快。她和纪无咎前脚一走,太后后脚就把贤妃接回来了,不仅接回来了,还让她独自暂理六宫诸事;不仅让她暂理六宫诸事,还让她代替皇后行先蚕礼!
自古皇帝祭天,皇后先蚕,这是永远不能逾越的规矩。若是后位空缺,或是皇后不便,当年的先蚕礼可以取消,就是没听说过哪个妃子带着命妇们采桑喂蚕的,见过王爷代替皇帝祭天的吗?
越俎代庖,乱紫夺朱,这个太后,也太不讲究了!
还有贤妃,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太后待久了脑子也跟着坏掉了,这种招骂的事她还真敢做。今年蚕丝的收成好便罢,倘若不好,她贤妃就等着吧,指不定有多少人往这件事情上推呢。再说了,她爹可是内阁次辅,官声一直不错,现如今教出这么个没上没下没进没退知书不识礼的女儿,也不知道会被那帮子读书人怎么编派呢。
想到这里,叶蓁蓁也不生气了,光剩幸灾乐祸了。
不得不说,叶蓁蓁虽脑子不一定比贤妃灵光,行事也不如她稳重,但是在大局观上,贤妃不如她。
当日贤妃回宫之后,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威望直线下降,十分不适应。太后让她代替叶蓁蓁行先蚕礼,她满心想的是,这是个重新确立威信的好时机,也可在命妇中扩大她方家女儿的影响力,因此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方秀清听说此事时,觉得十分不妙,然事已成定局,他也无可奈何,只悄悄地让人往皇宫里递了个话,大意是让贤妃离太后远点儿。
贤妃以为她父亲想多了,高高兴兴地行了先蚕礼。过了几天,就开始有人指责贤妃这事儿做得名不正言不顺。男人们不好意思揪着女人骂,只好骂女人她爹。方秀清顶着巨大的压力,再次让人往宫里递了话,让贤妃一定要离太后远点。
后来太后干了那件傻事儿,贤妃也看出了她智力上的不足。只是贤妃此人自负聪明,心里想的是太后虽笨了些,但用来对付叶蓁蓁,实在趁手。她只要行事谨慎些,别被抓到把柄,不就行了,因此她并未听父亲的话。
且说这边,纪无咎在养心殿一直待到天擦黑,把近期朝政上的事情过了一遍,见大小政事果然被内阁处理得井井有条,心情总算舒畅了些。
冯有德进来问纪无咎是否传膳,纪无咎放下手中的折子:“不了,去坤宁宫。”他站起身,微微伸展了一下胳膊,想了一想,又对冯有德说道,“算了,先去看看贤妃吧。”
纪无咎已经知道贤妃被太后接回来,还知道她做了什么事,虽然对她不太满意,他还是打算再给她些机会,不为别的,就为她爹。要料理一个后妃,纪无咎几乎不用费力气,但是方秀清是个挺难得的人。此人有才华,有威望,不骄不躁,心思通透,为人圆滑知变通,不像叶修名那么犟。他虽偶尔营私,但对皇帝又确实忠心。
这样一个人,一定会成为名垂史册的贤臣。所以,对待贤妃,纪无咎真心不忍下太重的手,寒了忠臣的心。
贤妃觉得纪无咎今天回来,很可能来她这边,俗话说得好,小别胜新婚嘛。两人几个月没见,他与叶蓁蓁却天天相处,总会看腻的吧。
因此她好生打扮了一番,晚上邀月宫刚摆了膳,纪无咎就来了,于是欢欢喜喜地吃了饭。贤妃想着,皇上来不及用膳就来了邀月宫,看来是真的想她了,于是她更加高兴,面上不觉带了几分春色。
只不过在侍寝之前,贤妃还有一事要做。
“爱妃这是怎么了?”纪无咎故作错愕地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贤妃。
贤妃再抬头时,眼圈已红,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臣妾有罪,请皇上责罚。”
纪无咎放下手中的茶杯,淡淡说道:“你何罪之有?”虽如此说,他却并未让她起来。
贤妃便知道自己这一跪跪对了。她脸上现出羞惭的红晕,答道:“皇后娘娘离宫之时,太后娘娘再三要求臣妾主持先蚕礼,臣妾一时昏了头,便应下了。臣妾如此僭越,实在失礼得紧,请皇上降罪!”
三言两语,虽点出了是太后要求她的,却也并未推诿责任。纪无咎虽依然神色平静,但贤妃就是能感觉到他的情绪好了些,因此她也悄悄地松了口气。
纪无咎沉默了一会儿,见贤妃跪得累了,身上不自在地扭动,他才说道:“你先起来吧。”
“臣妾罪不可恕,皇上不罚臣妾,臣妾就不起来。”
“你想让朕怎么罚你?”纪无咎眸光一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贤妃的脸色更加通红,低头不语。
纪无咎微微向前倾了一下身体,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贤妃由纪无咎扶着,缓缓站起身。大概是跪得久了,她膝盖一软,竟又再次跌倒,好在被纪无咎接住了。
贤妃坐在纪无咎的怀里,埋头不敢看他。
纪无咎微微皱了一下眉。美人在怀,若说一点不动心,那就不是男人。但他转而一想到叶蓁蓁那醋坛子,又觉得好笑,自己今日若是和贤妃亲热一次,他日也不知要费多少力气才能再爬上她的床。他自然喜欢看叶蓁蓁吃醋,只不过凡事都要有个度,过犹不及。
一想到叶蓁蓁,纪无咎的眉宇间不自觉地染上几丝温柔。
贤妃见纪无咎久久没有动作,便抬头看他,一见他春水般温柔的目光,她的脑子一热,探头凑上去要主动亲他。
纪无咎却仿佛被她这个动作惊吓到,突然一撒手,急忙站起身来。
他就这么把她扔在地上?
“你僭越的是皇后,若是罚,自然也该由她来罚。明日自己去向她领罪吧。”纪无咎说完这句话,不等贤妃反应,匆匆离去。
贤妃既震惊,又羞愤,还隐隐有些害怕。叶蓁蓁那个女人一肚子坏主意,让她来罚……
纪无咎从邀月宫出来,便去了坤宁宫,在外面制止了通报,他又无耻地站在窗外偷听里面的动静。
叶蓁蓁在玩一只会说话的鹩哥。鹩哥是素风弄来的,花了不少钱,因想着皇后娘娘回来定然喜欢,所以一直放在坤宁宫养着。
鹩哥大概是所有鸟里头最会学舌的,唐人有诗曰,“耳聪心慧舌端巧,鸟语人言无不通”,说的就是这种鸟。
叶蓁蓁说:“说,真威猛。”
鹩哥说:“真漂亮。”
叶蓁蓁说:“皇后娘娘真威猛。”
鹩哥说:“皇后娘娘真漂亮。”
叶蓁蓁说:“笨鸟。”
鹩哥说:“你才笨。”
叶蓁蓁说:“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儿。”
鹩哥:“……”
叶蓁蓁说:“红凤凰,粉凤凰,红粉凤凰粉红凤凰。”
鹩哥:“……”
叶蓁蓁说:“笨鸟。”
鹩哥:“……”
窗外的纪无咎听得满脸黑线,教鹩哥说绕口令,也太不厚道了,亏她想得出来。
里头的鹩哥似乎被激怒了,干脆脖子一梗,嚷道:“皇上驾到!”
叶蓁蓁嗤笑道:“他才不会来呢!”
这句话让纪无咎心猛地一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缠绵在胸口。他高喊道:“谁说朕不会来的?”说着,他走进暖阁。
叶蓁蓁一见他,有些发愣,她站起身,行了个礼:“皇上怎么来坤宁宫了?”
“这话说的,朕不来坤宁宫,能去哪里?”纪无咎答道。
“你不是在邀月宫吗?”叶蓁蓁低头道。
纪无咎走近,一手虚揽着她的腰,一手抬起她的下巴,挑眉笑道:“又吃醋了?嗯?”
宫女见状,急忙退了出去。
叶蓁蓁轻轻推开他,坐回到椅子上,说道:“皇上,我要与你说一件事情。”
纪无咎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双手握着:“皇后请讲。”
叶蓁蓁抽回手:“我知道你是一国之君,身边断不可少了三宫六院,你若是临幸了哪个女人,请一定要告诉我。”
“告诉你之后呢?你会如何?”
叶蓁蓁抬眼和他对视:“到时候咱们便撂开手吧。你继续左拥右抱,只莫要再来找我。”
纪无咎捏了一下她的脸:“朕只不过在贤妃那里略坐了一坐,也值当你生这么大气?”
“我没生气,我是认真的。”
“朕也是认真的,”他突然弯下腰,捧着她的脸,低头看她,“你以后听话,莫要气朕,朕只和你一人好,好不好?”
叶蓁蓁眨眨眼睛:“我不信。”
纪无咎逗她道:“你就算不信朕,也该信一信它,”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心,“它现在可只认得你呢。”
叶蓁蓁果真认真地看起来,神情严肃。
被她如此认真地注视,纪无咎只觉那目光似化作一双手,轻轻地抚摸他,于是他的嗓子眼就有些发干。
“要是能上把锁就好了。”叶蓁蓁感叹道。
纪无咎顺口接道:“早就锁上了,只有你能开。”
叶蓁蓁心想,要不先这样吧,出了事儿再说,不管明天怎样,她先图好今天的受用。
次日,妃嫔们来给叶蓁蓁请安,叶蓁蓁多和大家聊了几句边关的风光,重点嘲笑了一番女真男人的发型。当贤妃听说女真男人个个都剃光头时,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
下午,贤妃便放低姿态来找叶蓁蓁赔罪了。其实,这个事儿,叶蓁蓁还真不好追究她。一来此事已经过去好多天,现在翻出来说不合适;二来始作俑者不是贤妃而是太后,叶蓁蓁罚了贤妃,就相当于直接和太后叫板;三来叶蓁蓁自己也多少有些理亏,太后不讲究,也是因为皇后给了她不讲究的机会啊……
于是叶蓁蓁装作非常大度,只不过敲打了贤妃几句,便把她放回来了。
贤妃觉得,皇后之所以这么容易就放过她,很可能是因为昨天皇上只在邀月宫停了一会儿,便又去了坤宁宫,所以皇后觉得她对她的后位不构成威胁,这才如此好说话。
顺着这个思路,贤妃又想到了皇上。皇上昨天晚上为什么那么匆忙地离开?这个问题,她昨天晚上就想明白了。皇上等不得吃晚饭就来到邀月宫,说明他确实想她,二人久别重逢,却又不似干柴烈火,甚至稍微有点肌肤之亲,他就避之唯恐不及,这很不合常理。答案只有一个:皇上他依然不能行房,且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唯恐旁人知道。
都好几个月了,皇上的病还没好,那以后还好得了吗?
