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皆大欢喜
第二十一章皆大欢喜
唐天远心中一沉,强自冷静下来,又点了一遍人,发现与谭铃音一同不见的还有丛顺。
众人也由发现金子的惊喜变成现在的惊吓了。
“好好的大活人怎么就没了呢……”赵小六声音发抖。
这话有歧义,唐天远很不爱听,冷冷地扫了赵小六一眼。赵小六登时打了个激灵,躲到了李大王身后。
李大王自己刚从水里爬出来,这会儿冻得哆哆嗦嗦,竟也没工夫紧张了。
风水先生说道:“大人,想是我们触怒了此地主人,才使他们被抓走了,”说着,看了一眼李大王,指指他手中的金砖,“快把东西给人还回去!”
李大王颤颤巍巍地把金砖扔回了水里。
唐天远不想再听他们胡说八道了。他不信什么怪力乱神,初步分析,丛顺和谭铃音同时悄无声息消失的原因大致有二:其一,他们无意中触碰了什么机关;其二,丛顺生了异心……
唐天远拿过火把,走回到墓室之中,看到青石砖地上有未干的脚印。方才他们从上面下来的时候脚底干燥,不可能留下这样的脚印,只有从河边走回来才有可能如此。
也就是说,他们主动走回到这里了。倘若丛顺见到什么异状,来不及禀报便跟踪,这尚可解释。但谭铃音不会,谭铃音一定会先和他商量。
心中的猜测确定了几分,唐天远向四周高喊了两句“丛顺,出来说话”,最后,视线停在上方的通道口。
丛顺的声音果然从那里传来,“大人,上来说话。”
赵小六等人心知丛顺当了叛徒。丛顺的武艺好为人还随和,所以人缘一直不错,赵小六他们都把他当兄弟,却没想到……啧啧。
唐天远有些犹豫。那个通道口不大,丛顺要是在外面守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上来一个砍一个,他们都得玩儿完。
但谭铃音在他手上……
唐天远说道:“我要先确认谭师爷的安全。”
过了一会儿,上面传来谭铃音焦急的声音,“大人你不要出——”
说到这里就停了,应该是被丛顺捂住了嘴。
唐天远很生气,表面上还要强装镇定。他叹了口气,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丛顺冷笑,“大人是聪明人,何必说糊涂话,我想要什么,你应该很清楚。”
唐天远问道:“你是宗应林的人?”
他没有回答。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唐天远说道,“就算你拿到这笔钱,我只怕你有命挣,没命花。”
“大人,休要说什么‘宗应林要灭口’之类的话,这一点我比你清楚。”
“不,我的意思是,你要死了,就现在。”
丛顺一阵沉默。他摸不清这人的路数了。
唐天远解释道:“你都说了,我是聪明人,那么你认为一个聪明人会放心地带这么多人来找宝藏吗?这水里沉着多少黄金,别人不知道,你应该很清楚。”
丛顺忍不住问道:“什么意思?”
“昨天,我给你们所有人都下了药。服此药者,十二个时辰左右发作,具体的发作时间因人的体质微有差别。发作之后腹痛难忍,半刻钟之内不服解药即毙命。此药乃名医秘法所制,倒也并非不可解,只是从凑药材到炼解药,最快也要一个月的时间。就算是大罗金身,怕也等不到那个时候。”
谭铃音:“大人,干得好!”
她刚说了这一句,又被捂住了嘴。
不说丛顺,只说墓室里这一干人等,早已经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求饶,“大人饶命,饶命!”
“起来,你们若是忠心耿耿,我自不会亏待你们。非但保你们性命,还会使你们升官发财。”
几人便连忙赌咒发誓表忠心。
风水先生凑过来,“大人,我……我也吃了吗?”
唐天远点头,“你与他们不同,你是今天早上吃的。”
风水先生顿觉肚子好疼,“大人!不行,我我我我发作了,快给我解药!”
“确定?若非药性发作,吃解药就是在吃毒药。”
风水先生摸了摸肚皮,“额……我好多了,想是吃坏了东西,解药不急吃。”
丛顺还在思索,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唐天远的话。
他最终相信了,因为唐天远的动机无可辩驳。只要是稍微有点心眼的,都不可能放心带这么多还未完全信任的人来此地,除非能握着对方的生死权柄。
于是丛顺说道:“大人,若不想眼看着谭师爷香消玉殒,就请速速给我解药。”
唐天远道:“你若敢伤她分毫,就等着死无葬身之地吧。”
谈判陷入了僵持,谁都不愿先让一步。唐天远怕给了解药丛顺不放人,丛顺怕放了人却拿不到解药。
过了一会儿,唐天远说道:“不如我们谈一谈?那宗应林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
丛顺的声音有些沉郁,“我父母妻儿都在池州府。”
原来是家人被挟持了。谭铃音听到这里,本来还很讨厌丛顺,突然就对他有些同情了。她自己弟弟也被挟持过,那种感觉很慌乱,简直对方要什么她就得给什么。
唐天远对丛顺同情不起来。是,他家人被挟持了,但这不能成为他挟持别人的理由。
不过,如果丛顺帮宗应林办事儿的原因是家人被挟持,那倒是比重金收买还好解决一些。唐天远说道:“这个好办,等我把宗应林抓了,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然也无心为难你的家人。”
这口气未免太大了些,一个小县令,敢抓知府?丛顺自然不信。
唐天远不屑,“到现在还以为我只是一介普通县令?宗应林输就输在挑人的眼光成问题,一个比一个眼瞎。”
丛顺被讽刺了,非但不郁闷,反而燃起一线希望。要说,他其实早就怀疑这个县令来头不小。一个原因是此人当初一夜之间从安庆借兵,直到现在,宗应林都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第二个原因,前一段时间这县太爷的朋友来了,那几天丛顺能感觉到整个县衙多了好些武功好手,深不可测。
于是丛顺问道:“那你到底是谁?”
“本官唐天远,奉旨查办铜陵县黄金盗采一案。我是钦差,莫说池州知府了,就是布政使,也得听我调遣。”
丛顺的第一反应是这人胡说八道。他虽然没亲眼见过唐天远,但也知道唐天远身为钦差,曾经出现在铜陵把这县太爷骂了个狗血淋头……啊,不对,怎么那个“唐天远”出现的时机会那么巧呢?而且露那一面之后就再也没听说过钦差大人的消息,这很不寻常。如果换个角度,那个钦差是假的,真的钦差一直待在铜陵明察暗访……那么所有问题都可以解释了。
虽然有些动摇了,但丛顺对唐县令一直心存防备,不想因为一面之词就轻信他。
唐天远把褡裢解开,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物什。他就知道,把这印把子带出来是正确的选择。当初想的是因为要下墓地,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万一乱起来,这东西没准还能镇一下场面。现在倒真派上了用场。
“我要朝上扔东西,你接住了,如果摔坏了它,你就拿命赔吧!”
丛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从通道口飞出来,他还是及时接住了。
打开一看,最明显的两个特征:长方形,紫印泥。
这下由不得他不信了。丛顺把东西一收,问道:“你就不怕我把它拿给宗应林?”
“随便。”
唐天远不信丛顺会那么没脑子,也不相信他有那个胆子。敢算计钦差,那就是直接往皇帝的龙脸上抽,说不好全家就被端了。逃?往哪儿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你逃到波斯国都不安全:大齐与许多小国都有官商往来,把你砍了拿回去献给皇帝,真就是个顺手的事儿。
所以说这样的罪名,与只是被知府要挟成为从犯,是天壤之别。该如何取舍,智障都不会犹豫。
丛顺便道:“我只要我家人安全,且永不受报复。”
“这好办,我不用你做什么,把谭师爷放了就行。你若还不放心,自可回池州告诉宗应林,我已对你起了疑心,不让你插手此事。”
“好,你们上来吧。”
“你先下来。”
丛顺便乖乖地下来了,下来之后换唐天远他们上去,风水先生等人跟在身后。大家先是知道自己中了毒,后又得知眼前这位是钦差,连番惊吓导致腿发软,走得战战兢兢的。丛顺押后。
唐天远上去时看到谭铃音笑嘻嘻地朝他蹦过来。
她手脚被捆了,不能走路,只能一蹦一蹦的,兔子一般。
唐天远一把接住她,搂进怀里。
谭铃音脸腾地红了,“我让你给我松绑……”
“咳。”唐天远方才情不自禁,现在也知道不好意思了,还那么多人在场呢。
他给她松了绑,一行人便出了墓穴。
外面看着的人并不知下头发生了何事,看到出来的人面色各异,他心中也犯嘀咕,心想估计没遇到什么好事,反正不如守在外面的好……
唐天远让人把大石头挪回去,埋好。这样即便有人想下去,也得费好些时间。他带着众人回去之后,做了三件事。
第一,天目山封山,理由和以前一样,闹邪祟,出人命,不许人通行。反正这个理由大家都信。
第二,让人带着他的亲笔信前去安庆府找郑少封,郑少封看了信就知道怎么做。
第三,待在退思堂发解药,谁肚子疼给谁吃。
谭铃音一开始还以为唐天远说着玩儿的,没想到他真的下了毒。她有些纳闷,“你什么时候下的?”
唐天远没有回答,反而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太狠毒了?”
“也不是,”谭铃音摇了摇头,“你又不是存着心思要害谁。”那么多钱,谁见了都会动摇的。赵小六他们只知道水底有黄金,倘若知道水底有至少十万两黄金呢?大家才认识多久,又不是过命的交情,总要做个万全的准备。
有些事情,心软的人狠不下心来做,但没资格指责敢做的人心狠。若以结果论对错,心软的人未必真善,心狠的人也未必真狠。
郑少封带着三千兵马从安庆出发,路过池州时,把当地守军吓了一跳:现在并非战时,也没听说哪里出了乱匪,怎么突然之间有这么大的军事调动?
虽然猜不透,但郑小将军的名号许多人都听说过,人家又有军令,手续齐全,所以好奇心只能憋在肚子里。
更可怕的是,郑小将军路过此地时,顺便把知府大人带走了……
宗应林不是被绑走的,他是自愿跟过去的,因为郑少封说要见他的是钦差,他哪敢不从?宗应林隐隐就觉得不太妙,钦差怎么会突然要见他呢,还是在铜陵县这样敏感的地方?不会是事迹败露了吧?
但这也太突然了,之前周正道和丛顺没给他传递什么有用的消息,不过也一直是风平浪静的,怎么突然之间就……
宗应林隐隐存着一些侥幸心理,觉得事情未必会如预想的那般差。再说,就算钦差要追究,他也有办法找那唐飞龙顶缸。事情是发生在铜陵县的,地方官联合当地豪绅一同瞒天过海做下大案,他这当知府的可是一点也不知情,很无辜好不好……
然而,等他终于到了铜陵,看到那个传说中的“钦差”,宗应林才发觉,事情远远比他预想的要差。
他被这个年轻人算计了,从头算计到尾。
事到临头,无话可说。
唐天远已经把周正道、孙员外、齐员外等人控制起来了,顺便把孙、齐两家翻了一遍,找到一批成色不怎么样的金砖——这些金砖该是与那暗流底下沉的金砖同样的形状大小、同样的成色,所以算是物证。孙员外、齐员外得知县太爷实际上是专案钦差,于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很爽快地招了。
周正道是从犯,坚持了几下,终于没禁受住恐吓,也招了。
这些事情都是一天一夜之内办完,让人不得不惊叹其效率。
至于宗应林,因为罪名比较复杂——又是知情不报又是贪污受贿又是索要贿赂,还涉嫌谋杀,所以唐天远打算把他交给刑部去审理,省事儿。反正作为钦差,他的使命就是帮皇帝找钱,现在钱找到了,其他的事儿他不想管就不用管。
当然了,还是要帮友官收集一下物证的,所以唐天远派人去宗应林家翻了翻。他本意是找些同成色金砖,没想到除了金砖,还有些意外收获。
宗应林的一个小妾主动给搜捕的官差提供了两本账册。账册条理清晰,内容详实,丰富多彩。官差大惊,细问之下,才知原来这小妾当初是被宗应林逼着纳的。姑娘受尽屈辱,苦不堪言,为了报仇,才一直忍辱负重,今日苍天有眼,总算逮着了机会。
唐天远不无感慨,给了那小妾许多酬金。
郑少封的军队驻扎在铜陵郊外,他选调了六百兵士,等候唐天远的安排。
唐天远临时购买了三十辆马车,伪装成运送粮草的车队进了天目山。郑少封带着一队亲信下了墓室。他有点发愁,下水捞金子,要是千八百两的还容易,可据说有十万两,这得捞到什么时候?人在水中不能呼吸,一次只能捞一点,效率太低下。而且大冬天的屡次下水,也太受罪了。
几个人就没急着动手,围在岸边想主意。谭铃音建议用渔网,郑少封觉得可以使用人海战术。
这两个主意都不现实。
唐天远在岸边来回走了一会儿,听着哗哗的流水声,说道:“这水是活水。”
郑少封没明白他的意思,接口道:“对,你说会不会有鱼呢?”
谭铃音却是突然两眼发直,继而一脸了然,看向唐天远。
唐天远微微一笑,“懂了?”
谭铃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郑少封不解何意,“我说,你们俩眉来眼去的,是什么意思?”
谭铃音笑着解释:“竭泽而渔。”
唐天远一脸“我女人就是聪明”式的自豪,这使得郑少封很不爽。最让他不爽的是,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竭泽而渔”是什么意思,还要先想想这个成语的出处和释义,再分析一下,接着才一拍脑门,“我知道了!”
嗯,你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唐天远方才观察过,这个暗流不大,上游窄下游宽,水面高度基本无变动。根据李大王的回忆,暗流深度有丈余。
如果他们在上游把水流截住,等水面降到足够低,黄金自然就出现了。
因为是伪装的运粮车,所以车上有的是麻袋。郑少封让人拿了许多麻袋下来,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墓室的青砖掀了敲碎,挖了泥土,和碎砖块混在一起装麻袋,装好之后扔进水里。这个墓室的砖块用完了,又让人跑去上头掀。他一边忙活着,还一边跟那口棺材聊天,“我今儿要办大事儿,需要借阁下一点助力,他日定还你更好的来,莫怪莫怪,”说着,朝它拱了拱手,又补充道,“这事儿是皇上让办的,你若实在气不过,就去找他说理吧。他就住在紫禁城,挺好找的……”
谭铃音在一旁听得满头黑线。皇帝身上都是带龙气的,妖魔鬼怪的哪敢近身。不说皇帝,就说郑少封,因为上过战场,手里有人命,所以身上带着煞气,这类人,鬼怪也很怕。哦,还有唐天远,文曲星下凡,仙气护体,邪祟更不敢靠近了。
想了一遍,谭铃音悲催地发现,倘若此地主人真的心怀怨恨,最可能找上的人就是她了……
“竭泽而渔”的方法很管用,他们相当于在暗流的上游筑了一个微小的堤坝,堤坝不算结实,还漏水,但马马虎虎能用。水面缓缓下降着,等了将近一个时辰,金砖渐渐露出来。
谭铃音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黄金,她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这个时候就显出正规军队的素质来了,虽然大家情绪多少都有些激动,但依然纪律严明,随时准备听从郑少封的指挥。
郑少封把所有人分成了三批。第一批是心腹之人,专门负责在水边装黄金;第二批是心腹中的心腹,负责把装好箱的黄金运出去。这批人衔接内外,半个字不许透露;第三批是剩下的所有人,这一批人占大部分,他们专管在外面等着看守货物,并不知这一箱一箱抬出来的是什么。郑少封留下唐天远和谭铃音在水边当监工,他自己上去压阵。
整个搬运过程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所有黄金装好车,太阳已经偏西了。郑少封带着人回到驻扎地,三千人看管着三十辆车,一层一层把粮车围在中间。郑少封下了军令:但凡有闲人蓄意靠近粮车,格杀勿论;若有人打探粮车中是何物,格杀勿论;若有人谈论此事,吃一百军棍。命令一下,大家都知道这东西了不得——自然了不得,要不然也不会拨好几千人运送三十车粮草。军令大如天,众人连好奇都只敢偷偷摸摸地好奇了。
回到县衙之后,唐天远重赏了那日一同下墓的众人,并且给除风水先生之外的所有人每人写了一封推荐信,下一任铜陵县令看到推荐信,必不会薄待他们。他又警告他们必须守口如瓶。
接着,他把段风找来,给了他一包银子,“这些钱拿去发给你的弟兄们,每人二两,让大家去做些正经营生。”
段风接过银子,问道:“不治我的罪了吗?”一开始可是说要弄死他的。
唐天远摇了摇头,“你可以将功折罪,本来就不用死,至多是流放。不过吊死的那个姑娘,她家人我已经找到了。他们答应只要你拿出五十两银子,就不再追究此事。”
“我……我没那么多钱……”
“我已经帮你给了。”
段风听此,跪倒在地,重重给唐天远磕了个头,“大人,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往后只要您吩咐,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你起来,我不用你做什么。你身手不错,且有侠气,记得以后为人做事要端正,不要害人。”
“我一定做到。”
前脚段风刚走,后脚丛顺就来了。他来找唐天远为的是两件事。一是道谢,宗应林一坏事,树倒猢狲散,他家人果真安全了。二是认罪,不管怎么说,他确实参与了此案,给宗应林递了不少线索。
“不必,”唐天远摇头,“胁从不问。”
至此,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了。他也就该离开了。
腊月寒冬的风,像是夹了冰碴儿,扑面吹来,吹得人脸上肌肉也木木的,冻住了一般。
谭铃音忍不住摘下貂皮手套,揉了揉脸。
唐天远说道:“谁叫你不愿坐马车,冷吧?”
谭铃音紧了紧兔毛围脖,又把狐狸皮帽子拉低了一些。她的声音从一堆兔毛之间发出来,有些怪异,“不冷,还挺好玩儿的。”
她打扮成一个士兵跟在其中,没有穿盔甲;本来也想骑马的,可惜不会骑,若是和唐天远同乘一骑,又觉高调和怪异。
于是她骑了一头毛驴出来了,反正运黄金的马车走不快,她就算骑一头猪跟着,也不耽误事儿。
唐天远自己骑着高头大马,两人高度差很多,谭铃音与他说话时还要仰着头。此刻她的脸埋没在银白色的狐狸毛和兔毛之间,更显小了。唐天远低头看了看那骑毛驴的小兵头儿,摇头笑,“出息。”
清辰跟在他们身旁,看着姐姐如此滑稽,他也无声地笑了笑。
郑少封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唐天远三人押在后面,再后面是唐家自己的队伍。
从墓中捞出来的黄金,连着孙、齐、宗家翻出来的赃款,加上谭铃音保管的那一笔,林林总总,唐天远大致估计了一下,有十五万两左右。这么多钱,好多人还蒙在鼓里。他也不能一笔一笔地核对,只能全部锁好封箱,先安全运到户部再说。
除了黄金,他还要把清辰安全地送到皇上皇后手里。至于谭铃音,她本来是想回家过年的,但唐天远坚持让她先跟着回京。正逢年底,又是这么大的功劳一件,不趁机跟皇上多讨点好处,还想等着过完年再说吗?
所以,谭铃音路过济南时,只和清辰匆忙地回家看了一眼,饭都没吃一顿,就又回头追上了大部队。唐天远派了人保护他们,若非他不能走开,一定会亲自登门拜访未来的岳父。
到京城时,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了。唐天远与户部交接好之后,来不及回家,带着谭铃音和清辰,同郑少封一起进宫面圣。纪衡已经知道此事,见他们回来,自然很是高兴,他决定要重重地犒赏他们。于是挨个问他们想要什么。
问唐天远,唐天远答:“皇上,您把微臣的那份儿赏算在谭铃音的头上就好。”
问郑少封,郑少封答:“我想要个媳妇。”
纪衡又问谭铃音。
谭铃音有点迷茫,她好像也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一开始听说要找皇上讨好处,她还是很激动的,算计着要多少多少钱,可是后来看到那么多钱给了国库,她又觉得,钱给了国家至少能办点事儿,也挺好,反正她又不缺钱花……
唐天远一个劲儿地给谭铃音使眼色,鼓动她狮子大开口。
谭铃音说道:“要不您给唐大人升个官?”
唐天远有些感动又有些好笑,暗叹他们家音音在关键时刻犯傻。升官这种事,根本不用说,皇上自会给他升的。讨好处不是这样的讨法,唐天远后悔没有提前跟谭铃音沟通好,他也没想到皇上会问得这么直接。
纪衡觉得这三人的回答甚是无趣。他看了一眼清辰,最终没开口问他。万一清辰想要谭铃音呢……
于是纪衡说道:“阿辰,你姐姐很想你,你去看看他吧。”
清辰便跟着一个太监离开了。
皇宫很大,清辰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坤宁宫。他是后来才知道自己这姐姐竟是皇后的,虽是亲姐姐,但身份在那里摆着,所以清辰见到她,想要下跪。
未等双膝着地,季昭便把他扶起来。她屏退了旁人,与清辰自在说话。季昭本不是啰唆的人,不过当姐姐的一见了弟弟,难免有些唠叨。
季家的宅子还在,早让人又收拾布置了一遍,你住回去之后,想换什么想置办什么,就跟下人说;你是国舅,按规定月禄有多少多少,这些钱未必够花,不过我手头还有多少多少产业,都给你,嗯,皇上也会另外给你置办产业的;你若是无聊,可以多交些朋友,不过有些专门把人往坏道上带的纨绔子弟你离他们远一点;也可找些事情来做,你喜欢什么就做什么……
清辰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用手势比画道:谢谢。
季昭眼圈一红,“自家姐弟,你别这样和我见外。”
清辰又点头。
季昭说道:“还有你的嗓子……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给你治好。”
清辰再点头。
季昭看着清辰的神色,总觉他像是有什么心事,便问道:“你可是有事情要说?或是遇到什么事了?有人欺负你?”一边问,一边脑补出可怜的阿辰被人欺负的情形,不自觉有些上火,“到底是谁欺负你?!”
清辰连忙安抚她:没人欺负我。不过……我有一事相求。
季昭忙问何事。
清辰却突然离座跪了下来。他很少伸手跟人要东西,现在多少有些惭愧。
季昭扶他,他不肯起来。季昭说道:“你到底要什么,给个痛快话,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去给你摘。”
清辰不想要月亮。他用纸笔写下了几句话。
季昭看完他写的东西,有些忧心又有些探究地看着自家弟弟。
清辰眼中一片坦荡。
晚上,季昭问纪衡:“你说,阿辰会不会真的喜欢铃音呀?”
纪衡没有回答,反问道:“怎么说?”
“他今天跟我说,铃音和唐天远的家世不够般配。”
“哦?他是想让你反对这场婚事?”
季昭摇了摇头,“不是,他想求你给铃音一个册封,这样一来……”这样一来,谭铃音背景硬了,在唐家受委屈的可能性就降低了。
“册封?未婚女子的册封一般只有宗亲女子才可以。”
“我知道,可是我已经答应清辰了,”季昭扯着他的袖角摇,“好不好嘛?”
“行了,最烦你撒娇了。”一点反抗的余地都不给他留。
不过嘴上这样说,纪衡的眼睛还是笑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反感自己的女人撒娇。
季昭很高兴,又问道:“那你打算封她什么?”
“县君?”
她轻轻推了他一下,“小气!”
纪衡扣住她要收回的手,笑看他,“县主?”
季昭一撇嘴,“还是小气。”
“哪儿小气了,只有郡王的女儿才能封县主。”
“她给你找回那么多钱,还不敌一个名号吗?”
“那是唐天远找的。”纪衡突然想到唐天远说的要把功劳算在谭铃音的头上,再想想自家那小舅子……唉,都是痴人啊。
纪衡叹了口气,说道:“要不就封个郡主吧,她是阿辰的义姐,也就是你的义妹,又立了功,封个郡主倒也说得通。”
季昭还想讨价还价,“你也认她做妹子,封公主怎么样?”
纪衡哭笑不得,“你当封公主是好事吗?娘家太硬气了,夫妻可能会有隔阂。”
好像也有道理。季昭点点头,“那就郡主吧,你是九五至尊,不能食言。”
纪衡趁机动手动脚,捏了捏她的耳垂,“放心吧,对谁食言也不会对你食言。”
季昭笑着去拉他的手。
纪衡突然把她往怀里一带,拇指蹭着她的嘴唇,目光一闪,“比如……你上次说想骑马了。”
季昭一愣,“对啊,你说带我去的,不过现在要过年了,等开春吧。”
他低头,用下巴蹭着她光洁的额头,压低声音说道:“不用等开春了,今晚就给你骑吧。”
“……”
因为昨天晚上说着说着就把主题跑偏了,季昭第二天才想起来还有话没问完,她又锲而不舍地问纪衡:“你说,阿辰是不是真的喜欢铃音?”好纠结啊……
纪衡浑不在意地答:“我不过随口说了句话,至于你胡思乱想到现在吗?阿辰只是真的把铃音当家人看待了,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好不容易有人待他好了,还不许人家报答一下?这才是实在的孩子,你不要整天想些有的没的,要实在闲得无聊,你就骑——”
季昭及时挡住了他的嘴。
纪衡再次上朝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唐天远狠狠表扬了一番;接着给大家介绍了自家小舅子,说了一番表面上意思是“我小舅子刚来你们都担待点”实际上表达的是“你们谁敢惹他就给老子吃不了兜着走”的话;最后,皇帝陛下宣布把皇后新认的义妹册封为“金兰郡主”。“金兰”一封号,一来契合谭铃音与皇后“结金兰之义”的意思,二来谭铃音帮着找到巨额黄金这也不是秘密,皇上这样封,就是记住了她的功劳。
谭铃音自己都有点傻眼。当初跟着来京城讨好处,想的最多的是要多少钱,至于册封什么的,她根本不敢想。
皇上做得很到位,册封不只给金册名号,还给了宅子、田产。这些以后都会成为谭铃音的嫁妆。
不过谭铃音来不及在京城嘚瑟,她得回家了。除夕夜是赶不上了,但一定要回家过年。
聘书已下,她和唐天远的婚期也定了,是在四月,此番回去,她就不能随便出门了,得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等着出阁。
唐天远亲自送她离京。他舍不得看着她离开,舍不得说再见,不自觉地跟着走了一停又一停,等谭铃音坚持要赶他回去时,他已经走出原定的话别地点二十多里地。
谭铃音坐在马车里,撩着车帘看他,“快回去,又不是生离死别,四个月以后又能见了。”
说到这里,唐天远很郁闷,还要四个月呢。
谭铃音也很舍不得,“照顾好糖糖。”糖糖毕竟是头狮子,且长得越来越胖了,唐天远在自家开辟了一个空的小院落,给糖糖当窝。
唐天远点了点头。
谭铃音怕再说下去她一冲动不走了,于是吩咐人启程。
唐天远策马没再跟着,待在原地一直望着卫队。眼看着那一排人的身影越来越小,小成了一行渐远的雁,他才掉转马头。
谭能文悔得肠子都青了。清辰竟然是国舅!他把国舅爷往外赶!
谭夫人在此中起的作用比谭能文大,得罪的人比谭能文多,因此她比谭能文更后悔一些。除了悔,还有怕。她曾经差一点害死国舅爷,她还跟郡主作对!
妈呀,这日子没法过了!
谭铃音要是她亲女儿,那么就算是公主,谭夫人也有恃无恐了,可惜人家不是,人家的亲娘是嫡母,用不着看小妾扶正的继室的脸色。
谭夫人以前还敢仗着自己是谭铃音名义上的母亲,偶尔说她几句,现在在她面前,是大气也不敢出了。
虽然后悔清辰的事,但看到自己女儿当了郡主,谭能文十分欣慰。加上谭家要和唐家结亲的消息传得全城都知道了,谭能文的身份一下就不同寻常了,今年给他家拜年的人络绎不绝,有好些人,谭能文自己都捋不清楚来路。
连知府都派人送了年礼,还邀请谭能文过府做客。
谭铃音有些担心,劝她爹道:“爹,现在不同以往,外面那些想和你交好的人不一定都是善意,你不要被人算计了。”
“我知道,他们都是见风使舵的,我经商一辈子,还分不清楚四五六?”
谭铃音怕她爹得意忘形,忍不住又道:“也别惹事。”
“你放心,我知道我是借了谁的风,倘若给你和我女婿惹麻烦,我能得什么好?我又不傻。”
谭铃音心想,你不傻,你把小妾扶正了?
其实扶正小妾这种事,谭能文也后悔过。他的第一个妻子来自一个落魄的书香门第,因家中惹了官司,急需要钱打点,只好把女儿嫁给了商人,换了不少钱财。发妻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清高,一直跟谭能文客客气气的,不会讨好他。谭能文的品位十分大众,不喜欢这样的调调,又纳了几个妾。妻子虽性格不讨喜,但持家很好,可惜的是年纪轻轻的,就一病没了。
谭能文一直没有儿子,很着急。他有个亲哥哥,醉心武学,不肯成家,延续香火的任务都落在他这个弟弟身上。老谭家一直人丁单薄,谭能文想找个过继的孩子都不好找,再说了,过继的哪如亲生的好?
后来小妾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可把他高兴坏了。那小妾有几分姿色,又嘴甜会讨好人,谭能文一心软,就把她扶正了。
但小妾的见识短浅,且智力有限。总之在做小妾这方面,她比铃音她娘强,但是在做嫡母这方面,她远远不如。
女人么,倘若只是会暖床,会说好话哄人,只消当个小妾就好,何必要把她当正妻对待呢?男人是势利的,在这方面分得很清楚。所以谭能文偶尔会有些后悔。
后悔是没有用的,就算为了儿子,也不能休她了。
哦,儿子。谭能文自从上次打了小宝一巴掌,他突然就开窍了:虽然得这个儿子不容易,可若是把孩子养废了,那跟绝后有什么分别?
以及……把小宝放在他亲娘那儿教养,能不废么?
所以从铜陵回到济南之后,谭能文就给小宝请了好几个师父,严加管教,并且减少了他们母子相处的时间。
闲话休提。且说谭铃音在家中待嫁,平时就是看看闲书做做针线,日子过得无风无浪,突然有一天,一个先生找上门来,自称是郎中,要给郡主看病。
家丁觉得这郎中自己就有病,于是把他轰走了。
第二天那郎中又来了,还带了两个护卫,口称拿着“圣旨”,一定要给谭铃音看病。
家丁打不过护卫,就把这件事报告给了谭能文,谭能文一听到“圣旨”两个字,就去和谭铃音商议了。
谭铃音莫名其妙,“我有什么病?还带圣旨?一个江湖郎中带圣旨,这圣旨也太不值钱了吧?给他点钱让他走吧。”
谭能文道:“说是给你看眼病。”
谭铃音有些惊讶。她这眼病,小时候没有,后来才得的,眼睛也不疼也不痒,就是看不清远处的东西,问过好多大夫,都说治不好。她自己也翻过一些医书,医书上也说治不好,只能缓解。
不过既然是带着“圣旨”来的,想必有什么奇方?
谭铃音半信半疑,请了那郎中来见。
因自家女儿快出阁了,谭能文不愿她见外男,便让谭铃音坐在屏风后面说话。
谭铃音问:“是皇上让你来的?”
大夫答:“是。”
谭铃音又问:“你是太医?”
“不,我是一个怀才不遇的郎中。”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郎中很快解释清楚了。原来他呕心沥血二十年,研究出一套治疗眼病的方法,可惜的是没有人信,不过他疯癫的声名日渐远播。皇上听说了,把他宣进宫问了些话,最后派人护着他南下来找谭铃音了。
其实纪衡也是没办法了。唐天远当初所谓的“有一个心愿未了”,竟然是“他能看到谭铃音有多美可惜谭铃音看不到他有多俊”……还有比他更自恋的吗!
所以唐天远希望皇上帮忙找良医给谭铃音治眼病,纪衡已经拒绝过他一个要求了,这一个要求看起来又不难,于是答应了。
后来问遍了太医院,纪衡才发现,这种眼病根本没法治。
再然后,听说一个人自称可以治这种病,他把那疯癫的郎中叫过来问了问具体方法,觉得就算治不好也不会有反作用,就让他来试一试了。
不管怎样,死马当活马医吧。
谭铃音听他如此说,又看了他递上来的圣旨,于是说道:“那就请先给我号一号脉吧。”
“不用号脉。”
谭能文问道:“不号脉怎么治病?”
“郡主,我需要见到您才可施治。”
谭能文有些不高兴,想阻拦。谭铃音说道:“我又不是没见过人,不必如此。”说着,从屏风后走出来。
郎中把自己的医药箱打开,里面没针也没药,只有许多透明的水晶片子,形状都不规则。谭铃音好奇地拿起一片看了看,表面竟然不是平的,而是有曲度。
几人一同来到院子里,这里光线好。郎中拿出一沓写了字的纸,让人站在不远处举着其中一张,问谭铃音道:“能看清吗?”
能看清才怪。谭铃音摇了摇头。
郎中举起一个小水晶片,置于她的左眼前,“能看清吗?”
她继续摇头。
“郡主,看来你病得不轻,”郎中摇头感叹,又拿起一片,“现在呢?”
“咦?”谭铃音有些惊讶,“还真是有些清楚了,这是不是一个‘天’字?”
郎中点了点头,“你把右眼挡上,我们再试一试。”
谭铃音依言照做。郎中不停地更换水晶片,同时还让持字的人一直更换手中纸张,直到谭铃音的答案变成“十分清楚”。
谭铃音有些激动。这个好像真的管用?
郎中记下这个水晶片的编号,又帮她试了右眼,也相应记下了。
谭铃音等着他开药方,结果郎中把东西一收,“我三日后再来。”
说是三日,谭铃音等了十几日,也不见人来。想是那郎中觉得自己水平有限、救治不好,所以跑了?
谭铃音有些郁闷。她连着为此高兴了好几天呢……
三月,是“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时节。
谭铃音家院中也种了杏树。稀稀落落的几株,一直通向墙根儿。杏花是白中透着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粉——托宋代某名句的福,再没有人敢挨着墙根儿种红杏了。
一场春雨过后,杏花落了满径。谭铃音踏着雪白的花瓣,莫名地又想起了唐天远。
都不知道是第几次了,总之最近越来越想得频繁。唉,原来思念一个人是这样的,说不清楚是酸是甜还是涩,那感觉缠满心头,挥散不去。满脑子都是他,烦躁得想故意抛开,又舍不得……
掰着手指头算算,还一个多月才能见到呢!
谭铃音想,他最近在做什么呢?他一直在给她写信,她知道他年后离开了翰林院,调进礼部做了员外郎。别小看礼部,里头的弯弯绕深着呢,够唐天远参一段时间了。最近的一封信,说的是礼部在准备今年的科举考试。今年逢三年之期,会试加殿试,可够忙活的了。
他现在一定很忙吧,会不会很累呢……
这样想着,谭铃音竟然出现了幻觉。
——她看到墙头上,烂漫的杏花后面,立着一个人,看身影就知道是他。虽然看不清脸,但谭铃音就是能感觉到,他在对她笑。
身后的两个丫鬟惊叫时,谭铃音才发觉,这根本不是幻觉。
她安抚住丫鬟,让她们先下去,不要声张。
丫鬟聪明又有眼色,连忙避开了。
谭铃音看着他从墙上跳下来,看着他缓缓走到近前。
“你……”
她只说了这一个字,就被她扯进怀里。铺天盖地的吻席卷下来,风一样刮得她心慌意乱。她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回吻他。
唐天远更加激动,他像是渴慌了的兽,不断从她口中寻找甘霖。他多希望他们就这样缠绵下去,永远不要有尽头。
良久,谭铃音松开他,趴在他怀里喘息,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我想你了啊。”
他想得心都快裂开了,想得像是不见她一面就要死掉。
“我也想你啊。”谭铃音小声说道。
唐天远心想,有这句话,什么都值了。
他本来忙得要死,可要是不见她一面他也要死,所以他就顶着上官绿幽幽的目光请了几天假,反正礼部又不光他一个人在做事,大不了回去加班加点赶工。
可惜他来得不巧了。谭能文去外地谈事情,谭夫人的祖母过世,她回娘家了,接待他的只有管家。这样的情况,他也不能要求谭家小姐出来见客吧?
唐天远等不回人,有些急。他在谭家宅子外面溜达了一圈,干脆一纵身,翻墙。
反正这招他练得纯熟。
翻一道墙就能见到心上人,那感觉不能更美妙了。
谭铃音听他说了经过,她咯咯直笑。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笑,总之听到他说话就心情好,就想笑。
唐天远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抱着她舍不得撒手,听她说自己最近的情况。好吃好喝,奇怪的是也没胖多少;济南的闺秀们聚会经常邀请她,每次都必拿他打趣;做了好多针线活,成亲用的针线,有些是自己做的,有些是别人帮忙的;哦,还有一个古里古怪的大夫,差一点就治好她的眼疾了呢……
唐天远听到这里,松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盒子来。
“这是什么?”谭铃音奇怪,盒子怪好看的。
唐天远打开盒子,拿出一个奇怪的物事,解释道:“这是那个大夫做的,他并非因担心治不好所以逃跑,而是不小心打坏了本来准备好的水晶。这水晶必须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还要块头足够大,他自己不可能找得到,找得到也买不起,只好又回去问皇上要。凑好了水晶,要仔细打磨,又花费了一些时日,是以现在才做好,我就给你带过来了。”
谭铃音看着他手上捏的东西。一个形状奇怪的框架,材质像是玳瑁,中间留两个圆形的洞,镶了水晶片。她想摸,他还不让,笑眯眯地缩手一躲,最后举着架子架到她的脸上。那框架的两个细爪子勾着她的耳朵,镶着水晶片的框框横在鼻梁上。
这样打扮,更衬得眼睛大脸蛋儿小,虽然看着有些滑稽,不过也挺可爱的。唐天远捏了捏她的脸,“感觉如何?”
感觉如何?谭铃音以前总觉得自己眼睛上像是结了一层薄薄的雾,现在,这薄雾被抹去了,还了她一个清晰干净的世界。
?——感觉好极了!
她仰头看他。眼前的男子眉如墨染,目似寒星。此刻正勾着嘴角笑,柔柔的目光全是情意。她禁不住赞道:“你真好看。”
唐天远很满意,低头亲她,“过奖,你也不错。”
两人又拥在一起说了会儿话,终于还是要分别了。
他们互相安慰,没关系,还有一个月就能见了。
然而心里却都在想,还有一个多月才能见呢。
唐天远一定要谭铃音先离开。她一步三回头地走,他看着她的身影消失。
他一纵身,跳上墙头。
阳光正当空,洒下来裹住他的身体。空气中有花的香气,微风一吹,搅动满园的春意。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然后勾起嘴角,幸福地笑了起来。
第63章 番外:争宠记
番外争宠记
谭铃音嫁入唐府三个月,小夫妻二人生活得甜甜蜜蜜,蜜里调油,自不消提;唐探花郎在官场上混得顺风顺水,有声有色,也不用说。
如此富贵又和美的日子使旁人瞧得眼热,总要想方设法寻些不体面,才能够使自己心理平衡一些。
别说,还真让他们寻到了。
唐大人他呀,惧内!
流言不知是怎么传出来的,总之上自官场同僚下至平头百姓,都能对唐天远的私生活说上一二。比如不敢大声跟郡主夫人说话呀,对郡主言听计从呀……晚上还要给郡主洗脚!嗬!
为了加强效果,谭铃音在这些人的口中往往被描绘成母老虎一样的存在。
有些人膜拜于谭铃音驭夫有术,也有人抱着看笑话的心态,认为谭铃音该以夫为天,否则早晚被夫家嫌弃。
那么事情的真相如何呢?
晚上睡前,丫鬟们把少夫人的洗脚水准备好,不等少爷吩咐,就自动退出去了,关好门。
唐天远自己已经洗妥当了,此刻搬一把小矮凳坐在木盆前。帮老婆大人洗脚是他每晚的娱乐活动,任何人不得剥夺。
谭铃音其实不太爱让他伺候,主要是吧,每次洗着洗着,就那个……她托着下巴沉思,这些天好像没有一次例外?
所以说洗脚对她来说只是洗脚,对他来说就是某些事情的前奏?
想到这里,谭铃音也窘了。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唐天远突然抬头看她一眼,那表情,十分荡漾。
两人既已是夫妻,也就无甚矫情的了。谭铃音抽脚,用脚尖抵在他的颌下,轻轻抬起了他的下巴。
唐天远心神一漾,喉咙微动,眯着眼睛看她。见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突然展颜一笑,低声说道:“娘子,你想做什么?”
谭铃音突然脸色一变,她捂着嘴巴,一阵干呕。
唐天远:“……”他长得有那么丑吗,丑到让人看了想吐?
谭铃音却没工夫理会他,她趿拉着鞋跑到痰盂前,大吐特吐。
唐天远吓了一跳,一边轻拍她的后背一边道:“音音,怎么回事?是不是吃错东西了?”
谭铃音摇着头,没说话。
唐天远扬声道:“雪梨,快叫大夫!”
大夫来了,一番诊断后,随即眉开眼笑,“恭喜恭喜,尊夫人这是喜脉!”
少夫人怀孕成为唐府一件头等的大喜事。唐家人丁并不旺盛,唐阁老在老家尚有两个庶兄弟,到唐天远这里,一脉单传,只这一个嫡子。因此谭铃音的肚子现在被重点看护起来,太太亲自过问她的饮食起居,下人们更是谨小慎微,不说贴身伺候的,就是二门外的小厮,也时常念着希望少夫人身体康健,母子平安,这样少不了大家的好处。
对谭铃音来说,她倒也没觉出什么大的变化,就是觉得能吃能睡了。
对唐天远来说,变化有两点。第一,怀有身孕的音音更加漂亮了。第二,忌房事……
可怜唐大人正直青春年少,刚成亲三月,正溺于其中滋味,突然一下被断了粮草,其中幽怨可想而知。过两三个月,解了禁制,他也不能太过放肆,总之为了她肚子里的小生命,他真的牺牲了太多……
十月怀胎,不管多顺利,也都是一件极苦的差事。眼看着自己的娇娇小娘子被那小家伙折磨,唐天远既十分心疼,又有点愧疚,毕竟种子是他种下的……
总之,从这个时候起,他就已经觉得这个未出世的小家伙有点碍眼了。
分娩的过程还算顺遂,谭铃音生了一个胖小子。她累得够呛,看一眼那又黑又红皱巴巴的小孩,怎么看怎么像猴子。真丑啊……
她忧伤地别过脸去,婆子把小宝宝抱出去给老爷太太看了。夫妻二人看到孙子,哪有不开心的。
唐天远刚才紧张得很,现在暂时不想看儿子,冲进房间看老婆去了。
看到妻子因生产而累得虚脱,满头的汗,脸色苍白,唐天远默默地在心中给那小坏蛋又记上一笔。
宝宝的小名是谭铃音给取的,叫小黑。谭铃音还跟唐天远抱怨,为什么明明她和他都不黑,生出个小孩是这样黑的。
过了几个月,小黑渐渐不黑了。
他变得白皙粉嫩,一双大眼睛,黑葡萄似的,嘴角天生上翘,不睡的时候喜欢笑。他整个人像一个白嫩嫩的开口笑团子,人见人爱。
谭铃音自然也喜爱他。那种感觉很奇妙,小黑是在她身体里孕育出来的,这样的联系是天生的,任何东西无法斩断。他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一个女人,只有在亲自生过孩子之后,才能真正理解到母爱是怎样一回事。
家和万事兴,现在膝下又添一个大胖小子,在别人看来,唐天远简直就是人生赢家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那隐隐约约的、蛋疼到忧伤的郁闷。
——他的音音不爱他了。
嗯,也不是说完全不喜欢他了,就是感觉她对他越来越不上心了。以前,她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现在,她的精神被小黑抢走了一部分,而且这个部分正在扩大。
比如之前她总和他黏在一起,现在她总是希望能看到小黑,哄小黑逗小黑,至于他在不在,那好像是无关紧要的;再比如以前他出门应酬时,她总是叮嘱他不要喝太多酒、不要和女人眉来眼去、要早点回来,现在,她总是忘了这样提醒他,他回来晚一点,她也不抱怨,反正她有小黑呢……
还有一次,夜里她舍不得奶娘把小黑抱走,执意要和小黑一起睡。一起睡就一起睡呗,这也没什么,但是她怕他睡梦中挤到小黑,就让他去别处睡了……别处睡了……
身为她的丈夫,他在她这里的存在感就是这么弱。
要怎样在老婆大人面前刷存在感呢?唐大人陷入了沉思。
过了几天,府里突然传出一个消息:少爷要纳妾了,对方是京城某著名花楼里的某著名红牌,碧玉小姐。
后宅还没什么反应呢,唐阁老听到这个消息先不乐意了,把儿子叫过去好一顿训斥,说他溺于美色,不务正业。
爹骂完了娘骂。在唐夫人眼中,谭铃音是很不错的孩子,漂亮聪明,心思纯粹,还刚给唐家添丁,是大功臣一个,这个时候儿子要纳妾,岂不是在打媳妇的脸?不说谭铃音自己心寒,就说国舅爷、皇上皇后,会怎么看唐家?臭小子,怎么越大越不懂事了!
接受完来自父母的口水,唐天远灰头土脸地回了自己院内。
谭铃音坐在厅内,神色黯淡,看到唐天远进来,她坐着不动,不发一言。
唐天远有点慌了,忙过去解释道:“音音你相信我,我绝没想过要纳妾!”
谭铃音却是不信,她眼圈红红,“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若从未沾惹她,为什么别人都这样说?”
“是我让他们说的!”
“……”谭铃音白他一眼“你有病吧?”
唐天远有些委屈,“我不就是为了让你吃醋吗,你这些天都对我爱搭不理的。”
谭铃音道:“我哪有对你爱搭不理?”
“不信你问雪梨!”
雪梨被叫进来,听罢问题,笑答:“少夫人,您最近确实有些冷落少爷,连奴婢们都看在眼里呢。”
“你听听你听听,”唐天远有了些底气,“自从有了小黑,你心里眼里都是那臭小子,我这个夫君反要退而在其次,我……气不过才出此下策的。”
谭铃音哭笑不得,“你跟一个小孩儿争宠,羞不羞?”
唐天远坐在她身边,认真地看着她,“音音,你以后疼我在乎我,我一辈子也不会纳妾的,好不好?”
谭铃音反问:“怎样才算疼你?”
“走,去里屋,我来教你。”
谭铃音坐着不动,“够了,这大白天的,你……”
“我怎么了?你想到哪里去了,流氓!”
谭铃音被他说得面容微赤。
这个下午,唐府的少爷和少夫人就如何“疼夫君关爱夫君”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流,双方交谈十分愉快,初步达成几项共识。当然,最后免不了“流氓”一把。
第64章 番外:谭清辰
番外谭清辰
1.
清辰认祖归宗之后,恢复本姓,只因顾念谭家的救命养育之恩,名字却没换,依旧叫作清辰。
清辰出身清贵,身世传奇,又兼是国舅,帝后对他照拂有加。一时间,他竟成了京城的焦点。不只勋贵们一个个都想结识他,就连普通老百姓,也对他十分好奇,还编了评书来传唱他曾经的经历。
清辰自己却是个喜静的人。不喜欢应酬,也不喜欢喝酒跑马逛花楼这类活动,且又是个哑巴……他闲来无事就只去灯市口附近的一个书店里坐着。
书店唤作“温故书店”,很大,二楼有相连的茶室。买一盏茶,就能坐在茶室里边喝茶边看书,或是再添几个点心。看着看着,不觉半日浮闲便过去。书不管看完与否,清辰回家时都会把它们买下,还会另外给伙计几个辛苦钱。伙计们都晓得这位公子虽是个哑巴,却行止有礼出手大方,因此个个都喜欢他,只是不知公子来历。他自称姓陈,伙计们便唤他陈公子。
这一日温故书店比平常要繁忙一些,二楼的茶室几乎没有空座位,清辰旁边的位置坐了一位陌生人。此人是男子装扮,观其面貌身段却分明是个姑娘。书店里的人都没点破这一点,姑娘们稍微乔装一番,确实出门更方便一些,只不过这位姑娘的乔装不太走心啊。
清辰也不管别人闲事,自顾自看书。看了一会儿,他伸手去端茶,却是摸了个空,奇怪地抬头,只见他的茶碗正捧在那女扮男装的姑娘手上。
姑娘喝了口茶,见旁边的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秀眉一拧,故意凶巴巴地瞪他一眼,“看什么看。”
清辰指了指她手中茶碗,又指了指自己。
姑娘低头看一眼茶碗,顿时醒悟,慌忙放下茶碗说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拿错了……”
原来这姑娘是个左撇子,茶碗放得与清辰临近,端茶时不小心便弄混了。
清辰摇了摇手表示没关系,姑娘却坚持又买了一碗茶给他。然后她问道:“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是还在生气吗?”
清辰摇头。
姑娘:“我叫薄荷,你叫什么名字?”
清辰便用食指在桌上画了个“陈”字。
“你姓陈?”
点头。
“你……不会说话?”
再点头。
姑娘眼睛登时亮了,那表情,看起来似乎有些狂喜。清辰却不知她喜从何来。难道看到一个哑巴竟让她如此高兴吗?
姑娘:“好巧啊,你知道吗,我会治病!”
2.
会……治病啊?
清辰见过的大夫很多,并不觉得会治病有什么稀奇。
事实上,宫里头最顶级的太医,一直在给他治疗。不过他这是积年旧疾,且伤处在脑,吃药并不顶什么用,现在只是每个月定时行针。
清辰知道病人见到郎中会高兴,却不知,原来郎中见到病人也会高兴吗……
他有点莫名其妙。
那位名叫薄荷的姑娘却并不觉自己古怪,依旧说道:“我帮你看看吧?”
清辰摇了摇头,表示不必。
薄荷:“万一能治好呢!”
万……一……
他感觉并不是很信任她。
薄荷突然双手抱拳,朝他拱了拱手,哀求道:“求求你了,让我帮你治治吧?”
清辰从未见过如此死皮赖脸要帮人看病的大夫。他面皮一向薄,面对这样哀求他的姑娘,竟一时不知该怎么拒绝。他心下想道:反正这是多年顽疾,多少名医都治不好,让她看一看也无妨,难倒她之后就能清净了。
书店并不是看病的地方。薄荷是个姑娘,想了想,不管把他带回自己家还是跟着他回家,都不妥,最后两人去客栈开了个安静的房间。
清辰虽答应了,脸上却写着不信任,薄荷为了给他增加点信心,说道:“你不要小看我哦,我可是出身医学世家。我爷爷就是大名鼎鼎的……”
大名鼎鼎的,谁?
清辰好奇地等待下文。她却突然不说话了,摆摆手道:“说出来吓死你!为了不要吓死你,我就不说了。”
清辰感觉这姑娘有点神叨叨的。
他却是不知道,原来这位薄荷确实出自医学世家。她本姓林,闺名就叫薄荷,乃是当今太医院令林大越之孙女。林薄荷自小聪明伶俐,对家学尤感兴趣,只因自己是个女儿身,家中不许学医。她父母本对她管教严格,只是年方十七岁的林薄荷是族中最小的女孩儿,祖父母一向对她宠爱有加,便惯得她有些胡闹。平时在家中祸害丫鬟也就算了——亲近的丫头们几乎个个都吃过她煮的药、挨过她行的针,偶尔还会乔装改扮跑出来玩,去药店买些乱七八糟的药材,或者去书店买些父母不许看的医书。
可巧今天看医书时遇上了一个哑巴,这不就是缘分吗?
