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戚国历,正熙十五年,戚国攻打毗邻的惠国于其沿海首要大城维州。
戚国胜利夺下维州后,二皇子戚宁凯旋归朝,风头无两,整个都阆邑百姓群情高昂,自南城门通向皇宫的天府街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人都想目睹二皇子的英姿俊颜。
戚威王的二皇子戚宁,时年十四,两国开战时主动请缨出征。此次战役能取胜,全赖他出的谋略:海军带二等兵三万包围维州海岸,声东击西,精兵和一等兵主力经风白郡进攻维州。
戚国善陆战,水战兵败乃是避重就轻之举。果然,惠国主力水路迎击,内陆边境应敌不力,被熟悉山野作战的戚国精兵轻而易举攻下。
惠国幅员辽阔,三面环海,四通八达,水陆交通繁华,商贸盛隆。
戚国东、北、两面都被惠国疆土接壤,西边与大洵国接壤,唯独南面临海,国民数目将近惠国的两倍,可疆土却大大小于惠国,物产也远比不上惠国富庶。
惠国富庶,商业繁华,国民尽享丰饶物资,重礼乐之道,民风开放,志趣高雅精致,故而文人雅士辈出,国防虚弱。
戚国人口庞大,疆土中近一半都是山林草场,故以游牧民族为多,国民能骑善射,骁勇好斗,戚国于是兵强马壮。
百年前,戚国屡屡进犯惠国的维州。维州地处惠国西南沿海,与戚国风白郡接壤,只要夺下维州,戚国尽可连维州延绵的海岸和海域尽划入戚国蓝图,将其已经建立的对外海上贸易优势也一同掠取。
惠国历代君王不愿征战,宁愿每年向戚国主动将一座二等都城一年的税收尽数贡献给戚国,并允许戚国不用交通海税,只要惠国海务总署登记在册的戚国商船,均可在维州海域通行无阻。细细盘算过后,惠国君断定比起战火四起、劳民伤财所造成的损失,此举更为便宜。
于是两国近数十年来,互不进犯。
直到戚国威王登位,改年号为正熙。正熙十五年,惠国派使者二十四人携贡品贡银出访戚国,一入戚国边境便失去踪迹。戚国查明本国兵卒不曾杀害惠国使者,便宣称是惠国编造谎言,故意不向进贡,戚国并以此为由出兵惠国,攻打维州。
惠国兵败,随军出征的萧丞相被戚国俘虏,戚威王下令将其押送进国都,不料其中途被人救走,然而前来救萧丞相的人并非惠国援兵,萧丞相后来死于非命,横尸荒野,惠国以为是戚国杀害俘虏。
天府街上,百姓并肩接踵而立,人人踮足望向城门。但见一群兵甲侍卫之中簇拥中,一匹高大壮实、目如宝石的良驹上,骑着一个身穿金丝盔甲的高大男子。
群情顿时涌动,欢呼声响彻天府长街,鲜花在手中上下挥动,天府街开出一片花海。
那男子抬手摘下头盔,强壮威武的身姿上,竟还是少年郎的模样,面如青山,双目如炬,阔额在明媚日光下闪动着少年志高意昂的奕奕神采,得意一笑间,难掩一丝未退的稚气,更让天府街两旁阁楼上偷看的众多官家少女,面纱之下绯红如绚丽晚霞。
此刻,都阆邑的少女都不约而同有了倾慕的如意郎君;
此刻,这位郎君只顾回头看向他身后那缓缓而行的马车,忽然闪过羞涩而满足的笑意。
却不知,车上的女子,正掩面而泣。
戚威王论功行赏,二皇子戚宁封为宁亲王。
戚宁本以为,他从维州救回来的女子,会做他的宁王妃。
谁知道,日后她竟倾慕于自己的兄长,和兄长私奔,又独自遇险身亡。
兄长衣衫褴褛回到皇宫,登基为戚幽王。
正熙三十五年,戚幽王病重。
皇兄告诉宁王:她没死。她和我有一个孩儿。他会是戚国新君。
戚幽王命宁王辅佐私生子登基,宁王心神激荡地欣然受命。
却不曾料想,这个名叫萧楚楚的私生子与他之间,竟是上天安排他此生中纠缠一生的弄人命运。
萧楚楚——这会是上天给他的惩罚还是补偿?
而此刻,远在维州孤山野岭中的萧楚楚也未曾料想,她出生至今静如死水的隐居日子,即将随着一个男子的突然出现而结束,等待她的是暗潮、是骇浪。
她,从此卷入海上航行般变幻莫测、福祸难料的人生。
第一章 故人来
郊野茫茫,露似珍珠月似弓,蟋蟀嘈嘈晨夜鸣,寒风切草拦腰折。
仙水洞里,夜夜寂静如深潭底。
这一夜,被墨云筛出的几缕微弱月光,仿佛也有些暗动。风贯入洞,嘤嘤呜呜,如泣如诉。
她终于梦见了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背影。
那男子身形堂堂七尺,可就是从来只见其背影不见正面,一个小姑娘苦苦追在背后,喊着:别走,求你别走。
男子忽然转身,伸手捂住了小姑娘的嘴,似乎让她不要出声。他的手掌宽大如扇,厚实却柔软,几乎覆盖小姑娘整张脸,那掌心的暖意复在她微寒的脸上,让她生出温润舒缓之意。
她仍旧看不清男子的长相,但确信这男子就是她素未谋面的爹爹。
她泪流满面,哀求那男子。
过了一会,那只手松开了,身影随风而逝,她追上前,感到彷如骑坐在马背上,颠簸摇晃……
萧楚楚睁开眼睛,神智半醒,朦胧觉得自己不在熟悉的洞穴里。四周漆黑一片,自出生就生活在郊野的她在漆黑里也能看得清楚,周围景物颠倒摇晃,她反应过来是被一个陌生的男子扛在肩上。
这男子以疾风之速行走,山上夜风寒劲,刮得她双目直流泪,阔肩壮臂把她圈得稳实,倒是不担心摔下。
顷刻神智更为清醒,萧楚楚大叫:你是何人!要带我去哪?
一只手越过男子后背伸了过来,萧楚楚望去,是娘亲!原来这男子的一边肩膀扛着自己,另一边手挟住了娘亲的肩膀,娘亲的双脚在半空中点踩,萧楚楚才知道原来娘亲也会轻功,但与男子相比,显然稍逊一筹,因被男子挟住便也能竞速飞驰。
之间娘亲神色凝重,却并无惊惧之意,她会意娘亲的目光:不用怕。
萧楚楚遵照娘亲之意,安静下来,隐约听见山谷有隆隆之声,似是追逐他们三人而来,且人数决不是三三两两。她当即心里盘算:不知道身后追逐而来的人马和这男子都是什么人,孰正孰邪,身后的人马众多,相较之下,肯定是在这单枪匹马的男子手下更易逃命,且赌一赌,先摆脱人多势众的一方。
“好多人,二十四匹马,离我们五里路。”萧楚楚道。
男子愕然,这少年难道有千里耳么,料想是小孩胡说吧。
男子一左一右皆有负累,却瞬间轻跃即百米远,身法轻盈,脚尖在野草尖尖上一点即起。
萧楚楚心想:我刚才在睡梦中也无所觉察,竟被他带了这么一段路才从睡梦中醒来,此人如此轻功了得,难怪掳人也不驱马,那样驰马声隆,容易暴露踪迹。一个七尺男子,竟能翩若惊鸿。
萧楚楚听得那二十四匹马应是一色的千里良驹,疾驰如风,很快就要追上来。
男子又一个跃身,临高处忽然向地跌下几尺,小姑娘听见男子发出一声闷响,感觉自己几乎跌下很快又被稳住,顿觉三人行走速度变慢,目光往男子腿上一看,一支箭插在右小腿腿肚。
随即,又追来数百支箭,萧楚楚听见男子喉咙发出一阵闷响,看来是在运功发力,随即她一阵天旋地转,原来自己被男子从肩上转移到怀中,被男子的身体护个完全。男子忽而如灵鹿跳跃,忽而如飞燕疾翔,敏捷穿梭箭雨中,胸膛作小姑娘的庇护。
萧楚楚被男子一手按着,脸颊紧贴着男子的胸膛。
好温暖,跟娘亲的怀抱有所不同,这个怀抱坚实如盾,仿佛身在其中,哪怕腥风血雨,也无所畏惧,是世上最让人安心的所在。料想爹爹的怀抱也会这般厚实安稳吧!
萧楚楚趁机抬头端详男子,只见他面罩黑布,眉宇凛然,目如镜湖映星辰,一丝冷意如圣女雪峰倒影湖中,绝世孤洁的森然。她心中的惊恐之意便消去半分,直觉这男子并不是恶人。
很快她又摇摇头:别自作聪明,谁说玉面之下无恶毒之心。
此时,男子的另一只手不再锁住娘亲的肩,而是揽住娘亲的腰,想将她也置于他身体的遮挡之下。
“小心!”
忽闻娘亲尖厉而短促的一声,萧楚楚随即看见娘亲的头垂了下去。
男子低唤一声:“萧娘!”双目睁大,额头青筋突起。
萧楚楚一看,一支箭从娘亲后背穿透胸膛,箭头竟从胸前穿出,金属的寒光中滴着黑色的血。
那箭紧擦着男子怀抱娘亲的那只胳膊穿射,在男子的衣裳上切下一道口子。
“娘亲!娘亲!”萧楚楚失声叫道。
“闭嘴!”男子一声呵斥,凶恶而哀怒,像只受伤的野兽。萧楚楚恐惧而惊慌,又未知娘亲是生是死,不禁发抖,却见男子双眸有泪,她感觉到抱着自己的那只手更紧了,手臂也在抖动,这才发觉男子那臂弯上在渗血抽搐。
男子心想:这血液可能有毒,若是沾到这少年身上,他的一翻心机就付诸流水。
可是这少年一点也不安分,看到娘亲手上,在他怀里哭成泪人。
此时有两个黑衣人如两只雄鹰破空而出,背对着男子,迎面抗击追敌,一边挥动手中的剑,一边恭敬道:“王爷!下属来迟……”
未等对方废话,男子说:“就是他,接好,保其毫发安恙。”幸好赶得及,恐怕自己的伤口有毒,血是万万不能沾染到少年身上。
随即将怀中的小姑娘抛向下属,其中一个左手挥剑的下属赶忙像接住自己性命似的接过,那下属于是便一手携着萧楚楚,凌空飞跃驰行,左手挥剑比常人右手还要利落,每次挥剑便挡掉几支齐飞而至的飞箭。
萧楚楚不愿离开娘亲,也不知自己落在何人手中,手脚乱打乱踢。
那个左撇子一边要护她安全,同时受她踢打而不敢对她使用武力制止,一脸紧张而凄然,气息确是平稳毫无急促忙乱。
另一黑衣人身轻如燕,踪迹变幻,左右上下飞窜的同时,长柄大刀在手中旋转成风轮,在其余四人身后像无形盾牌一般,飞箭一旦触及就都折断掉落,如同寻短见撞向墙壁的鸟。
男子见萧楚楚乱喊乱叫,唯有出手一击,萧楚楚突然觉得后颈一阵剧痛,头晕目眩,随后没了知觉。
后方有刀剑过招厮杀之声,男子料想定是他的人马已到。
夜露寒风飕飕,刀光剑影绰绰。男子紧绷的脸色少有松弛。
他听见的是水流!沿山转过三个弯,果然见一河流湍湍,河边正好有一竹排,上面堆着一堆渔网。正是全身而退之机。
迫在眉睫!萧娘不可以死。尽管他内心已隐隐猜得事实并不如所愿。
“快去梦半仙处。”他低声吩咐两位黑衣人。随即跳上竹排,竹排刚离开岸边,又有两三个护卫跟了上来,凌空一跃便落在竹排上,轻如飘雪落地,竹排没有一丝晃动。
竹排顺水而下,曲水蜿蜒,行至二十里,前方点点绿色星光缥缈飞动,似是星河落凡。
男子低声说:“都趴下,跟着那萤火虫。”
不久便听得潺潺流水回荡于石壁之间的回响,四周变得温热而潮湿,萤火虫贴着水面飞行,绿色的光在水的映照下更加明亮诡谲,偶尔聚集一起不动,是附着在什么东西了。
临近了模糊看清是一个个如倒挂的石笋,几乎就触及头顶,竹排上众人便知是进入了一个溶洞之内,那萤火虫攀在石笋上是在提醒众人小心别触头。
四周一片死寂,只听得流水回声在洞内更加响亮。如此行约二十里,众人感觉凉风从一个方向吹来,前方萤火虫忽而向四周飘散,众人便知离开溶洞到了开阔之处。竹排又行了数里,进入了一片竹林。
竹林深处,梦半仙的竹庐从未来过这么多人,屋里屋外被四大护卫守着,这让梦半仙烦得很。他时而用手捋着编成五根辫子的白须摇头叹气,时而吹着手中烟枪,一副埋怨的眼神看着戚宁。
然而戚宁依然抱着萧娘,神情木然。
“人都死了,你这般颓然样子又有何用。”
没有几个人敢这么和戚宁说话。梦半仙才不管戚宁是大权在握的戚国宁王,也明知刚死的女人是宁王的一生挚爱,反正人送到他梦半仙手上时已断气,且不说箭有剧毒已食五脏六腑,光是箭穿心而过,即可当场毙命。梦半仙知道戚宁来找自己只是不愿意承认红颜已殒,仍抱妄想一试。
“箭上的毒是游蛆毒,虽只伤到你皮肤,但游蛆毒会在你的皮肤寄生,一生十,十生百,不出十天你全身就长满游蛆,蚕食你的身体,然而让你死而不得,活着煎熬。好在我已将其在冰封在你体内,游蛆从此冬眠,不再往深处、广处游走。”
梦半仙提及此颇为得意,能用这体内冰封绝技的,只有他梦半仙一人。
“萧娘跟我中的是同一种毒,你也帮她体内冰封吧。”
梦半仙觉得多此一举:“就算萧娘所中之箭没有游蛆毒,人死了就会归于尘土,再好看的皮囊也化为腐朽,何必还要耗费我的功力。”
宁王猛地转脸看向梦半仙,那目光如箭,虽是虚非实,却杀意。他怎忍心萧娘的容颜躯体被游蛆寝蚕食,她在他心中永远容颜如初,她的美如九天般永恒。
梦半仙闭嘴,噎了噎口水,骂道:“一说到这个女人你的脑就变成豆腐脑。”当然这句话只能憋着肚子里。
宁王好像丝毫不介意自己身中奇毒,依旧默不作声地凝思:他前去山洞探消息真伪,并无人知晓,因为与萧娘阔别多年,不想有人跟随左右,所以只身前往。究竟怎会暴露痕迹,是自己给敌人带了路?看来自己早已落入对方的监视,一举一动已被对方暗中掌握。
戚宁愧疚不已,他已尽可能遮挡萧娘于箭雨中,仍被追逐者瞄中方寸,一击即中。夜黑如漆,能在追逐中有此精准箭法,只有一人。没想到那人退隐多年,竟愿意听从皇后召唤,看来是势必要得到这个皇兄这位私生子,皇后早已知道皇兄是真的时日无多了。
“放毒箭的主人怕是冷流星?”戚宁沉思道。
梦半仙道:“非也,冷流星虽好放暗箭,箭术天下无敌,但也是因为他自恃箭法天下第一,狂妄不可一世,看不起其他武器武功,自然更不屑用毒杀人,这是对他独门流星箭法的侮辱。”
“那还有谁有此精妙的流星箭法?”杨虎问道。
戚宁回答:“不能定论,但此人肯定与冷流星有关。”
不论是谁,他定要亲手取其性命,以报萧娘之仇。
今日寻萧娘母子,虽是为了抢在皇后之前夺得这少年,但他的最为在意的是与萧娘重逢。
戚宁看向旁边的床,躺着昏睡的少年,脸上仍旧是惊恐哀痛的神情,眼角挂着泪水。
他因萧娘的死悲痛而愤怒,顿觉得这少年可憎,也是因为这少年,当年萧娘才销声匿迹,让他饱尝十多年思念之苦。
又想起萧娘的话,“护他周全,他即是我。”
阔别多年,这是萧娘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也是她的遗言。
他尚未潜入仙水洞,就听到追敌紧随其后,当即在朗悦峰上故意绕路,甩掉跟尾。到了仙水洞,未及表露身份与萧娘相认,倾诉衷肠,就急忙将母子二人带离山洞。奇怪的是,萧娘看见蒙脸打扮的自己,只在第一眼面露惊异警惕之意,然后是一转而逝的惊喜。
其实这男子接近时,萧娘就闻到了他身上的香气,辨得出是故人来,不禁惊喜,当日别时还是青衣少年,今日已是轩昂汉子。
萧楚楚被男子一击后仍在昏迷,她在梦中哭泣,不知是真是梦,只看见男子拉下蒙脸布,从腰封取下一个很小的香囊,痛苦不止,娘亲咬着唇,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伸手搭在男子拿着香囊的手上,面带笑容闭上了眼睛。
“解开他的衣服,看看这个小子身上还有哪些伤吧。”虽然对这个少年并无好感,但他不能不遵守萧娘的遗愿,护他安全。
“解衣服?小子?”萧楚楚朦胧听见对话,想起自己自小就被娘亲打扮成男儿身,他们说的正是自己。
萧楚楚猛地清醒,坐了起身,一手护胸一手抱腰:“我没有受伤!”
梦半仙饶有兴趣地望向这个少年,颇有意味地呵呵两声笑,“这小子倒是真娇俏。”
第二章 你是谁
“娘亲,你不要扔下楚儿一个人孤零零的!”萧楚楚忽然大喊一句,惊醒。
戚宁盯着这个忽然炸起身的少年,第一次细细看清他的长相,心中不由感叹,真是跟当年的萧娘一个模样。
萧楚楚缓一缓神,看见娘亲躺在男子的怀中,面容发着幽蓝的白。
她虽有直觉,但不敢上前确认娘亲死了,顿觉一阵寒意侵来,她忍不住瑟瑟发抖,心里责问自己:为什么有人闯进了仙水洞,我却没有提前听到动静?都怪我睡着觉了,一睡着就什么都听不到,我就是一头蠢猪,蠢猪!
护她来竹庐的那个下属立刻迎上去站在她旁边,万一她又要像方才那样大吵大闹时便立刻阻止,以免敌人闻声发现。
萧楚楚却只是呆若木鸡,一言不发,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空得像山洞,干得连泪也没有,这反而让在场的人不知所措。
“这孩儿,该不会被吓傻了吧?”那个下属面露担忧之色。
“杨虎,给他拿些吃的。”戚宁吩咐下属。孩子都爱吃,有好吃好玩的,忘事也快,他的女儿便是如此。
杨虎端来一大碗卤肉,一条鱼,糖糕。顿时食物的香气飘移屋内,几个侍卫饥肠辘辘,不禁肚子发出咕噜噜之声,怕宁王听见了责备,面露尴尬之色。
萧楚楚却身在福中不知福,连看也不看。
这回是梦半仙端来一碗黑色浓稠的酱,浮着一个圆球在中间,看上去像什么动物的眼珠。
“小子,把这碗好东西喝了。”梦半仙咧嘴阴阳怪气地笑道。
戚宁起身,抢过那碗酱,问道:“你给他喝的什么?”
“这是我研制的汤药,压惊的。你宁王在这,我还能当着你面害这小子不成。”
戚宁嗅了嗅,这才把碗端到萧楚楚面前,一只手掌遮在碗上,挡住那只像眼睛的东西,把碗凑到萧楚楚嘴边,萧楚楚仍不为所动。
梦半仙鼻子喷气哼了一声道:“我的厨房都被翻了个遍,不吃就没有其他的了,饿死吧!”说着抢过那只碗,一手捞起浮在汤酱上的圆球放进嘴里一嚼,“滋”一声嘴中喷出一两滴汁液,染黑了他的白胡子,他伸出黑色的舌头舔一舔,颇为享受地欢叹了一声,走到桌边,两只手指拈起鱼的尾部,举高过头,仰头一口就要掉鱼头,咯啦咯啦两声,不多咀嚼就吞了下去,骨头也没吐出,再两口便将一条鱼吃得尾巴都不剩。
戚宁瞪他一眼,梦半仙撇嘴摇摇头,烟枪在手指间转着,信步往屋外走去。
“你们都出去吧,没我命令不要进来。”杨虎等一众一听宁王吩咐,便轻步退下。
萧楚楚没有闻到食物的气味,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清香,顿时回过神来,那是母亲调制的,也是她生平最爱的香味。萧楚楚爬到娘亲身旁,伏在娘亲的尸身上,终于眼泪决堤,哭成了泪人。
看见少年有了反应,戚宁心稍放宽了些,他刚伸出手,却被萧楚楚推开。
“你是谁?我娘死了,你还想做什么?”
男子默不作声。从腰间掏出匕首。
萧楚楚看着男子拿出镶有绿色宝石的匕首,拔出鞘,灯火光随即如水流般在利刃上流转。男子手腕移一动,未及萧楚楚眨眼,男子将箭从娘亲胸口拔出,然后挥刀,动作轻盈如蝴蝶煽翼,利落干净,箭头段落,切口平整无比,箭头上的血已凝固,男子用手绢把尖利的箭头包裹起来,装进香囊。
男子将箭从萧娘的尸身拔出,把伤口包扎好,动作轻盈,神情哀然。
萧楚楚看着他的动作,不禁动容:娘亲已经离世,他依然善待她。
她到现在才得以看清楚这男子的相貌,跟刚才昏迷时在梦里看见的那个拿着香囊的男子一模一样。目光落在男子腰间,竟真的有个香囊,仔细看,这香囊上绣着的正是娘亲常绣的扶桑花。
所以刚才看见的不是梦境?如此一来,娘亲临终前真的与他说了一番话。
难道他就是自己常常在梦里看见的那个只见背影不见相貌的男子?是她的生父?
萧楚楚心中大喜,可随即又念到,这个男子看上去未免太年轻了,段不可能是爹爹。她和娘亲隐居十多年还是被这男子找到了,所为何事?