贤妃觉得这个问题很不好说。那方面的病是最不好治的,皇上现在又没子嗣,倘若真的医治不好,那么以后这大齐的天下怕是要落在谭傻子手里了。也就是说,她现在最好还是和太后一族保持良好的关系,以防鼎祚有变。不过,皇上现在毕竟年轻,也未必就一定治不好,再说,就算治不好,离山陵崩也还得几十年呢,现在无须操之过急,且静观其变。
只是,既然她决定要和太后搞好关系,不如就拿这件事向太后表一番忠心吧。
于是贤妃没回邀月宫,而是去了慈宁宫,与太后密商了一番。太后本来对纪无咎的病是半信半疑的,现在听贤妃如此说,已信了八九分,剩下的一两分是她主观上不愿意相信。皇上越来越大了,已渐渐脱离她的控制,她本来想的是控制一下她的儿子,但现在看来这一条也显得希望微茫,这让她如何甘心。
想来想去,太后决定最后试一试,倘若真的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纪无咎用过午膳,出门转悠,不知不觉就到了坤宁宫。
叶蓁蓁正在纠结,纠结要不要把那只鹩哥炖了。
纪无咎看到她和它一人一鸟在大眼瞪小眼,很是好笑。然而等他走近,听到它张口,他笑不出来了。
大概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只笨鸟,那鹩哥把昨晚纪无咎和叶蓁蓁在床上说过的话学了个顺溜,不只如此,它还会学声调,又能学男人,又能学女人,学得还挺像……
这些话,夜晚情事正浓时说出来不觉什么,现在一听,实在是……饶是纪无咎流氓惯了,此时也不自觉红了脸。
“怎么办?”叶蓁蓁无奈看向他。
纪无咎想了想:“不如再教它点别的,把昨天的忘了?”
虽听起来不太靠谱,但是比她自己的主意靠谱。叶蓁蓁点了点头。
于是这帝后二人对着一只鹩哥说了两个时辰的好话,跟俩神经病似的,到最后总算把这小鸟给哄住了,两人急了一头的汗。
纪无咎总算松了口气,又和叶蓁蓁说笑了一会儿,便离开坤宁宫,去了慈宁宫看望太后。
说实话,太后之前做的那件事让纪无咎十分心寒。不说因为一封信就要扶持新君即位这种做法带没带脑子,就单说她身为他的娘亲,听说儿子被抓了,不问平安不问赎金,第一想到的是找人取而代之,这一点实在很让他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
皇室子女,与母亲之间的亲情淡薄一些,很常见,可是淡成这样的,甚至让她一点母子之情都不顾的,实在少有。
纪无咎来到慈宁宫时,一个陌生的宫女过来告诉他,太后正在佛堂念经,要念完这一遍才能出来,请皇上稍等片刻。纪无咎不疑有他,等了片刻,忽有些头晕,身上也有些发热。他吸了一下鼻子,皱眉问一旁的宫女道:“这里燃的是什么香?”
“回皇上,是慈宁宫日常燃的沉香。”
纪无咎又吸了一下鼻子,总觉得今日的沉香气味有些古怪。又过了一会儿,他已觉得精神恍惚,身体更加燥热,下身甚至有了些反应。
这时,方才那个陌生的宫女又来了,朝纪无咎盈盈一拜,说道:“陛下,可是身上不舒服?”
纪无咎脸上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抬头扫了一眼室内,果然已只剩下他和这宫女二人。母后啊母后,你这又是何苦!
宫女直起身,想过来搀扶纪无咎,却不想被他抬脚就踹,正中胸口。宫女哀叫一声倒在地上。
“滚开!”纪无咎眼中一阵狂暴的愤怒,眼底已经因怒气而隐隐有些发红。
宫女吓得不敢动,伏在地上发抖。
纪无咎站起身,看也不看她,走出慈宁宫。冯有德看到纪无咎走出来,脚步有些踉跄,脸色差到极点,赶紧过来小心翼翼地扶住他。
“去坤宁宫。”纪无咎淡淡吩咐道。
叶蓁蓁不知道纪无咎怎么刚出去没多久就又折回来了,更不明白他怎么一回来就缠着她求欢。这大白天的,做那事儿也怪不好意思的,可是纪无咎似乎情绪很不好,既愤怒,又失望,又伤心。看着他眼中复杂的情绪,叶蓁蓁竟有些心疼,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睛,安抚性地轻抚着他的后背。
“蓁蓁,蓁蓁……”纪无咎急切地一遍遍唤她。
“嗯,我在,我在呢。”
叶蓁蓁不知道纪无咎方才经历了什么,反正肯定不是好事。她搂着他的脖子,主动温柔地吻他,春风化雨般的细吻让纪无咎的心头涌过一道暖流,也有了些踏实感。后宫的女人都算计他又怎样?他亲娘也算计他又怎样?他还有蓁蓁,他的妻子不会算计他,她会陪着他,永远。
第90章 谣言
这几天,随着大军凯旋,边关安宁,三边手下败将的议和使团也即将抵京,京城百姓对这场战争的议论越来越热。什么皇帝的神机妙算,叶大将军的所向披靡,还有屡立奇功、最近炙手可热的陆小将军……
这其中,也不知从哪里开始,渐渐地竟然流散出一些关于皇后娘娘的传言,且传播速度极快,越来越甚嚣尘上。
传言的内容不大好,大意不过是皇后娘娘身陷敌营,屡遭凌辱,虽然最后捡回一条性命,但身体早已被玷污云云。谣言这个东西,就像魔鬼手中的刻刀,指不定能雕出多么富有想象力的东西,而且越雕越形象逼真。大家传着传着,就好像每一个人都亲眼见过皇后娘娘被侮辱似的,说得有鼻子有眼。
俗话说得好,“谣言止于智者”,可是俗话又说了,“三人成虎”。普通老百姓的娱乐生活并不丰富,这会子逮着个皇室八卦,自然要好好打听一番,转头再和别人学两句,显得自己见多识广。
说的人上下嘴皮一碰,听的人耳朵一支棱,从来不去想自己这样简单几个动作,会对当事人造成怎样的伤害。左右这八卦的主角又不是他们的老婆和女儿。
经过民间百姓的润色,关于皇后娘娘被辱的传闻越来越不堪入耳。这传闻又很快地飘进官宦之家,叶修名这些日子上下朝,收到了许多微妙的眼神。
有些言官就想递折子说一说这件事,但也不好说。皇后娘娘是叶先生的孙女,叶先生在言官之中素来有声望。而且,这谣言是否属实有待商榷,就算属实,皇后被抓的底细也不清楚,从结果上来看,虽然皇后被污,但她总归是受害者,这样责备一个受伤害的女人,言官们也不落忍。
再说了,这种事情,一半是公,一半是私。皇帝本人若是不在乎自己的老婆被人那啥,他们自然也只能闭嘴了。
所以,他们先看一看皇上的意思再说吧。
只不过,皇上迟迟没有意思。大家都以为这是因为他太生气了,想憋个大的,其实是因为他……他不知道此事。
是啊,谁敢在皇上面前编派皇后啊,嫌自己命长吗?
战战兢兢了几天,叶修名沉不住气了。他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再大的阵仗也没慌过,可是这次关乎自己宝贝孙女的名节问题,一个处理不当,搞不好要出人命的。
于是这一天,叶修名在养心殿见了纪无咎,汇报了几件政事之后,突然扑通跪下,沉痛说道:“皇上,老臣教导无方,导致皇后娘娘引来闲言碎语,败坏了天家名声,请皇上降罪!”
纪无咎很是莫名其妙。他亲自扶起叶修名,说道:“先生有话直说便是……皇后怎么了?”
看来皇上还没听说那些谣言。叶修名斟酌了一下,答道:“近日民间风传一些于皇后娘娘很是不利的谣言。虽说‘谣言止于智者’,但这毕竟关乎皇室名誉。皇后娘娘去了军营,还曾被掳走,这件事情不是寻常老百姓能知道的,可见这半真半假的谣言必然有个来头,传出这件事情的人置皇室名节于不顾,其心可诛。”
何止是置皇室名节于不顾,对方根本就是想把皇室搞臭。叶修名这状告得很有水平,只字不提谣言对叶蓁蓁的伤害,只说它对纪无咎的不利。
纪无咎皱眉道:“谣言都说了什么?”
叶修名支支吾吾说了几句,虽然含蓄,但纪无咎也听明白了。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先生不必担心,这件事,朕必要查个清楚,还皇后一个清白。”
叶修名听他这么说,可见还是念着夫妻情分的,因此放了些心。他又说道:“皇上,老臣有一事相求。”
“先生请讲。”
叶修名突然后退一步,双膝跪倒,再抬头时,已是老泪纵横。
纪无咎一惊,双手扶他:“先生快快请起。”
“皇上,”叶修名执意不肯起身,“蓁蓁自小性子便不好,因老臣阖家上下只这一个女孩儿,便溺爱养大。如今把她教得无法无天,老臣深悔不已。现在,老臣斗胆,请皇上看在老臣几十年为国尽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分儿上,倘若皇后娘娘真有什么不妥,也好歹留她一条小命吧。”说着,他伏身叩首。
虽然不信,叶修名还是怕万一谣言是真的,纪无咎不放过叶蓁蓁。
能让脾气犟成牛的叶修名开口说出这样的话,这世上怕也只有叶蓁蓁一人了。纪无咎叹了口气,强行把叶修名从地上拉起来:“先生请放心,蓁蓁不会有事,朕也不会让她出事。”
送走了叶修名,纪无咎让冯有德吩咐下去,把关于皇后的谣言收集上来,他要听个完整版本的。
冯有德是个剔透的,他怕下边的人说了不该说的犯了圣怒,因此先筛选了一下,挑了一些能表达主旨但内容并不很过分的,让人说给了纪无咎。
这些经过挑拣的谣言,已经足以让纪无咎气炸肺。
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活腻了,竟然敢散播这种话!
对于女人来说,名节简直就是她们的身家性命,蓁蓁又贵为皇后,这种秽乱的帽子一旦扣到她头上,别说后位了,恐怕连整个叶家都要蒙受天下人的耻笑。到时候,蓁蓁在这世上连立锥之地也无!
好歹毒的心计!
若是个烈性女子,遇到这种事情,恐怕会以死明志。纪无咎心里一沉,先吩咐冯有德,让底下人嘴巴捂严实,谁要是敢把这件事传到皇后耳朵里……五马分尸!
冯有德被这四个字吓得身体一抖。五马分尸都出来了,看来皇上是真的气疯了。
不过,纪无咎的命令下得晚了。因为叶修名提前让人给皇后递了话,告诉她,她最近被人污蔑,让她一定要和皇上好好解释,另外,不管怎样,千万别想不开,性命要紧。
其实叶修名和纪无咎都想多了。叶蓁蓁比谁都怕死,她怎么会想不开呢,她只会让别人想不开。
纪无咎来坤宁宫找叶蓁蓁,虽然他心情不好,但是怕叶蓁蓁看出什么,所以极力装出一副放松的神情。
叶蓁蓁一句话就揭穿了他:“你也听说那些谣言了吧?”
纪无咎装不下去了,气得脸色发青:“蓁蓁,到底是谁对你说的那些胡话,你告诉朕。”朕一定要将那人五马分尸!
叶蓁蓁不答反问:“你是不是也怀疑我?”
“怎么可能!”纪无咎急道。
他越是着急,叶蓁蓁越是觉得他可疑,因此扭脸道:“你这么生气,看来是不信我了。”
纪无咎慌忙把她搂进怀里:“我怎么会不信你呢,我,我……”
“你跟我说实话,你就没想过这个问题吗?我毕竟是被抓去了,万一……”
纪无咎闭上眼睛,叹气道:“我怎么会没想过,你刚被抓走时我就天天想,每一想,便心如刀割般难受。只是我知道,以你的性子,倘若你真的受了欺侮,必然比我痛苦千倍万倍。所以我当时就对自己说,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要对你好,不让你再受委屈。幸而苍天有眼,我到得及时。所以,你担心的问题我已经想过一遍了。蓁蓁,我相信你,所以你也相信我,好不好?”