3.
一番望闻问切,薄荷确定了清辰的病症,与太医们所说无异。其实他的病因很简单,莫说大夫了,就算普通不通医理的人,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清辰点点头,朝她拱了下手表示感谢,接着就要告辞。
“你别走啊,”薄荷拦住他,“我还没说怎么治呢!”
清辰便等着她的下文,看她要怎么治。
薄荷摸着下巴寻思了一会儿,突然说:“这个病比较复杂,我要回去思考一下,后天你再过来,好不好?”
清辰不想答应。
她又哀求:“求求你了……”
真没见过这种,求人像是吃饭那样随意。
偏偏他就吃这一套,只好点了点头。
第二天,薄荷去找了太医院的王猛。
王猛是她爷爷的徒弟,比她大不了多少,她见面就喊他师叔,把他弄得诚惶诚恐的,对她总是分外客气。
有时候薄荷有求于他,王猛碍于情面,也会施一二援手。
这次薄荷找王猛请教哑巴该怎么治。她把病因、症状都解释清楚之后,王猛奇道:“这倒是和师父最近治的一个病人相似。”
“哦,那到底该怎么治呢?”
该怎么治,王猛自是知道,却不打算告诉她。针灸一道,要的是苦练与经验,这两样薄荷都没有,要她去给人行针,这不是害人么。
奈何薄荷却纠缠不放。
无奈,王猛只好让她去按摩某几个穴位。一来她姑娘家家的力气小,按穴位不会出差错,二来,反正那几个穴位常按也无坏处。
薄荷得了传授,高兴地走了,次日提着食盒去约定的地点找清辰。食盒里放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走了一路,温度恰好,可以喝。
清辰不太想喝。确切地说,不太敢喝……
“喝吧喝吧,这都是补身体的,喝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清辰心想,她总不至于把他毒死。算了,喝吧,虽然这姑娘古道热肠得有些过分,但至少人家是一番好意。
想到这里,他端起药碗,一口气喝光了。
薄荷收起药碗,又给他按摩。
清辰坐在凳子上,如临大敌。
“放轻松,放轻松……”
……被一个姑娘触摸身体,他该怎么放轻松!
按摩最后在别别扭扭的气氛中进行了。
会诊活动结束之后,薄荷有点意犹未尽,想着过两三天再给他看一次,又怕他不乐意,于是便说道:“明天你有空吗?我们去湖上划船玩儿吧?”
清辰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4.
彼时阳春三月,正是烟花烂漫的时节。两人雇一条小船,烫一壶桃花酒,泛舟湖心,一边喝酒一边看着湖边的烟柳行人。
熏风拂面,令人沉醉。薄荷坐在船头,扶着下巴,慢悠悠地叹口气,说道:“你说,凭什么女孩子就不能学医术。”她说到这里猛然想起自己还穿着男装,一时有些尴尬。她偷偷看清辰,发觉他面色并无异常。
清辰一脸“我早已看穿”的样子。
她心照不宣,厚着脸皮若无其事地说:“我想当医女,想像古代名医那样悬壶济世。我爹娘兄弟,甚至最喜欢我的祖父祖母,都不同意。他们觉得呢,女孩子就该在家老老实实地待着,长到岁数就嫁人去。这和养猪有什么区别?!”
一番话把清辰逗得无声地笑。
“你还笑!”薄荷有些气,往他身上撩水,“我正伤心呢,你还笑!我让你笑!”
清辰躲了几下,哪知她动作太大,一不小心失去平衡,咚的一下,落水了。
“啊!救命!”
幸好清辰水性不错,下水将她捞上船。
薄荷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看自己一身湿淋淋的衣服,红着脸低下头,说:“谢……谢谢你。”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清辰转过身背对着她,敲了下船舷以示应答。
两人便这样认识了。
此后薄荷隔三岔五地就约清辰出来,要么是给他诊治,要么是一起游玩,或者在书店看一会儿书,长期相处下来,两人倒是觉得很投脾气。
成为朋友之后,薄荷给清辰看病的热情也高涨了。按摩、吃药,这都是最基本的,偶尔她还会给他行针。清辰每每疼得青筋暴起,也只是忍着。
行完针,他额上能出一层汗,都是疼出来的。
薄荷看着老大过意不起了,“对不起,我太笨了!”
他用食指在桌上画,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她:没关系,多练练就好了。
她的眼圈红了。
他继续画:我感觉你现在比以前精进了。
她哭了。
哭的时候不好意思让他看到,她背对着他,一边擦眼泪一边说:“你干吗要这么好呀!”像是赞叹,又像是哀怨。
5.
清辰的两个姐姐,在帮他物色京城里待字闺中的姑娘们。他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
要说清辰,长得眉目清秀,一表人才,在整个京城都是出挑的。他家世又好,人品又好,只除了是个哑巴,倒挑不出别的错来。加之他家人口简单,姑娘过门不会受婆媳气。
利弊权衡一下,若是嫁给他,好处倒是远大于坏处。
因此,中意他的人家也不少。
挑来选去,两个姐姐暂时选了三个姑娘,把这三个姑娘的家世性格说给清辰,想让他自己再选一下。
清辰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再次见到薄荷时,清辰几次三番地去摸袖中所藏的同心结。他想把心事告诉她,又怕唐突,又担心被拒绝,一时很纠结。
不知怎的,薄荷也比平时沉默了许多。
分别时,两人约好了明日再见,清辰突然把同心结塞到她手中,不敢看她,转身离去。
薄荷看着手中的同心结,怔怔出神。
第二天,清辰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温故书店,却并不见薄荷前来。
他从早晨等到日落,始终没有等到她。
终究是不来了啊……
他很难过,又有些不甘。次日又来,第三天又来……从此以后每天都来,来了点一杯茶也不喝,买一本书也不看,只坐在窗边出神。
人人都猜到他在等人,只是,那个人却一直不来。
如此过了一个月。尽管知道自己终究等不来她,清辰却依旧每天都来温故书店枯坐,仿佛无悲无喜的老僧一般。
终于有一天,她来了。
他仿佛做梦一般。
她依旧穿着男装,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走路时左顾右盼,躲躲闪闪。清辰看她憔悴的样子,心疼急了。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躲他,他想当面告诉她: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只希望我们还能是朋友。
薄荷上得楼来,与清辰四目相对,两两无言。他只怕她见到他就走,便缓缓站起身,随时准备追上去。
她并没有转身离开,而是走上前来,直直地望着他,突然泪眼婆娑。
看着她哭,清辰有些无措。
“你知不知道,我……我被家中关起来了!今天才找到机会逃出来!”
清辰开了个雅间,两人在里边说话。
好吧,是她说,他听。
她说道:“上次见面时,我父母正在给我议亲,我当时不好意思跟你说。后来我回家时,就被他们关起来了。他们说我不该成天往外跑,坏了名声,让我老实待在家里。”
清辰听到“议亲”两个字,心脏猛地一提。他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要看进她的心里去。
议亲?要嫁给谁?是心甘情愿的吗?聘礼下了吗?就算下了也可以悔亲吧?重点是……我给你的同心结,你到底愿不愿意收下?
他的目光从来都是温柔澄净的,何曾如此炽烈过,把她盯得一阵脸红。她低了头慢慢说道:“我爹娘非要把我嫁给那个什么狗屁国舅爷,呜,还是个哑巴。我不是说哑巴不好啊,你就很好。我的意思是……嗯,他还不如你呢……”因为心虚,说到最后几乎没了声音。
他却听得清清楚楚。然后,笑了。
她说完话之后抬眼偷偷看他,却发现他正在笑,那笑容啊,像漫山桃花一样好看。
笑着笑着,“呵……”他突然笑出了声。
(全文完)
第66章 毒月饼
第二章毒月饼
从坤宁宫出来之后,纪无咎的脸色终于不那么难看了。冯有德心下诧异,昨天万岁爷从坤宁宫走出来的时候那脸色可着实吓人,他还以为皇上很讨厌这位皇后娘娘,今天一看,似乎也做不得准了。
果然男人的心思他不懂啊。冯有德心想。
若冯有德知道皇上之所以开心是因为皇后娘娘很不开心,不知道又要做何感想。
晚膳前,冯有德把放着各宫妃子绿头牌的托盘捧过头顶:“皇上,请翻牌子。”
纪无咎的目光在各个牌子上扫了一圈,抬手在写着“苏柔止”的牌子上停顿片刻,最终向右移了几分,翻了“方流月”。
冯有德恭敬地退出去,转身吩咐人去邀月宫传旨,贤妃今日侍寝。
贤妃名字里有个“月”字,又因气质清冷出尘如月华仙子,便被赐了邀月宫主位,这是皇上钦赐,是无上的恩荣,因此便也不觉犯了名讳。
要说这贤妃和纪无咎之间,还另有一段故事。
当年叶阁老主张把自己的孙女嫁给纪无咎,纪无咎找了各种借口推辞不过,后来又用缓兵之计,以为父守孝的名义将婚事拖下去。纪无咎想要自己选个皇后,不指望对方能帮他牵制叶家,也至少能够少受叶修名的控制。彼时方秀清身负雄才大略,乃官场后起之秀,虽不如叶修名那般声势浩大,却也颇有一些人围在他身边。自他入了内阁,和叶修名多处政见不合,叶修名便看他不大顺眼。
纪无咎观察了一段时间,怎么想怎么觉得这方秀清的女儿和他应该是天作之合,便有意娶方流月为皇后,于是向方秀清试探了几番。方秀清经常被叶修名穿小鞋,自然也希望这老家伙能早日被干掉,因此欢欢喜喜地答应了这场婚事。
可惜有一个人不答应。
叶修名怎么容得下小皇帝和方秀清在自己眼皮底下眉来眼去,当他是死的吗?因此他发动言官天天上奏折,奏折的中心内容就一句话:皇上不娶叶蓁蓁天理不容。
然后他还找了各种宗教从业者给纪无咎和方流月批八字,批出来的结果无非有三种:八字不合;八字很不合;八字非常不合……
一个颇有文采的道士把纪无咎和方流月成婚的严重后果条分缕析地列出来,纠集许多和尚道士以及少量西洋传教士一起签了名,上书给纪无咎。大齐朝言路开放,民间上书并不少,然而由和尚道士传教士联合发起的民间上书,这是第一份。
那血淋淋的陈述看得人心惊肉跳,纪无咎气得直拍桌子:“难道朕娶个妻子还能引来什么天灾异象不成!”
好巧不巧,他说这话的第二天,大同发生大地震,连京城都感觉到大地在摇晃,灾情奏折八百里加急,当天深夜送至京城,次日一早上朝时,纪无咎彻底见识到了大齐言官们的真实战斗力。和叶修名穿一条裤子的就不说了,就差指着纪无咎的鼻子骂他昏君误国了,即便那些刚直不阿不屑于和叶修名走得太近的言官,此时看到事实如此,也渐渐有些动摇,跟着骂了几句。反正不管言官们政见如何分歧,骂皇帝是他们共同的爱好。
纪无咎被骂得只想抄刀子把他们一个个全部都砍死,然而面上还要装作认真听取意见,年仅十八岁的少年天子最后把脖子一梗,咬牙说道:“所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你们的玉皇大帝想来不会在意朕娶谁为妻。朕意已决,众位爱卿不必再劝。退朝吧!”说着不顾朝堂下的叽叽喳喳,拂袖离去。
他说这话后的第三天,日食了……
这倒不算巧合,因为日食具体的日期和大致的时间段已经被钦天监推算出来并且呈报过皇帝了。然而虽然他懂这一点,大臣们懂这一点,甚至连叶修名那老匹夫都承认这一点,但是广大的人民群众并不太懂这种神秘的天象,所以许多平民自动自发地站到了叶修名这一边,坚定不移地指责皇帝一意孤行祸国殃民。套用一千多年后政坛流行的一句话,纪无咎的民意支持率降到了历史最低点。
这种效果是连叶修名都不曾预料到的,不过他乐见其成。
在朝野的一片骂声中,纪无咎只得断了娶方流月的念头,乖乖地等着孝期一满就把叶蓁蓁娶进皇宫。
方秀清是个聪明人,他向纪无咎指出:自己女儿就算当不了他的大老婆,当小老婆也是可以的。
而且方流月心思通透,行事谨慎,性格温柔善解人意,长得也很漂亮,这样的女人进了皇宫不受宠那绝对说不过去。再说了,皇帝和他的联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所以一定不会亏待他女儿的。
纪无咎也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所以在娶叶蓁蓁的时候顺便就把方流月给抬进皇宫了。
这是一个折中的方案,各方势力都对这个结果表示可以接受。
所以叶蓁蓁认为她的婚事根本就是个悲剧,也就对纪无咎喜欢不起来。至于纪无咎,他完全把叶蓁蓁当叶修名的代表,可以说他有多讨厌叶修名,就有多讨厌叶蓁蓁。
顺着这个思路想,不难推测出纪无咎对方流月是什么态度。
是了,当然喜欢。
用过晚膳,纪无咎批了会儿奏章,才去了邀月宫。贤妃早早等在门口,一袭白衣随晚风轻轻飘扬,墨丝般的长发随意绾起来,由一支白玉冰莲簪固定好,粉黛未施。今夜月光明朗,在柔纱般的月光下,她美目如秋波,肌肤胜霜雪,白衣飘飘,莲步轻移,恍若谪尘仙子,让人移不开眼睛。
纪无咎见识过不少美女,此时定力还在。他走上前去一把握住贤妃的手,只感觉掌间柔荑冰凉如玉。纪无咎笑道:“天凉了,爱妃不必出来迎接,快进去暖一暖身子。”
贤妃粉面含羞,由他拥着走进室内。纪无咎坐下后,又拉着贤妃坐入他怀中,一众宫女太监见状急忙退了出去。
纪无咎和贤妃说了会儿话。这贤妃与丽妃的温柔体贴小意承迎不同,她的体贴来自于通透澄亮的心思。纪无咎说了上句,她便知道该怎样接下句,往往三言两语便让对方感觉心头无比熨帖。纪无咎作为皇帝,他来后宫也不过是为了放松身心,对把他哄得心情舒畅的女子,他倒也不吝惜几句甜言蜜语。
但是贤妃面皮薄,纪无咎三两句亲密无间的话语,便惹得她面色绯红、娇羞不语。纪无咎食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因紧张而不断翕动的樱唇,低笑一声,凑近覆了上去。
气氛刚刚好,是该办正事了。
次日一早,冯有德把纪无咎叫起来时,贤妃也醒了。她挣扎着想要起身伺候,奈何身体实在没力气,不小心又倒回床上。
纪无咎按住她:“你身子不适,还是多歇一歇吧,不必在乎那些虚礼,”想了一想,又道,“今日也别去坤宁宫请安了。”
贤妃感激又饱含深情地望着他,他笑了笑:“朕走了,下了早朝再来看你。”
贤妃又睡了片刻,也就起床了,用过早膳,依旧去了坤宁宫。虽然有纪无咎口头上的恩典,但是她行事素来谨慎,不愿授人把柄,何况这样也可以博一个贤德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她到坤宁宫的时候不早也不晚,最后一个到的照例是丽妃。
丽妃刚一落座,僖嫔便笑道:“丽妃姐姐可是有什么事情绊住了?倒也不曾听说昨日皇上移驾露华宫啊?”一顿明晃晃的奚落,几个低位分的妃子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慌忙用手帕掩住了嘴。
这人果然有绝活儿。短短两句话,就可以同时激怒皇后和丽妃,又让贤妃对丽妃心生警惕,也许还能使皇后娘娘对贤妃的魅力产生嫉妒心理。
叶蓁蓁无奈叹气,这个僖嫔真是个人才。
丽妃果然不负众望地生气了,她扫了一眼贤妃,冷哼:“皇上不过是想尝尝鲜罢了!”
叶蓁蓁又扶额,这人怎么什么话都敢说。深宫中人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唯恐树敌太多,这丽妃倒好,总是主动挖掘潜在敌人,她活得是有多寂寞啊。
叶蓁蓁看向贤妃,见她面色如常,只是手指用力地捏着衣角,看来涵养不错。叶蓁蓁点点头,这人倒还有点看头。她目光一转,看着丽妃,笑道:“丽妃说得有理。皇上想尝新鲜,也不过是因为有人已经不新鲜了。”
丽妃面色一变,刚要说话,却被庄嫔扯了一下袖子。庄嫔笑着往众人身上扫了一圈:“皇后娘娘果然真情实性,快人快语。只是这样一来,难免令众位姐妹寒心,曲解了娘娘。”言外之意,你说丽妃不新鲜,那么这宫中除了贤妃之外,大家都不新鲜,你一句话把所有人都捎上了。
“新人有新人的处世之法,旧人有旧人的立足之道。要本宫说,这新旧倒也没什么大不了,要紧的是看清楚形势,待对了地方。仗着自己有三两下就着急忙慌地给人打头阵,下场往往不会太好。”叶蓁蓁其实更喜欢看戏,今日积极参与,也是因为觉得丽妃生气很好玩,想跟着气一气她。只是这庄嫔也太不识趣了,非要和她顶。所以说,她讨厌伶牙俐齿的人。
庄嫔还想说话,叶蓁蓁却一挥手,让素月把赏给贤妃的东西端来。
几件精美的首饰以及一个……蟾蜍。
这回是冰种翡翠的,晶莹透亮,雕工那是没的说,触手凉润,闭上眼睛摸的话,倒也能令人喜欢。
贤妃比丽妃淡定多了,道了谢,便命人收起来。因为她表现得很平静,众人看笑话的心思也淡了些。
当天晚上,纪无咎又翻了贤妃的牌子。
于是次日一早,贤妃又从皇后那里收获蟾蜍一只。
直到这时候,众人才惊觉,叶蓁蓁当初那句“这种东西本宫有的是,放都没处放”也许并非为了刺激丽妃,而仅仅是一句大实话。
这个想法将在以后的两个多月得到证实。
后宫里那些无聊的女人,叶蓁蓁大部分都能收拾,不过,另有一个女人压在她的头上——太后。
太后娘娘不太喜欢叶蓁蓁。一般人也许看不出来,但是叶蓁蓁就能感觉到。其实懂些旧事的人猜也能猜到,太后娘娘的娘家许氏一族曾经也是很有些势力的,后来嘛……被叶修名给收拾狠了。
那时候叶修名也并非全是为了自己的权力地位。当时许氏如一株百年巨树,枝繁叶茂。族中多人官居要职,同气连枝,一时在朝堂上形成很大的党派,连先皇行事都要先掂量一下他们的感受。叶修名看不过眼,便联合先皇给这棵大树修剪了一番枝叶。那场争斗,虽然没出人命,却让许氏一族元气大伤,至今还没恢复过来。
而如今的叶氏与曾经的许氏是何等地相似。历史仿佛一个巨大的车轮,它不仅在前进,也在转动,一遍遍重复曾经发生的故事。
所以这些天叶蓁蓁去慈宁宫请安时,太后对她的态度都是淡淡的。当然,这种冷淡隐藏在她素日清净寡为的性格中,便让人不易察觉。
不过太后娘娘对贤妃似乎很喜欢,惜字如金的她,倒每每要和贤妃多聊几句,旁人看在眼里,眼热得紧。
是啊,先得了皇上的宠爱,如今又有太后娘娘的眷顾,这贤妃才进宫几天,已经是炙手可热的人了,假以时日……
“假以时日,娘娘岂不是要被她欺压到头上去!”素风神色凛然。她忍了半天,才说得如此含蓄,毕竟“被抢了凤印”这类话实在不太吉利。
叶蓁蓁正坐在镜子前让素月帮自己卸妆,闻言看了一眼素风,她正在往香炉里添梦甜香,眉头拧在一起,让人看了直想好好给她掰掰。
“要我说,你这性子也该改改了,多大点事儿。”叶蓁蓁笑道。
素风没了脾气:“娘娘,是您受了欺负,怎么倒反过来劝奴婢?”
素月说道:“娘娘,素风的话虽不中听,却也是这个理儿。您也该上上心了。皇上……”
“行了行了,”叶蓁蓁一听这俩字就烦,“好好的怎么又提他。明天就是中秋了,我想吃莲蓉馅儿的月饼。”
素风还想劝,素月给她递了个眼色,两人只得顺着月饼的话题说下去,把叶蓁蓁哄得高高兴兴地就了寝。
叶蓁蓁睡了后,素月和素风在外间闲聊,声音压得低低的。
“明日便是中秋了,按例,每月初一十五,皇上都会来坤宁宫。咱们可要好好准备,千万不能随着娘娘的性子来了。”
“正是呢,我听说每到这个时节,各宫的娘娘都会亲手做了月饼献给皇上,以表心意。咱们皇后娘娘……”
“可别提做吃的,皇后娘娘的手艺你又不是不清楚。表少爷都说过,吃了她做的东西就只想去死,咱们要是把她做的月饼端给皇上,弄不好就是谋逆的大罪!”
“可是……”
叶蓁蓁此时正躺在床上,眼睛大睁。因白日睡得多了些,所以她现在就有些失眠。她耳力极好,外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心下也顿时亮堂起来。
于是次日午膳十分,纪无咎便收到坤宁宫送来的月饼两碟,过来的小太监特地和冯有德言明这是皇后娘娘亲手做的,请皇上一定亲口尝一尝皇后娘娘的一片心意。冯有德暂时摸不准皇后娘娘的路数,便一字不差地如实禀报了纪无咎。
纪无咎有些意外,这个叶蓁蓁,她终于觉悟了吗?
再看那月饼,不过蛋黄大小,小巧可爱,上面印了“花好月圆”“国泰民安”等吉祥话,看起来很讨喜。他对叶蓁蓁的讨厌也就减淡了那么几分,拿起一块,尝了一大口。
然后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小月饼的杀伤力是巨大的,当天晚上家宴时,纪无咎阴郁的心情都没缓过来。说来这也不能怪他,他生下来便是皇室嫡长子,自小锦衣玉食,八岁被立为太子之后,排场就更大了,入口的东西自然也更加谨慎细心,那胃口简直是用金玉堆出来的。可以这么说,他觉得味道一般般的东西,放在普通人那里都能算是人间难得几回尝的珍馐美馔了,那么若是连普通人都觉得难吃到令人绝望的东西呢……
所以纪无咎的嘴巴遭受了自他有记忆以来最惨烈的打击,他一时情绪低沉也是可以理解的。
因此,当晚的家宴,几个后宫妃嫔打起精神来聊了会儿天,看到皇上没什么兴致,也就很快散了。
当晚纪无咎去坤宁宫溜达了一圈便出来了,并未留宿。这是一个很明确的信号:皇上极其不喜欢皇后。
贤妃从家宴上回来之后,心内始终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清愁。她站在邀月宫阶前,看着天上那一轮玉盘,若有所思。
月光如一层薄薄的雾气,缭绕不散。四下里很安静,周围有不知名的虫儿在鸣唱,给这秋夜添了几分静谧。
贤妃突然想起她离家时爹爹给她的最高指示:一定要让皇上废后!
废后废后,谈何容易。那叶蓁蓁面上憨直,内里却冰雪聪明,又行事无常,让人琢磨不透。
而且,自她收到第二个蟾蜍之后,皇上有好几日不曾翻过她的牌子了。
想到这里,贤妃不自觉叹了口气。
“娘娘,可是想家了?”宫女秋枫问道。
“这种话莫要让本宫听到第二遍。一入宫门,这皇宫便是本宫的家。”
纪无咎在外面听到此话,甚是满意。这民间有句话说得好:“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贤妃单独来看,也许只让人觉得是一个漂亮的、善解人意的聪明女子,可是和叶蓁蓁放在一起,高下立判。纪无咎发现,有叶蓁蓁的衬托,他后宫的女子都显得美好起来。
他笑呵呵地走进邀月宫,贤妃一见纪无咎,又惊又喜,心内似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只一双美目含着泪光望向他。纪无咎顿时就有一种身为男人的满足感,和她一起花前月下品酒赏月,很像一对儿神仙眷侣。
气氛如此之好。贤妃被纪无咎劝了几杯酒,已经醉得两颊酡红、媚眼如波。纪无咎也觉身上热起来,将她打横抱起,打算进屋办正事儿。
然而此时,外头却突然有太监急报:“皇上,露华宫出事了!”
这一晚,纪无咎注定要度过他人生中最疲惫的一个中秋。他走穴赶场一般,一夜之内连着换了好几个地方。
因此,等他到露华宫时,脸色很不好看。
叶蓁蓁已经在露华宫了,正饶有兴致地坐在一旁欣赏哭得梨花带雨的丽妃,一边还装模作样地劝她。纪无咎听到她劝人的话,禁不住皱眉。
“你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哭什么哭,快别哭了。
“那小畜生想来是和你上辈子结了缘,这辈子是来为你挡灾。因果天注定,强求不来。为你一死,于它也许是善缘。
“庄子死了老婆都不哭,你不过死了个猫。
“素风,去坤宁宫拿几件首饰给丽妃娘娘压惊,记得把本宫新得的那个檀香木的大蟾蜍拿来,那个是一套的,还有十二个小蟾蜍,一并取来。”
丽妃急忙止了哭声,反过来一抽一噎地劝叶蓁蓁,总算打消了她的念头。
纪无咎大概听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之后,便大摇大摆地出现了。后宫之中竟然出现此等恶性事件,这下他要好好问一问皇后了。
“参见皇上。”看到纪无咎来,叶蓁蓁和丽妃纷纷向他行礼。
“免礼,”纪无咎说着,明知故问,“到底怎么回事?”
叶蓁蓁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了。原来今天丽妃拿着一盘月饼想吃,因一时兴起,把月饼掰开了喂了她养的一只小猫,不想那小猫吃了之后就一梗脖子死了。丽妃吓得要死,连忙让人前去坤宁宫禀报皇上、皇后娘娘。当然了,皇上不在坤宁宫,去的人扑了个空,又转道去了邀月宫。
叶蓁蓁一边说,丽妃一边又有了盈盈泪光。她也不敢哭得太放肆,怕皇后娘娘真的把一套十三个癞蛤蟆赏给她。漂漂亮亮的小美人这样梨花带雨地默默垂泪,反有一种别样的风致。
纪无咎这会儿也没心思欣赏美人。他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突然悠悠长叹:“想不到朕的后宫之中竟然会发生此种阴险歹毒谋害宫妃的事情,简直令人发指。”
叶蓁蓁听他如此说,暗道一声不妙。
果然,纪无咎突然勃然大怒道:“皇后,你可知罪?”
叶蓁蓁连忙跪下。她虽心中不忿,却知现在不是和他对着干的时候,只好说道:“臣妾知错。”
“朕把个后宫交在你手上,本是信你人品才干,以为你能做好朕的贤内助,管好朕的家事。”
叶蓁蓁低着头,翻了个大白眼。
“却没想到你竟辜负了朕的重托,纵容别有用心之人做下这种恶行,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叶蓁蓁挺佩服纪无咎胡说八道的水平的,纵容旁人行凶这种帽子扣得太大,她可担不起,于是辩解道:“后宫出了这种事,臣妾的失察之责不可推卸。然而臣妾又何尝不痛恨这种无耻歹毒的手段,更不可能纵容,臣妾诚惶诚恐,请皇上慎言。”
眼见叶蓁蓁被他逼得突然伶牙俐齿起来,纪无咎挑了挑眉,哼道:“看来你也知道自己失察?你这皇后当得可是不怎么尽心啊。”
这话,连笨笨的丽妃都听出不对味儿来,皇上什么意思,不会因为这件事就要废掉皇后吧……丽妃想着想着,有些飘飘然。
叶蓁蓁心中一沉,神色倒还淡定:“臣妾以为,当务之急是找出真凶,为丽妃做主。”
这女人滑不溜秋的,还挺不好拿捏。纪无咎眯了眯眼:“既如此,朕限你三日之内查明此案,找出真凶,将功折罪。如若不然,朕也没办法和你讲情面了,你看如何?”
叶蓁蓁俯首恭敬答道:“臣妾领旨。”
发生在露华宫之内的案子很快传遍了皇宫内外。一般来说,宫闱倾轧层出不穷,除了闹出人命官司,外臣甚少关注。不过这次不一样,因为皇上竟然当面斥责了皇后娘娘,这不是在打叶修名的脸吗?
叶修名自然也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件事,一早上朝时他就迎着各种探究的目光,回到家又被他的夫人一顿责备。许多人都知道叶阁老怕老婆,他这一生连妾都没纳,即便膝下只有叶康乐一个儿子——也就是叶蓁蓁的父亲。
“都是你当初不听劝!我们蓁蓁是个直性子,进了皇宫岂不是要被那群歹毒妇人算计死!”叶老夫人中气十足。
叶修名低声辩解:“蓁蓁是皇后,谁敢算计她。”
“皇后又怎样,想要回来看一看奶奶都不成。我可怜的孙女……”叶老夫人说着竟拭起眼泪。
“我这也是为叶家好,若是让方秀清的女儿当了皇后,叶家便危险了……好了,夫人你莫哭了,蓁蓁一定不会有事的,我叶修名的孙女,不会连这点小事都摆不平。”
叶老夫人哭着哭着,便又骂起叶修名,叶修名也不敢回嘴,只得老老实实应着。
叶康乐在门外听到室内父母的谈话,摇头叹了口气,终于没进去。他当初为了女儿的一辈子着想,也并不赞同那门婚事,而且他已经有了满意的女婿人选,只是爹爹过于顽固,他又无法违逆。
事已至此,也无可挽回。只希望蓁蓁在宫中能够事事小心,不要像在家中一样随心所欲,能保得一世平安便好。
坤宁宫内,叶蓁蓁正盯着一盘月饼发呆。
那月饼外皮雪白晶莹,如水晶一般,内里的馅料是虾仁的。因丽妃喜食海味,所以纪无咎命御膳房特地为丽妃研制了水晶虾仁月饼,但这种东西口味太过独特,其他妃嫔都不喜欢,纪无咎也不喜欢,也就让御膳房每年只单独做给丽妃吃。
出问题的便是这独一份儿的水晶虾仁月饼。昨晚丽妃拿起月饼时,一时兴起,掰开月饼把里面的虾仁弄出来喂了怀中的黑猫,谁料想那黑猫吃了之后就一梗脖子,死了。
经御医仔细检查,月饼的馅料中添加了一种叫香妃子的东西。这香妃子是从南方一些野果中提炼出来的,仔细闻时有一种淡淡的酸涩味道,不怎么让人注意,但吃起来有一种特别的香气,故此命名。香妃子可以做烹饪调料,也可以入药,但不能和虾蟹混在一起吃,否则会出现中毒的症状,严重时可能危及性命。
叶蓁蓁已经命人把当日做月饼的人全部羁押审问,御膳房也仔细搜过,但是没找到香妃子。因为这种东西是南地特产,产量极少,而且北方人也吃不惯,所以并未采买入宫。太医院倒是有一些,但根据近几日的药材出库记录,并未有哪一宫用到了香妃子。
那么,最后一个途径就是从外头私自带入宫中,这就有些难办了。
叶蓁蓁威逼利诱,把御厨们吓得几乎尿裤子,也没问出什么,每个人都声称是按照往年的惯例,并未察觉中间有何不妥。叶蓁蓁又狠不下心来屈打成招,再说了,就算她屈打成招,纪无咎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这次很明显是故意给她穿小鞋,只怕以后这种小鞋都少不了。
也就是说,但凡后宫出点事儿,她就得被拉出来骂一顿,骂完还得好好收拾残局,要不然纪无咎一个“后宫不宁,不堪后位”的罪名褫夺了她的封号,她哭都没处哭。
这招真是又狠又阴损。
好吧,虽然他现在不能这么做,但以后就说不准了……
所以叶蓁蓁还是希望自己最好不要留太多把柄在纪无咎手里,尤其是这么显而易见的把柄。
于是现在叶蓁蓁又开始盯着那盘月饼运气,希望能看出什么玄机。
这个案子另外一个棘手之处是,嫌疑人的范围太大了……丽妃在宫中多年,经过勤勤恳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不懈努力,树敌颇多,她能走到今天绝对是个奇迹。所以说宫中哪怕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都有可能有这个作案动机,更遑论贤妃、僖嫔这种被她当面奚落的高位分妃嫔。甚至皇上也不能完全脱开嫌疑,这东西吃了只是中毒,未必真的就会死掉,他如果想要趁机敲打一下丽妃顺便给皇后下个绊子,也不是没可能。还有丽妃自己,她不是没死嘛,完全有可能是她自己演了一出戏博关注博同情顺便嫁祸给她讨厌的人。
叶蓁蓁想得都快走火入魔了,这到底是哪一个浑蛋王八蛋给本宫弄这么大一麻烦,要是让本宫抓到,千刀万剐了你!
次日午膳时,当纪无咎得知叶蓁蓁因为案情没有进展连饭都没吃好时,他胃口大开,比平时多用了一碗饭。
用过午膳,他溜达到坤宁宫,友好地提醒了一下叶蓁蓁,她还有一天的时间。
叶蓁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如果我查不出来,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纪无咎笑道:“你是朕的皇后,朕怎么会处置你呢。”
鬼才信!
“朕只不过会给你记一笔账。对了,皇后,你已经有过两次欺君之罪了。”
“第二次是哪次?”
“毒月饼。”
“不是还没到最后期限吗,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查不出来。”
“朕指的是,你做的,毒月饼。”
“……”
第三天很快到来了。关于水晶虾仁毒月饼,叶蓁蓁依然没什么头绪。开玩笑,她混的是后宫又不是大理寺,哪里还会审案子,更何况是这种嫌疑人范围无限大又没有一丁点线索的案子!
吃过午饭,叶蓁蓁已经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不就是记账吗,反正暂时他还攒不够。她捧着一盘点心,泄愤似的大嚼特嚼,毫无六宫之主的形象。
素风突然急急忙忙跑进来:“娘娘,咱们坤宁宫的丁大向自杀了!”
叶蓁蓁一愣,来不及咽下嘴中的东西,鼓着腮帮子模模糊糊地问:“哪个丁大向?”
“就是在宫门外洒扫的小太监……娘娘您先别想了,快去看看吧,素月姐姐觉得有蹊跷,正在那里守着,屋子里的东西和尸体都没让动。”
素月果然是条好汉!叶蓁蓁顿时心生敬佩,一个姑娘家,面对死人时还能想到其中蹊跷并主动守着他,实在需要几分胆色。
叶蓁蓁和素风很快来到坤宁宫的偏厅,坤宁宫的太监都住在这里。丁大向和另外一个太监共住一间屋子,今日这个太监本来当值,但也不知怎么回事就突然回来,然后就发现丁大向悬梁自尽了。素月问他为什么回来,他支支吾吾地也说不清楚。
叶蓁蓁问道:“你八成是想躲懒,回来睡个午觉吧?”
那太监连忙磕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
……竟然只是这样!素月抹了一把汗,心想果然懒人最懂懒人。
叶蓁蓁没再管他,走到尸体前。那尸体已经被放下来,躺在地上,眼球凸出,舌头长长地吊出来,甚是骇人。
“娘娘,我在他身上翻出了这个。”素月悄悄把一个小纸包递到叶蓁蓁面前。
叶蓁蓁接过来,并未打开,放在鼻子底下闻了一下,有一股酸酸涩涩的气味。她眯了眯眼睛:“这不会是香妃子吧?”
脑中突然闪过许多画面,仿佛好几本戏终于连成一体,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叶蓁蓁凤目圆睁,大叫道:“不好!”
“娘娘,怎么了?”
“素月,留在这里看看还能查出什么来;素风,带上坤宁宫所有太监去养心殿,除了皇上身边的人,但凡有人靠近养心殿,一律打晕带回来。快!”
素风接了命令,急忙跑出去。叶蓁蓁踢了一脚地上跪着的太监:“你也去,快点,都去!”
那小太监便也跟着跑出去。
叶蓁蓁想了一想,还是不放心,干脆提裙亲自奔出去。素月急得直跳脚,又走不开,只好对着他们的背影大喊:“素风!看着点娘娘!别磕着碰着了!”
素风刚接到这话,却见面前一团红影飞过,随风扬起的披帛扫过她的脸颊,留下一阵香风。等她回过神时,叶蓁蓁已经领先她很远,还在狂奔。
“娘娘!”素风以最快的速度纠集好坤宁宫的太监,拼了老命追上去。
这一天,宫中许多人看到一身火红衣裙的皇后娘娘仿佛被追杀一样发足狂奔。这些宫女太监饶是在皇宫待得久了,却也不曾见过如此阵仗,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生怕扯到自己头上,只好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好不容易把皇后娘娘目送着走了,素风又领着一群太监喊打喊杀地追上来,那架势,简直像是街头约斗的小混混。
大家都很莫名其妙。是人就有好奇心,宫女太监也有。因此那些手头的事儿不紧急、胆子又大一些的宫女太监,便也混入素风的队伍,跟着跑起来。素风在前头领跑,并未察觉身后的异状,而坤宁宫的小太监们一时还摸不着头脑,只知道跟着去抓人,也就不管有人跟着他们了。
因此,这路队伍从坤宁宫到养心殿,一路壮大了足有四五倍,可见后宫的人们是有多闲。
第67章 相看两相厌
纪无咎是个勤勤恳恳的好皇帝,每天下午,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养心殿批奏折,偶尔召见大臣商讨国事。
所以说,皇帝其实是一件极其缺乏趣味性的工作,不是一般人能做好的。因此,历史上的昏君和明君一样多。当然,最多的还是庸君。
纪无咎是个有理想有抱负有追求的皇帝,他想要做个明君,代价是他在养心殿待的时间多过待在后宫任何一个妃子处的时间。于是,所有人都知道,想找皇帝,去养心殿。
但是今日,纪无咎批了会儿奏折,便打算移驾坤宁宫,去欣赏一下叶蓁蓁郁闷的表情。
然而他刚登上步舆,便看到有个小太监在前方跪下,神色慌张:“皇上,奴才有事禀报!”
纪无咎没理会,因为他的目光被另一个身影吸引……
谁能告诉他皇后到底在发什么疯!
远处,叶蓁蓁在飞奔。火红的衣裙被风鼓动,剧烈地飞扬,远看像是一朵艳丽的火烧云。这朵火烧云飘到纪无咎舆前,无视掉纪无咎利箭一般的目光,二话不说手起掌落,干净利落地把地上跪着的小太监敲晕。
做完这些,叶蓁蓁放下心来,大口喘着气。她的额头已经沁出细汗,脸上呈现出剧烈运动之后的潮红,仿若三月间盛放的桃花瓣。
身后那一大队宫女太监也终于追上来,离得老远就看到叶蓁蓁的动作,禁不住一抖,各自感同身受一般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纪无咎盯着叶蓁蓁嘴角的点心渣,冷哼:“皇后这是吃饱了,出来遛食呢?”
叶蓁蓁这才拿正眼瞧了一下纪无咎:“臣妾参、参……”
“好了,免礼,”纪无咎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目光一转,看向晕倒的太监,“皇后,你是不是得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
叶蓁蓁拍拍胸口,终于顺下气来,呼吸也渐渐缓和:“回皇上,这个太监与毒月饼……与露华宫的月饼案有关。我要审他。”
“哦?那为什么把他打晕?有什么事情是朕不能知道的?”
“岂敢有任何事情欺瞒皇上。后宫之事,本来就该我这个做皇后的操持,自然不劳皇上为此分心。若是皇上不放心,也可旁听,但不宜露面。”
“为何?”
“问过之后就知道了。”
小太监被水泼醒了。
叶蓁蓁仔细看去,那太监不过十四五岁年纪,面皮白净,五官纤细,长得很是瘦弱。他刚睁开眼时,略微迷茫了一下,等看到叶蓁蓁时,竟然也不惊惶,爬起来跪下,恭恭敬敬地叫了声“皇后娘娘”。
叶蓁蓁端坐着。她板起脸,放下手中的茶杯,淡淡开口:“王小虎,你可知罪?”
“回皇后娘娘,奴才不知所犯何罪。”
“丁大向没死,他都招了。”虽然丁大向已经死了,但是坤宁宫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而且即便消息泄露,眼前的王小虎也不会有机会得知。
果然,他目光一闪,但又很快恢复平静。这个细微的动作自然逃不过叶蓁蓁的眼睛。
“奴才不明白娘娘的意思,还请娘娘明示。”依然嘴硬。
“你师父在御膳房中专管做点心,今年的水晶虾仁月饼就是经他手做的。但是他做月饼那天你并不当值,所以本宫抓人时才漏掉你,让你有了去皇上那里告状的机会。你今天去养心殿到底想要对皇上说什么?说皇后娘娘怎么指示了人胁迫你,让你把香妃子下进月饼的馅料里?”
“娘娘,奴才……奴才冤枉啊……”
“冤枉?好,那么你就来和我说说,你作为一个御膳房的太监,有什么重大的事情非要自己跑去养心殿禀告?”
“奴才、奴才……”
“这明明是你和丁大向联手做的一出好戏!你当日偷偷进入御膳房,将香妃子下入馅料之中。丁大向和你约定好,今日他会赴死,死的时候身上特意揣了香妃子,生怕别人不知道本宫与此事的干系。另一边,你假装突然发现本宫的嫌疑,慌忙去驾前告状,由于此事牵涉到本宫,你找皇上面禀便是合情合理;皇上闻听之后必来坤宁宫问罪,正好可以看到丁大向畏罪自杀以及他身上的罪证。到时候本宫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是也不是!”
“……”
“这个计划若是成功,一来可以除掉丽妃,二来可以让本宫背起这个大大的黑锅,搞不好这个后位便要让贤。如此一石二鸟,真真是好算计!”
“……”
叶蓁蓁突然重重一拍桌子,声色俱厉:“说,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你?!”
王小虎见事已至此,横下心来,咬牙说道:“奴才认罪。此事并无他人指使,一切皆因奴才对丽妃娘娘怀恨已久,一时冲动,犯下此等大错,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还挺讲义气,”叶蓁蓁忽而又笑了,她站起身,绕着王小虎走了两圈,边走边慢悠悠地说道,“王小虎,本宫不管惠嫔给了你什么好处,”她停下身,微微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他因为这句话而身体颤抖,面上惊恐至极,几乎失了血色,她凤目微微一眯,“你只需要知道,她能做到的,本宫也能做到;她不能做到的,本宫照样能做到。”
开玩笑,她丈夫是当今天子,她爷爷是内阁首辅,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两个人都是她的至亲,所以她现在这样说,绝对有底气,不算吓唬人。
王小虎此时已经泪流满面,吓得只管磕头,脑门撞在地上砰砰响:“皇后娘娘!惠嫔娘娘她用奴才父母兄妹的性命威胁奴才,奴才这才,这才……奴才什么都说,恳请皇后娘娘为奴才做主,奴才罪该万死,可奴才的一家老小是无辜的!”
叶蓁蓁坐回去,摇了摇头,说道:“你先起来。惠嫔八成是吓唬你呢,你年纪小,容易上当。可知这内宫之争虽激烈,却不会轻易波及到民间。惠嫔她爹爹不糊涂,你家人若是清白人家,他绝不会为了帮女儿争宠而滥杀无辜,拿自己的官程去赌一场上不得台面的宫闱阴谋,得不偿失。”
王小虎听到她的话,脸色缓和了些,泪也止住了。他今日被皇后抓住,便知已难逃一死,心心念念的只是怕家人受牵连,现在听皇后如此说,也就放下心来。
“等你死后,本宫会命人重重地补偿你的家人。”叶蓁蓁又安慰他道。坐在屏风后面的纪无咎鄙夷地轻哼,有她这么安慰人的吗?更何况,一个谋害宫妃的狗奴才,有必要安慰吗?
王小虎对死亡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他本来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现下也坦然了,听到叶蓁蓁如此说,更加感动。他又说道:“谢皇后娘娘恩典,奴才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娘娘大恩!……娘娘,奴才还有一事不明白,娘娘您是怎么知道惠嫔是此事主谋的?”
叶蓁蓁笑得得意:“本宫诈你呢,没想到一下就猜对了。”
“……”
王小虎抹了把汗,厚着脸皮把叶蓁蓁恭维了一番。叶蓁蓁心情大好,便随口和他说着话:家里几口人,都是干什么的,怎么进的宫,进宫几年了……
王小虎自知是将死之人,也就没什么顾忌,都大大方方地回答了,还说了好多民间的趣事给叶蓁蓁听,这于叶蓁蓁来说很是新鲜,她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咯咯娇笑。
室内的气氛很好。
屏风后的气氛很不好。
纪无咎听着外面的谈话声,一阵气闷。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个人,转眼间就欢声笑语起来,这种神奇的转折是怎么回事?即便他亲耳听到整个过程,却也无法理解……这两人是白痴吗?
最重要的是,她把他晾在这里不管了……
左等右等不见叶蓁蓁来请他出去,他只好自己站起身向外走。
“娘娘,这宫外头的吃食虽不如宫里头精致,却胜在新鲜,不少东西也是很可以尝一尝的。就比如那个八方食客酒楼,什么两越菜、扬州菜、蜀菜、东瀛菜、高丽菜、西域菜……哎哟哟,不是奴才夸口,若是论菜品样式,那里的东西也不输给皇宫呢!”
“真的吗,你都吃过吗?”
“奴才只去过一次,吃的是东瀛菜。这东瀛菜的鱼都是生着吃的,有些人受不了,奴才觉得还好,入口很是鲜美。”
“生鱼也能吃?”
“能吃能吃,那里奇怪的东西多着呢,还有把蝎子炸来吃的呢!只可惜奴才要死了,不能为皇后娘娘带些进来尝个新鲜。”
“你虽然是死罪,但受人胁迫,也情有可原,回头本宫和皇上求个情……对了,皇上!”叶蓁蓁突然想起这个茬儿,赶紧起身,刚一回头,却发现纪无咎已经站在屏风外。
王小虎急忙跪下:“皇上万岁万万岁!”
纪无咎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俩货:“你们聊得挺投机。”
叶蓁蓁看了王小虎一眼:“你先下去。”
纪无咎阴沉着脸坐下,叶蓁蓁让素月上了杯茶,亲自捧给他。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这场阴谋的?”屏退众人之后,纪无咎问道。
“从看到丁大向的尸体时。”
一般人畏罪自杀,哪有专门把罪证带在身上的,很明显是想嫁祸他人。而且他选的自杀时间很妙,若不是同屋的人偷懒回去,只怕还真要等到皇帝来问罪时才能发现。既然想要嫁祸皇后,那么最好的告状对象也只有皇帝了。
“为什么首先怀疑惠嫔?”
“会咬人的狗不叫。”
嫁祸给皇后和简简单单地谋杀丽妃不一样。要同时对付两个此等地位的女人,一定要有足够的胆量、智谋和人脉才能做出这么大的手笔。当然,对方这样做,必然是能从扳倒皇后这一事件中获益。所以,叶蓁蓁把嫌疑人锁定为嫔以上的妃嫔。庄嫔是丽妃党,首先排除;贤妃尚未站稳脚跟,以她的性格不会贸然行此大事,排除;僖嫔完全就是个光会叫不会咬人的狗,智力是硬伤,排除。至于丽妃自己,以她简单而直接的思维,她目前最恨的应该是抢了她圣宠的贤妃,所以排除。
最后,只剩下惠嫔了。
“怎么不怀疑贤妃?”纪无咎又问。
“贤妃是皇上的心头好,我怎么敢怀疑她呢。”
听到这种酸溜溜的话,纪无咎感觉五脏六腑很舒坦:“但是惠嫔与你并无仇怨。”
叶蓁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皇上,我是个直肠子的人,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这次好不容易含蓄一回,您确定要让我把所有话都吐出来?”
惠嫔平时老老实实地当然不会主动找叶蓁蓁的麻烦,可惠嫔身后站着的是太后!
“算了,”纪无咎淡淡地摇了摇头,他和叶蓁蓁对视,澄净的目光看不出情绪,“你很聪明。”说着,端起茶喝了一口。
“岂止是聪明,我简直聪明绝顶。”
“噗——”
涵养良好举止优雅的少年天子一个没忍住,再次喷了茶水。他低头看看胸前溅上的痕迹,再看看面不改色的叶蓁蓁,自己掏出帕子一边擦着,一边疲惫地叹了口气。
露华宫月饼案不出三天便水落石出,惠嫔谋害宫妃,嫁祸皇后,手段残忍,影响恶劣,圣上下旨将其降为八品选侍,移至邀月宫偏殿。
邀月宫,邀月宫……叶蓁蓁冷笑,太后这是不死心啊。惠嫔做出这种事情,打入冷宫都不为过,即便不入冷宫,去了其他任何一宫都不会好过,唯独这邀月宫……不管贤妃愿不愿意,她现在都只能站在太后这一边了。
不过在叶蓁蓁看来,太后此举实在是昏招儿。惠嫔本来就已经是枚弃子,太后若不想亏待她,着人好生照料便是,何必把她弄进邀月宫拖贤妃的后腿。而且贤妃一直在暗,还有那么点遗世独立的姿态,这会儿太后大张旗鼓地把她拉到身边,明目张胆地帮她抢后位,简直就是直接把她变成箭垛子。
叶蓁蓁打了个哈欠,心想,若是许家人都像太后这般……嗯,那么他们家族的式微也是很好理解了,并不能全归罪到她爷爷头上。
“皇上驾到!”王有才站在坤宁宫外,放开了嗓子喊。因他并没做过这种事情,所以运气的方法不对,喊到最后一个字,已经破了音,活似一只乌鸦叫。
纪无咎听得直皱眉头。
这王有才就是王小虎,叶蓁蓁主动和纪无咎讨来了他。他本来是戴罪之身,死了也就死了。但纪无咎从轻发落了惠嫔,叶蓁蓁很识趣什么都没说,他也就卖她个面子,把这个奴才给了她。
叶蓁蓁嫌王小虎的名字太俗,不适合坤宁宫这种地方,因此比照着冯有德的名字,给他改了个名字叫王有才,有德有才,德才兼备,多好。
纪无咎简直不敢相信,叶蓁蓁竟然认为这个名字很文雅。
虽然王有才那破嗓子叫得人毛骨悚然,连鸟都要惊飞起来,叶蓁蓁却恍若未闻。
所以纪无咎走进去时,就看到叶蓁蓁大剌剌地坐着,眼睛盯着桌上的东西发呆。他轻轻走过去,看到她面前摊着一个九宫格棋盘,棋盘中散布着几颗象牙棋子,上面刻着数字。那九宫格不同于一般的九宫格,而是由九个九宫格嵌套而成,共形成横竖九九八十一个小格,每个小格内似乎都可以放进去数字棋子。
叶蓁蓁还在托着下巴沉思,眉头紧锁,丝毫没有注意到纪无咎的存在。
纪无咎也不指望她能发现他:“你在做什么?”
