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贵妃在民国
第一章
身娇体软,媚眼如丝。
镜子当中的女子眉眼如画,容颜精致,宁贵妃才感慨了下这民国的镜子怎么能把人照得这么清晰,突然想起来自己身在上海,已经成了另外一个徐迦宁了。
她在镜中看着自己,身边的粗布丫头两手拖着木盘,上面首饰琳琅满目,摆了一排,另外一个妇人挑挑拣拣,从中拿了朵桃花发饰,刚好簪了她髻边,一脸笑意:“大奶奶看看,这回没戴太多金首饰,单单一朵桃花,衬得您这小脸哟,雅致得很呐!”
之前原主喜欢红紫金银的,闪亮得很。
她就是当贵妃时,也不喜欢插一脑袋金首饰,这朵桃花的确雅致,徐迦宁轻抚髻旁,点头。
殊不知动作之间带着几分慵懒,几分妩媚,已让才进屋走过来的少年怔了一怔。
少年眉清目秀,一身傲骨,她从镜中看见他目光,也不在意,转过身来看着他:“君书来了?”
在镜中看着那般风情,人一转身,身上的高领旗袍随着她的动作拧着,更显女子腰身纤细,双峰有致。顾君书一身灰白长衫,连忙低下了头去:“嫂子,今天的报纸来了。”
他来读报纸了。
徐迦宁应了声:“有劳君书了。”
她原本是深宫当中的贵妃,一觉醒来就身处民国的上海了。
这个徐迦宁与她同名同姓,却是个不争气想不开上吊自杀的,从她的记忆当中,得知自己已双十年华,去年成亲嫁给了顾家的大少爷顾君行。
她娘家是个暴发户,刚好顾家为了体面,保住大宅院就成了这门亲事。
可惜她那个丈夫似乎不大喜欢她,结婚第二天就跑去外地读书了。
对于这丈夫,她没什么印象,安心适应了一段时间之后,现在徐迦宁迫切地,是要吸收这个时代的东西,所以她更多时候,得空就出去走走,每日读书读报。她表面未变,内心已经换了芯子的,这时字体与古时还不大相同,可贵妃想当年好歹琴棋书画是样样精通,学起来也不困难。
这时代好奇怪,说是进步了,可女子不认识字也正常,原主也不认识几个大字。
她重头学习,还不能明目张胆找个教书先生,就把主意打到了顾君书身上了。
顾家原先也是书香门第,后来没落了。
顾君行的父亲是晚清的秀才,一根独苗,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大宅子,到他这辈差点保不住了,据说是因为吸什么大烟,他人老糊涂了,却有一妻一妾。
顾君行是正室所出,君书和两个姐妹是妾室所出。
可怜顾家看着深宅大院的,只有这一祖宅,实际已经剩个空壳子了,府上都拮据得很,只她有娘家补贴,日子正经富余得很。
人心不古啊人心不古,在她们那个朝代,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纳妾的,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有妾室了,徐迦宁心中唏嘘,神色却是淡淡的。
顾君书今年十七岁,原本有些傲气,但败在银元之下,他下学了等到饭后,就会拿报纸就过来,天天给她读报纸。
徐迦宁站了起来,才要伸手等待人搀扶,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不是后宫的宁贵妃了,虽然礼可废,但心性还在,不由看了身后跟着的小丫头一眼。
说来,这小丫头可机灵着,察觉到她的习惯,依着她上前来扶:“大奶奶小心点,我扶大奶奶过去。”
总算有个体贴人,徐迦宁这才伸手,露出袖口下的玉镯和一截玉臂。
自家主子和从前不大一样了,不哭啼啼了,小丫头其实也高兴得很,连忙扶着了。
带着人走到外面大间了,徐迦宁坐了桌边。
顾君书递给她一份报纸,展开了手中的第二份报,就站在不远处:“今日《大公报》主版:政务院昨日正式落成……各部署负责人名单发表……”
说着念了一串人名,其中如今民国四大世家,霍苏沈陆都在单上。
徐迦宁对此只在心头暗暗记下,她目光在文字上一扫而过,默默跟着学字记忆超强,一目十行,从主版到副版,除了国家大事,《大公报》最大的爆点,就是离婚热潮。
现在都搞什么运动,好多人纷纷离婚上报。
说起来挺有意思的,结婚和离婚都要登报,从来不知成亲之后,女人也可以这样自主婚姻,徐迦宁对此类消息暗暗多些关注。
顾君书还按着顺序读报,一直读到离婚版块:“离婚启示:陆修远与苏婷女士感情破裂,已于本日起脱离关系,后苏女士之生活行动完全与修远不涉,从此嫁娶不相干,诸亲友恕不一一函告,谨登启事……”
这人之前登报要离婚,才没过多久。
徐迦宁记性好,看着手中报纸,眉峰微动:“月前,他不是登过一次报了?”
顾君书平时上学,外面舆论能多听一点:“是,登报之后,听说众人相劝,又和好了,这没几日的事,又见报了。”
顾君书还是个半大少年,对这些婚嫁之事没有感觉。
不过今年,各地运动横生,上海掀起了一番离婚热潮,他继续又读了两则结婚启示,再往后便是热论了:“糟糠之妻,何日解放……论男女关系的一个重要问题……与夫离婚后几近自杀,生计是根本问题……”
徐迦宁看得津津有味,近日以来,报纸上出现了一批不同的声音,反对离婚和支持离婚的打起嘴仗来,支持者大义凛然,搞起女子运动,举旗呐喊,渴望认同女权。反对者举例说明,诸多被离婚的女子毫无依靠,如若浮萍,无处可去。
近日名媛才子离婚的多,村野民妇离婚的也多。
徐迦宁认识些字了,看了下面有两篇写离婚之后悲惨生活的,不由摇了摇头。
时代不同了,怎的都闹运动了,思想觉悟还不能放得更长远点呢!
就是古代被休,也不可能无缘无故被休,而且丈夫还要保证妻子衣食无忧,不然不可休妻,如今讲究什么新时代,既要离婚,当然是讨够颜面和钱财,保证后路再离婚才是。
例如她哥哥,她这个世界的哥哥前几日来了,见了她面就问她,要不要登报离婚。
徐迦宁当时只是笑了笑,原主喜欢顾家大少,父兄可给了顾家几百银元,说是借,可成了一家人,借条都没打,一点甜头没吃到,光是吃亏了,这时候离婚,她不。
顾君书读完了报纸,平时都不停留,打了招呼就走,今日站了一站,似有话说。
徐迦宁吃穿用度都十分讲究,此时端了茶碗,正闻茶香。
他见她自在惬意,不愿多管闲事,转身走了。
徐迦宁喝了点茶,自己细心默了会书和报纸,天就黑了,现在是夏时,黑天晚些,她一见光线暗下来了,起身走了墙边去,摸到灯线一拉,屋里电灯亮了,柔和的灯光就在头顶,这时才觉得有些意思。
从怀中摸出怀表来,她伸手一按,表盖啪嗒弹开了,露出里面美丽的繁星夜空。
表针指着七点四十五,比昨日晚了些,徐迦宁轻抚着表面露出笑意来,可有些孩子气了。
她早晚两次梳头整仪,特别对些表啊,电啊,感兴趣,这时代乐子还很多的,平时这个时候就要去看连环画去了,堂口开着窗户,小丫头正要上前问她,今日还要不要看书,外面突然响起了震天一响。
几乎是下意识的,徐迦宁蓦地回头,窗外一大朵烟花爆开了来,美得很。
脚上的高跟鞋不由自主转了一转,她走到窗前,院中旧时亭上的夜空当中,各种缤纷烟花一朵接着一朵炸开,美不胜收。平时若有婚宴什么的,偶尔也有人放星星点点的烟花,但是这般大花,又一直放起来没完的,可真是阔气,不知谁家在晚上这么烧钱。
徐迦宁倚在窗边,人美景也美。
可惜这般美景,生生被人打破,院子里一团黑影一头扎进了门来:“大奶奶!大奶奶!大少爷回来啦!大少爷回来了,这会儿在前院给老太太磕头呢!”