还是要小心提防。
“你叫什么名字?”戚宁柔声问道。
这一天的事情太突然太古怪,萧楚楚一头雾水,但小心为上总不会错。她心里有点慌,但这个时候她孤苦伶仃,自己不勇敢一点,她还能靠谁?于是硬着头皮抢过那把匕首,圆目怒视眼前的陌生男子。
戚宁没堤防这小小人儿,待反应过来也不惧小小人儿能做出什么来,只听其质问:“方才我问你,你还未回答。你忽然出现掳走我和娘亲,又引来杀手追害我们,致使我娘亲丧命,你到底是何人,有何用意?”
萧楚楚右手举着匕首,刀尖正要戳中男子的鼻尖,语气间是无所畏惧的指责,哀怨中又带有几分期待。
戚宁见她眼睛又噙满泪水,纵然被利器所指,也没有一丝怒气,反而心中软下几分。
是我的幻觉还是他的伪装?他在我的刀尖之下,既不怕也不怒,刚才我好像看到……看到他神色中一闪而过的温柔和怜爱。
“我叫戚宁,与你娘亲萧娘是相识多年的挚友。之所以突然出现在你们隐居之所,是因为知道有人要加害你们母子,但怪我疏忽,本是想抢在他们到达前将你二人带到安全之地,却弄巧成拙引狼入室,害得萧娘……”
小姑娘见男子哽咽得面红耳赤,眼睛充血,是情真意切的伤心和悔恨,便不由得信了他的话,缓缓放下手,合上了匕首。
“我叫萧……”萧楚楚正要回答,细心一想:娘亲叮嘱过需事事谨慎,又教导切不可随意与人接触,更忌透露姓名身份,楚楚之名一听便不是一个男儿该有的名字,虽然渴望这男子是自己的爹爹,但事情还未有确凿之证,即使男子为娘亲知交,二人已有多年未见,旧日情分可能已生疏,自己不可大意。
于是回答:“萧楚。”
“姓萧。”戚宁喃喃道,“看来萧娘不愿意你姓戚。”
“为什么要姓戚?难道你也认识我爹爹,他姓戚?你叫戚宁,也姓戚。你真的只是我娘亲的挚友?还是跟我爹爹有什么关系?”
“你爹爹……,你娘亲有跟你提起过他么?”
“我娘亲只说,爹爹很疼爱我和娘亲,但爹爹在我记事之前就已去世。”
戚宁心下一紧,萧娘当年消失时,她还怀着身孕,这话是安慰自己的孩儿才说的。又问:“你爹爹叫什么名字,娘亲可有提起?”
他在试探我?为什么不直接认了是我爹爹?
萧楚楚也猜测过爹爹姓楚,但不敢找娘亲问个究竟,她怕娘亲会伤心,娘亲不说,萧楚楚便不问,若她能见到爹爹当然是好,但对萧楚楚而言,最重要的是娘亲能快乐。
“没有,我叫萧楚,萧是娘亲的姓氏,不过娘亲这么做总有的缘由,但肯定不是讨厌爹爹的缘故,娘亲每天都在想念爹爹。”
萧楚楚这么说,是存着一份期盼:万一他真的是我爹爹呢!
戚宁黯然神伤,心想:这么多年了,仍这般念念不忘。想来也确实如此。
“你的爹爹……”反正早晚也是事实了,就顺着萧娘的说法吧,一时半刻也无法说请这多年的事情,于是对萧楚楚道:“你爹爹确实离世了,我是你爹爹的弟弟,是你的叔父。”
“原来是叔父……”萧楚楚低下眼帘,再度失落。刚收住的眼泪又闪动而落,目光又转向娘亲冰冷的尸身。
戚宁本因为萧娘而对萧楚楚迁怒,但想起这她与娘亲隐居多年,萧娘是她唯一的至爱至亲,今夜痛失至亲,顿觉得她与自己有着同样的锥心之痛,同是天涯,心中由恨转怜。
“楚儿,那些追杀你的人不会善罢甘休,萧娘临终前叮嘱我照顾好你,我既应诺于她,又是你的叔父,今后你就随我一起,你千万不能擅自行动。”
萧楚楚听其言,再次细想今夜之事,此人及其下属虽来历不明,那白胡子老头儿也是阴阳怪气,但谁也不曾表露半点不轨企图,当即放下些警惕。“嗯,那我便称你叔父。”萧楚楚退至榻下,站在戚宁面前,恭敬作揖唤一声,“叔父。”
“好,楚儿,今日起你就是我的侄儿。”
萧楚楚心下一宽,有个叔父,总比举目无亲要好。随即坐回到塌上,再开口时便比方才客气,问,“叔父,那些杀手,是什么人?我和娘亲常年居于山中,鲜与人接触,为何无端招来杀身之祸?”
戚宁蹙眉,思忖着要跟萧楚说明白来龙去脉倒不是难事,但这孩儿自出生就隐居山中,罕与人接触,如此未经世事,今日的又历急剧变故,若再知道自己错综复杂的身世,且与皇族有关,一时间未必怎能承受。
何况,自己的来意不是全无私心,若这少年知得一二,恐怕刚对自己有的些许信任也荡然无存。
“那些是多年前与你爹爹有恩怨的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你母女隐居之地,于是寻上来了。家中的事,往后可以慢慢再说,今夜你受惊吓不浅,先吃些东西稍作歇息,待到天明,我们一起要将你娘亲入土为安。”
说到这里,两人同时黯然,静默无言。
片刻后,萧楚楚走到桌前,抓起那盘糖糕便往嘴里塞,泪目汪汪,凄鸣嘤嘤。
忽而听见一声劈拉撞门声,只见梦半仙衣袖蒙脸,匆忙跑进来:“有人放毒雾,快走。”
话语刚落却为时已晚,只见几个黑衣人个个蒙面,从窗台、门口闯入,手持竹筒冒着紫烟,更有人劈开屋顶从天而降。看来门外四大护卫均已中毒。
戚宁立刻揽过萧娘渐已僵直的身体,喝到:“梦半仙,带小子走。”随即将那把绿色宝石的匕首塞进萧楚怀里,萧楚一愣,抱紧了匕首。
梦半仙此时正心疼他的竹庐被破坏,听得戚宁厉声呼喊,才想起萧楚的存在,急忙举出两指她喉和肺两处各揿一下,封闭她的穴位,道:捂住鼻子,屏住气息。
第三章 追杀
萧楚楚知形势危急,急忙照办,紧跟梦半仙往门口奔去,却被黑衣人挡住去路,手中竹筒两头尖削,既是毒雾喷发器,也是利器,同时当面劈来。
梦半仙左右招挡,又要护着身后的萧楚楚,颇为费力。梦半仙只能闭息片刻,心想吸入毒雾之前,速战速决,于是拉着萧楚楚退后两步,两腮忽然鼓得像蛤蟆,喉核一紧,啾啾几声,嘴中接连喷射出什么,那几个黑衣人便已倒下。
只见倒下的一人喉处插着的,是鱼鳃上那块镰刀形的骨块,其他几个人喉处插着的都是尖利的鱼骨。
萧楚楚被梦半仙拖着逃到了屋外,她屏气已有一阵,感到喉咙、胸口、后颈被憋得紧,再也无法忍受,眼看梦半仙脸颈红得像烫烧过,动作明显吃力,看来也憋不住气了,三个黑衣人步步逼近,竹剑挥动如闪电,招招强劲,搅得夜风嚯嚯作响,一支竹剑刺中梦半仙左边腹间。
糟了!这次真的难以死里逃生了,只恨我未能亲手将娘亲安葬,连累她死后还要再遭一劫,不知我那位叔父有无保护好娘亲的尸身。
此时,梦半仙又中一击,伏在栏杆上,黑衣人此刻再无阻碍,与萧楚楚面对面,杀气逼人。
杀母之仇未报就懦弱受死,枉费娘亲对我的养育之恩,黄泉后再遇娘亲,我有何颜面去见她?
于是拔出叔父那把绿宝石匕首。那三个黑衣人一见匕首,竟停下了脚步,互相看了看同伴。他们认得那宁王的绿瑞短刀,乃戚国第一刀匠世家的先祖霍一刀锻造,削铁如泥,杀人后刀锋依旧寒光清凌,滴血不沾。
萧楚楚见对方迟疑,硬提起勇气:我就算是垂死挣扎,也不能无所动作。
却仍旧有点胆怯,于是闭上眼睛大声叫喊“来啊!咳咳……咳咳……”屏息太久,喉咙干痒难耐,咳了两声,赶紧又屏气捂嘴。本想大叫一声“来啊,我才不怕你们这帮狗贼子!”
这下不但气势全无了,刚才肯定吸进了毒雾,死定了。
她有点气急败坏,不由得跺了跺脚。蒙面人一见,便哼哼地笑,挥起武器就要劈来。萧楚楚吓得双手捂住脸,闭眼低头受死,可怜兮兮地想:我最终还是要像孬种那样死去了,但愿死相不要太难看。
怎么还不痛,是对方出招快且很,未及我感觉到痛楚便以命丧黄泉罢。
又听得几声低沉的闷响,于是张开一点手指,双眼透过指缝,看见那三个蒙面人倒在地上,后颈冒血——叔父手握的长剑横在半空,鲜血淋淋滴落,晶亮的剑身将一抹清冷月光斜斜映到这高大男子的脸上,他半眯双眸,显得双眸更加狭长,如刀锋一般寒利。
萧楚楚不禁打了个冷战——那三人是被叔父一刀毙命了。
“小心!”
梦半仙一声喊,只见一黑衣人拿着火把挥向萧楚楚,戚宁见状,举手想飞剑过去,却觉一阵剧痛,竟有另一黑衣人尚存活气,一手抓住戚宁受伤的那只小腿,一手五指并拢挖进伤口。
这黑衣人是死士,明知戚宁的伤口有毒,也不怕染毒,死死扣了进去。
萧楚楚听得梦半仙的提醒,一转身同时向旁边一闪,避开了火把的攻击,那黑衣人也转个方向再次迎面扑来。
戚宁双眉紧锁,紧要关头,但见一个身影飞来,挥剑向下切去,那黑衣人的两只手掌从手腕处段落,只见骨肉渗着血,断掌还死死抓牢戚宁的腿。
原来是杨虎,刚才闻到毒雾立刻封闭穴位,只轻晕了一下,醒来就发现脚下四处陈尸,耳闻打斗声,料及宁王安危,便飞身护主。眼见萧楚背后潜伏袭击,宁王腿上伤口被地上一黑衣人抓擒,不加思考先救宁王。
戚宁斥道:“应先救楚儿!”
只见萧楚楚手执香囊朝那火把撒出黄色粉末,火焰顿时变成蓝色,火像蛇一般沿着黑衣人握火把的手窜遍全身。
一阵怡人的清香弥漫,令人心旷神怡,如此清新香气在焚烧人的身躯之时释放,竟让闻到的人不禁陶醉,又让人惊悚。
“哼!硫磺火专烧恶人。”萧楚楚叫道。
“好小子,没看出来胆子不小。”梦半仙笑道,又觉伤口抽痛,哎哟苦叫一声。
只见眼前一个人形的蓝色火焰,左旋右扭,叫声惨烈,又在地上滚爬一翻。萧楚楚见自己造成这般恐怖惨状,顿时一阵恶心,全身酸软,瘫坐在地上,闭眼捂耳,咬着唇啜泣,不想看见这自己出手造成的恐怖惨状。
黑衣人烧到最后没了动静,在短短时间内烧成了一堆细如尘土的灰,一阵风吹过,便刮走了小半。
戚宁在萧楚楚面前蹲下,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没事了,坏人都死了。”
只见抬起来的那张脸全是惊恐与凄楚,泪水盈盈,在月光之下闪动着可怜的柔光。萧楚楚紧闭着嘴,发出声调奇怪的呜呜声,似乎有话要说。
“傻小子,你可以开口说话了。”梦半仙说。
萧楚楚这才哇的一声大哭出来,边哭边用力吸气,急得上气不接下气,“叔父……我也要……死了,我刚才吸了……吸了一下毒气。”
戚宁忍俊不禁,轻轻拍拍她的头:“我大费周章才寻到你,若让你这么轻易死掉,我也不叫戚宁了。”
梦半仙说:“小子,就是没有你叔父,你也死不了,我刚才封闭你的喉和肺,若只是几下吐纳气息,不会中毒的。
萧楚楚知道逃过死劫,破涕为笑,心想:这梦半仙处处要强,刚才却受伤不敌,若不是我叔父及时出手,我恐怕真的已追随娘亲赴黄泉。不过他也是保护过我,算是个好人。这位叔父,看来是真的是我的亲人。
她这才彻底安心。
见萧楚楚面容松缓,戚宁舒了一口气,“你刚才说香囊里装的是硫磺?”
“是硫磺,山上多蛇,我自小最怕最讨厌蛇,荒野蛇虫多,娘亲便叫我带着这硫磺。”
“你还识得硫磺可以引火。”
“娘亲教我的,说是可以自保安全。”
戚宁对毒药只略知一二,但辨得出方才那香气绝不是硫磺,想来是她们孤儿寡母,萧娘定是怕孩儿遭遇恶徒,给他自卫的毒药,却又怕吓到孩子,才不明说是毒药罢。
梦半仙听其言不禁点头:那粉末虽似硫磺,但绝不是硫磺。黑衣人在短短瞬间连皮肉筋骨都烧个彻底,成了灰烬。我就知道,既是萧狐鬼的孙儿,就算手无缚鸡之力,也不可能是个干等着被仇人轻易杀死的傻小子。萧清虽是官家小姐出身,但“百草公主”之名也是响彻江湖,对研制神药奇毒的造诣尤在我之上。
“可惜被那放毒箭的人逃脱了。”戚宁伸手摸了摸腰间装着箭头的香囊。想起刚才梦半仙刚把萧楚带走,一支箭就紧随其后,还好当时毒雾弥漫,瞄准不易,那支箭才慢了一丁点,萧楚出门转身,那箭虽未射中,仍将萧楚的一角衣衫钉在了壁上。
刚才戚宁与其正面交战,那神箭手见他用得是长剑,竹庐内四壁狭窄,便将弓箭挂到身后,腰间抽出九节鞭,向戚宁挥去,戚宁以鲤跃龙门的身姿穿过九节鞭,但见九节鞭竟一个回旋转弯继续穷追不舍,似是附有才思的活物而非死物,长鞭末端是一个锐利箭头,与射死萧娘的那箭头一模一样。
戚宁念起萧娘之死,愤怒从胸腹涌起,不顾那箭头是否也涂有剧毒,丹田聚气,内息瞬间以数倍之速运动,内功凝于右掌之心,他一掌向神箭手的右肩隔空打去,那神箭手手执九节鞭的右手随即硬在半空不能动弹分毫,五指指尖生出白色冰纹,迅速向手臂、肩膀爬去。
神箭手顿觉手部皮外冰冻刺痛,皮下火烧奇痒,知道自己中了戚国王族的独门绝招冰焰掌,面露死一般的绝望,随即左手高抬用力朝肩膀挥劈,自断右臂。
戚宁见状乘胜追击以报萧娘之仇,一时心急,未防其毒雾,神箭手从背后箭筒抽出三根竹管朝戚宁扔去,但右臂缺失难以运行内功,这一招纯属制造紫色烟雾以便掩护自己撤退。戚宁双眼果然被紫色毒雾遮蔽,再次看清时,已不见神箭手的踪影。
“娘亲呢?”萧楚楚焦急问道。
“放心。”见此时东方既白,戚宁说:“我们现在就去把你娘亲安葬好,立刻启程离开,后续追兵随时追到。”
萧楚楚擦干泪水起身,跟上戚宁。
梦半仙紧追其后,“哎,我竹庐没了怎么办?你就不管啦!”
梦半仙的竹庐损坏虽是心疼,但他行藏素来隐蔽,今日竟也曝露,怕是不能在久居于此。
戚宁道:“深夜之中没有你养的萤火虫引路,竟也能穿过谜洞天杀了过来,何等人有如此追踪本领,甚是令人费解。”
梦半仙似乎想到了什么,半边嘴角笑了:“看来追敌除了不但有箭术高手,还有我的老朋友。但刚才过招里的人没有一个女人,既然来了却不肯露面,不知又躲在哪里看戏称快。这么多年,这婆娘还改不了胆小惜命又爱看热闹的恶习。”
“哦?这么多年还是找上你了,这就不是看热闹这么简单,你竹庐毁了的账,就不该算在我头上啦,还是连着你和她那些陈年旧账一起算吧。”
戚宁抛给梦半仙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便拉过萧楚楚的手。
这手纤小,柔软,却冰得像掉进冬天冰湖里受了冷和惊吓的小鸟。
“为了你的安全,现在起你紧跟着我,没我允许,不得离开我能看得到的范围。”
萧楚楚感受着自己的手被裹在那厚实的双掌中,心里仿佛升起一堆火,温暖之意蔓延全身,仿佛无尽的冬夜忽然迎来春天里的第一缕暖阳,刚才所受的惊恐逐渐驱散。
她想说,叔父,你太用力了,手握得太紧了。
其时四大护卫的其余三人,黄君勒、姚老三、顾庭也已从毒雾导致的晕眩中清醒,跑过来与戚宁汇合,就听到了梦半仙之言,对其口中所指的人,便也猜得出一二。四大护卫互相对视,都会意到周围还有人埋伏着,此地不宜久留。于是便手执兵器分散到四个方位,将戚宁和萧楚护在中间,离开竹庐。
第四章 戚国皇宫
戚国皇宫内,愁云惨雾之下暗流涌动。
皇帝的十六个内廷禁军护卫右手紧握腰间剑柄,紧密簇拥着一顶四人骡车。禁军十六人虽目视前方,目光却左右流转,耳听八方。
穿过两堂三宫四殿,行至佛照壁前,十六禁军马步扎开,目光扫视四周,他们分明耳闻左近有人在行进,却不见任何动静。
片刻之后,前方两列队伍缓缓行来,队列中间是一顶八人凤舆。队伍中有一老太监,五个侍女,十六个侍卫。
队列见到禁军在前,依旧视而不见,一直行进到与十六禁军一步之遥,老太监一挥手中拂尘,队列才停了下来。
“何人当道?”老太监的声音尖细,字音之间拖长,花了常人两句话的功夫才拖出了一句话。
十六禁军认得那是凤仪宫的曹公公,便齐齐单膝跪地拱手作揖:皇后娘娘千岁。
凤舆里没有动静,曹公公便会议要对十六禁军为难:“既然知道是皇后娘娘,为何方不让道。”
带头的禁军校尉关庆知道皇后娘娘有意迟迟不让他们“平身”,本就心有不悦,又听这老太监狐假虎威,心里一哼,道:“曹公公,按照礼法,应是我们车上的老夫人先通过此道。”
“放肆,哪有凤舆让骡车的……”
关庆见对方明知车上坐着何等人,这才故意来拦路,便怒气难抑,但车上的老夫人尚未有指示,便忍了下来,只在心里骂了几遍“狗奴才,死阉人。”
“曹公公,莫要无礼,你们都平身罢。”凤舆里传来的声音柔软,却有着冷冰冰的高傲和严厉,颇有棉中藏针的意蕴。
那声音接着道:“能让内廷禁军关校尉亲自护送的,肯定是皇上至亲至重要的人物。不必多问,我们走罢。”言下之意,就是不管对方是谁,只管让开。
只见曹公公拂尘一挥,凤舆再起。
关庆一口气堵在心里,没有示意禁军让路,想:应是她下轿给老夫人请安才是,方才皇后故意让我们久跪,那是明知轿里的是老夫人才专门来拦路给个下马威。要是这样就让对她先行,实在太窝囊。
奈何老夫人依旧没有指示,他这到底是要让路不让?
“孝谦贤皇后,老身毕竟已不是太后,自然不坐八人大轿,也久久不在皇宫走动,孝谦贤皇后一时猜不出轿里坐着的是自己的家婆,也属常情。”这声音如涓涓细流,低低缓缓,却有流水穿石之威力。
皇后明白这意思,这退位的太后一句话里说到两次“孝谦贤”这三字徽号,自然是讽刺她。不管她是不是太后,终归是自己的婆婆,寻常妇人即便没有读过《女四书》,都要谨遵对婆婆孝顺恭谦这妇德。
君臣之礼可免,她的太监侍卫奴婢可以不对这老夫人行礼,但辈分伦理之礼不能不行,自己尚且要下轿给婆婆问安行礼。
“原来是婆婆,媳妇失礼。实该让道婆婆先行。”皇后只不情愿地说了一句,连轿帘都懒得扬起半寸。
听罢,曹公公便再挥拂尘,队列便靠一侧墙而立,让出道来。
关庆经过曹公公身前,斜眼望了一眼,见曹公公故意侧过头假装无视自己,于是坏笑着,松开自己握着剑的右手,竟抓了一下自己的裆部,曹公公顿时把头转正,难以置信地瞪圆双眼,气得胸口上下喘动,面红耳赤。
与关庆并排而行的关林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本觉得兄长这样有些粗鲁失礼,但想到皇后刚才的刁难,甚至趾高气昂不下轿给老夫人行礼,纵是皇帝也不敢对老夫人这样无礼,兄长这样嘲弄曹公公,也确实解气。
这曹公公下巴光滑得如少年,干瞪眼也没得胡子可吹,于是关林伸手摸摸自己的山羊胡子,曹公公这下嘴里噗嗤呼气,委屈不平,扭着腰身跺了跺脚,像个被调戏了的姑娘。
走远了,关庆愤愤地说:“着实不痛快,本来准备好大干一架的,剑都准备出鞘了。那皇后明明就是不想给老夫人行礼,才急急让出了道。也就是老夫人宽宏。”
关林说:“大哥,你总是想打架,别忘了老夫人此番前来有要事。”
关庆道:“还不是因为天天在这皇宫里无趣,想起以前我们兄弟……”
关林赶紧打断道:“大哥,老夫人说过,往事切勿再提。”
皇后并非处处要占尽上风的蛮横之人,但她记着老夫人与自己的陈年旧账,始终不得释怀,这一次没有占到威风,心里多少有几分不快,但立刻又想到什么,便伸出纤纤玉指撩起窗帘问曹公公:那二人还未有回音吗?区区一双妇孺也这般大费周章?