叶蓁蓁在他怀中点了点头:“我自然信你。”
纪无咎松了口气,也冷静下来。他拉着叶蓁蓁坐下,说道,“这次谣言显然是冲着你来的,对方想让你身败名裂。我一定要查个清楚,给你个交代。在此之前,你一定放宽心,不要多想。”
“我的心宽着呢。”叶蓁蓁答道,“不过我很好奇,这流言到底是谁放出去的?”
通过皇后离宫、皇帝亲征、朵朵的那两封信,有心人大概能拼凑出皇后被掳走的事实,因此知道此事的人应该不少,但都集中在权贵圈里。而且这种事情关系着各方利益,在局势明朗之前,不好乱传。
知道的人虽多,但有此动机的不多。嫌疑最大的只有两家,许氏和方氏。前者对叶氏的恨意由来已久,后者是时时想取而代之的新贵。
虽然目标暂时锁定,但还是麻烦。因为两族人数众多,总不能都抓来砍头,最好是能找到直接传谣言的那一个。但谣言这东西是无根的柳絮,飘飘荡荡的,想要确认源头,着实不易。
“不管多难,朕这次也不会善罢甘休,”纪无咎眸光沉沉,“只是除了抓出罪魁祸首,还有一事也是当务之急……我们要尽快阻止谣言继续流播。”谣言现在还主要集中在京城范围内,若是不加阻止,再过些日子,只怕要天下皆知了。
叶蓁蓁问道:“你打算如何阻止谣言传播?”
谣言的问题其实十分棘手,但纪无咎这次决定下狠手:“大不了多杀几个人,以儆效尤。之后他们自会老实,几句谣言,不值得赔上性命。”
“不好,”叶蓁蓁摇头道,“民口如川,堵不如疏。”
“哦?你有别的办法?”
“我确实有个办法。这样吧,皇上你只把罪魁祸首找出来就好,其他的事情交给我。”
纪无咎见她似乎很有把握,自己心中的暴躁情绪也渐渐平息。他缠着她道:“蓁蓁,你有何办法?教我一教。”
叶蓁蓁笑道:“山人自有妙计。皇上就等着瞧好吧。”
叶蓁蓁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不过她不算个读书人。
因为她读的都是些民间流行的话本子,什么《东周列国志》啊,《封神演义》啊,《西游记》啊之类的,与圣贤书半点关系不搭。这些话本子中,她尤其喜欢神怪灵异与历史传奇,再有就是一些草莽游侠的故事,其口味与普通老百姓基本一致。
民间有人专门写过一本关于话本小说的目录,叶蓁蓁把它翻出来,仔细统计发现,民间话本之中,神怪故事、历史故事、风月故事的数量各占三分之一。其中历史故事里有许多抗击异族的民族英雄。
划掉风月故事,前两种很值得借鉴。
当晚,叶蓁蓁灵感爆发,挑灯夜战,一夜之间写就了一话小说。纪无咎陪了她一夜,坐在她身边,她写一页,他就看一页,顺便把前番写就的都整理好,握在手里,厚厚一摞。
这本故事,在纪无咎看来,并不吸引人,一会儿神仙下凡,一会儿太岁星投胎,又是打仗又是斗妖法,甚是无聊。然而叶蓁蓁辛辛苦苦写出来,纪无咎也不忍心打击她,到最后,他也不看小说了,只盯着叶蓁蓁的脸——比小说好看多了。
认真起来的叶蓁蓁,眼神十分专注,细黑的眉毛微凝着,偶尔咬着笔杆沉思,接着恍然大悟,奋笔疾书。因一夜未睡,她的眼窝有一圈乌青,眼底布上了些血丝,纪无咎看着,一阵心疼。
时间渐渐流逝,那一沓纸也越来越厚。冯有德走进来,对纪无咎弯腰低声说道:“皇上,您该上早朝了。”
纪无咎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由着走进来的宫女给换上龙袍。他轻轻揉了揉叶蓁蓁的头,温声说道:“蓁蓁,朕先走了,下了朝再来看你。”
叶蓁蓁正写到高兴处,两眼放光,不停,根本没听到纪无咎说什么。
冯有德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心想皇后娘娘也忒大胆了些,敢对皇上这种态度,全后宫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人。
纪无咎见叶蓁蓁如此反应,也没觉出不好,他弯腰在她脸侧亲了亲,转身走了。
直到叶蓁蓁把这个故事写完,才发现纪无咎已经走了。素风见她终于停笔,便端了茶点进来:“娘娘,累了吧?您先漱漱口醒个神,吃些点心垫垫肚子吧。奴婢现在就让人摆饭。”
“不了,”叶蓁蓁掩口打了个哈欠,摇头道,“我要睡觉。”
您可想起睡觉来了,素风好笑地想,一边立刻伺候叶蓁蓁躺在床上,放下床帐,然后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架上的小鹩哥似乎也通人情,自醒来之后就一言不发,默默地蹲在自己的地盘上降低存在感,所以素风竟忘了把它拎出去了。
叶蓁蓁这一睡,就睡到了下午。其间纪无咎来过一次,见她睡下了,也没闹她,转头去了养心殿。
叶蓁蓁一醒来就饿得要命,一迭声嚷着找吃的。可巧了,今儿庄妃听说皇后娘娘临时取消了妃子们的请安,以为娘娘身上不适,下午时候便来看望叶蓁蓁,顺便带了自己亲手做的点心。
用花做点心,庄妃自认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现在是初夏时分,满皇宫花团锦簇的,可给她提供了许多素材。自从知道叶蓁蓁喜欢吃她做的点心,庄妃更加卖力,对待叶蓁蓁比对待皇上都殷勤。她知道,皇上是个难讨好的人,但皇后不一样。后宫女人的命运有一半握在皇后手中,而且叶蓁蓁此人待人宽和,实在算个厚道的皇后,所以只要尽心讨好她,一定不会吃亏的。
吃几块点心,叶蓁蓁心情大好。这时,纪无咎知道叶蓁蓁醒了,便又来看她,坐下之后,见她点心吃得十分香甜,他看着也有些饿,于是跟着吃了两块。
看着叶蓁蓁吃得嘴角沾了不少点心渣,一点母仪天下的端庄也无,纪无咎不禁玩笑道:“庄妃的点心是给朕做的,如今可都跑进了你的肚子。”
庄妃听到此话,急忙说道:“皇上若是爱吃,臣妾另做了给您送去。”
“不必了,”纪无咎答道,“朕在坤宁宫吃也是一样的,用不着再麻烦。”
听这话的意思,皇上和皇后已经好得不分彼此了?庄妃这么寻思着,瞬间就觉得自己做了无比正确的抉择。
叶蓁蓁吃够了点心,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灌了一大口茶,便清清嗓子说道:“好了,开始听故事吧。”
庄妃不明所以,只看着叶蓁蓁招呼了几个宫女太监,去了正堂。
正堂正中摆了个大桌案,叶蓁蓁在案前坐了,指着下首正对着她的一溜圆凳:“列位看官就坐吧。”
庄妃见那些宫女太监都坐了,她便也带着自己的贴身宫女跟着坐下。
然后,纪无咎也坐在了圆凳上。
庄妃吓得连忙起身:“皇上——”从来没见过这样排座次的,皇后坐在上头,皇上坐在下头,和一群宫女太监坐在一处。
“你不必拘谨,这是朕和皇后商量好的,坐下吧。”
听纪无咎如此说,庄妃才忐忐忑忑地坐下。
叶蓁蓁啪地一拍镇纸,把庄妃吓得一抖,只听到皇后娘娘张口说道:“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路走中央。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见底下众人纷纷坐直了身体瞪眼看她,叶蓁蓁十分有成就感:“今天我们要讲的,是本朝发生的一件真事儿。话说……”
这个下午,纪无咎带领着庄妃、冯有德、王有才、素月、素风、庄妃的宫女等人,并一只小鹩哥,认认真真地听了叶蓁蓁编了一晚上的故事。七人一鸟听得津津有味,旁人是被故事吸引了,支撑纪无咎听下去的则是叶蓁蓁神采奕奕眉飞色舞的傻样。
这故事,讲的是玉皇大帝派九天玄女下凡帮助一个有道明君治理天下的故事。九天玄女的凡身嫁给皇帝做了皇后,赶上边关打仗,因为玄女娘娘擅长兵法战术,所以跟着皇帝御驾亲征去了。玄女娘娘故意乔装改扮,潜入敌军内部,不仅耍得敌方首领团团转,还套出了重要情报,帮助皇帝直捣黄龙,一举获胜。归朝之后,敌方俘虏知道了玄女娘娘的身份,心怀怨恨,故意散播谣言抹黑她来泄愤。皇帝知道之后,准备揪出那几个嘴贱的蛮夷,给玄女娘娘正名。
故事的梗概大致是这样的,当然,其中不少支线情节。比如为了显示玄女娘娘威武,给她配个水平高点的对手,再给对手弄个仙界恶势力的出身;其间穿插各种斗智斗勇的趣事,最后获胜的必然是玄女娘娘;还给玄女娘娘安排了一场城头骂战,骂出中原百姓的心声,等等。
整个故事情节紧凑,跌宕起伏,波澜四起,其中添加了神怪灵异、民族战争、诙谐智斗等多种时下流行的元素,且讲的主要是本国人民驱逐侵略者最终大获全胜的故事,这样的故事,中原人听起来自然解气得紧。
叶蓁蓁讲完,端起茶来喝。
纪无咎左看看,右看看,看着周围人各个都是一脸的回味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他才发现,自己才是异类。
众人回味之后,纷纷拍手叫好。
冯有德好奇地问道:“皇后娘娘,您一直强调这是发生在本朝的故事,请问这个玄女娘娘是谁呀?”
王有才道:“还用问吗,当然是皇后娘娘!”
把自己美化成这样,皇后娘娘好无耻,冯有德默默地想。不过,无耻得好有创意……
他这个想法,代表了在座几乎所有人的心声。
话本的首度试讲效果不错。纪无咎立刻让冯有德去找京城最有名气的说书先生,明天就要来见他。
冯有德领旨去了。此时到了晚膳时分,叶蓁蓁留庄妃用膳,庄妃总觉得纪无咎看她碍眼,不敢在坤宁宫用饭,于是告辞了。
用过晚膳,喝了会儿茶,纪无咎没回养心殿。他拉着叶蓁蓁坐在床上,不怀好意地笑:“小生听说玄女娘娘精通房中之术,娘娘可否为我答疑解惑?”
叶蓁蓁皱眉道:“你昨晚不是一夜没睡吗,今天早些歇息是正经。”
“这正好就是小生的疑惑,”纪无咎突然凑近,笑看她,“我虽然一夜未睡,可是见到玄女娘娘就精神,浑身都精神。这可怎么办才好,嗯?”尾音上扬,浓浓的调笑意味。他勾着她的下巴,吻了一下她的嘴角,继续说道,“娘娘可有办法,吸一吸小生的力气,使小生筋、疲、力、尽,也好安眠?”