来人是老太太跟前的丫头月娥,徐迦宁目光还在窗外的烟花上面,没有回头:“你可知道,这外面的烟花,谁家放的?莫不是谁家娶了新媳妇了?”
月娥往外看了一眼,心里还直突突,心想大奶奶莫不是听说大少爷回来了,欢喜得不知怎样好了?
可大少爷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呀,他还带回了同城的女同学,俩人一人一个皮箱,往老太太跟前一跪,这会儿正你侬我侬,说要跟大少奶奶离婚呢!
想到此处,更觉大少奶奶可怜了:“回大奶奶的话,听说是霍家给七少过生日,上海有头有脸的人都去了……不是,大奶奶赶紧去前院看看吧,大少爷他们……他们……他们叫您呐!”
窗外烟花还在夜空,徐迦宁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回头:“他们?”
不问仔细了,怎能冒然前去。
她收起怀表,眉眼微挑,月娥硬着头皮就说出了口:“大少爷带了个同学回来,说是什么相知相爱的,跟老太太说要跟大少奶奶离婚呢!老太太气坏了,叫大少奶奶过去说话……”
顾君行结完婚就跑了,他妈成日念佛,长在佛堂里都不出来的,家里掌事的一直都是他祖母顾王氏,这老太太精明得很,才不会气坏了,多半是丫鬟胡说的。
徐迦宁说了声知道了,让她先回去,说这就过去。
月娥走了之后,她那个知道护短了的小丫鬟立即关上了房门:“大奶奶你看看,这大少爷结完婚就走了,一回来就领回来一个,还说要跟你离婚,咱们没说跟他离婚呢,这叫什么日子啊!”
身后的婆子也过来了:“大奶奶换套娇艳些的衣服?不知什么同学,必定是狐狸精一样的……”
这两个亲自雇来的,还算向着她,可此时,她不需要艳压谁。
女人之间的战争,向来不是比艳。
徐迦宁浅浅一笑,这一次不需要谁扶着,她盈盈走了出去。
丫鬟赶紧点了灯笼追上,这顾家大院,她们住的是后宅一个小园,只有在夜里走出来,发现走夜路时为了省电省钱也用灯笼,才有点恍惚,好像回了自己的地盘上一样。
到了前院堂口,房门虚掩着,才到门前,就听见女子的声音掷地有声,清亮得很。
“我和君行是真心相爱的,你们不该非逼着他娶个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姑娘……”
老姑娘?
大字不识一个?
她吟诗作对时候,只怕是他们老祖宗呢!
新时代的女性,的确是有点意思。
徐迦宁亲手推开了房门,迎着堂中光亮走了进去。
2、贵妃会演戏
第二章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那女子声音还在继续:“你们这是封建主义恶习,宁可包办婚姻也不给君行一个自由的心,他娶一个粗鄙之人,怎能甘心?我是真心爱他……”
顾王氏坐在堂前,跪在她面前的一男一女,身边各自放着自己的皮箱。
男的一身新潮的立领学生装,女的蓝衫黑裙,齐耳短发,都背对着自己,徐迦宁走过她们的身边,脚步不轻也不重,哒哒的高跟鞋声,在堂中显得十分悦耳。
她飞快看了眼堂中情况,勉强对老太太欠了欠身,唤了声祖母,走了顾王氏身边来。
顾王氏这点体面还是有的,拉了她手,还安抚地捏了捏:“苦了你了。”
徐迦宁低着眼帘,不抱怨,也不哭泣,只转过身来,定定道:“既是真心相爱,让她做小。”
这么一抬眼,眼中已隐隐有了星点泪意,不多不少,星星点点,惹人怜惜。
就连顾君行都怔了一怔,新婚之夜,新娘子穿红戴绿,脸上胭脂涂得白墙似地,血口红唇,他只看了一眼,因问她读过什么书,她不识字,更是第二眼都没再看过。
此时看着徐迦宁容颜精致,像换了个人似地,也不由多看了一眼。
他身边的年轻女子看着也得有十**岁了,素面朝天,倒也眉清目秀,徐迦宁看着他们两个,挨个打量了一番。现在都崇尚自由恋爱,她两辈子也没恋过一次,细一看,顾君行剑眉英目的,还算有点英气,模样俊秀,还不错,他身边的女同学……
在心里想了下,勉强能称上小家碧玉吧。
顾君行抬眼看着她,那女同学有点紧张。
也是,自从徐迦宁走过她身边,这位同学脸色就不太好看。
她可能没想到,自己口中粗鄙的老姑娘,竟然长得这么美。
此时她听见人说让她做小,顾君行还偏偏看着那女人,脸色已是变了又变:“你是什么人?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做什么小?你们这都是封建主义残余的恶习!这是在侮辱我和君行,侮辱我和君行的爱!”
总算她还有点心计,言语之间,带上了顾君行。
不过,徐迦宁依旧轻言轻语地:“我是什么人,你心里应该知道,你们既是真心相爱,两个人在一起就是了,还在意什么名分干什么?”
女同学张口欲言,耳根都憋红了:“你!我……”
这日子总算有点新乐子了,徐迦宁心中暗笑,脸上却是两分委屈,定定看着顾君行:“这位小姐说的没错,包办婚姻是封建恶习,但是我不明白,你既然不喜为何还要和公公登门求亲呢?空留我一人在府上,我心里也很难过……”
多亏了报纸,她也知道封建主义恶习是什么了。
徐迦宁低着眼帘,看着是既无辜又无害。
问到他头上了,顾君行当即语塞,他看向徐迦宁,心中更是愧疚,她说的没错,可他不能回答,他当初为什么登门求亲,是为爹妈所迫,是为形势所迫。
说明白话,就是为了那几百大洋。
祖母还在,顾家的脸面不能丢,他不善说谎,幸好顾王氏给他解围,让他们先起来说话,他站了起来,身边的女同学也起来了。
徐迦宁见好就收,向前走了两步,还看着顾君行:“这是你同学?”