叶蓁蓁一惊,扭头看到纪无咎,慌忙起身,脸上摆起假模假式的笑容。
纪无咎看得直皱眉。
“皇上您来了,外面的太监真是傻了,也不知道通报一声。”叶蓁蓁说道。
“大不敬。”纪无咎说着,冲她比了两个手指头,意思是第二次,朕都给你记着呢。
叶蓁蓁吐了吐舌头,心内腹诽。
纪无咎的目光又落回到桌上的棋盘:“这是九宫图吗?看着不像。”
“不是九宫图,这叫重九宫,是民间一个叫史天长的人想出来的玩意儿,这些小格,横竖都要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不能重复,每一个小的九宫图里也是这些数字不能重复。”
听起来有点意思,纪无咎走至桌前,随手摸了一颗棋子,低眉沉思。
叶蓁蓁好心劝他:“这东西分甲乙丙三等,皇上您第一次玩儿,玩儿甲等难度太高了,还是玩儿丙等吧,臣妾这里有棋谱,各种局都有。”
“啰唆。”纪无咎说着,换了一颗刻着“一”的棋子,放在棋盘中。
叶蓁蓁心道,我想了那么半天都没想出来,你不可能一下就走出这一步,且看你到时候怎么收场。
纪无咎收场的方式就是不停地摆着棋子,不一会儿,一盘甲局轻松拿下。
“雕虫小技。”他不屑地下了评语。
不可能!叶蓁蓁不相信,这种东西在他手里竟然轻而易举地解开。虽然道理不过是一些算术之法,但演算起来也确实要费一番精神,所以他刚才一定只是凑巧蒙对了。
于是叶蓁蓁捧着棋谱,找出另外一盘甲等局摆好,让他解。
纪无咎这次玩儿顺了手,想都没怎么想,噼里啪啦地把棋子全部摆进去,又对了。
怎么会!再来!
于是两人就这么凑在一起玩儿起了重九宫。因为棋盘不大,所以两人的头几乎抵在一起。叶蓁蓁今天梳了个堆云髻,浓密的黑发盘起,衬着脸上雪白的肌肤,如翠云堆雪。她的发底用几枚点翠花钿固定,头上插着一支七宝同心钗和一支金质双股凤钗,那金凤刻得栩栩如生,展翅欲飞,口内衔着两股珠串。
珠串垂下来,摇摇晃晃,不时扫到纪无咎的脸。
纪无咎被扫得脸上发痒,一抬头,便看到叶蓁蓁近在咫尺的脸。美人如画,艳冠群芳。这叶蓁蓁从来不知道何为素雅,什么东西闪耀就往头上招呼什么,金银翠羽以及各种颜色的宝石,还必须精雕细琢,花纹精美繁复。这些东西若整日堆在别的女人头上,大概会被怀疑是某暴发户的家眷,可偏偏叶蓁蓁的五官精致而大气,戴这些东西一点也不违和,反而相得益彰,虽有烟火气,却并不俗气,能戴出那种经无数能工巧匠打磨之后所沉淀出的精致与华美。
纪无咎突然想到叶蓁蓁的原话:“这么高贵的东西,简直就是为我量身打造的。”一阵无力。
“皇上,皇上,这里是‘二’。”叶蓁蓁指着一个小格说道。
纪无咎回过神来,往那个小格中放了个“二”,然后稍微向旁边挪了一下身体。他还不太习惯和叶蓁蓁离得太近。
这一玩儿,就玩儿到晚膳时分,纪无咎懒得挪地方,便在坤宁宫用了晚膳。他为自己不务正业跑到坤宁宫玩儿这种东西而感到忏悔,又想到这是叶蓁蓁的东西,也算是叶蓁蓁诱惑他玩儿的,所以也就顺手把叶蓁蓁给迁怒了,小黑本上又多了一笔。
叶蓁蓁不了解他那面瘫脸背后到底在想些什么,也懒得去了解,吃饭是大事,一定要专注。她不喜欢有专人给她布菜——其实这种在民间只有全身瘫痪的病人才有的待遇,正常人都不太喜欢,自然纪无咎也不喜欢。所以帝后二人各自扛着筷子自顾自地吃。叶蓁蓁喜欢吃肉,今天让厨房炖了鹿肉,也不知厨师用了什么方法,那肉入口软烂鲜美之余,唇齿间还有一股似花非花的淡淡香气。
所以叶蓁蓁吃得很过瘾。一个人吃饭香时,旁观的人往往也会胃口大开,纪无咎也就比平时多吃了一些。他也喜欢那碗鹿肉,吃了好几块。叶蓁蓁不太喜欢有人跟她抢吃的,她把余下的肉块都夹入自己碗中,巴掌大小的浇黄三彩龙凤穿莲碗被鹿肉堆得冒了尖儿。
素月在一旁看得直想扶额,连忙命人又端来一碗。
这两人吃得火热,外间的冯有德却有些纠结,他没摸清楚现下皇上是个什么意思,所以没有来请他翻牌子,也不知道皇上的意思和他理解的那个意思是不是同一个意思……
里头纪无咎和叶蓁蓁用完饭,各自也有些不自在。按例说他没翻牌子就跑来坤宁宫吃晚饭,那意思就是今晚打算留在皇后宫中了,可是纪无咎真不是这个意思,叶蓁蓁更不希望他是这个意思。洞房那晚的疼痛她记忆犹新,一想到有可能要再次经历,她……面色不善地看了一眼纪无咎。
纪无咎:“……”
“皇上,听闻贤妃最近身体不适,您不去看看她吗?”赶紧走吧!
纪无咎没有回答,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这后宫之中,你最讨厌什么人?”
叶蓁蓁看着他,目光诡异。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纪无咎忍下胸口堵上的怒气,和颜悦色地问道:“朕的意思是,你最讨厌的女人是谁?”
“庄嫔。”这次回答得很干脆。
“为何?”
“她口齿太过伶俐,我说不过她。”
纪无咎微笑着点点头,起身离开。
当晚,皇上没翻牌子,却直接去了含光殿。庄嫔又惊又喜,要知道,皇上可有日子没来她的含光殿了。与后宫众妃嫔相比,她姿色并不算突出,才艺也一般,虽有一张巧嘴,却是更擅长与人争论,而非讨人欢心,自然也就不怎么受宠了。
不仅如此,皇上在含光殿歇了一夜之后,还给庄嫔晋了位,一下子封了正二品的庄妃,和贤妃、丽妃平起平坐。
不过令庄妃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听皇上的意思,自己能够得到晋升是皇后娘娘美言的结果?
丽妃听说了这件事之后,再看庄妃时,那眼神儿就有些微妙了,和她说话时也带着一股阴阳怪气。
庄妃既觉气闷,又有些不服。她自己问心无愧,当初对丽妃也是鞍前马后殷勤无比,丽妃却一直把她当个奴才使唤。现在丽妃不过听说了几句流言,便不给她好脸色,现在两人都已经平起平坐了,丽妃还在她面前耍什么威风!
所以庄妃渐渐也就对丽妃不那么言听计从了。
眼见着这两人之间内讧,叶蓁蓁笑而不语。
哦,对了,皇后娘娘那一套紫檀木的大蟾蜍终于送出去了,一大十二小,共十三只蛤蟆,满满地摆了两个托盘,庄妃看到时,脸都绿了。
其他妃嫔看到这凶残的赏赐也跟着心惊肉跳,个个坚定了在皇上面前告状的决心。
且不说妃嫔们如何告状。眼看着时光到了九月初九,不只是重阳节,也是纪无咎的生日,皇帝陛下的万寿节。过了今日,纪无咎就二十岁了。
民间男子一般在二十岁行冠礼,然而纪无咎作为天子,责任重大,早几年便行了冠礼。所以这次的万寿节过得也不怎么隆重,白天在后宫摆个家宴,晚上宴请群臣,也就完了。
家宴自然是由叶蓁蓁操办的。
一提到叶蓁蓁,纪无咎就想起她送给他的寿礼:一把自己制作的鸟铳。纪无咎专门让人找来火药试了……还挺好用。
纪无咎当然明白叶蓁蓁是什么意思:看到了吧,不给我看图纸,我照样能做出来,知道什么是天纵奇才聪明绝顶吗?
他几乎能想象到叶蓁蓁如果说出这些话,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不禁冷笑,火器乃是大煞之物,她还真敢送给皇帝当寿礼,真是……真是……哼。
除了叶蓁蓁送的鸟铳,纪无咎还收到了来自小老婆们的各色礼物,有后妃们亲手做的绣品、书画、珍宝玩物,等等。其中贤妃送了他一块玉佩,这玉佩本是成双的一对龙凤配,贤妃把龙佩给纪无咎了,凤佩自己留下。纪无咎怎会不知她的意思,但如此情意绵绵的礼物,他回头也只是让冯有德把东西收起来,并未佩戴。他的柔情只用在需要用的时候,比如上床前。
叶蓁蓁听说了这件事,直道贤妃小家子气,送礼只送一半。
其实贤妃此举并不很妥当。若是民间男女互赠龙凤配倒也没什么,但这皇宫之中,皇上是龙,那么凤自然该是皇后了,暂时还轮不到她这个宠妃。虽然明眼人都觉得叶蓁蓁迟早要从后位上掉下来,但现在人家毕竟还在那个位置上,她就和皇上玩儿龙凤配,太迫不及待了点。虽然她的本意真的只是想和纪无咎调个情……贤妃自己想到这一点,也吓出一身冷汗,暗骂自己糊涂。幸亏叶蓁蓁并未揪住此事不放。
在所有寿礼之中,纪无咎最喜欢的还是自己送给自己的那一份。前几天,京师三大营总兵叶雷霆犯了点儿小错,纪无咎以“御下不力”的罪名给他调了个职,远远地打发到宁夏去做总兵。虽然明面上是平调,但傻子也能看出来这实际上算贬官。三大营总兵力十几万,是整个大齐最精锐的军队,宁夏守军自不可与之同日而语。
纪无咎为什么要找叶雷霆的麻烦?
原来,这叶雷霆本是名将之后,自己也争气,武艺高强,治军严谨,在军中颇有威望,年纪轻轻便坐镇三大营,可谓前途无量。但不巧的是,他是叶修名这一脉的旁支,虽然他爹当年和叶氏一族闹得有些不痛快,然而到他这里,却又改了道,开始向叶修名靠拢。
真是岂有此理,欠教训。
所以纪无咎就教训他了。叶修名本想力保叶雷霆,可惜的是叶雷霆竟然主动请求调往西夏,自断前程。叶修名吃了个哑巴亏,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只好暗叹纪无咎奸诈。
叶雷霆滚蛋了,新提拔的三大营总兵是方秀清的妹夫,实打实的方党。
于是纪无咎这几天睡了几个舒坦觉,精神颇好,见到叶修名时也会多和他说几句话,看着他吹胡子瞪眼,龙心大悦。
闲话休提,且说眼前的家宴。
这一日秋高气爽,朗朗长空之上,艳阳洒开万道金光。夏日的暑气早已退尽,秋日的凉气尚未席卷而来,是一年之中气候最舒爽的几日。叶蓁蓁本打算将宴席置于延春阁内,但见外头秋景着实不错,便让人将东西全搬到太液池边,就着这秋日秋风与秋水,倒别有一番趣味。
六宫妃嫔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满脸喜色地和纪无咎说吉祥话儿。纪无咎的心情不错,难得地挤出几丝笑容,宴会的气氛格外好。
秋日是登高赏菊的季节,叶蓁蓁命人在宴席周围摆上不少菊花,绿牡丹、一丈丝、帅旗等珍品应有尽有,令人目不暇接。纪无咎饮了杯菊花酒,一时兴起,便提议让他的大小老婆们以咏菊为题作诗。此话一出,众妃嫔纷纷说好,部分才气高的更是暗暗摩拳擦掌,想着一会儿定要让皇上眼前一亮,刮目相看。
这其中尤以王昭仪为甚,她提着笔,看向一盆绿牡丹,凝眉深思,放空的眼神因专注而动人。王昭仪十三岁就入了宫,纪无咎虽然胸怀宽广口味多样,对着这么一张孩童似的嫩脸也着实下不去口,因此过了两年才让她侍寝,最近刚从五品的美人晋为四品的昭仪。王昭仪虽然长得不如丽妃贤妃漂亮,却是文采精绝,纪无咎偶尔也会换换口味,临幸一下这位才女。
王昭仪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提笔在纸上写起来。
纪无咎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叶蓁蓁,只见她正愁眉苦脸地在纸上画着叉叉。他嘴角微弯,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一炷香烧完,也该交卷了。纪无咎拿着那一沓诗品评一番,最终王昭仪拔得头筹,得了个彩头儿。至于垫底的,自然是叶蓁蓁了。好在她交上去的并非满纸的叉叉,而是自己写的几句打油诗。她于作诗一事实在不在行,往常在家时爹爹也曾试图把她打造成一个才女,结果自然可想而知。叶蓁蓁还挺有理:“女子无才便是德。”叶康乐冷笑:“那你整天不务正业,只管舞刀弄棒,就算有德了?”叶康乐很是纳闷,他们家世代书香门第,往上数三辈子也没出过一个武将,怎么生个女孩儿反倒是个女中木兰?叶蓁蓁才不管那些,她被叶修名宠坏了,自然想干吗干吗,不想干吗就不干吗。
眼前纪无咎大声宣读了一遍叶蓁蓁的大作,在下面妃子们的忍笑中,点名批评了她:“皇后的才气只怕从七岁之后就未再涨吧?”
叶蓁蓁脸皮厚,面不改色道:“自古斯文多败类,可见太有文采也未必是好事,”想了一下,好像把自己家也骂进去了,又补了一句,“当然,那些真正为国为民的人除外。”
丽妃这次是无比赞同皇后娘娘的话,因为若不是叶蓁蓁,垫底的恐怕就是她了。作诗什么的,最讨厌了!她偷眼看了看春风得意的王昭仪,口中银牙咬得咯咯响,心内骂了无数遍“贱人”。
品完诗,帝后妃嫔们又行了个琼觞飞花酒令。所谓琼觞飞花令,是指行令人说一句含有“花”字的诗句,然后按照“花”在这一句诗中的位置数人头,数到与此位置相对应的人,便是中令,中令的罚酒,罚完酒之后同样说一句带“花”字的诗,以此类推。
又是诗!叶蓁蓁很不高兴。
但这种酒令既简单且文雅,颇受欢迎。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们咏到花的诗句太多,所以每个被点到的人都能说上一句。王昭仪被点到两次,每次说出的诗句都会指向纪无咎。纪无咎喝酒时,眼睛会觑着她,王昭仪则含羞带怯地回望,两人眉目传情,空气中几乎碰出火花。
丽妃冷冷地一哼,就连贤妃,脸上也没了方才的欣喜。
众位妃嫔有样学样,纷纷变着心思把自己的令行到纪无咎那里,导致寿星纪无咎被灌了不少酒。
让叶蓁蓁愤怒的是,每次他喝完,都会说出一句首字为“花”的诗,什么“花近高楼伤客心”“花径不曾缘客扫”“花红易衰似郎意”“花须柳眼各无赖”……因为她就坐在他身边,所以不用数,肯定是她喝……
因此,这一场令下来,纪无咎喝了多少杯,叶蓁蓁就陪了多少杯。
丽妃一看没自己什么事儿,赶紧说道:“今日是皇上万寿,臣妾愿意为皇上弹奏一曲贺寿。”
别看丽妃脑子不灵光,琴技却是极好,这一点连纪无咎都诧异。按道理说弹琴的最高境界讲的是个意境,丽妃怎么看都和这个词有一定差距,但偏偏她确实弹得很好,令人沉醉。
于是纪无咎大手一挥,众人住了令,俱支起耳朵听丽妃弹琴。
这时,僖嫔离席笑道:“既有丽妃姐姐绝妙琴艺在前,臣妾也愿献个丑,歌唱助兴。”
僖嫔的嗓子是一绝,婉转如黄莺,唱起歌来别样动人,于是纪无咎又准了。
这时,叶蓁蓁说道:“有琴声又有歌声,若是再有舞蹈来观赏,那是最好不过了。”
贤妃有些跃跃欲试。她身姿婀娜,跳起舞来轻盈出尘,最善一曲《凌波仙》,连纪无咎看过都交口称赞。“臣妾……”
“所以我已经准备好了,”叶蓁蓁打断贤妃的话,“前几日得了一个绝色的舞女,今日正好给皇上一观。”她说着,一挥手,果有一个盛装打扮的舞女缓步走上近处铺好的地毯,在琴声中袅袅轻舞起来。
这舞女是否绝色纪无咎暂时看不出来,因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她那伟岸的发型吸引了。
叶蓁蓁见他两眼发直,笑着解释道:“臣妾见古人诗中写道,‘春风烂漫恼娇慵,十八环多无力气’,便让舞女梳了这个十八环髻,想来能够增色不少。皇上,您觉得怎么样?”
“难为皇后也懂得吟诗弄赋了,”纪无咎转过眼看她,“朕不知道十八环髻是什么样,但想来应该不是简单在头上顶十八个圈儿。”他开始有些佩服叶蓁蓁了,这个女人总是有办法倒他的胃口。
地毯上,那名舞女顶着十八个圈圈跳舞,压力也很大。她真怕这位真龙天子一个不高兴,咔嚓了她。
其实这个发型并不难看,主要是……搞笑。这舞女一身鹅黄色纱裙,身上垂着流苏,舞姿曼妙如惊鸿照影,偏偏头上顶的一圈又一圈,简直像一篮新出炉的武大郎火烧——还是烤煳了的,让人瞬间有一种微妙的分裂感。
不少人掩着嘴,想笑,一看到纪无咎面色不好,也就不敢笑了,拼命把笑意往回憋,十分辛苦。
叶蓁蓁看到纪无咎终于又不高兴了,这才又高兴了一些。她对这个皇帝的态度很复杂,既讨厌他,又不敢真犯什么大错和他呛声,所以只好时不时地做些小动作,给他添添堵。后宫生活太过无趣,她必须找个精神支柱。
殊不知,纪无咎对叶蓁蓁的态度也很复杂,既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一开始他以为她蠢,偏偏事实证明人家“聪明绝顶”;他又怕她和他耍什么花招儿,可是她把自己的聪明都摆在明面上,坦坦荡荡,任君过目——这其实是一种超越聪明的智慧。
现在,帝后两人想着想着,不禁对望,各自又把头撇过去——依然是相看两相厌。
第68章 整顿六宫
第四章整顿六宫
直到晚上大宴群臣时,纪无咎眼前还在晃着黑圈圈。
这个叶蓁蓁,简直像个魔咒。
她竟然还把那个舞女送给他,碍于帝后情面和皇帝的风度,他还不能不收。想来又是一阵无力。
叶蓁蓁本意是给纪无咎添添堵,但无意中误伤了一个人——丽妃。
丽妃统算了一下自己的蟾蜍和贤妃的蟾蜍,发现贤妃的比她的多,虽然庄妃的比她们俩的都多,但那是两回事。
也就是说,贤妃自入宫以来,比她侍寝的次数多。
丽妃很怕自己就此失了圣宠,而且,皇上待她的态度确实比往常冷淡不少。她一头算计着怎么弄死贤妃,一头想办法重新博取纪无咎的注意。
万寿节弹琴祝寿是多么好的机会,论弹琴,放眼整个后宫,没人是她的对手。本来计划很顺利,直到叶蓁蓁召唤出了那个神一样的舞女。
在场的所有人都像被摄了心魄一般,盯着那舞女的脑袋,她晃到哪里,她们的目光就跟随到哪里。
皇上竟然让她提前止了琴声,这可是她入宫以来头一次。
重获圣宠的计划落败,皇上当晚翻了王昭仪的牌子。
于是丽妃越想越气,既恨王昭仪,又恨贤妃,当然更恨的还是坏她好事的皇后。正好,第二天,皇后就派下人来分发赏赐。
皇后的家底儿很丰厚。除了吃的东西,她对别的并不吝啬,心情好的时候就会命人给各宫发些赏赐,理由五花八门,众人也懒得深究。这时候坤宁宫的宫女太监们就会捧着东西在各宫奔走,如散财童子一般。
为了表示器重,三个妃子宫中的赏赐,照例是由叶蓁蓁的贴身宫女去送的。
来露华宫送赏的是素月。她领着两个小太监,小太监手中都托着东西,左右不过是些首饰古玩布料等,她自己空着手。来到露华宫时,她对丽妃福了一福,恭敬地说道:“丽妃娘娘,近日为皇上筹备万寿节,各宫娘娘均十分操劳,皇后娘娘特此备下赏赐,以慰娘娘劳苦,请娘娘过目。”
她不提万寿节还好,一提这三个字,丽妃脸色就更难看了。
素月其实是故意的。她虽性格沉稳,时常还劝着素风不要脑子一热强出头,但她到底年纪轻心气儿热,本就不喜欢这丽妃,便想着口头上气一气丽妃,给娘娘出气。心里盘算着反正自己是娘娘的人,打狗还要看主人,一般人想来不敢把她怎么样。
然而她算错了……丽妃娘娘怎么可能是一般人呢。
所以等小太监报完礼,丽妃道了声“谢皇后娘娘”,便冷笑着看向素月:“本宫倒不知,这坤宁宫的奴才原来都是如此懂规矩的,见了本宫也不知下跪。”
素月一听这话直觉不妙,连忙跪下:“娘娘息怒。坤宁宫的宫女们是太后娘娘身边儿的谭姑姑亲自调教的,自然都是识礼数的。奴婢因急着给娘娘送赏赐,一时心急怠慢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其实素月被揪这么个错儿,多少有点冤枉。虽然说宫女见到宫妃要行大礼那是规矩,但她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今日又是来送皇后娘娘的赏赐的,所以福一福身也就过去了,一般的妃子是不会追究的。皇宫的规矩虽严苛,也并非条条框框都要遵守。
“好一个刁奴,犯了错还狡辩,繁春,掌嘴!”丽妃不依不饶。
丽妃的贴身宫女繁春犹豫着看向素月:“娘娘……”这可是皇后身边儿的人,您在后宫中得罪的人还少吗?
“掌嘴!”丽妃此时怒气攻心,哪里听得进劝。
繁春是丽妃身边第一得力之人,这宫女还是有点头脑的,算是丽妃的半个军师。另半个是庄妃,只可惜她现在隐隐有自己拉大旗占山头儿的意思。
总之,繁春经常帮丽妃出谋划策。丽妃大多数时候也听她的,但脾气上来时,天王老子劝也没用,何况她一介小小宫女。
所以现在繁春知道自己劝也劝不住,只好住了嘴,走到素月面前,扬手轻轻扇了她一巴掌。她现在只希望这一巴掌不会在素月脸上留下痕迹,且素月又不会在皇后面前多舌告状。
“你没吃饭吗!”丽妃不满。
繁春无奈,长叹一声,铆足了劲儿“啪”地一下,扇了个脆响。
丽妃这才稍觉满意。
坤宁宫内。
叶蓁蓁托着素月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红肿的脸,凤目微眯,压抑着怒气:“谁干的!”
素月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觉得今天是自己言语冒失在先,被打两下也算是教训。皇后娘娘现在地位尴尬,她不能再惹是生非给娘娘添乱,所以下午时分自己回避起来,只留素风和另一个大宫女在皇后跟前伺候。没想到皇后问了素风两句话便起了疑,素风又觉得素月委屈,一着急就都交代了,哭着请皇后娘娘为素月做主。
“娘娘息怒,是奴婢先招惹丽妃娘娘在先,奴婢以后一定谨言慎行,不让娘娘担忧。”
“她打你就是打我,”叶蓁蓁冷笑,“不管怎么说本宫是皇后,敢欺负坤宁宫的人,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素月面色一变,连忙跪下:“娘娘息怒!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娘娘您在这后宫之中处境艰险,有多少人视您为眼中钉肉中刺,皇上又不能回护您,您万万不可一时冲动乱了阵脚……”
“本宫自然不会现在就收拾丽妃。”叶蓁蓁摆手,打断情绪激动的素月。目前后宫之中对她的后位威胁最大的是贤妃,丽妃是条好狗,不用她指,就能主动扑上去咬贤妃,这么好用的刀她何必急着废掉。
素月听叶蓁蓁如此说,便松了口气。她就知道,皇后娘娘虽性子奇特了些,到底还是顾全大局的。
“不过,”叶蓁蓁神色一冷,“这口气,不出不行。”
素月落下的心又提起来,正待要劝,这时,有乾清宫的太监过来传旨,皇上让皇后娘娘去碧心亭见他。
只要是纪无咎找上门来的事,就绝不会是好事。叶蓁蓁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立刻去了碧心亭。
碧心亭建在太液池中一个人工填的小岛上,因处在一片蓝天碧水之中而得名。若是夏日,在亭中就着清凉的湖水饮茶赏景,晴时闻荷香阵阵,雨时看烟雨婆娑,倒是赏心悦目得紧;又或者于冬日里在此围炉对饮,赏雪赋诗,偷得浮生半日闲,也算不错。
只是现下里秋风飒飒,百草凋敝,他跑到碧心亭做什么?想不开吗?
所以一路上叶蓁蓁想来想去也不知纪无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等到了碧心亭才发现,原来皇上和王昭仪在这里幽会呢。
“臣妾参见皇上。”
“皇后免礼。”
叶蓁蓁直起身子,发觉气氛不大对头。不知发生了什么,王昭仪眼圈发红,眸中还带着泪光。纪无咎立于亭中,面色沉静。
石桌上放着几张宣纸,上面有未完的画作。叶蓁蓁走近看了几眼,笔墨饱满意境开阔的那一张,是纪无咎画的长空秋水图;另一张上面画了枯草丛中交颈而眠的一双鸳鸯,想必出自王昭仪的手笔。
“好一对野鸳鸯!”叶蓁蓁由衷地称赞。
王昭仪顿时又羞又惭,满脸通红。她小心地看了纪无咎一眼,低下头,柔顺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凌厉与愤恨。
纪无咎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按理说他和王昭仪又不是那民间偷情密约的痴男怨女,两人在这里谈个情画个画放松一下身心,有何不可?虽然地点僻静了些,却也不至于被挤对成“野鸳鸯”吧?
可是心里那股淡淡的心虚感是怎么回事……
“皇上于此召见我,所为何事?”叶蓁蓁放下画,看向纪无咎。
纪无咎面色沉静:“皇后自己看吧。”
冯有德引着叶蓁蓁走下石阶。叶蓁蓁走近岸边一看,差一点吐出来。她心想,三天两头死人,而且一个比一个死相难看,这日子可没法过了。
眼前是一具尸体,皮肤被泡得发白发皱,像是浸了水的发面馒头,幸好五官还可辨认。叶蓁蓁皱着眉看那尸体,问周围人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尸体是被纪无咎发现的。死者被人绑了手脚,塞住口,扔进太液池,在池中漂浮时,眼神极好的纪无咎恰好看到,立刻命人打捞上来。
这个人竟然还是王昭仪身边的一个宫女,王昭仪一看就认出来了,吓得几乎晕死过去。
后宫死个把宫女太监没什么稀奇,但若是撞到皇帝面前,那就不妙了。
纪无咎又有了训斥叶蓁蓁的理由,说的话与上一次大同小异,总之是指责叶蓁蓁不够尽职,不配当皇后。叶蓁蓁差一点回一句“有种你废了我呀”,幸好话到嘴边又被她给咽了回去。她一遍遍地在心里念着,小不忍则乱大谋。
骂了几句,纪无咎爽了,又说道:“后宫之中竟有人如此草菅人命,无法无天,朕命皇后即日起整肃后宫,务必还六宫一个太平安静。”
叶蓁蓁听完之后心中冷笑。纪无咎身为天子,怎么会把一个小宫女的命放在眼里,他这分明是在借题发挥。整肃后宫?她若阳奉阴违,纪无咎必定又要揪她的错处;可若是下大力气整顿,明里暗里不知要得罪多少人。她这个皇后本来就地位尴尬,皇上不疼,太后不爱,现如今再这么一闹,只怕立锥之地也无。
“这个纪无咎太过阴险,不是好人!”回到坤宁宫,叶蓁蓁实在忍不住,不小心骂了出来。
素风吓得面如土色,顾不得僭越,急忙捂住叶蓁蓁的嘴:“皇后娘娘,万万不可!”虽然是在坤宁宫,但谁知道这里有没有皇上的眼睛耳朵。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连想都不要想,何况还是直呼皇上名姓,她竟然直愣愣地说出来,简直不知道该说她是勇猛还是糊涂。
素月也吓得跪下来,神情肃穆:“皇后娘娘是聪明人,奴婢斗胆,今日便把话明说了。这后宫之中哪一个不阴险?即便是丽妃,她若一味愚蠢,又如何能走到今天的地位?必有其过人之处。娘娘您是六宫之主,地位越是尊崇,处境也越危险,这后宫之中大大小小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您!奴婢跟了您这么些年,对您的脾性也有了解。您在叶府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嬉笑怒骂,百无禁忌。即便言行有些许不很妥当之处,叶府全家上下也没有一个忍心责罚您的。可是这皇宫不是叶府,这里没有一个人疼您,没有一个人会担待您!相反,每一个人都想算计您,都想置您于死地!”
叶蓁蓁被吓了一跳:“还说我呢,你怎么也逮什么说什么了。”
“奴婢这也是无奈,娘娘您就听一听劝吧。奴婢知道您心里头明白,可是总收不住脾气,但再这么下去,只怕后果不堪设想。您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叶家想一想啊!”
“你先起来吧。”叶蓁蓁说着,微一抬下巴,素风连忙把素月搀扶起来。叶蓁蓁叹了口气,说道:“人人都以为本宫能护住叶家,可是本宫连自己都保不住,又如何能保住叶氏一门呢。”
自古强臣也好外戚也罢,凡是能擅权者,前提必须是皇室孱弱。可是纪无咎每天活蹦乱跳的,身体没病脑子也没病,勤勤恳恳不溺于声色,还一肚子坏水,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容得下叶家坐大呢。若说纪无咎是成长中的猛虎,叶修名却是已迟暮的狮子。不是她叶蓁蓁不相信自己的爷爷,而是事实如此。时间站在纪无咎这一边,即便叶家一时赢个一招半式,却禁不起耗。
而且,本就已经树大招风了,叶家又出个皇后,占着个“外戚”的名声,怎能不招人恨呢。
再次长叹一口气,叶蓁蓁想,皇后这步棋,爷爷您真的走错了啊。
“好人怎么当得了好皇帝。”纪无咎听完禀报,放下手中的毛笔,说道。他声音不大,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说给旁边的人听。
在场的只有两个太监,二人都没资格对这句话发表意见,所以低着头,神色越发恭谨。
“你先下去吧。”
“奴才告退。”地上跪着的人站起身,依然弯着腰,恭敬地退了出去。若是素月看到他的脸,必然不会陌生。
等到室内只剩下两个人,纪无咎又说道:“皇后倒是个明白人。”
“到底是叶先生的孙女。”冯有德附和道。这话虽有道理,却并不合时宜,似乎在提醒纪无咎他需要对她保持仇视。
纪无咎淡淡地扫了冯有德一眼,转而问道:“她那个宫女叫什么,素月?”
“回皇上,正是此名。”
“犯了贤妃的名。”
皇上对贤妃似是真的上了心,冯有德心想,连这一层都想到了。素月是皇后的贴身宫女,名字的“犯”与“不犯”全在皇上的一句话,毕竟后与妃的区别相当于妻和妾,贤妃再受宠,她也是妾。
冯有德以为皇上会下旨令叶蓁蓁给素月换个名字,可是左等右等,皇上竟未再说一句话。他抬头看去,发现纪无咎正提着笔,接着批起了方才的奏章。朱红色的毛笔头在墨色的字间行走,甚是醒目。
冯有德不知道自己是否该主动问一问皇上,欲言又止了半天,话终于到了嘴边,纪无咎突然一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澄净无波,却透着股凉意。他心中一惊,忙又老老实实低下头。
纪无咎翻开另一份奏折。这份奏折来自新近上任的三大营总兵,内容是请求皇帝亲临三大营检阅军队。
要的就是这种识趣的人。
叶蓁蓁审宫女落水案的这几天,皇宫之中流言四起。人人都说碧心亭死去的宫女托梦给叶蓁蓁,向皇后娘娘诉说冤情,并且指出了杀人凶手。
不过皇后娘娘跟前那几个人的嘴巴都很严,怎么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只素风一时口急,些微透露了一些,说那个凶手犯花神。这话被宫女太监们传得有鼻子有眼,甚而说什么不须皇后娘娘出手,那凶手自会被花神收拾掉。
这就更玄乎了,犯花神有很多种解释,或是八字犯,或是名姓犯,或是当日某时辰某地点刚好犯……皇后娘娘指的是哪一种?
纪无咎听说了此事,不过一笑置之。装神弄鬼的把戏,看她能玩儿出什么花样。
叶蓁蓁的花样很简单,她也不是真心想审案子,这后宫之中的冤魂多了去了。她不过是想找个替死鬼,给纪无咎一个交代。至于找什么样的替死鬼——当然是她讨厌的。
她这几日最讨厌的是繁春,这个宫女打了她的素月。
而繁春的名字勉勉强强可以解释为犯花神。
这一日,叶蓁蓁扶着王有才的手在御花园中散步,远远地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带着一小队侍卫经过,他们也见到皇后娘娘的尊驾,急忙回避。后宫之中侍卫可以在自己的巡视范围内自由行走,但如无特殊需要,见到后妃需要及时回避。
“陆统领。”叶蓁蓁叫住了那个领头的人。
陆离听到叶蓁蓁叫他,走上前来,单膝跪倒:“臣,参见皇后娘娘。”
地上的人身着暗红色公服,衣上绣着代表正四品武官的猛虎啸山林花纹;头戴一顶忠靖冠,帽檐用同色的缎子滚边儿。此人身材高大,步伐矫健,走路时携带着一股习武之人特有的凛冽气势,跪下时腰背挺直,纹丝不动,仿佛石塑的一般。
看到一起长大的人此时的恭敬和疏离,叶蓁蓁有些微不适应。她看着他乌黑的帽顶:“你抬起头来。”
“臣不敢。”
“表……”
“娘娘!娘娘……有什么吩咐?”
“你认识大理寺的人吗?”大理寺是专管断案子的。
“大理寺左少卿步洪与臣略有些交情,皇后娘娘有何示下?”
“也没什么,就是想让你帮我去问问,大理寺有人想当太监吗?”
“……”
目送着叶蓁蓁离去,陆离终于松了口气,想了想,又皱眉摇摇头:蓁蓁性子直爽,在这后宫之中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叶蓁蓁走了一会儿,突然有个宫女急急忙忙地跑过来,附在叶蓁蓁耳边说了几句话。叶蓁蓁眯了眯眼:“把她带过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宫女被扭送过来,神色狼狈,见到叶蓁蓁,跪在地上砰砰砰地磕头:“皇后娘娘饶命!”
“你是哪个宫的?”
“回皇后娘娘,奴婢是慈宁宫的。”
叶蓁蓁便不再问,挥了挥手:“把她带下去。”
这可真是歪打正着了,叶蓁蓁也没想到自己随手撒几粒秕谷,还真有瞎鸟着道。此宫女青天白日地在花园中烧五彩纸钱,也不知道是故意地要自投罗网还是被流言吓怕了,以为自己真触怒了花神。但无论如何这件事情也不用再查下去了。后宫出了事情,没人敢往慈宁宫泼脏水,所以她应该就是这场谋杀的真正凶手……之一。能够把一个大活人捆好了塞住嘴不声不响地扔进半夜三更的太液池,应该不是一个宫女能够独自完成的任务。
但是太后为什么要对付王昭仪?这就比较费解了,王昭仪地位不高,也不很得宠,不过刚露了个头而已,对任何人的地位都不构成威胁。叶蓁蓁想来想去,也只能归结为是那倒霉的宫女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此事到此为止,既卖了慈宁宫的面子,又堵住纪无咎的嘴。
至于整顿六宫……哼哼,你要整顿,我便给你好好整顿。
九月十二,天高云淡。
一大早,纪无咎领着一队人马,直奔京城郊外的三大营驻地。这日若是有人起得早,也许还能有幸在街上看到当今圣上的丰姿:头戴抹金凤翅冠,身着龙纹戎甲衣,脚蹬玄色白底金丝鞋,骑着一匹通体雪白无一根杂色的骏马;腰配宝剑,背架雕弓;眉目如画,俊采神飞。
虽然这一身行头暴发户气息十足,但大概普通老百姓偏好这一口,所以不少大姑娘小媳妇都看得痴了,直到身边人揪着她们的衣服提醒:“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盔甲上闪瞎人狗眼的金龙,早就出卖了纪无咎的身份。
纪无咎心情很好,有人盯着他的脸看他也不觉得无礼。他目不斜视,小心控制着马匹,不让它走得太快,以防不当心伤到路人。前面开路、身后跟着的都是训练有素的侍卫,另有十八名暗位随驾护送,所以虽然瞎子也知道他的身份,但他的人身安全绝对有保障。
直到快要出了城,行人渐少,他才一夹胯下骏马,飞奔向目的地。
皇帝在宫外忙着阅兵时,叶蓁蓁也没闲着。
确切地说,她迎来了她自入宫以来最忙的一天。
所谓整顿后宫就是,凡是对坤宁宫不利的一律想办法收拾,凡是能拖对手后腿的一律想办法留下,凡是细作以及疑似细作的都要想办法调职以及……不放过任何拴瞎的机会。
最后一条是为了分散仇恨,不让各宫的人把眼睛都盯在皇后身上。比如,翻出一些旧案假装有人到皇后面前告状,把僖嫔的人送给丽妃,把丽妃的人送给贤妃。
总之,经过这一番“整顿”,坤宁宫的人去了多一半,都跪在外头等候发落,各种罪名的都有。身为六宫之主,叶蓁蓁这里塞满了各处的眼线,只怕现在坤宁宫都已经漏成筛子了。这一点她从入宫那天就知道,不过要说查,不可能查得太清楚。因此对于被赶出去的那些,她并不确定每一个人都有问题。但是她让素月素风两个观察了一个多月,凡是有一点嫌疑的,最好都不要留,或者直接扔在二门外了事。其他各处也有被她捉来的,多是六局一司中平日里行止不端行事高调惹人忌恨的,对付这些人,虽然也有人恨,但多数是叫好的。她这也算收买人心了。涉及到各宫人员调动的,不在此列。
今日,大齐皇宫即将迎来本朝几百年来最大规模的宫廷杖责。
坤宁宫外黑压压地跪了一地,那阵仗十分骇人。不少人前来围观,有宫女太监也有各宫妃子,各个神色肃杀,仿佛吊唁一般;他们也不敢站得太近,怕沾惹上晦气。
王有才先扯着嗓子点了一遍名,被点到的人答一句“奴才知错”。奴才们每人一块方砖,跪得十分整齐,和郊外陈兵等待检阅的三大营遥相呼应。最后一个被点到的是繁春,她不和别人成行成列,独自拥有一长条方砖,跪在所有人的最前头,仿佛领头羊。
所有一百二十九名宫女太监都被点到之后,行刑开始。
行刑分三个级别:二十杖、四十杖、六十杖。大多数人都在前两个阵营,得到六十杖殊荣的只有繁春一人。
因为打手不够,所以杖责要分批进行,先打二十杖,四十杖的奴才做好准备。听着被打的人鬼哭狼嚎,外围观看的人无不咋舌,有些胆小的甚至背过身去捂着耳朵,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过来。
至于那些等待挨打的人,就更难受了。大部分人都吓出一身冷汗,有的哭有的叫,还有的早已尿湿一片。
二十杖下去,人早就没力气喊叫了,这帮人被拖下去之后,就轮到四十杖的了。
等到四十杖也打完,就只剩下繁春一人了。
经过前面两轮心理折磨,繁春已经吓晕过去,不过挨了一杖之后,她又醒了,惨叫连连。
“住手,都给我住手!”
丽妃杀气腾腾地赶来,王有才递了个眼色,坤宁宫两个力气大的太监把她拦住。
“敢问皇后娘娘,繁春犯了什么罪?”
“啊!啊!啊!!!”
叶蓁蓁在繁春的惨叫声中笑着回答:“丙丑年孙婕妤堕胎案,同年吴昭仪食物中毒案,次年僖嫔宫中纵火案,今年惠嫔落水案,哪一件和她没关系!”叶蓁蓁随口说了几个。她其实没查清楚这些案子,但是丽妃在这后宫之中向来肆无忌惮,有坏事情找她多半能找对人。再说,就算误伤又怎样,本宫就是要往你头上扣屎盆子。
“僖嫔宫中的火不是她放的!”
“那就是说其他几个案子是她干的?”
“……”
“丽妃娘娘,奴婢没事……啊!!!!!”
“你……血口喷人!”丽妃挣扎着,双目圆睁,又急又恨。
叶蓁蓁淡淡一笑:“敢用这种口气和本宫说话?素风,掌嘴。”
“是!”素风上前,刚要抬手,丽妃却冷笑:“你敢!”
素风毕竟只是个宫女,手停在半空,要落不落。
“她不敢我敢。”叶蓁蓁走过去,扬手就是一巴掌,掌声被繁春的惨叫声掩盖,没有惊心动魄的效果,但丽妃的脸很快肿起来,脸上浮现出五个指印。
“你敢再打我一下试试!”
“好啊。”又是一巴掌。
许多人远远地看到叶蓁蓁打了丽妃两个耳光,都觉得很解气。
“你!你!你!你好样的!等皇上回来,等皇上回来……”
“皇上很快就回来,”叶蓁蓁挥了一下手,“丽妃精神失常,把她送回露华宫吧。”
丽妃被送走后,叶蓁蓁转身,对繁春说道:“方才你主子挨的这两耳光也是为了你,便给你折去二十板子吧。”六十板子下去真可能要她的命,叶蓁蓁还需要这奴才给丽妃出主意,暂时用不着她死。
行刑结束,奄奄一息的繁春被抬回露华宫,众人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也就都散去。叶蓁蓁回到室内喝茶歇息,一头吩咐王有才把前些天粗略挑出的一帮子宫女太监领过来,她要亲自过目,仔细挑选。
“娘娘……”素风突然跪下来,欲言又止,面露愧色。
“怎么了?”叶蓁蓁放下茶碗,笑着问。
“奴婢没用。”素风对于自己方才竟然被丽妃的气势吓到,没有果断动手而耿耿于怀。
“起来吧,你没做错,是本宫思虑不周。你若是打下去,她必定记恨你,以后少不得伺机报复,素月受到的欺负,本宫不希望再发生在你身上。”她一席话说完,素风和素月都动容地看着她。
素月又想到另一事,不禁皱眉:“娘娘今日掌掴丽妃,确实大快人心,只是阵仗闹得如此之大,丽妃若是在皇上面前告状……”
叶蓁蓁胸有成竹:“她肯定会告状,但是皇上肯定不会为她出头。”
纪无咎这个人她不敢说了解,但也摸出几分脾气。他可以为很多事处罚叶蓁蓁,但绝不包括这种事。宠爱后妃是一回事,沉湎声色是另外一回事。丽妃当众顶撞皇后,大呼小叫,言行无状,本就失礼在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皇后教训她一下,并无不妥。他作为皇帝,倘若因为丽妃在他面前哭闹几句就指责皇后,怕是要背上“好色误国”的名声,一大群言官在等着他呢。
所以今天叶蓁蓁才敢明目张胆地修理丽妃。虽然手法简单粗暴了些,但是,真的很爽……
纪无咎并不知白天宫里头发生了何事。他从军营回来时,总觉得宫中诸人与平日有些不大一样,似乎许多人都……愁云惨淡了一点?
他不明所以,换了常服之后想在宫中走走,迎面便看到丽妃哭哭啼啼地赶来。
按道理说,皇后今天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想告状的人应该不少。但是大家都知道丽妃今日被皇后亲手打了两个耳光,想着自己没她惨,便都等着看她告状。丽妃也不管别人怎么想,一宫之中主子奴才都被打,对方还是不受宠的皇后,这口气她无论如何也忍不得,听得皇上回来,便急急忙忙地前来找他倾诉委屈。
纪无咎听了丽妃的哭诉,随口安慰了几句,让她先回去。接着吩咐冯有德去调查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有德很快回来,还领着几个证人,详细向纪无咎禀报了今日叶蓁蓁的所作所为,包括往各宫调换了些什么人,杖责了哪些人,丽妃说了什么导致她亲自上阵,等等。
纪无咎听罢,得知叶蓁蓁罚的基本都是坤宁宫的人以及六局一司那些不得人心的,难为她竟然能找到那么多人,搞出那么大动静,看样子她这“整顿六宫”的差倒是可以交了。
这女人的聪明之处在于,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实际也没得罪几个人。
不过……纪无咎目光一闪,问道:“朕放在坤宁宫的那三个太监呢?”
冯有德答道:“有两个被打了二十杖,已经打发去了别处,另有一个……”
“怎样?”
“另有一个,皇后娘娘以其‘长得太丑,有碍观瞻’为由,调去二门外扫路,并且命令他凡是皇后娘娘过处,必须回避凤驾。”
“……”
第69章 调戏
第五章调戏
纪无咎来到露华宫,看到丽妃还在垂泪,两只眼睛又红又肿,花容月貌失了颜色。他一时便有些心软。
“皇上。”她一边拭着眼泪,一边软软地叫了一声。大概是因为哭得太久,她的嗓音清甜中略带了些沙哑。
到底是自己的女人,纪无咎也不想把话说太重。他坐下来,任由丽妃靠进他怀里,柔若无骨的身躯紧贴着他的胸膛。
“皇上,您一定要给臣妾做主啊!”丽妃继续下午未竟的事业,再接再厉地给叶蓁蓁上眼药。
纪无咎皱了皱眉。他相信自己已经把态度表明得很清楚了。虽然他不喜欢叶蓁蓁,但皇后要惩罚哪个奴才,也无须经过丽妃点头。
更何况,作为一名妃子,她还当众顶撞皇后,口出狂言。
本来想着丽妃在他面前惯会做小伏低言听计从,长得又美,便多宠她几分,却没想到她越来越恃宠而骄、胆大妄为,也渐渐丢了礼数,简直……上不得台面。
想到这里,纪无咎轻轻推开了怀中的美人。
而且,对于叶蓁蓁为什么要收拾繁春,纪无咎也有了解。所以他现在看丽妃就不那么顺眼:叶蓁蓁是皇后,这后宫之中能欺负她的也只有他纪无咎一人,丽妃算怎么回事。
丽妃对纪无咎的反应感到错愕,她愣愣地看着纪无咎,眼角还挂着泪珠:“皇、皇上?”
“看来你确实恃宠而骄,不知悔改,”纪无咎神色漠然,“那就禁足两个月吧,好好闭门思过。”
发生在露华宫的事情次日便传遍后宫,不少人看叶蓁蓁时目光中也多了一丝敬畏。本来以为会看到一场皇后与丽妃旷日持久的大战,却没想到这场争斗只是单方面压制,草草收场。想想丽妃挨打时的愤恨与不服,再想想她曾经的横行无忌,一代宠妃的风光就这么折损在不得宠的皇后脚下。
不服不行啊,皇后果然有两把刷子。许多人开始庆幸自己没得罪过这位主儿。那些本来想趁着这场风波跟庄告一状的,见丽妃尚且如此,也就纷纷驻了足,不敢再说什么。
被无数人膜拜的皇后此时却不怎么高兴:“禁足会不会太严重了?我已经罚过她了。”最重要的是,丽妃失了宠,谁帮她对付贤妃?
纪无咎正屈指轻弹着桌上的一架地球仪,这坤宁宫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这个东西是从何而来?”叶蓁蓁那点心思他怎么会不了解,正因为了解,所以才不会让她得逞。
“一个佛郎机商人进上来的。他还送了好多小玩意儿,本来想呈贡给皇上您,结果被礼部会同馆的官吏拦下来了。我让内务府挑了些,权当是采买的玩物。”
“怎么给拦下来了?”纪无咎拨弄着那个圆圆的球体,它应声骨碌碌地迅速旋转。铜质的球体上刻着地图,其中一部分他熟悉,和大齐沿海的地图有些相近,其他大片的地方却很陌生。
“好像是因为他说了些不经之谈,会同馆的人觉得他妖言惑众,就没给他登记。”
会同馆都拦下来了,东西却又跑到皇后这里,还刚好撞进他的眼里。那商人到底有什么目的?皇后如此做又有何目的?
身为皇帝,难免会多想一些,纪无咎眸光一闪,看着叶蓁蓁:“此事皇后怎么看?”
“我觉得很好玩儿,”叶蓁蓁实话实说,也凑过来拨弄那地球仪,“那个人说地是圆的,世上有好多块方,和我们脚下的土地一样,不过都被海水隔开了。会同馆的官吏说他胡说八道。还有,西洋的神仙都不会驾云,但是长翅膀,他们那儿的人不喜欢穿衣服。”
“你觉得此话可信?”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亲眼所见。但是话说回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既然没有亲眼所见,不知道是真,自然也不知道是假。皇上您看看这个。”叶蓁蓁说着,递给纪无咎一个长筒状的东西。
那长筒由黄铜打造,两头镶着镜片,纪无咎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放在手里掂了掂,似乎勉强可以当作一件武器。
叶蓁蓁引着他走至窗前,把长筒举到纪无咎的眼睛前。因为他长得比较高,所以她胳膊有些累,微微发抖。纪无咎干脆一把握住她的手,扣紧,稳稳地托着镜筒。
叶蓁蓁:“……”
纪无咎目光向旁边偏了偏,看到她局促的神情,微微弯起嘴角。
“皇上,您看到了什么?”
纪无咎眯起一只眼睛,向着那小小的镜片看。只一眼他就发现这其中的机关,原来这只镜筒可以将远处的景物放大,清楚无比,恍如近在眼前。
视线中,一个陌生的太监走到坤宁宫宫殿后头的花圃旁,左右张望了一番,伸手轻微地抖了抖袖子,便低着头快步离去。
他这个动作很细小,若是离得远,只怕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纪无咎移开眼睛,目光沉沉地看着叶蓁蓁。
叶蓁蓁不明所以:“什么东西?”她拿过镜筒,仔细看。但是什么都没看到。
“走吧,出去看看,”纪无咎说道,顿了顿,“冯有德,传太医过来。”
坤宁宫的这片花圃不大,其中的花草早已破败,但叶蓁蓁经常坐在这里晒太阳。秋日晴朗的下午,搬一个大大的躺椅,仰坐在上面看碧瓦蓝天;尖尖的飞檐仿佛下一刻便要一飞冲天,却永远静止于飞翔前的动作,似乎等了千年万年;大朵的棉花一样的白云悠闲地飘着,引着人沉沉欲睡……
坤宁宫处于后宫的正中位置,左右连接着东西六宫,前后连接着乾清宫和御花园,虽然外围有专供行走的路,但是不少宫人图方便,也就在坤宁宫的外院穿行。因此,即便叶蓁蓁把殿内看得很严,外面依然人多眼杂,什么人都有可能经过。
今天,叶蓁蓁站在花圃前,看着纪无咎指了一个地方,太医便过去挖了些土,拿到鼻子下嗅,又用指甲勾了一点,放在舌尖上舔了舔。
“回皇上,这土中被人下了慢性毒药,若是经常闻,会导致体弱多病、阴虚体寒,甚至……”
“甚至如何?”
“不能孕育子嗣。”
纪无咎面色一寒。
叶蓁蓁也吓了一跳:“会不会危及性命?”
“若是长此以往……”胡子花白的老太医小心斟酌着说辞。
叶蓁蓁也不等他说下去,连忙伸出胳膊:“快给本宫看看。”
倒是怕死得很。纪无咎心想。
怕死的叶蓁蓁最终被太医诊断为没有任何毛病,看来这毒下了没几日。叶蓁蓁终于放下心,命人把花圃中的东西全部都挖了,把土全换掉。
“多谢皇上。”叶蓁蓁这次是发自肺腑地感谢,因为纪无咎完全可以选择不告诉她。
“想要继续祸害后宫,最好先保住小命。”纪无咎敲了敲她的头,转身离开。
这下叶蓁蓁有点疑惑了。她和纪无咎互相看不顺眼,这一点双方都心知肚明,怎么他今天又来了一次慷慨相助?他明明可以隔岸观火,反正这是慢性毒药,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再说了,就算死了又怎样,他不应该是乐见其成吗?