叶蓁蓁想了想,好像每一次筋疲力尽的那一个都是她?她便有些不服气,不过今日她已养足了精神,而他一晚没睡,那么这次她总归有几分胜算。
纪无咎把叶蓁蓁放倒在床上,倾身落下绵密的吻。刚要解衣服,他突然抬头:“等一下。”
“怎么了?”叶蓁蓁问道。
纪无咎没回答。他下床走到窗前,拎起架上鹩哥的一条腿,倒提着它推开窗户,向外一扔。
叶蓁蓁仿佛听到窗外传来一声“哎哟”的惨呼。这鹩哥,快成精了。
冯有德做事一向靠谱,次日纪无咎下了朝,便看到了那个说书先生。此人叫刘俊先,四十岁出头,面容清瘦,两张嘴皮子很薄,一看口才就不错。
说书先生的社会地位普遍不高,能和一些小官小吏或是有钱的商人攀上些交情,已经足够令同行羡慕。刘俊先是全京城最有名气的说书先生,认识的最高级的官员也不过是正五品,现在突然得见皇帝,紧张得连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说起话来也磕磕绊绊。
纪无咎本就少言,只把话本拿给刘俊先看。刘俊先遇到自己的本行,眼中便有了些神采,把话本粗略看了一遍,开口把写这话本的人夸了一番。
于是纪无咎与他说了自己的目的。刘俊先听说皇帝托他办事儿,哪有不允的,且这又是帮着皇后洗名,做好了那是几辈子脸上都有光,因此满口答应。
纪无咎又和他商量了一些细节,让他暂时不要让旁人知道他是奉旨行事,又让他加了一些帝后二人风花雪月伉俪情深的情节,便放他回去了。
之后,纪无咎来到坤宁宫。
坤宁宫中,叶蓁蓁正在发愁。纪无咎昨儿把鹩哥扔了,到现在它都没回来,看来大概是真的摔死了。
纪无咎听说了,劝她道:“它的翅膀又不是用来浮水的,怎么会那么容易摔死。再说了,就算真死了,也该见到尸体才对,你问问他们,谁看到过鹩哥的尸体。”
叶蓁蓁问了一遍,没人看到。
正说着,王有才从外头回来了,面带喜色。他半抬起胳膊,胳膊上架着的,可不就是那倒霉鸟儿。
“奴才找到它的时候,它正站在御花园的假山上唱歌呢!”王有才说着,把胳膊抬高,鹩哥自觉地蹦到架子上。
叶蓁蓁便轻轻摸了摸它的鸟头。
小鹩哥突然伸长脖子嚷道:“皇后娘娘有喜了!皇后娘娘有喜了!”
明知道这种话从一个鹩哥嘴里率先说出来太过怪异,但纪无咎听到此话,依然有些激动,他命人传来了太医。
叶蓁蓁想说“不是前两天才请了平安脉,若是有喜,早就能诊出来了。”但是一见纪无咎目光中隐隐的兴奋与期待,她便闭了口,乖顺地等着太医。
太医给叶蓁蓁把完脉之后,便面带喜色地跪在地上:“恭喜皇上,皇后娘娘。娘娘确实有喜了!”
在场的宫女太监听到此话,呼啦啦跪了一地:“恭喜皇上、皇后娘娘!”
叶蓁蓁一愣,看向纪无咎。他面上的表情迅速舒展,晶黑的眸子变得精亮有神,脸上不复方才的焦急忐忑,而是变得笑逐颜开起来,那笑容,仿佛雨后刚刚破开云层的阳光,明亮灿烂得晃人眼睛。
叶蓁蓁拉了一下他的袖子:“皇上?”别光傻乐啊,眼前跪着一地人呢。
纪无咎回过神来,大笑道:“赏!”
在场人人欢喜不提。纪无咎背着手,在房间中来回踱着,激动地停不下来,晃得叶蓁蓁眼晕。太医恭敬地立在一旁,把皇后娘娘要注意的事项详细说给素月,末了又对纪无咎说:“皇后娘娘身体底子好,气血足,只要细心照料,必能顺利诞下麟儿,母子平安。”
那是自然。纪无咎停下脚步,看了一眼正在发呆的叶蓁蓁,让太医先退下了。不过太医快走到门口时,又被他叫了回来:“皇后有喜一事,先不要透露出去。”
“遵旨。”
纪无咎又扫视一周:“你们也一样,对此事要守口如瓶。”
现在叶蓁蓁被谣言缠身,若是再出了怀孕一事,到了黑心人的嘴里,指不定被说成什么样子。这么个大喜事,等到他们把眼前的问题处理了,大家欢欢喜喜地祝福蓁蓁,多好。
太医走后,纪无咎又挥退了所有人,房间内只余他和叶蓁蓁。他坐在床上,小心地把手贴到叶蓁蓁的小腹上,隔着衣服,感受着她腹上传来的热量。那种感觉很奇妙,他就好像感觉到了和自己孩子的血脉连接,虽然那孩子还是个胎儿,只有一个月大。
“蓁蓁,你真能干。”纪无咎笑道。他与她肩并肩紧紧挨着,伸手揽着她的头,与他相抵。
叶蓁蓁也把手伸向腹部,覆在纪无咎的手背上,她问道:“皇上,您喜欢孩子吗?”
“喜欢,怎么不喜欢?”纪无咎说着,翻手与叶蓁蓁十指相扣。
“可是我觉得你不太喜欢,”叶蓁蓁说道,“上次王昭仪小产,你好像未见心疼。”
“你怎么还不明白,王昭仪是王昭仪,你是你。你生的孩子,朕怎会不喜欢?”
“那为什么你一直没有子嗣?”身为皇帝,女人那么多,孩子却一个没有,太不合常理了。
纪无咎叹了口气,说道:“蓁蓁,你不知道,皇室子女,表面风光,心里却苦。公主倒还好,到了年纪,寻个中意的嫁了便是。若是皇子,兄弟一多,总不会像平常人家的儿子那样和睦。”
他说得含蓄,叶蓁蓁自是听得明白。皇子多了,储君却只能有一个,等这些孩子长大,皇帝老了辖制不住,他们免不了一番争夺厮杀。皇室子弟自相残杀那简直太寻常了,纪无咎他爹不就把他亲哥哥杀了吗……
“所以,子嗣一事,朕不是不关心,而是不敢关心。当年父皇嫔妃众多,却只有朕一个孩子,想来也是有这层顾虑。”
那是当然的,他爹虽然杀亲哥哥不手软,但肯定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也干这种事。
只不过这样做未免有些矫枉过正,只留一个孩子,万一等他老了,孩子却有个三长两短……
叶蓁蓁叹了口气:“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朕希望朕的孩子都是嫡出,没有高低之分。最好是只有一个儿子,剩下的都是女儿,”纪无咎答道,他轻轻地捏了一下叶蓁蓁的脸,“你多给朕生几个女儿,像你一样可爱。”
叶蓁蓁拉下他的手,有些哭笑不得:“这种事情哪里做得准……如果不小心多生了儿子怎么办?”
“那就早一些立储,早点把名分定下,少生是非。”
叶蓁蓁低头玩着纪无咎的手指头,说道:“不过,皇上,我还是觉得今天的事情挺奇怪的。”
纪无咎任她玩着手指,笑道:“哦?蓁蓁是不是知道自己要当母亲了,惊喜之余又有些紧张?莫怕,朕和你一样。”
“不是,”叶蓁蓁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就是奇怪,鹩哥为什么会知道我怀孕了?太医都要把脉才能确认,它却能张口就来?”
“想是误打误撞了吧,你有福气,你养的鸟自然也有福气,提前报个喜,不奇怪。”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
纪无咎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那又怎样?太医都确认了,你就别多想了,好好安胎是正经。”他转念一想到近期都不能和叶蓁蓁亲热,脸上不免带了些憾色。
“皇上。”
“怎么了?”
叶蓁蓁尚未说话,却听到窗前的那鹩哥突然接口道:“皇上不能行人道!皇上不能行人道!”
纪无咎起身大步走过去,再次捉着那倒霉鸟的后腿,麻利地扔出窗外。
叶蓁蓁见他脸色发黑,忍着笑,说道:“这小东西在后宫转一圈,还真没白跑。”
纪无咎很无语。他知道宫人们在背后编派他,说他不行,现在别说人,连鸟都知道了。可是行不行这个问题,又没办法辟谣,他总不能把后宫的妃子们轮着睡一遍吧?那样蓁蓁会砍死他的……
纪无咎见叶蓁蓁脸带揶揄,便重又坐回她身边,凑到她耳畔低笑道:“我行不行,旁人不知,你总知道吧?”
叶蓁蓁脸颊漫上红晕,低头不答。
纪无咎见她含羞不语的样子,心里怪痒痒的,他伸手轻轻摩挲着她的小腹:“这就是证据,你难道想抵赖不成?”
叶蓁蓁红着脸拿开他的手。
纪无咎低头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亲过之后觉得不过瘾,便又扳过她的脸,捉住嘴唇一通缠绵。
可惜啊可惜,能摸能亲不能吃。纪无咎吻着她,也不知道这种感觉算甜蜜还是忧伤了。
次日,纪无咎派下去的密探带回了些有用的消息,关于最近甚嚣尘上的谣言。
虽然嫌疑人有许氏和方氏两家,但是纪无咎一开始就把方氏排除了。方秀清是人精中的人精,有他镇着,方氏子弟应该不会莽撞地胡说八道。贤妃虽爱耍小聪明,但她现在和太后交好,想做什么,多半让太后出面,不会亲自动手。
所以这件事情应该是许氏做的。
宫里头的人,想往民间传谣言,不容易做得周密,所以不管此事有没有太后的指使,都应该是从许氏一族的宅院里向外传的。
能掺和到这种争斗中来的,必定是许氏一族中的嫡系或是与嫡系走得近,又或者是受太后器重的。
官宦人家自持身份,不可能直接向老百姓说什么传闻,所以必定是让下人在外面散播的。
为了做得周密不露马脚,他们在挑选散播谣言的下人时,必定选心腹中的心腹。
综合考虑,直接嫌疑人的范围不断缩小,最终集中在许氏几房管家和管家媳妇身上。
密探经过跟踪调查盘问,进一步缩小了范围,回来报给纪无咎的嫌疑人一共四房,都是许氏有头有脸的大管家。
为免夜长梦多,让对方有反应的时间,纪无咎下令当天晚上将这些人逮捕审问,务必把他们全家老小都抓来,最好是一夜就能审出个结果,打幕后黑手一个措手不及。
密探领命去了。这时,太医院请平安脉的太医来了。
这次来的太医姓孙,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铁太医的徒弟。据铁太医说,孙太医虽然呆呆的,但人老实本分,也上进。纪无咎听他提起,便有了抬举孙太医的意思,因此钦点了他来请日常的平安脉,算是给足了铁太医面子。
孙太医话不多,给纪无咎行过礼之后,便公事公办,取出布枕置于他腕下,按着他的脉门沉思。
突然,他脸色一变,神情古怪地看着纪无咎。
纪无咎收回手,问道:“如何?”
孙太医张了张嘴,并未发声,吭哧了好一会儿,一字未提,却已经急出一脑门的汗。
纪无咎便皱眉问道:“朕的脉象到底如何?”
孙太医扑通一下跪在纪无咎面前:“臣……臣不敢说……”
“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看到孙太医有这样的反应,纪无咎心里也有些发虚,不会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
冷静,冷静。不管结果如何,一定要接受。纪无咎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做了一番思想工作。
孙太医一咬牙,说道:“皇上,您可能有……”想了想,这个似乎不像喜事,“您可能怀孕了……”
第91章 暗箭
第二十六章暗箭
纪无咎现在的心情无法用文字来形容,只能用乱码来表达。
他忍着把孙太医掐死的冲动,让人立即传来了铁太医。
铁太医一进门,看到自己的徒弟正跪在御前,汗流浃背,深蓝色的官服后背被汗水浸得湿了大片;黑发与蓝色衣领之间,脖子上沁出了一层汗,反着微微的亮光。
孙太医是铁太医的关门弟子,这小徒弟虽心眼发直,但人品很好,他很喜欢。铁太医给纪无咎行了礼,看看孙太医青白的脸色,再看看纪无咎,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鼻子都快气歪了。
也不知道这小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铁太医发愁地想。
“你的好徒弟,”纪无咎扫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的孙太医,对铁太医说道,“方才给朕诊出了喜脉。”
铁太医刚站起身,听到此话,吓得再次跪倒:“微臣教导无方,罪该万死!”