曹公公方才的羞愤还没平复,听得皇后语带责备之意,急急答道:臣这就去把探子传来问话。于是便吩咐了身边一个小太监,那徒儿就离开队列径直朝南宫门走去。
刑追风尚未有音讯。
景泰宫前,一紫袍太监见到十六禁军,喜不自胜,赶紧迎了过去,跪在轿前,“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雷公公,多年不见,这么客套就生分了,我早已不是太后。”雷公公只听老夫人的声音依旧,脑海便浮现当年太后娘娘的亲切仁慈。
雷公公欢喜得忘记起身,只见得一双玄色布鞋走到眼前,他一抬头,便迎上老夫人的微笑,依旧是五年前那般尊贵和善,若有什么不同,便是眉眼多了几分自如泰然,脸容更显几分清瘦。
“赶紧起身罢。”说罢便快步入景泰宫。
但见寝宫内站着王太医和梁太医,而人愁眉不展。太医一见老夫人,立即跪下。老夫人关切问到:“皇帝如何?”
两位太医面露恐惧“臣等该死。”
梁太医道:“皇帝国务繁忙,日夜忙碌,加上积虑多年,且……且……”
“太医但说无妨。”老夫人道。
王太医看了梁太医一眼,知道他是不敢提及皇宫中忌讳了十多年的旧事,但王太医自是快人快语,有话直说,只要说的在理,从不怕祸从口出,便道“且日夜优思不断,气滞郁结,伤及脏腑,本来只是风寒,但来得凶猛,侵入肺腑,伤了元气和根本,臣等愚拙,无计可施。”
夫人一听,知道太医说的日夜优思所指为何,说道:“生死有命,既已尽力而为,太医不必自责。”老夫人话语间如此淡然,却眼角泪珠晶莹,神情凄婉。
走到榻前,眼前之人面容枯槁,双目紧闭,额头渗着汗,虽有先王的俊雅非凡之貌,但病重之下比做娘亲的看上去还要老上几岁。
“我的尧儿!”伸手抚摸皇帝的面容,确实冰冷得很。
见他双唇微张,梦魇中喃喃唤着什么。老夫人低头凑近,隐约听得他唤的是谁。
“尧儿,是为娘不对,棒打了真鸳鸯,但你是皇室血脉,儿女情长总要让步于江山社稷,既是命里无缘,又何必一生执念于那个女人,且放下,不必为此拖着病躯苟延残喘罢。”说罢还是忍不住,眼中擎着的泪水终于落下。
天下间的母亲,眼见自己的孩儿弥留人世,哪有不求上苍眷顾、奇迹显灵的,她却硬着心忍着痛劝孩儿早登极乐,无非是想让孩儿免遭病痛之苦、还有那爱与痴的折磨。
其时戚幽王虽神智朦胧,亦能听见母亲的低语,可就是全身乏力,清醒不过来,睁不开眼。待听到有哭泣之声,昏昏沉沉中再次挣扎,才勉强睁开了眼睛。
“母亲……当年之事……不必自责。”戚幽王气喘得严重,虽是因为气虚,也是故意假装,他略略侧眼看了母后的身后,老夫人便会其意,让一干人等都退出皇帝寝宫。
戚幽王于是强提一口气说:“储君……母亲去找我义兄。”戚幽王颤抖无力的手伸到母亲手掌,一画一顿写了个字。
老夫人辩出写的是什么字,紧紧握住了皇帝的手,抽泣得双唇颤抖。
皇帝虽在世在位,却几近昏迷不醒,对朝政之事有心无力,储君人选迟迟未立,各方夺权势力暗中部署,动作颇多,这是皇帝不能安心离去的其中原因。
此时,雷公公进来见皇帝醒了,欢喜之余又面带犹疑之色,老夫人看他欲言又止,便道:“雷公公,可有何要事禀报?”
雷公公怕国事繁重会加剧皇上的病况,本不敢说出口,见老夫人问起,于是道:“启禀皇上,维州提督上报,南海水域一带海贼横行,许多商船遭劫,东洋国使者前来,因其商贸船队从十三行采办后,回程时,装满丝绸、茶叶、陶瓷和壁纸的十二艘船遭海贼劫持,其船上商人、雇工数百人被俘至今生死未卜,此事发生在我国水域,东洋国便前来索要赔偿、解救子民。”
皇帝听言,闭目沉思,片刻道:“令监海提督徐坤泽彻查,若东洋船队确实在我国水域为我国海贼所挟持之事属实,立刻查明海贼据点所在,带兵救人,赃物悉数归还东洋国。同时令商务总督联络东洋商务局,去东洋船队采购的商行,查核购货详细,倘若海贼奸狡,一时难以剿灭,先按数赔偿给东洋国,使其勿以此为由犯我边境,扰我国民。倘若事发不在我国水域,我方不便处理,便送东洋来使以十三行的壁画、上好英红红茶,增城挂绿两百担,以示友好,另派军船两艘,护他安全行至我国水域与东洋水域交接处。”
此番言语一气呵成,听上去完全不像是病重之言。只见皇帝说罢,便长吁一口气,胸膛起伏几次,渐渐舒缓后又昏睡过去。
老夫人嗟叹,这东洋国使的事,本是丞相和监海提督、商务总督商议即可,却要呈请皇帝,无非是想探探皇帝病情到了何种地步。皇帝病情难有回转之机,帝位易主难免有内乱潜伏,此时与邻国异邦之交,不可太强树敌也不能太弱暴露内忧危机,让外敌趁虚而入,皇帝方才的话,分寸不误丝毫,已耗了他休眠几天所养的精力。
见皇帝昏睡,老夫人对雷公公一招手,两人退至堂厅。老夫人问:“料皇帝必派人寻萧清的下落,可有音讯?”
“回老夫人,皇上派了十六禁军的关林带密探去追查,已查得萧清母子二人下落。”
“那为何还不接那母子回来?”
“关林向皇上禀报那母子的行踪,请求明示下一步行动,皇上只说了一句‘不用了,有人已经动身去接他们母子,这世上,我最放心他能保护好萧娘母子’。”
老夫人一听,便知道皇帝所说的便是宁王。本以为当年冒着母子反目成仇的危险,想方设法令萧清离开兄弟二人,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一切都没有变化。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必费尽心思将萧清发配到西边边境阿尔克,戚尧放弃太子之位也要随萧清而去,而本就与自己疏离的次子戚宁,也从此不愿与这位母亲相对。
“雷公公,宁王近日可有来过见皇上吗?”
“老夫人,宁王大概七日前来过。”夫人心想,七日,往返维州绰绰有余,该不是遇到阻滞有什么不测吧。
看着手掌心,想起刚才皇帝写的那个“敬”字。她虽不是行走江湖之人,但敬梵山上的敬木知乃江湖上赫赫有名,虽无盟主之称号,但武林人士无不敬重,其号令也是一呼百应。当年她派人一路跟踪放弃皇族身份的戚尧,便知敬梵峰发生的一切,也知道皇帝与这敬梵峰上的人交情匪浅,但皇储跟这江湖之人又有何瓜葛,她实在未有眉目。
“雷公公,好生照料皇上,近日我就住在宁王府中,若有何变故,有劳命人火速通知我。”
虽说老夫人是戚幽王的生母,尽管有人伺机谋害以斩草除根,也绝不敢堂而皇之在太岁头上动土,但她已非这皇族的人,便没有名分留住于宫中,给有心之人有了名正言顺除掉自己的机会。
凤仪宫内,从宫门到内院、寝宫,所有的奴才丫头都跪在地上,听着屋内乒铃帮朗的摔打声,无不战战兢兢。
上次也是如此情形,就有一个太监和三个婢女被无端拖了出去斩首。凤仪宫内的奴才,每次当班前都要求求菩萨,万万保佑皇后娘娘心情愉悦,这样自己才不会被迁怒处死,甚至在当班之前,就在自己的裤内塞进一张厚牛皮护住腚部,万一挨了板子,也可减轻几分伤痛。
此时一个小太监急急脚碎碎步走进凤仪宫,是刚才去打探消息的那位。“启禀皇后娘娘,小的去打听了,派去的人,只有刑追风活着回来,但也受了伤。”
“曹大福!这就是你找来的江湖骗子!一点用都没有。”皇后因想欺辱老夫人却未得逞而大发雷霆,此时听了下人的禀报,更是怒火中烧,抢过门前侍卫的佩剑,一剑剑刺向绑在木柱子上的布偶人。
曹公公赶紧跪在地上,想法子为自己辩解,于是问那小太监:“刑追风武功高强,师门在江湖上也是人人皆知,怎么也没把事办成,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
小太监回答:“刑追风说,和他交手的人,是宁王的人。”
“什么?宁王的人!他们怎么认得出是宁王的人?宁王他……他也亲自去了吗?”皇后停下剑,愤怒中多了几分落魄和担忧。
小太监回禀:“最先和刑追风交手的就是宁王,刑追风认得宁王的北斗剑法,听说二人交手中宁王中了箭。”
皇后一听此言,手中无力,剑跌落地上,竟露出既可怜又怨怒的模样:“身上哪里中箭了?伤得重不重?”
“启禀娘娘,箭上有奇毒,但宁王似乎找到神医救治,未伤及根本,城门外密探说宁王可能两日内便回到王府。”小太监哆嗦着道。
“混账东西,全部都是混账东西。”皇后忽然又好像从哪里来了力气,捡起地上的剑,狠狠一横,将布偶的头切了下来。
那布偶人跟人一般大小,上面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却不是老夫人的名字,这个名字属于一个皇后最讨厌的人——萧清。
她所嫁之人,为了萧清曾放弃太子之位;她所爱之人,十多年来对萧清朝思暮想;而今,这个毫无名分的萧清,竟有一个私生子,要和她这个正统皇后所生的皇子争夺皇位。
而这个她最大的敌人,竟然素未谋面,她所知道的有关萧清的一切,都只能靠打听。
戚宁受了伤,皇后心里明白,他想必是极力护着那母子俩。皇后自然不忍在戚宁回皇城的路上再度伏击,可又不能就这样让那母子进了皇城,“快,替我送个口信给徐坤泽!”
曹公公上前,皇后声音极低,曹公公又不敢太靠近皇后,费了不小力气才勉强听清,便派小太监去张罗两日后十五的祈福大会,是为国泰民安、皇帝安康祈福,传召几位王妃、公主和重臣的女眷入宫参加,其中便有监海提督夫人。
第五章 义母
离开了竹庐,戚宁和四护卫、梦半仙带着萧楚楚沿水路而行,再次穿过谜洞天。
杨虎和顾庭先行上岸,到途径之地附近村庄市集张罗棺木。
戚宁一直抱着萧娘,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僵硬。
十多年来,他朝思暮想,却不料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才第一次与她有此般亲密的接触。从此世间再无萧娘,但萧娘死去时是在自己的怀里,在萧娘最后的时刻,陪伴在旁的是他戚宁而非他人,这使他心如刀割的心得到了一点自欺欺人的安慰。
河水流经一个山谷的时候,梦半仙让黄君勒和姚老三把竹排靠岸。岸上滩涂铺满了白色的鹅卵石,另一侧便是高不见顶的悬崖峭壁。杨虎和顾庭赶了上来,所骑马匹拉着一辆独轮车,车上是一口赤红色的棺木。
梦半仙说:“萧娘就葬在这上面吧。”随即纵身一跃,双脚如蜻蜓点水一般踩着崖壁,几步不到就闪进了半山腰的一处树丛中。
戚宁吩咐四护卫看好萧娘的尸首和萧楚,便也施轻功跃上山崖。戚宁的轻功尤在梦半仙之上,他姿态轻盈如蜂蝶,踪迹变化极快,而他身体似乎丝纹不动,面无表情,月白的衣袍在风中翻飞,山下滩涂的人抬头望去,只见白色的身影尚停留在半山腰的一个落脚点,人却已消失在了梦半仙方才进入的树丛。
树丛不深也不阔,但茂密得正好把一个高约三丈的洞口遮蔽得严严实实,若非亲临洞口,就算从悬崖对面的山上直视,也不能见此洞口。
走进洞口,戚宁心里不由一震。虽然早有听闻瑤麓青瑶族的洞葬,但今日亲眼目睹数百副棺木堆砌如山丘,有些棺木已年月久远,木材破败,透过小孔依稀看到棺木内里,阴森可怖,不由得心中发寒。
按祖上规矩,都是按宗族姓氏堆放,决不允许外族外姓人葬于此地,不知梦半仙为何要违反族规,便问梦半仙:“先生何出此计?”
“萧娘身份特殊,若是戚国的仇人、惠国的亲故执意要找到萧娘,生要见人死也要见尸,萧娘便不得安宁。”
戚宁忽而长眉一挑:她怎么知道萧娘有惠国的亲故?这个消息当年不是已经拦下来了么。
“此处洞穴非本族人根本不知其所在,更不知如何攀上这悬崖峭壁觅得洞穴入口所在。我族人世世代代都安葬于此,一旦安葬,任何人都不可再前来祭奠。即便有人闯入,棺木高堆如山如壁,也不知哪个才是萧娘。”
让萧娘与这许许多多人堆葬在一个墓穴,戚宁心中颇有不愿,且一想到萧娘美貌绝伦,放在洞穴里很快便要侵蚀腐化。她生前为了避开纷争,根源在洞穴里隐居十数年,死后还要与这许许多多的亡灵共葬。
他于是转身便下山崖。
回到滩涂上,戚宁忍痛道:“萧娘就在这里火葬吧。”这样,让萧娘的骨灰虽河流山风流散,从此与山河共在,韬日月星辉,也算是还了她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心愿。
我戚宁陪着你萧娘走完人世间这最后一程,从此以后,谁也别想再来打扰你。
“不可以,叔父,我不要娘亲被火烧。”一想到昨夜里她烧死的那个杀手撕心裂肺惨绝人寰的嘶叫,萧楚楚一阵恶心,她怎能让母亲也遭这样的对待。
“让我来帮你们吧!”忽然飞来一个人影,众人都没来得及看清,才发现安放在竹排上的棺木已被打开,萧清已不见踪迹。
只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悬崖横斜而长的一棵松树上传来:“哈哈哈,人都死了,你们几个还在这里琢磨些没用的事,也难怪,萧娘有如此美貌,当然人人倾慕。可惜红颜祸水且薄命。宁王,没想到你痴情如斯,争不到生人,现在连死人都要据为己有,不怕传出去贻笑大方。”
梦半仙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是那婆娘跟了上来:“臭婆娘,鬼鬼祟祟,竟然跟踪我一路,跟屁虫终于现身了。”
“哈哈哈!梦半仙你别自作多情,谁要跟踪你,我是跟着萧清的踪迹,谁想到中间又遇到了美男子戚宁,更没想到他会到你竹庐去。”只听得那声音狂傲中带有艳媚,跟青楼女子使媚招客无异。
梦半仙知道这婆娘向来喜欢美男子,一见美男子便把过去的老本行都展现出来,连声音都藏不住妖媚。
戚宁见萧娘被抢,心急万分,但得知来者何人,心宽几分,压下着急,说道:“我说谁能有此般神出鬼没、追踪无形的功夫,当然是东玄子前辈,失敬失敬!”
“素来听闻戚国上下潇洒俊俏不过宁王,整个一芳阁的姐妹等来等去,只求慕名一睹宁王风采。整个都阆邑的权贵都到过一芳阁了,偏偏宁王从来不上门。莫非宁王不爱美人,也与我这般爱美男么。”
东玄子眉眼朝戚宁一抛,又看了一眼萧楚楚,问戚宁:“你说一个死人换一个活人,这买卖天下间有谁会做?”
四护卫你眼看我眼,不解其意,唯有同时看向宁王,只见他双眉紧蹙,双颊紧绷,他们追随宁王多年,熟知这是他发怒焦急时的神态。
“久闻东玄子前辈精通奇门盾术,来去无踪,不归任何宗派管束,逍遥江湖,定是自在自得之英雄,晚辈好生佩服,仰慕已久。今日难得有幸相遇,才知道原来前辈已归顺权贵势力,实在可惜。”
“放屁,我东玄子一言一行都随心所欲只图个乐子,但凡我不痛快的事情,别说多大的天王老子也只是凡夫俗子,便是如来观音此等神仙,也使唤我不动。”
戚宁不止一次从梦半仙处听得那东玄子的轶事,心中对这位名震江湖却鲜有人见其真容的前辈的古怪性子早有判断,于是道:“那前辈为何一路跟踪我们,带黑衣人追踪到梦半仙的竹庐,如今又要抢夺萧娘尸首来要挟换得她的孩儿。萧娘隐居十数年不曾过问任何江湖之事,也无门无派。倒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朝廷权贵争夺使她无辜受牵连,前辈之为,莫不是受了朝廷中某人的指使?”
“哼,什么不问江湖、不图权贵,说成这世上遗世独立的就萧清一个。我东玄子不是自命清高,但江湖和权贵之间的是非争夺,在我眼里不过是无聊时打发时间,旁观看看戏找找乐子。数日前在维州朗悦峰山脚下的驿站听得一帮汉子的对话,话中多次提到一个妇人,有人人垂涎之美貌。我一听便不高兴了,好奇这人人垂涎之美貌女子跟我比起来,到底谁更美,便跟在他们身后。去了朗悦峰,到了一个山洞前,就见一个男子抱着一大一小三人山洞逃出,一路向西。当时一方忙于逃命,一方穷追不舍,局面混乱,我始终看不清那妇人的容颜,只看那男子的轻功了得,身手非凡,独自护着一大一小还把十来个追敌甩在后头,我便兴致更高,一路跟随,一直看见那个救母子的人拉下了遮面布,原来是美男子宁王,待到了山青涧的谜洞天前,我便知道宁王是要到这梦半仙老怪处。我也不是要帮追杀你们的那帮汉子,只是梦半仙要帮你,那我只好帮那帮汉子带路咯。”
戚宁脸色阴沉,虽从梦半仙处听闻这东玄子任性妄为,难以捉摸,今日一见,才知道她这般争强好胜,只求自己痛快,不分青红皂白。
梦半仙吹着胡子斥道:“你这臭婆娘,就是损人不利己也要跟我作对。”
“什么损人不利己,看你现在吹胡子瞪眼的样子,老娘着实心情大好,这份痛快还不算利己么,哈哈哈。”
一阵媚笑后,那声音又缓缓道:“不过,跟你作对倒是其次,我看着萧娘子果然有天仙美貌,又受宁王痴爱,我心里嫉妒得很。戚宁,你让萧清的小公子拜我为义母,再拜你为义父,我就把萧娘还给你,他两人你只能留一个,快快作选择。”
“骚婆娘,收个义子就跟宁王做了夫妻。”梦半仙的话中是刻意压抑的愠怒。
戚宁心中琢磨,这东玄子非正非邪,心思莫测,要收楚儿做义子,个中真正目的是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断不能因为她挟持萧娘做要挟便让楚儿认她作义母,但如何把萧娘从她手上夺回来?
众人不置可否之际,只听得一个稚嫩的声音抢先一步唤:“姐姐,我跟我娘亲换!你把娘亲还回来,待安葬好后,我便拜您为义母。”
“楚儿,你别说话。”戚宁斥责道。
“好有骨气的小子。”
声音由远而近,只见一个人影从松树上翩翩飞驰而来,衣衫飘扬,里一身黑布衣,外罩一层紫色轻纱,在这青山绿水蓝天的映衬下翩然飞身下来,宛若飞天仙子。临近了,众人才看清这梦半仙口中的臭婆娘,竟有如此美貌,一对双凤眼秋波流转,神态勾人,即便跟皇宫中任何一天姿国色的妃子比较,也毫不逊色,年纪三十出头,却如妙龄女子一般身姿玲珑,体态曼妙。四护卫即便是出入王爷府见惯贵胄世家的闺秀,流连烟花地纵览风尘女子,此刻见到东玄子,也有赏心悦目之感。
“哇,仙子!”萧楚楚不禁赞叹。
东玄子听萧楚楚这句赞美,心里不免自喜,又见着小公子虽年纪轻轻,眉目间自由一股飒爽英气,目带明月清晖,面含青空明净,东玄子不禁嘴角上扬。
“东玄子姐姐,你把娘亲还给我,安葬好之后,我就认你做义母。”
戚宁猛地转头,双目睁得圆大:这小子是跟飞禽走兽处多了,没见过几个人,不知道人心险恶胜狼狐么!
“姐姐?呵呵,小公子,你可知道认我做义母就要跟我走?你可知道跟我走之后,会怎样?”
“这个……这个,我还没想过。”萧楚楚眨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样子甚是可爱。
东玄子大笑一声,忽然来了兴致,便道:“你长得好看,若是个女儿家,准是一芳阁里头牌一品,现在这个年纪正好。可你是个男儿身,那就断手断脚,头发被剃光,扔到闹市里去让大家观赏,逗趣。”说完便又用兰花指掩嘴而笑。
众人一听一芳阁,便心照不宣。
萧楚楚不知道一芳阁是什么地方,为表尊重,也只跟着笑笑。
“你还笑,不怕我?”