顾君行嗯了声,到底从小教育好的,有些教养,转身过来介绍了下:“是我们校区女校校友,她叫林慧如。”
说着也没忘正式说了声,称她为迦宁。
徐迦宁脸上可看不出一点恼意,她甚至有些热络,和顾君行说着话。
她一开口轻言轻语的,软糯得听声音她更像江南女子一般温婉,实际上不过想给那女同学一种错觉,她同这夫君的关系,还没差到那种地步,仅此而已。
果然,余光当中,林慧如撩了下耳边短发,故作镇定。
徐迦宁回眸看她,这姑娘先还不惧对视,可被她看得久了,终究受不住,别开了眼去。
迦宁主动上前,似亲昵扶了下顾君行的胳膊,只一下,不等他有什么反应当即放开了去:“君行才回来,想必是舟车劳顿,现在时候不早了,不如都就此歇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刻意说了个都字,说出口可像无意的。
林慧如这场离婚大戏才闹了个开头,怎肯轻易罢休,但是她偷眼瞥着顾君行,他似有些心不在焉的,不禁有些失望有些气恼。
她是存心要横在顾家,刚好顾王氏从中打圆场:“闹得我这心里慌慌的,迦宁说的没错,今个你们回来的太晚了,也不巧得很,你爹不在府上,先住下吧,住下了有什么事明个再说。”
这姑娘顺着老太太的话,才要答应,说了个我字,徐迦宁已是往出走了:“好,那我让人收拾间客房,横竖早晚是君行的妾,是一家人,住下也好……”
原本轻飘飘一句话,却仿佛两巴掌抽在林慧如脸上一样。
她脸色由青变红,由红变黑,强忍住没有大吵大闹起来,只回头来拉顾君行的袖子:“君行,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就变成妾了?”
顾君行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手臂,他一心读书,林慧如再三接近。
两个人一起参加过两次运动,颇有些共同语言,她也知道他家中娶了个不可心的太太,在回家之前,她向他大胆求爱。他本就对家中的媳妇介怀,刚好把心一横,给人带了家里来,让她配合自己闹一场,就打着离婚的主意。
没想到徐迦宁这么一来,他反倒有些不知怎么应对了。
徐迦宁带着自己的下人已经出了前堂,顾王氏在上面看着自己长孙,不由叹气。她也是明媒正娶的正室,从来瞧不上半路上赶着来的:“迦宁既然不在意,那就让她进门吧!”
说的她好像菜市场的破烂菜一样,是一物件似地,林慧如明白过来徐迦宁说那话什么意思,她今天晚上住在顾家,以后传出去了,那舆论中她可就是顾君行的外室小妾了,想到此处她差点跳起来了:“不,不行,我不住,我家在外地,君行你知道的,我出去住旅馆!”
的确不能把人留在家里,顾君行连忙提起了她的皮箱来:“先送你去旅馆。”
说着他跟祖母说了声,带着林慧如先出了前堂。
顾家老宅在上海的商业街后身,出了这条街旅馆多的是,顾君行把人带出来,安排住在附近的一个旅馆,在街边站了一会儿。
徐迦宁说的没错,既然不喜欢她,为什么还要登门求亲?
可他的人生伴侣,如若将就,怎能甘心?
顾家人生来心高气傲,即便是女校出身的,他都并未放在眼里,更何况一个不识字的,暴发户的女儿。夜里凉风一吹,见了媳妇之后的那些愧疚,又变了点意味。
顾君行匆忙往回走,他想要和徐迦宁谈一谈。
可等他回了后院那小园子,里面已是漆黑一片,人家早睡下了。
到底是个读书人,做不来闯进去的事,兴匆匆过来的,似被人浇了一头冷水,原本他是她丈夫,将近一年没回来了,难道她一点念想没有的么?
越想心中越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不过虽年轻气盛,也不好发作,转头让人收拾了客房,另外住下了。
其实徐迦宁还没睡着呢,从前院回来以后,就留神着顾君行的动静,人说大少爷送了同学去旅馆,她心中暗笑,拿了本连环画在灯下看着。
才看了一会儿,顾君行就回来了,还是匆忙关的灯。
黑暗当中,身边的小丫头摸索着帮她脱鞋:“大少奶奶,我不明白,大少爷要离婚,人都带到眼前来了,您怎么那么大度,一见面就应她进门?”
徐迦宁这会心情好,见她问就笑了:“她进门试试?进来你就知道了。”
小丫头想了下,见她没有恼怒,也没有被人闹要离婚的意思,也不明白:“那大少奶奶更该和大少爷亲近亲近了,既然大少爷回来了,您为什么不让他进屋呢?”
徐迦宁坐了床边,等她服侍自己脱衣:“红玉呀,你还是不懂,能稳坐中堂,从来不能全指望男人,而且男人的心,有的时候呢,低眉顺从比流泪更惹他怜惜,可有的时候呢,拒绝比顺从更引人注意呢!”
红玉才十六,当然不懂这些,不过对自家大奶奶又多了一份崇拜。
她平日就住在大奶奶屋里,说来大奶奶也真奇怪,听说刚开始结婚时候,她让人往顾家搬了张夸张的大洋床,平时还罩着粉粉的纱帐,可她来了之后从来没瞧见那张床,问了人才知道,说是大奶奶前些日子又将屋里家具换了个遍,现在这屋里住的是古式的大床。
红玉平时挺机灵的,从她来,就让她住在外间,开始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明白了,半夜大奶奶时常起来,她得跟前伺候着。
在屋里折腾了一会儿,两个人才各自睡下。
平时也习惯了早睡早起,一夜过去,早上鸡才叫了三遍,徐迦宁就起来了,红玉揉着眼睛过来伺候着她穿衣下地,不多一会儿,周嫂就来帮着梳头了。
拾掇一阵,天就亮了。
红玉到前院打水的空,听说家里可出了大事,顾老爷在逍遥馆出事了!
说他欠了人馆里不少钱,人馆里扣了人,来讨钱了,院里闹哄哄的。
这丫头端了水盆就往回跑,气喘吁吁跑回园子里,她家大奶奶正修剪花枝呢,赶紧过去把情况说了。其实红玉是有点兴奋的,她知道大奶奶有钱的,这时候帮衬一把,那地位肯定马上就不一样了呀!
可她说归说了,徐迦宁根本没放心上。
修剪了花枝,她看了下时间还早,进屋洗了手,在镜前照了照。
今日她要出门,穿了件淡雅碎花旗袍,为了走路方便特地还穿了双矮跟的皮鞋,配好了要拿的手包,徐迦宁叫了红玉就往出走。
红玉赶紧跟上,想了又想也不敢问,只跟了她身边提醒着她:“大奶奶,大少爷才回来,咱们不等他的吗?还有老爷他……他好像欠了不少钱呢……”
她支支吾吾的,但的确是真心为她。
才出园子,左右无人,徐迦宁手包在她头顶轻点了一下,实在是哭笑不得。机会的确是来了,但雪中送炭不是这么个送法,救急也得等人开口求了,那才有用,而且,她在顾家花了多少钱,是时候要点好处了。
“还不是时候……”
光这一句,红玉顿时明白过来。
她大奶奶心里有数呢,心中稍安,更是欢喜,马上就笑了:“那大奶奶,咱们干什么去啊!”