“不学无术也就算了,连男女都分不清楚,太医院的人都死绝了吗,这种瞎子也能在太医院行走?”
“皇上教训的是,这种人不配留在太医院,微臣回头立刻把他赶回家种田!”
孙太医低头一言不发,汗倒是没停,脸上的汗汇聚成大颗大颗的汗珠,一滴一滴地流下来,砸在地上,溅起一小簇一小簇的水花。他膝前的地上,竟已经积了一摊汗水。
铁太医看到他这个窝囊样子就来气,恨铁不成钢道:“还不快快谢过皇上不杀之恩!”
孙太医哭丧着脸,支支吾吾半天,说道:“可是,皇上的脉真的是喜脉啊……”
“你!”要不是在皇上面前,铁太医真的想狠狠捶这傻小子的头。他偷偷看了纪无咎一眼,发现后者的脸色几乎黑得可以研墨了。铁太医还想给孙太医求情,但转念突然想到,孙太医虽傻了些,可医术还是很好的,是他所有弟子里最得意的,区区喜脉,总不至于误诊吧?
算了,拼了。铁太医心一横,说道:“皇上,微臣斗胆,想亲自为皇上请个脉。”
纪无咎忍着怒气,把手伸了出来。
铁太医仔仔细细地把他的两只手腕都号过,凝眉说道:“确是喜脉无疑,”一看纪无咎要发作,立刻说道,“皇上最近可是吃了什么东西?”
纪无咎怒极反笑:“朕倒是想知道,什么东西能让男人吃了就怀孕。”
“微臣的意思是,皇上可能是误食了东西,产生了喜脉,实际上并未……怀孕。”
纪无咎眯眼沉思。
铁太医见他久久未反应,也开始冒汗了。
纪无咎突然说道:“想要诊断一个人……一个女人,是否怀孕,除了诊脉,是否还有其他方法?”
“有。”
“随朕去坤宁宫。”
“遵旨。”
“这是用艾草煮的川芎粉,如果娘娘真的怀有身孕,喝下它,可能于身体有些微不利,但请放心,微臣控制了剂量。”铁太医让孙太医端过来一碗药汤,说道。
素月接过来药汤,用银勺搅了搅,叶蓁蓁看着那药汤,问道:“喝了这个,如何判断是否有孕?”
“娘娘喝下去之后自己感受一下腹内,若是有动静,便是怀有胎儿;若无,则只是月经不通。”
叶蓁蓁依言照做。
纪无咎在旁边看得十分焦急。他等了一会儿,见铁太医点头,便急忙问叶蓁蓁道:“怎样?”
叶蓁蓁摇头:“没感觉。”
纪无咎登时泄气地一松身体。
铁太医知道,接下来就是他们自己的掰扯,于是拉着孙太医告退了。走出坤宁宫,这师徒俩做了个非常一致的动作:撩袖子擦汗。
坤宁宫内,纪无咎坐在叶蓁蓁身边,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神情低落。
叶蓁蓁便歪头靠在他肩上,把他的手握住。
纪无咎回握住她,垂目说道:“蓁蓁,我还以为,我要当爹了。”昨晚甚至高兴得睡不着觉,他想了一夜第一个孩子的名字。
“皇上,你是怎么看出端倪的?”叶蓁蓁问道。
打死他也不能说。
“不过,这样看来,近些日子发生的诸多事情,倒是能连起来了。”叶蓁蓁坐直身体,掰着手指头给他比画,“先是造谣说我在敌营之中被辱,然后传出我怀孕的消息,如此一来这个胎儿的来路可就说不清楚了,就算是你的,众口铄金,也不是你的,这可就是雪上加霜,佐证了我的不贞洁。到时候我百口莫辩,千夫所指,走投无路,这是第一刀。等过些日子,这场风波过去之后,再想办法让皇上发现我原来在装怀孕,欺骗你,这罪过可就大了。不只是欺君之罪,一个女人,假装怀孕骗皇上,若是成功,很可能会弄来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孩儿当皇嗣,这是皇上最忌讳的。皇上发现之后必会想到这一点,然后加重罪于我。这是第二刀。”
仿佛是为了呼应她的话,架上的小鹩哥突然说道:“皇后娘娘怀的不是龙种,是野种!”
“看吧,连它都知道,”叶蓁蓁笑了笑,“我估计它那天晚上出去,大概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还有,关于你……不能行人道,也是它说的,想来这一点也被对方算计进去了。你不行,皇后却怀孕,若是真怀孕,必是野种;若是假怀孕,则是打你的脸,无论真假,都能让你颜面扫地,到时候必不会轻饶于我。这是第三刀。”
纪无咎未说话,手上的力道却越来越重,攥得叶蓁蓁骨头微疼。
叶蓁蓁最后冷笑着总结道:“刀刀精妙,刀刀催命,真是好大的手笔。只可惜千算万算,到头来也只是自作聪明。”
纪无咎认真地看着她:“蓁蓁,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不会负你。”
叶蓁蓁被他突然无比认真而热烈地盯着看,怪不好意思的,窘迫地低下头。
“蓁蓁,你好好回想,最近几天,你吃了什么可疑的东西?”
叶蓁蓁想了一下,疑惑地摇头:“我只在自己宫中吃喝,在太后那里,从来连口茶都不喝。坤宁宫的厨房很干净,应该不会出纰漏。”
“那你可吃过别人送来的东西?”
“只吃过庄妃送来的点心。”
纪无咎一想,正好,他也吃过庄妃的点心:“看来问题就出在这点心上。”
“不会吧,”叶蓁蓁有些奇怪,“庄妃没有动机啊……而且,皇上你为何如此笃定?还有,你到底如何发现我怀孕是假的?”
纪无咎却并不回答,让冯有德传来了庄妃。
“朕只给你一次机会,自己说,你到底做过哪些对不起皇后的事。”庄妃一来,纪无咎就沉下脸厉声说道。
庄妃不明白发生何事,但见皇上的脸色不好,皇后只面色平静地看着她,也不知是何意。庄妃脑子不笨,一见眼下情景,便觉得大概自己被冤枉上了,因此从容答道:“回皇上、皇后娘娘,天地可鉴,臣妾并未对皇后娘娘有任何不敬,想必其中有什么误会,请皇上、娘娘明示。”
叶蓁蓁说道:“你宫中最近可是发生了什么异常的事情?”
庄妃想了一下,答道:“娘娘明鉴。臣妾宫中近期未有别的异常,只有一事,含光殿的一个宫女,前夜失足跌进了太液池,已由宫正司验过尸,着人埋葬了。因不是什么大事,并未以此扰烦皇后娘娘,请娘娘恕罪。”
“死了的宫女是做什么的?”
“是臣妾厨房中的掌膳宫女,因手脚麻利,臣妾做点心时也常让她打下手……”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睁大眼睛看着叶蓁蓁,不自觉地掩着嘴,惊道,“娘娘,您是说……臣妾做的点心……”
叶蓁蓁点了点头。
庄妃脸色大变,膝行至叶蓁蓁身前,扶着她的腿急道:“请皇上、娘娘明鉴!天地良心,皇后娘娘待臣妾恩重如山,臣妾绝未做过背弃娘娘的事!”说着,她的眼泪滚了下来,“点心是臣妾亲手做的无疑,现在看来应是那宫女从中做了手脚,但臣妾真的毫不知情!”顿了顿,见帝后二人均未说话,她又哭道,“只不过点心到底是臣妾亲手端来的,臣妾错信了人,害了娘娘,臣妾罪该万死!”
叶蓁蓁扶着她的手臂:“你先起来,本宫又没说不信你。”
庄妃站起身,用手帕拭着泪痕,说道:“谢谢皇后娘娘对臣妾的信任,臣妾必会严查此事,揪出幕后黑手,给娘娘一个交代。”
叶蓁蓁和纪无咎对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出相同的意思来。
庄妃是皇后手下的第一人,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她都没有理由陷害皇后,那对她一点好处也无。
除非她投奔了别人,但现在这种时机,现在这种格局,背弃皇后转身另投,那更是下下之策。
这次庄妃被人利用,也是因为对方在坤宁宫中找不到突破点,只好从外围下手。
至于幕后黑手是谁……呵呵。
贤妃虽聪明,但她做出的局,总会带上一种强烈的个人风格,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她所为,那就像是用竹签搭就的楼阁,虽精妙绝伦,但每一个连接处都是致命的脆弱,稍一碰,便会全部坍塌。
她以为自己多么神机妙算,布的局多巧妙,实际上,只是在卖弄聪明。把她的智谋和纪无咎的摆在一起,高下立现。
当然了,太后是把好刀,所以有她在前面挡着,贤妃只要负责出主意便好。真出了事儿,也揪不到她头上。
这对儿组合实在让人头痛。叶蓁蓁心想,一个是纪无咎的亲娘,一个是他最器重的臣子的女儿,且地位不低,两个都不好大动。但若是不给她们点教训,这两人又像是打不跑的癞皮狗,总要黏上来咬你一口,恶心不恶心。
“蓁蓁,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理?”纪无咎问道。
作为直接的受害人,叶蓁蓁自然希望重罚她们,但这不现实。不管她多么想把那两个人按在地上用鞋底儿抽,她都必须考虑纪无咎的感受,总不要让他为难才好。当皇帝,本来就辛苦,若是后宅不宁,更是苦中之苦。
于是叶蓁蓁叹了口气,答道:“你自己看着办吧,不用考虑我。我是块硬石头,自是任何宵小都不惧的。”
纪无咎将她拉进怀中紧紧拥着,轻声叹道:“总有些人,以为朕不动他们,是因为动不了他们。你说,跟这样的人,我又怎么讲情分?”
叶蓁蓁从他这话中听出了无奈和哀伤,她反抱住他,安慰道:“你……别难过。”
“我不难过。我还有你。”只有你。
有些时候,严刑拷打可能是一种不太人道的逼供手段。但是对于有些人,不打是不行的。经过一夜的严刑审问,许氏的一房管家果然招了。这房管家是许氏的家生奴才,男的是许尚永一府的大管家,女的是夫人面前的红人。
许尚永就是许为容的父亲,太后的亲弟弟,他曾闹出奸污良家妇女致使对方自杀的惨案,后来纪无咎钦命此案严办,许尚永就被判了绞刑,已被处决。现在这一府当家的是许尚永的大儿子许令,许为容的胞兄。许尚永一生风流,儿女众多,却只有许令一个嫡子。大夫人简直把许令当作命根子来养,加上他那个不成器的父亲,上梁不正下梁歪,导致许令从小就长得很歪,一身的纨绔习气不算,又有个当太后的姑妈,简直了,一般二般的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他身边又聚了一班酒肉朋友,每天甜言蜜语地把他捧到天上去,更让他找不到北。
根据管家夫妇的招认,他们确实是奉了主子的命令,一起散播关于皇后娘娘的谣言。审讯的官员问得很仔细,不只管家媳妇承认大夫人下了这个令,管家也承认,大少爷也掺了一脚,下令让他这样做。
纪无咎把手中的供词放在案上,对跪在地上的人说道:“传令下去,立即逮捕许府上下,无论男女老幼。许令及其母单独审讯,其他人暂时羁押,听候发落。”
“遵旨。”
这时,冯有德走进殿内,对纪无咎躬身说道:“皇上,方大人奉旨觐见。”
“让他进来。”
方秀清一直在内阁办公,离养心殿不远,他被纪无咎传见惯了,因此也不觉有什么,只当这次也是有公事要交代。然而纪无咎从他进门,一句政事未提,只和他聊了聊贤妃。
纪无咎说得含蓄,方秀清却越听越心惊,听了几句话,冷汗几乎快要掉下来。皇上虽未挑明,但话里话外流露着对贤妃的不满,即便夸她,也是皮笑肉不笑,咬着牙说那么两句好话,听在人耳朵里,比直接骂她还惊悚。
这可就有意思了,贤妃已经入了宫,是皇上的女人,按理说她做错了什么事儿,皇上直接处罚就好了,为什么要把他这个外臣宣进来说这些话?