“姐姐长得好看,是好人,自然不会让人断手断脚。方才的玩笑确实有点恐怖。”
“你如何知道我是好人?就因为长得好看?”东玄子往萧楚楚走近两步,戚宁见状,往萧楚楚走近三步。
“我娘亲长得漂亮,她就是极好的人。东玄子姐姐长得也好看,必定是个讨人喜欢的大好人。”
东玄子向来只被人说会奇门遁甲之术,当做巫婆般看待,这少年这番赞美之词,真挚可信,毫无讨好之意,还把她和自己的娘亲相提并论,便心中大喜。且看少年生得也灵动,东玄子着实喜欢得很。于是便说“小公子,你唤我姐姐,是大大的赞美,我很欢喜,但我跟你娘亲同辈,不如你唤我义母罢。”
萧楚楚感到为难,不知该如何作答,一双眼睛无辜地看向叔父。
戚宁也正好看向萧楚楚一脸无辜楚楚惹人怜的样子,知道她为难。
现在知道求助了,让你刚才还不知天高地厚逞强胡说八道。
便没好气地替她解围:“东玄子前辈,楚儿有幸能得您看中收作义女,当然求之不得,可楚儿孝顺,丧母之痛尚在,且其母后事还未料理,便认了义母,孝道上说不过去。而拜我做义父就更为不当,我与他本就是叔侄,无需多此一举。楚儿自出生便在洞穴隐居,这几日变故颇多,受惊不少。何况得东玄子前辈作义母是大大好事,必须庄重对待,今日在这荒山野岭,实在过于仓促简陋,礼数不能周全。此事何不来日郑重计议。”
第六章 戏鬼
“你戚宁贵为宁王,不会想用缓兵之计把我糊弄过去罢。我东玄子行走江湖向来不拘小节,这小子若是愿作我义子,在此愿意先唤我一声义母,什么礼数仪式我都无所谓。若作了小子的义母,我与萧清便有姊妹之义。方才听你们议论萧清的后事,我这人最妒忌美颜,也最痛惜红颜衰败,只反倒是有一妙法奉告,能保萧清下葬后容颜如初,千百年不变,而且除了今天在这里的几位,无人能找得到萧清的坟茔,免除仇家骚扰。”
“义母!萧楚问义母安。”萧楚直直走到东玄子跟前跪下,三叩首,每一次额头都贴到鹅卵石上,再抬起头,额头已红肿了一片。
东玄子喜出望外,本对收萧楚为义子之事并无把握,本就只想戏弄这帮人一翻,寻个乐子。见萧楚行礼跪拜自己为义母,竟感很久不曾有过的欣喜:“好,好楚儿,年纪轻轻比这些大人物爽快,我东玄子眼光果然不赖。”
众人不曾料萧楚有此举,心有担忧。戚宁想来梦半仙最了解东玄子行事作风,便看向梦半仙,只见他微微点头,用眼神回以认可之意。
戚宁双手作揖,恭敬道:“萧娘的后事有劳前辈,晚辈感激不尽。”
东玄子见戚宁贵为王爷,是整个戚国除了皇帝之外最有权势的人,尚且对自己恭恭敬敬,又越见他越觉容貌俊朗,气度卓然,却钟情一个女人,情意确实深厚执着,便睥睨了梦半仙一眼,正好对上梦半仙的目光,梦半仙面带不屑把脸偏上一边,不愿瞧见东玄子。
东玄子指着刚才栖身的那棵松树,对戚宁道:“萧清在那棵树上。”接着说:“诸位跟我到一个地方罢。”
戚宁轻身一跃,便飞到了崖壁的松树上,再回来的时候,双手已抱紧萧娘。
梦半仙指点四护卫到不远的瑶族村落牵来五匹马,东玄子纵身上马,而后弯腰探身,向萧楚楚伸出左手道:“楚儿,来,义母牵你上马。”
戚宁与这东玄子才初次会面半日不到,对她始终抱有提防,转脸向四护卫道:“杨虎、顾庭,你二人在前面探路,黄君勒、姚老三,你二人在后面谨防追敌。”说罢,便骑上了拉着棺木的马匹,与东玄子的马并排而行。
如此一来,东玄子的马便在戚宁的人手包围前行。
“前辈,您方才说听到在朗悦峰听到那帮汉子提起去萧娘,可还说了些别的什么?”
“那日我在驿站与那帮汉子一桌之隔,那帮汉子见四周人迹稀少,几碗酒下肚又更加无所顾忌,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这般尊贵的人,天下多少女子想要做他的妻妾,偏偏日夜为了一个妇人,日夜思念成疾,还和亲弟弟差点反目成仇。’又一人说‘那妇人的美颜确实世间难见,如果情报属实,这一趟能找到那个女人瞧上一眼,看看到底是何种货色能让戚国两位最尊贵的男人争夺……’旁边另一汉子抢了话说‘只怕瞧上一眼便觉不够,马上被勾了魂去,主子虽说要留两人活口,但主子只想要那小的,那妇人主子只想瞧瞧她容貌,多半只会被主子发泄一翻愤恨然后折磨而死,反正都是要死,咱们兄弟何不先享受享受。’”
戚宁听此言,怒目含火,拉着缰绳的手紧紧握着,发出骨骼挤压的声音,缰绳因为拉得太紧,在手心磨出了血痕,他也毫无知觉。
若是早便得知昨日追来的人敢对萧娘如此奸恶,必定多加折磨,不让他们死得痛快。只因东玄子转述的话语有辱萧娘,若在萧楚面前再加提及便颇为不当,便默不作语,把一腔怒火忍住没有发作,却自有一番暴戾的杀气笼罩。
东玄子瞧他下颌收紧,面部抽搐,此时定是咬牙切齿地忍着怒,东玄子心里却觉得有趣得紧,身心欢畅。
“怎么又到了青山涧,莫非东玄子带我们又走回去朗悦山?”黄君勒跟姚老三嘀咕了一句,便踢了一下马,赶上戚宁的马,凑过去在戚宁耳边说了一句。
戚宁不语,只点了点头,他早就认得再往前走就到朗悦峰了,心中琢磨:若东玄子有什么阴谋,多半也只是在萧楚身上,既然萧楚已经认她做义母并与她同乘一匹马,这一路她随时可施计摆脱其他人把萧楚掳走,何必偏要回朗悦山。这半天戚宁见东玄子不时与楚儿逗玩,流露着温柔关切,楚儿沉浸在丧母悲痛中,难得面色稍稍明朗了些。
梦半仙见东玄子有意哄萧楚高兴,且显示出少有的耐心,梦半仙对此颇感惊愕:这婆娘!真是猜不透。
一行人来到朗悦峰山脚,萧楚楚再次回到和母亲隐居之地,然而母亲却不复在世,不禁悲从中来,才明朗起来的神色,此刻又再如乌云闭月。
戚宁见状,心生怜惜,再次忆起往昔,萧娘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你这是要带我们去哪?”梦半仙终究还是忍不住问。
东玄子像没听见似得,只跟萧楚楚说:“好楚儿,义母去你家中瞧瞧,可好?”
萧楚楚道:“义母,去看倒无妨,但我家在岩洞中,简陋无比,怕义母看了无趣。”
“岩洞本身自然无趣,但义母可以让它有趣。你说让你母亲大人安身在自己家中,岂不是最好?”
众人不解,却已行至岩壁前。只见眼前岩壁密密森森的延绵着藤蔓。
萧楚楚道“其实我本也必须要回来一趟拿一件物品。”说罢,跳下马,直直撞向一处岩壁,却没有撞伤,只见她从帘子一般的藤蔓穿了进去,又从藤蔓中探出头来道:“叔父、义母、各位前辈,从此处走。”
一行人穿过藤蔓,进入一条狭窄的通道,五十步左右,萧楚楚忽然停下来说:“此处地上有个很深的窟窿,各位要越一步过去。”
再往前百步左右是被大岩石堵住的死路,若是第一次来,很容易便一头撞上尽头的石壁,萧楚楚说:“各位前辈不要再往前,左边的小洞口进来。”从左边洞口过去,便真正进入了岩洞。戚宁先前一日便来过这个地方,此时便走得比其他人利落。
刚走进岩洞,一个毛茸茸的影子向萧楚楚扑来,发出“唧唧”叫声,似是什么奇珍异兽,杨虎正要挥剑,只听得萧楚楚大声道:“杨叔叔不要。”
众人见那个黑影跳到萧楚楚身上,萧楚楚双臂抱住,甚是欢喜地叫到:“戏鬼,戏鬼!太好了,你知道在这里等我,没有到处乱跑,真乖。”
众人一看,萧楚楚怀中抱着的是一只肥胖的小猴儿,比人的头大些许,浑身毛茸茸的褐黄色,尾巴长长地摆动,亲昵地挠着萧楚楚肩膀,脸在萧楚楚胸膛磨蹭,像极了卖乖的小孩。
萧楚楚见众人惊愕,便说:“这是我从小的玩伴,戏鬼。”那戏鬼听懂了萧楚楚的话,转过脸,举起爪子扬了扬,嘴里发出“唧唧”声,似是欢快地与众人打招呼。
梦半仙摸着他的五股胡须辫子笑道:“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便伸手去摸那戏鬼的头。
怎料那戏鬼忽然变脸,凶猛地扬起爪子,在梦半仙的手背上抓出了几道血痕。
梦半仙往后跳出几步,挥掌想要教训戏鬼:“你这肥圆的东西,手脚倒是不笨!”
萧楚楚双手紧抱戏鬼:“前辈且慢,戏鬼除了我和娘亲,从不接触人,不懂事伤到前辈,萧楚代它向前辈赔罪。”
东玄子嘲讽道:“梦半仙,你这老头难不成还要和一只畜生计较。”
梦半仙道:“我给戚宁和萧楚面子,我自是不计较,哪要你插嘴!”
萧楚楚马上谢过梦半仙,转而对戏鬼教训:“臭戏鬼,谁让调皮,你好好看看认住,这几位都是我的亲人和朋友,你在他们面前不得放肆。”
那戏鬼听言,一双圆咕噜的大眼一一看向在场各人,最后看向萧楚楚,连连点几下头,又双手抱拳,给各位行了个礼。
萧楚楚道:“这就乖啦。”
戏鬼跳到杨虎身上,杨虎触不及防吓了一跳,以为他又要袭击人,又不好出招对付它,表情无可奈何又惊慌,甚是滑稽。哪知戏鬼只是在杨虎肩上跳跳,摸摸杨虎的耳朵,在场众人都笑了。
戏鬼又挨个跳到各人身上,逗得各人甚是欢喜,最后跳回萧楚楚怀中,萧楚楚说:“戏鬼把你们当朋友了。”
众人环视岩洞四周,无不因眼前所见叹息:只有石床、石桌、两张石凳子。方才虽听萧楚楚说洞内简陋,但眼前所见超出预料,这居然是母子二人生活十几年之处,生活之苦寒,常人所不能忍。
戚宁前一夜初入此岩洞,先后经历久别重逢之喜和追杀逃命之意外,尚未细细看这岩洞居所,如今一看,顿时替萧娘母子悲怆愤然,不禁责怪起自己,心中暗自下誓定要好好养育萧楚。
岩洞内物品寥寥,石床一侧的岩壁被凿空,上下三个方正的壁洞,当做壁柜,最底一层放着瓶瓶罐罐,上两层放着众多书籍,四书五经齐全,另有《医法月王论》、《金汁甘露宝瓶札记》、《吴子》、《太白阴经》、《孙子兵法》,大都颇为陈旧,有些书脊磨损。
戚宁随手拿起一本,翻开内里,顿时泪目,字里行间的空隙,细细密密的小字,是萧娘的亲笔,记录的都是各种药草的功效和不同药方的研制配方,再拿起一本是兵书,批注便少了很多,看来萧娘十多年来的隐居,大多时间主要在钻研草药医术。
“我这妹子真是,好好的华屋不住,非要住着岩洞。”东玄子道。
“义母,我母亲觉着住这儿挺好,还给我们家起了个名字,叫仙水洞。”
“真有趣,没有水却叫仙水洞。”东玄子道。
“楚儿,这些书籍是你娘亲的遗物,我们便都带走吧,其余你看还有什么需要带走的。”戚宁低头看着楚儿说罢便又把仙水洞看了一遍,这居所确实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有。
“谢谢叔父。”萧楚楚躬身谢过,便走到床边,探身在床头摸索一翻,只见她摸出一个细长的小木盒,木盒毫无装饰雕琢,上面还留着刀工的痕迹,明显是自制自用。
“这是什么?”
“这是娘亲最为矜贵的东西。”萧楚楚说罢,拉开细长木盒的盖子,取出内里的一卷纨娟,众人好奇,便都围过来一看究竟。
萧楚楚把纨娟打开,原来是一幅画,画的是一个男子的背影,虽然是背影,却辨得出此人高大轩昂,背影中有一种惆怅的决绝、悲凉的孤寂,仿佛他这一转身,已与这世间的钟爱与欢乐不复相见。
其余人可能不知画中何人,但戚宁在第一眼瞧见的时候,便微微一怔,又看了画的右方角落题的诗句,胸膛被嫉妒悲伤之意猛然袭来。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众人即便看画中人不知其谁,看了这诗句,也便了然于心。
东玄子不似戚宁身边之人,她对十多年前的事只知其一二,便问:“小子,这画中之人是谁?”
“我爹爹,虽然我不知道爹爹的样子,但娘亲如此珍爱这画,那画中人除了爹爹还能是谁。”
众人看向戚宁,只见戚宁面如冰山,四护卫知道此时宁王心情糟糕透顶。
戚宁攥紧的拳头走到萧楚楚面前弯下身,拿过萧楚楚手上的画和长木盒。
四护卫互相交换了眼神,以为宁王忍不住怒气,要毁坏萧清用以睹物思人的物件,准备出言相劝,却见宁王只是将纨娟慢慢卷好,放木盒中,将盖子推上,从自己的衣襟内取出昨日蒙脸的布裹住木盒子,交还到萧楚楚手中,柔声道:“既是你娘亲最重要的物件,你一定要好好保管。”
戚宁此举让四护卫和梦半仙颇为意外,而东玄子却有点失望,她本以为有一场戏可看。
“前辈,你说降萧娘安葬于此,可从昨日追敌来看,这个地方已经暴露了。”戚宁道。
“这仙水洞绝非我们眼前所见的方寸之地这么简单。”
东玄子这一言,虽未详细说明原因,但东玄子奇门遁甲之术江湖闻名,有这番猜测,想来必有其理据。
戚宁转向萧楚楚问:“楚儿,告诉叔父,你平日里除了在这仙水洞里活动,都做些什么?可还有其他去处。”
“平日里多数只在这仙水洞里,娘亲教我读书写字,下棋,还有制药。”
“你没有出去过吗?”
“只在夜里,或下雨、下雪之时,娘亲会带我到外面,但只是在这山中,走上两三里路就回来。”
众人一听,不禁唏嘘。夜里、雨天、下雪,就少有人往这山里来,母子的踪迹才不会被他人发现。
东玄子一边听着萧楚楚的话,一边在仙水洞内闲步,忽而在洞穴最深处的左边站住了脚,凝视颇久。
梦半仙语带嘲笑道:“我看着洞穴内没有什么玄机,看来是某人自以为高明,让大家扑空。”
“轮不到你胡说八道。若这内里有任何机关,肯定逃不出我东玄子双眼。”说罢嘴角忽然露出媚笑,胸有成竹地向石床走去。只见她掀起石床上的棉被,手放在床头的石枕上,东玄子敲了敲石床挨着的墙壁,那墙壁上凹凸不平,有许多人头大的石块堆砌而成,她抽出其中一片石块,用石枕取而代之塞入石壁,众人顿时听见石块移动的声音。
原来石床中间是一个机关门,此时石板打开,露出了一段石阶,向底下深处伸去。
众人诧异,只见东玄子一跃,便跃上石床,走下石梯,众人于是紧随其后,只听得东玄子传来声音:“楚儿先别下来。”
戚宁正要下石梯,见萧楚楚愣在原地满脸疑惑,料是萧楚楚第一次知道石床下有机关密室,而他昨夜前来,后有追敌,萧娘为何不告诉他有此密室存在?
“楚儿,你与杨虎、顾庭先留在这里。”说罢不用吩咐,只消一个眼神,杨虎、顾庭便会意道:“王爷放心。”
黄君勒、姚老三拿出火石,从自己的衣衫上撤下一块布,绕在树枝上做成火把,跟在东玄子后。
石阶走了十级左右便是平地,东玄子站在最后一级石阶,并不往前踩到平地上,仔细一看,平地中间有一条直直的缝。东玄子指尖向上弹出一块石头,石头击在平地最远的左边角落,然后平地裂缝居然打开,原来那平地是两块合拢的巨石,此时均缩进墙壁内,又是一道石阶展现。
东玄子道:“这密室只能从外面打开机关进入,擅自闯入者,就永远出不去,只能等死。”
戚宁当即明白了为何昨夜有敌人袭来,萧娘不躲到密室里去。
下到密室,众人一惊,只见一名男子在角落头靠墙壁,席地而坐,嘴巴微张,眼睛睁圆,神情僵硬。
黄君勒和姚老三立即护到戚宁身前,拔剑出鞘,厉声道:“何人?”
第七章 密室
那人旁若无人,毫无反应,倒是东玄子哈哈哈大笑:“你们过去刺他几剑试试看。”
黄君勒上前,举剑一挥便刺向男子的胸膛,男子竟然毫不躲避、也不还击,依然嘴巴微张,眼睛睁圆,与刚才并无变化。
黄君勒拔出剑,只见剑刃上没沾半点血,又看男子胸膛上被刺出的窟窿,也没有半点血流出。
梦半仙上前,伸手到男子的鼻子,又摸了摸他的脉搏,道:“此人已死。”
“莫非是昨日的杀手之一,但我昨日并未在此和任何人交过手,此人为何丧命于此?”戚宁道。
“不,此人全身的血已干结,身体已经僵硬,死去已有数年。”梦半仙道。
“数年应只剩下一副枯骨了,怎么这尸体乍看如活人一般!”姚老三不解。
梦半仙不语,只看向东玄子。
东玄子笑道:“一芳阁有位姊妹生长于维州武洞乡,族人也是世代居于洞穴,有些人家的洞穴里设有封闭的密室,本是作为储存粮食瓜果过冬之用,后来有一家人发现瓜果置于密室,竟长久不枯烂,只是略显干硬,但色泽鲜亮如初。这样的洞穴密室极为神奇,也极为罕有,整个族里三百多户人家,听闻密室有此神奇功效,纷纷在自家的洞穴里挖掘制造密室,最后也一共只有三户人家的密室有保瓜果不枯烂的奇效。后来这些密室,就成了宗族墓穴,族里德高望重之人死后,均葬于密室内,尸首永葆生前模样。我昨日一路跟着那帮汉子看热闹,后来他们追着宁王和萧娘都跑了,我便入到这洞穴里来看个究竟,发现了石床底下的暗道,进入密室就看见了这具尸体。”
戚宁心里大大疑惑,这密室之门虽然隐蔽,一般人无法觉察,但萧娘每日睡着这石床,自然知道这里有个机关密室。昨日有敌杀来,为何不逃到密室以避凶险?莫非萧娘竟不知这密室的存在?这死去多年的男子又是谁?何以闯入这密室又死在了这里?可是与萧娘关系密切的人?
戚宁心里揣度着这许多疑问,一想到这个人竟陪伴了萧娘多年,更可能是亲密之人,心里又酸又苦。
梦半仙搜遍那尸首的衣物,一无所获。
“萧公子,你别下去。”杨虎忽而叫道。
“何叔叔!”萧楚楚刚走完石阶,便喊了一声。
“楚儿,你认识这人?”戚宁问。
“我认得,他是何叔叔,我很小的时候见过他。他怎么在这里?”萧楚楚申请恐慌地问。
“楚儿,这位叔叔是什么人,你如何识得?”东玄子问。
“他是娘亲的朋友,我只见过他两次。第一次是雪天,那次大雪连下了好几天,我难得连续几天都可以出去到附近走走。有一天外出,没走多远,就看见不远处的雪上有一堆黑色的东西,我当时以为是熊或是身形庞大的野兽。再走近一些,看着像一个人,当时他背朝天躺在雪里一动不动,娘亲叫我躲在一棵大树后,她走过去,将那人翻转过来一看,便叫了声何大哥。娘亲把何叔叔扶到仙水洞,检查了身上并无伤口,料他是困于雪中多日,又饿又冷昏厥过去。我和娘亲照料他三天,他终于醒来。他见到娘亲十分欣喜,竟然哭了起来,说寻得娘亲多年,只怕命丧路上无法回去交差。又说娘亲竟生活在如此郊野,就是不肯回去,我不知道他说的回去是回去哪里。其余他什么也没说,我看见他给了一封信件娘亲,娘亲急切地拆开一看,哭得十分凄楚。而后娘亲手书一封信,交给何叔叔,何叔叔交待了几句叫娘亲保重的话,就离开了,走之前还再问了娘亲跟他一起回去。”
“楚儿,你说这是你很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大概是哪一年?你几岁?”戚宁问。
萧楚楚长居洞中,不知日月更替,何叔叔是哪年来这仙水洞,她回答不上,至于这是她几岁时发生的事情,她也记不起了,便道:“我只记得那年腊月连下了七天的大雪。”
梦半仙摸着胡子沉思片刻,又数了数手指头说:“是十年前。”
“何叔叔带来的信上写的是什么,你娘亲可有向你提及?”东玄子问。
“娘亲只字未提,但那天之后,我许久没有看见娘亲笑过。”
戚宁又问:“你说见过何叔叔两次,第二次是何时?”
“第二次是六年前。我记得六年前,是因为那年娘亲开始教我记日子。”
“何叔叔第二次来可是有何事事?”戚宁问。
“第二次他直接到仙水洞里来,娘亲叫我去一旁读《诗经》,我就专心读,没留心听他们二人说些什么。何叔叔放下一些银票和一把剑,问娘亲一句‘你当真想好了?大家可都以为你多年前就死了’,然后何叔叔就走了。”
“我们是来安置萧娘的,不是来解开这位男子的生死之谜,楚儿既然说这男子是萧娘的故交,那便不必太顾虑。眼下应尽快安置好萧娘后离开,再耽误,恐怕又有杀手追来,到时大家都困于密室不能逃脱了。”东玄子一言,的确提醒了各位。
“前辈说得对,我们还是快快把萧娘安置好,离开此地。”戚宁如此说道,但想到这姓何的男子尸首也要继续在这密室,便觉得不妥,想吩咐四护卫将其尸首抬走焚烧,又觉得他真正身份不得而知,刚才听楚儿诉说两次见到他的情形,恐怕日后有些谜团还要从他身上找线索,唯有继续让这具尸身保存在这密室。
四护卫把萧娘棺木在密室安放好,萧楚楚跪在棺木前磕头拜别,再次哭成泪人,在场人人动容。
“诸位,今日萧娘在此安息,仙水洞里的机关只有我们几位知道。萧娘一生不曾作恶,待人友善,却历遭劫难,命途坎坷,但愿她能从此安息,不再授到任何叨扰。戚某恳请各位从此对萧娘坟茔所在不再提起,无论对何人,都不透露半字。戚某感激不尽,来日诸位若遇苦困、或有任何用得上戚某的地方,戚某丁当鼎力相助,以谢诸位保守秘密之恩情。”戚宁躬身抱拳,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四护卫是他的下属,定然谨遵命令,戚宁此番话主要是拜托梦半仙和东玄子。其二人见戚宁贵为王爷,如此郑重拜托,对爱慕之人更是重情重义,便应允下来,但梦半仙却说:“这个秘密是否会泄露,这要看我的心情了。”
四护卫惊讶,这梦半仙虽然习惯了对王爷说话直肠直肚,但也是王爷的深交,从未这样反对过王爷。
戚宁倒是了然,再次谢过梦半仙和东玄子:“谢谢两位前辈应允。”
东玄子哼了一声,她知道梦半仙怕她处处作对,他说东她偏说西,因而故意嘴上不答应戚宁,“可真是自作聪明多此一举,我这次偏偏不要跟你唱反调。我说过,萧楚既已认我为义母,萧清就是我妹妹,我当然帮我妹妹。”
众人走出密室,戚宁走在最后,徘徊了一下,这才依依不舍离开萧娘的棺木。顾庭把石床上的棉被铺好,遮盖住石阶入口。护卫其余三人,把萧娘的书籍用草绳捆好搭在双肩。
“这里有一把剑。”杨虎在一排书后发现了一把长剑,便拿出来呈给戚宁。
“这把就是何叔叔拿给娘亲的剑。”萧楚楚道。
那是一把铜剑,通常铜剑笨重,但这把剑却轻盈,幽幽地散发着藏青色暗光,似是对什么秘密欲言又止。
戚宁一看,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这把剑,他把剑给萧楚楚,问:“楚儿你会用剑吗?”