想到他们两个到底是夫妻,她死了他反而会拍手称快,叶蓁蓁觉得很荒唐。
殊不知,纪无咎的想法有些另类:他和叶蓁蓁不对付那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用不着别人插手。先是丽妃仗着几分宠爱拂逆皇后的面子,后是有人暗地里下毒手加害皇后,这后宫中人惯会望风使舵,个个好手段,一见叶蓁蓁不受宠,谁都想上来踩一脚,真是忘了到底谁才是正经主子。
聪明人最讨厌有人在他面前耍聪明使手段,所以在纪无咎看来,与这些人相比,叶蓁蓁的直来直往倒是被反衬出几分可爱。
想到自己竟然把“可爱”这个词和叶蓁蓁放在一起,纪无咎又觉得不适应。
所以一路从坤宁宫到乾清宫,他的脸变了几回,虽然一般人看不出来,但冯有德跟了他这么些年,偷眼看去,颇能感受到皇帝陛下此时心中的纠结。
“冯有德。”回到乾清宫,纪无咎说道。
“奴才在。”
“给朕找一个人。一个太监……也许是宫女假扮的。他的右手虎口处有一片浅色的胎记,指甲盖大小。找到之后不必惊动任何人,也不用把他带过来,只要告诉朕他是哪一宫的。”
“遵旨。”
“另外,着人去会同馆传个旨,朕要见一见那个佛郎机商人。”
“遵旨。”
纪无咎在武英殿召见佛郎机商人马得利,并未邀请叶蓁蓁,但是叶蓁蓁依然厚着脸皮过去了。
武英殿在前宫,是皇帝办公的地方,没有允许,一般的后宫女子不得擅入,不过叶蓁蓁除外。
由于大齐的开国皇帝是个女人,所以“后宫不得干政”这条铁律到了大齐的后宫就不太好用。而且本朝历史上还出现过一头在朝为官一头当皇后的奇葩女子。
可若是后宫女子都要上来对朝政进行一番指手画脚,那也不成体统,所以聪明人就想出一条折中的办法:皇后身为国母,自然可以参与商讨国策,也算是帮皇帝分忧解难,至于后宫之中其他女人,该干吗干吗去。
所以皇后在后宫之中的地位有些超然,既是六宫之主,管理着其他女人,又可以自由出入前宫,按照皇帝的需求对朝政提出一些意见。
其实除了个别有野心或者想别出心裁讨好皇帝的,大部分女人对政治并没有好感。因此这么条不伦不类的政策,百年以来竟然也挺管用,并没有使后宫出一些“牝鸡司晨”的幺蛾子。
今天,叶蓁蓁忍着对纪无咎的厌烦,去了武英殿。
马得利长得高眉深目,红头发蓝眼睛,皮肤苍白,身材高大,浑身散发着一种妖魔鬼怪的气息。这些年随着大齐朝海禁开放,边埠通商,不少异域人士涌入大齐,多数是商人,也有一些传教士。纪无咎和叶蓁蓁都听过一些关于他们的传闻,但是亲眼见到,还是头一次。
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马得利认真学习了在宫廷觐见皇帝必备的礼仪。他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在这个神秘而富饶的东方大国,他将成为被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君主接见的第一位欧洲人,他仿佛看见了无数的黄金在向他招手,还有那些贵族讨好的眼神,这些平时态度傲慢的人,都会温声细语地和他说话,目的也不过是请他留一些上等的丝织品或精美的瓷器。
哈!哈!哈!!!
这种事情,光是想一想就让人爽翻天。
所以在纪无咎以为马得利会和传说中的西洋人一样单手抚胸弯身行礼时,这货“扑通”一声倒地便拜:“草民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纪无咎:“……”
地上人顶着一头红发,跪姿标准又从容,无一丝违和感。
“平身,看座。”
这时,外面响起一声高亢洪亮的喊声:“皇后娘娘到——”话音刚落,便有一盛装打扮的女子走进来。马得利突然想起礼部某个官员对他的忠告:不能盯着皇后娘娘看,更不能亲她的手!这么说吧,你要是敢碰一下她的衣裳边儿,皇上保准会砍你脑袋!
于是马得利屁股还没碰到椅子,便又急忙起身,低头对着走进来的女子跪下:“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眼睛看到她的裙角和鞋子,那精美绝伦的程度让他直接换算成金子感叹了一番,心想不愧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
叶蓁蓁先朝纪无咎福了一福,见礼之后,才看向地上所跪之人:“起来吧,坐下说话。”
纪无咎对叶蓁蓁的不请自来没表示什么反感。帝后两人和马得利聊着天,问这问那,马得利侃侃而谈,气氛一时很和谐。
纪无咎询问了马得利他们家乡的风土人情,马得利把能拿得出手的东西都说了一遍。但是说句实话,欧洲在抢劫全世界之前,实在也没什么真正拿得出手的,尤其是在这个历史悠久经济繁荣文化灿烂的文明古国面前。一些科技发明倒是亮点,但放在这里只能算是“奇技淫巧”。纪无咎听得兴致缺缺,叶蓁蓁却十分感兴趣,还着重打听了他们历史上几个船夫的探险过程,以及欧洲几个国家之间的海上争霸。整个欧洲的发家史其实就是一部侵略史,所以即便他们粉饰得再好,聪明人依然能听出其中的血腥味。
纪无咎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所以他很快就觉出不对劲:这些蛮夷好勇斗狠,劫掠他国,而且海上力量似乎很强大,若是有朝一日地大物博繁荣富庶的天朝上国被他们盯上……纪无咎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危险,不觉地眯起眼睛。
于是皇帝陛下也开始加入讨论,气氛一时很热烈。
马得利走后,纪无咎平静地看着叶蓁蓁:“你很聪明。”
“皇上过奖。”说过多少次了,本宫聪明绝顶。
不,不只是聪明。叶蓁蓁的独特之处在于,她不会把自己的思维局限在某个框框内,而是天马行空,无所不想。大齐朝的男人们习惯于以孔孟之道解决家事国事天下事,但殊不知真正的“大道”,在于无所不包。身为上国之君,自然该有上国之君的胸襟,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即便是蛮荒边夷,也有其值得学习的地方……
“皇上。”叶蓁蓁突然打断了纪无咎的思考。
“嗯?”纪无咎看向叶蓁蓁。
“我听说你过几日要去北燕围猎?”叶蓁蓁眼睛亮晶晶的,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臣妾仰慕皇上武略已久,十分想亲眼见一见皇上策马弯弓的风采。”
“难得从皇后口中听到几句恭维话。”纪无咎说道。他知道叶蓁蓁的心思,但偏偏绝口不提。
北燕离京城有一百多里,在燕山脚下。那里多山石,土地也不肥沃,皇室便辟出一块地方,让人养些鹿啊羊啊兔子啊什么的。一到秋天,天子就会领着群臣在这里策马打猎。受前朝重文轻武导致灭亡的历史教训,本朝十分重视武备,贵族男子也以文武双全为荣。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各家王孙公子在圣上面前大显身手的好时机。
叶蓁蓁未出阁时,她的哥哥们还会拎些战利品回家,她也很想见识一下,却一直没有机会——家里大人怕她磕了碰了。
看着叶蓁蓁充满期待的眼神,纪无咎说道:“朕要考一考你,答得好,就带你去。”
“考什么?”
“如今农忙已过,朝廷要征集农夫治理黄河。朕打算命工部在往年汛情严重处建堤筑坝,修个水库,涝时可蓄水,旱时可济灾。你觉得如何?”
叶蓁蓁狗腿道:“这是千秋万代的好事,皇上圣明!”
“嗯,”纪无咎点了点头,“只是这个工程巨大,现下并无合适人选,你觉得何人可当大任?”
这种话不能随便乱说,尤其叶蓁蓁的二哥就在工部。她想了想,推辞道:“这个……我对那些人又不了解,怎么能妄加议论。皇上您慧眼如炬,定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答不上来?”纪无咎挑眉。
“不是……皇上,要不您换个问题?”
“也好。这个工程需要很大一笔款项,单是管民夫吃饭,就要调配许多粮食。皇后觉得要如何做,才能保证底下的官吏不会层层盘剥?”
官吏贪污这个问题是肃不清的,古往今来多少能臣都败在这个问题上。叶蓁蓁想了想,说道:“不若釜底抽薪?”
“哦?怎么个釜底抽薪?”
“不必大举拨款,银子先在户部压着。理水的民夫可就地征调,让他们自管食宿。参与修建水库者,全家免赋税两年;家中人口单薄或人口太多者,减免程度相应增减。等到来年征税时,当地的总税收中就已经扣去了这笔银子,户部只管算账就好。”农民从秋忙之后到来年开春耕种,中间有一段时间比较闲,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闲着也要吃饭。若是按照这个政策,会有许多人主动上门应征的。人数多了,工程进度也会加快,没准明年夏汛来之前就能完工了。
纪无咎食指轻轻敲着桌子,垂着眼睛不置可否。
“哦,对了,如果附近有驻军,军队没事儿干的话也去干活儿,就当强身健体了。”
纪无咎突然抬头,笑眯眯地看着叶蓁蓁:“如此甚好。”
叶蓁蓁一愣,以她的经验,纪无咎此人不爱笑,但凡他笑,准没好事。她不太放心:“我随便说说的,皇上也不用太当回事。”
“不,你答得很好,”他站起身,“走吧,陪朕去慈宁宫看看母后。”
早上不是才看过吗……叶蓁蓁不情不愿地想。
慈宁宫中,太后难得看到纪无咎和叶蓁蓁共同前来,而且纪无咎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太后心里不太舒服,面上却不表现出来,看纪无咎时,脸上化开慈母的笑容。
“难为你在前头朝政繁忙,却还老想着来看哀家。”
“母后这是哪里的话,看着您康康健健,朕处理朝事也能安心。”
这两人凑一起开始表演母子情深。
叶蓁蓁觉得无趣,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她知道以她的身份很难讨好太后,索性就不去白费力气了。
“这是前儿贤妃给哀家抄的金刚经,你看看这字,仔细闻还有一股香气,哀家念着,就仿佛看到了佛祖。这孩子,就是心诚。”太后开始神神道道,夸佛祖的时候也不忘把贤妃捎上。
“母后喜欢就好。”纪无咎从来都认为佛经上的故事是胡说八道,碍于太后是他亲妈,他也不好意思说什么违逆的话。
“贤妃这孩子真真儿可人疼……你们两个近日可还好?”
叶蓁蓁心想,当着皇后就说这样的话,太后娘娘您是有多心急啊。
“朕有几天没看到她了。”纪无咎实话实说。
太后长叹了口气。
纪无咎说道:“母后,后宫之事,朕自有分寸。其他诸事,皇后料理得也很好,就不劳母后费心了。”
叶蓁蓁支起耳朵,怎么感觉纪无咎话里有话呢?
太后面色不悦:“你是哀家的孩子,哀家怎能不上心?”
“劳母后挂念,孩儿心中感怀。只是既然‘在其位,谋其政’,皇后自然应当做皇后该做的事,不能躲在您背后偷懒。”纪无咎说着,看了一眼叶蓁蓁。
叶蓁蓁收到纪无咎的眼神,顺口接道:“是啊,母后如此费心,实在令孩儿惶恐。”
有心人听无心言,太后听叶蓁蓁如此一说,脸色上登时有些挂不住。
纪无咎也感到意外,难道她都知道了?
又聊了会儿家常,纪无咎便领着叶蓁蓁离开了。走的时候顺手和太后要了一个人,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
叶蓁蓁很是摸不着头脑,心想大概是那个奴才得罪纪无咎了吧。看样子他要倒大霉了。
果然,一回到乾清宫,纪无咎就下令杖毙了某个太监。
啧啧,真狠。叶蓁蓁听说此事之后,心想。
自从丽妃被禁足,叶蓁蓁不能看到她和僖嫔等人斗嘴,便少了许多乐趣。
看到丽妃前有皇后打压,后有贤妃分宠,许多人都觉得她会从此一蹶不振。后宫之中的势力也渐渐地分成皇后与贤妃两派。
这一日,叶蓁蓁在后宫之中各处巡视,想找一个开阔些的地方练练箭法。路过含光殿时,驻足抬头,隔着两株桂树,欣赏那金字匾额。百多年前有个皇帝,于书法之上造诣颇深,且风流自赏,因此把这皇宫之中大大小小的匾额都亲自写了个遍换下来。眼前“含光殿”三个大字,运笔粗重,笔墨憨饱,拙朴之中自有一股精光内敛的浑厚大气,不愧为大家手笔。叶蓁蓁看得连连点头,只是这不动如山的三个大字摆在皇帝妃子居处,却颇有些不协调。想到这里,她又摇摇头。
含光殿外一个太监看到了叶蓁蓁,大概是太紧张,本来想说“参见皇后娘娘”,结果一出口却成了“皇后娘娘驾到——”。
庄妃听到,急忙出来,领着宫女太监给叶蓁蓁行礼。
叶蓁蓁:“……”本宫真的只是路过的……
不过现在少不得要去含光殿坐一会儿。庄妃命人端上来点心,叶蓁蓁尝了一口,竟然还不错。
“这点心乃是用今年摘的桂花所制,臣妾手脚愚笨,不知道皇后娘娘吃着可还习惯?”
叶蓁蓁有些意外:“你做的?”
庄妃矜持地点点头:“是臣妾亲手所做。”
“很好。”
“皇后娘娘过奖,不过是图着吃个花的新鲜罢了。”其实这点心是她做给纪无咎吃的,方法不难,但做起来十分费工夫。所以自八月中旬摘了桂花,她一个多月也不过做了两小盘。纪无咎没夸过她的手艺,但她知道他喜欢吃,每年送给他的点心都能被吃完。
叶蓁蓁吃人家嘴短,此时脸上也带了几分和色,笑着与庄妃拉起了家常。庄妃瞬间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要知道这皇后娘娘可不是纸做的老虎,平时也不见亲近过谁,今日特意来我这含光殿,莫非……
“前儿听说丽妃冲撞了娘娘,让娘娘受了惊,不知现在可好了?”庄妃突然提起了这个话头儿。
“劳你挂念,已经好了。”叶蓁蓁心想,你哪里是听说了,分明就是看见了。
庄妃叹了口气:“丽妃的性子还是那么莽撞。这些年臣妾也曾劝阻过她,只是不听。娘娘您来了之后,坐镇后宫,她还算有些收敛。要知道前些年,她比现在更加无法无天。”
叶蓁蓁咬着点心不接话。她知道庄妃这是拿着丽妃的黑历史向她投诚呢。只要她问一句,庄妃保准会抖落出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说不准能让丽妃永不翻身。果然是墙倒众人推。
叶蓁蓁早就料到庄妃会有此招。一个出身不高也不受宠的妃子,在这后宫之中想过得舒服一些,必须找个靠山。
在庄妃充满期待的眼神中,叶蓁蓁慢吞吞地说道:“你这点心着实不错,把剩下的都给本宫吧。”
后宫之中行事,确实需要盟友,但若是来者不拒,什么人都往自己帐下拉,那么到时候害死自己的很可能就是这些个盟友。丽妃才刚刚被罚,庄妃就急急忙忙地另择新枝,可见这个人的节操十分有限。而且,除了于抬杠一事上天赋异禀,叶蓁蓁暂时也没从她身上发现什么闪光点。
其实除了庄妃,这几日明里暗里向叶蓁蓁示好的人有不少。
叶蓁蓁知道如果自己明目张胆地拉帮结派,那么纪无咎肯定更加看她不顺眼,进而频繁地找她麻烦。而且她本人也不愿过多地卷入后宫争斗之中。所谓争斗,不过是争权和争宠两样,前者她不用争,后者她不稀罕,因此,只要不是那帮小老婆把火引到她头上,她就乐得在一旁看热闹。
所以叶蓁蓁面对那些想要站在她身边的人,态度总是淡淡的。
“娘娘,奴婢看着,皇后这几日也无别的动作,教训完丽妃之后,她真的偃旗息鼓了?”宫女秋枫捧着杯参茶,对贤妃说道。
“她是皇后,她自然可以八风不动,以不变应万变。”贤妃答道,皱眉摇了摇头。叶蓁蓁不主动出手,她也就不好有什么举动了。纪无咎喜欢听话而乖觉的人。
“即便如此,皇上心里头装的还是娘娘您。昨天不还派冯公公专程来问问您是否想去看围猎?皇上呀,做什么都想着您。”秋枫的嘴巴很甜。
那又如何,皇上昨儿翻的可是温婕妤的牌子,贤妃心想。纪无咎这个人,一时浓情蜜意,一时又冷若冰霜,她都不知道要如何讨好他了。
秋风怎么会不了解贤妃此时的心思,便安慰她道:“奴婢斗胆劝一句,娘娘您可别多想。民间男子三妻四妾都十分常见,何况是皇上。自古无情帝王家,皇上怎么可能专宠一人,只要他心里有您,凡事想着您,有事护着您,也就够了。”
贤妃点点头,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
后宫之中两大阵营双双按兵不动,这让不少摩拳擦掌的人感到有力没处使。
叶蓁蓁终于找到练箭的好去处:出了景运门,在前朝三大殿和太子东宫之间有一片空地,既阔而长,莫说练箭,估计骑马都够用。这里属于前庭,后宫中人不能擅入;且东宫现在无人居住,景运门又是禁门,二品以下官员无诏不得擅自接近,所以这里甚少人来往,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
叶蓁蓁让王有才远远地站着,她弯弓搭箭,撒手,羽箭如一道飞虹,击落王有才的帽子。王有才兀自瑟瑟发抖。
素月等人不禁拍手叫好。
后来叶蓁蓁觉得不过瘾,便让坤宁宫的太监们站成一排,她一下搭了三支箭,手起箭出,唰唰唰,三个太监的帽子应声而落。
又是一阵欢呼叫好声。
东宫之内,撷芳殿。
纪无咎在殿中走了一圈,最终停在一幅画前。画中女子身披猩红斗篷,站在皑皑白雪之中,双手托着一只甜白瓷纯色细颈瓶,瓶中插着一枝花开正盛的红梅。女子正对着画外之人嫣然巧笑。
正自出神地欣赏着这幅白雪红梅美人图,纪无咎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阵阵喧哗。
“外头是什么人?”
“回皇上,是皇后娘娘在练箭。”
敢在这种地方大肆喧闹,估计也只有那个女人了。纪无咎摇了摇头。
“皇上,是否需要去阻止皇后娘娘?”
“不必了。此处幽宫寂寞,添些笑语人声也好。”纪无咎说着,在桌旁坐下。这里虽已无人居住,却每日有人打扫,所以很干净。他回想起自己在东宫度过的将近十年光阴,竟然历历在目,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他也很忙,每天在文华殿处理些政事,或是听叶修名那个老家伙呵斥。他对叶修名的厌恶从那时候就已经种下了,任是谁,整天被一个老家伙当三孙子骂,也不会对那个人有什么好印象。
可惜了,叶蓁蓁偏偏是这个人的孙女。
纪无咎思绪飘得有些远。过了一会儿,外面响起了交谈声。
“这就是皇上住过的地方?”这是叶蓁蓁的声音。
“回娘娘,皇上尚为太子时,住的是端敬殿,这里是撷芳殿,是宫人们的居所之一。丽妃娘娘和僖嫔娘娘都曾居住于此。”
叶蓁蓁听罢,把弓箭向旁边一递,王有才连忙接过去。她走到撷芳殿前,抬头看那匾上题字,显然不是出自某位疯狂而自恋的书法爱好者,倒像是纪无咎的笔迹,纵横超逸,不拘一格。
纪无咎抬手阻止了想要走出去的冯有德。他坐在支开的窗前,安静地看叶蓁蓁。这女人一身劲装,头发简单地绾起,显得英姿飒爽;衣服紧贴身体,勾勒出全身的玲珑曲线,曼妙非常。她刚练过武,此时气息还有些不稳,面上晕开桃花瓣似的红霞,头上沁着细汗,正瞪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匾额出神。
“皇后看了这么久,可是不认识那几个字吗?”纪无咎坐在窗前,微微挑眉,打趣道。
叶蓁蓁这才发现他。此时午后的阳光照进窗户,洒在他的脸上,使他面色敛去平日的阴郁,显得温和沉静;眉目上挂了些许温柔,仿佛水墨点染出的画中人。
“撷芳,撷芳,”叶蓁蓁沉吟,突然一笑,“不就是采花儿嘛,”她似笑非笑地看着纪无咎,“倒也十分应景儿。”
纪无咎有一种淡淡的被调戏了的感觉。
第70章 猎虎
九月十九,又是一个好天气。
一早,圣驾和文武百官的随驾浩浩荡荡地向着北燕移动。京城的百姓又有了热闹可以看。除了叶蓁蓁,贤妃、僖嫔、温婕妤、王昭仪等,也跟着去了。其他几个女人勉勉强强能骑马,连弓都拉不开,去了也是去围观的。
皇帝的大小老婆们每人一辆马车,其中最豪华的那辆自然属于叶蓁蓁。叶蓁蓁坐在其中,掀了窗帘的一角,偷偷往外看,本以为会看到贩夫走卒的日常生活,一如真人版《清明上河图》,却没想到凡她车驾所到之处,街道两旁的人纷纷跪倒,满地黑压压的脑袋,好生无趣。
陆离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几个侍卫经过皇后娘娘的凤舆。他回头,向车窗一看,正好对上叶蓁蓁的眼睛,她正一手扯着窗帘,只露出半张脸,目光亲昵地看他。
陆离朝她微微一笑,紧接着扭过头,策马离开。
叶蓁蓁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难掩失落。如今她为后,他为臣,两人最亲密的举动也不过是隔空相视一笑,而且这样已经算逾矩了。曾经两人一起读书习武的时光,如今已经一去不返。
一行人马拖拖沓沓,其中几个老臣为了证明自己老当益壮,不愿坐车,和其他人一起骑着马。这样的队伍自然快不了,将近中午时分,才到达北燕。
这里已经有人在布置宴席,皇帝一声令下,已经准备好的酒菜纷纷端上来,天子和群臣们先要吃吃喝喝一顿,才有力气打猎。叶蓁蓁和纪无咎共同坐在上首,下面两旁坐的是几个妃子,再下首,才是群臣。叶修名德高望重,自然坐于群臣之首,所以叶蓁蓁能清楚地看到他。再往人群里找找,勉强能看到父亲,至于她的三个哥哥,那就不知道淹没在哪里了。
虽如此,叶蓁蓁也已经很是知足了。她想跟纪无咎出来,目的并不只是为了打猎,更多的是想见一见家人。自从进了宫,她才真正体会到家人对她的那份好,当初是她不懂珍惜,现在想来既怀念又遗憾。只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母亲和祖母。
吃饱喝足之后,围猎开始。纪无咎并没有急着加入打猎的队伍,而是坐在看台上,看着场中一排骑着骏马的年轻人。他们都是官员子弟、权贵之后,是各个家族的未来,在这种重大场合,免不了一番较量。
看台下几个士兵举起号角,鼓起腮帮子狠命吹。角声落时,场中骏马奔腾,马蹄翻飞,向着前方的树林奔去,扬起一路黄尘。这队人马如一簇密集的闪电,挟着惊天撼地的雷声,迅速隐入林中。
贤妃等人看得一阵心惊肉跳。温柔婉转的小女子们,实在不曾见识过这种糙爷们儿式的动人心魄。
纪无咎领着贤妃走下看台,冯有德早让人牵来两匹马候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给纪无咎,另一匹白色的小马是给贤妃的。贤妃今日穿了一身白底蓝纹的骑装,配这匹马,简直是不染尘埃的仙子,煞是好看。
纪无咎驻足欣赏了一会儿。男人,没有嫌自己女人漂亮的。
贤妃被他看得一阵不好意思:“皇上,您怎么还不上马?”
纪无咎闻言,翻身上马。两人一个白衣白马、一个黄衣红马,并驾而立,倒也登对得紧,十分引人注目。
叶蓁蓁也在看他们,确切地说,是看贤妃——头上的那朵小花。因是骑马,贤妃今日梳了个简单的螺髻,并未插簪戴钿,只用一个银质发箍固定好头发,发间别了一朵黄色的小花,很有一种活泼娇俏的美。这花也是精心挑选的,名叫“零陵香”,民间又俗称“醒头香”,因为戴在头上可以去除身上的汗气,现在这种场合用刚刚好,万一纪无咎骑马累了想亲热一番呢……
不得不说贤妃想得还挺周到。
不过她想不到的是,穿黄衣服的除了纪无咎,还有大黄蜂。
所以叶蓁蓁之所以盯着她的头看,就是因为那朵小黄花吸引了一个色眯眯的大黄蜂,围着它嗡嗡作响,试探着扑上去一亲芳泽。
其实如果做这种事情的是一只蝴蝶,那也是挺美好的一幅画面。
贤妃也察觉出动静,一扭头——妈呀!!!
于是出于本能地,超尘脱俗的马上仙子惨叫起来,同样是出于本能地,胡乱挥舞着手臂。纪无咎被她吓了一跳,一边安慰着受惊的马,一边莫名其妙地看她,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突然,一道箭光闪过,直刺向贤妃。纪无咎离得太远,来不及阻止,定睛看时,贤妃也已被突然而来的袭击吓得目瞪口呆,不敢妄动。
她的螺髻已经歪了,小黄花也不见了,唯有银质发箍还好端端地扣着,发箍之上死死地钉着一枚细长的袖箭,箭尖完全没入发箍,肚皮溜圆的大黄蜂像是肉串一样被袖箭贯穿,死状惨烈。
贤妃心有余悸,狼狈地看向纪无咎,眼中含着泪水,要落不落。
叶蓁蓁悠然骑马经过,笑道:“不用谢。”她一身红衣,骑的也是一匹白马,不过比贤妃的马更加高大健壮。
贤妃这才反应过来:“谢谢谢谢谢皇后……”
纪无咎眯着眼睛看叶蓁蓁:“你带着袖箭?”
“咳咳……这个……”叶蓁蓁有点后悔刚才出手了。袖箭属于暗器,除了侍卫们,别人在皇帝出现的场合是不能佩带的,否则可以谋逆之罪处置。谁让皇帝的命是全天下最尊贵最不能有闪失的呢。
在纪无咎的目光逼视下,叶蓁蓁不情不愿地卸下袖箭,往地上一扔。
还敢赌气!纪无咎嘴角一扯,气乐了。
叶蓁蓁掉转马头,奔向林中。几个侍卫自动策马跟着她,一行人很快消失在纪无咎眼中。
纪无咎收回目光,再看贤妃,脸上便多了一丝不耐。男人嘛,其实并不介意哄一哄自己的女人,但也要分场合,现在他想策马奔腾、弯弓射猎,干点儿男人想干的事儿,而不是在这里和女人卿卿我我软语温存。
贤妃十分善解人意:“皇上,臣妾方才受了些惊,身子不适,想先回去休息,不能陪皇上打猎了,请皇上恕罪。”
纪无咎点了点头:“好,你先回去吧。冯有德,让太医好好给贤妃看看。”说着,不再理会她,也自策马奔向猎场。
贤妃望着他矫健的身影,脸上露出艳羡的神情,又隐隐透着一股失望。
北燕的整片猎场并非只有丛林,而是用树林把一大片草原分割成几块,入口处正好是一片树林。因为猎场很大,所以打猎的人们进入树林之后便四散开来,各自行动,彼此之间倒不至于发生争抢猎物的事件。
而且那些猎物,也不过是一些鹿啊羊啊兔子啊这些好欺负的畜生,还都是人工养的,有些脑子笨点儿的,看到人,根本不知道躲,站在那里充当固定靶。
不过靠近燕山的那一带,也偶尔会有凶猛一点的野物,比如狼啊豺啊野狗啊什么的。一些胆子大的人专喜欢在这里溜达,觉着打一头狼胜过打十头鹿。
叶蓁蓁也来到了这里,但不是故意的。
因为她迷路了。
皇后娘娘的坐骑可是万里挑一的好马,脾气好脚力也好。叶蓁蓁好久没骑马了,兴奋无比,不停地挥鞭子,它就撒开了腿狂奔,在树林里溜了一圈,就一不小心把侍卫们给溜丢了。
经过两片草原和三片树林之后,叶蓁蓁发现树木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粗壮,不像是人工种的。繁密的树叶遮住阳光,使得这里阴暗、幽静。叶蓁蓁搓了搓胳膊,有点冷。
她四下张望,没发现什么猎物。树上竟然连只贫嘴的鸟儿也无。
周围的空气仿佛在轻微地震动,脾性温顺的马不安地骚动起来。
叶蓁蓁勒紧缰绳,安抚着身下的马,不让它乱动。她再次警觉地四下张望,视线中出现一抹棕红色。
“啊呜——”低沉而饱含怒气的吼叫声响起,似乎大地都在跟着摇晃。叶蓁蓁终于明白这里为什么连只鸟毛都不见:一声震吼,百兽惊逃!
这里是老虎的地盘!
身下的马已经崩溃了,不要命似的狂奔,这种失控的马最容易摔死人。叶蓁蓁暗叫不好,来不及多想,迅速抽出长鞭一挥,钩住头顶一根横枝,纵身一跃跳开,下得马来。
马的奔跑惊动了老虎,它很快发现了叶蓁蓁。
叶蓁蓁:“……”应该晚点再下马,刚才手上的反应太快了,根本没过脑子。
跟老虎对视的压力真的很大,她的手心全是汗水。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暗暗清点了一下身上的武器,弓箭、刀、长鞭、火铳……这些,应该能有几分胜算吧?
说实话,叶蓁蓁虽然叫打猎叫得欢,但在此之前,她猎杀过的最凶猛的动物是贤妃头顶上那只大黄蜂,所以现在她一下子正面遭遇百兽之王,即便胆子再大,也还是吓得两腿轻颤。
要不……跑?
能跑得过老虎嘛……
……爬树?
要是爬着爬着被它扑上来一口咬到屁股呢……
思考片刻,叶蓁蓁鼓足勇气,决定先发制人。她先把鸟嘴铳的火绳点好,放在脚边备用,然后抽出弓箭,瞄准——
虽然她在东宫外头练箭时一射一个准,但当时射的是固定靶,小太监们一个个即便吓得尿裤子也不敢动。可是现在不同了,对方可是老虎,是个身手敏捷有自主意识的移动靶,怎么会老老实实趴在那里等待被射呢。
老虎一掀身体,羽箭擦着它的脊背飞过去。其实叶蓁蓁的箭术也没那么差,不得不说这老虎运气太好。又是一声怒吼,它发足奔向叶蓁蓁。
距离越来越近,弓箭已经不顶用了。叶蓁蓁丢开弓,迅速抄起鸟铳,瞄准老虎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这次还算幸运,它也躲了,但没躲开,被打中了前腿。
然而被打中之后,这头坚强的老虎连伤口都没舔一下,只不过略停了一停,便又奔了过来,腿上还冒着血。鸟铳虽然准确度高,但火力较小,不能把大老虎一击毙命。
叶蓁蓁想接着装填火药,但老虎不给她机会,纵身一跃,扑向她。
她迅速向旁边一滚,躲开了。然而还没等她喘口气,老虎那粗大如钢鞭的尾巴突然甩过来,她没料到这老虎竟然如此狡猾,身体堪堪躲开,腿却避无可避,被那尾巴尖儿扫了一下,小腿上顿时传来一阵锥心的疼痛,骨头应该已经断了。
老虎拧了一下身体,面向叶蓁蓁。它前足压低,后腿渐渐蓄足力量。只要被它扑到,必死无疑。
叶蓁蓁拖着伤腿,无法躲避。她摸向腰间,鞭子在这时候不管用,不过她还有刀。可是……刀呢?
刀已经不见了,在她刚才躲避时遗落在地上。
……天要亡我啊!
死亡的恐惧爬上心头,叶蓁蓁全身冰凉,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老虎终于发力了,它纵身一跃,扑向叶蓁蓁!
那一瞬间,叶蓁蓁连遗言都来不及想。她紧闭双眼,脑子里一片空白。
然而脑子空白了好久,叶蓁蓁也没等来意想中的剧痛。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老虎下巴上白色的毛皮,鼻端萦绕着野兽身上特有的腥膻气息以及……浓烈的血气。
老虎压着她,一动不动。
本以为老虎会一口咬断她的脖子,没想到它只是给了她一个熊抱。
叶蓁蓁不明所以,顾不得仔细想,她挣扎着想从它身体下面钻出去——她不希望自己没被老虎咬死,却被它压死。
这时,大地上突然传来“嘚嘚嘚”的马蹄声,声音由远及近。很快,她身上的大老虎被人掀开了。
几个侍卫打扮的人把老虎拖到一旁,叶蓁蓁得以看清它的全身。只见老虎还保持着刚才扑人的动作,四肢大张,虎眼圆睁,龇着兽牙,甚是狰狞。它的脑门上,“王”字花纹的正中,直直地插着一支箭,力道很大,竟然将老虎的头骨前后贯穿。血水混着脑液,顺着箭身渗出来。那箭镞乃精铁打造,箭身染朱漆,箭尾饰雕羽。整支箭比寻常箭大上一分,杀伤力自然也要大上三分,不过也需要强大的力量才能驾驭。
箭身靠近雕羽处,有两个烫金小字,离得远看不清楚,但不用看,叶蓁蓁也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天子的御用之箭有两种,一曰“飞芒”,一曰“流星”。前者粗沉,穿透力强,但准头不够;后者轻盈,射程远,准确度高,但杀伤力弱一些。
眼前的箭,可不就是“飞芒”吗。只不过能把“飞芒”射得这么准,兼具杀伤力,可见持箭人的箭术有多精妙了。
侍卫们挪走大老虎后,没有敢近叶蓁蓁的身。开玩笑,人家的正牌夫君正看着呢。
纪无咎骑在马上,面色阴沉如山雨欲来前的黑云,他只觉胸口堵着一口气,却是如何也发不出来,最终只得厉声斥责:“胡闹!”连他都不敢贸然只身和老虎搏斗,这女人竟然……简直不知死活!
叶蓁蓁躺在地上,疼得脸色发青:“皇上,我的腿断了。”
纪无咎深吸一口气,铁青着脸下了马,走过来查看了一番叶蓁蓁的伤势,确定除了腿之外,她并无别处受伤:“死不了。”
他目光沉郁,英俊的五官因怒气而略显扭曲,白皙的脸庞笼罩着一股青黑色,苍沉如崩塌的山峰。整个人给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让人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叶蓁蓁从未见过这样的纪无咎,吓得心头一抖。
纪无咎命人找来树枝,然后亲自把叶蓁蓁的小腿简单地绑了一下。
做完这些,他拉着她的手,将她横抱起来。难得和她如此亲密,他生气之余心里又多多少少有些别扭。
叶蓁蓁现在只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所以也没觉得不好。她被纪无咎握着手,惊讶地说道:“咦,皇上,您的手怎么这么凉?”
纪无咎没答话,他把叶蓁蓁放到马上,接着自己也上来,将她圈入怀中。虽然独自一人完成这些动作比较吃力,但……毕竟是皇后,能不让别的男人碰,就不让吧。
“皇上,您是不是很冷啊?”见纪无咎脸色依然没好,叶蓁蓁又问道。在她看来,这个问题应该是一种友好而体贴的问候,表达了她对他的关心与讨好。
“闭嘴。”
碰了一鼻子灰,叶蓁蓁觉得莫名其妙。她小声自言自语道:“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也冷啊。”
纪无咎听她如此说,第一反应是让周围的侍卫扒几件衣服给她披上。可叶蓁蓁是皇后,身上穿别的男人的衣服……成何体统。自己的衣服是龙甲,也不能给她穿。
他叹了口气,将叶蓁蓁搂得更紧一些。
一行人马就这样溜溜达达地回了行宫——因为叶蓁蓁的腿伤,他们不能走太快,否则她的伤腿恐怕会拧成麻花儿。又因为腿伤,叶蓁蓁是横着坐的,双腿垂于马的一侧。但走了一会儿,她的小腿太过疼痛,纪无咎只得一手托着她的脚踝,让她的伤腿与地面保持平行,另一手抓着缰绳,控制着马的行进。叶蓁蓁则双手环抱着他的腰,趴在他怀里。
这两人的动作亲密里透着诡异,周围的侍卫纷纷表示看不到,自动和他们拉开一段距离。
帝后二人回到行宫时,已是傍晚,夕阳沉沉地垂下天幕,秋风裹着赤红的阳光,尚在大地上流连。纪无咎低头看叶蓁蓁,发现她竟然睡着了。
就着这么个动作都能睡着,这货也算是身怀绝技了。
夕阳的红光打在她脸上,给她精致大气的五官镀上一层冶艳,秋风掀起她额角的碎发,痒得她皱了皱眉,不自觉地在纪无咎的胸前蹭了蹭。
除了哭笑不得,纪无咎心中还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如果一个人能够在你怀中安然入睡,那代表什么?
纪无咎猎到一头老虎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营地,这使得他的威望一下子暴涨。身份特别的人做点儿什么事情,总是会被赋予特别的含义,更遑论是猎虎这种能够真正检验一个人的武力和魄力的事情。
所以从他一回来,就有不少有头有脸的大臣跑来贺喜,满面红光地一通长篇大论,把纪无咎和那些千古一帝对比一番,最后得出结论:其实皇上您和他们是一路人。
这倒不完全是拍马屁。中原的文臣武将们,受儒家忠君爱国思想的熏陶,往往会对皇帝寄予一种特别的期待。这些大臣,在官场摸打滚爬几十年,能混到现在的位置,自然都是识货的。纪无咎能文能武,满腹韬略,且又少年老成、睿智沉稳、进退有度,简直就是从《资治通鉴》里走出来的模范皇帝。眼前有了打虎的好兆头,他们自然要急着表白一番。
纪无咎好话听多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叶修名那老家伙竟然也往他眼前凑,板着脸夸了他几句。纪无咎淡淡地回应着。叶修名是他的老师,不管他多讨厌这人,面子始终是要给的。这也是让纪无咎憋屈的地方:朝堂之上,任是谁,他都可以揪出来骂一顿,唯独不能痛骂叶修名,否则欺师背德的帽子扣下来,言官们又有了新话题,史官们又有了新灵感。
所以他也就只能骂一骂他的孙女了。
叶修名一板一眼地和纪无咎说了几句假大空的话,终于问起了叶蓁蓁的伤势。
“皇后伤了小腿。太医看过了,已经接骨上药,现下正在休息。先生若是担心,便去看看她吧。叶侍郎想必思女心切,也一并去吧。”
叶侍郎就是叶蓁蓁她爹叶康乐,现任吏部左侍郎。
“老臣谢皇上恩典。”
这可真的算是恩典了。一般情况下皇后是不能召见外臣的,亲爹也不行。
所以叶蓁蓁看到自己的爷爷和父亲相携而来时,也十分惊喜,连忙让他们免了礼,赐了座,屏退众人,祖孙三人坐在一起说话。
叶修名今年已经六十多岁,身体康健,精神矍铄,一双鹰目精光内敛,透着一股久经风浪的睿智与深沉。相比之下,他的儿子叶康乐就亲切随和了许多,圆圆的脸,目光带笑。但是看到叶蓁蓁,他也就笑不出来了。
父子二人仔细问了叶蓁蓁的伤势,又叮嘱了几句。叶康乐见爱女伤成这样,难掩心疼,想一想又觉得后怕,幸亏皇上及时出手。
说了些许闲话,叶修名突然神色一肃,问叶蓁蓁道:“昨儿皇上在朝上说,修建水库的主意是你给他出的,可有此事?”
叶蓁蓁一愣:“什么主意?”
“就是让民夫自带粮食,工程拨款从税收中扣除。”
“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
叶修名长叹一口气:“蓁蓁啊,你上当了……我也上当了。”
叶蓁蓁疑惑地说道:“我不过随口说了几句,而且这个法子也不难,皇上他自己应该也能想到啊。”
“他怎么会想不到,但他偏偏一定要经你之口说出来。”
“为什么?”
“主持这次工程的人选一直没定,因是个大工程,所以我和方秀清都在皇上面前举荐了人。争执了半个多月,终于把这次工程分派到你二哥头上。”
叶蓁蓁一瞬间全明白了,这根本就是纪无咎挖好的一个坑。
她二哥叶沐芳是工部的二把手,年纪虽轻,官位却已算很高了。纪无咎早就料到叶修名会给叶沐芳抢这份大功劳,所以先想了个吃力不讨好的方法,又联合方秀清做的一出好戏,故意和叶修名争抢,等叶修名以为自己抢到了香饽饽之后,却发现到手的是一枚臭鸡蛋。
为什么臭?
自古任何官府工程都是流肥水的地方。叶修名抢这份差事虽不是奔着钱去,但叶沐芳想要主持好这个工程,必然得适当地喂一喂手底下的官员,尤其是当地的地头蛇们,要不然谁给他办事?这也算是官场潜规则,大家都默认的规矩,区别只在于喂多喂少,怎么样喂能够更加有效果。
现在好了,釜底抽薪的法子一出,叶沐芳手头拿不到钱,还得把事儿办好了。这不是难为人嘛。虽说叶家有势力,但叶家上下都是京官儿,不可能把手伸向底下的角角落落,叶修名这块牌子到了地方上未必管用。而且一个工程牵扯太多,上上下下都要打点,没钱……呵呵。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除了工部之外,这个新方法还牵扯到另外一个部门:户部。征调民夫,免税算账,这些事情都需要经户部的手。如果户部不好好配合,这个工程将更加难做。那么户部会好好配合叶沐芳吗?
下面我们请户部尚书方秀清来回答这个问题。
方秀清笑而不语。
好,这么个暗藏杀机的主意,如果纪无咎早点说出来,叶修名必然不会让叶沐芳蹚这浑水;即便是人选已定,纪无咎自己说出这个主意,叶修名也可以发动自己的势力反驳回去。但偏偏,这个主意是皇后娘娘出的,叶修名还来不及反驳,纪无咎就当着文武百官把他夸得天花乱坠,中心思想就是“论叶修名如何培养出叶蓁蓁如此为国为民天资聪慧的孙女”。
叶修名一口老血堵在喉咙口,差一点当场喷出来。
不管怎么说,认栽吧。
步步为营,引君入瓮;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坏事做尽之后再来一招金蝉脱壳、李代桃僵。
阴险阴险太阴险。
叶蓁蓁掰着指头数,她,她二哥,她爷爷,都跳进了纪无咎挖的坑。这浑蛋得挖多大个坑才能装下这么多人。
简直太可恶了。
晚上,纪无咎没有回自己的卧房,而是去叶蓁蓁那里转了一圈。看到叶蓁蓁对他神色冷淡,爱搭不理,隐隐地像是在磨牙。纪无咎顿觉无趣,转头去了贤妃那里。
贤妃正在卸妆,妆奁开着,桌上零落地散着几件首饰。纪无咎走进来时,秋枫正在蘸着特制的香液为她除去脸上敷的那层薄粉。贤妃从镜中见到纪无咎,连忙推开秋枫,施施然向他行礼。她只穿一层单薄的内衫,乌发披散,残妆半褪,看起来楚楚可怜。
纪无咎扶起贤妃,目光被桌上的一件首饰吸引:银质的发箍,精致细密的花纹之上被打了个突兀的洞,正是下午被叶蓁蓁用袖箭射到的那只。
贤妃见到那发箍,也想到自己的窘态,便扯开话题,笑道:“皇上,听说今日您猎到一只老虎?”
“嗯。”若不是他赶得及时,只怕叶蓁蓁已经变成那虎口下的冤魂了。
“恭喜皇上,皇上真是英雄盖世!”
纪无咎拿起那只发箍,放在面前细细打量。白日里叶蓁蓁赌气时愠怒的脸又浮于面前。若不是他逼她卸下袖箭,想必也不会置她于那样的险境。
纪无咎叹了口气,把发箍扔回桌上。
贤妃忍了忍,好几次想问纪无咎关于老虎的情况,见他心情不是很好,终于也没问出口。
不只贤妃,几乎每个人都在关注老虎的归属问题。
按照惯例,每年秋猎,皇上都会把自己亲自打到的一些猎物分赏给有头有脸的官员,以示倚仗。即便是只鸽子,那也是来自皇上的体面。往常时候,叶修名和方秀清都得到过纪无咎的赏赐,两人所得猎物大致相当,可以看出皇上不偏不倚。可是这次不同了,老虎只有一只,皇上会给谁?
次日晚宴时分,纪无咎当众宣布,把那只老虎给了叶蓁蓁。不少人感到诧异,一边在心里头寻思着皇上不喜欢皇后这种传闻到底还有几分可信,一边跟叶修名道喜。
叶修名抚着胡子哈哈大笑:“皇上皇后的事情,你们和我这个老头子道什么喜。”虽嘴上如此说,心里却得意得紧,看来方秀清的女儿也不过如此。
贤妃这时候也不大装得下去了,面色很不好看。好在周围火光忽明忽暗,旁人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今天的晚宴设在室外,大家点了篝火围在一起喝酒吃肉,很有几分草原儿女的豪放。叶蓁蓁抱着条烤羊腿,吃得满嘴油光,一点母仪天下的形象也无。她想通了,纪无咎本来就不是好东西,之前她着了他的道也是因为自己笨,以后小心一些就是了。而且他还救了她,虽然她差一点死掉也有他的功劳……
总之,不去想就是了。
纪无咎侧头,看着专心致志啃羊腿的叶蓁蓁,无奈地摇了摇头。
三日之后,一行人马杀回京城。太医院的老太医给叶蓁蓁找来了一个装着轮子的椅子,既可以坐,也可以推着走,还有手闸,用起来很方便。叶蓁蓁十分喜欢,当下重赏不提。
这日,叶蓁蓁带领着一众妃嫔来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她自己坐在椅子上,由素月推着走,身后跟的都是四肢健全的,浩浩荡荡的,看起来甚是滑稽。
纪无咎已经下了朝,此刻亦在慈宁宫。叶蓁蓁腿伤未愈,也不能行礼,照例告了罪,由素月把她推到自己的位子,和太后随口扯了几句闲话,便想告辞。
这样的事情,她每天做一次,甚是无聊。
然而今天太后娘娘对她和蔼慈善了许多,也仔细问了她的伤情。听说要近三个月才能走动,她老人家皱着眉,勉力从脸上挤出几丝心疼,说道:“你行动多有不便,也怪可怜见儿的。伤筋动骨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要好好将养。”
叶蓁蓁不知道她这是唱的哪本戏,只得口中应着,一边看向纪无咎,希望他能给她点提示。然而纪无咎垂着眼睛,面无表情。
“所以这伤好利索之前,你就不用天天往哀家这里跑了。”
“谢母后体贴恩典。只是这伤并不碍事,只不过是磨个工夫,孩儿怎么敢因此托大呢。”
“你们的孝心啊,哀家都知道,”太后摇了摇手,笑道,“你平日里辛苦操劳这六宫之事,如今受了这么大伤,就应该修身养性,少让他们拿琐事烦你。哀家想着,不若让贤妃帮着你料理一下,你看如何?”
果然在这里等着呢。
叶蓁蓁早就料到她会有此招,难为她憋了这么多天才说出口。她看向纪无咎,发现他也在看她,目光平静,无半丝波澜。
叶蓁蓁一笑,说道:“此事皇上意下如何?”
“皇后既然受了伤,就该静心休养。”
“既然皇上和母后都如此关心我的身体,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少不得偷个懒,受用几个月。”
太后微笑着点点头:“正该如此。”
“只不过,”凤目一转,叶蓁蓁看向贤妃,“六宫之事芜杂得很,不知道贤妃可能胜任?”
贤妃离席,恭敬说道:“臣妾虽愚钝,也愿竭尽全力为皇后娘娘分忧。”
“既然愚钝,你一人恐怕是不中用的,”叶蓁蓁笑道,看着贤妃的俏脸黑了一黑,便又看向她的身边,“庄妃。”
“臣妾在。”
“本宫养伤期间,你和贤妃便一起协理后宫吧,”叶蓁蓁说着,看向太后,“母后觉得如何?”
你都发号施令了,又来问哀家作甚。太后心道。她嘴角抽了抽:“如此甚好。”
庄妃知道叶蓁蓁这是在抬举她,也算是正式把她拉入自己的阵营。所以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心尽力监督贤妃,在皇后面前好好露个脸。
叶蓁蓁这也是没办法,太后和贤妃强强联手,贼心不死,一定要算计死她,她也就不能坐以待毙了。庄妃只要听话不给她添乱,也勉勉强强算是一件趁手的武器。而且,尚在禁足之中的丽妃也是一个隐患。她一旦复宠,恐怕第一个就是找叶蓁蓁寻仇。
至于丽妃会不会再次得宠,叶蓁蓁觉得八成会。她发现纪无咎作为皇帝,其实根本就不在乎女人,他心里头装的都是江山社稷和钩心斗角。女人,只要够漂亮,只要愿意低三下四地讨好他,他就敢照单全收。
自从贤妃和庄妃协理后宫之后,叶蓁蓁确实清闲下来了,于是她就可以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
头一件便是研究怎么让鸟嘴铳实现连发。猎场中的教训太深刻了,如果她的鸟铳能够点一次火打好几下,说不准现在打虎英雄就是她叶蓁蓁了。
但是这个想法要实现起来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儿。所以她每天想一会儿,想累了就做点别的,比如——把马得利宣进宫聊聊天。
马得利给她带了他们家乡的一些书籍和画作。只可惜那书上的文字她一个也不认识。马得利算是个半文盲——他也认不全。要知道那时候欧洲的书基本都是用拉丁语写的,这和马得利的母语有些差距。他磕磕绊绊地念,边念边给叶蓁蓁解释,嘴里像是含着一块永远化不了的糖,吃力得几乎流口水,仿佛中风病人在交代遗言。
虽如此,这两人都玩儿得挺开心。叶蓁蓁是觉得他那书上讲的东西很有意思,怪力乱神的就不说了,一些戏本子写得也很有味道。她对他们的天文和算术尤其感兴趣。
至于马得利——这小子其实是个花痴,看见漂亮姑娘就走不动道。他在他们家乡人看来也算是英俊潇洒了,放在大齐,如果经常看,忽略掉那层诡异气息之后,也挺好看的。
马得利第一眼见到叶蓁蓁的脸时就激动得腿直哆嗦,只可惜这女人是他碰不得的,甚至多看两眼也要小心翼翼不能做得太明显。他每天就这样忍受着身与心的双重煎熬,慢慢地眼神儿就开始往变态的方向发展。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成为变态,有一个人先变态了。
——救命啊!谁能告诉他皇帝陛下为什么要让人打他屁股啊!!!
“嗷!皇后救命!”
“住手!”叶蓁蓁怒喊。
可是纪无咎黑着个脸戳在那里监工,谁敢住手。
叶蓁蓁觉得纪无咎很是莫名其妙,她又没有招惹他,只不过在武英殿好好儿地和马得利讨论一本戏,两个人说得正开心着呢,这个人突然闯进来,看了他们一眼,二话不说就下令把马得利拖出去打。
“皇上,您有什么话就直说,憋在心里难受。”叶蓁蓁没好气地说道。
“你是皇后,任何男人多看你一眼,都该杀。”纪无咎低头看叶蓁蓁,目光阴冷,他是男人,他太了解刚才马得利看叶蓁蓁时是什么眼神了,“所以朕今天没杀他,已经算是给你面子了。”
“这是什么莫须有的罪名!你不就是看我不顺眼吗?要打就打我,何必祸害无辜?!”