是为了警告他敲打他,还是为了提前告诉他一声要收拾她女儿?抑或只是想告诉他,看在他的面子上,这次网开一面饶他女儿一次?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有一件事是肯定的:自己女儿这次犯的错误很大,很可能触了皇上的底线。
方秀清不知道纪无咎到底是怎么个态度,因此也不敢多说,只道:“微臣管教无方,让皇上为贤妃操心,实在令微臣寝食难安。”
“朕倒没操什么心,真正操心的是皇后。”纪无咎答道。
看来此事很可能与皇后有关,方秀清心想。叶家女儿果然不可小觑,当初被纪无咎视若仇雠,现在帝后二人似乎琴瑟和谐得很。
纪无咎又说道:“既然管教无方,那就再好好管一管吧。”
这可就更有意思了。莫说皇家,即便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似乎轮不到当爹的再来管教了吧?后宫的女人,想回趟家都费劲儿,他更是这辈子都不太可能再见女儿,即便见了,也要依君臣之礼,到底谁管教谁啊?
虽然这话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方秀清是个人精,从养心殿出来,回到内阁时,他已经回过味儿来了。
自己闺女,怕是站错队了!
自古以来,当皇帝的最忌讳的事情便是有人意图夺走他手上的权位,为此,父子兄弟自相残杀都不是罕事,何况区区一外戚?许氏是太后的母族又怎样,当年纪无咎他爹连亲哥哥都照杀不误,现在他,面对自己的外公和舅舅,又怎么会手软?太后以为自己是皇帝的亲娘,就可以为所欲为,有恃无恐,但是出了迎立新君这件事,必定会造成母子离心,到最后很可能出现皇上与太后势不两立的情况。
遇到这种事情,自己那精明的女儿竟然敢公然站队,还敢站在太后那一边。
她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方秀清的心沉了又沉,暗骂贤妃糊涂。当初她在家时,是兄弟姐妹里出挑的,浑身都是心眼子,言谈举止又稳重,颇有他的风范。一度他十分遗憾这女儿不是个男孩儿,不能一展抱负。后来把她送进宫时,虽免不了担忧,但对她还是有信心的,传闻中叶修名那孙女是个跋扈任性的,应该不难对付。
现在看来,叶家孙女把皇后一位坐得稳稳当当,反观自己的女儿,却在一步步往绝路上奔,也不知道是她自己作的,还是老天爷的意思。
方秀清垂头丧气地回到内阁。叶修名看到他,颇觉惊讶。官场上混的,都知道把心情藏着,脸上带着统一面具,方秀清喜怒不形于色,鲜少见到他这样。
叶修名虽最近也因为皇后谣言的问题头痛,但这会儿看到方秀清似乎比他还心情糟糕,于是他心情稍微好了些,笑着问道:“方大人可是遇到了什么难题?不如与老夫说一说,老夫或许可一尽绵薄之力,为你排解一下?”
方秀清疲惫地拱拱手:“有劳元辅亲询……因为办事不力,被皇上亲自督导了一番。”
皇上骂谁也不可能骂你。叶修名心想,也不揭穿他,只是亲切地拉着他的手臂:“哦?所为何事?老夫与你在圣上面前说和几句吧,皇上或许可给我几分薄面。”
方秀清懒得跟他扯皮,把他的手一推:“不劳元辅费心。”
叶修名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这家伙连面上的客套都没心思维持了,看来真的出大事了?
这头方秀清在案前坐定,手中把着一支毛笔,两眼出神。他仔细回想着纪无咎方才那句话,好好管一管?好好管一管?
皇上的意思,难道是想给他个机会,让他拉贤妃一把?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皇上待他方家还真是仁厚。说句不好听的,皇上无论怎么处理贤妃,他方秀清都没资格放半个屁。但两人怎么说也是父女,贤妃有个不妥,方秀清也捞不着好处。现在皇上没有直接收拾贤妃,而是先知会他,再给他女儿一次机会,这完全是皇上心软,买他面子。
放眼整个大齐,怕也只有方秀清能有这个面子。
方秀清叹了口气,提笔写起折子来。这个折子当天便送到了纪无咎的案上,纪无咎看完了折子,用朱笔在上面写了两个字:准奏。
贤妃觉得自己的计策成功了,叶蓁蓁要完蛋了。
方秀清上了折子,说夫人病重,思念女儿,希望皇上恩准贤妃回家省亲。纪无咎想也不想便答应了,让贤妃第二天便回家。
这么大的恩典都给了,说明皇上在向她示好。
一定是叶蓁蓁被诊出怀孕,皇上恼羞成怒。但是这种丑事,他大概不愿声张。
经过这次,皇后想要翻身可就难了。
皇上主动示好,废后指日可待,想到这些,贤妃怎会不开心?她去了坤宁宫,在太后面前说了好些乖巧话,把太后哄得合不上嘴,两人一时都意气风发起来,专等着把叶蓁蓁踩在脚下。
次日,贤妃风风光光地回了方家。本以为母亲确实身体抱恙,然而她虽面色憔悴了些,但身上没什么不妥。
贤妃与母亲说了些体己话,不知为何,母亲在说话间有些心不在焉,说了没一会儿,便偷偷说道:“你父亲想见你。”
方秀清早已等候多时。贤妃知道父亲有话对她说,因此屏退了众人,只留方秀清一人和她在房间内,外面让人把守着。
不在人前,方秀清也顾不得君臣之礼了,问贤妃道:“流月,你最近可有做过什么得罪皇后的事?”
贤妃一愣,答道:“不过是上次先蚕礼之事,我已和皇后赔过罪,她也说了不再追究。父亲不必再惦念此事了。”
方秀清摇头:“不对,你可还做过什么?往大处想。”
贤妃摇头道:“我可一直都远着她呢,父亲为何问这些?可是有人在您面前说了什么闲话?”
方秀清只得说道:“皇上让我好好管教你。”
贤妃有些疑惑:“这话……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你做了让他反感的事,他看着我这张老脸,才这么说,才让你回来省亲。你与我说实话,最近坊间流传的关于皇后娘娘的谣言,可与你有半分瓜葛?”
贤妃连忙答道:“没有,那都是太后吩咐人做的。”
方秀清面色一肃:“太后吩咐人做的,你如何得知?”
“我……”
方秀清沉声道:“你到底有没有浑水摸鱼,做过其他事情?”
“我……”
“都这时候了你还不愿与我说实话?”
贤妃见父亲生怒,垂头说道:“我不过是出了些主意,打头的都是太后的人,与我不相干。即便事发,也算不到我头上。”
“怎么可能与你不相干,怎么可能算不到你头上?”方秀清气得用手指指她,“你以为你做的事情皇上不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就算是我,与他打交道时都要时时提着心,不敢有半分松懈,你想在他眼前弄鬼,可得仔细掂量着!”
贤妃好久没被人这么骂过,此时她便有些恼,板起脸答道:“父亲是不是忘了,是您把我送进宫去,也是您,让我想办法废后的。我想尽办法按照您的意思做,现如今您又说这样的话,如此,置我于何地?”
方秀清便收回手,摇头叹气道:“罢了罢了,当初是我昏了头,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你现在先不要去想废后不废后的了,先顾好自己的后路吧。”
能让纪无咎说出那种话,贤妃以后得宠的概率很小,他现在只希望女儿不要一错再错,枉送性命。当初是他要把女儿送进宫的,说到底,先错在他。
贤妃听他如此说,冷笑道:“现在可由不得我了,我不与皇后争,皇后未必能放过我。”
“流月,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得罪的不只是皇后,还有皇上。皇上要料理许氏是迟早的事,你现在和太后搅在一起,是自寻死路。不只你,甚至整个方家,都可能因此受牵连。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太后是纪无咎的亲娘,纪无咎能把她怎样?
方秀清便有些无力:“不明白也没有关系,你只须记住一点:远离太后,能离多远离多远。这些,你能做到吗?”
贤妃低头不语。
方秀清便突然跪倒:“我以方氏一族之长的名义请求你,请你一定要做到。”
贤妃连忙去扶他:“父亲,您快起来,女儿怎么受得起。”
方秀清的视线落在正前方,也不去看她,也不起身:“你是妃子,我是臣子,跪一跪,自是本分。”
“父亲!您这样说,实在令女儿无地自容。”
“既然你还认我这个父亲,那么父亲就恳求女儿,恳求女儿一定要做到此事,行吗?”他说着,抬眼看贤妃。
贤妃只得说道:“我答应您便是了,您快快起来。”
方秀清便起身,理了一下衣服,说道:“我这样做,真的是为你好。”
贤妃点头道:“女儿知道。”
“至于皇后……我知道你胸有远志,但无论如何现在不是时候。皇后现在正得皇上的信赖,你则已经受到皇上的警告。你现在要做的是避其锋芒,韬光养晦,先消除皇上对你的反感。倘若日后还有机会,再图他想。人这一生很长,你还有机会,不急在这一时。再有,后位虽好,却也是烫手的东西,能图则图,如若不能,也不要有过多执念才好。我当初一心想和叶修名争锋,这才一时冲动,错把你送进皇宫。如今看来,倒不如早把你嫁给一个青年才俊,让你好好地做个当家主母,自然也能享一世尊荣。这是我的错。我现在只希望你在宫中能够平平安安便好。”
贤妃被他一番话说得掉下眼泪,她一边拭着眼泪一边说道:“父亲不必担忧,女儿自会万分小心。还有,入宫一事,本也是我自愿,我不怪你,也不后悔。”
父女二人把话说开了,各自神色都缓和下来。贤妃于是又对方秀清说了另一个惊天大秘密:皇上他不能孕育子嗣。
方秀清吓了一跳:“此话当真?”