萧楚楚摇摇头。戚宁道:“以后叔父教你。”
四护卫心里替萧楚楚庆幸,北斗剑法出神入化,因其剑气行走踪迹像北斗七星,先直行一段而后三次转换方向,令对方不知其最终来向,避无可避。北斗剑法造诣最高的当属戚国宁王。
“谢谢叔父,可是……”萧楚楚为难地看了看东玄子,“娘亲已经安葬好,楚儿要跟义母走了。”原来萧楚楚还记得答应过东玄子的事情。
东玄子习惯戏弄旁人来取乐子,当时夺走萧清棺木,要萧楚楚认她作义母,也只是忽然来意,觉得有趣罢了,没想到这小子竟认认真真当她是义母。
东玄子问:“楚儿,你真的愿意跟义母走?”
戚宁和四护卫此时心中担忧,一旦萧楚楚真的要跟东玄子走,与东玄子的对战难以避免。
“大丈夫一言九鼎,楚儿虽然还未长成大丈夫,但只要答应了,就不能临时反悔!”萧楚楚像大人那般认真答道。
东玄子于是拉起萧楚楚的手说:“好得很,你在这仙水洞困了十多年也真是委屈,义母带你游山玩水,保证你每天都过得有趣。”旋即转身向洞口。
四护卫立即上前拦在东玄子与洞口之间,都将一只手放在了腰间的剑把上。
“前辈,楚儿不能跟你走。”戚宁上前道。东玄子脾气古怪,虽说把萧楚楚认作义子,但她毕竟出身一芳阁,一芳阁女子素来见风使舵,亦正亦邪,一时忠肝义胆,一时见利忘义,萧楚楚跟他走,只怕东玄子只能对他好在一时,但难保始终。
“怎么,你戚宁贵为王爷,原来不过是毫无口齿之人。”东玄子斜眼看着戚宁,心里暗暗得意,又有好玩的事儿了。
“前辈,萧娘安葬的事情全得前辈机敏,我们才知道密室的所在。楚儿能认前辈作义母也是前辈垂爱,我戚某说过的同意楚儿做您的义子,此话不假,但我未曾同意过楚儿跟前辈离去。”
东玄子本就是假意要拉着萧楚走,她素来一个人独来独往,自寻欢乐,若是带着个孩子在身旁,多有不便,何必自己给自己讨不自在,但戚宁方才既然明说了不愿意让萧楚楚跟她走,她颜面上过不去,只有继续强装下去。
戚宁现在多少也知道东玄子的性子,把话说得太硬不留余地,事情就不好挽回。虽说他不曾答应萧楚楚跟东玄子走,但东玄子说要收萧楚楚做义子之时就明白说要将其带走的,他既答应萧楚楚做她的义子,东玄子当然认为自己默认了萧楚楚要跟她走。
于是道:“前辈,你既是楚儿的义母,萧娘的姊姊,我是楚儿的叔父,那也该尊你为大姊姊。楚儿身份特殊,甚至关系到戚国王室,个中厉害关系复杂,自然招来各路追敌,大姊姊一人带走楚儿,恐怕也招惹不少杀手。若楚儿跟我走,有护卫队的众多高手守护,自是安全。大姊姊若是想念楚儿,大可随时来王府做客,戚某全府上下必将以贵宾之礼相待。”
此话说得在情在理,言语间对东玄子甚为敬重,东玄子也识趣,脸上又展现出媚笑。便道:“想来王府必定山珍海味无数,我倒是嘴馋得很。”
萧楚楚见状,知道自己最终还是要跟叔父走的,便帮着说道:“义母,楚儿会挂念义母,义母记得时时来看楚儿。”东玄子听萧楚楚说得如此亲密,心中大悦。
恐后有追兵,戚宁吩咐将仙水洞入口的藤蔓多加掩蔽,一行人就离开了仙水洞。
东玄子在朗悦山下别过众人,便独自走了。梦半仙要另觅一处居所,重新造一座竹庐,也告别戚宁离去。萧楚楚于是带着戏鬼,跟着戚宁和四护卫,启程前往戚国国都——都阆邑。
第八章 突袭
都阆邑位于戚国东部,从朗悦峰所在的维州到都阆邑,需穿过戚国最大的郡——风白郡,此处山林浓密,崇山峻岭形成一道自然屏障,地势险要,因而人烟稀疏,偶见村庄部落,都不过十户人家,多为少数民族的原住民。
风白郡本是戚国与惠国国境接壤要塞,自二十年前惠国败仗于戚国痛失维州,戚国边境之地就变成了维州而非风白郡。
戚国皇宫在都阆邑的天府街上。
十五日一早,后宫祈福大会上,一个妇人在众多女眷中尤为瞩目,只见她锦衣华服,仿佛把世间所有好看的颜色都穿在了身上,世间最贵重的珠宝都戴在了身上,艳胜百花,贵似天妃。
在场其他女眷也都是朝廷重臣要员的家眷,平日里也装扮得艳丽高贵,但今日是祈福大会,事体庄重,且都知道皇帝大病未愈,就都穿着素雅入宫,连皇后也身穿素衣,妆容从简。这一映衬下,那锦衣华服的妇人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待众人到齐了凤仪宫后的佛堂,皇后驾到,一进佛堂,瞧了一眼监海提督夫人,就向那全场最瞩目的妇人走近,亲切问:“宁王妃,与你不见有些时日了,府上一切安好?”
那全场最瞩目的妇人便是戚宁的王妃傅梓翎。
傅梓翎见皇后在众人面前首先对自己问候,脸上有光,笑呵呵道:“谢皇后娘娘关心,府上一切安好。”
皇后又道:“皇上尚未痊愈,许多事宜多得宁王辅助,听闻近日宁王都没到宫里来。”
傅梓翎心下一紧,立即有所防备:“王爷竭力为皇上分忧,事务缠身,臣妾一日里也不敢打扰王爷,王爷的日程……臣妾惭愧,向来也是王爷说,臣妾便知,王爷不说,臣妾便不问。”
皇后道:“也是,妇道人家也不便多问。”然后让曹公公吩咐打点祈福仪式开始。
一应仪式结束后,众人散去,皇后留下监海提督夫人汪氏,递给她一个符囊,说:“提督夫人,本宫在玄净大师指点下,想菩萨祈求我大戚水域海贼之乱早日平定,玄净大师说此事有赖监海提督,便赠与此开光施法的福囊,你拿去给徐大人,保他早日平定海贼。内里是玄净大师亲手抄写的祈福法文,有灵有法,只需佩戴,万不可拆开。”
皇后给徐坤泽的符囊中,写有藏字暗号:务必拦阻,勿伤街南。
这街南指的便是天府街南端的宁王府。
监海提督夫人回到府内,将符囊交给正在书房处理公务的夫君徐坤泽,徐坤泽待夫人离开书房,拆了符囊,立刻会意。此时门外有人进来,拜见道:“大人,宁王一行将入城门,兄弟们已在街南埋伏。”
徐坤泽面露冷笑道:“好。”
天府街南端,有一座雄伟辉煌的府邸,每逢初一十五,门口便熙熙攘攘聚集着孤儿寡母、无家可归者,等着府里的管家和丫鬟出来派发馒头清粥。
萧楚楚到宁王府,正好是十五正午,走在天府街上,远远就见到衣衫褴褛者纷纷向前面的一所府邸走去,脸上都挂着饥渴急切的神情。
走近到那府邸前,只见府门左侧摆放着几张长条木桌,一个身穿华服的老头儿站在中间,面前的木桌放着十几大笼冒着热烟的馒头,馒头跟大汉子的拳头比起来还要大。
老头儿的左右各站着两个丫鬟在把木桶里的清粥盛到碗里递给那些来领用的人,身后守着几个护卫。人群中偶尔有人因为怕轮不上自己而推推搡搡,护卫便叫道:“都有都有,莫急!排好队!”
忽而,那老头儿像是看到前方什么东西,放下手中木勺,绕过长条木桌小步跑到街上,在一辆马车前停了下来,眼睛望着马车,问拉马车的人:“杨虎,王爷回来了?”杨虎点点头。
老头儿走到马车的小窗边,对里面的人说,“王爷平安归来实在太好了,要是能早一天回来,就能老夫人一聚了。”
马车里的人说:“沈管家,你说老夫人来过?”
“是的王爷,老夫人已经在府中住了几日了,本是要等王爷回来,但有件急事要办,又担心多住几天会招来麻烦,就走了。”
“知道了。先进去罢。”车里的人说道,心想:既然来了,又怕什么招麻烦。
萧楚楚在马车内听到外面如此热闹,便用手指轻轻撩开小窗的布帘,透过那窄窄的缝隙看到一座被人群簇拥的大宅,大门正上方挂着大大的黑色牌匾,几个大金字写着“宁王府”,心想:叔父是王爷,那我爹爹也是王爷吧,不知道爹爹是否也有一座王爷府,要是能去看看爹爹住过的地方,摸摸他的物什,该有多幸福啊。
此时听见施粥摊前有争吵声。沈管家和站在马前的四护卫循声望去,只见施粥摊前的两个人动手动脚吵得面红耳赤,其中一汉子道:“明明是我先,你不讲先后次序抢在我跟前!”
另一汉子大叫道:“我看你走开了,不领了,谁知道你只是去小解,既然走开了就重新排。”
“那你也不应该动手推我。”
“推你就推你,老子高兴。”
二人动起手来,人群中有小孩被吓得哭闹起来,又有人劝架,有人看热闹叫好。一时间人声鼎沸,两人殴斗过程中难免踩到、打到身旁的人,便气不过要以牙还牙,于是又有更多的人参与到打斗中。
很快殴斗的人从两个变成了十几人。丫鬟后面的护卫上前阻止,奈何人作乱人数太多,三个护卫力有不逮冷不防的,殴斗的人中有几个人飞身朝王爷的马车飞过去,从腰间竟取出软剑,剑指马车。
管家大叫:“护卫!护卫!”
四护卫立即拔剑包围在马车四周,而王府面前的三个护卫在人群中难以脱身,无法上前,但见天府街两侧的楼里同时飞出人影,十几个身穿青色衣裳的人同时挥剑向马车飞身过去。
杨虎、顾庭、黄君勒、姚老三快剑无影。
杨虎左手持剑挥洒自如,取胜之道便是快到对方看不清招数,便愕然死于他的剑下,只见他快剑横竖挥动看似毫无章法,旁观者甚至没看见剑刃刺中青衣人,两个青衣人就已倒地。
后续跟上来的青衣人见杨虎的剑快,便不正面接他的剑,从他左侧攻去,软剑缠住他的左手,杨虎使不出他的杨家剑法,便如手无寸铁,只能用右手还击。
此时一把短刀飞来,刺中了青衣人,杨虎便趁机给他胸膛一掌,解了软剑的缠阻,只见短刀飞来的方向,正是那马车上的小窗,心中感激王爷救他一命同时又感到愧疚,本是要护主,结果反过来要主人护下属。
黄君勒守在马车门前,他最擅长的招式可以说是虚影剑法也可以说不是,因其剑一出只是障眼法,剑下那一掌才是夺命一招,只见他引得杀手全付精力用剑攻他上盘,趁其不备向他左边髋骨推出一掌,对方即时髋骨碎裂,左边腰间到腿疼痛异常无法发力,此时黄君勒再一剑将其毙命。
姚老三内力高深,虽无独门剑法,招式无任何高妙之处,他惯用阔刀,但往往阔刀辟出,内力随刀锋传出,对方只要被刺中一刀,无论深浅,都会被内力击得当场毙命。
一个人向沈管家刺去,沈管家被吓得钻到马下,躲躲闪闪之间,杀手一剑在马腹划了长长一刀,马儿惨烈嘶鸣,脏腑破肚而出,直直从沈管家头顶滑下,沈管家当场吓晕了过去,马儿倒地之时即将压倒晕倒的沈管家身上。
姚老三阔刀一劈,那杀手当场毙命,又伸手向沈管家一拉,把他从马下拉了出来。
萧楚楚听得外面刀剑声、人群四处散跑的尖叫声、人死前的痛苦呻吟声,她想起娘亲之死,想起她在竹庐亲手烧死的那个人死前撕心裂肺的呻吟,心生恐惧,不由得面色苍白,紧紧抱着戏鬼,瑟瑟发抖。
戚宁见状,坐近楚楚,说道:“有叔父和四位护卫叔叔在,你不用害怕。你看这一路不都好着吗。”然后双手捂在萧楚楚双耳处,隔绝那些令她不安的打杀之声。
萧楚楚看着叔父那威严的样子,声音却比初见他时温柔,如寂夜空谷响起的陶埙低吟,能令人凝神静气,心中安然。
她闭上双眼,只觉得叔父的双手真大,暖暖的,捂在自己双耳,似乎这样就能把所有不好的事情都隔绝开了。
这一路以来,叔父话语不多,他的所有悲喜怨怒,只因娘亲而展露,其余时候,她总觉得叔父的心装着冰雪风霜的冬天。对她而言,他是仅在眼前却远在千里以外的神圣雪山,只能远眺仰慕,不能接近,而此刻方觉他心中也有暖润的春天,那里雪霜融化成流水叮咚,浸润着寒冷而干竭了一整个漫长冬季的万物。
此时王府内冲出数十位护卫,人数众多,没过片刻就将杀手一一剿灭。
一个青衣人飞身过来落在马车顶上,顾庭和在马车旁跳起,攻其双腿,那青衣人便滚下马车,顾庭将剑横在他的脖子上,问他:“谁派你来的?说!”
又冲过来一个青衣人,挥剑不是刺向顾庭,而是刺向被擒的同伴,刺死同伴后随即当场自刎身亡。
本来这些死士人物失败就应自杀谢罪,也是防止自己守不住敌人折磨招出了幕后主使人的底细,这个青衣人刚才面露恐惧之色,嘴巴微颤,是要说话的样子,他的同伴怕他出卖幕后主使,便杀死了他而后自杀。
“沈管家,命人将这些尸体收拾好,街上的血迹也清洗干净,今日没有领到食物的人明天再来。这些死去的杀手,先放到义庄,让义庄的人料理后事。”戚宁吩咐道。
“王爷,这些人预先有埋伏,下手狠毒,王爷还要顾及他们的后事吗?”
“死士多数受人要挟摆布,死士的主公要么以死士的家里人做要挟,要么是抓住了死士的痛处,他们也是身不由己。对那些致我方伤亡的杀手肯定要以牙还牙,但我们今日不是没有伤亡么。”
沈管家恭敬道:“是,小的遵照王爷吩咐。”
萧楚楚听戚宁的声音轻轻缓缓,神情没有一丝一毫波动,就好像在说最平凡的事,好像刚才的一场刺杀并不曾发生。
这让她大大意外,这些人都是坏人,本就该死,为何死后还要善待他们。
下了马车,萧楚楚跟在叔父戚宁身旁,绕过影壁,就到了花园中。府中正殿,一女子从立马迎了过来,步子细细而急促,罗裙摆动,女子身后跪着男女老少许多人,齐声道:恭迎王爷回府。
那女子走近了,她细长的丹凤眼落着泪珠,睫毛颤颤挂着泪水,像针叶尖尖挂着的晨露摇摇欲坠,朱丹般娇小而丰润的两篇唇,因抽泣而颤动着,颇有我见犹怜之美。
“王爷……王爷……”女子凄戚地唤两声,哽咽两下,又接着唤:“王爷,你伤在何处?”
右手两只手指捏着手绢的一角,轻轻拭泪,一两下便把眼泪拭干,又继续做着擦泪的动作。
戚宁看了女子一眼,淡淡地道:“我没事。”转而看向跪在女子身后的下人道:“都起来吧。”众人起身,家丁仆人们各自散去,戚宁看见方才跪着的男女老少中,站在最前面的是他的两位侧妃,眉间一蹙。
第九章 宁王妃
女子见戚宁看向自己身后,忙道:“王爷,臣妾听说你受伤,臣妾这两天都坐立不安,寝食难眠,王爷你看,我是否消瘦了?”
说罢,身子往戚宁身上一倚。女子虽已年届三十,这番话语中不乏小姑娘的娇柔香软。
不料戚宁正好往旁边侧过一步,淡淡道:“王妃平日里命人买了许多山珍海味,放着不吃,岂不浪费。”
萧楚楚隐隐觉得叔父不愿跟这王妃多言,心想:刚才还好好的,他怎么又开始结冰了。
女子听此言,虽面带微笑,却难掩难堪,娇声道:“怎么会浪费,都等着王爷回来一同享用才有滋味。”
戚宁神色不变道:“我出门办事是常事,不必每次都召集全府上下来迎接,把各自的事情打理周到便是。”
“王爷在外劳碌辛苦,臣妾心疼得很,可臣妾愚笨,也没有什么能帮王爷分忧的,只是想让王爷回府时看到大家会高兴。”
戚宁只道一句:“嗯。”
萧楚楚看着两人说话,目光不由得被这位被绫罗绸缎、珠光宝气包裹的女子吸引住。她自出生便隐居仙水洞,虽然至今没见过几个人,娘亲和义母东玄子都长得好看,这宁王妃也是一位美人,但她的雍容华贵更是她所不曾见识的。只觉得她全身发着光,如天上神仙一般:头顶梳着飞天高锥髻,左右各一支翡翠玉簪和一支珍珠钗,那珍珠不是一颗,而是好几颗圆大亮泽的珍珠捆成的球,鬓发两侧各一支金步摇,流苏也是细细的金箔片串成。
在萧楚楚看来,人是不能跟神仙说话的,除非神仙大发慈悲先跟人说话。
宁王妃看到萧楚楚,怔了一怔,目光在萧楚楚身上快速打量。
她早便留意到戚宁身边的这个少年,急于和王爷嘘寒问暖,到此时才走到萧楚楚跟前,低下头,像忽然得了命令露出一个很突然的笑容。此时她头颈一动,金步摇流苏就随动摇摆,映着日光粼粼闪烁。
萧楚楚常年居于仙水洞,洞内暗沉,太强烈的光会让她双眼不适。宁王妃的金步摇上流转的金光有点刺着她的眼睛,但她觉得移开目光回避多失礼,只强忍着微微眯着眼睛。
一直趴在萧楚楚身后的戏鬼忽然跳到萧楚楚的肩上,吓得王妃失声大叫跌倒在地。
萧楚楚一边叫戏鬼别捣乱,一边满心愧疚地走上前去扶王妃,却只吓得王妃更加花容失色:“别过来,别过来!”
一个老嬷嬷上前扶起王妃,斜眼责怪道:“哪来的野畜生敢惊吓王妃。”说的时候,眼光不知看的是萧楚楚还是戏鬼。
戚宁接过戏鬼,道:“这里没有野畜生,这小东西是楚儿的玩伴,见了生人才会一时调皮。李嬷嬷快扶好王妃。”只见戏鬼把头埋在戚宁怀里,唧唧叫了两声,又抬起头瞟了王妃一眼,眼神颇为不满。
萧楚楚又气有憋着笑:这初来乍到,你就在人家地头上得了便宜还卖乖,不为我接下来的日子考虑考虑。
宁王妃看得出宁王任由着这猴子,满腹怨怒不好发作,唯有道:“原来如此,那确实不必见怪。”转而问杨虎:“他就是那个少年?”
“回王妃,这位小公子是……”未及杨虎回答完毕,戚宁把手搭在萧楚楚肩上,引着她往正殿里走,用背影留下一句话:“这位公子是顶重要的人。”
王妃跟上来两步,道:“王爷,我上午去宫中的祈福大会,皇后问起你。”
宁王果然停下脚步,转身问:“皇后问起什么?”
王妃见宁王留步,面露笑容说:“她听说你多日未入宫中,是否事务缠身,叫转告王爷保重身体,还赏赐许多千年灵芝、牛黄丸,吩咐臣妾多给王爷进补。”
宁王听完,道:“牛黄丸?”沉思了一下,嘴角颇有意味地扬了一扬,又道:“嗯,知道了。”便又开步,却不去正殿,从正殿东边廊道走了。
王妃望着宁王背影,心里又难过又生气,问李嬷嬷:“大小姐呢?怎么王爷回府也不出来迎接?”