纪无咎无视掉叶蓁蓁,坚持看着行刑的人打足了四十板子,这才拂袖而去。
叶蓁蓁气得直哆嗦,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给纪无咎找点不痛快。
第71章 风波
自从被打之后,马得利未再入宫。
纪无咎又给叶蓁蓁找了个西洋人,这回是个传教士,俗称西洋和尚。此人年近花甲,穿着一件宽大的剪裁不太合体的黑色长衫,没系腰带,脖子上挂个银质的十字架。他的头发浓密得像一头绵羊,鼻子以下是厚绒绒一堆白胡子,几乎掩住了嘴巴。一看到此人的目光,纪无咎就知道他很上道:这大胡子看谁都是一脸“你堕落了不过你不用担心,上帝会原谅你”的表情,看皇帝也不例外。
纪无咎宽恕了他的不敬,把他介绍给了叶蓁蓁。
这个人的卖相不如马得利好看,你得集中精神看,才能从他那旺盛的毛发上移开目光,准确看清楚他的长相。
“他走起路来像是一个成了精的大麻袋顶着一个羊毛线团子。”这是叶蓁蓁对此人的第一印象。
这个比喻让纪无咎再次喷茶,以至于他每次见到那大胡子时,脑子里首先浮现的都是“成了精的大麻袋”这几个字,魔咒一般挥之不去。
大胡子人称“窦先生”,叶蓁蓁也这么称呼他。这窦先生其实比马得利更中她的意,因为他识字,也博学。叶蓁蓁特别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留他用膳,然后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吃力地避开胡子把饭送进嘴中,抖着胡子咀嚼,十分有趣。
观察了几天,纪无咎发现叶蓁蓁对这个人挺满意,他也就觉得挺满意。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不过叶蓁蓁不这么认为。她虽然胸不小,但胸襟不大,并没有就此忘记纪无咎是怎样暴打无辜的马得利的。她想,她一定要扳回这一局。
说来也巧,刚一打瞌睡,就有人给你递枕头。这几天发生的一件事情,让叶蓁蓁看足了纪无咎的热闹。
这事儿还要从前两天叶氏女眷进宫探望皇后娘娘说起。
叶蓁蓁的祖母、母亲,还有两个嫂子,都进了宫。她三哥尚未娶妻室。
老太太一看到自己的心头肉伤筋动骨,也不管对方是皇后了,搂在怀里哭个不停。另外三个女人见状也跟着哭,叶蓁蓁的母亲哭得尤为惨烈。把叶蓁蓁吓得啊,劝了这个劝不住那个,幸好几个跟来的大丫鬟一起劝,总算止住了。于是娘儿几个坐在一处说体己话。
女人嘛,聚在一起聊的东西不过是些家长里短,以及京城里各个世家的趣闻。几人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太后的内侄女最近退婚的事情。这位千金闺名许为容,和叶蓁蓁同岁,本已被许了某个世家公子,不料婚期将近,却传出佳缘终成破镜的消息。
“听说是因为男方得了急症,眼看着就要咽气了,所以不愿耽误许为容……他得的是什么病,如此凶险?”叶蓁蓁问道。
“哪里是病,”她大嫂心直口快,“男的跟人私奔了!”
叶蓁蓁惊讶地张大嘴巴:“真的?可是……若是真有其事,他家里想必会捂得很严实,外人如何得知?”
“确有此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母亲答道。
叶蓁蓁捂着嘴巴,皱眉摇头:“这人也太没担当了些,抛家舍业的,还平白耽误无辜的女孩儿。”
“你先别忙着同情别人,想想你自己吧,傻孩子。”祖母点了一下叶蓁蓁的额头。
“我?”不明所以。
“她是太后的内侄女、皇上的表妹。”循循善诱。
“……太后不会把她弄进皇宫吧?”女孩子家遇到这样的事情实在倒霉,也不光彩,难免会有人说闲话。但如果皇帝能够接手,那就大不一样了。
叶老太太一脸担忧地点了点头。
叶蓁蓁有点无语,心想这皇宫到底哪里好,一个两个的女人都要往里挤。再一想到纪无咎那浑蛋又有漂亮的小老婆了,她更加无语。
如果能够从中作梗就好了……
话说回来,在皇帝纳妃这种事情上,皇后还是说得上话的。如果她从中阻止,纪无咎即便把那女孩儿抬进宫,一时也给不了她太高的地位。但是在此之前,叶蓁蓁还是想先了解一下纪无咎的想法,只要和他唱反调就行了。
“皇上,臣妾听说了许妹妹的事情,好好一个女儿家,怎么就遇到这样的事,真是命苦。”这日纪无咎来坤宁宫对伤残同志进行例行慰问时,叶蓁蓁假惺惺说道。
“她比你大两个月。”纪无咎慢悠悠地吹着茶叶,茶水冒出的热气挡在他面前,使他看起来面目有些模糊。
叶蓁蓁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那个……前儿听母后说起她,是个聪慧美貌、知书识礼的女子。”
“这件事母后已经和朕提过了。”
就知道!叶蓁蓁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那么皇上觉得如何?”
纪无咎放下茶杯:“这种事情,皇后拿主意就好,不必问朕。”
“好歹是给你纳妃子,自然要问一问皇上的意思。”
纪无咎没答话,撩眼平静地看她,目光沉沉,似乎能洞察一切。
叶蓁蓁不擅长这些弯弯绕,被他看得有些心虚,躲闪着眼神。
“她是朕儿时的玩伴,伶俐可爱,朕自然希望她能入宫常伴左右。皇后看着办吧。”
那就不能让她入宫了。叶蓁蓁心想。
这样她就不会让她入宫了。纪无咎心想。
许为容是纪无咎的表妹,他没有兄弟姐妹,自幼便待许为容亲近一些,但感情上只当是兄妹。一想到让她成为他的女人,他就会有一种违逆人伦的不适感,自然不希望许为容入宫。
只不过叶蓁蓁那点心思他都看在眼里,所以故意反着说。一想到这傻女人撒谎都撒不好,纪无咎就很鄙视她。
叶蓁蓁果真践行了她的想法,极力阻止许为容入宫,为此惹得太后娘娘很不高兴。
这是近几日皇宫内外最火热的消息。
纪无咎假装做出一副很期待抱得美人归的样子,在一旁围观看热闹,偶尔对叶蓁蓁的表现点评一番。有一次,他敲着她的脑门,说道:“妒妇。”
这件事情很快传开,“妒妇”的帽子就这么扣到了叶蓁蓁的头上。叶蓁蓁怀疑自己这次又着了纪无咎的道,因为如果这个罪名落实,他以后想要废后也会更方便一些。
所以叶蓁蓁就有点犹豫。
就在纪无咎打算无耻地宣布自己被“妒妇”折腾得太过苦恼所以放弃纳妃时,一个他漏算的人站出来了。
贤妃娘娘表示:“虽然六宫之事该由皇后娘娘做主,但是臣妾既然正在协理后宫,少不得要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贤妃有她自己的算盘。许为容入宫于她来说是威胁也是助力,利弊暂且不论,但既然皇上喜欢,那女人最后八成还是会进宫,自己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也能博一个贤德的名声。
叶蓁蓁不想背个“妒妇”的骂名,也就不理会他们了。
纪无咎:“……”
这回他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光想着怎么折腾叶蓁蓁,把另外一个聪明人给忘了。不过……贤妃这次真是聪明得有些过了头。
叶蓁蓁有点纳闷,怎么她都妥协了,他还是不开心?这浑蛋也太难讨好了。
此时她正在坤宁宫,面前架着个小桌子,桌上铺着几张图纸。连珠鸟铳的构想已具雏形,她跟不少人说了此事,但没人相信她能做出来,连纪无咎都不信。
这就是身为天才的悲哀,叶蓁蓁心想。
纪无咎正托着下巴,看她,白玉般的脸庞透着一丝疲惫。因为贤妃插一脚的事情,他的心情很不好。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坤宁宫跑,这女人根本不懂讨好他,整天想的是怎么给他添堵。
“皇上最近不忙吗?”叶蓁蓁含蓄地问道。
纪无咎突然想起另外一事:“你经常把蟾蜍赏给别人?”这些日子他断断续续接到各个妃嫔旁敲侧击的小报告,说皇后娘娘总是赏蟾蜍,这东西是吉祥物,大家也不好意思抱怨,但……赏得多了,总让人心里毛毛的。王昭仪还下了剂猛药,把个浑身镶满宝石的鎏金大蟾蜍摆在床头,当晚这蟾蜍便闯入纪无咎的梦中。
重复性告状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当“癞蛤蟆”与“床笫之欢”建立联系之后,纪无咎做那种事情时总难免会分心想到某种丑陋的东西,然后身下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妃嫔们表面不敢说什么,却在背地里偷偷暗示御膳房和太医院,皇上最近有点虚啊……
这种话说出来有伤皇帝尊严,所以大家只私下里往皇上的吃食里添点东西,个个心照不宣。
于是纪无咎最近不知不觉地吃下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他自己并不知道,但有时候半夜会热醒。要知道现在都已经是深秋了……
现在叶蓁蓁听纪无咎提及此事,大大方方承认:“是啊。”
“可有什么特别的寓意?”
不能提“多子”,要不然就是当着皇帝的面说他儿子是癞蛤蟆;也不能提“发财”,皇帝的女人需要发财吗……想了想,叶蓁蓁说道:“意思是她们都是癞蛤蟆,您是天鹅。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虽然不中听,但好歹是奉承话。
这人,真是什么都敢说。纪无咎也不恼,又问道:“那你呢?你也是癞蛤蟆?”
“我是你的皇后,自然也是天鹅。”
纪无咎微微一笑:“那么贤妃呢?她也是癞蛤蟆?”想到贤妃干的好事,他又皱了皱眉。
叶蓁蓁抬起头,把目光从图纸移到纪无咎的脸上,她笑道:“贤妃是月宫中的嫦娥仙子。”
“你是这么看她的?”
“不过话说回来,《淮南鸿烈》上记载,嫦娥当日奔月时,最后化为了月精。所谓月精,是蟾蜍的别称。”
所以还是癞蛤蟆!
纪无咎被她这一通歪理邪说逗得龙心大悦,心里头的郁气散了不少。眼看着到了晚膳时分,他也没移驾,就在坤宁宫和叶蓁蓁一起吃了晚饭。
用过晚膳,帝后二人互相对视,大眼瞪小眼。
叶蓁蓁以为他会像上次一样,吃完就走,却没想到这次他仿佛长在了椅子上。叶蓁蓁只好向外间喊道:“冯有德,把牌子端过来,皇上还没翻。”
冯有德刚探了个头,纪无咎就制止了他:“不用了。”
叶蓁蓁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皇上,您不打算出去走走吗?”
纪无咎看着她,眸中笑意点点:“我们两个不是一对儿天鹅吗?你想让朕去找哪个癞蛤蟆?”
“……”
叶蓁蓁终于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了。
她僵硬地看着纪无咎:“皇上,我现在这样子……”她没往下说,目光落在伤腿上。都已经是伤残人士了,您就不要来折腾我了吧。
“不过是在这里歇息一晚,皇后想到哪里去了?”纪无咎看着她,眼中笑意更盛。
叶蓁蓁无地自容地低下头,还能想到哪里去。她现在也明白过来了,这纪无咎根本就是要看她难堪。
室内烛光明亮,映照着叶蓁蓁通红的脸,纪无咎见她羞涩若此,也就住了口,没再打趣。这女人虽平时脸皮厚,但那种事情毕竟只经历过一次,还是半路就……纪无咎发现自己的思路有点跑偏,连忙定神,吩咐冯有德把奏章拿到坤宁宫来,他要在这里批。
叶蓁蓁让素月布置了一番,也就不再管他,自顾自在一旁研究图纸。帝后二人各自认真做着自己的事情,室内一时十分安静,只余烛影轻摇、红袖添香。
不知过了多久,叶蓁蓁困得下巴一点一点的,但是纪无咎没说困,她也不好先去睡。后来实在受不了了,她眯着一双迷蒙的眼睛看向纪无咎,发现他也在看她。
因为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睛,所以叶蓁蓁也看不清楚纪无咎的表情,反正她也不关心这个:“皇上,早点休息吧,明日还有早朝。”
纪无咎低下头,又提起笔来,一边写字一边说道:“皇后累了就先去睡吧,不用管朕。”
叶蓁蓁连句客气话都没说,等素月和素风把她扶上床时,她已经睡着了。
又批了会儿奏折,纪无咎伸展了一下略微僵硬的身体,也要就寝了。几个宫女轻手轻脚地伺候他上了床,放下明黄色的床帐,帐顶的流苏随之一阵轻摆,渐渐地又恢复平静。两人平稳的呼吸声互相交缠,像是两条寂静的小溪交汇碰撞。帐外只余一盏幽暗的纱灯,红色的烛光摇摇晃晃催人入梦。
外头秋风乍起,万籁俱寂。枯败的树梢之上,遥遥地挂着一弯新月,由万千璀璨的明星拱起,仿佛这黑夜中永远的长明灯,伴着千家万户的好眠。
纪无咎突然睁开眼睛,比夜还黑的眼眸中幽光流转,映着满面的不可置信。
在他的下身,大腿处,一只手悄悄探了过来。
手指纤细、修长、柔软,充满热度。那柔荑顺着他大腿的外侧一直摸,最终停在他的大腿根处。
纪无咎的心跳渐渐有些不受控制,他侧头看向叶蓁蓁。她正闭着眼睛,睡得香甜,只是眉头微微隆起,似乎是哪里不舒服。
不会是欲求不满吧?纪无咎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但与此同时心里头又隐隐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兴奋。
叶蓁蓁的手指屈起,在他的大腿根处挠了挠,停一下,又挠了挠。
纪无咎被挠得一阵发痒,那种痒,顺着他的腿一路向上,一直传到嗓子眼。他不自觉地吞了一下口水。
还是痒。
叶蓁蓁犹自不知,手下挠得更欢了。
纪无咎只得一把扣住她的手。他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于是抓着她的手放到她自己的腿上,叶蓁蓁用力地抓了几下,最终安静了,眉头舒展,沉沉睡去。
果然是腿上痒,挠错了。
纪无咎哭笑不得。
他重又闭上眼睛,然而这次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体内的血液似乎热了起来,叫嚣着想要沸腾。虽然腿上的手已经离开,然而那里被抚摸的感觉却残存下来,挥之不去。
如果方才她的手再往上移一寸……
这个古怪的念头一旦出现,便无法再镇压下去。纪无咎控制着自己不去想,却无法不去想。若是她的手再往上移一寸,便会碰到……
感觉到自己身体明显的变化,纪无咎再次哭笑不得。
他自成人起,在房事上从来都是既不压抑也不放纵,这种事情就和吃饭一样,饿了就去吃,吃个八分饱便好。所以他鲜有欲求不满的时候,现在被人摸一下腿就起这么大反应,他自己也觉得十分意外。当然,之前也没人主动摸过他。
深呼一口气,纪无咎试图平静下来。
再理智的男人,当他身上的血液呼啸着往下半身奔时,指挥他行动的那根弦也就往下转移了。纪无咎即便自制力再强,他也是个男人。
此时他目光一暗,再次看向身边的叶蓁蓁。
某人依然睡得香甜,还咂了咂嘴。
纪无咎坐起身,伸手探向她颈后,在她的安眠穴上用力按了几下。
虽然头天晚上失眠,但纪无咎一早起来时依然神清气爽。冯有德瞧着,皇上今日的脸色倒是比前几天都好了些,不虚不燥,想必是这些日子的食补起了作用。
兴许是安眠穴上被按的那几下还有些余威,所以纪无咎起床的动静没有吵醒叶蓁蓁,素月想要叫醒她,纪无咎挥了挥手,让素月轻轻放下床帐。
纪无咎精神不错,但是一想到昨晚做的事情,又感到无所适从。
这种纠结从坤宁宫一路持续到皇极殿,最终被叶修名和方秀清给打断了。
纪无咎坐在宽大的龙座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俩大学士各自撸袖子亲自上,吵架。
这俩一个内阁首辅、一个内阁次辅,可以说是这天底下除了纪无咎之外最有权势的两个人。现在这两个位极人臣的老家伙一点也不矜持,情绪激动,言辞激烈,话里话外刀光剑影,周围的人不敢参加这种级别的吵架,也不敢劝,纷纷沉默地看着纪无咎。
纪无咎也在看热闹。
他们吵架的由头还是修水库的工程。叶沐芳已经出发去了山东,刚一到山东就遇到困难,叶修名一口咬定是方秀清动了手脚,所以告到御前,暗指方秀清挟私报复,置黎民社稷于不顾,并且强烈建议纪无咎修改计划。
不管是不是他做的,方秀清都不可能承认。所以他一边反驳,一边指责叶修名血口喷人、欺瞒皇上、违抗圣命。
看来双方给对方扣帽子的本领都很大。
其实这件事情本来并不严重。但叶修名一来想表明态度,让方秀清不敢做得太过,二来也知道“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所以就打算多在纪无咎面前提一提,哪怕提十件事情他能答应一件,也十分划算。
纪无咎看够了,把两个老家伙分别安慰了一番,然后又下了一道圣旨:给叶沐芳再拨一笔钱。
他虽然讨厌叶氏,但也绝不喜欢为了私人党争而耽误大事的做法。无论如何,这项工程进展得越快越好,方秀清可以使绊子,可也要注意分寸,不能拖延工程进度。
所以纪无咎此举是明摆着给方秀清套了个圈儿,先提前警告一番,告诉他皇帝陛下的底线在哪里。
下了早朝,纪无咎在御花园中散了个步。路过含光殿时,眼看着殿前的一株桂树,突然想起一件事。他转身问冯有德:“朕记得往常时候庄妃会做一些桂花味儿的点心,酥软可口,怎么今年没有了?”
“回皇上,庄妃今年也做了,只是……都被皇后娘娘吃光了。”
“……”
身为皇帝,纪无咎自然不会因为几口吃食而降罪于皇后,只不过他还是不知不觉地踱到坤宁宫前。看到王有才深吸一口气张大嘴巴刚要喊话,纪无咎抬手制止,王有才提起来的一口气又憋了回去。
纪无咎走至窗前,听到里头传来交谈声。
房间内,叶蓁蓁神色恍惚,像是在回忆什么。素月不知昨晚发生了何事,但是一想到叶蓁蓁的性子,不免担心。她笑问道:“娘娘,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素月,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
“什么梦?”
“我梦到我有两个核桃。”
“娘娘想吃核桃了?奴婢这就让人端些盐焗的核桃仁儿来。”
“不是,”叶蓁蓁摇了摇头,迟疑地说道,“我当时就只把它们拿在手里,也不吃。”
“那想来是娘娘手上经脉阻滞,需要活络一下。不若让王有才去寻些文玩核桃,每日握在手中把玩儿,又通经络又强心脉。”
叶蓁蓁迷茫地盯着自己的手:“可是……我真觉得,我就是有两个核桃呀……”
纪无咎听到这里,转身就走。他虽脚步略有些踉跄,却走得极快,冯有德小跑着跟上他,偷眼打量圣上的脸色,好像……有些僵硬?似乎在强自忍受着什么……
坤宁宫和乾清宫离得不算远,只隔着一个交泰殿。纪无咎回到乾清宫,终于忍不住,坐在桌前低头闷笑起来,笑声压得极低,肩膀一抖一抖的。
冯有德十分担忧。圣上的身体是好了,可是这病气不会转移到脑子里去了吧?
俗话说,几家欢喜几家愁。纪无咎那头笑成神经病,这边也有人心情惴惴、愁眉不展。
“娘娘,皇上自上次夜宿坤宁宫之后,已有近半个月不曾踏足邀月宫了。”这日,秋枫又提起此事,语气中不无担忧。
自贤妃与庄妃一起协理后宫诸事之后,勤慎恭谨,赏罚严明,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倒十分担得起“贤”这一封号,后宫上下也无有不夸赞她的。
只是不知为什么,皇上突然就不怎么来邀月宫了……
“难道皇后对皇上说了什么?”贤妃凝眉沉思,却怎么也想不通透。先不说她做事谨慎,鲜少授人把柄,单凭皇上对皇后有所忌惮这一点,他也不会轻易听进去皇后的话。
“娘娘,皇后娘娘行事莫测,防不胜防啊。”
贤妃左思右想,觉得自己八成是做错了什么事,触了纪无咎的逆鳞。但是纪无咎到底在忌讳什么呢……
这时候,外头一个大宫女进来,说道:“娘娘,含光殿的宫女小竹正跪在外头,说是有要事向娘娘禀告。”
贤妃和秋枫对视一眼,各自感觉到对方眼中的意外。庄妃投靠了皇后,含光殿和邀月宫不对付,这事儿满皇宫的人都看在眼里,怎么含光殿有事儿倒跑来邀月宫禀报?
“让她进来。”
“是。”
从穿戴来看,小竹是个二等宫女,应是在含光殿做一些粗活儿的。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话,贤妃和秋枫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你确定亲眼所见?此事干系重大,但有一点错处,掉脑袋都是轻的。”贤妃语气一改平日温柔和顺,带了几丝威严。
“回娘娘,奴婢所言千真万确,要是撒谎,就让奴婢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秋枫呵斥道:“大胆!娘娘面前,哪容你这些胡言乱语!”
小竹吓得一缩身体,连连磕头:“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本宫只问你一句,”贤妃站起身,低头看着脚边的人,“此事你为何不向庄妃禀告?”
“奴婢,奴婢知道贤妃娘娘最是公正严明,所以……”
“好了,本宫知道了。”贤妃开口打断了她。小竹不说,她也知道为什么,不管是谁想对付谁,她这次怕是要被人当磨刀石了。既如此,她何不将计就计呢。
想到这里,贤妃说道:“秋枫,带上她,我们现在就去含光殿。”
“是。”
“贤妃妹妹突然来我这含光殿,可是有什么要事?”含光殿里,庄妃说话一如既往地不中听。她正在午睡,贤妃突然带着不少人登门,一看就来者不善。
“确有一事要来姐姐这里问个清楚,打扰了姐姐的好眠,姐姐见谅。”
庄妃听她如此说,冷岑岑一笑:“何事是你贤妃不清楚的?”
贤妃也不恼,问道:“孙贵人可是居住在姐姐的含光殿?”
“妹妹可真是明知故问。绿珠,去把孙贵人叫过来,莫让贤妃娘娘久等。”
“且慢,”贤妃叫住正要往外走的宫女,“请问姐姐,她的卧房在哪里?”
庄妃已完全醒了,听到贤妃如此问,警觉起来:“妹妹这是何意?”
“不瞒姐姐说,兹事体大,我要亲自带人去她房间看一看,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姐姐海涵。”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庄妃也不好拦着,跟着贤妃一起来到偏殿孙贵人居处。她心下寻思着,同在妃位,贤妃敢这么大张旗鼓地来她含光殿找事儿,那么这事儿估计还真小不了。想到这里,她朝绿珠递了个眼色,绿珠会意,落后几步,在一个伶俐的宫女耳边低声吩咐:“一会儿看到不对,就赶紧去坤宁宫找皇后娘娘,机灵着些,不要被人发现。”
这边一行人进了偏殿,贤妃有意把事情闹大,因此甫一进门,便下令彻底搜查,宫女太监们一拥而上,翻箱倒柜,反而把身后的动静忽略了。
那个被绿珠嘱咐过的宫女躲在人后头,眼睁睁看到秋枫翻出一套男人的衣物,不等绿珠提醒,急急忙忙退出含光殿,飞奔向坤宁宫。
这头贤妃打量着秋枫手中所托物事,一应男子的衣衫鞋袜俱全,她蹙眉看向孙贵人:“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孙贵人跪倒在地,神色惊惶:“娘娘,臣妾不知道此物从何而来,臣妾是冤枉的!”见贤妃无动于衷,她又膝行至庄妃面前,扯着她的裙角哭道:“庄妃娘娘,臣妾居于含光殿中,平素如何为人娘娘是知道的,求娘娘为臣妾做主!”
庄妃暗暗摇头,这个孙贵人真是急糊涂了,含光殿出了这种事情,她这个一宫主位也是要避嫌的,此时此刻,便是连句好话都说不得。
贤妃叹了口气:“冤枉不冤枉,一审便知。左大元,去请皇上移步此处;秋枫,带几个人暂时守住含光殿,宫女太监们许进不许出。”
两人领命而去。庄妃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妹妹这是何意?”
“姐姐莫要多想,平心而论,我自然也不希望此事当真。但万一孙贵人真和旁人有个什么,为免风声走漏,使奸夫提前逃窜,倒不如把这里看严些,等皇上来了再行裁夺,不相干的人也好避一避嫌疑。”
“既如此,不如把皇后娘娘也请来一起裁夺吧。”
“妹妹认为不可。一则后宫之事暂时由你我二人协理,不好拿这些事扰烦皇后娘娘;二则孙贵人若是果真与人有染,想必也不在这一两个月,皇上思及此,怕是要责备皇后娘娘治理不严之过,不若暂时不见的好。”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听着像是为叶蓁蓁着想,其实到底怎么回事,大家心里都清楚。庄妃知道贤妃这是想借机在皇上面前露脸,顺道踩叶蓁蓁一脚,她虽着急,却也无办法,因为此事发生在含光殿,她自己都脱不了干系。
坤宁宫内。
“你说什么?!”叶蓁蓁一着急,差一点从椅子上坐起来,牵到腿上伤处,疼得她直龇牙。
素月连忙按住她:“娘娘!”
素风盯着地上的宫女:“你确定亲眼所见,句句属实?”
“是真的!奴婢不会看错!”
素风皱眉,转头问道:“娘娘,那会不会只是太监的衣服?”
叶蓁蓁摇了摇头:“就算是太监的衣服,放在贵人寝殿内也不合规矩。”
素月说道:“奇怪,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见人来坤宁宫禀报?”
叶蓁蓁冷笑:“庄妃不是贤妃的对手。她可真是心急,这么快就要对本宫出手了?”
“娘娘不必担心,不管此事是真是假,也烧不到坤宁宫来。”
“那可未必。”
事发在含光殿,庄妃肯定跑不了干系,搞不好这下协理后宫的就只剩下贤妃一人了。庄妃是她叶蓁蓁的人,出了这样的事情,她这个当皇后的就伤了臂膀也伤了脸面。再者,纪无咎隔三岔五地找她麻烦,现在又有这么好一个借口摆在面前,他会错过?这件事情关系到绿帽子的问题,可以说比之前的事情都大,身为皇后免不了遭受一顿斥责。而且贤妃虽表面装出一副清清白白与世无争,背地里到底是清高还是龌龊那就不好说了。此事疑点颇多,孙贵人很可能是被人陷害的,那么贤妃会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妄断此案,冤枉好人?
想来想去,叶蓁蓁觉得在坤宁宫等待宣判太过被动,于是一拍椅子:“来人,移驾含光殿。”
含光殿内,纪无咎沉着脸坐于上位,不置一词,冷眼旁观眼前发生的一切。
孙贵人已哭得没了人形,跪在地上一遍遍地喊冤,声音嘶哑,听起来颇觉刺耳。她旁边跪的是小竹,方才战战兢兢地把在邀月宫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贤妃叹了口气,说道:“孙贵人,既然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是招了吧。”
“皇上,皇上您要为臣妾做主啊!臣妾是冤枉的!”
贤妃看向纪无咎:“皇上,您看……”
纪无咎神色冷漠地看着孙贵人:“你说你是被冤枉的,可有证据?”
“臣、臣妾……”
“那就是没有了。”说完这句,纪无咎向后一靠,看了贤妃一眼,又不说话了。那意思大概是,你看着办。
贤妃得了纪无咎的肯定,心下稍安。事实上她也知道这事有些可疑,可是大好的机会在面前,她依然忍不住要好好利用一番。纪无咎在坤宁宫睡了一晚之后就再也没来她的邀月宫,她虽嘴上说着不信叶蓁蓁能进什么谗言,但心里头还是有疙瘩,所以现在一想到皇后,心中就不舒服,很想给她下个绊子。
想到这里,贤妃语气严厉了些:“孙贵人,那奸夫到底是谁?”
“臣妾没有!”
“本宫知道,皇后娘娘平日里待你们宽厚体恤,你们这些奸人却得寸进尺,为非作歹。本宫可不如皇后娘娘好脾性,今日之事,你若不从实交代,可是不能善了的。”
来了!就知道这贱人是不会放过皇后娘娘的,庄妃忍了忍,说道:“皇后娘娘宫务繁忙,想来也做不到事无巨细,才让这些人有了可乘之机。”
“姐姐说得有理。是妹妹糊涂了。皇后娘娘又没有三头六臂,自然也只能管一管眼皮子底下的事。”
庄妃哑口无言。贤妃的意思很明显:这事儿就发生在你庄妃的眼皮子底下,你自己都没管好,还有脸为他人辩解?
纪无咎挑了挑眉,端起桌上的茶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
贤妃偷眼看纪无咎,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表情。她试探着问道:“皇上,依您之见,该如何处置此事?”
“现在后宫之事既然交与你们管,爱妃做主便是,”纪无咎放下茶杯,平静地看着贤妃,“只不过,既然认定她有罪,爱妃定要早些把另外一人揪出来。”
贤妃一愣,点点头:“谨遵圣命。”其实这个问题有点麻烦,孙贵人如果真是冤枉的,她从哪里给皇上变个奸夫出来?而且以纪无咎之聪明,即便是弄假,也要费一番脑筋,不能有任何破绽。
不管如何,已经走到这一步,反悔也来不及了。于是贤妃说道:“来人,把孙贵人交由宫正司严加拷问。至于庄妃姐姐……”
庄妃离座,跪地说道:“皇上,臣妾查察不严,请皇上责罚。”
“你既然认罪了,那就罚俸半年、禁足一个月吧。”
纪无咎话音刚落,却听到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清甜中透着一丝威严:
“且慢——”
第72章 杀价
纪无咎话音刚落,听到门外一声“且慢”,室内众人纷纷定眼向外面望去。只见叶蓁蓁由素月推着,缓缓进得门来。
她穿一身暗红色襦裙,裙上散落绣着不少毛色鲜艳的小鸟,婉转可爱;上身罩着一件黄色夹袄,夹袄上用金线绣着一只凤凰,凤头停落在前襟处,神态安详。这一身搭配倒应了“百鸟朝凤”的寓意。
修眉凤眼,朱唇皓齿。叶蓁蓁目光中笑意涔涔,把室内情状扫视一番,最终停在纪无咎的脸上。
纪无咎也在看他,只不过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只见那白皙柔软的左手之中,正握着两颗核桃。核桃径长一寸多,形状似一个小小寿桃,表皮紫红色,纹络不似一般核桃那样纵长,而是呈点状,深刻如一座座小小山峰,星罗布于紫红泛光的表面。
这种核桃,正是文玩核桃中的极品满天星,而且从表面上的颜色和光泽来看,定是被人把玩许久,经历了许多年岁的打磨,乃是极品中的极品。
只是有一点,这俩核桃的个头比一般核桃大上许多,叶蓁蓁的手比较小,握着这么两个,还要翻转,手上动作颇不协调。
庄妃和贤妃早就起身行礼,贤妃还不得不挪了个位置,把这室内的次座让给叶蓁蓁。叶蓁蓁被素月推着移到纪无咎的一侧,停下。从始至终,纪无咎的眼睛就一直追着她的左手转,嘴角挂着若隐若浮的笑意。叶蓁蓁只当他是看到她有好东西便想据为己有,因此故意装作不知。
等庄妃和贤妃分别坐定,叶蓁蓁说道:“皇上,不知道这里有什么热闹,是我看不得的?”
贤妃忙解释道:“皇后娘娘请恕罪,这件事情是臣妾自作主张,怕打扰皇后静养,因此并未告知。”
“本宫在和皇上说话。”叶蓁蓁先来了个下马威。
贤妃有些难堪地低下头:“臣妾知错。”
纪无咎说道:“此处正在断案子,人证物证俱在,皇后有何高见?”
叶蓁蓁命人把那套男子衣物呈上来,翻看了一下,复又看着下头跪着的宫女小竹,笑道:“我确实有几个问题要问一问这人证。”
小竹听叶蓁蓁语气不善,先是一抖,低头不敢看她。
“本宫问你,你说见到有男子进入偏殿孙贵人卧房,是在几时几刻,是何方位?”
“回娘娘,奴婢看到他是在昨日的巳时二刻,偏殿花窗之下。奴婢亲眼见他翻窗而入。”
“巳时二刻,宫门尚未落锁,这贼人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进含光殿?当看守的太监都是死的吗?”叶蓁蓁说着说着,语气加重。
“想必他是翻墙而入……”
“倒也有这个可能,”叶蓁蓁点点头,“本宫再问你,你可有看清那人的面目和穿着?”
“回娘娘,夜色太黑,灯光幽暗,奴婢不曾看清他的长相,但记得他穿着侍卫的衣服。”
叶蓁蓁看向身旁,素风捧着的那套“罪证”,可不就是一套侍卫的衣服:“那么你可曾见他离开?”
“回娘娘,不曾见有人离开。”
“为何现在才报?”
“奴婢……担心自己看错了,污了贵人清白,因此十分犹豫。”
叶蓁蓁想了想:“依你之见,他既然是翻墙而入,昨日又不曾下过雨,那么墙上和屋顶就应该还留着此人的脚印。王有才,带几个人下去搜一搜有什么可疑的痕迹,若是搜到便罢,搜不到……”她的声音渐渐消失,接下来的话没说出口。
“奴、奴婢也不知那人是如何进来的,奴婢只看到他在窗下,请皇后娘娘明察。”
“本宫自会明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是,”停了一下,笑道,“也不会放过一个恶人。”她又向素风勾了勾手指,素风弯腰低头,将耳朵伸到她面前,听她说了几句话,连连点头,走了出去。
纪无咎见状,微一挑眉,说道:“怎么,皇后这是要翻案?”
叶蓁蓁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答道:“翻不翻案,证据说话。况且,贤妃这么冰雪聪明的人,她断的案子想必是十分可靠的。”
贤妃的脸色很不好,她用丝帕擦了擦嘴角,清了清嗓子刚想说话,叶蓁蓁却又补了一句:“皇上您说是吧。”
于是贤妃的话只好又憋了回去。她偷眼看纪无咎,他似乎心情十分愉悦,虽然脸上故意不表露,然眉梢已经挂了些笑意,见到叶蓁蓁拿话堵贤妃,也不帮她出头,只管自己看热闹。
贤妃一时心里有些发凉。
过了一会儿,王有才回来说道:“禀皇上、皇后娘娘,奴才带人找遍了,没有找到任何有人翻墙的痕迹。”
叶蓁蓁见小竹和贤妃似乎都有话要说,她干脆帮她们说了:“没有也说明不了什么,大概此人轻功了得,能够踏雪无痕。”
踏雪无痕只存在于传说之中,虽然叶蓁蓁这么说了,但可信度不大,尤其在纪无咎这种行家听来。不过他现在也不争论这些,只是看着叶蓁蓁,眼神儿带着些挑衅:“这就完了?”
“哪里。我们再来看这证物。这确实是一套宫廷侍卫的衣衫鞋袜不假,只不过把这东西放进来的人忽略了一件事情:这套衣服是簇新的,闻起来只有衣料的气味儿,所以根本没人穿过。如果孙贵人真的和侍卫有个首尾,衣服就应该是从侍卫身上脱下来的,应是半旧的才对。”
“若是孙贵人做来留着送给他的呢?”贤妃问道。
“问得好。从衣服的用料和针脚来看,它们不可能出自宫廷,应该是大内侍卫们的统一发放的。侍卫隶属于兵部,兵部下发的衣服都是由户部督领民间的制衣局所做,再把成衣送往兵部。”叶蓁蓁说到“户部”时,意味深长地看了贤妃一眼。
贤妃一口血憋在喉咙口,想吐也吐不出来。人家皇后娘娘只是看了她一眼,又没指名道姓地怀疑她,所以她根本也无处分辩。再看纪无咎,竟然也在看她,贤妃顿时眼圈就红了:“皇上……”
“想要眉目传情也麻烦稍等会儿,本宫正在办正事儿。”叶蓁蓁突然说道。
贤妃咬牙住了口。
“所以这衣服出自下面的制衣局,经由兵部发到侍卫手里。不是孙贵人做的,不是侍卫脱下的,也不可能是孙贵人托人弄来送人的——这种礼物对方自己有一大堆,她怎么可能送得出手。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叶蓁蓁说到这里,停下,喝了一大口茶。
“是什么可能?”纪无咎问道。
“大概是那个侍卫一时糊涂,把新衣服放在孙贵人这里,让她代为保管吧。”虽然这个可能看起来没什么可能性,但目前为止也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孙贵人看到了希望,又有力气哭了:“臣妾冤枉啊!”
“你闭嘴,”叶蓁蓁皱眉,“颠来倒去就这一句话,烦不烦……贤妃,你觉得本宫方才那个解释说不说得通?”
贤妃沉思片刻,点头道:“想来也只有这个理由了,皇后娘娘圣明。”
“错了,”叶蓁蓁笑道,“本宫确实圣明,但这样解释大错特错。这衣服和侍卫的衣服一模一样不假,但绝对不是任何皇宫侍卫的衣服。”
她这样一说,连纪无咎都觉得诧异:“你为何如此肯定?”
“皇上您忘了?皇宫侍卫都是有编号的,按照《千字文》排,每个侍卫对应一个字,这个编号是要绣在衣领之上确认身份的。平常看不出来,万一有个不测或是需要追查身份的时候,就用得着了。”
纪无咎直直地盯着叶蓁蓁:“朕当然知道侍卫都有编号,却不知道这编号是要绣于衣领处的。”
“皇上您整日操持大事,这些细节不清楚也是自然,”叶蓁蓁给他戴了顶高帽,又翻开那件外衫,说道,“这件衣服的内领上没有绣任何字,想必是在户部就被人截下了。”
又提到户部,贤妃的脸都快绿了。
“所以说,孙贵人,你怕是得罪了什么人,那人想要置你于死地,便想了这么个歹毒的计策,还连累到皇室名誉,其心可诛啊其心可诛。然而这个计策漏洞百出,贤妃也不问青红皂白,先让你把罪名坐实了,置皇上的声名于不顾,也太糊涂了点儿。”叶蓁蓁说着,笑眯眯地看向贤妃。
贤妃心头一抖,赶紧跪倒在地:“皇上,臣妾也是心急于皇上清名,想要尽快料理此事。况且物证虽可疑,人证却还摆在这里,小竹不是亲眼所见吗?”说着,看向身后的宫女小竹,她心里想着,只要小竹一口咬死了亲眼看到侍卫入窗,那么即便没有物证,以纪无咎的多疑,也不会善罢甘休。
“正是,奴婢确实亲眼所见!”小竹连声说道。
“是吗?素风。”
“奴婢在,”素风走过来,手中捧着一个鼓鼓的荷包,呈到叶蓁蓁面前,“娘娘,这是从小竹的住处翻出来的。”
小竹见到此物,脸色登时就变了,浑身脱力般,瘫坐在地。
叶蓁蓁接过荷包,打开来察看一番,除了不少银两,还有几件成色不错的首饰。她又把荷包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对小竹说道:“你一个小宫女,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和这些贵重首饰?不会是偷的吧?”
“不不不不不是!”小竹摇着头,结结巴巴地否认。
“本宫自然知道不是。有人托你诬陷孙贵人,许了你这些东西。孙贵人身处偏殿,身边伺候的人少,让你有了可乘之机,是也不是!”
小竹只顾摇头,几乎吓傻了:“我没有,我没有……”
“本宫早就怀疑你,因此让素风去你住所搜了一搜,果然有了这些收获。你既然说不清楚这些东西的来历,那么让本宫帮你查出来可好?方才本宫的英明神武你也看到了,凭这个荷包和几件首饰,想追查其出处,并不是难事。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说实话,我留你一条命,倘若让我亲自查出来,呵呵……”
叶蓁蓁虽然刻意压低声音冷笑,想制造点可怕的效果,但由于嗓音问题,她的笑声里听不出半点威胁的劲头儿,倒有点像缠绵的女鬼,听得室内诸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纪无咎只觉得身上似乎有条毛毛虫在爬,连忙打断叶蓁蓁:“若是不说实话,现在就杖毙吧。冯有德。”
“在。”
“我说,我说,我说!!!皇上饶命,皇后娘娘饶命!!!”小竹伏在地上哭个不停。
接着,小竹一边哭一边把事情全招了,和叶蓁蓁猜的八九不离十,背后主谋是和孙贵人有些龃龉的邢贵人,听罢她的交代,纪无咎让人拿来了邢贵人,一气儿把主从犯全发落了。
叶蓁蓁、纪无咎、贤妃一起离开含光殿时,一个意气风发,一个老神在在,一个灰头土脸。贤妃被纪无咎亲口下令“罚俸三个月以自省”,整个人都像霜打了的茄子。
出了含光殿不久,三个人各奔东西,纪无咎和叶蓁蓁顺路,一起往东行去。贤妃驻足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神色哀戚中带了些狠厉。
“你手中拿的是什么?”纪无咎看着叶蓁蓁的左手,终于忍不住问道。
“核桃,这个是满天星,王有才说有上百个年头了,握在手里感觉确实不错,”叶蓁蓁夸夸其谈,一抬头看到纪无咎两眼发光地看着她的核桃,便低头说道,“皇上您要是喜欢,我再让他找些来。”
“不用,我自己有。”
叶蓁蓁低着头,没看到他微微翘起的嘴角:“皇上,我尚有一事不明。”
“什么?”
“今日贤妃审理此案时,以您的智慧,不可能看不出孙贵人是冤枉的,却……”
“却袖手旁观?”纪无咎接口道。
叶蓁蓁点了点头。
“你太心急了。”纪无咎答非所问。
叶蓁蓁一路仔细琢磨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心急?心急??她心急的是查明这件事情,如果不心急,慢慢查,慢慢查……最后真相浮出水面时……贤妃已经把孙贵人定了罪,发往宫正司大刑伺候了。也就是说,到那时候,是贤妃亲手确定了纪无咎的假绿帽子……所以,贤妃的罪名就比现在重多了……
叶蓁蓁心头一惊。
纪无咎要修理贤妃?这个叶蓁蓁倒是猜到一点,因为这半个多月纪无咎都不曾在邀月宫留宿了。也不知道贤妃到底哪里得罪了纪无咎。
只是……他有必要这么狠吗?贤妃毕竟是他宠爱的人,而且为了对付她,还要罔顾另外一个人的清白甚至性命……
这个男人,竟然凉薄至此。
当夜,纪无咎又睡在了坤宁宫。
叶蓁蓁拖着条断腿,也不担心他做什么,所以就随他去了。
半夜里,纪无咎又醒了。没有任何人的触碰,也不热,但是他依然醒了,睁大眼睛望着帐顶上垂下来的珍珠发呆。眼前渐渐浮现出一双手,白皙柔软,指尖翻飞。
平心而论,皇帝的节操比正常人都小一圈儿,他们的脸皮也厚,不在意自己寻欢作乐被人看到。但现在这样偷偷摸摸地握着个女人的手那什么,实在也不是一件长脸的事儿,搞得好像他有多么欲求不满似的。
然而这种偷偷摸摸的、不为人道的、与理智背道而驰的行为,又给他带来了一种别样的刺激,这种刺激是他从别的女人身上从未体会过的。
所以他既快乐又纠结。
叶蓁蓁依然对此一无所知。早上醒来时只觉得自己这一晚睡得很是深沉,刚用过早膳,王有才跌跌撞撞地来报:“皇后娘娘,孙贵人上吊自杀了!”
因为刚吃过饭,叶蓁蓁的血都往胃里流,所以脑子的反应就有些慢:“哪个孙贵人?”
“就是含光殿的孙贵人,昨儿被诬陷的那个。”
“死了?”
“没死,已经被人救下了,庄妃娘娘让人赶紧来向您禀报。娘娘,您要不要去看一看?”
“不用去了,大清早地自杀,我看她也不是真心想死。你去把这件事情回禀给皇上。素月,挑几件首饰赏给孙贵人,就说我说了,她的清白和贞烈皇上和本宫都看在眼里,以后也不会有人敢说她的闲言碎语,让她一心一意地伺候好皇上,莫要再想其他的,不许让皇上和本宫担心。”
两人很快去了。叶蓁蓁心想,孙贵人虽然做得有些假,但昨日毕竟是受了大委屈,今儿又以死明志,纪无咎大概会给她些面子。果不其然,王有才很快回来了,说皇上下旨给孙贵人晋了两级,升为正五品的美人,还特赐了个封号“贞”,以表彰其节烈,好像昨天冷眼旁观贤妃误伤无辜的浑蛋另有其人似的。
叶蓁蓁一见纪无咎这次出手挺阔绰,便也跟着又添了些赏,心中盘算着今天他似乎心情不错。她心里头想着的是另外一件事儿,不如就着纪无咎的好心情跟他说了。
“你想在国子监加置西学博士?”纪无咎听到叶蓁蓁这个建议,很是意外。国子监是官学,从来都只有五经博士,以儒家五经为尊,现在突然冒出一个不伦不类的西学博士,即便他这个当皇帝的能通过这项决议,下边儿那些个学官学生也未必肯接受。
“是,我这些日子一直在研习西洋人的典籍,虽有些是不经之谈,却也有些东西,仔细寻思起来,颇为精妙。我一个女流之辈,学这些东西未必有大用处,不如让我大齐的男儿都来开一开眼界,也看一看我们中土之国以西万里之遥的人们是如何格物明理的。西学不必如五经之类列为必学科目,只放在国子监,让窦先生授课,想听的人去听就是了。”
纪无咎听她说到“女流之辈”时不甘不愿的语气,不觉好笑。他沉默片刻,答道:“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不能从长,越快越好。若是怕人心不服,那么这个西学博士就由我亲自担任可好,让窦先生去做个学正,只管授课。我顶着个皇后的帽子坐镇,想来他们也就不敢说什么了。”
纪无咎摇摇头:“你一个‘女流之辈’,混在一群男人之中成何体统。而且言论一事,也不是威权可以压服住的,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那么皇上……”
纪无咎抬头,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先告诉朕,为何如此心急。”
叶蓁蓁深呼一口气,严肃地迎着他的目光:“皇上,这世上有一个地方,我们并不了解,而他们却足以了解我们。更可怕的是他们有强大的武力,他们能造出比我大齐更大更结实的舰船,也能造威力不输于我大齐的火炮,这样的对手,虽然不在卧榻之侧,却也不得不防。与其坐等他们打上门来,不如我们先去了解他们,料敌先机。”
“你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打过来?”
“他们的皇帝公然支持抢劫,他们的强盗,只要从外面抢了钱回去,就能成为大英雄,被国人尊敬,这些还不够吗?礼义不能加之于强盗,对待这样的人只能以暴制暴。他们之所以现在没打到这里,一是因为我大齐国力强大能威服四夷,二是因为远渡重洋到这里开战耗费巨大,不是他们目前能够承受的。但现在的情势虽如此,以后的事谁又能预料呢,所以我们现在不得不防!”
纪无咎沉默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皇上?”叶蓁蓁以为他在想拒绝的理由。
他从龙榻上站起来,踱步走向她,脚步缓慢而有力。叶蓁蓁眼看着他走过来,莫名地就有些底气不足,低头不去看他,只盯着他脚上镶着金边儿的皂靴,一点点向自己逼近。
“你想得很长远,”站定后,纪无咎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朕自叹不如。”
叶蓁蓁看着近在眼前的他的腰带,黑色缎面上对称绣着两条游龙,一颗黑色的大珍珠缀于其中,外形浑圆饱满,闪着柔和而深沉的光芒,“皇上过奖了,我这人愚钝憨直,看到什么说什么,不及皇上,皇上胸中自有万里丘壑。”
大概是被夸了心情好,纪无咎的声音轻快了一些:“朕要赏你,你想要什么?”
叶蓁蓁很不给面子:“不用,我什么都不缺。”
“朕想赏你,你抬起头来。”
叶蓁蓁依言抬头看他。他今日穿了暗红色燕居服,衣料看不出来,但柔软服帖,上绣着黑色图案。黑色交领之内,露出一圈儿白色的里衣。这身衣服安稳恬静,不若龙袍那样霸气十足,倒把他整个人衬出一种慵懒的味道。
此时他正微微弯着腰,低头看她,唇角微弯,眼角带笑。
叶蓁蓁抬头看着他俊美无俦的脸庞。他一直这样看着她不说话,她也就只好一直这样抬着头和他对视。坚持了一会儿,脖子有些酸疼,头也开始昏沉。于是叶蓁蓁盯着他那张俊脸,就开始浮想联翩起来。怎么会这么好看呢……
“你在想什么?”纪无咎突然问道。
“你长得真好看。”
“……”
从来没被人如此直白地夸赞过,纪无咎愣了半天回不过神来。叶蓁蓁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竟然说出这么莫名其妙的话。她不敢看纪无咎了,低头沉默下来,把簪在头顶正中的一枝绢花牡丹对着纪无咎。
纪无咎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好像是又被调戏了?他身为九五之尊,总不能老是被个女人调戏。想着,他抬手握着叶蓁蓁的下巴尖儿,缓缓地抬起来逼她和他对视:“朕长得好看?原来这就是你要的奖励?”说着,不等叶蓁蓁反应过来,弯腰在她颊边印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说来这是自己生平第一次被人亲,感受到脸上一触即消的柔软触感,叶蓁蓁的脸红了一红,侧头避开他。
他的嘴移到她耳边,含笑问道:“够了吗?”
叶蓁蓁不语,摇起轮子要走,纪无咎却不放她,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恶霸一样,运起臂力按住她的椅背。叶蓁蓁只好抬手劈向他的手臂,本意是想让他躲开,然而他却和她拆起招来,叶蓁蓁很是无语,又不想被他看轻,全力应付着。
冯有德端茶进来时,正好看到两人打斗的场面,“偷袭”“忤逆”这类关键词一瞬间全部蹦进脑子里,吓得他跪倒在地:“皇上……”您怎么动起手来了?“皇后娘娘……”您怎么跟皇上动手?
纪无咎停手,端起托盘中的茶刚要喝,余光瞥见叶蓁蓁面带不愉的脸色,便把手中的茶递给她,自己又拿起另一杯。
冯有德心想,皇上和皇后娘娘看起来感情很好的样子,他们这是在装给谁看呢……
叶蓁蓁喝了口茶,刚想告辞,那头一个慈宁宫的宫女走了过来:“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起来吧。”
“皇上,太后娘娘请您去慈宁宫商议要事。”
“什么事?”