徐迦宁一抬臂,手包按了她怀中让她拿着,已走过了她身边去:“吃糍饭团,坐电车,看电影……”
顺道去看看顾家剩下的那两个铺子,哪个还有利可图。
3、贵妃看电影
第三章
叮叮当,叮叮当,电车来了。
穿梭在街上的电车,可是两边商铺当中,一道最独特的风景,大少奶奶对她实在太好了,吃糍饭团带着她,坐电车带着她,看电影也带着她。寻常人家的孩子哪里能享受得到,红玉眉眼弯弯,跟紧了徐迦宁的脚步,等待上车。
从这一站坐到商业总会一共十二站,一站一个人五分钱,头等座翻倍,徐迦宁嘱咐红玉准备好钱,抬脚上了电车踏板,上了头等座厢。
她今日出门,额前梳了一字式刘海,两鬓些许短发,赶着流行从前面看像是短发,实际长发都编在脑后,长辫子又盘在脑后,显得人小许多,早起红玉还笑说要穿洋装可像洋学生了。
徐迦宁不喜欢洋装,现在穿旗袍,露些腿她已觉新潮了。
车上分头等座和二等座,付了钱,红玉才往里走,发现徐迦宁看着司机,站住了。
“大……小姐!”
在外面时候,她不喜欢被人称大少奶奶,让叫小姐。
此时见她喊了,徐迦宁这才走过来,拉了红玉的手一起坐了头等座里,二人挨着坐下,都有点紧张。
不多一会儿,电车行驶开来,徐迦宁才放开抓着红玉的手,笑了:“今天换了司机,没想到也这么稳当,电车真好,走得很快。”
红玉连连点头:“还快还稳!”
话音才落,电车戛然停下,两个人没有防备,身子都猛得前倾差点摔到对面座位上去,还是红玉眼疾手快拉住了徐迦宁,二人心如捣鼓,互相握了手,都有点胆战心惊的感觉。
后面车厢内顿时骂声一片,头等座里除了她们没有别人,司机脱了礼帽回头对她们致歉,片刻之后,几个半路拦车的人,上了电车。
前后车门处,各自站了几个彪形大汉,一个个黑衣黑裤身形魁梧。
最先上车的两个人奔了头等座来。
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一身青衫,戴着眼镜油头粉面,三十岁上下年纪,吩咐了人守门,不许开车,才回头看向身边人。
真个没有让人放心时候,本来要把人押上车了,影呼看见个背影,看人上电车了他也跟着上来了,这弟弟真不让人省心。
先上车这个,比他还要年轻些,进来就坐了徐迦宁的对面,瘦瘦高高,那裹在西裤下面的两条大长腿悠闲地交叠在了一起,上衣搭在自己手臂上,衬衫马甲,一派新潮。
他一手扶着椅边,徐迦宁的目光在他手上停了一停。
是一只赏心悦目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秀美,指甲干干净净莹润饱满,手型加分。
她从前做贵妃时候,就有这习惯,看人先看手,手好看的,看着人也顺气许多,目光往上,棱角分明的侧颜,薄唇微抿,目光悠远。
他正看着窗外,似有不耐。
先前的男人扶了下眼镜,推了他一把:“看个电影嘛,当然要开车去了,坐什么电车?你才回上海,可不知道,现在的小姑娘都喜欢洋车洋房,一会下车再给婉婉买束花,保准她开心。”
人家不说话,也不理会。
眼镜男就在旁劝着:“不理我是吧,我可是为你好,你自己看着办,折了咱爸的面子不算最糟的,要是给妈气病了,看哥几个不打死你!”
人家不说话,还是不理会。
眼镜男苦口婆心劝了好半晌,最后也没耐心了:“能不能听四哥一句劝?咱爸和婉婉她爸可都是老交情了,想撮合你们也正常,不就是陪她看个电影吗?婉婉多好啊,你看你去国外,人家追去了,你回来了,人又跑回来了,人家也是喝了洋墨水的,不论是家世还是模样,人婉婉可没的挑啊!”
威逼利诱,年轻的男人回眸一瞥:“无福消受。”
被他称作四哥的眼镜男很显然受够了他:“反正这差事交给我了,你就别想没用的,你别说你坐电车,你就是坐天车,我也得押送你去,不会给你任何一个逃跑的机会,你以为咱们这的电车跟外国的一个样?钻进去找不到人了?想的美,你就乖乖的到电影院去,赶紧走,别折腾了!”
“上海的电车是不怎么样……”
声音略有低沉,真个撩人。
侧颜英俊,一转过来,那眉宇之间虽不见笑意,竟似有致命的蛊惑力,直叫人移不开目光,看看,红玉偷偷看着人家,耳根都红了。
徐迦宁看向窗外,心中却想起古语来:或有邪魅山精,作祟害人,需得远离。
偏这山精还说了下半句:“但是上海的人么……”
他就坐在自己对面,整个头等车厢也没有谁了,徐迦宁下意识回头,茫然间四目相对,他目光略沉,见她神色陌生,却是漠然站了起来,当即在前呼后拥下了电车。
她往外看去,果然有两辆别克轿车停在一旁,那些人上了车扬长而去。
电车也快,没有人捣乱了一路疾行,到了商业总会,大家纷纷下车。
商业总会附近的金佰利电影院,是上海最大的电影院,门前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徐迦宁带了红玉去买票,才走到前门处,就瞥见车上那两个男人了。
电影院前,一个年轻的女孩穿着白色洋裙,怀中抱了一束火红的玫瑰花,迎着他们跑了过来。
她皮肤白皙,一头卷发,浑身都是洋味,到了他们面前,直接将玫瑰花举了老高:“澜廷哥!欢迎回国!这次我比你先回来的,可别说我跟着你了啊,昨天你过生日烟花好漂亮,都没看到你人影真是太可惜了,今天能来和我看电影我真高兴……”
这姑娘一看见他,眼睛里都放光了,情情爱爱的到底什么样个滋味,流水无情,落花有意,人家没有买花给她,她还买了送人家。
真是鬼迷心窍啊鬼迷心窍!
徐迦宁径自走过他们身边,暗自叹息。
进了电影院很顺利地买了两张电影票,看的是《上海故事》。
影厅里人还不多,时间还早,徐迦宁让红玉拿着包,她出来洗手,这时期的卫生条件可比她们那年代好多了,从洗手间洗手出来,才擦了手上了长廊,对面匆匆一人,打开旁边紧急通道的门闪身躲了进去。
徐迦宁识人可谓过目不忘,正是那个山精。
她仿若未见,才要走过,之前电影院门前看见的洋妞从转角楼梯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见了她急道:“这位小姐,可看见一个年轻男人往这边来了?他长得很好看的,很好看的……”
可见真是为色所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徐迦宁前后一想,摇头:“没有看见。”
这姑娘顿时大失所望,气的直跺脚,扬声还喊了两嗓子:“霍澜廷!霍澜廷!”
当然没有人能回答她,她提起裙摆急急忙忙向相反的地方跑了去,紧急通道的门还虚掩着,徐迦宁下意识回眸,刚好对上了那人目光。
她眸光微动,浅浅目光也不过是淡淡一瞥,坦然走过。
高跟鞋声哒哒地响起,走了,就再没回头。
《上海故事》讲的就是上海的历代变迁,红玉看得都快睡着了,徐迦宁倒是看得津津有味,一场电影看完,又懂得不少东西。
从电影院出来,到街口买了鲜花饼和糍饭团,眼看着快中午了,叫了黄包车夫来,这就打道回府了。
坐黄包车虽然慢了点,但是好像更放心。
徐迦宁心神渐松,在车上还打了个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了,黄包车终于停了下来,到了顾家大宅院门前了。红玉扶着她下车,才站稳当了,月娥就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了!