“我怎么敢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现如今满皇宫的人都知道此事,只因涉及鼎祚大业,多数人又不知道内情,所以不敢外传。要不然父亲以为皇上这好几个月为何只专宠皇后一人?太后也不劝他,是因为知道他……我之前之所以亲近太后,也是因为觉得万一谭寄执掌了江山,咱们方家也有个靠头,不至于像叶家一样成为俎上鱼肉。”
“你呀你,你呀你,”方秀清无奈地摇摇头,“你的眼光,该长的时候不长,该短的时候不短。现在你就应该只顾眼前。储君这种事情,根本不是咱们敢想的,你一点心思也不要动才好。就算皇上真的不能孕育子嗣,离江山易主也还得几十年。皇上今年才二十一岁,身体也好,谁能保证熬过他?是太后是叶修名还是方秀清?就算你能熬,可是一旦你惦记上‘储君’这两个字,皇上又岂能容得下你?你要记住,伴君如伴虎,无论你站在多高的位置,都首先要有自知之明,不该动的心思,想都别想。”
贤妃点头称是。方秀清也不知她听进去多少。他现在无比后悔把这个女儿送入宫中。也不知是不是和太后待久了近墨者黑,他总觉得女儿不如以往聪明了,尤其是在面对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大事上,她总容易拎不清。而且,她也越来越急躁,不如以往在家时冷静。
其实他想一想也可以理解,后宫实在是个锻炼人的地方,自己女儿年纪轻不经事,总要经过一番历练才能成熟。
想到这里,方秀清又觉得不服气,怎么叶修名的孙女,在后宫混得就越来越风生水起了呢?按理说,她应该是既不讨皇上喜欢,又受太后的压制,只有一个后位朝不保夕,应该处处掣肘才是,却没想到不到一年时间,她愣是把这个皇后当得稳稳当当。看来此女子是个狠角色。
他反观自己的女儿……什么都别说了。
贤妃回家省亲,恩宠隆盛,许多人把它当作一个信号,配合着之前关于皇后的谣言,自然可以推敲出皇上的态度。看来方家这是很得皇上器重啊……宫里宫外不少人摩拳擦掌想着怎么往上贴。方家一时风头无两。
然而这种风光只维持了一天。
次日贤妃回宫之时,刚一落脚便接到纪无咎的圣旨,以僭越之罪把贤妃连降三级,罚俸一年。
本来贤妃听过父亲的忠告后,还以为这次纪无咎只是警告一番,留个情面,不会把她怎样。且她又觉得这次的事情自己并未亲自插手,即便皇后想对付她,也没有证据。她却没料到,皇上只字不提传谣下药之事,只揪住她之前的把柄不放,使她无力申诉,只得吃这一个哑巴亏。
一会儿是烈火烹油,一会儿是寒风过境,宫里宫外的人们对皇上这种精神分裂一般的做法十分不解。
哦,除了精神分裂,他还狂性大发了……
早在纪无咎下令逮捕许令一家上下时,太后就找他来求情。母子二人当场便起了争执,大家都是有素质的人,不好胡搅蛮缠大吵大闹。太后想着苦口婆心以理服人,于是摆事实讲道理,从祖宗家法讲到江山社稷,从皇后的职业操守讲到母子情深,说到最后就开始抹眼泪。
然而,她说一句,纪无咎就驳一句。自己这儿子整天跟叶蓁蓁那小妖妇在一起,别的好处没学会,嘴巴倒是越练越锋利了,呛起人来稳准狠,每句话都像一个不断膨胀的面团堵在你的喉咙里,堵得你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呼吸困难心脏停跳,恨不得杀几个人来泄一泄愤。
对于太后那三板斧,纪无咎也看腻了,没什么耐心了。他从来就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人,但凡有人想威胁他的掌控,都得好好掂量掂量;他从来不是一个多情的人,但凡有想践踏他那点微薄的情分,那更得好好掂量掂量;他从来没有对哪一个女人有如对叶蓁蓁这般上心过,但凡有人敢一而再,再而三地阴谋加害他的妻子,那真的是太需要好好掂量掂量了。
太后说得口干舌燥,干了三碗茶水,纪无咎却岿然不动,丝毫不松口。到后来她几乎祭出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泼妇终结技能,纪无咎才勉强答应,宽大处理。
宽大处理的结果就是许令及其母还有他们那一房管家夫妇,因诽谤朝廷意图谋逆罪大恶极而被判死刑,秋后问斩。余下许府上下无论男女主仆凡十五岁以上七十岁以下者一律流放到琼州。不止这一府,许氏除了嫡系一支,其他各房与太后走得近、平时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为非作歹惯了的,纪无咎这次一并料理了个干净,都把他们赶到那个原生态的地方去打鱼。
做完这些,他总算出了口恶气。
太后听说这个处理结果的时候,正在佛前念经。她听到宫女来报,不等对方说完,便眼前一黑。如来佛祖并座下的两个菩萨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位虔诚的信徒厥了过去。
等到悠悠醒转,太后火烧屁股一样直奔乾清宫找纪无咎理论,连头上熏了药的抹额也顾不得摘。
不过她在乾清宫扑了个空。因为纪无咎去了坤宁宫,找叶蓁蓁邀功去了。夫妻二人这几日被烦心事困扰,也不曾好好亲热过。纪无咎见了叶蓁蓁,与她坐在一处说了几句,因心情舒畅,他看叶蓁蓁也是怎么看怎么妩媚,于是心痒难耐,等不得天黑,大白天的便要动手动脚。
小鹩哥正蹲在架上闭目养神。虽然如此,纪无咎也不放心,于是照例要倒提着腿把它扔出窗外。刚推开窗户,纪无咎便看到太后神色焦急地匆匆而过。他因想着赶紧把鸟扔出去好办正事,因此大脑反应过来。
此人是谁时,手上早已动作,小鸟像一枚炮弹一样发射出去。偏偏他身手好,随手一丢,便带了些力道,把小鸟抛得挺远。
于是来势汹汹杀气腾腾的太后,就这么被一个高速飞行斜插过来的黑色不明物体直袭面门。
“哎哟!”
屋里头的叶蓁蓁这次可听清楚了,她心中暗暗纳罕,这小鸟的叫声怎么是带回音儿的,真真奇特。
第92章 侍寝
第二十七章侍寝
听到鹩哥和太后双双“哎哟”一声,纪无咎立刻转身出去迎接太后,叶蓁蓁没看到外面的情况,不知纪无咎匆匆为何,便也跟了出去。
外面那小鹩哥兴许是撞头撞习惯了,和太后对撞之后掉在地上,扑腾了两下竟又飞远了,不消片刻便消失在人前。
太后却很不习惯,她差一点跌倒,幸亏身边的宫女扶住了才站稳。此时她一手捂着额头,怒道:“反了反了,何人如此大胆?!”
贴身宫女一边帮太后查看伤势,一边说道:“太后请息怒。”
眼见纪无咎和叶蓁蓁双双迎出门来,太后冷笑道:“哀家竟不知,如今这坤宁宫成了禁地,连我这个太后都来不得了吗?”
叶蓁蓁向太后请了个礼,刚要解释,纪无咎却先她一步说道:“母后请息怒,方才是一只昏了头的鸟,不长眼睛,冲撞了母后,看来母后似乎受到了惊吓。”说着,微一侧头吩咐道,“冯有德,还不传太医。”绝口不提是谁把那傻鸟扔出来的。
跟随太后的人也不是没人看到纪无咎的举动,只是他不承认,又有谁敢多嘴?
“不用了,”太后放下手,制止了冯有德,“哀家没事。”
“虽说无事,也要请太医看一看方能安心。”叶蓁蓁知道太后今天是来找麻烦的,因此装得十分乖巧,“母后难得来坤宁宫坐一坐,真是令我这里蓬荜生辉。母后里边请。”说着,便要过来搀扶太后。
太后不接受她这些假殷勤,避开了她的手,径直走进坤宁宫。
叶蓁蓁微不可察地一撇嘴,抬头见纪无咎正笑看他,便冲他吐了吐舌头。
太后今天没心情找叶蓁蓁麻烦。她一坐定,来不及和纪无咎兜圈子,语带讥讽道:“孔子说,‘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这话连我这个昏聩老妇人都知道。皇上身为九五之尊,如今言而无信,食言而肥,怕不是明君会做的事吧?”
纪无咎装傻道:“朕谨记圣人和先祖教导,不敢有半毫违逆,母后这话可是从何说起?”
“你明明答应过哀家,对于许令一案会从轻发落,如今他和他母亲却要被斩首,这是怎么回事?!”太后怒目而视。
纪无咎恍然道:“这件事,朕正想和母后说呢。朕确实从轻发落了,本意是想要满门抄斩的,如今只杀两主两仆而已,真是轻而又轻了。”
叶蓁蓁悄悄向他竖了竖拇指,够无耻!
“不过小孩子说几句闲话,也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非要闹出人命不可?你这仁主是怎么当的?”
“什么几句闲话?他今日敢说皇后的闲话,明日就敢说朕的闲话。说他妖言惑众动摇国本也不为过吧。”
太后听到“动摇国本”几个字,眉头一皱,气势稍稍退了些。她又不满地问道:“那你舅舅他们呢?平白无故地为何要流放他们?琼州岛是什么地方?孤悬海外,人烟稀少,虎豹狼豺的,还有毒蛇、瘴气……去了那种地方,还有命没命?”
“这个朕也想知道。朕还想知道,他们当初为恶时,可曾想过有命没命的问题。”
太后又提起一口气:“你……”
“母后,您虽身居深宫,但向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们在外面做的那些事情,想必您也清楚,倘若认真追究起来,想来不是流放这么简单吧。”
太后从他话中听出了威胁,于是长长叹了口气道:“毕竟是你的亲戚,也多少留些体面。”
纪无咎也跟着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朕倒是给了他们体面。只是既然他们把这体面扔在地上踩,朕只好捡回来,把体面留给那些识趣的人。”
太后冷笑道:“看来皇上真是大了,心也大得很,竟是不把我这当娘的放在眼里了。”
纪无咎亦冷笑:“朕是天子,心中装的是天下,再大也不为过。朕一直把母后放在眼里,就是不知道母后是否把朕放在眼里了。母后若执意认为朕是有意加害许氏,那朕也无话可说。只一句,母后以为是朕害了许氏,其实真正害了他们的,是您。”
叶蓁蓁看着他仿佛成了个刺猬,句句话刺得太后脸色发青,顿觉十分解气。
太后是哭着离去的,因一点好处没捞着,也只能唠叨几句不孝儿解气。纪无咎这次是铁下心来寸步不让,然而他们终是母子,闹成这样,他面上也有几分低落。
叶蓁蓁便有些担心:“你这次下手这么重,万一他们骂你呢……”他们,指的当然是那帮言官。
纪无咎摆手道:“无妨,反正无论朕做什么,他们都是要骂一骂的,习惯就好。”
叶蓁蓁执着他的手,问道:“那他们会不会骂我呀,说我离间你们母子?”
纪无咎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出了这回事,谁还敢骂你?”
叶蓁蓁见他不太高兴,就起了另一个话头,说道:“再过些天,三方的议和使团就能陆续到了,也不知他们会孝敬些什么宝贝上来。”
纪无咎有些不屑:“他们能有什么……不过,朕倒是有个想法。”
“什么?”
“朕觉得辽东那片土地,一直连向女真那边,黑黑的,看起来十分肥沃,虽北地苦寒,也未必不能长出庄稼。”
叶蓁蓁听到这里,接口说道:“若是真能收获粮食,那可就是功德一件。那里地广人稀,出产的粮食必然很多。吃不完的粮食可以向南运,既可走水路,也可走陆路,无论哪种方法,似乎都比从南往北运粮食快得多。这样,不仅能尽快把粮食运过来,也能减少路上的消耗。南边一个粮仓,北边一个粮仓,以后若是逢上个灾年什么的,调配粮食那就更方便了。”
“聪明!”纪无咎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心想娶妻就一定要娶这种脑子灵光的,说话不费劲。你随便提点一句,她就能把后面的都想到了。
最可贵的是,她知道怎么对待自己的聪明,从来不耍小聪明。
叶蓁蓁见纪无咎发怔,便轻轻推了他一下,问道:“那皇上,您是打算让女真割地了?”