“是许小姐入宫封册各项事宜。”
“走吧,一起去。”纪无咎说着,亲自推起叶蓁蓁的椅子。
叶蓁蓁心想,自己这次恐怕又得给纪无咎当枪使了。只不过她虽然坚信自己能够做到指东打西,却总也看不明白这浑蛋到底在往哪里指。
想着想着,一侧头,看到他扶在椅背上的手,修长的手指因用力过度,骨节泛白。
不想推就不要勉强,叶蓁蓁冷哼。
到了慈宁宫,纪无咎有幸看了一场好戏。
他微服出巡体察民间疾苦时,曾亲眼见识过平头老百姓们买东西杀价的场面,个个唇枪舌剑,搅缠不休,比朝堂上文武百官们吵架的动静都大。
今日,他看到了后宫女人们的杀价:太后和皇后之间就许为容大小姐入宫该封什么品级按什么礼仪而再起争执。
叶蓁蓁寻思着,许为容不管怎么说都是太后的人,她和太后比贤妃和太后还要亲近许多,因此最好不要让这女人地位太高,要不然又是一个麻烦。
再者说,皇帝想纳哪个女人,不可能一上来就封嫔封妃,贤妃当初一入宫就被封了妃,也是因为沾了帝后大婚的光,那是特例。许为容的父亲不过是个太常寺少卿,爷爷又有爵无功,还被她爷爷叶修名打压过,所以太后也不能拿家世当借口。
叶蓁蓁早就想通了,她和太后虽然没撕破脸,却也相去不远,所以用不着照顾太后的面子,便一个劲儿地和她呛声。太后说许为容“温柔大方”,叶蓁蓁就说“这后宫之中哪一个不是温柔大方”;太后说许为容“腹有诗书”,叶蓁蓁就说“不如让她去考个女状元,在朝廷上为皇上尽忠也是一样,何必挤在我们这些只会相夫教子的脂粉堆里受埋没”;太后说许为容是“京城中出了名的美人儿”,叶蓁蓁就冷笑,“满京城都知道她长得漂亮,看来这个大家闺秀经常抛头露面呀”;太后说……
太后说不下去了。
她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遇到叶蓁蓁这样直来直往连圈子都懒得兜的,上下嘴皮一碰说出来的话就跟小刀片儿似的直往人脸上刮,让她实在有些招架不住。
于是太后看了贤妃一眼。贤妃是她故意叫来的,本想着多一个人助阵也好,却没想到她一直不肯开口。
贤妃当然知道太后是什么意思,但是她这两天慢慢地也回过味儿来了,皇上生她的气,很可能是因为不喜欢她插手许为容的事儿,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触这个霉头。而且她也发现了,叶蓁蓁表面上有些疯癫,偶尔还胡言乱语,但实际上真真是个狠角色,她方流月昨儿是太轻敌了些,才摔进沟里去,以后绝对不会了。
所以贤妃不动如山地坐着,谁也不看,什么话也不说。
太后又转头看向纪无咎。按理说许为容名义上是太后和皇后做主帮皇帝纳的,皇帝只须坐等美人入怀就好,之前的一应事务不需要他参与,规矩就是这么奇怪。不过如果皇帝主动开口给这小老婆提一提位分,皇后也不能拒绝不是?
然而曾经口口声声说一定要让表妹入宫的纪无咎,今天却和贤妃一样,端坐着一言不发。
两大外援还没开口就似被缴了械,太后心下很是奇怪。所以本来成竹在胸的她很不幸地被叶蓁蓁围堵得几乎快要吐血。这俩人深谙讨价还价之道,各自狮子大开口提出一个对方难以接受的品级,一个要封许为容为从二品的嫔,另一个打算随随便便给她个正九品的淑女,接着双方的条件开始向这两者中间靠拢,最后勉勉强强达成一致:正六品才人。
从坤宁宫出来,纪无咎说道:“看不出你杀价的本事还挺高明。”
叶蓁蓁一想到太后那一脸的憋气,她就浑身解气,这时候听到夸奖,一得意,就有些忘形,口无遮拦道:“那当然。以后你要是废了我,我出去经商,没准也能当个一代名贾。”
纪无咎停下脚步,皱眉看她:“朕什么时候说要废你?”
叶蓁蓁低头心想,等你说的时候就晚了。
见叶蓁蓁沉默不语,纪无咎张了张嘴,想说“朕不会废你”,可是他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话说出来双方都不会信,只得住了口,一路沉默。
叶蓁蓁回到坤宁宫时,心情有些低落。总觉得这样一天天过得挺没意思,又要疲于应对各路聪明人的算计,又要提防纪无咎给她挖坑,最要命的是他举着把刀也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
他可以让她生,也可以让她死。
叶蓁蓁甚至开始想讨好他。可是又一想,丽妃那样讨好他,贤妃也那样讨好他,他都不曾手软过,何况是叶修名的孙女。
叶蓁蓁心中烦闷,她想散散心,就让素月他们留在坤宁宫,自己一个人去了太液池边。素月不放心,站在西华门外远远地看着她。
初冬时节,万物枯索,太液池边入目一片苍灰色,连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叶蓁蓁看着更觉烦闷。她把椅子停在池边,仰头看树枝上架着的一个巨大鸟窝,树叶已经落光,那鸟窝此时没了遮掩,裸奔一样挂着。
叶蓁蓁摸出鸟铳,打算对着鸟窝试几枪。那把鸟铳的枪身上被她装了个巨大的能连续提供火药的匣子,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她高高地举起鸟铳,也不瞄准,对着大鸟窝扣动扳机。
嘭!
鸟铳自枪管处炸开一团黑烟,枪身随之剧烈震动,叶蓁蓁只觉虎口处一阵撕裂的疼痛,不及反应,火枪便已飞了出去。她本能地用力向后仰,木制的椅子随之后翻,越过仅一步之遥的池沿,直坠入水中。
扑通!
素月离得老远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当湖面溅起巨大的水花时她才反应过来:“娘娘!来人啊,皇后娘娘落水了!”附近的几个宫女太监闻声赶来,拔足向叶蓁蓁奔去。还未走近,却见岸边一个身影跃入水中,矫健如飞鱼,不一会儿,叶蓁蓁便被他托着上了岸。
叶蓁蓁只呛了几口水,并无大碍,不过身上冷得紧,手和腿也很疼。她抖了抖头上的水,抬头看清楚救她的人是谁,突然就一个没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表哥,呜呜,表哥!”心头涌过万般的酸楚难言,仿佛被一条绳子狠狠地勒住,勒得她喘不过气来,只一声声地啼哭,泪水怎么止也止不住。
陆离从未见过她哭得如此伤心,只当她是吓的,便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放柔了语气安慰她:“别哭,蓁蓁,别哭,没事了。”
素月领着一群宫女太监跑过来:“皇后娘娘!”她往池中一望,椅子方才已经撞坏,现在捞上来也不能用了。素月向身后挥了挥手:“你们几个,抬娘娘回坤宁宫。”
陆离放开叶蓁蓁,几个太监上前,分别拉着叶蓁蓁的手臂和腿,一个太监手上没轻重,碰了叶蓁蓁的伤腿,换来叶蓁蓁一阵惨叫,眼泪更凶了。
陆离心下不悦,他推开几个太监,亲自把叶蓁蓁抱起来,看着她伏在他怀里低头微泣,皱眉叹了口气。
素月有些不放心:“陆统领……”毕竟是个男人,这样抱着皇后娘娘不太妥当。
叶蓁蓁打断了她:“我要快点回去。”声音里带着哭腔。
陆离并未放下叶蓁蓁,他说:“走吧。”皇后伤成这样,亟须回宫治疗,想来旁人也说不出什么。
由太液池到坤宁宫有两条路,一条从后花园绕过去,一条要经过前宫。陆离看着怀中冻得瑟瑟发抖的人,不忍心绕远,便抱着叶蓁蓁由前宫的一道道侧门穿过去,哪知路过养心殿时,迎头看到纪无咎向着养心殿的方向走来。
“参见皇上!”因为怀中抱着叶蓁蓁,陆离也没办法跪。
“怎么回事?”纪无咎隔得老远就看到陆离抱着个女子疾走,走近一看,那女子竟然是叶蓁蓁。
“回皇上,皇后娘娘不慎落水,陆统领正在送娘娘回宫。”素月答道。
纪无咎沉默地看着陆离怀中的人。她的衣服完全浸湿,紧贴在身体上;额头沾着几缕黑沉沉的湿发,脸色苍白;整个人被冻得嘴唇发青,偎依在陆离的怀中抖个不停。
也不知为什么,纪无咎觉得这个画面有些刺眼。他走上前,把叶蓁蓁从陆离怀中接过来横抱着,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陆离。
陆离连忙跪倒在地:“微臣救主心切,冒犯了皇后娘娘的凤体,请皇上降罪!”
纪无咎低头看着叶蓁蓁脸上的泪痕:“罢了,功过相抵。”
“谢皇上!”
纪无咎抱着叶蓁蓁走在青砖之上,绿瓦红墙,给这个灰色的世界装点了几分颜色。冷风顺着墙角摸过来,裹在叶蓁蓁身上,吹得她身上几乎没了知觉。
叶蓁蓁便有些不耐,语气不善地说道:“你快一些,我冷死了。”
纪无咎的语气也很不善:“腿不要了?”
叶蓁蓁便紧闭眼睛不再言语,今日这条路似乎格外长,也没个尽头。
走了一会儿,纪无咎突然说道:“方才怎么哭了?”
要你管。叶蓁蓁心想。
“朕可从来没见你哭过,我的皇后。”
第73章 厌恶
“回皇上,皇后娘娘受了寒气,需要好生调养几日,微臣这便开个驱寒的方子,要提防的是发烧。另外,娘娘腿上旧伤未愈,又浸冷水吹冷风,以后定要多加当心,以免落下病症。”太医仔细给叶蓁蓁诊断之后,说道。
叶蓁蓁已换了干爽衣服,身上裹了三条被子,活似一个小山堆。她此时方感觉暖和了一些,脸上也有了血色。
素风和另一宫女正在用干手巾给叶蓁蓁擦头发。她的头发又长又密,很不容易干,黑沉如一丛鸦羽,铺在床上。
纪无咎看着叶蓁蓁手上缠的纱布,问道:“手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回皇上,娘娘的虎口处有一处撕裂的伤口,大概是落水时不小心碰到什么东西。”
叶蓁蓁懒洋洋地掀起眼皮,解释道:“试枪时鸟铳炸膛,把我的手震裂了。”
“你也太过胡闹!”纪无咎厉声斥责。炸膛不是小事,轻则重伤,重则一命呜呼,神机营曾有个人瞄准时遭遇炸膛,钢珠穿眼入脑,其状惨不忍睹。今天叶蓁蓁只是被震伤虎口,不得不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叶蓁蓁见他横起眉毛又要骂人,干脆拽起被子把脑袋一兜,闷不作声。纪无咎很是无语,照着她的头拍了两下:“出来,别装死。”
叶蓁蓁突然想到一事,探出脑袋向身边的王有才说道:“快去池边把鸟铳给我捡回来。”
王有才领命刚要走,纪无咎却叫住了他:“慢着。冯有德,你去捡,捡到之后直接送去乾清宫。”
叶蓁蓁不悦:“那是我的东西。”
“连你都是我的。”
“……”
纪无咎站直身体,俯视叶蓁蓁:“行了,你歇着吧。以后不许再玩儿什么鸟铳,这是圣旨。”
晚上,叶蓁蓁果然发起烧来,身上滚烫似炭,嘴里胡言乱语。纪无咎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便起身让宫女端来一直温着的药。然而叶蓁蓁已烧得迷迷糊糊,口里乍入苦涩的液体,又怎么肯喝,因此素月喂一勺她就吐一勺,到最后干脆紧闭起嘴巴。浓得发黑的药汁涌出嘴角,顺着脖颈蜿蜒流下,滴在枕头上。
无奈之下,纪无咎只好把她抱在怀里,一手捏着她的下巴逼迫她张口,素月便把药喂进叶蓁蓁的嘴里,因下颌被钳着,叶蓁蓁无法吐药,喉咙动了两下也就把药咽下了。纪无咎又在她胸口轻抚,以防她呛住。忙活了半天,二人总算把剩下的半碗药给叶蓁蓁灌下去,叶蓁蓁还未发汗,他们两个倒是先出了一头汗。
纪无咎让素月在外间候着,他把叶蓁蓁放回床上,替她盖好被子。叶蓁蓁烧得两颊通红,眼睛紧闭,眼角还挂着点点泪珠。这女人平时威风得像一头小老虎,如此柔弱的样子倒是难得一见。
躺下之后,叶蓁蓁又开始说胡话了。纪无咎竖起耳朵仔细听时,听到她说:“爷爷,别把我嫁给皇帝。”
悠悠叹了口气,纪无咎自言自语道:“你不想嫁,朕又何曾想娶。”
只是,如今木已成舟,你我二人毕竟是夫妻。后宫之中佳丽虽多,却只有你,是要和朕埋在一起的人。
生同眠,死同穴。
人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我二人不知要修多少年,才修来今世夫妻。然而虽为同床,却是异梦,这段孽缘,真不如不修的好。
次日一早,叶蓁蓁起来时,发现外头下了一夜的雪,满世界银装素裹,仿佛镀上一层琉璃。她的烧已经退了,虽然太医嘱咐不能出门,恐再受了寒,但叶蓁蓁不想错过今冬的第一场瑞雪,坚持要出去走走。素月劝不动,只得把她裹得像个蚕茧一样,怀里塞个大手炉,仔细检查一番,确认妥当之后,才让王有才推着她出去了。
叶蓁蓁说想去看梅花,王有才就推着她在御花园左近的梅舍附近溜达,走了并不远,遇到好几拨人。叶蓁蓁戴着个貂皮帽子,围着个狐狸毛做的围脖,身上再盖一张老虎皮做的毯子,浑身上下只露着一双眼睛,活似个走马行商的皮毛贩子,接受着各人的顶礼膜拜。
其实这时节梅花开得并不多,只稀稀落落有几株心急一些的,先顶着初雪绽开笑颜,其他大部分都含苞不露。叶蓁蓁一开始还有些纳闷,能赏雪景的地方多的是,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往梅舍跑,难道满皇宫都是爱梅之人?等看到纪无咎的身影,她才了然,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纪无咎离得挺远就认出了叶蓁蓁——她身上盖的那张虎皮太过显眼。
“参见皇上,臣妾腿伤未愈,不能行礼,请皇上莫怪。”叶蓁蓁心安理得地坐着,说着这些废话,因为下半张脸都藏在围脖里,所以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可好些了?”纪无咎说着,伸进她的帽檐,探了探她的额头。他一早起来时她的额头还有些烫,现在竟然已经完全退烧了,不得不说这女人的身体还真是皮实,一点儿不像个女人。
他这个动作略显亲昵,叶蓁蓁有点不太适应。同样不适应的还有一众围观的莺莺燕燕们。贤妃、僖嫔、王昭仪、温婕妤等,竟然都在这里和纪无咎巧遇了,现在看到纪无咎对叶蓁蓁的体贴,心思各异。
庄妃也在,这女人很乖觉,主动站在了叶蓁蓁身后,帮她整理了一下裹在身上的层层衣物。
叶蓁蓁满意地眯起眼睛,打量周围的女人们。贤妃本身就有一种冰清玉洁的气质,现在披着一条银狐皮做的披风,头上簪了两朵梅花,往雪中一立,莫说男人,太监见了都要动心。所以,叶蓁蓁想,纪无咎这回大概也就顺水推舟原谅她了。
纪无咎心情不错,他想带着他的大小老婆们去梅舍坐一坐。所谓梅舍,其实就是个四面透风的凉亭,建在梅林之中。几人尚未进入梅舍,却见在梅树掩映之中走来一个女子,身着红斗篷,手托白色琉璃瓶,瓶中插着一枝怒放的红梅。女子五官小巧别致,脸上线条柔和温婉,美目流转之间,不是丽妃是谁?
叶蓁蓁这才想起来,丽妃的禁足期确实已经过了。
丽妃手捧红梅施施然走上前来,众人都以为她会献给纪无咎,却没想到她见礼之后,对着叶蓁蓁跪下来:“皇后娘娘,臣妾见这枝梅花开得尚算别致,便折下来,本想亲自送去坤宁宫,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您。薄物简俗,只是臣妾的一点心意,还望皇后娘娘不要嫌弃。”
“王有才,还不快扶丽妃起来。”叶蓁蓁心想,这回丽妃是真的拉下脸来了,这么冷的天儿她就直剌剌跪在雪里,勇气可嘉。
王有才连忙把丽妃扶起来,身后一个坤宁宫的宫女接过丽妃手中的梅花。纪无咎看着丽妃,微一挑眉:“怎么光有皇后的梅花,没有朕的?”
丽妃迎着他的目光笑道:“皇上喜欢,臣妾再去折便是了。”
“不必了,朕记得你宫中也有一株梅树。”
纪无咎扶着贤妃走进梅舍,叶蓁蓁故意落后几步,看着丽妃的背影,心想这回是哪个高人给她的指点,难不成真是她那个宫女繁春?纪无咎罚她也不过是因为她当众顶撞皇后,太过无礼,现在她跑来给皇后做小伏低,让纪无咎看在眼里,估计有什么气也都散了。况且又是这么个美人,琉璃世界,人比花俏,神仙见了也要动些凡心。
“娘娘,想什么呢?”庄妃问道。
“我在想,这个丽妃今儿还真像是个梅花仙子。”
庄妃一撇嘴:“装得再像,也不是真神。”
叶蓁蓁低头寻思着,丽妃这回真的是要复宠了,贤妃看样子也差不多了,还有纪无咎那个表妹,过几天也该入宫了,这回后宫之中可是有热闹瞧了。一个男人要应付这么多女人,看来当皇帝也不容易,这是对男人身心的巨大考验。
不过这些不关她的事,她只希望这帮女人都识相一点,别上赶着往她的枪口上撞。
单从外表上看,许为容确实当得起“绝色”二字,高挑身材,瓜子脸,肌肤细腻白皙如剥了壳的煮鸡蛋,一双水眸十分灵动。
一早她给叶蓁蓁请安时,遭到了围观。按例,才人只能站着,但考虑到她初承恩露,叶蓁蓁十分体贴地给她赐了个座。
许才人是太后的侄女、皇帝的表妹,所以四处树敌如丽妃、招猫逗狗如僖嫔,也不太敢把她怎么样。因此虽然昨晚皇帝歇在她那里,今天并没有人说什么酸话,坤宁宫一片和谐。
然而看到别人面上对她客气,许才人心里头却暗暗发苦。昨晚纪无咎确实睡在她身边不假,但是从头到尾对她秋毫未犯,她一个女儿家家的,又不好主动勾引他。
叶蓁蓁照例赏了几件东西。纪无咎早就发过话,不许她赏癞蛤蟆,所以今日的恩赏也没什么新奇,许才人只扫了一眼,便让人收起来,自己起身谢恩。考虑到因为叶蓁蓁的阻挠,才导致她只能被封个六品才人,许才人对叶蓁蓁自然没什么好的观感,然而两人地位悬殊,她也不敢怠慢。
周围人也跟着看了份儿热闹,僖嫔说道:“臣妾瞧着,娘娘赏的那串香木手串,似乎皇上也有一串?”
温婕妤附和道:“确实如此,前儿我还见皇上戴过。”
叶蓁蓁自己宝贝太多,大部分她都记不清楚来历。不过她对素月素风两个放心,她们俩断不会让她把纪无咎送的东西转手送人。
这手串确实不是纪无咎送的,而是西域某小国进的贡品,只有两串。纪无咎觉着那手串的香气闻起来清神醒脑,就留下来一串,余下一些东西拿到坤宁宫,让叶蓁蓁分赏下去。所以这另一件手串就到了坤宁宫。
许才人闻听此言,回去就把手串戴上了。下午时她又单独去见了太后,正好纪无咎也在,三人坐在一起说了会儿话。许才人留心看纪无咎的手腕,果然发现他左手上戴着一串香珠,与她的一模一样。
离开时,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慈宁宫,许才人没顾上身份的差别,快步赶上去,挽起纪无咎的胳膊。反正她以前也是这么做的。
“笑什么?”纪无咎问道。
“表哥,”许才人拉起纪无咎的手,自己也伸手给他看,“你看。”
纪无咎听她称呼他表哥而非皇上,已经有些不适应,转而看到两人手腕上一模一样的东西,便问道:“你从哪里得来?”
“皇后娘娘赏的。”
皇后有这东西并不稀奇,纪无咎收回手,没说话。
许才人小鸟依人地靠近他,笑得娇俏可人:“表哥表妹,天生一对。”
纪无咎停下脚步,轻轻推开她:“这话也是皇后说的?”
对方拒绝的意思太过明显,许才人落寞地低下头:“这话不好吗?”
“不好,以后不要这样说了,”纪无咎仿佛没察觉到她的失望,他退下自己的手串,放入她手中,“既然你喜欢,这个也给你吧。”说着,不理会许才人的反应,大步离开。
许才人低头看着手中的珠子,咬了咬牙,怒气渐渐爬上眼睛。她许为容和纪无咎才是青梅竹马,才是真正的天生一对,站在他身旁的本应是她。只因为叶蓁蓁的爷爷有权势,表哥才被这个女人抢去。
这让她如何心甘!
叶蓁蓁不知道纪无咎在发什么疯,拿了好多奏折跑到她的坤宁宫来批。
外头虽然冬寒森森,但坤宁宫里烧着地龙,暖阁中架着两个炭盆,里头堆着无烟的上等银丝炭,烧得旺旺的,烘得室内温暖如春。门口一盆水仙花就这么应着暖气开了,白色水灵的花朵散着丝丝清香,让人闻着就精神一振。
叶蓁蓁心想,怪道人人都想当皇后,就冲着坤宁宫的地龙,她也不能被废。
纪无咎来时,叶蓁蓁正在玩儿华容道。民间那个叫史天长的奇才把华容道也改进了一下,改得更加复杂和匪夷所思。纪无咎看到叶蓁蓁在玩儿,无耻地凑上来,三两下把她的局给解了,换来叶蓁蓁一阵翻白眼。
批了会儿奏折,纪无咎递给叶蓁蓁几份:“朕看你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不如帮朕批折子吧。”
叶蓁蓁接过奏折还未看,就先觉得纪无咎目的不良。跳坑跳得多了,人也就有了几分经验。这几份奏折的内容看起来平淡无奇,上面都有阁臣的票拟,就等着皇帝做最后的裁定。但是仔细一看,叶蓁蓁就看出了杀机:其中一份是方秀清上的,说的是大同换总兵的事儿。原先那个总兵因为克扣军饷,引起军中哗变,纪无咎毫不含糊,派人过去就地砍了他的头,接着收没家产,补发军饷,安抚军心。现在总兵一职空缺,方秀清在奏折中建议提拔李旭为新总兵。
问题就出在这儿,李旭是叶蓁蓁的大哥叶信芳的连襟,属于叶党,他方秀清跟着献哪门子殷勤?
这个李旭,叶蓁蓁虽然没见过,却也听说过。据说他是一员虎将,勇猛异常,但脾气急躁,适合上阵杀敌,却不适合运筹帷幄。大同是边关重镇,时有夷寇犯边扰民,身为总兵,责任就更重大一些。纪无咎不答应此事还好,一旦答应了,虽是拔擢,却也无异于把李旭架在火上烤。而且官场上没有独行侠,他一人犯错,叶氏必受牵连。
叶蓁蓁心想,这方老狐狸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自己得个选贤不避私的美名,还给叶党出了一道难题。当然,这事儿最终还是要看纪无咎的意思,只是……这浑蛋把折子拿给她看是什么意思?
纪无咎能是什么意思?他现如今也想明白了,叶蓁蓁虽是叶修名的孙女,但也是他纪无咎的老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管怎么说这个女人是他纪家的人,既然如此他也就不想再为难她。只不过有一点,既然嫁给了他,那就要一心为他着想,不能总顾着娘家的脸面利益。
所以他就拿了这么份奏折试一试叶蓁蓁。标准答案应该是叶蓁蓁把决定权还给纪无咎,并表示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这个当妻子的都会支持你;即便不选标准答案,倘若叶蓁蓁同意方秀清的提议,纪无咎也是可以接受的。
但是叶蓁蓁选了一个背道而驰的答案:她提起朱笔,在那份奏折上打了个大大的叉,随即说道:“李旭有勇无谋,难当此任。我看方大人选人的眼光也不过如此。”
这才是叶蓁蓁。纪无咎心想,如此坦坦荡荡地、毫无保留地,给他找着不痛快。
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但叶蓁蓁身体底子本来就好,加上良医良药,才两个多月,她的腿就完全好了。
这货选了一个很特别的方式来庆祝自己重新活蹦乱跳。
话说这天下午,纪无咎正在养心殿埋头干活儿,外头坤宁宫一个太监跌跌撞撞跑进来扑通跪倒:“皇上,皇后娘娘疯了!”
纪无咎闻言,把笔一扔,直奔坤宁宫。冯有德抱着个黑色的披风跑着跟上来,给他披上。
坤宁宫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主子也有奴才,每个人都仰着头,嘴巴不自觉地张开,像一溜等待投食的雏鸟。
纪无咎也跟着抬头,待看到房顶上站的人时,顿时火冒三丈:“叶蓁蓁,你给我下来!”
叶蓁蓁像是没听到他说话。她笔直地站在屋顶上,左手叉腰,右手举着一把鸟铳,仰天大笑,“哈!哈!哈!!!”
下边儿人心都提起来了。坤宁宫高阔宏大,把叶蓁蓁的身影衬得十分渺小。屋顶又陡,还离地那么高,就算是个神志清醒的也要提防万分,何况皇后娘娘……
素月急得都快哭了,她只是一错眼珠儿,叶蓁蓁就不见了,满坤宁宫这么多人,都不知道她是怎么上去的。
王有才领着几个太监架起梯子,正在往屋顶上爬。
叶蓁蓁突然向着天空扣动扳机——
嘭!嘭!嘭!
堪堪够到房檐的太监被这连着三声震响吓得身体一抖,连人带梯子一起摔了下去,砸到下边儿扶着的人,哎哎哟哟滚了一地。
围观的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大家惊得连连后退。
唯有纪无咎,背手而立,一动不动如一棵劲松。他双眼直勾勾盯着房顶上那抹身影,嘴唇微抖。
——她竟然真的成功了。
玩儿够了,叶蓁蓁把枪往腰上一插,开始考虑怎么下去这个问题。她上来的时候用的是钩索,本身又会点三脚猫的功夫,上个房也不是难事。
但现在想要下去却有些麻烦。
王有才又带着太监们开始架梯子。
纪无咎此时也顾不得皇上的威仪,飞跑到檐下,张开双臂对叶蓁蓁喊道:“跳下来!”
叶蓁蓁知道纪无咎身手好。所以她很放心地张开双手往下一倒,滑翔的鸟儿一般,坠落下来。
围观群众又是一阵惊呼。
纪无咎仰脸看着从天而降的叶蓁蓁。晴空之下,美人如花。这一刻时间仿佛停止下来,万籁俱寂,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叶蓁蓁准确扎进了纪无咎的怀中,后者抱着她在原地转了一圈,卸了她身上的冲力,这才停下。
纪无咎将叶蓁蓁横抱在怀,并没有急着放她下来,而是低头看她,问道:“连几珠?”
“六。”回答言简意赅。
这回换纪无咎仰天大笑了。
“哈!哈!!哈!!!”
笑声清朗之中带着几分冲破九霄的豪气。声音不难听,但从纪无咎嘴中发出,总让人觉得有些接受不了。围观群众听得心里头直发毛,纷纷感叹,完了完了,又疯了一个……
连珠鸟铳的图纸和样品一并被送去了工部军器司,火器匠们都是识货的,虽然不清楚这东西的来历,但仔细研究一番,发现它确实大有潜力可挖,可以看出设计者心思精奇,不拘常理,因此能出奇制胜,想人所未想。
除了某些细节,军器司主要是将这把枪丑陋的外形做了一番大的修改,保证不影响将士们的作战心情。
纪无咎从未如此激动过,因为他知道连珠鸟铳的意义有多么重大。火器,一直是一种威力巨大的武器,但是由于它点火麻烦,一次只能打一枪,所以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受到很大制约,也因此,虽然神机营威名赫赫,所向披靡,却无法独立作战,必须有其他兵种的配合。
但是现在有了连珠铳,一切都不一样了。
纪无咎几乎可以想见,以后外敌面对大齐的神机营时,被密集的连发子弹压得抬不起头的场面,一想到这个画面他就热血沸腾。
虽然皇帝这个职业让他平时把自己压抑得太厉害,但说到底,他也是个热血男儿郎啊。
所以纪无咎打算好好地赏一赏叶蓁蓁,他做好了有求必应的打算。
叶蓁蓁的要求不高:“你给我个将军当一当吧。”
纪无咎满口应承,把武将的军阶抖出来让她自己挑。叶蓁蓁不好挑太过显眼的,只要了个正五品的武德将军。但是这些官阶都是散阶,没有官印,叶蓁蓁便有些不高兴。
纪无咎只好又给了一个虎头令来哄她。一般持此令的都是天子的特使,可以自由出入军中,无须通名报姓,不受任何阻止。
后来,纪无咎每每想及此,便悔不当初。
眨眼间冬至日近,这一天俗称亚岁,是一年之中仅次于新年的重要节日。《汉书》上说,“冬至阳气起,君道长”,因此每年的这一天,天子都会率领文武百官举行隆重的祭天礼。
纪无咎为着祭天大典,提前三日斋戒。因为大典的正式举行要在日出前七刻,所以他不到五更天就得起来,由人伺候穿上烦琐的礼服,直奔宫外的天坛。这个时候外头乌漆麻黑寒天冻地,一个人要从暖和的被窝里爬出来,实在很需要勇气。
叶蓁蓁再次感叹,当皇帝真是一件苦差事。
女人们过节的方式则比较简单:吃喝玩乐。叶蓁蓁先去慈宁宫给太后行了个履长礼,接着领着后宫妃嫔们在延春阁听戏。席间她兴致一来,分发赏赐若干,妃嫔们纷纷起身行礼,其中王昭仪行的礼略大,直接五体投地了。
宫女们扶着晕倒的王昭仪回了宫,叶蓁蓁吩咐下去,让太医好生看看,过了一会儿,有小宫女来报:“恭喜娘娘贺喜娘娘,王昭仪怀了龙脉!”
本来还在说说笑笑的一群人登时鸦雀无声。
台上的小旦咿咿呀呀地唱着:“今日里配得起如此才貌郎君,他日便凤冠霞帔做一个状元夫人,早生贵子双喜临门……”
叶蓁蓁笑道:“果真是喜事。来人,赏!”
纪无咎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孩子。以前有个小公主,不到一岁就夭折了。另有两个妃子怀过龙种,也没能生下来。
所以子嗣对他来说很重要。
当然,他自己未必这样想。倘若他真的急着要孩子,天天辛苦耕耘,总不至于颗粒无收……
叶蓁蓁又赏了王昭仪一些东西,还亲自去慰问了她一下。王昭仪虽身体虚弱,却精神极好,言谈之间不觉带了些得色。
这后宫之中,怕是有好多人过不好这个节了,叶蓁蓁心想。
她自己倒是无所谓,反正她不打算给纪无咎那浑蛋生孩子。将来不管哪个宫妃的儿子被立了储,以后登了大位,只要她没死,她就还是太后,只不过是和皇帝的生母平起平坐而已。
再不济,她还可以抢别人的孩子来养。
不过现在想这些还太早,以后的日子谁知道呢,纪无咎看起来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所以叶蓁蓁回到坤宁宫后,敞开了胃口吃了不少饺子和团子,一点没有郁闷的意思。素月看了之后,放下心来,随之又有些忧愁,皇后娘娘这一天一天的,也太无忧无虑了点……
因为白天吃得太多,晚上叶蓁蓁就睡得有些晚,坐在灯下翻看一本话本子,消着积食。正看到关键处,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按住了她要正要翻的书。叶蓁蓁一愣,扭头一看,纪无咎的侧脸近在咫尺,平日白皙的脸此时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映在红烛之下,像是一团安静的火光。
“皇上?”叶蓁蓁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嗯。”纪无咎正弯着腰,他的另一只胳膊也伸过来,几乎把叶蓁蓁连人带椅子环在怀里。
“皇上,您怎么来了?”
“筵席散了,过来看看。”纪无咎一开口,叶蓁蓁就闻到一阵酒气,看样子他今天喝了不少。他翻了几下那本书便丢开,改为双手撑着桌子,把叶蓁蓁禁锢在他和桌子之间。
叶蓁蓁想推开他的手臂,推了半天,他的双臂纹丝不动。她转过身体,仰头看他,发现他的眸光已不复往日清明,带了些迷离,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果然喝醉了。叶蓁蓁想快点打发他离开,便问道:“你怎么不去王昭仪那里看看?”
“朕为什么要去?”
“她有了身孕。”
“嗯。”
“‘嗯’是什么意思?”
纪无咎未答话,他突然低下头,在叶蓁蓁唇上亲了一下。叶蓁蓁来不及反应,只觉得唇上一片柔软的压迫,鼻端散开淡淡的酒气。
她被亲得有些怔愣。
纪无咎低低一笑,绕过来把她从椅子上抱起,走向床边。
这时候叶蓁蓁终于明白他想干吗了,激烈地挣扎:“皇皇皇皇上……”
“嗯,朕在。”纪无咎将她放在床上,自己倾身压过来,又没有真的压住她,只用手臂虚虚地撑着。他凑近她,在她脖颈间细细地闻着,嘴唇几乎触碰到她脖子上的皮肤。
叶蓁蓁只觉浑身僵硬:“皇上,等等!”
纪无咎的嘴移到她耳边,喷着热气问道:“怎么了?”声音喑哑。
“我……我今日身上不舒服。”
“我会让你舒服。”他说着,竟然低头含住她的耳垂,轻轻厮磨,喉咙里滚着闷闷的低笑。
叶蓁蓁此时还不太能理解这种充满流氓气息的话,不过他这个轻佻的动作让她浑身有如万千只蜈蚣在爬,难受至极。
无奈之下,叶蓁蓁只得扯了个谎:“我我我我来葵水了!”
“是吗,朕要亲自检验一番才好。”说着,纪无咎竟然伸手来解她的衣服。
“皇上,我不想侍寝,你有那么多女人,你找别人吧。”叶蓁蓁只好实话实说。
纪无咎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口:“哪一个如你好?”
不得不说,男人都是把节操穿在身上的,脱衣服的时候顺便也就脱了。
叶蓁蓁都快哭了,纪无咎却兴致盎然,他只当叶蓁蓁是害羞,多试几次自然也就知道其中滋味了。
眼前女人的身体很美,嗯,比他记忆中的、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美一些。
叶蓁蓁也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桩事,既然是夫妻,总要行周公之礼。她竭力压抑住内心的排斥感,紧闭双眼,心想,杀人不过头点地,再怎么样也死不了就是了。
一种无法遏制的厌恶感突然从叶蓁蓁的心头向外涌开,洪水泛滥一般瞬间淹没一切。这种厌恶感爬向四肢百骸,爬满五脏六腑,她只感觉胃部一阵翻腾,来不及多想,推开身上的人便下床,对着痰盂一阵狂吐。
纪无咎:“……”
情事正浓时以这样的方式打断,他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待到血液从下往上回流,他终于恢复了一点思考能力,看到叶蓁蓁的所作所为,他简直想和她同归于尽。
叶蓁蓁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衣——这还是纪无咎太过情急没来得及扒下来的,露着修长白皙的双腿,跪在痰盂前吐个不停。
纪无咎的脸色已难看到极点,声音里都仿佛带着冰碴儿:“你就那么厌恶朕,厌恶到想吐吗?”
回答他的是又一阵呕吐声。
第74章 合谋
第十章合谋
皇上最近有点狂躁啊。
这几天,无论是朝堂还是后宫,只要是见过纪无咎的人,都会有这样的印象。他的脸拉得老长,脸上阴云密布,隐忍着怒气,像是一座随时可能要爆发的移动火山。乾清宫的人现在连走路都轻手轻脚的,生怕弄出点声响,惹陛下一个不高兴,那可就有乐子了。
所以这几天乾清宫进进出出的宫女太监们安静如猫,跟飘在地面上似的。生人乍进,扑面而来的是一种鬼气森森的气息,让人心里甚是不安。
方秀清从乾清宫出来时,发现自己没带手帕。他抬起一品仙鹤官服的袖子,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这乾清宫是皇上的起卧之所,寻常外臣是没资格擅入的,但方秀清作为内阁重臣、国之肱股,偶尔会被皇帝陛下在此处召见,以示亲厚之意。其实这俩家伙凑一块儿时多半是研究怎么修理叶修名的,这次也不例外。不过让方秀清意外的是,皇上这几天出手很豪迈,以雷霆手段收拾了几个叶党,该敲打敲打,该调职调职,还顺便把兵部划拉到自己的势力范围内。这样六部里叶修名完全掌握的只有三个,他也就有了跟叶修名分庭抗礼的资本。
只不过叶修名在都察院里头颇有威望,这次纪无咎大刀阔斧一折腾,又被言官们骂了个狗血淋头。但是言官又打不得,你打得越疼,他越享受,回头还会撩开自己屁股上的伤痕跟老婆炫耀:瞧瞧,皇上打的!这是咱为国为民死谏的光荣证据!
纪无咎觉得这帮言官不只是死谏,而且死贱,死贱死贱的!
这要是放平时,他也就忍了,反正也忍了这么多年,当皇帝的苦处又不止这一件。可是这次,他心情不好。本来肚子里就憋了一簇邪火儿不知道怎么发泄,正巧,有人上赶着往他枪尖儿上撞,真是……太好了!
言官不是不能打吗?那他爹总能打吧?他儿子总能打吧?他哥哥弟弟叔叔伯伯族亲朋友……能打吧?
所谓水至清则无鱼,官场上混的,没几个人的屁股能干净得光可鉴人,罪名真是太好找了。而且纪无咎挑人的时候只挑那些身体倍儿棒打不出后遗症的,打也只打二十板子意思意思,够他们回家哭就行。
于是言官们的嚣张气焰终于被皇帝以这种离奇的方式浇灭了。
叶修名被这招漂亮又窝心的围魏救赵气得不轻,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口里不停地骂着“小浑蛋!”。叶康乐在门外听得心惊胆战,吩咐人在四周清场严守,这种话要是被皇帝听到,真是够抄家的。好在叶修名还没气糊涂,自己心里头知道小浑蛋到底是谁就行了,不必宣之于口。如果有人揪这个错,反正他们家孙子多,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小浑蛋。
平心而论,方秀清其实有点佩服纪无咎。他自问如果是纪无咎,面对这么多人的围堵,未必能想出这么个又阴险又婉转而且能合理控制伤害的方法,来报复和脱身。方秀清一直是看好这位皇帝的,要不然也不会早早地站在他身边,和叶修名明面上对着干。只不过不知道怎么回事,平时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皇上这些天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看谁都像索债的苦主。到底是年轻一些,城府不到家啊。
其实吧,说句公道话,“城府”是无辜的。在床上被女人以那种方式鄙视,这种事情怕也只有太监能够泰然处之。
方秀清擦完汗,看向一旁专程送他出来的冯有德,笑道:“冯公公日日为皇上鞍前马后地操持,这份劳苦可真让老夫汗颜。”
冯有德笑道:“先生说话太客气。伺候好皇上是咱们的本分,哪敢说什么劳苦。”
方秀清又跟他客气了几句,便问道:“冯公公,皇上近日龙体可还康健?”
“方大人如此挂念皇上,真是忠心可鉴,”冯有德笑道,“您放心吧,太医说皇上身体很好,只是心情不太好,心中郁结。”
“不知皇上因何事心中郁结?”
“这我就不清楚了,只知道自冬至日那天深夜,皇上从坤宁宫出来后便是如此了。”
方秀清一听就懂了。大家都是聪明人,用不着把话说得太明显。他左右看了看,笑问道:“那么小女在宫中没闯什么祸事吧?”
“方大人这是哪里话。贤妃娘娘可是陛下的心头宝,前些日子执掌六宫,贤淑有方,深得人心。”
方秀清便不再多问,笑着拜别了冯有德。
目送着方秀清离开,冯有德一转身,看到乾清宫里一个叫于吉的司设太监,正躲在墙后头往这边探头探脑地张望。
冯有德训斥道:“你怎么不在宫中听候吩咐,在这里躲躲藏藏地做什么?要是撞在陛下眼睛里头,你不要命了?”
于吉凑上前来,赔笑道:“冯公公,我今日不当值……皇上这几天脸色可不大好,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有德用拂尘抵着于吉的额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做事,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
于吉四顾无人,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不是我多嘴,公公您难道……就没往那方面想一想?”
“你到底想说什么?”
“皇上可是好几天没临幸妃子了。”
冯有德心里一咯噔,难道皇上又虚了,还得再补补?可是年纪轻轻地总往那方面进补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公公,您不明白。这女人,就像是菜,吃多了珍馐玉馔,也该换换口味。”
“换什么口味?”
“野味。”
冯有德突然明白于吉是什么意思,抡起拂尘照着他的脑袋一顿暴打:“我打你个口没遮拦的小畜生,这种话你也敢乱说!你这个……阎王奶奶怀孕,一肚子鬼!皇上知道了不砍了你的脑袋!”
于吉捂着脑袋生挨着:“哎哟哟,我错了!冯公公,冯师傅,冯大爷爷……我真的错了!”
冯有德最后一脚把他踢开:“滚吧!”
于吉跌跌撞撞地落荒而逃,留下冯有德站在原地,一脸的高深莫测。
纪无咎坐在亭中,弹着一把古琴。叮叮当当的琴声十分悦耳,但其中似乎蕴含着那么一股……呃,杀意?
许才人正在阶下翩然起舞。她穿着一身绿色的裙子,衣料柔软,衣带飘飞,在万物岑寂的冬天里显得生机盎然。
纪无咎仿若没看到许才人一般。他双眼放空,手指拨弄琴弦的速度加快,琴声陡然如骤雨倾天泼下,又如千军万马奔腾厮杀。许才人脚步渐渐凌乱,终于力不能及,一个不稳,倒在地上。
琴声戛然而止。
纪无咎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叶蓁蓁,手指不由得紧按琴弦,被那绷紧的细弦压迫,指肚如刀割一般生疼。
他心情不佳,殊不知,叶蓁蓁心里头也憋着火。在她看来,和男子行那种事会恶心呕吐大概是一种怪病,纪无咎就是这种怪病的引发者和见证者。因此,他只要一出现,就相当于在提醒她:你有病!
她怎能不恼火。
许才人被一旁的宫人扶起来。她看着纪无咎,嘴一撇,娇声道:“表哥,你方才弹得太快。”
纪无咎起身走下台阶,一手扶着许才人:“没事吧?”虽然对她说话,目光却游向叶蓁蓁,待看到叶蓁蓁面色不善时,他干脆揽着许才人的肩膀,让她轻轻靠在他怀中。
许才人面色通红,羞答答地抬头看了纪无咎一眼。
叶蓁蓁看着这对儿狗男女,心下盘算着。她没办法欺负纪无咎,那就只好欺负一下纪无咎的亲表妹了……
而且这个许才人她其实早就想敲打敲打了。此人虽只是个六品才人,却仗着自己是太后的母族,还和纪无咎青梅竹马,所以很不安分。她和太后串通在一起做了不少小动作,当本宫看不出来吗,本宫那么聪明绝顶!
“表哥,我们走吧。”许才人说道。
“见了本宫不用行礼和下跪吗,表妹?”叶蓁蓁边说着,边走到他们面前。
许才人偷偷看了纪无咎一眼,后者放开她,说道:“皇后说得对,礼不可废。”
许才人其实不算嚣张跋扈,她现在也没有恃宠而骄的资本,说实话纪无咎能正眼瞧她一眼她就很激动了,所以这会儿乖乖地跪下给叶蓁蓁行了礼:“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叶蓁蓁没让她起身,低头看着她,笑道:“你既然叫皇上表哥,不如称呼本宫为表嫂可好?”
许才人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有些难堪。叫纪无咎表哥还带着那么点亲昵和暧昧,倘若再呼叶蓁蓁为表嫂,岂不是认定了她和纪无咎只是兄妹之谊?
“臣妾不敢。”
“不敢吗?我看你叫表哥叫得挺带劲的,有何不敢?”
许才人沉默了一小会儿,见纪无咎没打算为她解围,只好说道:“臣妾知错。”
“知错就好。倘若宫中个个都像你这般没大没小、没上没下,那岂不是要乱了套。你和皇上感情敦厚,本宫本不想罚你,只是今日若不罚你,往后人人都学起你来……”
“臣妾甘愿领罚。”
“既如此,去坤宁门外跪两个时辰吧。”
出了坤宁门就是御花园,这里是皇宫之中人流量最大的地方之一,许才人这么一跪就出名了,认识的不认识的这下全认识她了。
冬天的青石地面又冷又硬,许才人虽身上披了厚厚的披风,却依然冻得瑟瑟发抖。她的脸冻得惨白,唯独一双眼睛灼灼有神,透过坤宁门,死死地盯着坤宁宫的正殿。
叶蓁蓁在一旁看着,转头问身边的纪无咎:“你不心疼?”
“朕为何心疼?”
忘了,你是没有心的。
两人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像是共同想起什么,各自脸一黑,偏过头去不再看对方。
哼!
自从被罚在坤宁门前下跪,许才人便受了风寒,将养了好几日才好一些,人也憔悴了许多。她再次见到叶蓁蓁时,态度愈发恭敬,一点心怀怨恨的表现都没有。
这让不少想看热闹的人都有些失望。也对,许才人虽然后台大,但品级太低,无论如何现在是不能和叶蓁蓁对阵的。
最气不过的人是太后。在她看来,叶蓁蓁罚许才人,那简直就是直接往她这个太后的脸上扇耳光。最可气的是,纪无咎竟然也不站出来给许才人撑撑腰,真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太后仔细回忆了一番近些天纪无咎的精神状态,越想越觉得心里没底,她发现自己是越来越不了解这个儿子了。
这也是情有可原的。纪无咎自八岁被册封太子之后就被赶进了太子东宫居住。因为是这个国家唯一的储君并且没有候选人,上至父母亲下至朝廷百官,甚至连平头老百姓都对他寄予厚望。所以这厮每天累得跟狗一样,和亲妈见面的时间可以想见有多短,自然也就比寻常母子疏离。
太后心里很不踏实。
她认为许才人和贤妃都是可以栽培的,现在要紧的是把叶蓁蓁拉下马。只不过许才人和贤妃都没有按照她的期望团结起来一致对外,而是互相之间淡淡的很是客气,却也绝对不打算走得太近。
所以这个统一战线刚搭在一块儿就出现了裂痕。
贤妃自不消说,不愿意再和许才人拉扯上,触霉头;许才人也觉得贤妃心眼儿太多,不愿意和这样的人过多来往。事实上,自入宫以来,她冷眼旁观这宫里头的女人们,观察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把好刀。
“丽妃这样地位又高又得宠爱性子又直脑子又笨的女人,当然是把好刀。”坤宁宫中,叶蓁蓁鼓捣着一个拳头大的小木盒子,低头说道。
小盒子是个机关盒,叶蓁蓁前儿才得的,爱不释手。一旁的素月听到她的话,皱起了眉:“娘娘您是说……丽妃会和许才人联手?”
“八成是吧。她们俩都跟我有仇,一个地位高一个心眼儿坏,凑一起正好珠联璧合、狼狈为奸。”
“那娘娘我们怎么办?”素风有些着急。
“还能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皇上不偏帮着她们,区区两个女人本宫还是不放在眼里的。”怕就怕一出了事儿纪无咎又过来插一脚,而且现在她和他的关系很不好。叶蓁蓁想到这里,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一提到皇上,素月的眉毛皱得更紧了:“娘娘,皇上好几天没踏足坤宁宫了。”往常时候虽不怎么留宿,却也隔一两天就来坤宁宫转一圈,现在可好……
“不来更好,本宫乐得清静。”
素风突然压低声音:“娘娘,奴婢听乾清宫的于吉说,皇上今天出宫了,而且是去了一个很不寻常的地方,闹得神神秘秘的。您说,皇上会去哪儿呢?”
叶蓁蓁停下手,抬头看素风:“皇上去哪里于吉怎么会知道?即便知道,这种话也不能随便对别人说。我看那个于吉本来就心术不正,你以后少和他来往。”
素风点头应了,心里却依然十分好奇。皇上到底去哪儿了呢?于风口中的所谓“销魂窟”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京城的花街柳巷里,一个没胡子的中年人正站在一座花楼前感慨。
人生无常啊世事难料……冯有德看着眼前的翠芳楼,心中滋味颇有些复杂。他也活了这几十年,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朝一日来逛青楼。
当然,是陪着皇帝陛下。
前儿他犹豫来犹豫去,终于抱着复杂的心情把于吉的主意含蓄地跟纪无咎提了提,没想到纪无咎略一思索就答应了。
对于皇帝来说,在烟花之地溜达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纪无咎连暗卫都没让跟着,只带了冯有德一个人。但对暗卫来说,无论如何皇上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甚至比圣旨都重要。所以他们还是偷偷跟了过来。暗卫暗卫,最擅长的就是躲在人群中不被发现,纪无咎又满腹心事,自然也没察觉到他们。
所以现在,一个皇帝加一个太监,站在了翠芳楼前。
纪无咎人生经验并不丰富,青楼也是第一次来。他倒不至于跑到这种地方寻欢作乐,只是……有些话不能对后宫中的女人说,势必要来此处问一问。
他板着脸走进翠芳楼,刚一入大堂,便被一群女人包围上来,又是扯胳膊又是拍肩膀,有几个大胆一点的甚至在他胸前乱摸。冯有德连忙把这些女人往一旁拉,然而拉开了这个拉不开那个,纪无咎仿佛有巨大的吸力一般,牢牢地把这些女人吸在身上。
倒不是说青楼女子有多饥渴,只是纪无咎长得太过扎眼,而且这通身的气派十分吸引人,莫说他嫖她们了,就算是让她们倒找钱给他嫖,估计也是十分乐意的。
这么多女人身上的脂粉香气叠加起来,浓烈得有些刺鼻。纪无咎从最初的震惊和窘迫中反应过来,三两下把那些女子团在一起推得远远的。
女子们连着趔趄了几步,娇呼连连。
老鸨谄笑着迎上来:“这位公子,看来这些庸脂俗粉是没入您的眼,不知道您想要个什么样的姑娘来陪一陪?”
冯有德说道:“把你们这里最好的叫来便是。”
“可真是巧了,今儿我们翠芳楼的花魁柳月姑娘正好想找个知己入幕,公子您要不要来看看?”
纪无咎虽没逛过青楼,却也知道花魁应是最好的,因此点点头,由老鸨亲自引着去了后院一座绣楼前。楼前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在等着传说中的花魁娘子。
原来这柳月姑娘本是翠芳楼一个清倌,色艺双绝,吸引了不少名流贵富往她身上使银子。只因老鸨逼她接客,便赌气说第一个郎君要自己选,对方出多少钱不论,但要她自己中意的。老鸨想着以后这姑娘给她带来的白花花的银子,便也由着她去了。
所以便有了今日这场聚会。
纪无咎刚坐下,那柳月姑娘就出来了,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的纪无咎。她客气了几句话,目光始终往纪无咎坐的那一片瞟,他周围的人都被这美女的两泓秋波看得浑身酥软,唯独纪无咎,始终寂然独坐。然后,他就莫名其妙地被花魁娘子请进了绣房。
客观来说,柳月姑娘确实长得漂亮,但纪无咎生命里最不缺的就是漂亮姑娘。一进绣房,他便拍出了一沓银票:“我要问你一件事。”
柳月盯着银票,神色黯然:“公子,奴家并不图你这些钱。我还以为你与那些男人是不一样的,没想到……”
“我问你,一个女人怎样才愿意对一个男人投怀送抱?”