“大少奶奶!您可回来了!出去找你们都找了好几圈了,赶紧去老太太跟前看看吧,出事了出大事了!”
你看,她们得多急,还出门找她们来着。
徐迦宁心中安定,面上却露出一点急色来:“出什么事了?”
月娥迎着她往院里走,引着她往老太太屋里去:“能有什么事,咱们家老爷让人扣了逍遥馆了,说是欠了人不少钱,老太太一着急背过气去了,这会儿呀,才缓过这口气来!”
老太太身体好着呢,这件事徐迦宁比任何一个人知道。
她让红玉先回去洗衣服,自己倒很配合着月娥,急三火四看老太太去了。这时候的顾家,死一般的寂静,老太太屋里人还不少,顾家大夫人也不吃斋念佛了,姨娘也不浓妆艳抹了,两个女人都围在床前,顾君行不在,君书和两个姐妹靠立一边,还有几个没大细看。
徐迦宁人一到,月娥立即嚷了一嗓子:“大少奶奶回来了!大少奶奶回来了!”
众人纷纷让开,大夫人亲自拉了她的手,让她坐了床前:“你这个孙媳妇儿,老太太最疼你了,今个可是玄了,一口气梗在心头上,你快点劝劝她,可让她宽宽心!”
徐迦宁心里明镜似地,乖巧坐下。
顾王氏两颗泪珠滚落而下,看着她是情真意切:“迦宁呀,祖母差点看不见你了,你说说,自打你嫁过来,祖母是不是最疼你了,有什么好都得记着先给你……”
论起演戏,迦宁更是收放自如,当即红了眼:“祖奶奶对我是极好的……”
诶,对她是最好了,顾王氏趁热打铁:“帮帮你公公吧,他再不是,也是君行的爹呀,眼下也是没有法子了,只能先欠着你的,以后还你一辈子了!”
迦宁叹气,握紧了她手:“可是祖奶奶,君行说要跟我离婚呢,我今天心里难受,就出去走了走,现在都兴自由恋爱,我想了,要是他非离不可,那我成全他好了。”
顾王氏眉眼一横,已是咬牙了:“混账东西,他敢!离什么婚!放着这么好的媳妇不管作什么?你等他回来的,祖母给你做主!”
徐迦宁点着头,也带了几分娇气。
顾王氏见她小女儿姿态,只当哄住了,轻言道:“你公公被逍遥馆的人扣住了,需得些钱,迦宁,你看看你若是有……”
话还未说完,徐迦宁抬了眼,她一副傻眼模样:“得多少钱啊?”
顾王氏叹了口气:“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两百大洋。”
两百大洋,也亏她说得出口,徐迦宁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祖奶奶,要说我没有钱,怕你是不信,我嫁过来以后是有点钱的,但是平常贴补贴补家里,我自己也没个节度大手大脚的,上次换完家具,就剩几块了……”
顾王氏的眼睛看的从来都不是她手里那几个钱,听她这么一说,当即紧了紧她的手:“没法子了,迦宁,不行你就回去跟你爹跟你哥哥借一些来,你是你爹唯一的女儿,你哥哥唯一的妹妹,总不能不管的。”
就知道她会打她娘家主意,幸好之前就和她哥哥通过气,这场戏总算开始了。
徐迦宁虽还有为难之色,但还是答应了下来:“好吧。”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顾王氏也面露喜意,可不等她们这口气吞吐下去,徐迦宁又加了一句:“那就让君行同我一起去吧,我哥哥为着上次那几百块钱,还气恼着,我怕我一个人去,他不信你们。”
4、贵妃有人疼
第四章
顾君行就是一块硬骨头,只怕他祖奶奶也得把他嚼烂了。
他肯定不会想去,但是他若是能硬得过老太太和他亲妈,那他当初也不会去徐家提亲了吧,徐迦宁回了自己屋里,就着星点的困意,美滋滋儿睡了一觉。
就是短了点,不多一会儿,红玉说顾君书拿报纸来了,叫醒了她。
从前她说过,要挑君书有空闲的时间看报纸,不管她干什么,一定叫她,没想到平时来得晚,今个半天中午就来了,徐迦宁在梦中才醒过来,就着红玉的手擦了脸精神了点。
站了镜前看了一看,实在将刘海梳得整整齐齐了,才走出来相见。
见人之前,必须正装正仪,这是她的习惯。
顾君书今日是半路在学校被叫回来的,所以还穿着校服,少年一身立领学生装,英气十足,兄弟两个长得还有相像的地方,不过君行多一分温润,君书则自有傲骨。
坐了桌边,顾君书伸手将报纸递了过来一份。
徐迦宁在伸手之前,两指在眼角点了一下,这么努力让自己清醒的模样,着实有点可爱,与平时一本正经不一样,红玉强忍住笑,一抬眼看见顾君书也同自己一样,看着大少奶奶,也多看了他一眼。
今日的报纸,与昨日没有什么分别,主版还是报道政务院部署名单,连着副标题还有霍苏两家的联名声明,下面小标题好几个,其中一条略有八卦,说的是霍家七子霍澜廷昨天生日宴会的事。
原来那些烟花是霍家放的,她才要看下去,顾君书将这段草草略过,已经去读她平日爱看的离婚专题去了,她看报还是很快的,飞快扫了两眼,也翻了过去。
顾君书:“一个受过新教育的男子,以为和一个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旧式女子结婚,是非常可耻的,其中女性的觉醒更为重要,要向包办婚姻说不,离婚是唯一的出路……”
其实,徐迦宁适应得很快,学习也很快,上下文联系着,连猜带蒙读报没有太多障碍了。
这报道中规中矩,在说离婚是唯一的出路后面,还有转折,但是女人离婚亦然不能草率什么的,眼看着人直接将这跳过去了,徐迦宁诶了声。
顾君书面不改色:“怎么了?”
她纠正了下:“怎么跳过去了,但是,下面还有但是……”
少年眼帘一动,抬起眼来,定定看着她。
他不说话,眸光暗沉。
可即便什么都不说,她这样心性的人,也一下明白过来了。
徐迦宁两手一抖,将报纸合上了,随手放了桌上:“顾君书,你这是,在鼓动我离婚?”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吸大烟的人,至死方休,顾家没有什么能还你的了,一个无底洞,你不该再留。”
当贵妃时候,习惯了阴谋思维,徐迦宁心生异样,直言道:“是你哥哥让你来,做说客的?”
顾君书顿生恼意,更为自己心底生出的那些怜惜生气,将报纸按了桌子上:“既然嫂子已经能读报了,我看以后也不必特意让人来教了,离不离婚跟我什么关系,随你吧!”
说着转身就走,走得还很快。
以前让他来读报,开始时候他以为是她无聊,叫他来消遣时日的,他还恼怒过,原来已经知道她是借他读报学字了,看来,她得加快学习脚步了。
可是,他是顾家人,想法子拿钱救他爹,他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还恼了?