身旁的李嬷嬷答:“大小姐在玩木偶戏,说抽不开身。”
王妃叹气道:“一个木偶有她爹重要!真是越来越不懂事。”挥袖向殿内走去。
戚宁带萧楚楚经东路走到东边厢房,途径雕梁画栋,戏台楼阁,花园水榭,荷塘碧波荡漾着奇山妙石,花团锦簇掩映着回廊曲水,置身其中,颇有柳暗花明、别有洞天之妙处。
行至一排七间的院落,戚宁对萧楚楚道:“楚儿,这东边第二间院,你看看是否喜欢。”
戚宁说的这座院房,是整个宁王府最神秘的地方,多年来无人居住,除此之外,只有沈管家定期打扫的时候才被允许进入。一年中有两夜,戚宁会在这里住上一宿。这两个日子,只有沈管家知道其中意义。
宁王府里近年才进来的人都以为这院落是王爷除了自己住的一处居室之外,又给自己留了一处。只有二十年前就在这王府里的人,才知道这院落原来住过什么人。
萧楚楚走进院落,只见居室门前的两片空地种满了扶桑花,此时开得正盛。院内一共三间屋,萧楚楚跟着戚宁走进正中间的那间,顿时怔住,一种既熟悉又依恋的感觉便随着哀伤袭上心头,却不知所起,当即落下泪来。
戚宁想:母子之前果然心灵相系。不禁又惊讶又忧伤。
“喜欢这里吗?”戚宁问。
“嗯,很喜欢,多谢叔父。”萧楚楚道。
“喜欢就好,你可以给这院起个名字,这里以后就是你的了。”
萧楚楚确实喜欢这院这屋,思忖一下,道:“叫思清阁。清水的清,清朗的清。”
戚宁点头:是萧清的清。
萧楚楚逐一看过,居室内窗明几净,卧榻边立着镜台,上有一妆奁,戚宁打开妆奁,内里只躺着一只白玉簪。
戚宁将其握在手中道:“这只白玉簪,是你娘亲及笄之时贯发所用。”萧楚楚接过白玉簪细细端详,道:“这只白玉簪雕琢成竹竿,除了竹节,没有任何雕饰,倒像是男子的饰物。”
戚宁一笑,遥想当年,沉吟道:“我第一次见到你娘亲之时,她十五岁,一副男子的行头。”
眼前的戚宁,眼里目光粼粼如春日绿湖波漾,面容温润如阳春三月绿水映花。
他的笑,似是这世上已获至宝,再也别无所求。
萧楚楚心中一怔,出了神,差点没听清戚宁接着说的:“世间之事真是巧,你今年十五岁,与当年乔庄成男子的萧娘确实一模一样。”
萧楚楚心中又是一颤,从刚才的微风醺人中清醒过来。
自己是女儿身的事情还未向叔父坦诚,她心有为难而惭愧:初时为了防备而故意隐瞒,这一路上叔父几次在生死关头挡在自己跟前,足见其对自己是真心爱护,而今又住入了他的府邸,受他庇护,他若真的是我血缘上的叔父,便是我于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却一直有所隐瞒,真是不应该。我若向叔父道明这事,叔父该不会因为我的隐瞒而发怒吧。
于是试探戚宁说:“叔父,楚儿若是女儿身,便像娘亲一样好看。”
戚宁哈哈大笑:“你就算不是女儿身,现在这样也好看,倘若你是女儿身,那可大事不妙了。”
萧楚楚不解:“有何不妙?”
“就是枉……”戚宁忽而想萧楚楚年纪尚幼,便把那句“就是枉送了许多人的性命。”改口道:“没事,叔父只是开个玩笑。”
戚宁虽然只说开个玩笑,但萧楚楚看得出叔父神情有些不自在,心下紧张,便把说自己是女儿身的话吞回独自里。
戚宁把白玉簪子往萧楚楚的发髻一插,道:“这支白玉簪子如今就属于你的了。”
说罢往后退出两步端详萧楚楚,顿时错觉她便是二十年前的萧娘,便立刻转过身去。
可就这么短短瞬间,萧楚楚还是看见了他双眸的泪光闪烁。
她看着他微微抬头看向窗外的背影,心中莫名抽动一下,竟也难过起来。
他不再抬头看窗,转过身说:“这院屋以后便是你的居所,这些日子你一路奔劳,好生歇息,我吩咐沈管家给你差来几个丫鬟,照料你的起居。”说着,便往外走去。
萧楚楚自出生以来便不曾离开过朗悦峰,这些日子变故急剧,一下子又见到许许多多不同的陌生人,连日赶路并未得机会消停,此刻独自在偌大的屋内,才有了静思,细细回顾这些日子的变故,想来最后一次和娘亲到仙水洞中采摘草本,还是八九天前的事,而今竟觉得天人相隔已有多年,恍如隔世。
叔父对自己虽十分关怀,但刚才在正殿见得王府上上下下人丁众多,她一个也不识得,她惯于生活在仙水洞中,如今身处豪华王府,只觉得没来由地浑身不自在,心中茫然。想到这里,又沉浸在丧母之痛中,疲倦的身体躺在塌上,独自啜泣,渐渐觉得疲倦不堪,便熟睡过去。
东边第一间院,是王爷的居所。第三间院是王妃的居所。
“那院屋不是谁也不让踏足么!居然让他住进了王爷自己的院落!”王妃听完身边老妇人的话,咬牙气愤道。
李嬷嬷犹豫了一阵,道:“王妃,那处院落不是王爷自己住的。我听伙房的老妈子说,那东边院屋,二十年给那个女的住过。”
王妃恍然大悟道,跌坐到身后那张美人榻上,伤心道:“原来是留着来睹物思人。”忽而又坐直身子紧张道:“莫不是那女的又要回来了?王爷难道如此大胆,连他皇兄的女人也敢接到府中?”王妃咬着牙,气得胸膛起伏。
李嬷嬷一笑,道:“王妃请放心,我已打听过,那女的已不在人世。”
王妃一听,咬紧的牙根松了,面露笑容,忽而又神情黯然道:“难怪王爷一回来都没个好脸色,原来是因为那女的死了,大概是悲愤哀痛罢。都许多年不见,那女人隔空也废尽王爷心思为她牵挂,王爷这次受伤也是替那女人和她的孩儿挡的罢,独自一人前往,也不知是不是怕人妨碍他与那女人做些苟且之事……”
“嘘!王妃!”李嬷嬷赶忙使了个眼神,王妃便会意停住了嘴。
李嬷嬷靠近王妃两步欠身凑近王妃耳畔:“那女的毕竟为皇帝生下皇子,虽不曾入宫获得妃嫔封号,但母凭子贵。皇帝生病,虽传言说已无大碍,但仍未恢复早朝,老夫人离宫多年,前几天忽而秘密入宫见皇帝,皇帝的身体恐怕比传言更糟糕许多。”
王妃听罢,忽然轻轻叹叫了一声:“啊!”只见脸上带思虑状,眼珠子左右转着,忽而又轻轻摇头,嘴中沉吟却无声,然后像想到了什么惊险的事情似的,神采奕奕又挂着惊惧之色:“哦!是了,王爷接那少年回来,事关戚国命脉。”
而后又沉思一翻,脸上再次浮现怨怒:“王爷和老夫人装得若无其事,我竟丝毫不知情,我好歹是王妃!”
王妃站起身来,在屋内左右来回踱步,心下又思忖:王爷去会萧清母子的行动秘密,不知是否圣意如此……若然王爷此举是遵照圣意,那么这少年恐怕就是未来圣上;若既非圣上之意,也无关王爷野心,那……难道王爷对那少年如此关照,不仅仅因为他是自己的侄子,而是……
“李嬷嬷,王爷带回来的公子非常尊贵,我们好生照顾,可丝毫怠慢不得。”
李嬷嬷一听王妃之言便了然于心,答道:“好,我这便挑选几个机灵的丫头去伺候小公子。”
“嗯,吃穿用度都打点妥当,丫头伺候得如何,每日都必须来向我禀报。你这就去张罗,然后带他来给我这位婶婶请安。”
“是。”李嬷嬷应道,便往外走。
第十章 戚韵儿
萧楚楚睡梦中又梦见梦里常见到的那个男子背影,而后见到娘亲死前躺在叔父怀里,伸手抚摸叔父的脸颊,这正是她当日昏迷中迷迷糊糊看到娘亲死前的最后一面,她跑过去唤娘亲不要死,可是娘亲消失了,她追着想拉住娘亲,转而在另一边又出现那个男子的背影,她喊着“爹爹”,越喊那影子越远,一左一右,娘亲和爹爹都在舍她而去,两边都想追,两边都追不到。
心中一阵苦闷,萧楚楚喘不上气来,鼻子涌上一阵酸楚,顿时就从梦中醒来。
萧楚楚眯着眼,脸颊和枕上都变得湿润,她用袖子揉揉眼睛,拭干了泪水,待习惯了四周的光亮后,眼睛才睁大,便立刻吓得往墙边缩了缩——一双灯笼似的大眼睛几乎贴上了自己。
“你是谁!”萧楚楚惊呼。
这时门外数人脚步匆匆,只听得门被推开,走进来六七个人。
“发生什么事。”进来的人中带头的正是沈管家,刚安排好专门伺候萧楚楚的丫鬟家丁,带来给萧楚楚过目。
他走到院外便听得公子的叫声,顿时警觉起来。沈管家知道这小公子是皇室血脉,是王爷看重的人,对公子的照料不能有任何闪失。
推门一看才放下心来,苦笑道:“哎哟,原来是大小姐!”
萧楚楚坐着身子,瞧面前站着的这个小姑娘,与自己年纪相仿,只见她扁着小嘴,肌肤晶莹雪白,却白得毫无生气,好在鼻子娇俏,双眸灵动,那张白得惨然的脸庞才有了几分生机,那苍白看上去倒有几分柔弱之美。
“你便是爹爹从外头带回来的小子么?”小姑娘双臂交叠在胸前,扬着下巴,神情威凛得像个大人。
萧楚楚还没从刚才的梦中完全清醒,尚有一丝迷糊。
沈管家笑着走到二人跟前,道:“大小姐,这位是萧公子,是王爷今天带回的亲戚家的儿子。”
又微微将身子转到面对萧楚楚道:“公子爷,这位是王爷家的大小姐。”
“什么亲戚家的儿子?从小到大,我都没见过。戚家和傅家的家宴时,所有亲戚我都认识,唯独没见过这人。他是我爹爹那边的亲戚,还是娘亲那边的亲戚?还是那两位侧妃的亲戚?”
“大小姐,那两位娘娘你应称呼为二娘、三娘。”沈管家柔声道。
“大胆,我的问题你不回答,反倒教训起我来。”大小姐喝道。
沈管家倒是好脾气,仍赔笑道:“是王爷那边的亲戚,你知道王族庞大,小人自幼在府上伺候,几十年了,也不是每位王亲国戚都认得。”
“就算是亲戚,为何一出现就要住到我家中,还要住到这么好的院子里来。”
宁王府只有这一位千金,名叫戚韵儿,是王妃所生,两位侧妃嫁入王府数年,均无所出。
嫡出独女,自是整个王府最受宠的人,戚韵儿自小便乖戾野蛮,王府上下,除了戚宁能镇得住她,其他人无论是新来的小丁,还是伺候过傅家两代女主人、而今是母亲在王府至亲的李嬷嬷,就连武功在江湖上颇受赞颂的四大护卫也被她戏弄过。
大小姐在王府横行无忌,随心所欲,经常稍有些不高兴,就躲起来玩失踪,早在她六岁时已觉花园里的假山假石、草丛树上已不足以让她藏身,于是躲到伙房的干草堆、屋顶的横梁、丫鬟的床上,有一回躲到装满水的吉祥缸里差点溺水断了气。王府的再令人意想不到的角落,都是她曾经藏身过的地方,唯独萧楚楚现在住的这间院屋,因为王爷严厉禁止进入,她多次想偷偷溜进去,都被看守的家丁阻挠。
沈管家知道大小姐便是因为这事而闹小脾气,道:“大小姐,王爷这样安排,自有他的理由。”说罢又走近两步到戚韵儿跟前,低声道:“如今你也看到这院屋了,陈设都已旧的很,与你那间比起来,还是差得远了。”
戚韵儿在萧楚楚熟睡之时,已仔仔细细查看过这屋内所有的陈设和物什,确实屋内摆设不多,且样样都老旧,她顿时十分失望,本以为这院屋内肯定有什么珍奇好玩的东西,没想到还不如李嬷嬷住的那间好。
心中虽然这样想,但听沈管家一言,便不想就这么轻易退场。于是走到镜台前,拿起那只白玉簪,“这屋内确实没什么有趣的,这只白玉簪倒是不错,我喜欢得紧。”说罢就拿着玉簪往外走去。
萧楚楚当即跳下榻,冲到门前阻挡住门口:“这是我娘亲之物,你不可拿了去。”
“你说是你娘的,有何证明?瞧你身上穿的都是粗衣麻布,你家怎可能有这么贵重的白玉簪子。”大小姐嘟着嘴道。
沈管家认得这白玉簪,便道:“大小姐,这白玉簪子确实是萧公子的,大小姐金银珠宝首饰应有尽有,这白玉簪子更像是男子所用,还是还给萧公子罢。”
“我的那些首饰太隆重,这会儿觉得素雅的才有意思,这只白玉簪最合适不过。”大小姐听沈管家竟然帮着外人,心下更要那走白玉簪子。
萧楚楚见沈管家都说她不动,自己更不用说什么了,于是伸手就要抢过白玉簪子,大小姐拿着白玉簪子的那只手藏到袖口内,躲到沈管家身后。
萧楚楚追到沈管家身后,伸手就要抓住大小姐,大小姐又绕到沈管家身前,两人于是围着沈管家转来转去,沈管家一会儿看向萧楚楚,一会儿看向大小姐,眼睛随着二人的追逐转来转去,脑子晕坨坨,哀求道:“两位菩萨,快停下来别争了吧。”
此时门外跳进来一只猴儿,是戏鬼逛完花园心满意足地回来了,一见萧楚楚与大小姐僵持,便一个弹跳,像插了双翼一样,龇牙咧嘴冲大小姐扑过去。
大小姐惊得花容失色,忙举起双臂低头护住脸,却没感觉到那猴儿扑到自己的动静。
松开双臂抬起头,看见那猴儿被萧楚楚提着,后脖子的皮毛揪起了一块,刚才那义愤填膺的雄姿销声匿迹,四肢无力地缩着,那圆亮得像夜明珠的双眼流露着一个字“冤”。
虽然知道这猴儿扑过来,抓子在脸上挠出几道痕,贻笑大方不说,她纵然是宁王大小姐,也别指望将来能有个好夫家,但大小姐不领萧楚楚出手相救的情。
“这就是你养的丑猴儿!听说刚才还吓坏了我母亲。臭猴儿可别过来,万一我不小心就松了手,白玉簪子就摔在地上段了,到时可怪不得我。”
萧楚楚听言担心白玉簪子真的被毁坏,内心焦急,赶紧把戏鬼抱住免得他闯祸。戏鬼不甘心,龇牙咧嘴地袭向戚韵儿。
“是谁这么大吵大闹。”花院中一个妇人声音由远至近,那声音苍老而威风,似是地位高身份重之人。
大小姐表情得意起来,沈管家站到萧楚楚身侧,等待着院中的人走进屋内。
来者正是李嬷嬷,“哦,大小姐怎么来了这里。”又看向萧楚楚,却并不言语。萧楚楚只觉得此老妇一副不易亲近的样子。
适才在正殿,众人见王爷亲自带萧公子回府,又亲自带他到这院屋来,想是全府上下无人不认得这萧公子是贵客。李嬷嬷见贵客也不招呼,真是越发目中无人。她向来有恃无恐,整个王府只认王妃、王爷。
沈管家思忖:萧公子要在王府落脚,还是不要得罪她,免得以后日子是非多。于是对李嬷嬷笑道:“李嬷嬷,这位是萧公子,是王爷的一位世侄。”又转而向萧公子道:“萧公子,李嬷嬷是王妃的陪房嬷嬷,深得王爷和王妃敬重。”
王妃待自己好是人人皆知,但沈管家说王爷也敬重自己,心下很是得意,脸上挂起了笑容道,“适才已经在正殿前见过萧公子了,萧公子好!”
萧楚楚不知道王府的礼数,便只点头微笑回道:“李嬷嬷好!”
“方才在院外就听到有人大声争执,可是下人对萧公子接应不周,惹怒了公子么?”李嬷嬷问。
萧楚楚不知如何作答,心想:大小姐是叔父的女儿,自己深受叔父照顾,得以保全性命,寄住在这豪华府邸中,不应该去说他女儿的不是。
沈管家见萧楚楚为难,便道:“都怪我,没有将公子的物品收拾妥当,被大小姐捡到,大小姐喜欢得紧,不知道是萧公子的物件,便想留作己用。”
“大小姐,你捡到什么物件?”
大小姐料想李嬷嬷肯定会偏帮自己,拿着白玉簪子的右手便大大方方从衣袖取出,两指捏着白玉簪子给李嬷嬷过目。
李嬷嬷一看,那白玉簪子虽无什雕饰,式样平凡,却是羊脂白玉,乃白玉中的精品,此簪子白如琼脂,油亮细腻,实属世间罕有,心想:如此珍贵之物,怕是王爷相送,既是如此,莫要让大小姐争了去。
“大小姐,你若喜欢这简单样式的簪子,老身这就让人去挑一块好璞玉造给你,这支簪子还是物归原主吧。”
大小姐一听李嬷嬷竟然没有帮自己,鼓起腮帮,正要向李嬷嬷撒娇,若撒娇不成再撒野,这是她大小姐惯用的招数,却只见李嬷嬷向她打了打眼色,于是便很不情愿把白玉簪子给了沈管家,不去看萧楚楚。
沈管家对此也出乎意料。
李嬷嬷道:“王妃知道萧公子来府,十分关怀,命我挑来几个乖巧勤力的丫鬟、家丁,照料萧公子起居。”说罢,身后走进来四个丫鬟、两个家丁,齐齐向萧楚楚行礼问安。
萧楚楚不曾见过这么多人想自己行礼,慌乱得脸红耳赤,连忙摆手后,索性也弯腰点头,“诸位哥哥姐姐好。”萧楚楚见对方不直起身子,自己也就不好意思先直起身子,丫鬟家丁见萧公子还弯着腰,自己也就继续做着行礼的动作。
沈管家对萧楚楚道:“公子,你不必向下人行礼的。”萧楚楚这才站直身,丫鬟家丁们也才站直。
沈管家道:“王妃和李嬷嬷真是周到,王爷已经分配好伺候公子的下人,不劳王妃和李嬷嬷费心了。”
李嬷嬷只好道:“好。公子若有何需要,即管来找老身,老身必定竭力周到。”
萧楚楚道:“多谢李嬷嬷。”心下觉得王府这尊贵之地,除了这大小姐有点娇蛮不讲理,每个人都待自己这么客气和善,不禁感到轻松了些。
李嬷嬷便把带来的下人也带了走。沈管家看着李嬷嬷和大小姐走去了外院才道:“公子,王爷十分看重公子,将公子的一切交由小人打点,若有半点不周,公子找王爷去说也无妨,不必去找其他人伺候。”
见沈管家面色凝重,萧楚楚道:“有劳沈管家。我记下了。”
“小的命人伺候公子沐浴更衣,稍后小人带公子去见王妃。”沈管家道。
“沐浴更衣还要伺候!不用了,不用了。我不太习惯。”萧楚楚慌忙道。
沈管家知道萧楚楚自幼生活清贫,对眼前一切需要时日才能习惯,便不勉强,“好的,公子请自便,有需要就唤下面的人。”
“沈管家,去见王妃,可有何需要特别留心的吗?我不懂王府规矩,可别得失了人还懵然不知。”
以王妃的脾性,在她面前要留心之处多着了,可又不便一一说来,沈管家只道:“大方礼貌,公瑾少言便可。”
萧楚楚应了一声。
泡在浴盆中,萧楚楚疲劳尽消,然而一想到稍后要拜见叔父的家眷,想到以后未知的日子,心下不禁茫然。
第十一章 阳奉阴违
沈管家安顿好萧楚楚后,向戚宁禀报,从头说了大小姐抢萧楚楚簪子、李嬷嬷带了丫鬟和家丁要给萧楚楚使唤、王妃并传话要萧楚楚去拜会等事,戚宁一边换上宫服一边听着,默不作声。
“王爷,公子去见王妃,王爷可要在场?”
“不用。”戚宁有又问:“老夫人何事到府上来,可有问及什么或交待什么?”
沈管家说:“老夫人是从宫里出来就到了王府,住了三日,终日在佛堂里敲经念佛,中间问了一次王爷几时回府,小的回说不知,老夫人次日一早便走了,就是在王爷回府两天前走的。”
戚宁沉默片刻,问道:“入宫的马车备好了吗?”
“备好了。”沈管家道。
戚宁往门外走去,忽然又停住脚步,回头:“公子去见王妃,你要一直陪着。”
“是。”沈管家跟随王爷多年,明白王爷的心思。
戚宁匆匆赶到景泰宫已是黄昏,禁军卫关林和关庆守在门前,见宁王归来,心中大喜,料是那母子二人已接回,当即热情向宁王行礼请安。
殿内,雷公公守在皇帝寝宫前,见宁王前来,道:“宁王吉祥。皇上刚过服药,眼下睡着未醒。”
“雷公公,近来皇兄每日清醒可有三个时辰?”
雷公公叹气摇头。戚宁也皱起头:“可有谁来探问过皇兄近况?”
“皇后每日都来,老臣只道皇上在休养、批阅奏折,不便接见;老夫人几日前来过,不到一个时辰就走了。”
此时,门外传来声音:“皇后娘娘千岁!”随即见到皇后走入殿中。
皇后见到戚宁,一边行礼一边不露声色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翻,问道:“半月未见,皇叔,身体可好?”
“皇后怎么忽然想起问候本王的身体?谢皇后关心,臣无恙。”
“无恙便好。”皇后神色闪烁,转而问:“听说宁王这次外出是有要事要办,未知事情是否顺利?”
戚宁面无表情,斜过眼不看皇后,回答:“还可。”
皇后有些愠怒,知道宁王不想与自己多说,便问雷公公:“皇上今日如何?”
“回皇后娘娘,皇上寝食如常,刚看完兵书,现已睡下。”雷公公道。
皇后早就知道雷公公的说法与之前的无异,她每次来看望皇帝,最后都是探视不得,眼下也无他法。
此刻戚宁也在,她本想与戚宁说些什么,见戚宁不待见自己,心想:莫非他全都知道了?如此我就算继续在景泰宫也自讨没趣。
便心不甘情不愿地摆驾回了凤仪宫。
“曹公公,叫那二人速来见我。”
一个时辰后,一个身影从凤仪宫的外院的宫墙上飞过,一溜青烟似的飘到凤仪宫大殿门口,比飞燕还要身轻无影,侍卫只见一道黑影,料想无人能如期轻巧敏捷,定是后宫谁养的猫儿。
只听得一个男子的平平的声音低叫道:“曹公公。”
曹公公就站在殿内门边,环顾四周说:“快快入内。”男子从曹公公身旁经过,一只空空的袖子扫着风,曹公公才发现男子缺了右臂。
男子入到大殿,只见大殿靠里正中坐着一个美艳高贵的妇人,面前跪着一位官员。男子见状,跪在官员身后,“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没有让他起身,见他竟是个独臂之人,心中更添几分厌恶,斥责道:“宁王身上的毒,是为你所致。什么毒?怎么解?”