纪无咎点点头:“正有此意。”
“他们能愿意吗?”
“这可由不得他们。”手下败将而已,且又折了那么多军队,当初敢侵犯大齐,就该承受今天的结果。
“可是,”叶蓁蓁皱了皱眉,“庄稼比野草金贵些,万一那里长不出庄稼怎么办?”
“所以先要试种一番。我们大齐有那么多庄稼,总能找出一两样适合的。”纪无咎答道。
说到这里,叶蓁蓁眼前一亮:“前几天马得利送了我一些番邦的东西,有玉米,还有马铃薯,都是长在海外的庄稼,若是本土的不行,也可以试试这种外来的。哦,对了,还有从吕宋弄来的番薯。”
纪无咎从她这一堆话里只听出三个字:“马得利?”他对这个人的印象极其不好,那人看叶蓁蓁时那种痴迷的眼神,让人很难不蹿火。纪无咎现在回想,竟又有了那种很不妙的感觉,他有些愣,难道从那时候就对蓁蓁上心了?
“是啊,马得利。你忘了,你打他屁股来着。”叶蓁蓁提示他。
纪无咎皱眉:“你又见他了?”
叶蓁蓁答道:“没有,他不敢进宫,让窦先生带给我的。”
还算识趣。纪无咎眉头舒展。
晚上,叶蓁蓁吩咐厨房的人用玉米、马铃薯还有番薯做了些吃食,想和纪无咎一起品尝一番。因为没遇到过这种东西,掌膳的人也不知该如何做,便自己研发了几种方法,做出来的东西并不精细。纪无咎尝着味道一般,不好吃,但也不至于难以下咽,想必用来果腹还是可以的。叶蓁蓁倒觉得那番薯烤来吃,虽方法简单古朴了些,不过又软又甜的,也还不错,因此多吃了几块。
结果吃得有些撑。
饭后,她遛了个食,又洗了个澡,其间撩水把意图共浴的纪无咎轰了出来。之后她出来喝了口素风制的消食茶,这才好些。纪无咎被撩了一身水,又懒得回去,便也在坤宁宫洗了个澡,出浴之后身上只穿着里衣,看到叶蓁蓁正歪在床上看书,他走上前去把书一抽,笑道:“该轮到我吃了吧?”
叶蓁蓁看书正看到兴头上,便说道:“现在天色还早,你快给我。”
“给你什么?”纪无咎举起书,将将使她够不着,笑看着她伸手来夺。
叶蓁蓁只得直起腰去抢,不想用力过猛,直接撞到纪无咎身上,纪无咎本就心猿意马,他扶着她的肩,故意夸张地哼出声,笑道:“蓁蓁,急什么!”
叶蓁蓁脸上一热,偏头在他腰上一咬。纪无咎长年习武,腰似一条鹿皮软鞭柔韧有力,皮儿上一点儿多余的肥肉都没有。此时她隔着层衣服一咬,因着腰上线条流畅,口下弹性十足的肉竟然滑开,导致她不像是在咬他,倒像是用两排银牙在他腰上轻轻刮了一下。
纪无咎被她这么轻轻一刮,腰上一阵酥爽。
纪无咎总是觉得,他与叶蓁蓁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契合。他们就像一对最般配的榫和卯,严丝合缝,恰到好处,仿佛生来就是为了与对方相遇,好凑成一对,十全十美。
人这一生,可能遇到无数的人。但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能与你扣上环儿的那一个。天底下有这么多人,倘若让你遇到她,那可真是上天的眷顾。
次日一早,纪无咎先醒了,叶蓁蓁醒时他却故意装睡。
叶蓁蓁推开他的身体,他就睁眼缠了过来,凑到她耳边说道:“不是昨夜求着我的时候了?嗯?”慵懒的声音里含着浓浓的笑意。今儿休沐,所以他也不急着起来,便在床上与叶蓁蓁说起胡话来。
两人相拥,别有一番甜甜蜜蜜的满足感。纪无咎把叶蓁蓁牢牢地箍在怀中,就仿佛把整个世界抱在怀里。他用下巴轻轻蹭着叶蓁蓁的颈窝,放软声音,笑道:“蓁蓁,我离不开你了,怎么办?”那样子,像极了一头虽威风八面却又极其温驯的兽,遇到自己亲近的伴,毫无顾忌地撒着娇。
叶蓁蓁抬了抬眼皮——她现在的力气也只够抬眼皮的:“皇上,我觉得你应该修身养性,不能纵……”
纪无咎扳过她的脸堵住了她的嘴。这女人,情事过后不该说些甜言蜜语吗,就算不说,也该好好听听他说甜言蜜语,怎么说这样的话煞风景?
所以说,忠言逆耳啊忠言逆耳。
纪无咎觉得叶蓁蓁说得对,他得修身养性。于是休沐这一天,他没有批折子,而是陪叶蓁蓁在御花园玩儿了一上午。
当然,对于踢毽子、抛彩球这种游戏,咱们尊贵又矜持的陛下鲜少动手,他的参与仅限于在毽子被踢到假山上或者彩球被抛到树杈上时,帮把手。
你还别说,这帮手挺好用的。
于是许多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皇后娘娘像支使小太监一样支使纪无咎拾毽子、捡彩球,后者丝毫不觉忤逆,反而甘之如饴。那些人便个个表情都像是见着太上老君下凡,眼睛舍不得眨一下。
方流月路过此处,低头疾走。正在围观的庄妃转头看到她,离得挺远便叫住她。方流月现在是昭仪,比庄妃矮好几个头,此时被她叫住,少不得要过来问安行礼。现如今后宫之中,皇后之下,只有庄妃位分最高,往日里与她平起平坐的贤妃,如今竟要给她下跪行礼。
众人嘴上未说什么,心里却都跟明镜似的。庄妃与贤妃之争,实际是皇后与太后之争,如今看来,这两尊神的过招,胜负已分。
庄妃看到方昭仪就来气。点心的事情她已知道底细,都是这个女人在后头搞鬼,幸亏皇后娘娘圣明,未追究她的不察之过。庄妃最拿手的绝技不是做点心,而是抬杠骂人,此时见到方昭仪,便忍不住出言讽了几句。方昭仪不敢回嘴,咬紧后槽牙,满脸涨红。
庄妃解了气,这才放方昭仪离开。方昭仪走出未远,听到身后不少女人谄笑着恭维庄妃,话里话外总不忘提起皇后娘娘。她再一抬眼,看到叶蓁蓁正追着彩球飞奔,却不小心脚下一绊,跌了出去,恰好纪无咎及时挡在她身前,接住了她。他把她扶定,伸手揉了揉她的头,笑着和她说着什么。
那个画面十分刺眼,以至于方昭仪必须反复想一想纪无咎是怎样的银样镴枪头,在床上又是怎样的无能为力、痛苦无比,她的心里才稍稍舒服一些,转身离去。
下午的时候,纪无咎出了趟门,去了翠芳楼。
他是来和红云告别的,顺便跟她道个谢,再给她点钱。纪无咎本来想带叶蓁蓁见一见红云,也可向她说明自己去青楼到底在干吗,不过后来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没叫上她。
多日不见,红云一见纪无咎便想调戏。没办法,谁让他长了一张欠调戏的脸。
“公子,几日不见,您变化可真大!”红云笑道,捉着桃红的帕子往前一抖,送来一阵香风。
纪无咎不舒服地耸了一下鼻子:“何以见得?”
“我也说不好,就是感觉您像是变了一个人,整个人脱胎换骨一般,就像是……就像是一个大姑娘,第二天梳上头变成小媳妇。”
这是什么比喻。纪无咎皱了皱眉:“我今天是向你告别的,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红云来了兴趣:“如此说来,您把尊夫人捋服帖了?”
纪无咎点了点头,虽依旧板着脸,但是红云能感觉到他点头时的得意。
红云诚恳赞道:“这样说来,公子您可真不简单。这心病可是最难医好的,有些人一辈子都好不了。”顿了顿,看到他面带喜色,又似乎回忆起什么,嘴角挂起温暖的笑,红云便说道,“要我说,她这病能好,是因为她心里有你。”
这话简直太中听了,每一个字都往心窝里挤。于是纪无咎展颜笑道:“那是自然。”
他这笑容太过明亮,一时间晃花了红云的眼,红云赞道:“哎哟哟,公子!这可是我第一次看见您笑,可真是有眼福了。您就是那神仙下凡吧,普通人哪有俊成这样的。要我说,您一定要对尊夫人多笑笑,不能浪费了。至于对旁的女子,能不笑就不笑,省得招惹是非。”
虽然这话拍马屁拍得没了底线,纪无咎却也十分老实地点头应了,也不觉得烦。
红云又问道:“我还有一个疑问——论理,这事儿与我无关,但是眼看着您和尊夫人走到现在不容易,我也跟着高兴,所以想问一句,您打算把您那几十房姬妾怎么办?”
纪无咎摇了摇头:“不怎么办,总不能全部活埋了。”
红云脖子一缩:“您这想法……呵呵。”
纪无咎又说道:“总之,她们不敢惹是生非。”
“反正你们高门大户的规矩多,我也不懂,”红云说道,“所以这上头也帮不上您什么忙。我只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劝您一句,他日您若是与尊夫人有了不虞的口角,请公子多站在尊夫人的角度上想想。做女人不容易,好容易两情相悦,莫要因着些不相干的嫌隙,伤了感情。”
纪无咎再次点头:“那是自然。你帮了我大忙,我也没有别的可以答谢,这些钱你权且收下吧。”说着,掏出银票放在桌上。
红云一看到银子,眼睛就亮了,咯咯笑道:“我也不要别的答谢,只要钱。公子您太客气了,我帮了您,您也帮了我,说实话,我从您身上赚的钱比我之前在翠芳楼十年里头赚的都多。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报您,就再送您些东西吧,都是我私藏的好东西。”她说着,转身出去,不一会儿,抱着个小箱子进来了。箱子系乌木所制,刻着精美的花纹,上着一把亮亮的银锁。
她把锁打开,从里面抱出两摞书来。她从中抽了一本递给纪无咎:“喏,您看看。”
纪无咎接过来一看,封面是个衣衫半解的女子。他随手翻了几页便合上,推还给她,脸上有些不自在:“你给我看这些做什么?”
红云笑道:“公子莫恼,您认真些看,这可不是普通的春宫图。世上许多春宫图多是从男子的角度出发,画来讨好男人的,殊不知女人也是需要讨好的。这一本啊,就是要教你怎么讨好女人。”
纪无咎听罢,再次翻开那本书,仔细看起来,果然就看出些不同。整本书画风细腻,图文并茂,他的心口一阵火烫,脸有些红。
红云叫他:“公子?您不会是看迷了吧?”
纪无咎回过神来,把书往怀里一揣,问道:“还有吗?”
“有。您方才拿的是初级,我这里还有中级和高级。”红云说着,又递过来两本。
级别越高,自然口味越重。纪无咎看中级的时候已经脸红心跳了,再看高级,简直头皮发麻,只看了一眼,便把书丢还给她:“不用了。”
红云便笑着把书收好。
纪无咎想了想,又把中级要了过来。
他和红云要了一个小提箱,装书。
因是道别,纪无咎和红云多聊了一会儿。出来时手中提着个小箱子,满面红光的,又有些雀跃。冯有德在一旁看着,稍稍安了些心。
回去之后,纪无咎照着教科书,先仔仔细细地学了前两招儿,当晚又兴致勃勃地找叶蓁蓁尝试。
从此以后,他就在侍寝的不归路上越奔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