徐迦宁看着他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他这是生的什么气?”
红玉在旁也是摇头,不明所以。
主仆两个正是胡乱猜测,才走的顾君书又回来了,他脚步匆匆,这般去而复返还带着几分恼意,手中不知拿的什么东西,径自往桌上一放,木着脸道:“这是启蒙识字,几千年字体演变至此,最简单的了,你先看着,有不认识的圈出来,我明个教你,都认识了再学别的。”
这个好,徐迦宁翻开看了两页,多半认得,抬眼便笑:“有劳君书了。”
客客气气,有劳了,多谢了,顾君书压住心头恼意,到底嗯了声,转身走了。
徐迦宁看了眼红玉,红玉连忙去送。
这是一本旧书,上面还有孩童幼稚的笔体。
迦宁翻开,从其中看见古时字,是那般熟悉,伸手抚过,心中欢喜。
也等她再细看,院子里已经传来了尖叫声,她立即站了起来,走了窗前去,院中红玉正低头认错,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地上摔着水盆,顾君行一身的水,一脸怒意。
两人都往屋里来了,徐迦宁走回桌边坐下,房门一开,顾君行已是怒气冲冲奔了她来,红玉追着撵着拦住了他,跪了他面前:“大少爷别恼怒大少奶奶,这跟她没关系,是红玉笨手笨脚不小心撞了大少爷,大少奶奶天天就在这园子里,天天盼着大少爷回来呢!”
小姑娘真情实意,慌乱得不行,见他恼着,直拦着他,眼泪已经在眼睛里打转转了。
顾君行当即怔住,他从红玉眼中看见了自己,面目扭曲,也怪不得给这丫头吓成这个样子,以为他要找徐迦宁怎么样了。
一早起来他去了从前的老师家探望老师,并透露了自己想在假期去英租界做点事的想法,老师当然说会帮忙。回来之后到旅馆给林慧如送了两块钱,到家之后才知道,他那个吸大烟的亲爹被逍遥馆扣下了。
这个爹败了家里还不够,还要毁了家里,一听祖母说徐迦宁答应回娘家借钱他就怒了,更何况说到最后,老太太还想要他和她好好过,要他们一起去徐家借钱,真是气血翻涌,直奔着后院来了。
红玉送了顾家二少爷走,寻思顺手打点水,一会儿大少奶奶洗脸,没想到她一转身,就撞到了一起。
摔了大少爷一身的水,红玉见他恼怒,只怕他找大少奶奶茬,吓得不行。
她跪了他面前,见他不说话,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大少爷,求求你了,别和大少奶奶生气,她一个人住这园子里,够让人心疼的了……”
顾君行闭上双眼,平息了下怒火,摆手让她下去。
她不走,哭得更厉害,冷不防背后有人轻点了下她的脚底,抽泣着回头,徐迦宁就站在她背后:“还不去给大少爷拿套干衣服去?”
听着声音略有不快,红玉以为是恼了她,赶紧起来去拿衣服。
才刚养胖了点,看着顺眼多了,这都哭花脸了,徐迦宁当然都迁怒到顾君行身上了,不过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看着顾君行,也似低眉顺目地。
“既然回来了,那拾掇拾掇一起去我爹那吧。”
不提这件事还好些,提起来,顾君行又是满腔怒火:“你为什么要这样?这些钱都是要打水漂的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要答应去借钱?”
徐迦宁抬了眼,一脸无辜:“是祖奶奶让去的呀,你要问祖奶奶为什么让我去借钱,我还知道为什么,因为大家都没法子了吧,你问我为什么答应,我总不能说是你爹妈祖奶奶求到我了,我不得不答应的,多半是为人媳应该的了。”
顾君行当即语塞,是,他对她发火干什么。
可亲爹那样,满心无力,一手扶了桌边,余光当中瞥见上面的报纸和书,也有些恍惚,什么时候起,她也开始学着读书看报了吗?
可他此时满心闷火,无处迸发,求亲借钱已属无奈,此时再登门借钱,他无论如何做不到。本来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一头扎这园子里了,看着徐迦宁体体面面,也温婉宁静,自己一身湿漉漉的更觉狼狈羞辱,从前他看不起的一个人,想到爹妈奶奶这般作为还不如人家了,更是一刻待不住,逃一般转身走了。
诶?
战斗力怎么这么弱的吗?
她才说一句话,他就如兵败山倒的模样走了,徐迦宁有点不理解,按着她想,那人心丑陋,顾家人肯定要推着顾君行同自己回娘家借钱的,因此在婚姻当中,她可压他一头,甚至压他一辈子。
现在他怎地还不愿意?
他是有什么新对策了?
想到此处,徐迦宁又燃起了些许斗火,心有期待。
果然,她出了园子,就听见前院闹哄哄的,再往前去,顾家大夫人二夫人以及两个丫头都拉着顾君行哭呢。她这个夫君倒还有些骨气,手里不知拿着什么,直嚷嚷着说要卖了家宅,当了铺子,言语之间,恼怒不已。
犹豫了下,是看戏还是上前推波助澜,徐迦宁才想隐身后退,没想到这么一犹豫,给自己亲哥哥犹豫来了。
徐凤举是听说顾家大少爷回来了担心妹妹才来的,一进院子瞧着这么一出更是皱眉,幸好顾君行还顾及自家脸面,先稳下来打了招呼。
大夫人和二夫人直推着他,也都乐呵呵过来打招呼。
徐凤举手里拿了包东西,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本来就不待见这家人,都是表面功夫:“舍妹就爱吃鲜花饼,我这路过就给她买了些送过来,顺道看看她。”
理解,理解,大夫人二夫人现在巴不得让他去见徐迦宁,赶紧让人送了。
徐迦宁才回到屋里,哥哥就进门了。
她知道他来,坐了桌边等着他。
徐凤举比她大八岁,真是从小看到大的,他一身青衫,本就是商人,看着也很斯斯文文。到了桌边,鲜花饼推了妹子面前,人才坐下来。
迦宁见他就觉亲切:“哥哥怎么来了?”
徐凤举长出了口气,很不高兴:“顾君行那小子回来了?闹腾什么呢?我听说他爹被扣逍遥馆了,得不少钱,这家是烂透了,就剩个宅院面上看着还行,没什么好的,离婚算了。”
说着余光当中看见桌上的书和报纸,顿时笑了:“从前让你学字看书,你说脑袋疼从来不学,怎么还看起报纸了?”
徐迦宁轻笑出声:“现在没文化都不行了,必须得学。”
妹妹竟然看书看报了,徐凤举满目宠溺,更觉顾家那什么大少爷根本配不上她:“听哥的,离婚,以后哥给你找个比他家世好的!”
迦宁不提离婚,只说利害关系:“我不,顾家除了这宅院还有英租界个铺子呢!”
徐凤举心疼她,叹了口气:“什么铺子不铺子的,你过得好才行,咱不看那个!”