“回皇后娘娘,是游蛆毒。”
曹公公一听,立刻面色大变。
皇后道:“什么是游蛆毒?”
“游蛆是大洵尸毒的一种,在尸体上长的蛆养出毒性来,中毒的人,游蛆会在体内生长,越长越多,从五脏六腑开始蚕食,吃空整个身体。”
皇后听完,直觉一股酸水从喉咙涌上,当即就要呕吐出来。曹公公命人拿来嗅瓶,皇后闻了,稍加清醒,斜眼望向刑追风,怒道:“好阴险毒辣的手段,我只叫你去擒那少年,你却暗算宁王,好大的胆子!”
刑追风听皇后怪罪,也不怨不怒,道:“我领命要擒那少年,当然以此为唯一目的,至于中间不能用什么手段,不能杀伤了谁,皇后娘娘若早有所吩咐,我必不会犯。”
曹公公见刑追风言语间指出皇后的不是,急急道:“说话不得对皇后无礼。”
刑追风不以为然,冷静道:“当时宁王蒙着面,我也不知道他就是宁王。”
皇后知道他所言并非借口,只道:“解药拿来。”
“这毒没有解药,要解毒,唯一方法是找到这游蛆最初的宿主,和中毒者并肩而卧,游蛆认得宿主,便从中毒者嘴中爬出,爬回到宿主身上。”
皇后一听,知道这宿主是远在大洵的尸体,不禁又要呕吐,一手拿着手绢捂着嘴唇,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胸脯,道:“那你就去把宿主弄来。”
“禀皇后,世上恐怕没有人能办到。因为游蛆细小得肉眼都看不到,箭头上的游蛆来自很多具尸体,具体是哪些尸体,无从可知。”
“你方才说有法子,现在又说无人能办到,是在戏弄本宫。曹公公,托他出去斩了。”
只见刑追风不为所动,毫无恐惧之色,看来是有恃无恐。
刑追风本逍遥自在,唯独好赌成瘾,欠下不少钱财,本来凭他的武功,输了钱财,大可在拳脚上赢回来或干脆一走了之。偏偏刑追风赌有赌品,愿赌服输,从不赖账,也不偷不抢,全凭一身功夫挣得赌钱。
每当欠下赌债,刑追风便跟中间人联系找些杀人勒索的差事,这中间人专门牵桥搭线,给人笼络杀手。五年前,刑追风与人赌骨牌频频输局,欠下巨款,恰好中间人有一笔报酬丰厚的任务,便是曹公公辗转中间人联络江湖人士,去追寻萧清母子下落,然后杀人灭口,然而萧清就像不曾存在的人一样,他竟追踪不到任何踪迹,五年间与曹公公频频互通消息,自然又替他办了不少其它事情。
那时皇后虽有亲信,但都是文官,监海提督徐坤泽当时还表现得对皇帝忠心耿耿、刚正不阿,未能为皇后所用。皇后虽知道找江湖人士办事,不免有不少难以掌控之处,但有一好处就是对方不知道幕后主使的身份,待任务完成,再找其他杀手将办事的人杀了灭口。然而萧清母子下落一直未得,其他交给刑追风的事情却办得甚是干净利落,皇后觉得此人虽是江湖人士,但也算识时务,领钱办事,其余什么也不关心,口风还算严实。
皇后总要有一两个在外办事的帮手,便把刑追风笼络为己用。刑追风本不想参与政权纷争,也不愿为权贵所差遣,但当他知道请他杀人的幕后是皇后时,已经为她效力了三年,最重要的是,皇后给他的酬劳要比他以往接的任务高出十多倍,他就不免其难继续为皇后卖力,只不过接头人从中间人变成了曹公公,后来又多了监海提督徐坤泽。
曹公公听皇后要砍杀刑追风,急急走近皇后两步,道:“皇后,刑追风是江湖人物,行径自然粗野,他武功不弱,倘若反抗,岂不惊动了宫里。”
皇后气极了,转而看向同样跪着的监海提督徐坤泽。
“徐大人,你当官有几年了?”
“回皇后,臣为先皇效力三载,为当今圣上效力十六载,一共十九载矣。”
“你效力朝廷十九年,由七品官一步一步官拜二品,当是有过人之处,但今日之事,你办得愚蠢至极,看来你只有个空头颅,里面什么也没有。”
皇后所指,是徐坤泽在宁王府施粥之日、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伏击宁王。
“回皇后娘娘,臣本是想趁十五施粥日人多,杀手便于混入人群中,攻其不备,近距离杀了那少年。”
“说得高明,结果呢!你手下的人死个精光,那少年还是好好的。不到一个时辰,整个都阆邑都传遍了宁王在自己府前遭人伏击的事,动静如此大,必定留下的蛛丝马迹,必定有人追查,你们是来帮本宫还是害本宫的!”
“臣不敢,臣一时愚昧,办事不周,请皇后恕罪。”徐坤泽嘴上虽这样说,心里确打着另一番如意算盘。
曹公公对皇后道:“皇后,他二人不宜在这凤仪宫太久,还是快快令他们稍加责罚便退下为宜。”
皇后嘴上虽说责罚,却对刑追风有所顾忌,不怕君子怕小人,毕竟江湖人士不似朝廷大臣,可以明着用礼法来惩戒,便道:“刑追风酬金减一千两,退下。”
刑追风一听少了一千两,心有不快,左手拳头紧握,没有向皇后行礼,转身便从窗口飞了出去。
皇后又对曹公公道:“曹公公,你守在门前看看他走干净了没有。”曹公公会意皇后有话要单独跟徐大人说,便退了出去。
“你向来办事谨慎,今日之事,怎会是一时疏忽?我已让你夫人暗中送信,那符囊你没有看么!”
徐坤泽见殿内并无他人,便站起身,答道:“娘娘,我早就知道皇后不愿宁王有闪失,我便让我手下的人都停止行动,宁王回城这一路直到城门外,不都好好的么,臣以为宁王只要进了城就美人敢动他半毫,哪知道刑追风为了报自己失去右臂之仇,竟假我之名带人在宁王府门口动手。娘娘让我家夫人送信,那符囊到我手上时,已是中午,那时宁王已到了天府街,臣就算知道刑追风要下手,想拦阻也来不及。”
说罢看向皇后,皇后毫无反应,似乎不接受他说的因由,便又道:“只要达到目的,付一点儿代价也不在话下,牺牲一些无辜者也难免。成大事者,不可拘泥于旁枝末节,更不可感情用事。”
皇后一听,脸上一红,愠怒之色显而易见:这徐坤泽竟得意忘形到要当面斥责她!
徐坤泽继续道:“娘娘要除掉那少年,而那少年是宁王极力保护的人,娘娘却舍不得伤及宁王,宁王才是心腹大患,若没有宁王,那小子何足为患。”
皇后心中明白得很。何足为患?若是不足为患,徐坤泽不会把萧清母子的事情告诉她,她本不知二人的存在,本也安安分分做着皇后。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骗得我与宁王为敌,你好坐享渔利。看来你野心不小,胆儿也肥。”
徐坤泽狎昵得意地笑道:“我胆儿肥,娘娘不是多年前就知道么。”
第十二章 弥留之际
皇后听此狂言,不由得身子往后一缩,眼神闪烁,脸和脖子都红了,心里又羞又怒,只想徐坤泽快从她眼前消失。
“那少年已入了宁王府,恐怕你再动手,难上加难。”皇后道。
“臣一定想尽办法,助皇后成千秋大业。”徐坤泽此大不敬之言,皇后听着十分不快,想成大业的从来不是她。“若无其他要事,你这便去吧。”
想来又不放心,补道:“宁王智谋机敏,武艺高超,能不惊动他就不要惊动他。最好趁他不在的时候动手。”
徐坤泽知道皇后还是记挂宁王,只道:“臣告退。”便离开了凤仪宫。
皇后见徐坤泽离去,顿感全身疲倦,伏到坐榻的案上。她越来越不愿意见到这徐坤泽,想起这几年的种种,对徐坤泽不禁生疑。
当年储君为女子离宫出走是何等有失皇家威仪之事,戚尧登基之时,因为不便拿到明面上说,凌太妃便派人暗中发散命令,于是知情者全都噤若寒蝉。皇帝登基两年,皇后才从惠国嫁到戚国皇宫,自然不曾听过萧清这个人。五年前,徐泽坤忽然告诉她,皇帝登基前曾钟爱于一个叫萧清的女子,差点为她弃了江山,后来听说那女子堕崖死了,皇帝才愿意登基。
谁知那女子不但没有死,还怀有皇帝身孕,是个男丁。这事几乎没人知道,连皇帝都不知道,他徐坤泽也是偶然听得。皇后问他从何听得,他只道是不便告知,只说萧清母子尚在人世乃千真万确。
今日想来,皇后觉得有可疑之处:既然萧清已隐居多年不曾露面,对任何人来说他二人与死无异,是哪个好事者首先寻得他二人的下落并散出消息?方才戚宁在景泰宫没有离去之意,是要等到皇帝接见为止,这样一来,皇帝便知他和萧清所生的孩儿已被平安接回,那下一步,岂不要下诏书封太子!
方才皇后从景泰宫离开不久,戚幽王便把宁王召了入寝殿。
宁王一进寝殿,就远远看到皇帝那双深陷的眼睛一直看着他走近卧榻,眼里尽是期待。宁王知道皇兄之意,便微笑点点头。皇帝一见,当下舒心,知道事情办妥,面上露出笑容,又因喜极流下泪来。
“皇兄,萧娘给你们的孩儿起了名字叫萧楚,现下住在我府中。楚儿精乖伶俐,像极了她母亲,也生有皇兄的英气。”
戚幽王激动得似乎忽然恢复了一些精神气,双手撑着榻借力坐起:“太好了,太好了。真想立刻见到他们。”
但见宁王收起笑容,露出哀意。戚幽王见状,似乎猜到什么,笑容也颓了,问:“萧娘她……她还好吗?”
宁王眼神看向别处,勉强笑道:“还好。”
戚幽王疲倦地笑:“萧娘生性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恐怕住在皇宫繁文缛节众多也不惯,就让她在你王府多住些时日也无妨,何况萧娘也不是没在王府住过,待皇宫内部收拾妥当,再接母子住进宫来。这段日子,弟你多多照料他们母子,你可比朕更会照顾人,朕甚是感激。”说的时候,一双手掌仅仅抓住宁王的双手。
他用尽了全力,而戚宁只觉得那双手已瘦弱无力,像深秋树枝丫勉强吊着的最后的枯叶,只待一思微弱得似不存在的风,那枯叶便脱离树枝,归于尘土。
戚宁一向妒忌这位皇兄,也私心谋划过,皇兄若离了人世,他便能得到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是本就属于他的国,他的人。
不曾想,而今眼看他弥留,自己心中禁不住难过,哽咽着,“谨遵皇兄嘱咐。”
“皇后那边的人不知有多少部属,收拾起来怕是不易,对策只有一个字——快。这帮人可能会乱,这乱不在皇后而在大臣,弟你要劳心,有你在,邦国可稳。”
“皇兄请放心。”戚宁心里琢磨万一皇帝要召萧清母子入宫觐见,他该如何作答,此时只听得皇帝说:“你奔波数日,快回府歇息。萧娘母子与王府里多数人不识,你快快回去照料。”
皇帝竟不急着见萧娘母子,戚宁虽觉奇怪,但也不能多问,便告退了去。
“慢着。”
只听得身后皇帝提着微弱的声音问:“萧娘可有问起朕?”
戚宁握紧双拳,闭了闭眼,方才转过身,回禀:“萧娘这十几年来,对皇兄十分挂念,日日对着皇兄的丹青,睹物思人。”
“知道了。你且归去罢。”
感觉到人已离开,寝宫内寂静无声。
离得最近的一盏烛火烧到了尽头,灯光一点一点弱下,而后烛台上升起一缕白烟,在屋梁上缠绕流连不去,似鬼魅如魂魄,留恋人间不舍。
病榻上之人,清隽消瘦的双颊上,两行清泪落下,那双眼睛的光芒如那燃尽的烛火,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宁王离府入宫后,萧楚楚跟着沈管家到正殿向王妃请安。
“公子,王妃是你的婶婶,自然对你关心,见面会问你一些事,你若不知道如何回答,只管笑笑便是,小的会代为回答。”
萧楚楚道:“谢谢沈管家。”
行至正殿,只见中间坐着珠光宝气的王妃,两侧各坐着一妇人,同样锦衣细绢打扮华贵,但与王妃一比,就像中间一个大菩萨两边各有一小神仙,自是逊色不小。
萧楚楚上前躬身抱拳行礼:“萧楚向王妃娘娘请安,向陈妃娘娘、梁妃娘娘请安。”
王妃懒懒地起身,走道萧楚楚跟前,双手握着萧楚楚抱着拳的双手道:“乖侄儿,叫婶婶便可,过来我身边坐,陪婶婶好好说会话。”
王妃对两位侧妃道:“两位妹妹,楚儿来到,我们也没来得及置办新衣给他,两位妹妹眼光好,有劳去挑一些好的料子,给缝衣匠做几套衫袍,最好春夏秋冬、常服礼服、里衫外袍都有。”
两位侧妃虽不似王妃知道萧楚楚身份高贵,但见她受王爷、王妃厚待,自是来历不小,本也想和她攀谈几句,听见王妃有意支开自己,纵心有不服,也只能听从。
梁妃对萧楚楚说了一句:“婶婶回头再来看你。”说完便撞见王妃面有不悦。萧楚楚还没来得及回梁妃一句话,只见梁妃快快走出了正殿。
王妃问萧楚楚:“楚儿,婶婶听说自出生以来就跟娘亲住,不知住在哪里?”
沈管家怕萧楚楚未历事故,率真耿直,说出了仙水洞,只听萧楚楚说:“在维州一个小村庄,屋舍零落,村落连个名字也没有,人指路时只说河凹那边村。”
沈管家一听心下坦然。
“你娘亲可有跟你说生父的事情?”
关于萧楚楚生父的身份,戚宁本想待入宫请明皇帝、也让萧楚楚在连日变故中稍缓一缓神后再细细向她道来,故而萧楚楚只知自己的爹爹是宁王的兄弟,自然也是皇亲国戚,但不知爹爹正是当今国君戚幽王。
戚宁本不想让王妃知道萧楚楚的身份,但想到王妃生性多疑,他接回一个少年到府上居住,王妃自然想疑心那是自己在外的私生子,便要哭闹一翻。若说不是私生子,她便要派人追查个究竟,也会与萧楚为难,横竖是非不少,倒不如直接告诉她萧楚是皇帝之子,于是在带萧楚楚去了思清阁后,就把实情告诉了王妃。
王妃一向贪图权贵也忌惮权贵,自然明白萧楚身世之事非同小可而有所避忌,如此一来事情反而简单些。
但戚宁忘了这傅梓翎争强好胜,因为萧楚的生母是夫君钟爱的女子,傅梓翎便不能冷静对待萧楚了。
萧楚楚对自己爹爹的一切事宜都急切要知道,便问王妃:“我未见过爹爹,婶婶认识我爹爹,他是怎样的人?”
沈管家看着王妃,等待她会说出什么。
“你爹爹……你爹爹是王爷的兄弟,自然也是很好的人。对了,王爷待你如何,你过去可有见过王爷?”
沈管家一听,便知王妃是要探清楚过去这十五年,王爷是否真的没有与萧清母女有任何瓜葛。
“没有,也是数日前叔父来寻我和娘亲,我才认回叔父。”
“那叔父与你娘亲多年不见,这次久别重逢,肯定都激动非常,好好互诉衷肠一翻吧?”
萧楚楚想起娘亲与叔父见面当日,不多久就遭人杀害,不禁哀伤袭来,红了双眼。
沈管家对王妃说:“娘娘,公子今日受惊颇多,王爷吩咐让公子在王府好好休养。”
王妃听言,虽心急想听得萧楚回答,但念及萧楚年纪轻轻便丧母,自己的追问揭了她伤痛,沈管家若将此与王爷告了,王爷再好脾气,也要责备她。
于是便干干地笑了两声,转了话头:“楚儿,听说大小姐刚才到你的屋内捡走了物件,你莫要与她见怪。”
“婶婶,那只是小误会,楚儿没放在心上,自然不会跟大小姐见怪。”
“韵儿是王爷和我所生的,在这府中虽是大小姐,但年纪比你小一岁,你不用叫她大小姐,叫妹妹或者韵儿即可。”
“什么?这小子竟然比本小姐还要年长!”
戚韵儿走进殿来,王妃的眼神和语气立刻变得温柔慈爱,道:“韵儿,过来见过你哥哥。”
“才不要有什么哥哥。”戚韵儿一向在她这一辈排行最大,突然多了一个哥哥,自是不愿意。
萧楚楚笑道:“既是自家人,大小姐怎称呼我也不打紧。”
王妃见萧楚楚年纪轻轻,虽在村野见长大,不像大户人家能请先生上私塾,但懂得礼仪,想来这萧清对孩儿必定是亲自悉心教导,再看看自己所生的大小姐,她虽然万般疼爱,却也不得不承认她骄纵惯了,脾性刁横,这一比较,王妃便觉得自己在做母亲这件事情上也比不过萧清,转念又安慰自己,韵儿是堂堂王爷府的嫡女,是皇族嫡孙女,娇生惯养,女儿家与男儿不同,不必对她苛求,一切就由得她。况且萧楚再怎么有教养,也不过是个庶出没名分的野孩子。
沈管家道:“娘娘,还是先让公子先歇息吧。”
沈管家是这王爷府里伺候年月最长的,早在先王还是王爷的时候,便是住在这亲王府。当时沈管家的老父亲是这王府的上一代管家,而沈管家在这里出生也在这里长大,与先王交情不浅。到这亲王府成了宁王府,沈管家留了下来,宁王因他尽忠职守,又知情识趣,把府上大小事宜打点得井井有条,便很快也视其为心腹。
王妃自然也要敬重沈管家三分,便道:“沈管家说的是,你带公子回他的院屋吧。”
萧楚楚道:“谢谢婶婶体恤,侄儿失陪。”转身又看向戚韵儿:“妹妹,失陪。”
戚韵儿嘴里哼了一声,不去看萧楚楚。
沈管家随即带了萧楚楚离去,王妃什么也没问到,心中悻然。
第十三章 莫要再走
走到东面回廊,萧楚楚道:“沈管家,我刚才已歇息过片刻,感觉精神多了。王府这么大,我想好好参观参观。刚才叔父带我走了一圈,但他的腿长步子快,我也只能紧跟在他身后走马观花。”
“好,公子想从哪边先开始参观,小的给公子领路。”
萧楚楚自小生活在仙水洞,洞内只有几面石壁。来都阆邑的途中借宿农家,寻常农家院萧楚楚也觉得很新鲜,更不消说王府这般雄大气派的宅邸。
答沈管家:“不劳烦沈管家,我自己随便走动看看便可。沈管家只告诉我哪边是王妃和大小姐的院屋,我不乱闯了便是。”
沈管家笑笑,“王妃和大小姐同住一院,东路第三进。”
“明白,可还有其他什么地方不便游看?”萧楚楚问。
“以前有,现在没有了。”沈管家答道。
“哦?”
“便是公子现在住的思清阁。以前是公子的阿娘住过,此后王爷就不让其他人进入,这十多年都是小的在打扫思清阁,里面的陈设还和当年的一样。”沈管家道。
“我娘亲何以住在这王府?”
“当年萧娘娘她被王爷带回来的时候,满身伤痕,在这府上养伤,一住就是两年。”萧清既为当今圣上生了皇嗣,虽不曾入宫封号,无妃之名却有妃之实,沈管家便称她为娘娘。
“我娘亲经历何险竟满身伤痕?”