这种话对着一个青楼女子问,对方难免会把它理解为一种暗示。柳月为纪无咎倒了一杯酒,叹息一声说道:“实不相瞒,奴家虽沦落烟花之地,但真的从未与男子有过肌肤之亲。”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奴家还是个雏儿呢。
要是一般的男人听到这话肯定早就高兴得蠢蠢欲动了,但是纪无咎很不高兴,略有些嫌弃地看着柳月。
柳月:“……”
纪无咎发现自己之前的思路有了偏差,必须及时修正。
这时,老鸨领着个丫头又送来了几盘酒菜,满脸堆笑地招呼纪无咎。她风月场上摸打滚爬这么多年,看人的眼光自然是有的,这公子哥儿一看就来头不小,非富即贵。
纪无咎叫住了老鸨:“你去给我找个经验丰富的。”
柳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屋顶上趴着的某暗卫听到此话,心想,皇上的口味略重哈。
经验丰富的姑娘很快被找来了,这个姑娘叫红云,看起来比柳月大了几岁,穿一身桃红色衣裙,脸上化了浓妆,走起路来蛇一样扭着腰。她一上来就要往纪无咎身上缠,纪无咎这回反应快,没等她靠近,抓着她的肩膀一转,把她推到椅子上:“坐好。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些钱全是你的。”
红云看了最上面那张银票的面额,已是乐得合不上嘴:“您说,奴家一定知无不言。”
“怎样让一个女人对我投怀送抱?”
她一愣,咯咯娇笑:“哎哟哟,公子这话说的,哪一个女人敢不对您投怀送抱?”
难道身份被她识破了?纪无咎眸光渐深。
“公子您长得这么俊俏,奴家可是想不出哪个女人见了您不会动心。”
“……”原来只是在拍马屁。
纪无咎也在椅子上坐下,垂下眼睛说道:“有一个女人,她……不愿意让我碰。”
“姑娘家家的,怕是害羞吧?”
“她已嫁做人妇。”不好意思直接说是自己老婆。
红云在心里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看不出这小哥一脸正气,实际上却是个勾搭有夫之妇的下流坯子。她面上不露,只淡淡笑道:“既如此,人家八成是心有所属了……”
“住口!”纪无咎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止。桌上的茶碗被震得直哆嗦,发出叮叮当当的杂音。
红云被他突如其来的转变吓了一跳。她用帕子掩着口,想赔笑,却实在笑不出来。此时对方脸色阴沉得紧,目光如刀,让人压力陡增,她的脊背上都仿佛在跟着咝咝地冒凉气。她甚至觉得,他要是想杀了她,也不过是抬一抬手指的事。
这是恼羞成怒了啊。红云心想。
不,不只是恼羞成怒。纪无咎指尖微抖,心口一片发凉。他不愿相信的、他刻意忽视的、他故意逃避的,此时却陡然被人如此直白地讲出来,仿佛岌岌可危的河堤,突然出现一丝裂口,于是几乎在一瞬间,他苦苦维持的堤坝全线崩溃,浊浪翻天,打得他措手不及。
如此地失望、震怒、惊慌,以及……不知所措。
皇城内外,男男女女,各有各的心思。若是恰好立场相近,难免凑在一堆。
丽妃虽脑子笨了些,却并不糊涂,而且还有繁春在身边时时提醒,所以对于许才人的刻意接近很是警惕。
毕竟,这个许才人是太后的人。
许才人并不隐瞒意图:“我对姐姐没有恶意,我只是……想报仇。”
丽妃想起那日她在寒风刺骨中被罚跪的惨样,心里便信了几分,又问道:“能为你出气的人很多,你为何找本宫?”
“我知道姐姐正好也想报仇。”
许才人这句话算是说中了。丽妃最近表面上没出什么幺蛾子,心里对叶蓁蓁那股恨意可是如何能消得,只是考虑到纪无咎才刚刚对她好了一些,叶蓁蓁此人又太过狡猾凶狠,她便有些忌惮,没敢轻举妄动。现在被许才人这么一说,心头的火又被挑起来,便动了几分心思。
“你可有什么万全之法?”丽妃问道。
“现下正好有个绝妙的时机,只不过……要向姐姐借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许才人四下看看,凑上来在丽妃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丽妃一下子变了脸色,怀疑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那东西在我手上?”
“姐姐莫怪,我也是偶然得知的。”
“既如此,你想怎样?”
许才人便如此这般地跟丽妃商量起来,听得丽妃连连点头。
这一天日头和煦,连日来的大风也住了,是个好天气。叶蓁蓁带着几个人,在英华殿外放风筝。英华殿本是一处礼佛之所,但也不知怎的,太后几乎不来此处,所以这里也快荒废了,只余下几个宫女太监时常洒扫,擦一擦佛像,续一续香火。叶蓁蓁拽着风筝在外面玩闹,英华殿里的人听到动静,也纷纷跑出来凑热闹,站在门口仰头看天上飞的一只巨大狮子。狮子做得栩栩如生、威风凛凛,让人恍然觉得那是文殊菩萨骑的仙兽显像人间。
纪无咎站在不远处,由一处墙角遮掩着,也在看着这一幕。
叶蓁蓁把狮子收起来,又放起来一个鸟人。这种鸟人在西洋俗称安琪儿,长得金发碧眼,白白胖胖,背上生有一双洁白的羽翅,十分漂亮可爱。鸟人浑身上下一丝不挂,侧着一条腿掩盖住重点部位。虽然没穿衣服,但这只是个小孩儿,所以大家也不觉得羞涩,纷纷好奇地瞪大了眼睛看。
只是鸟人身子是歪的,所以重心不稳,磕磕绊绊了半天也没飞起来,叶蓁蓁改了好几次结,好不容易把它弄起来了,线又断了。
小鸟人在空中挣扎了一会儿,落在了英华门的门楼上。
叶蓁蓁仰头看着那只风筝,算了一下英华门的高度,决定还是不亲自去拿了。她的腿好不容易痊愈了,可不能再出毛病。她又扫了几眼周围的奴才,看起来似乎……一个比一个笨。
纪无咎看到这里,便迈步打算上前帮忙,却没想到叶蓁蓁突然向不远处喊道:“陆统领,你过来!”
陆离小跑着过来:“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免礼,”叶蓁蓁笑着挥了挥手,“你去帮本宫把那个风筝拿下来。”
“是。”话音刚落,陆离纵身一跃,如一只敏捷的鹞子,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定睛一看,他已站在墙上。
陆离拿着风筝跳下来,递给叶蓁蓁,素月想接,叶蓁蓁却先她一步亲手接过来,笑靥如花:“多谢。”
“微臣不敢。”
叶蓁蓁拎着风筝,仔细看着陆离,问道:“你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回娘娘,臣与同僚切磋武艺,受了些微轻伤。”
叶蓁蓁皱眉:“陆统领锻炼武艺也是为了保护皇上,忠心可嘉。王有才,你去坤宁宫取些五香化淤膏赏给陆统领。”
“微臣多谢娘娘。”陆离又跪下来,他驯服地低着头,脸上挂着温柔而略带宠溺的笑。这个笑容没人看到,除了不远处偷窥的某人。
纪无咎咬着牙,目光凶狠。
这时,一个乾清宫的太监跑过来:“皇上,皇上!”
冯有德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便捂着自己的嘴巴跑上前,喘着气低声说道:“皇上,不、不好了。”
“怎么了?”冯有德问道。
“王昭仪流产了!”
王昭仪住在雨花阁,在后宫之中算是比较偏的。叶蓁蓁听说王昭仪流产,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似乎在专等她一人。
叶蓁蓁有点不妙的感觉。因为,就连太后她老人家也来了……
太后不放心,她担心纪无咎包庇叶蓁蓁。而且,这是关系到皇家子嗣的大事,她跑来主持大局,也算合情合理。
叶蓁蓁一脚刚迈进雨花阁,便听到太后娘娘当头一声暴喝:“你这个毒妇,还不跪下!”
“母后可真是着急,我这另一条腿还在门外呢,”叶蓁蓁笑道,她款款地走进来,与在场诸位见了礼,站定不动,“不知是谁惹母后如此生气?”
“你还有脸来问?我问你,你为何要残害王昭仪?哀家日日烧香诵佛,只为给皇上求个一男半女,却这么多年来只开花不结果。好不容易这次盼着王昭仪怀上龙种,你却嫉妒心切,竟然伤她性命!”
叶蓁蓁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这皇后当得可真热闹,天天有人抱着黑锅往她头上扣。她环视一周,目光扫过纪无咎,发现他脸色沉郁,似乎火气很大。看来他挺在乎这个孩子的。她想。
叶蓁蓁冷笑一声:“这些话,本宫可不敢当。母后您天天烧香,也不见送子观音照拂一下皇上,原因无非有二,要么就是菩萨不顶用,要么就是您的心不诚,这可都不关我的事。您说本宫谋害王昭仪,可有证据?”
“怎么没有证据,哀家和皇上都不会冤枉无辜,太医。”
“微臣在,”一个年轻的太医走上前,说道,“禀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王昭仪受伤失血,又受了惊吓,所以孩子没保住。伤处在肩膀,为火器所伤,钢珠射入骨肉,需要开刀来取。”
叶蓁蓁眯起眼睛。
“你听听,”太后气得直拍桌子,“整个后宫,就只有你玩儿那劳什子,不是你是谁!”
其实不只叶蓁蓁有火铳,少量高级侍卫也有。陆离就有一把,还有他手底下几个小队长,也都配着。若是按照这个条件,至少有两个侍卫是可疑的,一个是负责此处安全的小队长,另一个就是可在皇宫之中任意行走的陆离。
纪无咎面沉如水地盯着叶蓁蓁,等着她提出这个疑点。
然而她没有,她只是咬了咬唇,问道:“可有人证?”
人证自然也是有的。王昭仪身边的大宫女被传来,口述了整个事件的过程。今日申时二刻,王昭仪从贤妃处拜访归来,走在雨花阁门口,刚要进门,她的肩膀突然炸开一片血花,她惨叫一声,当场晕倒。后来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
“你确定是申时二刻?”叶蓁蓁问道。
“回娘娘,即便不准,也相去不远。”
“真是巧了,申时二刻本宫正在放风筝,哪有闲心来雨花阁串门。”
丽妃说道:“这种事情皇后娘娘自然不会亲手来做。”
太后点了点头:“有道理。你有火铳,大可以让太监去下毒手。”
“既如此,”叶蓁蓁转脸看向地上跪着的宫女,“你们可有人看清楚凶手是哪个太监?”
“回娘娘,奴婢们都吓了一跳,回过神时也只急着照顾娘娘,一时不曾看到。”
如此看来,叶蓁蓁是很难洗脱嫌疑了。
但其实不然,在场所有人,除了她和纪无咎以外,都不知道另一件事:她虽然有火铳,却没有火药和钢珠。自从她上次偷偷摸摸地研究连珠火铳并且成功之后,纪无咎虽然高兴,但还是勒令她停止玩儿这种高危武器。如果实在想玩儿,可以玩儿火铳,但火药和钢珠是万万别想了。他竟然还为此事专门找了几个人盯梢,不许她私底下踅摸那些东西。
所以她其实并没有作案条件。但这个证据太特殊,只能由纪无咎来提供。如果纪无咎不愿意说,那么一切都是白搭。
根据她从进门到现在纪无咎的表现来看,他很可能真的打算装傻。叶蓁蓁抱着一线希望问他道:“皇上,您有什么话要说?”
“这句话朕也想问问你,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说?”
看来他是真的打算隔岸观火了。叶蓁蓁冷哼,说道:“我暂时无话可说。”
“那就是认罪了?”太后有些迫不及待。
“没做过的事,本宫永远不会认。只不过凶手有备而来,想要栽赃陷害本宫,本宫一时看不出破绽,请太后娘娘宽限些时日,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如此,便给你三日,三日之后,哀家定要为皇上死去的孩儿讨一个说法。”
“五日。”
“五日便五日。”
叶蓁蓁心事重重地回到坤宁宫,一路都在想着这件事情的经过,想着谁最有可能是凶手。纪无咎和她顺路,两人便一起走着,却始终不曾交流过一句话。叶蓁蓁站在坤宁宫前想与他告别,没想到他却跟着她一起进了坤宁宫,且屏退了一众伺候的人。
“恭喜皇上,看着我孤军奋战是不是很过瘾?”叶蓁蓁冷嘲热讽。
纪无咎却答非所问,他直视着她的眼睛,问道:“你喜欢你的表哥,对不对?”
第75章 占有欲
叶蓁蓁有一瞬间的怔愣。
纪无咎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下,这次是肯定的语气:“你喜欢你的表哥。我的,皇后。”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几乎在咬牙切齿。
叶蓁蓁凤眼圆睁,怒道:“你在说什么疯话!”
“你们两个一起长大,一起读书练武,你的武功是他教的;你连他衣领上绣的是什么字都知道,可见你们极其亲近;你不相信任何人,却相信他,遇到老虎性命攸关时都没哭,在他面前却轻易哭出来;你担心他,看到他受了伤,便赐他名贵药膏;你护着他,即便自己蒙冤,也不愿意指认他的嫌疑。是也不是?”他步步紧逼,把她逼到房间内的角落,他高大的身材罩过来,仿佛泰山压顶、乌云蔽日。他的声音里压抑着怒气,嗓音因此显得格外低沉,在寂静的室内,像是一把黄连木做的鼓槌,击打着叶蓁蓁的心脏。因为离得太近,他们的额头几乎抵在一起,他看进她的眼睛里,目光阴郁而冰凉,说话时喷出的呼吸缠在叶蓁蓁脸上,明明是热的,却让她想起吐着芯子的毒蛇。
叶蓁蓁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他继续说道:“你爹甚至想要把你许配给他。只可惜,你最后还是嫁给了朕,是不是很难过?”说着,他竟然弯起嘴角扯出一丝笑,然而笑容冰冷,眸中一片暴戾。
叶蓁蓁鼓足了勇气和他对视,沉下声音说道:“你简直是在胡说八道!”
“所谓表哥表妹天生一对才是真的胡说八道。朕说的,只不过是事实,”他挑起她的下巴,指肚轻轻摩挲她白皙柔滑的皮肤,“或者,你愿意证明给朕看,朕方才是在胡说八道,你和他并无私情,你满心装的都是朕这个夫君?”他说着,拉起她的手搭在他的腰上,一手捧着她的脸,头压得更低,作势要吻她。
叶蓁蓁极力忍着,紧闭双眼,眉头都打了结。
纪无咎却并没有亲下去。他冷笑一声放开了她,后退几步看着她,目光深沉冰凉如冬日的潭水。
叶蓁蓁握紧拳头,垂下眼皮不说话。
“叶蓁蓁,你生是朕的人,死是朕的鬼。”
不管怎样,不管你心里装的是谁,这个事实永远无法改变。你越是喜欢他,就会越痛苦。因为你得不到他,而他也得不到你。
朕得不到的,旁人也休想得到。
叶蓁蓁把自己关在房间一整天,茶饭不思。素月以为她是因王昭仪的案子而头疼,劝了几句,见她神色恹恹的也不答话,比往日里颓废了许多,便只好退出来,和素风、王有才商议对策。
商量半天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因为最关键的证人是皇上,而他们谁也没那个胆子和本事请动皇上。素月私下里问了冯有德几句,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冯有德闭口不答,因为……他也不知道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其实,纪无咎并不是打算见死不救。他只是想晾她几天,到她走投无路时再挺身而出。
只有在最后关头,她才会明白,到底谁才是真正能够让她依靠的人。
叶蓁蓁的颓废持续了一天,也就渐渐回了魂儿。眼下最要紧的是把黑锅摘下来,否则真的背上个谋害宫妃残杀龙脉的罪名,她也就离废后不远了。
王昭仪已经醒了,只是身体虚弱得很,根本起不来床。叶蓁蓁去探望了她一下,问了几句话,王昭仪哭哭啼啼地答了,一边拉着叶蓁蓁的袖子说道:“请皇后娘娘一定要为臣妾做主,找出真凶!”
叶蓁蓁有些意外:“你怎么那么确信此事不是本宫所为?”
“娘娘心肠一向好,定不会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
“……说实话。”
“娘娘若是想要加害于我,必定会做得遮遮掩掩,尽量避免留下线索,又怎么会明目张胆地使用火器?”
叶蓁蓁点点头。这么明显的漏洞,连王昭仪这个局内人都懂,那么旁人又怎么可能不懂,只是就算懂,也要装不懂。
她们都要置我于死地。叶蓁蓁想。
只是本宫偏要好好地活着,活得比你们所有人都要久。叶蓁蓁冷笑。
她把王昭仪那个贴身宫女叫到门外,让她和另一个宫女一起演示了一下当时王昭仪被击中的整个过程。然后,她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说道:“王昭仪当时是面对着门,伤处在肩上靠后背一点,钢珠斜向下穿入,也就是说,凶手应是在她身后斜上方射击的。”说着,她站在门口,向对面望去,那里是一堵高高的墙。
趴在墙上放枪,角度很吻合。
墙外是一个偏僻的过道,叶蓁蓁领着几个人绕过去,走在过道里,到大致是雨花阁对面的方位停住,围着墙检查了一番,除了顺着过道的脚印外,在某一处发现,有几个脚印是正对着墙的。
而且,和这几个脚印对应的红墙上,也有脚印。
叶蓁蓁让王有才搬过来梯子,她亲自爬上去,骑着墙仔细查看。有两片瓦的边缘出现了细细的压痕,叶蓁蓁伸出手指蹭了蹭,蹭起一点浮末,这说明这个压痕出现不久,而且应是由细而坚硬的东西所致。
她一下子想到了飞爪。
也就是说,凶手用飞爪卡在瓦上,登着爬上墙,伺机对王昭仪出手。
这个过道很是僻静,因一头是死胡同,所以也没什么人经过,另一头通向后宫各处,但这个出口平常是有人值守的。倘若值班的人向过道里一望,八成就会发现凶手。
叶蓁蓁命人传来案发时候当值的太监,问他当时有没有可疑的人经过过道。那太监一口否定,叶蓁蓁便不再问,放他回去了。
“娘娘,如果这个人撒谎怎么办?”素风问道。
叶蓁蓁笑道:“不是如果,是肯定。他是从犯。”明明有人过去了,他却说没有。即便那个人从别处越墙过来,也很难不被他发现。而且从墙上留下的脚印来看,凶手的身手并不好。
所以,若说当值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到,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娘娘,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王有才也很快想明白过来,问道。
“你们几个,偷偷打听一下,这个人跟什么人交好,最近与谁有过来往,打听得越仔细越好。尤其是懂些木匠活计或者与军器有瓜葛的,以及会铁器会鼓捣火药啊什么的,这一类人。”
“娘娘您是说……”
“不错,本宫丢的那支鸟铳,冯有德应该并未捡到,怕是已落入他人之手。”因为惜命,叶蓁蓁试枪时用的钢珠比寻常钢珠要小一些,王昭仪身体中取出来的那粒钢珠,正是她自己为试验连珠鸟铳量身定做的。当日连珠鸟铳虽然炸膛,但其中还保留着一些火药和钢珠,凶手这次用的就是其中遗留的。那日她的枪炸膛并不严重,修一修应该还能用。
综上,有人捡走了连珠鸟铳,拿去修了一番之后自己留下,这次用来行凶,既可以除掉王昭仪腹中的胎儿,又能够嫁祸给叶蓁蓁。
王有才觉得很微妙,这和他曾经做过的那件缺德事是多么相似。啥也不说了,皇后娘娘威武!
所以这次王有才比素月素风她们两个还要尽心尽力。
虽说叶蓁蓁在主子里头的人缘不算太好,但她手底下这几个人,在宫女太监里头的人缘,却相当不错。不为别的,就为皇后娘娘有钱。叶蓁蓁专门拨了一笔钱给他们三个出去收买人心。不要说“钱是靠不住的”这种话,在很多时候,钱是唯一靠得住的。素风、素月、王有才他们三个,本身跟着尊贵的主子,又出手大方,还从不作威作福,这样的人不得人心,还有什么样的能得?
因此,他们一番打探下来,叶蓁蓁很快有了收获。
丽妃宫中有个太监叫陈克,喜欢火器,他还从外面买过一本《神器谱》,里边有各种各样火器的详细图解。最重要的,这个人跟那个值班太监的关系不错。
果然是丽妃!
这女人才过了几天舒服日子,就又不安生了。
因为怕打草惊蛇,所以叶蓁蓁没有差人直接去露华宫传陈克,而是领着几个人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埋伏着,把人敲晕套上麻袋,抬回了坤宁宫。
陈克本来就心里有鬼,被人从麻袋里倒出来时,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叶蓁蓁也不跟他废话:“招了,留你一命;不招,死。”
“奴、奴才不不不知道娘娘在说什么。”陈克不敢招,招了肯定活不了——扛着火绳枪打宫妃这种事情,够他死一万次的。
“看来是不相信本宫?这话本宫只说一遍:你若是招了,本宫可以放你提前出宫,助你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丽妃在宫中有些势力,但她的手却伸不到外面。她不能,我能。”
陈克低头不语。
“你以为不招就能活下去吗?即便本宫不杀你,只要本宫有一丝怀疑,丽妃怕也不会放过你吧?”
陈克的表情有些痛苦。他在宫里头混,也不求出人头地,只想好好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先前丽妃就以命威胁他,让他干那种勾当,现在又被皇后娘娘恐吓。他们这些当奴才的怎么就那么命苦。
见陈克有些犹豫,叶蓁蓁命王有才端来一个炭盆,炭盆中盛满了烧得通红的炭。王有才把炭盆放到陈克面前,叶蓁蓁笑道:“本宫吃多了烤猪蹄,早就想尝尝烤人手的滋味,不如你就委屈一下吧。”
她的话刚说完,王有才便抓着陈克的手往火盆里探,陈克惊恐地喊叫,剧烈地挣扎,却被身后两个力气颇大的太监按住,动弹不得。
再虚无缥缈的威胁也不如眼前的酷刑来得直接,陈克眼看着手即将碰触到炭火,他已经感受到手掌处的炙热,于是哭喊道:“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不得不说,这世界上的硬骨头毕竟是少数。
那把连珠鸟铳确实是被陈克捡走的。此人爱枪如痴,可惜大齐朝对火器的管制十分严格,他自己无法得到一把,偶然捡了这个,虽心知是皇后娘娘的,却因实在爱不释手,所以想玩儿两天再还回去。不想此举不小心被丽妃发现,丽妃觉得这东西既然是皇后丢的,就不要还给她了,而且指不定以后能有什么用处呢,所以勒令陈克留下了它。陈克乐得如此,自己研究着把枪修好了。
后来王昭仪怀孕,丽妃十分嫉妒,又对叶蓁蓁怀恨在心,便用了这个一石二鸟之计,打伤王昭仪,嫁祸给皇后。
叶蓁蓁听他说完,问道:“那把鸟铳呢?想必你已经毁灭证据了吧?”
陈克答道:“丽妃娘娘确实让奴才做完此事之后把鸟铳扔进太液池,但是奴才因心中不舍,所以偷偷留下了它,就藏在居处。”
叶蓁蓁心想,这人胆子也够大的。不过,这样一来,倒十分方便定罪了。
次日,叶蓁蓁把所有人都请到坤宁宫,当着大家的面审丽妃。
丽妃昨天发现陈克失踪之后,便察觉出不对劲。不过转念一想,反正证据已经毁灭,她只要一口咬定被冤枉被陷害,想来皇后也不能把她怎么样。于是她面无惧色地抵着赖。
然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叶蓁蓁竟然命人取来了那把罪证,陈克当场指认,这东西就是他捡到的以及用来刺杀王昭仪的、丽妃让他留下的以及销毁的罪证。
而且这把鸟铳是在露华宫被找到的。
丽妃脸色大变,虽依然满口否认,却没人再相信她。
证据如此确凿,叶蓁蓁的敌人们想帮她说句话都不可能了,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皇后对她进行处罚——纪无咎全程都在装哑巴,只最后说了一句:“丽妃降为苏婕妤,其他的一切凭皇后处理。”
叶蓁蓁命人把苏婕妤拖到坤宁门外,打上四十板子。行刑的人都是她提前打过招呼的,保证下死手,只最后给她留口气儿便好。
四十板子下来,苏婕妤已经面如金纸,呼吸微弱。当着这么多主子奴才的面被打上四十大板,远比降位丢脸得多。
叶蓁蓁站在台阶上,修眉长挑,凤眼微眯,环视一周,被她目光扫到的人纷纷小心肝儿乱抖,脖子后头冒凉气儿。
“苏婕妤谋害宫妃和皇嗣,本来罪无可恕。只因太后和皇上都是向善好生之人,今日本宫便只打她四十大板,小惩大诫。往后若还有人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本宫绝不姑息。”
周围虽然人多,此时却不闻一丝人声。
纪无咎就站在叶蓁蓁身边,在侧头看她。她这样威风凛凛的样子,像极了一头小老虎。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藏在浓密的睫毛之下,像是两丸熠熠生辉的黑水晶,让人看着不觉怦然心动。
叶蓁蓁没察觉到纪无咎的目光,她铆足了气势说道:“今日本宫把话撂在这儿,以后谁要是想作死,本宫一定让他死得漂漂亮亮的!”
震慑得足够了,叶蓁蓁也就让大家都散了。今日这样立一立威,想必能太平一段时日。
所有人都走后,纪无咎依然站在院中看着叶蓁蓁。她便问道:“皇上可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对不起。”纪无咎张了张口,可是这三个字却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都不肯钻出来。
叶蓁蓁的后宫生活暂时平静之后,叶家的女眷又进宫探望皇后了。
叶蓁蓁留心打量,她祖母她母亲以及她的两个嫂子,气色都很不错。其实她最担心的是她爷爷,前些天纪无咎把朝堂弄得鸡飞狗跳,叶党吃了不少亏,这种事情她想不知道都难。
叶修名是个固执且要强的人,被纪无咎收拾,肯定很生气。
所以叶蓁蓁仔细询问了一番她爷爷的情况,得知他每天都在活蹦乱跳地生气时,本该担忧的她,却又放下心来。还有力气生气,说明身子骨硬朗得很。
叶修名的郁闷不只是因为纪无咎,还有一个方秀清。方秀清是个男人,老太太想骂他也不知从何处下手,因此她重点照顾了一下他老婆,搂着叶蓁蓁回忆了一番当初那个女人看上了叶康乐而叶康乐在母上大人的威压之下并没有娶她的往事。这么一件棒打鸳鸯的事被她如此骄傲地说出来,叶蓁蓁听得是满头黑线。连陆夫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见婆婆兴致好,便也没有阻止。
且不论这件往事的内情到底是什么,叶蓁蓁心想,方秀清和她爷爷的仇不会就是因为这个结下的吧?
当然不是。叶修名和方秀清之间的私怨,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公仇。方秀清刚在官场上崭露头角那会儿,叶修名也是颇赏识他的,两人还有些惺惺相惜。只不过他们对待政事的理念有很大不同,后来也就渐渐相左。叶家树大根深,所以叶修名处理事务时倾向于保守,要考虑多方的利益;而方秀清有着经天纬地的抱负,比之叶修名要激进许多。凡是这类人中龙凤,其实都多多少少有些自负,两人坚持己见,互不相让,慢慢地也就发展到这一步。
这种矛盾是一种死结,无解,除非把其中一个人砍死。
而当纪无咎又在其中插一脚时,那就更乱了。纪无咎其实不只是利用方秀清对付叶修名,他对方秀清也有所提防,要不然赶走一个权臣又自己亲手扶起来一个,好玩儿呀?
叶蓁蓁每每想到他们之间这种三角关系就脑仁儿疼。天底下最聪明的三个人凑在一起玩儿钩心斗角,一句话一个眼神儿都有可能暗藏玄机,光是想想就挺可怕的。
也挺无力的。
叶蓁蓁宽慰了老太太几句,把话头引向别处。陆夫人便说到自己的哥哥——也就是陆离的父亲,最近要去敦煌支援守军驱逐蛮夷的事情。那边出现了几拨西域来的流匪,经常骚扰边民,苏常虎带兵剿了几次,但是对方跑得比兔子都快,所以没什么成效。陆离的父亲曾在边关待过好些年,亲自上阵杀敌,在对付关外流匪一事上很有经验,所以这次纪无咎就点了他去敦煌。叶蓁蓁听到此,便明白过来,怪不得前几天苏婕妤犯了那么大的错,纪无咎也只降了她两级,原来是因为人家的爹正在边关卖大力气,所以他不好对他女儿下太重的手。她还只当他是怜香惜玉呢。
又回想起纪无咎在面对王昭仪流产一事时漠然的态度,叶蓁蓁心想,这人真是当皇帝当得没了心肝。
与此同时,远在翠芳楼的某个没心肝的皇帝,轻轻地打了个喷嚏。
“公子,可是受了凉?”红云关切地问道。这要是别的男人,她保管已经坐到他怀里伸着粉红粉红的小手绢帮他擦鼻子了,只是眼前之人似乎极讨厌被人触碰。红云喜欢有钱又出手大方的男人,但是对纪无咎却有着一种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敬畏,这让她根本不敢靠近他。
“没事。”纪无咎掏出手帕拭了拭。简单一个擦鼻子的动作竟然被他做得十分赏心悦目。他手中的白色帕子是商丝做的,这种丝来源于商地的一种野蚕,产量极少,十分名贵,属于皇室特供,普通人即便有钱也买不到。
红云看得眼都直了。待到他把手帕收回袖中,她笑道:“公子,不瞒您说,我在这翠芳楼待了十年,见过的男人数不过来,但没有一个如您这般尊贵。”人但凡有点钱,都愿意活得讲究一些。但有些人就算再怎么讲究也只是个讲究的暴发户,而有些人却举手投足之间贵气天成。
身为皇帝,纪无咎对赞美的抵抗力是变态级别的,所以他也没接她的话,只是说道:“我们来说正事。”
红云娇笑道:“公子请讲,奴家洗耳恭听。”
“我要得到她。”
红云心想,果然男人都够贱,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以他的外表和家世,要什么样的漂亮姑娘没有,非要勾搭那种有夫之妇。也不知道是哪个女子如此倒霉被他盯上,奴家我今日便帮你一帮,不用谢了。
于是,红云笑道:“这个,公子您问我,可是问对了。这女人啊,最喜欢的男人其实是那种冷若冰霜的,你越是对她爱搭不理,她便越是对你上心。这叫‘欲擒故纵’。你骂她,吼她,侮辱她,她反而会对你言听计从。”
纪无咎好歹是那啥过许多漂亮女人的男人,于男女之情上还没有一二到底,他在脑子里想了一下如果他骂叶蓁蓁吼叶蓁蓁侮辱叶蓁蓁那么……后果一定很严重!
于是纪无咎站起身,又从袖中摸出一沓银票拍在桌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答得不错,这些钱你趁活着好好花。如果这个方法不管用,下次我会过来取你的人头。”说完就要走。
红云吓得差点晕过去,哪有这样威胁人的!动不动要别人的命,这也太扯了!可是为什么她竟然觉得他会真的这样做……
“公子请留步!”
不管怎么说,在生命威胁面前,节操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红云说道:“此事需要从长计议,请问公子,那位……呃,夫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叶蓁蓁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纪无咎竟然有些迷茫。他可以找到很多词语来形容叶蓁蓁,却觉得无论怎样表达都会言不尽意,仿佛那些词语一旦加诸她的身上,便失去了效用和光彩,无法道其万一。
叶蓁蓁……就是叶蓁蓁。
纪无咎叹了口气,说道:“总之你只要知道,她是一个极难讨好的人。”
红云觉得他这句话简直就是废话,一个良家妇女要真是那么容易就被你勾搭了,那才叫不正常。她笑道:“凭她多难讨好,也不是无坚不摧的。正所谓‘烈女怕缠夫’。”她说话时着重强调“烈女”二字,偷眼打量纪无咎,见他丝毫不为此觉得羞愧,还一本正经地点头,说道:“这话有些道理。”
红云也就放弃了对他进行道德引导,说道:“所以说,公子您只要经常在她面前晃,对她好,哄她开心,时间一长,便是石头也被焐化了,何况是肉长的人心。”
“如何对她好?”
“送她东西,她喜欢什么就送什么,要投其所好。还有,一定要温柔。公子,不是我说您,您来这里两次,我就从来没见您笑过。话说,您会笑吗?”
“只要笑就好了?”
“对!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您常对她笑笑,她也就不好意思拒您于千里之外了。”
纪无咎点了点头:“多谢。”他把银票往红云手中一塞,转身离开。
红云心花怒放地抓着银票跟在他身后叮嘱:“记住,要坚持!如果不能成功,那一定是因为坚持得不够长久,绝对不是我的问题!”最后一句话才是重点中的重点啊。
纪无咎点了点头,翻身直接从二楼走廊跃下,如一只蹁跹的燕子,稳稳落地。红云看得目瞪口呆。同样震惊的还有大堂中除了冯有德以外的几乎所有人。
冯有德正独自坐在桌旁,一脸苦大仇深地盯着那些想要上来轻薄他的女子。
纪无咎无视掉周围讶异的目光,招呼冯有德:“走。”
冯有德很忧伤。皇上这么快就出来了,看来是真的不行了啊……
纪无咎一路都在沉思,偶尔扯起嘴角笑一下。
冯有德也在沉思,沉思是不是要请个道士作一作法,乾清宫明显有不干净的东西……
所以两人一路无话。
纪无咎回到皇宫,认真地开始练习了微笑。他勾着嘴角,眼中闪动着光芒,看了一眼乾清门外值守的太监。
那太监吓得当场跪倒:“皇上饶命!”
纪无咎:“……”
苏婕妤被打了个半死,好些天没能下床。她养伤这些日子,满皇宫就只有许才人偶尔来看一看她,这还是个心怀不轨的,可见此人人缘之差。
心灰意冷之余,苏婕妤又有些迁怒许才人,那个馊主意可是许才人给她出的。她想着,下次见到许才人,一定要教训一番,却没想到这人主动上门了。
然而还没等苏婕妤张口骂她,她却先主动跪在床前,自己掌了自己两个响亮的嘴巴子。
苏婕妤当时就震惊了,刚刚提起来的火气也消了大半:“你这是干什么!”
“妹妹无能,牵连姐姐受苦了!”许才人的眼泪说来就来。
苏婕妤冷哼一声不语。
“妹妹进宫时日不多,实在不知皇后竟然如此阴险狡诈。我今日来也不图你原谅,只希望姐姐别把气憋在心里头,你若是难受,现在便打我几十板子,能出出气就好。”
苏婕妤此人与纪无咎有个相同点:喜欢别人对自己低三下四。对方表现得越贱,她心理上就越满足,耳根子也就越软。这个毛病是入宫之后养成的,她对纪无咎低三下四,一转头自然希望别人也对她低三下四。
俗话说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今日有那么多女人对纪无咎低三下四,他日必有一个女人让他也低三下四。这就是命。
且说眼前的许才人厚着脸皮说软话,把苏婕妤一通好哄。接着两人又一起骂了一会儿叶蓁蓁,也就差不多冰释前嫌了。
从露华宫出来之后,许才人慢悠悠走在路上,看到前方的大路上有一队侍卫经过,为首一人风姿挺拔、器宇不凡。
“那就是陆统领?”许才人问道。
“回小主,正是。”她身边的宫女答道。
许才人听说过陆离,他也是京中比较有名气的公子哥儿,家世好,人品好,前途无量。当日她父母给她择婿时,陆离也算是备选之一。只不过——
“听说他与皇后是表兄妹,想来感情是不错的。”许才人盯着陆离的背影,若有所思。
不管感情到底是好是坏,凭着她与他的这层关系,两人整天在后宫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想要往叶蓁蓁头上安个罪名,大概也不是难事。表哥又多疑,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何况是这种淫乱后宫的大事呢。
许才人牙齿咬得咯咯响,目光中带了一丝凶狠。
叶蓁蓁,我一定要把你拉下来。
考虑到皇后娘娘发了一把威,所以这些天,后宫之中表面上十分平静,没什么人敢出幺蛾子。
当然,只是表面。而实际上却有点……呃,人心惶惶?
众所周知,皇上是个面瘫,他一笑,多半是要修理人。那么这两天他嘴角总是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看起来十分邪气,这就说明……一定有人要倒大霉了!
可问题是皇上为什么一直迟迟不肯下手啊……
纪无咎对这种诡异的气氛一无所知。不过,他也觉得笑不顶用。因为他微笑着看叶蓁蓁,换来的是她皱眉顶的一句:“你又想找谁的麻烦?”
而且,脸上也挺累的。
所以纪无咎很不爽。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令他更加不爽。
身为皇帝,有个三宫六院很正常,晚上偶尔临幸个把女人也是最正常不过。可是……不管他和哪个女人亲热,都会莫名其妙地把对方幻想成叶蓁蓁。这个……
这种事情实在有点丢人,更不足为外人道,但最后还是被贤妃知道了。那晚红绡帐中鸳鸯交颈,到关键之处,纪无咎绷直身体,紧闭双眼,一脸迷醉地脱口而出:“蓁蓁!”
“……”
“……”
贤妃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掺着冰块的水,从头凉到脚。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纪无咎,目光中透着淡淡的委屈,失望而哀伤。
纪无咎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顿时拉下脸,也没安慰贤妃,草草收拾了一番便直接回了乾清宫,没有留寝。
贤妃平躺在床上,眼角滑过泪水。她可以接受和旁人分享男人,却无法容忍自己成为替代品。
人人都说皇上讨厌皇后,原来真相竟是如此。果然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贤妃紧紧抓着被角,自言自语道:“如此,那就别怪臣妾心狠了。”
次日晚上,纪无咎赖在了坤宁宫。
是真的赖啊,叶蓁蓁左右暗示他,他也不肯离开。两人之前也不是没有共同睡在一张床上,但叶蓁蓁觉得那时候自己腿受了伤,纪无咎不能把她怎么样。可是现在不同了啊……
此时纪无咎坐在床上,只穿着里衣。温暖的烛光使他脸上的五官显得很柔和,退去了平日的冷冽。
“过来。”他招呼叶蓁蓁,声音里含着若有若无的诱哄。
叶蓁蓁实话实说道:“皇上,您明知道我身上有怪病,不能侍寝。”一侍寝就吐啊。
“过来,朕不碰你。”纪无咎信誓旦旦地保证。
叶蓁蓁心想,你碰我我就吐给你看。于是她放下心来,爬到床上。因伺候的人都被纪无咎屏退了,所以他亲自帮她脱下外衣,收拾妥当。这让叶蓁蓁有点受宠若惊。
然后,他缠了上来,把她抓进怀里,牢牢地抱着。
叶蓁蓁只觉全身僵硬。
纪无咎在她耳边轻声叹息道:“睡吧,朕说过不碰你。”暂时不碰。
叶蓁蓁很不放心。但僵硬了一会儿,困意来袭,她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软香在怀,纪无咎睡不着了。他觉得自己简直在自作自受。放着那么多女人不去搭理,非要疯狂地想这个人。现下把她抱在怀里,却又能看不能吃。这不是有病吗!
将此人搂在怀中似乎缓解了他的某种渴望,然而……不够,远远不够。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处像是开了道口子,不疼,却空得厉害,越是接近她,就越觉得空洞难忍。明明与她如此相近,却又觉得她离他如此遥远。
他不自觉地紧了紧手臂,换来她一阵不舒服的低哼。
纪无咎低头,在她墨云般的发上轻轻吻着,嘴唇游移,逐渐转至她的脖颈处。他深吸一口气,鼻端萦绕的是她的体香,淡淡的不很明显,却似乎有着勾魂摄魄的魔力。
于是他又有点把持不住了……
第二天下了朝,纪无咎去坤宁宫时,发现叶蓁蓁不在,宫女说她去太液池玩儿滑冰了。
男人追女人,最重要的只有一点:要经常刷一刷存在感。纪无咎很精准地把握了这一点,于是他也换了身衣服,又移驾到太液池。
池边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十分热闹。纪无咎发现叶蓁蓁就是有这个本事,她走到哪里,就把热闹带到哪里。不管多死气沉沉的地方,也能被她折腾得气氛火热。
隆冬的太液池,表面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坚硬如石,人可以放心踩上去。叶蓁蓁让人做了一双特制的鞋,鞋底是木制的,前后微微翘起,像一条小船。鞋底打磨得十分光滑,在冰面上一放,简直风一吹就能自己往前跑。
她踩着这双鞋,在冰面上嘻嘻哈哈,横冲直撞。
不管身手多好,一个人第一次滑冰时都不得要领,容易控制不住平衡。叶蓁蓁打了几个趔趄,总是堪堪要摔倒,又能在最后时刻给扳回来。王有才领着几个太监站在冰面上,本意是想保护叶蓁蓁,却纷纷自顾不暇,摔了几个跟头。
渐渐控制住身体,叶蓁蓁丢下王有才他们,踩着滑冰鞋冲出去,远看像一团疾奔的火烧云,又像是一只抖着华丽羽毛的水鸟。
纪无咎看着挺有意思,便也踏上了冰面,缓步走到池中央。他今儿罕见地穿了一身白衣,墨发如瀑,面如秋月,在冰天雪地里长身玉立,衣带轻扬,仿佛谪仙一般。
“皇上闪开!快闪开!”叶蓁蓁飞快地滑着,高声喊道。她发现这鞋子设计得有些不合理——没办法停止!眼看着纪无咎出现在她前方,她想要躲避又身不由己,只得让他离开。她心想以纪无咎的身手,定不会被撞到。
然而纪无咎却仿佛吓傻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啊啊啊——嘭!
叶蓁蓁以一种十分英勇霸气的姿态狼扑到纪无咎身上,冲力之下,二人双双倒地,叶蓁蓁直起腰来,发现自己正骑在纪无咎身上。
呃……
而他,好像很享受的样子?
纪无咎老老实实地平躺在地,眯着眼睛看她。她背着太阳,冬日的阳光格外温暖,在她的身体周围结了一层光晕,光线滑过她的肩膀,射在他的眼睛上。所以他眼睛被刺得有些酸,看得并不真切,目之所及,瓦蓝的背景下一片明亮而热烈的红与白,像是浓墨重彩的西洋油画,又似是游荡的白云与红霞,让他恍惚如至仙境。
“皇上,您没事儿吧?”叶蓁蓁见纪无咎神情有异,担心他被自己撞坏了脑子。她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你……”纪无咎张口,却没说下去。
与此同时,叶蓁蓁发现自己又大不敬了,她想要从他身上爬起来,却没想到刚一动,他突然一翻身,抱着她滚了两滚,将她压在身下。
现在两人贴得更近,他火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她不自然地移开眼睛。
“我怎么了?”叶蓁蓁问道。
纪无咎摊开手,掌中有一支合欢钗。那是方才两人滚动时叶蓁蓁遗落的。他把合欢钗重又插到叶蓁蓁的发间,又帮她顺了顺鬓角凌乱的头发。然后,他突然低下头,在她未及反应时,嘴唇贴着她的额头,吻得轻柔而有力,良久未离。
你一定逃不出我的掌心。
第76章 陷害
告状是一门技术活。
你不能抓着你想说的说,而要充分考虑对方对什么比较敏感。比如——
“皇上,臣妾听说皇后娘娘出阁前与陆统领是表兄妹?”
慈宁宫中,许才人亲手执着个美人拳在帮太后捶背。太后受用地半阖着眼,听到许才人这话,撩开眼皮看了她一眼。
许才人经常往慈宁宫凑,一来可以塑造一个孝顺的侄女形象,在太后面前增加好感,二来也可以多见一见纪无咎。她入宫之前望眼欲穿地想要和他相亲相爱,却不想入宫之后他待她反而不如以往亲昵,几乎不去看她。
纪无咎正低头轻轻拨动手边的茶碗盖子,状似漫不经心地答道:“她自家兄弟确实不少。只不过既入了宫,便是皇家的人,不必再谈论那些。你无事可做了吗,打听这些做什么?”
许才人没想到自己刚说一句话便招来他的责备,便讪讪地低下头:“臣妾知错。”手上却不由得加重了力道。
太后拉下来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轻轻拍了拍,转头对纪无咎说道:“所谓打着骨头连着筋,咱们虽为天家,却也要体恤人情,哪能说断就断呢,”说着,看向许才人,“你说的可是陆离?他和皇后确实是姑表关系。”
许才人于是恍然点头:“如此看来,皇后娘娘和陆统领的感情想必十分亲厚。”
纪无咎脸色霎时变得难看,他把手中的茶碗重重往桌上一放,浅浅的茶水禁不住震荡,溅洒出来,淋到他的手上和桌上。
许才人一抖,畏惧地看了看太后。
太后却是不怕纪无咎,谁让她是他亲妈呢。她安慰地又拍了拍许才人的手,对纪无咎说道:“你急什么!……为容,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许才人有些犹豫,小心翼翼地看了纪无咎一眼。
“莫怕,你但说无妨,有哀家为你做主呢。”
纪无咎虽依然沉着脸,却没有出声阻止。
许才人便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前天晚上臣妾心绪不宁,便想着去英华殿敬敬佛。没想到一进院子,就听到殿里头有男女的说笑声。臣妾好奇得紧,就驻足听了一会儿,因离得远,听得并不真切,只约莫听出那女子似乎是皇后娘娘,而她称呼那男子为‘表哥’,是以臣妾今日才有此一问。”
太后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孩子,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你确定亲眼所见?”
许才人郑重点头:“确系亲眼所见,太后若是不信,臣妾这便起个誓。”说着就举起手要发誓。
太后忙按住她:“好了好了,哀家信你。只不过此事关系皇家颜面,你千万不要声张出去,”说着,又问纪无咎,“皇上,你怎么说?”
纪无咎盯着许才人看了一会儿,目光如炬,许才人被看得如坐针毡,不敢和他对视。听到太后问话,纪无咎便站起身,答道:“不敢劳烦母后出手,此事朕必查个明明白白。母后先休息吧,孩儿告退。”
目送着纪无咎走了,许才人重又握起美人拳帮太后捶背。太后面上不复方才的坦然自若,她皱起眉头,责备许才人道:“你行事怎么也不和哀家商量一下?今日若不是我给你撑着,你一个小小才人如何能在皇上面前议论皇后的不是?”
“侄儿知错!只因怕牵连到太后娘娘,所以……”
“牵连什么,哀家是他亲娘,他能把我怎么样!”
“是,皇上是纯孝男儿,自不会被皇后辖制住,反不认娘亲。”
这话说得十分熨帖,太后微笑着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她又不放心地说:“只是虽然你今日说了这番话,哀家瞧着,皇上未必会信。”
“太后娘娘放心,只要让皇上亲眼所见,他就是不信也得信。”
事实证明太后还是相当了解她这个儿子的,纪无咎理智上并不相信许才人的话。两个与叶蓁蓁有仇的女人在那里一唱一和的,很明显是在告状。他不傻,相反,他比正常人都聪明。
然而理智上不相信,不代表感情上也不相信。尽管他刻意去无视,告诉自己那不过是谗言,但是许才人的话还是一遍遍地钻进他的脑海里。
夜深人静,偏宫冷殿,孤男寡女,欢声笑语……他的脑子里像是住着个丹青妙手在挥毫,逐渐地把这一幕清晰完整地画出来,画面生动,纤毫毕现。不独如此,还给配了声音,画面中的女子一遍遍地叫着“表哥”,声音清甜欢快。
纪无咎批了会儿奏折,自己在折子上写了什么他都不知道,末了,他把朱笔一丢,笔头在折子上翻滚了一下,展开一片红痕。
“冯有德,去坤宁宫找个人来,朕有话要问。”
自从上次他放在坤宁宫的人被叶蓁蓁料理之后,他又重新培养了几个,只不过叶蓁蓁防得很严,这些人无法太接近她。
“回皇上,皇后娘娘这些天每夜戌时二刻出门,至亥时五刻方归。”
“可知道她去了哪里?”
“奴才不知。”
“行了,都退下吧。”
屏退所有人后,纪无咎坐在案前发呆沉思。戌时二刻到亥时五刻,正好是他不在坤宁宫的时间段。这几天他每晚睡在坤宁宫,本来打算在坤宁宫批折子,但是一来折子来回挪动麻烦,二来叶蓁蓁不喜欢,觉得拘谨,所以他都是在养心殿批完奏折,深夜时分才到坤宁宫。彼时叶蓁蓁已熟睡,身上热烘烘的,他把她抱在怀里,身体便很快温暖起来,两人交颈而眠,心里感觉十分踏实。
他本以为他们的关系正在逐渐缓和,却不知道,叶蓁蓁每晚趁他不在时做些什么。
她到底在做什么?纪无咎不自觉地抓起案上的笔,用力握着。真相就在眼前,他只要查,一定能查出来。但是他又不确定要不要真的去查。
毕竟……如果事实真的如此呢?
他拿她怎么办?
想着想着,纪无咎目光中蒙上一层狠厉,手上的力道渐渐加重,“啪”的一声,犀角雕花的笔杆被折成两段。
与此同时,内宫某处,陆离看了看手里的一只刺绣荷包,问面前一个面生的太监道:“你是说,皇后娘娘命我今夜戌时五刻于英华殿一见,有要事相商?”
太监答道:“正是如此。”
陆离将荷包藏于袖中,说道:“有劳公公,我一定准时面见皇后娘娘。”
太监放心地走了。陆离又摸出那只荷包来仔细打量。这荷包确实是叶蓁蓁亲手所绣不假,只是叶蓁蓁的性子他了解,平日里丢三落四的,很难说这东西不是她弄丢的,然后被有心人捡去利用一番。而且,叶蓁蓁不是没有分寸的人,深夜于幽静之处召见外臣,这样的事情她大概做不出来。即便她真的想私自见他,也定会将事情做得周密一些。她不让王有才、素月这样的心腹来传话,反倒派个他不认识的人过来,很不合常理。
所以,此中必有蹊跷。
只不过既然此事涉及到蓁蓁,他无论如何也要走一趟。倘若真的有人想在男女之情上做文章陷害蓁蓁,那就最好早绝后患。
用过晚膳,叶蓁蓁消了会儿食,便拿着本书出了门,身边只带了素月一个人。
冬夜的风很冷,两人浑身裹得像毛团一般。素月一手挑着灯笼,一手扶着叶蓁蓁,轻声劝道:“娘娘,今天晚上冷,要不就别去了?”
“不行,本宫要坚持。”
这几天叶蓁蓁都去哪儿了?
答曰:英华殿。
做什么?
答曰:练功。
王有才也不知道从哪里给她弄来一本武功秘籍,叫《阴阳经》。这本书挺厚,书页发黄,有不少虫蛀的痕迹,显示其年代之久远;封面染着暗黑色的斑痕,很像是血迹,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它可能引起的种种江湖仇杀……总之,这本书浑身都散发着绝世秘籍的气息。
书上说了,要练此功,必须在一个僻静的无人打扰之地,最好是深山老林,或是悬崖瀑布,这些地方叶蓁蓁都去不了,她只能在皇宫之中找最僻静的地方,便找到了英华殿。
所以这几天她每晚都会来英华殿练会儿功。《阴阳经》讲的是内功,因此她只需要坐下来打坐调息便好。
英华殿晚上无人居住,只有一个太监守夜,但是这么冷的天儿,那守夜太监早不知躲在哪里偷睡去了。
陆离走进英华殿的院子,发现殿内果然亮着灯光。院中几株巨大的菩提树,树叶已落干净,暗夜下枝干曲折交错,张牙舞爪,像一枝枝巨大的蒲公英。透过这些蒲公英,陆离看到殿门外守着的素月。她冷得直跺脚,双手搓着耳朵。
他走上前去:“素月姑娘。”
素月借着灯光看清楚来人,很是诧异:“陆统领?你怎么会在这里?”