徐迦宁身子往前一倾,略一咬唇后,轻声道:“可那个铺子,我想要。”
男人怔住,随即抬臂,在她目光当中举手投降:“好,你想要那就要。”
5、贵妃碾人心
第五章
车水马龙,大上海的街头,人潮如流。
出了顾家大门,街道两边的广告牌路牌越发的多了起来,可就这么仰望天空,即便是街道两旁的高大建筑,也显得不算什么了,相比之下人真的很渺小,太渺小了。一个人的力量也有限,顾君行小时候生活还是很富裕的,没想到还未等到他满腔热血,去报效国家,先被那铜臭大子儿难倒了。
他想卖掉祖宅,可祖母以死相逼。
他想离婚,母亲也哭成泪人,竟要向他下跪,他想着自己的同学,可思来想去,竟没有能开口借钱的人,平时他从未被钱难倒,竟然不知顾家已到了这个地步。
事到如今,也只有问问那两个铺子的租户,能不能提前交租金,如果有一些,先送去逍遥馆,走一步算一步了。一见儿子出了顾家大门,大夫人赶紧又追了出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儿呀,现在你大舅哥就在后院和迦宁说着话,这是多好的机会,你也过去说说话,先跟他借点钱,把你爹救出来,咱们有了再还他就是。”
顾君行还看着天边的一朵云,叹气:“妈,咱们顾家,保不住了。”
听他这么说,大夫人顿时捶了他一下:“保不住怎么办?苦了我儿,都怪你爹那个老烟鬼!你别管那些,先过了眼前再说,你好好读书,早晚还得靠你……”
话音还未落呢,身后已是传来了脚步声,二人回头,徐家兄妹一前一后从院里出来了。
徐凤举走在前面,脚步匆匆,徐迦宁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穿着高跟鞋踉踉跄跄的,她直拉他胳膊,一边追着他,一边叫着他,急得都要哭了:“哥,哥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哥,哥你别走……”
走到顾家母子跟前了,她似没站住脚下一崴,差点摔倒。
几乎是下意识的,顾君行伸手来扶,一把托住了她的后腰,徐迦宁站稳了,也似乎借力将她大哥拉住了。徐凤举站住了,回眸看着她,似有不快:“你呀!”
徐迦宁双手合十,柔声柔气:“好哥哥,你就再帮他们一次,就一次。”
徐凤举走开两步,她赶紧又跟过去,片刻之后走了回来,拉住了顾君行的手,她力气似乎很小,只轻轻捏了一下他手心,亲厚得很:“去吧,他叫你过去呢。”
顾君行诧异地看着她:“什么?”
迦宁声音不高不低:“放心,都和他说好了,不会为难你的,我哥哥答应借钱了。”
顾家大夫人听见,连忙推了儿子一把,顾君行像是被架上火的鱼虾,连挣扎都是徒劳的,他沉了下心,大步走了过去。
徐凤举面色不虞,只看着他。
他从未借过钱,按着本来心意说:“我会还的,我一定会还的,我已经托了人去英租界做事。”
二人已近街头,徐凤举似是无奈:“我本是商人,从不做赔钱的买卖,若不是我妹妹再三相求,定不会管。你爹在逍遥馆欠下的钱我可以替你还,但是上次结婚借的钱就一起算了吧,你看看,是折宅子还是折铺子,一次算清。”
顾君行顿时抬眸,以为徐凤举借此要挟,让他别离婚什么的,没想到人只字未提,傲气又生:“我以为,你会要求我待你妹妹如何如何。”
徐凤举当即失笑,上前一步,抵近了些许:“顾大少爷,千万别对我妹太好,我巴不得你们离婚呢!”
说着退后一步,又是一本正经说道:“再者说,徐某从不拿妹妹做买卖,若求亲那日我在家中,就是她一直哭,我也不会让她嫁进顾家。”
这话看似轻,实则太重。
就是她一直哭,在他心中妹妹一直哭,就是重事了。
顾君行感念至深,低头:“她真的有个好哥哥。”
徐凤举浅浅目光,透过他的肩头,看向顾家门前的妹妹,笑意更深:“谈不上好,见不得她不痛快那样。”
他一身青衫,斯斯文文。
顾君行莫名的愧疚,如实道:“本来也不想张口,家父之过,便是君行之过,君行无能,不能让父母依靠。若是平白给了,我也受不起,如此算清才好,祖宅还得住,就抵铺子吧!”
顾家现在还剩下两个铺子在收租,一个在普通地段,租金少得可怜,一个在英租界,租金可观用来维系生活。他一读书人虽知道哪个金贵,但实属无奈,只等徐凤举开口。
果然,徐凤举不甘不愿地:“这几百块钱够买你们家祖宅的了,但是常言道么,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就许你抵当英租界的那铺子,你看怎样?”
顾君行略一思索,当即答应下来:“好,只不过地契不在我手里,需得回去拿……”
此事事关重大,顾家老太太轻易不能答应,可不是他说的这么简单。
徐凤举只当不知,点头应下:“行吧,那我先带迦宁回家一趟,你去拿地契,家里等你。”
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力气,他这是在给顾君行体面,把徐迦宁带走了,你们爱怎么吵怎么吵,地契用什么办法拿出来,也是他顾君行的事。
真是十分体贴了,顾君行隐约明白过来,点头答应。
至此,徐凤举将妹妹叫了过去,直接拽走。
徐迦宁还沉迷于苦情戏当中的小媳妇儿角色,走的时候就两步一回头,眼巴眼望地看着顾君行,直把他看得心生不忍,竟然跟了上来。
一辆汽车就停在路旁,二人走到车前,徐凤举打开车门,让妹妹上车。
迦宁站在车门处,有些不想上车的意思,等顾君行到了面前了,低低道:“你快些来接我。”
她眉峰微动,满眼期盼,忐忑又犹豫,似又努力对他笑着。人家最宝贝的妹妹,嫁给了他,在他这里没有好好对待,还这般期盼着他。顾君行心中百转千回,生出些疼惜来,真是破天荒对她说出了回家以来最和颜悦色的话来:“你先同大哥回去,我一会儿就去,一会儿就去接你。”
徐迦宁点头,这才恋恋不舍地转身上车,坐进去还扒着车窗,伸手出来对他摆手挥别。
顾家大夫人在一旁抹着眼泪,顾君行目送她们兄妹离去。
徐凤举上车开车,汽车启动,慢慢离开了顾家门前上了正街,他一手扶着方向盘,回眸看着旁边的人:“妹子,演完了吗?”
徐迦宁脸上已恢复了平时一本正经模样,还叹了口气:“哥哥略胜一筹。”
街上车来车往,许多黄包车掺杂在黑色的汽车当中穿梭不停,前面有车停住,徐凤举按了下喇叭,实在没按捺得住,哈哈大笑。
兄妹在屋里时候就讨论了一下,徐迦宁始终认为,等待就好,顾家老太太会碾碎顾君行的自尊,最后他不得不低头,上门来借钱,她们等着就好,毕竟她们等得,她那个被扣在逍遥馆的公公等不得。
徐凤举则有不同见解,他说顾家书香门第,顾君行是新时代读书人,结婚已是极致,做不来那样伏低做小蝼蚁模样,也做不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坑岳丈家钱的事,气急了会横生他事。只要给他一个契机,让他接受交易会更容易,不需要弯弯道道,一次就能折清,而且他日后是顾家的天,他必定能有办法拿地契过来。
为此,二人打赌,没想到顾君行果然还有骨气,没被顾家老太太碾碎,现在就看他能不能把地契拿来了。
虽然铺子似乎要到手了,但徐迦宁却有点高兴不起来。
她不喜欢这种脱离的掌控感,人性丑陋,她从小就在深宅长大,与嫡亲的姐妹斗,与庶出的姐妹斗,与不争气的兄弟斗,到了年岁进了宫,又是一路明争暗斗。
帝王的宠爱,对于她来说,都不过是争斗的砝码。
于她而言,她不懂情爱,也不信情爱,更喜欢人心碾碎的快,感。
不过转念一想,这样也好,越是难掌控的人心,越好像更有意思了。
随即宽心,左右看看,她哥哥开的这辆车,车内装饰都还新着,才想起来问他:“你买车了?”