“公子,不是小的不愿告诉你,而是当年之事我也只是个旁观者,小的不敢对萧娘娘不敬,若有机会,王爷自会亲口说与公子听。”
萧楚楚虽与沈管家接触不多,但觉他待自己真诚尽心,知他所言非虚,没有半点托词,于是不再追问为难他。
“我懂了。沈管家事务繁忙,我不打扰了,自己参观参观再回思清阁。”
沈管家退下,萧楚楚便独自在王府中闲游,便又将王府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细细看了。花园里虽有名贵的花草,但都经过花匠细心修剪。萧楚楚觉得这名花名草不及生长在朗悦峰的奇花异草,自由生长,姿态恣意,别有一番天地自然的野趣。
经过东路第三进院,见外院的围墙中间一个圆形拱门,上头画有颜色艳丽的花草侍女,中间写有三只大字“春临阁”,穿过这门,内里便是王妃和大小姐的屋了。
原来思清阁隔壁就是王妃和大小姐的住处。大小姐有点小性子,王妃对表面热忱却有一种冷漠和疏离,我还是不要在这院门前停留罢。
才走出几丈有余,快到思清阁门口,不知何处传来奇怪的几下叫声。
是戏鬼。
萧楚楚循声找去,辩得那声音是从前面第一进院传来。萧楚楚走到那院门前,也是一个圆形的院门,顶上圆拱之处题着“无双斋”。
萧楚楚不知此处为何地,但听得刚才的戏鬼叫声更加清楚,便知一定是来自此院中,于是不多想,走进了院内。
院内有三间屋,萧楚楚跟着叫声找到左边那间的门前,只见一个黄褐色毛茸茸的东西在门边微微颤动,两只爪子急得在门上又敲又挠。
果然是戏鬼,却只见他身体四肢不见头,原来是脖子被卡住,头在门内身子在门外。
萧楚楚想帮戏鬼把头弄出来,可门缝卡得很紧,她不敢用力扯戏鬼的身子,站起身来,见门栓并未上锁。
萧楚楚推开门,戏鬼把头缩回去,摇晃几下,坐在地上愣了愣神。萧楚楚蹲在戏鬼跟前,敲了两下他脑袋,“这里不是仙水洞,不是什么角落都任你去的。”
戏鬼又缩着脖子,伸着爪子去抓主人的衣角,抬着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主人。
“别又用这招,没用。”
萧楚楚起身想把刚才打开的门关上,却见屋内琳琅满目堆满了书籍,卷轴。一面墙上挂满了书画。
萧楚楚住在仙水洞的时候不便获得笔墨纸砚,即便难得获得,用起来十分节省,纵然喜好书画,也无以多加练习,只凭着娘亲偶尔凭记忆跟她说到的一些名家名作,但心生向往。如今见得这墙上挂着的书画,自然觉得非常迷人,便走了进屋内,站在画前细细观看。
一副画上有三个女子,右边的一位手指书卷和笔,旁边画上写着一句“女史司箴敢告庶姬”,只见得笔触精密连绵,女子的衣裙罗带似飘动一般,三个女子神态活灵活现,便像是在一个小人国中真的存在这样的三个女子,她们正说着话。
萧楚楚想起娘亲放在小木盒里的画卷,觉得眼前这画上的笔触,与娘亲珍藏的那副画像上的笔触甚为相似,上面画的虽是不同的人,却都有跃然纸上的灵气,像见到了真人一般。
又看看这屋内的陈设,除了书籍和书画,只有木案一条、藤椅三把、盆景文竹一二、文房四宝若干,更无其他装饰,别具一翻素雅清净。王府处处雄伟华贵,竟有一处这样素净的书房。
忽听得“吱吱”的一声,萧楚楚转过头看到戏鬼跳到了屋里的长案上,萧楚楚心想:戏鬼调皮,切勿让它捣乱了这屋里的物件。
可她走到长案边一看,已经晚了一步,戏鬼的爪子踩到了墨砚,又在案上乱走,铺在案上的画都印上了一个个猴爪印子。
萧楚楚心下一惊:不好!闯祸了,当即拍打了几下戏鬼以示教训:“你今日已闯祸不少,就不能乖乖安静一会儿。我们都是寄人篱下,不能给人添麻烦,知道吗?再惹麻烦,我就将你放回山上去。”戏鬼马上跳到桌底躲了起来。
萧楚楚凑近案上的画一看,心里急着有何办法弥补,却看见画中所画是一个女子,可惜脸被戏鬼的爪印遮住,虽看不到画中人的脸,便萧楚楚直觉这画中人很是亲切。
此时听得花园里传来脚步声,萧楚楚心想大事不妙,抱着戏鬼想找地方躲起来,转念又想,既是做错了事情,更应主动请求原谅,于是便坦然等待来人走进屋里。
只见来者一身藏青色宫服,面露倦容却难掩器宇轩昂之气质。
来者看到萧楚楚,一脸惊愕:她是怎么进来的。
“叔父。”萧楚楚小声招呼道。虽说做错事情的不是她,不用心虚,见到了一身宫服颇有威严的戚宁,也不免有些无来由的敬畏。
戚宁问:“楚儿怎么在这里?”一边向萧楚楚走过去。
萧楚楚见戚宁朝自己走来,吞吞吐吐忙解释道:“我听到这戏鬼叫……然后他跑了进来,不是,是我先跑进来……”
此时戚宁已经走到长案旁,看见萧娘的画像上,面容之处竟被盖上了一串猴儿爪印,顿生怒意,又见萧楚楚支支吾吾,一副胆怯的情状,便压住怒意:“别慌,你慢慢说。”
“是,叔父,我刚才听见戏鬼叫。他的头伸进这屋内,卡在了门缝间,我见门没锁牢,就把门推开好让戏鬼的头能出来,然后……”萧楚楚犹豫如何往下说。
“嗯?”
“然后我看到这里面有许许多多的书籍,还有墙上挂着的这许多的字画,我想看,就进来了。谁知这戏鬼也跟进来,还跳到这案上捣乱,我没来得及拦着。”萧楚楚说的时候,头一直低着,不看戚宁。
戚宁本因萧娘的画像被弄污而不悦,但见萧楚楚胆怯的样子,心一下子软了,“嗯,戏鬼没熟悉这王府,乱跑也是正常。这门平日里都是锁好的,可能是下人一时疏忽了。”
萧楚楚听叔父的声音平和也就不那么紧张,“可惜糟蹋了这画。这画中人,好像在哪看到过。”
戚宁怔了一怔,转而问道:“你刚才说想看着房中的画,你喜欢书画?”
萧楚楚点头,走到刚才那幅题有“女史司箴敢告庶姬”字样的画前,说:“这画的笔触,跟我娘亲的很像。”
戚宁笑道:“这幅画是东晋大家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右边的女子是女官,教导左边的两姬。顾恺之擅长画肖像,人物惟妙惟肖,你娘亲很是赞赏,时时描摹他的画,这墙上挂的这幅,便是你娘亲多年前描摹的。”
萧楚楚心中一震,明白了为何第一眼看向此画,就想起了娘亲,那原本就是跟长木盒子中装着的画卷同出于娘亲之笔。原来娘亲的画工有这般造诣,她不禁心中黯然道:“我要是能多跟娘亲学习画画,就能把娘亲的模样画下来,时时瞻仰。”
戚宁见萧楚楚伤怀,道:“我可以教你。”
“可是叔父与娘亲这十几年来也只见过一次,要画得像她,恐怕不易?”
萧娘的模样,戚宁日思夜想,怎可能会生疏。
笑道:“画一画,你看看便知。”
说罢便捡起被猫儿踩了脚印子的宣纸,铺开新的来,又斟上一壶酒,左手对酒独酌,右手画萧娘像。这是戚宁每每思念萧娘,不堪悲苦之时做的事情。
萧楚楚满怀期待,见墨碟中的墨已干,便机灵地帮戚宁磨墨。
往日戚宁以为与萧娘天人相隔,十多年虽饱受思念折磨,但也算习惯了,而近日先是得知萧娘在世,难得重逢,萧娘却死在自己怀中,这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打击,让戚宁比以往任何一次画萧娘的时候更为悲苦,于是一喝就喝了好几壶酒。
萧楚楚站在一旁,看着娘亲在模样在叔父的渐渐活了起来似的,惊喜十分,以为叔父画画多喝几壶酒助兴乃属习惯,不宜多加劝阻。
其时已近黄昏,夕阳光辉从窗口斜进,屋内虽不似午后明亮,却也还不到华灯初升之时,柔柔绵绵的夕阳光照恰到好处,显得四下更为静谧,别有意境。
戚宁画萧娘,一气呵成,若是他人,就是萧娘本人站在眼前,也未必能画得如此惟妙惟肖。
萧楚楚看见纸上的人,果真与娘亲一模一样,欢喜地笑得脸红,认真地端详着画中之人。
戚宁撂下笔,转过头去,看着立于窗边,那人浸在夕阳昏黄如一袭旧梦的余晖中。他忽然一怔,喃喃道:“萧娘,萧娘……”
眼前的,正是二十年前作男子打扮的萧娘。
他站直身子,头觉得昏昏沉沉,走到那人近前,伸手便要去触碰。
“这次,莫要再走……”
第十四章 骆翼
“这画画得实在是太像了,叔父画工了得。”萧楚楚欢喜,目光从画中移开,抬起头,正对上了戚宁炙热的双眸,一怔。
“叔父……”
戚宁一听这句“叔父”,便酒醒了几分,摇晃了几下头,唤回了自己的神志。
“我酒后疲倦,楚儿你先回去吧,晚膳前我先独自歇息一会儿。”
“好的。叔父好生歇息。”萧楚楚说道,便走了出去。
戚宁望着萧楚楚的背影,心里暗想:真是像极了。想到萧娘已不在人世,心下又颓然几分。
晚膳时,戚宁吩咐沈管家准备好,王妃、两位侧妃、大小姐、萧楚楚一起用膳,好让萧楚楚与家人熟络一些。戚宁从来用膳都少言,今日见萧楚楚第一次和家里人用膳,便特意交待了几句让大家照料萧楚楚之类的吩咐。
席上,王妃只说些客气招呼的话,殷勤给萧楚楚夹菜肴,午后见面时还一连串发问,此时倒是一个问题都不曾提。两位侧妃见缝插针,小心翼翼地抓住了话头,跟着王妃的话尾附和几句。
大小姐期间嘟囔了几次:“娘,他自己会夹,用不着你操心,你都不给我夹呢。”王妃这才给戚韵儿夹了许多菜,道:“韵儿,吃,少说话。”
用膳结束,戚宁离席,离席前对萧楚楚说:“楚儿,你想看书和字画,随时到书房里来,门若是锁着,找沈管家便是。”
戚韵儿一听,不高兴道:“爹爹,你的书房连娘亲都不让进,怎就让她萧楚一人进去!连我也没见过那书房。”
戚宁笑笑劝慰道:“韵儿,你有自己的书房,楚儿今日刚到步,所有东西都未准备好。他好学,自小却只寥寥几本书可供学习,我的书房暂且借他这几天用用无妨。”说完便转身就走。
萧楚楚道:“谢谢叔父。”
为了让王妃和韵儿意平,戚宁又特交待沈管家:“我的书房里确实很重要的书信典籍,沈管家记得在公子用书房之前,收拾妥当,另外公子自己的书房也尽快准备齐全。”
戚韵儿仍不罢休,追在戚宁身后问:“可是……”
“韵儿!”王妃喝住了大小姐,对她使了使眼色,大小姐愤愤不平地住了嘴停了步。
晚膳后,萧楚楚回到思清阁,打发了跟在身后的几个下人各回各屋,这才进自己屋内。
刚进门,萧楚楚便停住了脚步,身体僵直,拿不定主意是否回头看身后门角的黑色身影,要不要大叫。
犹豫间,月光从门外映入,萧楚楚看见地上自己影子后还有一个高瘦的身影逐渐与自己的身影重叠,且越来越大,越来越长。
肩膀被搭了一下。萧楚楚不由得大吸一口凉气,正要大声尖叫,只听得一个淡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这么大一个人躲门后你都没看见哪!看来保护你得不少心神。”语气不急不缓还带着戏谑。
保护我?
萧楚楚转过身,只见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两个头的少年一身暗紫色短打,头上紫檀木发冠横插一支剑形钗,马尾从发冠顶处垂至后颈,发丝如良驹宝马的鬃毛,粗硬而笔直。双眉浓密如墨描,形如剑锋,横斜入鬓,眉间隐隐露着不可侵犯之厉色,然而眉下双目含笑,一双薄唇天生不羁轻狂的弧度,把眉宇间凝着的凌厉神气都冲淡了。若是蒙着下半张脸,只露眉额,看着倒是个令人生畏的角色;若看整张脸,便是个不识人间悲苦,没心没肺的憨傻小子。
“你是?”
“沈管家没跟你说吗?我叫骆翼,今天起是你的近身侍从,贴身保护你。”说罢,邪笑着身体往萧楚楚身上粘去。
“你干嘛!”萧楚楚后退两步
“就是告诉你什么叫贴身啊,哈哈。别紧张得像个姑娘家一样。”骆翼张嘴大笑,笑得如此光明磊落,如此问心无愧,毫不觉得刚才的行为是冒犯了主人家。
姑娘家!他是想试探我才一见面就贴身上来吗?
“啊!哈哈哈!”萧楚楚哭笑着,压低嗓音,挺直腰板,一只手插着腰,一直手拍拍骆翼的肩膀:“骆翼兄弟,多多指教。”
“指教什么,我虽然武功不错,但看你这小身板,也不适合习武。”说这话的时候,骆翼仍旧是一副天真无暇的童真模样。
这个人竟是叔父安排给她的?
沈管家按王爷的吩咐给萧楚楚的这个近身侍从,武艺超群,王府上下除了四大护卫,便要数他武功最高,但四大护卫年纪都已廿五、六,而骆翼年仅十九,若继续专注习武,其武功不在四大护卫之下。
近身侍从既要会武功担当护卫,又要识字陪读,总之就是寸步不离主人,始终守在主人左近。
夜深,萧楚楚准备更衣就寝,叫骆翼退下,骆翼却就在外厅铺下床垫就地而眠。
萧楚楚说:“骆翼,你为何不回自己的房间去睡?”
骆翼道:“王府里的贴身侍从都是要日夜守着主人的,睡觉也要在主人寝室的外厅睡,小的在这里睡,以备公子随时需要小的,也便于时刻护公子的安全。”
萧楚楚是女儿身,与男子时刻共处,本就多有不便,每夜还要与骆翼单独共处一室更是于礼不合,她自己也不自在,尤其是脱衣的时候、解手方便的时候,自是尴尬。
但贴身侍从要跟着主人既是规矩,她也不能一来王府就坏了规矩,若要将贴身男仆换成女仆,别人会觉得她萧楚楚是个轻薄的少年郎,而让骆翼睡到门外去风餐露宿、受蚊虫叮咬,她也不忍心,于是便命人在外厅和床榻间的纱帘里,再加了一道屏风。
夜里,外厅传来鼾声,虽是声响不大,总让萧楚楚觉得不自在。
她自小住在仙水洞,少与人接触,更别说与人同宿一间房内,且这人是个男儿郎。萧楚楚辗转反侧,也不知道是白天睡了那一觉,还是这榻睡得不习惯,她无法入眠,眼睛圆碌碌亮晶晶地睁着,思绪纷乱。
她难以入睡便起身喝了水,又躺回床上。
片刻之后,萧楚楚觉得小腹胀,方才知道后悔刚才喝了水。
这外厅还有男子,我如何在房中用尿壶?何况那声响动静……
可是,人有三急最是难忍啊!
萧楚楚轻手轻脚走到屏风边,探头看了看,假装用力咳嗽试探了一下。屏风那边的人,鼾声呼呼,四仰八叉,该是睡沉了,得有打雷的动静才能把他吵醒了吧。
只要声音不比刚才的咳嗽大,他应该听不见吧。
于是提起夜壶,躲到床边的墙角落,一边控制着解手的力度和声响,一边盯着向屏风那边的动静。
好不容易解决后,萧楚楚长舒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已出了汗。躺回床上,她苦恼:这恐怕是有生以来最艰难尴尬的解手,以后夜夜如此可怎生是好?看来晚膳后只能滴水不进了。
丑时,戚宁因多日劳碌而睡得正酣,忽然听得门外有人急急叫唤,声音有意压低,透露着惊恐。
开门一看,是沈管家,身后站着四护卫。
沈管家一脸凝重焦急,未问得王爷允许,径直走进寝殿,道:“皇宫内廷禁军校尉关庆送口信来……”
戚宁见一向沉稳的沈管家面露惊恐,已料得八九分,只是仍不敢相信,不由得双目睁圆,直直盯着沈管家,等待噩耗。
沈管家道:“皇上驾崩了。”
戚宁惊道:“关庆呢?”
沈管家答:“他送完口信,立刻就回宫了。”
戚宁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又一时想不清楚是哪里不对。
皇上驾崩,皇宫那边却没有响起国丧钟,戚宁虽感惊愕,但立刻明白可能是皇兄临终前有所安排。当下丝毫也不迟疑,立刻对门外四人道:“杨虎、顾庭,你二人立刻带人去思清阁,保护好楚儿,所有侍卫,严守宁王府,非王府的人不得进出。沈管家,我回来之前,你陪着萧楚,任何人不得接近她,王妃亦不可以。黄君勒、姚老三,你二人立刻随我入宫。”
各人领命,立即各司其职。
丧钟未鸣,即连皇宫内的人也不知道皇帝驾崩,仓忙之间戚宁奔向上马处时,思绪急速:丧钟未鸣,也不知皇帝遗诏是否立下。
皇权之争立刻要转暗为明,此次入宫凶险难测,若宁王公然带着大批人马入宫,蓄谋篡位夺权者便可能先发制人,将叛君之罪扣到他头上。若宁王只带寥寥几兵,万一途中有人埋伏,定是寡不敌众。
如前方凶险结果只有死,那便万万不能戴着污名而死。
他戚宁若是已经动手就算了,还没动手,就白白戴了叛逆之罪,他怎么可能允许!
于是便只带了黄君勒和姚老三,再无他人,驱最快的马直奔皇宫。
景泰宫前,关林等十六内廷护卫面色铁青,手握腰间刀柄,严阵以待、随时拔刀出鞘之势。
雷公公一见宁王,立刻老泪纵横。
戚宁问:“雷公公,我才离开几个时辰,皇兄怎么就?”
雷公公:“宁王,请入殿再说。”
宁王道:“雷公公,此时我不便入,国丧钟未鸣,可是皇兄早有安排?”
雷公公叹气,将宁王拉到一边,道:“宁王爷,皇上担心公子不曾露面,身份遭疑,本想亲自带公子召见文武百官,如此用意,老臣不明说,料王爷也猜到。但皇上的身子已病入膏肓,知得萧娘娘已不在人世,心痛加剧,夜里就仙逝了。”
戚宁心里一颤:“皇兄终究还是知道了萧娘已不在人世。”
“遗诏已拟立,若真的如我们所料,一旦宣读遗诏,好事之人一定以公子的皇子身份可疑,公子又是住在宁王府上,那些人肯定会以此为由头,公然挑衅制造事端,故而,皇上吩咐老臣,务必先将皇子萧楚带到宫内,再宣布皇上驾崩,众人就会相信皇上仙逝前已与皇子当面相认,而后老臣当场宣读遗诏,立皇子戚楚为新皇。”雷公公说罢,朝宁王身后看看,除了黄君勒和姚老三,再无他人。
“王爷,怎么不见皇子?”
戚宁道:“我这才听雷公公说皇兄的计划,并带皇子进宫来。”
“怎么!关庆没有传口信要王爷带皇子立刻进宫?”雷公公惊讶道。
戚宁猛然反应过来,问:“关庆可有回宫?”
雷公公道:“按吩咐,他应与王爷一起回宫才是。”
“不妙!”戚宁马上明白过来刚才未解的疑惑了。沈管家说传口信的那个人不是内廷护卫关庆,应是有人拦下关庆,乔装成他,只传了一半口信就急急离去。
这一招调虎离山!
戚宁对雷公公道:“雷公公,让内廷禁军千万把守好景泰宫,我这就去把皇子带来,我回来之前,皇上驾崩之事,不可泄露只字。”
奔回宁王府的路上,黄君勒和姚老三严阵以待。天府街空荡无人,仿佛连鬼影都躲避开多事之夜。沿街店家门前的灯笼未燃,在风中乱晃,白纸糊的灯孔透着阴森森的诡谲。写着各色店名的幌子也被吹得霍霍响动,如战场杀戮时浴于烽火和血腥中的旌旗。
忽然飘过一片黑影,黄君勒从马上纵身飞过去,伸剑刺去,方知只是一块被风刮落的幌子。
一路竟无人偷袭,相安无事。
戚宁阴沉的脸上一笑:这计策还算不赖,比起刺杀我,不如留我性命,设计陷害我篡位的罪名,他等再立平定叛贼之功,如此一来不但取我性命是仁义之举,让他们扶植的人继承皇位也名正言顺。皇后竟也对我如此歹毒了?
不知道楚儿此刻是否安好。
当初戚宁接到皇上命令,要到仙水洞接回萧楚,他满心都是即将与萧娘久别重逢的欢乐。
他确实一直妒忌戚尧:母亲、萧娘、皇位,全都青睐于戚尧。即便他对母亲偏袒兄长隐忍不发,仍旧敬爱孝顺,即便救萧娘的是他,钟情萧娘在先的也是他,即便浴血奋战与沙场立下汗血功劳的,还是他。
他何尝没想过倘若皇兄向来身体虚弱,如果有一天不幸仙逝,皇嗣仅有皇后生的皇子戚子轩。皇子十岁不到,他戚宁在朝中追随者众,战绩赫然,要是发起兵变夺位,胜券在握。
可当他知道萧娘未死,他便改了多年的主意,接回萧娘,如果萧娘愿意她的孩儿称帝,他甘愿做摄政王,只愿能与她母子日日亲近。
到那时,政权、萧娘,还有萧娘的孩子,都是他的。
有权在手,有心爱之人在侧,虽走了十几年的歧路,只要结局与他当年渴求的相差无几,他亦心满意足。
而此刻奔回王府的路上,戚宁心中只有楚儿的安危。
楚儿是萧娘在这世间,留下来的与他唯一的关系。
思清阁内,一阵急促低沉脚步声传来,未等来人敲门,睡在外厅的骆翼立刻跳起身飞提刀到门后。
萧楚楚本就半睡半醒,听见骆翼有动静,也坐起身来。她本就听觉灵敏,没想到脚步声还在思清阁之外,骆翼便已察觉。
原来他的听觉也如此机敏,那刚才……刚才她解手时的声响……萧楚楚捶了几下自己胸口。
很快响起一阵敲门声。
骆翼提剑,走向门去,不料萧楚说:“你开门就行啦,不用提剑。”
“万一是刺客。公子赶紧站我身后。”
萧楚楚哭笑不得:“刺客杀人还敲门啊!”
骆翼恍然大悟:“对哦!公子英明!”
门外之人道:“骆翼,我是沈管家,公子可好?”
“有我在,能不好到哪去!有事?”骆翼咧嘴笑道。
“开门再说。”
只见来人不只沈管家,还有杨虎和顾庭。
沈管家进门,两只眼睛便四处查看:“屋内可有异常动静?”
骆翼淡淡道:“无,但屋外有。”
沈管家一惊:“什么动静?”
骆翼仍旧没心没肺地笑着,往门外仰仰头。只见门外守着许多提剑侍卫。
“别开玩笑,今夜有情况,王爷吩咐千万要保护好公子。”
骆翼年纪轻玩心重,天大的事情也总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听得今夜有重要事情发生,倒是来了兴致,睡到一半被叫醒的倦意全消,眼眸立刻精光四射难掩兴奋。
忽而又双眸眯起,嘴角笑得玩味,风似得飘了出屋,闪电之速便到了院外的花丛边,融进了黑暗中,未及眨眼,便擒了一个人出来。
众人不禁意外,谁敢单枪匹马埋伏在王府中。
只听得那被擒的人发出女子的声音:“放肆!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