“只是路过而已,”陆离说着,取出那只荷包递给她,“这个收起来,莫让皇后娘娘再丢东西了。”
素月接过来一看,更诧异了:“这确实是前儿丢的,怎么会在你手里?”
陆离刚想回答,却听到里头叶蓁蓁问道:“素月,什么人在外面?”
素月见陆离向她摇了摇头,便答道:“娘娘,没什么人。”
“没有人,那就是鬼在说话?”声音渐近,话刚落,门便被她从里面拉开,她一看到陆离,顿时满脸喜色,“表哥,是你。”
“是我,蓁蓁,”陆离笑道,“不过,此地我不宜久留,你自己多保重。”说着,他突然抬起手来,差一点像往常那样摸一摸她的头,不过好在及时刹住,背过手去。
“表哥,等一下,”见他似乎要走,叶蓁蓁急忙说,她把那本武功秘籍拿给陆离,“你给我参详参详,这本《阴阳经》怎么样。”
陆离翻看了几页,随即递还给她:“不过是些打基础的内功,你练一练也不错。”
“这是绝世秘籍。”
“是吗,那大概是我眼拙,看错了。恭喜表妹获得绝世武功。”
这时,院中响起另一男子的声音:“看来朕来得不是时候。”
叶蓁蓁顿觉不妙,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情形,自己和表哥的身份……都实在太容易让人误会了。更何况,纪无咎本来就一直怀疑她和陆离之间有私情。
纪无咎从菩提树的枝丛间走出来,不知是气的还是冻的,他的脸色苍白,身上气质说不出地冷冽。殿内外烛火微弱,叶蓁蓁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觉那一双眸子似是两柄千年寒冰做成的利剑,直直刺向她,令人触目生寒。
“皇上……”这下玩儿大了,叶蓁蓁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解释一下。
然而未及说话,突然之间,外头晃进来好多灯光。两队太监提着灯笼奔进来开路,紧接着,太后扶着个宫女缓步走进来,腰杆儿挺得笔直,板着个脸,目光之中尽是嘲弄。
叶蓁蓁一瞬间就明白了。这很明显是个套,对方有备而来,捉奸成双,誓要置她于死地。
“母后,您怎么来了?”纪无咎看到太后,脸拉得更长了。他虽不满于眼前看到的情形,但也绝不愿太后插手此事。
“哀家怎么不能来。我虽不理六宫之事已久,却也容不得有人把个后宫搅得整日鸡犬不宁,自然要时时巡视一番,以防有人做什么下流的勾当,污了我皇家的脸面和血统。”太后走进来,打量着殿外立着的几个人,也不急着治罪,而是讥讽道,“想不到今日这英华殿竟然如此热闹,皇后就算想和陆统领叙旧,也还是要回避着些佛祖比较好。”
这话说得很不中听,叙旧怎么需要回避佛祖呢,必然是他们在做什么苟且之事。
叶蓁蓁只觉浑身发冷,她从未有过如此被动的时候。她攥紧拳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清了清嗓子,说道:“母后多虑了。我在英华殿练功,正好巧遇陆统领。人人都知道陆统领武艺高超,我便向他请教了一二。想来佛祖必不会怪罪我这种转益多师的做法。”
太后冷笑:“巧遇?陆统领今日并不在此当值,如何与你巧遇?”
叶蓁蓁同样冷笑:“母后真是多知多闻,连陆统领何时当值都记得清清楚楚。”言外之意根本就是你做的这一出捉奸的把戏。
太后嘴上实在不是叶蓁蓁的对手,她转头看向纪无咎:“你的皇后与青梅竹马的好表哥在此相遇,你就没有想说的?”
纪无咎全程都在盯着叶蓁蓁看。虽然听到太后的话不痛快,但这个时候,他也确实很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皇后,朕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你真的是来听我解释的?”叶蓁蓁冷冰冰地看着他,语带讥嘲,“既然如此,你怎么没听到我方才的解释?”分明就是和太后一路的,现在装什么装!
纪无咎神色一暗。太后怒道:“大胆淫妇,竟然如此和皇上说话!简直无法无天!来人,把这对奸夫淫妇给我拿下!”
周围一群人便要上前捉人。叶蓁蓁修眉冷横,凤目圆睁,挺身向前一步:“谁敢!”
她这气势十足的一声怒咤,倒真把周围人吓得脚下有些犹豫。毕竟是皇后,现在对她不恭敬,以后若是她翻身了,要碾死他们简直太容易了。
叶蓁蓁从容地看着太后,说道:“母后为着后宫之中的清白安宁着想,孩儿可以理解,只是这样无凭无据地拿人,怕才是真的没王法吧?”有本事你拿证据出来啊。
太后早知她有此招,抬手轻轻一挥:“搜他的身。”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陆离,皇后的身是不能轻易搜的。本着有奸情必有私物的惯常做法,大家也可以推理出有私物必有奸情这个结论。所以,如果现在从陆离身上搜到点和叶蓁蓁有关的东西,那么今日这事儿就没个善了了。
素月紧张得几乎快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她在一旁看着几个太监扑上来在陆离身上一通乱扯乱搜,握着荷包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幸好幸好,幸好表少爷一来就将这个荷包给了她,要不然可真是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这个太后,心机竟然如此歹毒!
太监们搜完身,果然一无所获。
搜不到也没关系,太后心想,这次可不能放过叶蓁蓁了。于是她说道:“那么就请陆统领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今夜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与皇后相谈甚欢?”
此时,方才参见过太后便一直沉默不语的陆离终于开口了:“禀太后、皇上,微臣是奉了皇上的密旨来此候驾,至于所为何事,微臣不知。”
太后听到这话一愣,看向纪无咎。
纪无咎也愣了:“朕从未给你发什么密旨,更不曾宣你在此。”
“微臣不敢有半句谎言。今日确实有一个内侍携带着御用之物来对微臣下达旨意,微臣虽然疑惑,却也不敢懈怠,因此便按照那位内侍的指示来到此处,不想皇后娘娘的凤驾在此。微臣左右等不来皇上,便斗胆上前向皇后娘娘打探一二,皇后娘娘拿着一本武功秘籍向微臣垂询了几句,之后正巧等来了皇上与太后。”
一番话说得坦坦荡荡,连叶蓁蓁都有点相信了。
只不过用御用之物下达密旨这件事情略有些怪异。皇上又不缺纸笔,写个条费什么劲,又或者让身边的太监传个口谕,也无不可,这样既传口谕又拿信物的……呵呵。
纪无咎听完他这一番话,问道:“哦?那个太监给你拿了什么御用之物?”
陆离摊开手掌,双手托着一个白色的径长一寸多的圆盘状物事,冯有德走过去取了来,呈给纪无咎。
那是一块羊脂白玉雕的九龙祥纹佩,白皙温润,状如凝脂,绝非凡品。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确实是纪无咎的东西。天子佩的玉,在重要场合中要按照不同的季节佩不同的颜色,春天佩苍玉,夏天佩赤玉,秋天佩白玉,冬天佩玄玉。这块九龙祥纹佩是他秋天戴的,现在已经入冬,所以早就脱下命人收置起来了,却不知怎么竟到了陆离的手上。
纪无咎脸上闪过一丝疑惑。
不只是他,周围人看了这块玉佩也开始在心里头揣摩。太后想着,难道儿子是站在她这一边儿的?只不过这个手段太容易被人发现了;叶蓁蓁想着,果然有纪无咎从中搞鬼,只不过给她下这种套子也太下作了点吧。
唯有陆离,依然一脸的大义凛然光明磊落。
纪无咎攥紧玉佩,说道:“应是有人假传圣旨,你起来吧。”
“谢皇上。”
“你可认识那太监,可否记得他的长相?”
“回皇上,微臣不认识他,但记得他。”
“如此,朕必要查清楚,到底是哪个奴才狗胆包天,敢假传朕的旨意。”
太后显然不太能接受这个结论,然而自陆离拿出玉佩之时此事便已成定局。不管圣旨是真是假,他都有理由出现在这里,这就已经足够。而且方才搜身,太监们都快把他扒光了,也没翻出什么要紧的东西。
这个人,简直太狡猾了。
“既然是误会一场,那么哀家也就放心了。皇后日日在此练功,还是谨慎些好,莫要走火入魔。”太后不阴不阳地说道。
“有劳母后挂心。人品端方,自然灵台清明,又有佛祖庇佑,想来不会有事。”叶蓁蓁也学会含蓄地骂人了。
于是太后斗志昂扬而来,垂头铩羽而去。
太后走后,纪无咎站在原地,回头看叶蓁蓁:“还不快走。”
叶蓁蓁便跟上来,走过他身边时,他想来牵她的手,却被她狠狠甩开。叶蓁蓁低声说了两个字:“卑鄙。”口气是满满的厌恶与轻蔑。
纪无咎莫名就觉得心口一窒,难受得紧。他反应过来她似乎是误会他了,便快步追上去。
“朕……真的不知道玉佩的事。”
不理他。
“应该是乾清宫的奴才偷拿出去为非作歹。”
不理他。
“朕怎么会帮助别的男人去私会我的妻子。”
依然不理他。
素月在一旁看得十分着急,皇上都这样了,娘娘您就不能给他点面子吗……况且,那玉佩明显不是皇上亲自送出去的好不好!
叶蓁蓁又怎会不明白这其中的蹊跷。她虽然不相信纪无咎的人品,但相信他的智力,他若是想给她下套儿,那就定然会是一个高明的套儿,不至于留九龙佩这么大个破绽。虽然如此,她却依然很生气,套儿不是他下的,但他不是依然跑来捉奸了吗!而且看样子,他似乎很期待她和表哥有一腿。
陆离站在英华殿的门口,看着那三人的背影。纪无咎想拉叶蓁蓁的手,被她挣开几次,他最终攥紧了她的手不放,两人就这么别别扭扭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陆离低头笑了笑。除了他自己,恐怕再不会有一人能猜到九龙佩为何会出现在此时此地……那是他偷的。
是的,偷。陆离武艺高强,轻功尤其高强。而且他对皇宫的角角落落都熟悉得很。他想在整个大内戒备最森严的地方偷点东西,虽不是探囊取物那么简单,却也是可以办到的。而且他选的时机很好,等纪无咎在养心殿批折子的时候再下手,那时候乾清宫的人手会少一些,又没有纪无咎这个高手坐镇,相对容易很多。
陆离为人正直,以前从没偷过东西,但这次不同,这次必须偷,为了叶蓁蓁。这种以男女奸情陷害皇后的做法,有一就有二,倒不如先搅一搅浑水,让皇上看清那些歹人的心计,去掉他的疑虑,以后就算有人再去他跟前告状,他也不会轻易信了。
而且,其实今晚自纪无咎尾随他开始,他便已经察觉到纪无咎了。陆离知道皇上生性多疑,倘若他在叶蓁蓁面前表现得过于循规蹈矩、上下分明,反而会让纪无咎怀疑他已经有所防备,因此便自自然然的最好。而且纪无咎知道陆离身手好,也就没离得太近,想必并未听清楚他们的交谈。
幸好这次有惊无险,蓁蓁,你可要长点心了。陆离独自一人走在皇宫的冬夜里,心想。
纪无咎一路厚着脸皮尾随叶蓁蓁到坤宁宫。
他不擅长哄女人,哄的时候也多半是说一些轻佻话,现在对上气鼓鼓的叶蓁蓁,竟不知如何是好。解释的话也已经说了,而且他本就寡言,也就不打算重复。
气氛一时很是尴尬。
叶蓁蓁已经十分疲惫,早早地爬上床睡觉了。纪无咎则坐在桌边低眉沉思。
今日这事疑问有二:第一,太后为何准时出现在英华殿?第二,到底是谁用九龙佩假传圣旨,把陆离骗过去?
第一点比较容易想清楚,这里头一定有太后动的手脚。那么是她命人偷走的九龙佩并假传圣旨吗?又不太可能——只要陆离当场拿出九龙佩,便可把误解澄清,这不像是能用来陷害人的手段。
再有,太后命人搜查陆离的身体时,似乎很是志在必得?
把这些疑点串起来一琢磨,纪无咎便推理出一个大概:想必太后确实让人假传了旨意,只不过假传的不是圣旨,而是皇后的懿旨,用的也是叶蓁蓁的信物。但她想不到的是陆离及时发现了这一阴谋,用九龙佩替换了叶蓁蓁的东西,反客为主。
不得不说这浑蛋的逻辑思维太过发达,倘若不当皇帝,当个捕头什么的,想必也是十分吃香的。
这样一来,九龙佩可能是陆离偷的,也可能是乾清宫的奴才偷了给陆离的。不论是哪一种可能,乾清宫的奴才都该好好淘换一下了。
一想到陆离私拿九龙佩,还撒那么大谎,纪无咎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生气,而是庆幸。他胸中的郁气登时也消散了不少,决定这次就装一装傻,不治陆离的罪了。然而接着他又想到太后竟然用给亲儿子扣绿帽子的方法来陷害儿媳妇,便气得重重地一拍桌子。
他虽打算尽量做个孝子,却不代表可以任由太后牵制。
帐内已经睡着的人似乎被他这一下吵到了,不舒服地哼了一哼。
纪无咎便放轻了手脚,也褪下外衣爬上床,钻进被子里,把叶蓁蓁拉进怀里紧紧拥住。
仿佛突然踏实下来一般,他长长地出了口气。
用下巴轻轻蹭着叶蓁蓁的颈窝,纪无咎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你可知道,朕真的怕那是真的。”
回答他的是对方平稳的呼吸声。
“幸好不是。”他又说道。
第二天下午,叶蓁蓁听说梅舍附近吊死了一个小太监,太后让陆统领去认一认那是否就是假传圣旨的人。
“那到底是也不是?”叶蓁蓁问素月道。她没去现场,但王有才及时去和陆离沟通了一下。
“是,也不是。”王有才答道。
“哦?”叶蓁蓁放下茶碗,有些奇怪,“怎么说?”
王有才压低声音说道:“娘娘,是这样的,陆统领让奴才问一问您,有没有想料理的人。”
叶蓁蓁眼珠转了一转,笑道:“表哥想得真周到。”
太后想杀人灭口息事宁人,那个吊死的太监想必就是假传圣旨或者别的什么旨意的。但是因为证人只有陆离一个,所以他说是就是,他说不是就不是。
倘若他否认,再抓一个别人来指认……
陆离在后宫之中行走了几年,许多事情比叶蓁蓁看得透彻清楚。宫闱之争,其手段残忍阴毒丝毫不逊于庙堂中的争斗。能够在后宫之中上位的女人,没几个是纯洁无辜与世无争的。至于因上位者的斗争而灰飞烟灭的奴才,那更是不计其数,同情不过来。陆离不愿掺和进女人们的争斗中去,但是为了叶蓁蓁,他愿意破例,也下得去手。
叶蓁蓁通过这次的事情也有些觉悟了。昨晚若不是表哥出其不意,她真的会吃个大亏。她反思了一下,发现自己确实太过不小心了。曾经在娘家任性妄为,没人会把她怎么样,但现在身处荆棘遍布的后宫,再如此行事无异于找死。她之前也知道后宫之中充满凶险,但那都是表面上的印象,不够具体。加之之前几次化险为夷,便让她有些掉以轻心,甚而有点自负。昨天的事情无异于当头棒喝,使她真正深刻地感受到后宫争斗的残忍程度,也让她意识到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甚至累及亲人。
这些想法让她对后宫产生一种史无前例的厌恶。
但是厌恶归厌恶,现实还是要面对。她不能死,更不能被废。她得比往常更加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她要好好活着,风风光光地活着。叶蓁蓁心想,真希望有生之年,能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然而这个愿望太过虚无缥缈了些,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说实话,有时候她真的很想把后宫那几个惹是生非的女人全部都捆起来扔出去喂猪。
“娘娘?娘娘?”王有才见叶蓁蓁发呆,便唤道。
叶蓁蓁回过神来,说道:“你去告诉陆统领,有劳他费心,但是想料理的人我自己可以料理,让他千万不要插手。”
陆离只是个侍卫统领,倘若卷进后宫争斗,怕是会有不少人把他当眼中钉,她可不想让表哥被祸事缠身。
这件事,她要亲自报仇。虽然暂时动不了太后,但是教训一下她手底下的虾兵蟹将还是可以的。
晚上,纪无咎比往常来得稍早了一些。他制止了外头人的通报,直接走进暖阁,看到叶蓁蓁正坐在灯前发呆,便问道:“在想什么?”
叶蓁蓁看到他,站起身福了福:“皇上。”脸上淡淡的。
纪无咎知道她心里头还因为昨天的事情有疙瘩,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她,而且他也有些气,气的是她一直气他。
纪无咎坐在桌子的另一旁,随手拿起桌上那本《阴阳经》翻看着,这上面讲的内功套路平淡无奇,大概是外头书店里买的。这样的书也就半两银子一本儿,还说什么绝世秘籍,这女人估计是上当了。
叶蓁蓁突然问道:“皇上,您能不能告诉我,昨天那件事的主使者除了太后,可还有别人?”
纪无咎一点不犹豫地就把许才人给卖了:“还有许才人,她和太后一起在朕面前唱双簧,朕这才误听了她们的谗言。”顺便无耻地把自己摘出去。
叶蓁蓁点了点头,暗暗决定这次一定要好好收拾一番这个许才人。
其实就算叶蓁蓁不动许才人,纪无咎也打算教训她。之前他对许才人一直有些兄妹情分,虽不碰她身子,却也打算慢慢地给她晋一晋位子,让她在后宫之中能够安身立命。但这次她是真的触了他的逆鳞,污蔑皇后,给皇帝扣绿帽子,唆使太后出阴招儿……她真当只有自己会耍心机,旁人都是傻子吗!
叶蓁蓁看到纪无咎脸上渐渐染上一丝凶狠,也不知道正在憋什么坏水儿。她现在和他相处很是无趣,便不理他,自己去睡觉了。
没想到纪无咎很快凑了过来,紧紧抱着她,四肢几乎缠在她身上。
叶蓁蓁很不适应,挣扎了一会儿,他却死死不放,最后伏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别闹了,睡吧。”
叶蓁蓁十分无语,不过既然脱不开,她也就马马虎虎接受了,打着哈欠很快睡过去。因为他抱得太紧,她睡得并不安稳,总似乎有那么一丝意识,像是根线一样若有若无地牵起她。半夜时分,她热得有些醒了,但迷迷糊糊的没有醒透。半睡半醒之间,她感觉到腿上抵着个东西,便下意识地伸手拨了两下,怎么也拨不开,于是她干脆用力一扯。
耳畔突然响起纪无咎的惨呼声。
叶蓁蓁还以为自己做噩梦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看到纪无咎正侧躺着蜷起身体,双手捂着胯间,痛苦地低哼着,额角已经暴起了青筋。
“你怎么了?”叶蓁蓁问道。
“……”纪无咎的心理活动很复杂,用语言难以描述其万一。
叶蓁蓁看他那样子很不妙,便撩开帐子对着外间喊道:“来人,快传太医!”
值班的太医迷迷瞪瞪地吹了一路冷风,到坤宁宫的时候已经完全醒了。待看明白纪无咎的伤处时,他吓了一跳。
太医强忍着好奇,木着张脸给他诊治一番,又开了点药膏,最后把外间的叶蓁蓁请进来,叮嘱二人道:“请皇上静养几天,这几天忌行房事,还有……下次轻着些。”
叶蓁蓁早就发现自己是罪魁祸首了,此时听到医嘱,非常严肃地点了点头。
纪无咎很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听懂这句话。
太医走后,纪无咎的疼痛已缓和了不少,他身上方才疼出了一层汗,额头的汗现在还没消完。叶蓁蓁担忧又惭愧地跪坐在床上,低头给他擦着汗。
纪无咎见叶蓁蓁如此,莫名就觉得心脏像是被温暖的泉水浸过一番,热气腾腾的十分熨帖。
“还疼吗?”叶蓁蓁小心问道。
“疼。”纪无咎故意闷声答道,脸上配合地现出十分痛苦的表情,嘴里嘶嘶地吸着凉气。
叶蓁蓁更内疚了:“对不起……我真不是有意的。”
纪无咎半阖着眼睛,盯着她看。他的眼眸十分明亮,流溢着温润柔和的光,她却没有看到,兀自用帕子擦着他的额头,又向下移到他的脸侧。
他突然扣住她的手。
“怎么了?”叶蓁蓁抽了抽手,竟然没抽动。
纪无咎用力一拉,叶蓁蓁反应不及,一下子跌入他的怀中。他双手紧抱着她,按着她不许她动。
“蓁蓁,不要生气了。”纪无咎的声音在叶蓁蓁的头顶响起,大概是方才疼的,他现在的嗓音略带了些沙哑。
叶蓁蓁伏在他胸前,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她的下巴在他胸口撞了两下,力道不大,却撞得他胸口一阵发热。
这一下挨得也算值了,纪无咎心想。
虽然,真的好疼……
第77章 刺客
一大早,冯有德引着个胡须花白的太医进了乾清宫。
这太医姓铁,是太医院的院判,整个太医院里属他的医术最高明。他今日一早听闻陛下召见,便隐隐猜着可能与大前夜之事有关。
然而出乎铁太医意料的是,皇上并没有让他诊看龙体,而是递给他一本书,一本《阴阳经》。
这本书自然是纪无咎从叶蓁蓁那里拿的。本来他看着挺平淡无奇,可是后来再次翻看的时候就觉得似乎内藏玄机,只是左看右看那经脉的锻炼不像是修习内功的,所以今日叫了个精通针灸经络的太医来参详参详。
铁太医把那本书前后翻看了一下,合上递还给冯有德。
“如何?”纪无咎问道。
“回皇上,这本书确实能修炼些气功,但效用不大。它主要是用来……”他仔细斟酌了一下说辞,“用来调节阴阳的。”
调节阴阳?纪无咎深沉地看着铁太医:不会是朕想象的那样吧?
铁太医猛点头:就是您想的那样!
他又从冯有德手中取过那本书,翻开来给纪无咎示意:“这本书叫《阴阳经》,其实应是两本书,前一半是《阳经》,由男子修习;后一半是《阴经》,由女子修习。时日长久,可助阴阳和合。”
纪无咎自言自语道:“怪不得她近日行止有些粗豪,原来是练了《阳经》的缘故。”
铁太医不太明白:“恕老臣愚钝,陛下的意思是……?”
“没什么。冯有德,赏。”
打发走了太医,纪无咎把那本书从中间破开,《阳经》自己留下,《阴经》留着还给叶蓁蓁。虽然书还没还给她,但他已经有点期待所谓的阴阳和合了。
然后他就去了养心殿,却没想到批了两份儿奏折,叶蓁蓁竟然来养心殿找他了。
纪无咎很是惊讶,要知道叶蓁蓁很少主动来养心殿。
“你找朕有事吗?”
“没事。”
“那就是想朕了?”
“我是来看热闹的。”
纪无咎不明所以。他从桌上取了几份折子递给她:“不如先看看这个吧,保管热闹。”
叶蓁蓁接过来一看,三份折子有两份是六百里加急,一份是八百里加急,分别来自甘肃、大同和辽东,说的竟然都是差不多的事情:关外有军队集结的迹象,而且时间上竟然也差不多。
这三个地方分别位于大齐整个北部边疆的西、中、东,相去何止千里,如果同时发现异族军队异动,那就很值得深思了。
三个出现情况的地方对应的势力分别是西域的吐鲁番汗、北边的蒙古鞑靼部,以及东北的女真族,分别是各自称雄一方、军事实力较强的部族。
叶蓁蓁仔细看完那几份奏折,不无担忧地说道:“这群蛮夷不会同时攻打我大齐吧?”
纪无咎点了点头,这女人果然直指问题的核心,这也是他最担心的。他问道:“如果是呢?”
“如果是,我们就要同时三线迎战,而且三处相去甚远,无法互相策应。到时候兵力均分,怕是会吃紧。同时还要留一部分军队守着京城,因为若是三处之中万一有一处防线被攻破,其他两处军队是无暇回救的,而且也来不及,所以京城只能先自救。”但是这样一来,分散到三处作战的兵力就更有限了。叶蓁蓁皱了皱眉。
“你说得很好,过来,”纪无咎招呼她,“坐过来。”
叶蓁蓁知道他要给她看东西,便坐在他的身边。龙椅很宽敞,并肩坐两个人,一点都不挤。
纪无咎在两人面前摊开一张地图,地图上有三个地方做了标记。他盯着那地图,说道:“朕好奇的是,如果是真的,那么他们为何要联手挑战大齐。”
打仗的风险比抢劫大得多。这群蛮夷生活寒苦,冬天多冻死几头羊,春天很可能就会饿肚子。所以他们三天两头地来大齐抢东西,偶尔讨到点便宜。但打仗不一样,这是要用无数人的生命作陪的豪赌,除非赌注巨大,否则不值得尝试。
叶蓁蓁伸手在那三个地方画了画:“难道是想瓜分我大齐国土?这胃口未免太大了。”
“应该不只这么简单,”纪无咎想了想,又问道,“你觉得我们的兵力应该如何布置?”
“我可不懂这些。”
“但说无妨。”
“吐鲁番汗国相对另外两部来说实力弱上许多,而且离我国中甚远,他们只是把手伸到哈密之后才和我大齐有了直接的军事接触。有苏将军和陆将军镇守,将他们阻止在嘉峪关外并不是难事。至于其他两部就不好说了,我觉得我们应该在宣府和大同重点陈兵,这里是北方门户,离京城又近,不容有闪失。另外,鞑靼部骑兵向来彪悍,所以这里应该由精兵良将把守。至于辽东……”叶蓁蓁有些犹豫。
“继续。”
“我并不了解女真部,但是有山海关的阻隔,他们应该也轻易攻克不下。”叶蓁蓁说完,见纪无咎正盯着她的脸看,便问道,“我说得怎么样?”一副求表扬的表情。
“不错,”纪无咎点点头,“但你忽略了一点,打仗不能太过依赖于地利,最终决定成败的,是人。”
叶蓁蓁对他这种故作高深表示很不屑。
纪无咎一手搭着她的肩膀,指着地图说道:“吐鲁番汗与我大齐鲜少交战,他们这次可能是受人威胁或者以厚利诱之,这两者都是可以瓦解的;鞑靼部内部现在矛盾重重,他们的头领和丞相都快散伙了,底下被收服的几个部落也蠢蠢欲动,人心思变,这一点可以利用;女真部处于复兴时期,兵强马壮,上下同心,野心勃勃,他们,才是这队人马之中最想跟大齐打仗的,也是对我大齐威胁最严重的。所以,”他最后总结道,“吐鲁番汗和鞑靼部都不足为虑,他们都是这场局中的虚子,只有女真,才是实子,我们必须跟女真好好地打一场,让他们见识一下大齐的国威,才不敢再痴心妄想。”
叶蓁蓁听得有些呆。
“怎么了?”纪无咎忍不住刮了一下她的下巴。这个动作略有些轻佻。
“你很厉害。”叶蓁蓁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是毫不掩饰的崇拜。这人虽然坏,但确实有些真本事,运筹帷幄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被叶蓁蓁如此直白地夸奖,纪无咎的心跳微微加快了些。他挑眉看她:“如此,奖励朕一下可好?”
“你要什么奖励?”
“亲我一下。”他把脸凑了过来。
叶蓁蓁对他这种突然从神机妙算的皇帝向不着调的流氓的转变有些不适应,她皱着眉推开他的脸。
这时候,外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其中夹杂着女子的哭声。
“什么人在外头吵闹?”纪无咎向外喊道。
叶蓁蓁却心想,来了!
冯有德隔着门向内高声回话:“回皇上,许才人想求见您。”
“不见。”纪无咎还没想好怎么收拾她。
于是外面便传来冯有德的劝告声:“许才人,您也听到了,请回吧。”
“我不,我要见皇上!皇上,表哥!你的表妹被皇后害死了!”说着,她竟然挣开太监的控制,破门而入。
纪无咎被突然闯进来的物事,呃,不对,是人……他被这个人吓了一跳。
此人头发几乎掉光了,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几根,像是荒漠中迎风招展的几株枯草,不如没有来得干净;不仅如此,她的眉毛也已经脱落殆尽,甚至连眼睫毛都没有了,乍一看,那一双眼睛仿佛在光溜溜的脸上开的两个黑洞,黑洞还在汩汩地向外淌着水;她的肤色惨白,想来也是因为脱毛的关系。
“皇上!”许才人挣扎着要往纪无咎这边扑,被追上来的太监按住。冯有德看了看纪无咎,后者对他点了下头,他便领着人出去了。
许才人瘫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个不停。
叶蓁蓁端坐在纪无咎的龙椅上,笑看着底下的许才人,问道:“表妹可是吃错了药?怎么突然就变成秃葫芦了?也怪有意思的。”
“是你,你这个毒妇!”许才人恨恨地看着叶蓁蓁,气得咬牙恨不得生食其肉,但纪无咎还在,她来这里是给自己伸冤的,所以许才人及时控制住自己没有扑上去和叶蓁蓁厮打,她看向纪无咎,满脸泪痕。这要是在以前有头发的时候,也许能起到些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效果,但是现在……有点不忍直视。
许才人痛苦道:“皇上,皇后给臣妾下毒,导致臣妾毛发尽落,请皇上为臣妾做主!”
纪无咎转脸看叶蓁蓁:“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又怎样,她能对我使阴招儿,我就不能给她下下毒了?”叶蓁蓁大大方方地承认,顺便煽风点火,“再说,她不也利用你了,我这也算是给你报仇了。”她心想,纪无咎此人讨厌别人对他耍小聪明,这次必不会偏帮许才人。
果然,纪无咎点点头:“有道理。”
许才人简直不敢相信纪无咎是这样的态度:“皇上,皇上!请您一定要为臣妾主持公道!皇后她……”
叶蓁蓁冷笑着打断她:“本宫劝你省一省力气,公道不公道,可不是由你说了算。你怎么就不想想,本宫能让你掉头发,也就能让你掉脑袋!本宫心慈手软,留你一条命,你不好自为之,却来这里胡闹。你以后最好夹起尾巴做人,等毛儿长齐全了,又是一条好汉。”
纪无咎被她这一通不伦不类的说辞逗得直想发笑,他掩着嘴角,清了清嗓子,把冯有德叫了进来:“许才人毛发尽落,有碍观瞻,即日起降为八品选侍,罚俸半年,禁足三个月自省。”
许才人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被拖出去了。
叶蓁蓁总算出了口恶气。她靠在龙椅上,身体放松,低垂着眼,神情有些慵懒。
纪无咎对她是越看越喜欢。他一手搭在椅背上,虚揽着她的肩,低头盯着她的侧脸瞧,怎么瞧怎么想亲上一口。
不急,现在还不是时候。
“皇上,想什么呢?”叶蓁蓁问道。
——朕在想,总有一天,朕会把你按在这张龙椅上好好疼爱。
自从发现纪无咎很有军事才能之后,叶蓁蓁对他的观感稍微好了一些,也偶尔会来养心殿溜达溜达,同他讨论点问题。她这个皇后于宫务上其实清闲得很,一般二般的事素月素风王有才就能帮她料理了,其他事情偶尔会用到庄妃帮忙,剩下的真正需要她拿大主意的时候很少。
所以她就时不时地来骚扰纪无咎。
纪无咎丝毫不认为这是骚扰,事实上,他觉得叶蓁蓁的思路很神奇,能够想到正常人想不到的点子上,往往让他有意外之喜。
比如这次。
在对待吐鲁番汗和鞑靼两部的军事策略上,除了主张从内部瓦解他们之外,纪无咎还打算玩儿个守株待兔。
“吐鲁番汗最可能攻打敦煌,此处为大齐西去门户,所以我们只要守在他们从哈密到敦煌的必经之路上,以逸待劳即可。”纪无咎分析道。
“那鞑靼呢?他们会打宣府还是大同?”叶蓁蓁问道。
“大同。”
“你为何如此肯定?”
“你忘了?”纪无咎说道,“大同的总兵是李旭,此人长于攻敌,不擅守城,且又有勇无谋,”顿了顿,他微微眯起眼睛,“多好的漏洞。”
这人太能算计了,叶蓁蓁心想。她脑子里灵光一闪,说道:“其实如果知道他们的必经之地,我们也未必一定要派兵守着。咱们可以在路上埋炸药,炸他们。”
纪无咎听她如此说,点头道:“这个主意不错。”
“而且,最好是炸药不需人看着点火,只要他们踩上去,就能炸成一片。”叶蓁蓁补充道。
纪无咎越想越觉得这个方法很可行,当即把军器司的军器监张封宣进宫商讨一番,叶蓁蓁在一边听着,时不时插上几句嘴。
与此同时,张封还带来一个好消息,连珠鸟铳已经由六发扩充为二十四发,并且试制成功,过几天他就会正式上折子请求皇帝下令批量制造这种鸟铳。
叶蓁蓁一听眼睛就亮了,眼巴巴地看着纪无咎。
纪无咎被她炽热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就有点心软,便帮她要了两把,当然,还是只能玩儿枪壳子。
这些天,太后对纪无咎是颇有些微词的:她这个儿子以前从未专宠过哪个女人,可是现在,他在坤宁宫已连续住了将近一个月了。也不知那小妖妇到底使了什么手段,迷得他连亲娘都快不认了。
于是太后旁敲侧击地跟纪无咎提了提,要雨露均沾。
结果纪无咎很不给面子地回答:“母后多虑了,皇后是朕的妻子,我们夫妻之间琴瑟和谐,母后应该高兴才是。”
用这种话堵太后的嘴还是很管用的,因为名义上只有叶蓁蓁是和纪无咎地位对等的女人,也只有她,最有资格霸占纪无咎,谁让人家是正宫呢。
其实,纪无咎当然知道雨露均沾,在遇到叶蓁蓁之前,他从来都是如此践行的。但是现在出了点小状况:他跟哪个女子欢好时都容易把对方想象成叶蓁蓁,这让他觉得自己有毛病。
不过,如此疯狂地惦记一个女人的身体,好像还是有毛病。
不管怎么说,对于这种事情,纪无咎打算从心为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把叶蓁蓁搞到手。虽然目前进展不太顺利,但至少她已经不反感被他触碰了,偶尔他举止轻浮一些,她也能接受。而且,半夜里抱着叶蓁蓁睡觉的感觉也挺好,心里头有一种很踏实平和的感觉,睡眠质量也好。等她睡熟之后,他还能亲亲摸摸蹭蹭,过过干瘾。
虽然这样的夜生活看起来依然很有毛病,但是纪无咎乐在其中。他觉得他和叶蓁蓁现在很像是一对老夫老妻,同起同坐,同食同寝,虽然相互之间话不多,但却心有灵犀,足够默契。
以上,其实只是纪无咎的单方面想入非非。
叶蓁蓁没发现他这些有的没的。她最近正在学习女真语,整天抱着本书,磕磕绊绊叽里咕噜。纪无咎问她为什么学,她就回答:“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纪无咎觉得挺好笑:“又不用你去前线打仗,知己知彼也轮不到你。”
叶蓁蓁不以为然:“总归是了解越多越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呢。”
纪无咎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也就凑过来一起学。他们靠在一起,共同看一本书,时不时抬头说句简短的鸟语,交流一下。两人一个红衣一个黄袍,挤在一起活似一盘番茄炒蛋。
素风偶尔轻手轻脚地进来添香换茶,偷眼看这俩人。男的俊美无俦,女的艳光四射,简直就是仙界的金童玉女,人间再也找不到第二对。烛光照在他们的脸上和身上,明明暗暗,色调温暖,像极了一幅画卷。
这才是真正的神仙眷侣,素风心想。
太后说不动纪无咎去临幸别的女人,便打算走迂回路线,从他身边儿的人下手。她先找来了冯有德问话。
其实,冯有德对于皇帝专宠皇后这件事,很有自己的见地:皇上如果发现自己那方面力不从心了,与其让所有女人知道,倒不如只让皇后一个人知道……
冯有德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情告诉太后。皇上很要面子,皇后年纪轻面皮薄,大概也不会说,如果他们都这么拖着,那么皇上的身体就永远好不了,这个时候,倒不如让太后来做一做主。
于是冯有德给太后透露了四个字:“龙精不继。”
太后此惊非同小可,要知道皇上现在可是连子嗣都没有呢。这么年纪轻轻就……一定还能医好的!
不过,仅凭冯有德的一面之词,太后又不太确信,于是她宣来了太医,打听起皇上的身子。
“回太后的话,皇上最近龙体安康,请太后娘娘放心。”太医院医术最高明的铁太医回答。
太后故意诈他道:“你还当哀家不知道吗?你们这些人,若是胆敢欺瞒哀家,耽误了皇上的病情,哀家定不轻饶!”
铁太医眼珠一转,答道:“回太后,皇上前一阵子确实伤到了龙根,不过只需要安心休养,定能痊愈无碍。”
太后眼睛一翻,晕死过去。
铁太医顺手给太后诊治一番,她很快悠悠转醒。铁太医知道她是因为担忧皇上才如此,于是把纪无咎的情况耐心解释了一番,太后只当他是在扯谎安慰她,听了之后更加难受。
所以太后暂时不打算跟儿子提雨露均沾的事情了,要均沾,也得有雨露才行啊。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后宫的主子奴才们根据最近的一些小道消息和蛛丝马迹,很快拼凑出这个惊天大秘密:皇上……不行了……
这个消息在三天之内以一种非常隐蔽的方式传遍整个后宫,坤宁宫的人自然也知道了,素月含蓄地向叶蓁蓁求证此事,换来的是叶蓁蓁的一脸茫然。
素月无语了,直截了当地问:“娘娘,皇上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我不知道啊。”
“娘娘!您要知道,您必须知道!”
“好,回头我问问他。”
“……”
素月以为叶蓁蓁是在开玩笑。她仔细寻思了一下,皇后不知道皇上行不行,说明皇上没碰她,既然皇上夜夜留宿于此却没碰她,那就说明谣言是真的。
这天中午,纪无咎又跑来坤宁宫蹭饭吃,蹭完饭吃蹭茶喝。素风制得一手好茶,整个后宫无人能敌。纪无咎发现,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叶蓁蓁似乎都比他这个当皇帝的还受用。
叶蓁蓁屏退所有人,说道:“皇上,他们都说你不行了。”
“噗——”纪无咎把刚喝进口的茶又给喷出来了。他掏出帕子擦着嘴,面无表情地看着叶蓁蓁。
叶蓁蓁淡定地喝着茶,等着他的回应。
“事实胜于雄辩,你来亲自感受一下,朕是行还是不行。”纪无咎的声音里含着淡淡的笑意,又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叶蓁蓁睁大眼睛,脸上厌恶的表情很明显。
这种避如蛇蝎的态度让纪无咎很是内伤,他的心中升起一种淡淡的怒意以及无法遏制的渴望。
他觉得自己快忍不下去了。
如果说全后宫只有一个人尚且不知道皇上不行了这件事,那么这个人就一定是人缘极差的苏婕妤了。她这些日子闭门养伤,可谓门庭冷落,连许才人都不来了,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许才人已经被降为选侍,也在闭门。
所以苏婕妤伤好之后非常仗义地去探望了一下许选侍。这俩难兄难弟凑在一起忆甜思苦一番,说着说着就抱头痛哭起来。苏婕妤一个劲儿地摩挲着许选侍的头皮,感受着掌中刺刺的涩感,越摸越上瘾。
许选侍的头发已经长出来薄薄的一层,离远了看,活似一只发了毛的大甜瓜。因此,就算没有纪无咎给她下的禁足令,她也是轻易不出门的。
探望过许选侍之后,苏婕妤就贼心不死地开始一心一意地琢磨复宠的事了。她终于明白了,报仇什么的都可以无视,现在最要紧的是重新抓住皇上。
然后,她做了一件蠢事,蠢到令叶蓁蓁十分后悔没早一点拍死她。
腊月二十二,又是一场瑞雪。整个皇宫都仿佛躺在天鹅的翅膀之下,一片洁白安详。雪后的空气格外清冽,引得宫人们纷纷出来散步,舒散筋骨。
皇宫的东北角,有个小花园叫罗春园,据说是以前某个皇帝为了纪念一个自己喜爱的妃子而建的。因这个地方偏僻,又单调萧索,有石无木,且不如御花园热闹,所以鲜少有人来。但这里有个符望亭,修得很不错。此亭建在一堆人造的山石之上,亭内开阔,是后宫的最高点,站在亭上举目远眺,则整个后宫尽收眼底。看着宫里头形形色色的人行走往来,纪无咎会有一种一切在握的掌控感,就好像,他是这众生命运的裁决者。
为什么有人对权力爱得如痴如狂?因为权力带来的是掌控,控制着越多人的浮沉生死,才越让他们有安全感和成就感。男人,从当猴子那会儿,就学会了分等级、争权力。这一点已经融入他们的骨血,经历了百万年光阴的打磨,毫无保留地传承下来,并将继续传承下去。
所以说,争权夺利是男人的本能。只不过有些人受客观条件所限,这种本能渐渐弱化。纪无咎站在整个大齐王朝权力的制高点——甚至,我们客观地评价一句,综合考虑经济、军事、科技、人口、影响力等因素,说他已经站在了这个星球上整个人类权力的制高点之上,也不为过。他站在这个高处不胜寒的地方,早早地把自己抛进了争权夺利的旋涡,与各路人马玩儿钩心斗角,经验丰富,技巧纯熟,连叶修名和方秀清这两个当世名臣都被他制衡得服服帖帖,可以说是一个不世出的千古小浑蛋。
这就导致了另外一个严重后果:他习惯于用钩心斗角的方式去掌控一切。然而这世上并非所有事情都能控制,更并非所有事情都能用算计去对待。
很久之后,纪无咎时常会想,如果他早一些明白这个道理,是不是就不会有之后的那么多波折。
知道纪无咎会偶尔来符望亭登高远望的不多,跟了他许多年的苏婕妤算一个。所以纪无咎在符望亭站了没一会儿,苏婕妤就上来了。她亲自端着个托盘,上头放着两个大盖碗,繁春跟在她身后,见礼之后,把两张狐狸皮坐垫铺在亭中的石凳上。
苏婕妤放下托盘,揉了揉发酸的手臂,柔柔地笑着,媚态横生:“皇上,此处风凉,喝杯热茶暖一暖身子吧。”
纪无咎坐在石桌旁,苏婕妤掀开一个大盖碗,里头用热水温着一碗茶,这么多水,难为她就这样端上来。她把茶碗四周上下的水拭干净,双手托到纪无咎面前。
要是论玩儿体贴,贤妃嘴上玩儿得最好,而苏婕妤手上玩儿得最好。这么些年了,她闯了多少祸,得罪了多少人,也还好好地活着,直到叶蓁蓁进宫才真正栽了几个大跟头,原因无非就是她总能体贴到纪无咎的心坎里头去。
此时冬风凛凛的,不正好需要一杯热茶暖身体吗?
纪无咎接过茶来,微微掀起盖子一看,茶汤红亮,浓香四溢,是祁红贡茶。祁门红茶号称“群芳最”,是享誉已久的名茶,每年祁门红里头最顶尖儿的三四十斤都要进贡给皇家。这祁红茶的口感不是顶好的,但纪无咎十分喜欢它的色泽和香气,所以苏婕妤这会儿也算是投其所好了,看到纪无咎闻过之后满意地尝了一口,她稍稍放下心来。
这时,下边又爬上一个人来。
叶蓁蓁再次被素月打扮成一个皮毛贩子。她手中抱着个暖炉,头上顶着个大虎皮帽子,一看到亭中的纪无咎和苏婕妤,掉头就走。
纪无咎喊住她:“皇后何不过来一坐?”
叶蓁蓁本不打算理会他们,但又怕苏婕妤作怪,于是便也坐在了石桌旁。
兴许是那几十板子造成的摧残太过深刻,苏婕妤看到叶蓁蓁,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臣妾不知皇后娘娘要过来,所以只备了两杯茶,请皇后恕罪。”
“她自己有。”纪无咎看着王有才提着的一个广口大瓷瓶,说道。他知道那瓷瓶里头温着的是什么,那是他的大红袍。
最正宗的大红袍茶树,长在武夷山的山岩上,总共不过七八株,人上不去,要训练猴子上去摘,摘下来之后再经过多道工序,制成极品大红袍。这种茶,一年的产量不到一斤,全部进贡给纪无咎,可以说是茶中的皇帝。前些天纪无咎给了叶蓁蓁一些,素风用羊奶把茶煮沸,滤掉茶渣,又加了些蜂蜜进去,温起来给叶蓁蓁喝。
叶蓁蓁很喜欢这种奶茶,纪无咎不喜欢奶腥气,所以只尝了一口便不再喝。但是他喜欢看叶蓁蓁喝。她喝完一口奶茶,嘴唇上会沾一层,然后她就会不自觉地伸出舌尖舔一圈,每到这个时候,纪无咎都会觉得喉咙口发紧。
于是他就把自己最爱的大红袍全部给了叶蓁蓁。
素风给叶蓁蓁倒了一小杯奶茶,叶蓁蓁端起来喝完之后,照例舔了舔嘴唇,也没发现纪无咎看她。突然,她听到苏婕妤尖叫一声:“皇上小心!”
再定睛一看,凉亭后头竟然闪出一个人,举着剑直直刺向纪无咎。苏婕妤就坐在纪无咎的身边,叶蓁蓁听到这句话时,她已经扑过去挡在纪无咎身后。
叶蓁蓁反应极快,手腕一转,茶杯迅速飞出去,直奔刺客面门,刺客横剑一挡,须臾之间,错失先机,纪无咎起身和他交起手来。叶蓁蓁看到刺客身上穿着侍卫衣服,顿感不妙。
此时那刺客虽然执剑和赤手空拳的纪无咎对打,但应付起来依然吃力得紧,很快就落了下风。叶蓁蓁想捉活的,便也加入战局。二人联手,对方再无招架之力,被纪无咎一掌拍出去,眼看着就要掉下山石。这人工假山距地面至少十丈,人掉下去肯定再难活命。叶蓁蓁想也不想,跨到山石的边沿处抓住他。纪无咎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捉住她的手腕用力往回一扯,兴许是急的,他这一下子手劲出奇地大,那两个人都被扯了回来。刺客被甩在地上,捂着胸口咳嗽连连,冯有德和王有才扑上去卸了他的兵器,按住了他。
“你疯了!”纪无咎白着脸斥责叶蓁蓁。
叶蓁蓁看到刺客的下巴动了动,大叫道:“不要让他自杀!”
纪无咎三两步走过去一脚踏在刺客的脖子上,脚尖微微一抬,在他的颊边找准位置,轻轻一撞,只听咔嚓一声轻响,刺客的下巴便被卸了。
冯有德从他的嘴里掏了掏,掏出一个黑色的小纸包,纸包上有两个牙印。里面装的估计是毒药,他想咬破纸皮吃下去,但还没来得及。
叶蓁蓁总算舒了口气。
下面的侍卫闻风赶来,押着刺客下去了。叶蓁蓁跟在后头问道:“你们认识他吗?”
“回娘娘,他是三等侍卫康承禄。”
于是叶蓁蓁便叮嘱他们:“看好了,千万别让他有机会自杀!”
苏婕妤从惊吓中缓过来,扑进纪无咎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纪无咎没有推开她。他一手揽着苏婕妤,看向叶蓁蓁,目光幽沉:“为何怕他自杀?”
“我怕死无对证。”叶蓁蓁答道。
“为何怕死无对证?”纪无咎不依不饶。
叶蓁蓁觉得纪无咎好啰唆,便没有回答,告退回去了。回到坤宁宫,她还是觉得不放心。皇宫里出了刺客,无论如何陆离逃不了失察的责任,但这只是最轻的。因为刺客是个侍卫,作为侍卫统领陆离就不仅仅是失察了,弄不好会有人说他和刺客是一伙的,再顺着这条藤爬上去,陆家和叶家怕是都逃不脱干系。
叶修名作为三朝元老、两代帝师,可以说是百毒不侵什么罪名都不怕,但唯有谋逆之罪,是任何人都沾不得的,他也不例外。且他的身份和地位太过敏感,若说他谋逆,也会有人信。到时候不用纪无咎动手,整个朝野的唾沫就能直接把他淹死。
其实,叶蓁蓁最怕的是,纪无咎故意把白的说成黑的。他是皇帝,忌惮叶家已久,若是趁此大好时机,给叶家扣个摘不下来的大帽子,将整个叶氏连根拔起也不是难事。
叶蓁蓁越想越觉得可怕,房间内明明温暖如春,她还是觉得身上阵阵发冷。
不行,一定要在纪无咎动手之前,揪出真凶。
想到这里,叶蓁蓁发现此事的一个疑点:刺客为什么要杀纪无咎?
胆大包天到杀皇上,要么是有天大的血海深仇,要么就是谋反。纪无咎登基的时候大赦天下一次,大婚的时候又赦过一次,他没做过什么大恶,即便赐死谁,杀的也是奸恶该杀之人,所以仇杀的可能性比较小。
要说是谋反,那就更奇怪了。谋反的道路大致有两条,一个是农民暴乱,一个是政变。现如今太平盛世的,农民都吃得饱穿得暖,谁和你去搞暴乱;再说政变,想要政变,前提是你得有个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皇室一族据说是受过诅咒,代代子息稀少,纪无咎莫说兄弟,连亲姐妹都没有一个,旁支的又太远,根本没资格染指皇位。想杀皇帝?好吧,杀了他之后,谁来当皇帝?想当就当吗?谁人能服你?
叶蓁蓁发现自己走进一个死胡同。别说真凶了,他现在连对方杀人的目的都摸不清楚。
等等……杀人,杀人?如果……他并不是真想杀人呢?
叶蓁蓁的面前好像突然打开一扇门。
她想到了苏婕妤为纪无咎挡剑时那迅捷无比的动作。苏婕妤一个弱女子,又没练过功,怎么会比她和纪无咎的反应都快?刺客在苏婕妤和纪无咎的身后,想要看到刺客得先回头,苏婕妤没事儿回头干吗?而且,刺客出现的位置就在叶蓁蓁的对面,如果说看到刺客,也应该是她叶蓁蓁先看到吧?
再说,一个胆小的、没练过功的、反应慢的女人,看到有人持剑跳出来,第一反应不应该是惊惧和尖叫?她怎么会跳过这一步,直接去为纪无咎挡剑?她怎么那么清楚对方的目标就是纪无咎?
所有的怀疑连成一条线,叶蓁蓁终于为这件事情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苏婕妤想争宠想疯了,不知道是听了谁的主意,也或者是她自己苦思冥想走火入魔……总之,她使出这么个昏招儿,想做一出戏,通过为纪无咎挡剑的方法重新博得他的好感。
如果真的这样,那么苏婕妤就真的蠢到家了。此计看起来可行,倘若成功也一定会让她东山再起,但是她就没想过失败吗?一旦败露,就会有无数人遭受牵连。这可是刺杀皇上啊,甭管你真的假的,都是绝对的罪无可恕,到时候苏将军晚节不保是一定的,甚至苏家满门的性命都可能赔进去。
不行,不行。一定要想办法让她或者他认罪,不能让这把火烧到叶家。叶蓁蓁背着手,在房间内来回地踱着步,满脑子都是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