徐凤举回头,勾起唇边笑意:“新款福特,一万多大洋呢,和别人合买合用,别人还没坐过,先带你转转,怎么样?”
这车比电车还稳,四个轮子跑得快,徐迦宁早就对汽车感兴趣了,当然新奇。
自家哥哥面前,少些矜持,在车上伸手摸摸这,看看那,好奇得很:“真有意思,这东西时髦得很,那些女学生天天喊着人人平等,怎不见她们开车呢?”
徐凤举也是新手,开不快:“你想学?等我再熟悉熟悉,就教你开车。”
她顿时摇头:“不想。”
徐凤举好笑地看着她:“为什么呢?”
他妹子直直看着车前面,正襟危坐,一颦一笑间动作间都带着种说不出的仪态,真个是贵妇一样了:“我不想凡事都亲力亲为,若是坐车,就请司机。”
他更是笑,说那坐好司机开车喽,加快了油门。
徐迦宁和新时代女学生不一样,她可是贵妃,怎能什么事都自己做。
心中不屑,低头看着旗袍上面的花纹却是失神,对了,她已不是贵妃了……不过那又怎样……
汽车在上海街头绕了几绕,这么一低头,也不知怎的,没想到平时坐电车也没怎样的徐迦宁,坐汽车竟然晕车了,她脸色苍白,心口不舒服,头也不舒服,吓得徐凤举直接把车开到了医院去。
玛利亚医院是上海最好的医院,位于基督教旁天主堂旁,它有五层楼交替接转,门诊部与病房有遮廊天桥相连。下车时候,徐迦宁是站都站不稳了,徐凤举心急如焚,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直奔门诊。
这里是西医院,里面都是洋大夫,徐迦宁第一次到医院,还什么都没见过。
晕晕乎乎时候,洋大夫听了徐凤举描述,说是小问题,让护士带着她们去打针输液,起先还好,不等去病房呢,徐迦宁一睁眼看见护士拿着的针管和针头,顿时清醒了,问是什么。
洋护士中国话还说不太好,比划着往她手上扎,惊得她顿时尖叫起来!
徐凤举连忙将妹子护入身后,知道她怕打针,心疼得不行:“能不能不打针?吃点药呢?”
她们那个时候,只有不听话的宫女才会被人扎针,徐迦宁直躲了他身后:“你让她走,你让她走,我不打针,我不打针!”
正闹着,一行人匆匆自病房方向走了出来。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洋人,边走还说着洋话,根本听不懂,中间一个年轻的中国人身着西装,在他们中间显得特别明显。他们交谈无阻力,似乎在为他介绍医院偶尔还往四处指指。
都是专业术语,洋护士听得懂 ,回头。
男人往这边看了一眼,正撞见徐凤举无助的目光。
徐凤举很焦急,见了他心宽一半:“澜庭快来!”
被他称作澜庭的,当然就是霍家的霍澜庭,他礼貌地先对院长以及几个大夫说了稍等,这就走了过来,到了面前,徐凤举连忙将病症说了一通,他一问护士,知道是就是晕车。
此时徐迦宁就躲了哥哥身后,徐凤举错开身,回头劝她:“没事了,没事我们不打针,让澜庭给你看一眼,澜庭你也认识的,他中西医都懂……”
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随即说道:“无事,按一按就好。”
徐迦宁头还晕着,恍惚间一人微凉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一抬眸,山精入眼。
竟敢随意触碰她:“放肆!”
6、贵妃喝白水
第六章
她乃帝王贵妃,他竟敢!
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民国,是在上海的医院里,徐迦宁脱口而出:“放肆!”
抽回手腕,她眼中是滔天怒意,对上他的眼,一下反应过来,偏头躲了徐凤举身后。
霍澜庭额角青筋一动,也站直了身体,拿出帕子擦了擦手。
徐凤举是彻底被妹子这嗓子惊住了,他看向霍澜庭,平时多能言善辩,此时脑中一片空白:“迦、迦宁她不舒服,可能有点晕糊涂了……”
玛利亚医院的院长还在一旁等他,霍澜庭折好帕子,放入口袋里了,没有戳穿他的话:“嗯,回去休息一会就好。”
说着让护士给他们开个什么精油,这才转身离去。
玛利亚医院的门诊处,那人站在几个白大褂当中,显得十分扎眼。
他身形颀长,虽身着西衣西裤,但是发色和那明显的东方面孔,更引人注意。徐迦宁坐在门诊的临时病床上面,远远地瞥着他。
她见人,向来过目不忘。
上午才见过,在电车上,在电影院里。
那时他眼帘微动,似有目光落在她身上,可惜她不受蛊惑,将他归类为邪魅山精,会作祟害人的那种。
没想到下午在医院里又遇见了,她在这里也适应了一段时间,还从来不知道医院是这样的个地方,竟有些方寸大乱,实属不该。
正是稳着心神,徐凤举长出了一口气,转过身来:“你说你让他给你看看怎么了,他是什么人,你还敢说人家放肆……”
徐迦宁坐在病床上,伸手抚额,一时失口:“我又不认识他,有点惊到了。”
一抬眼,徐凤举更是惊讶模样,他眼中惊疑未定,她见他目光,还以为他察觉到妹妹异样,心生警觉,可他只是满眼担忧,一低头,竟是来探她额头来了:“你不认识他?你不是发烧了吧?真晕迷糊了?”
说着真伸手到了眼前,她下意识侧脸,也避开了。
出差错了,那让自己镇定下来,不说话,一开始过来时候就这样,不说话,少说话,身边的人你一言我一语,从中能得到不少消息,等都转变成自己有利,不出错才能开口。
果然,徐凤举没在意她动作,胡乱猜测了一番:“哦,我知道了,你还生他的气,故意装不认识他是吧?行了,咱别惦念他了行吗?那不是咱们能惦念上的,再说你这一时心性不都过去了吗?不是又看上顾家那小子了吗?”
眼看他这话说到头了,还没抓取到有用信息,徐迦宁别开眼去:“过不去,哪那么容易过去……”
那人已走远,徐凤举转身看了眼,才又回头压低了声音,一脸正色:“妹子,什么事都好说,唯独这件事,千万记住了。霍家那是什么样的人家?七少是什么人,要不是咱妈看顾过他拼死拼活救过他,他们家存这点善念,人认识咱们是谁?哥能有今天,全依仗霍家,这是我和你说,你觉得过不去那就放心里,见了他别像仇人似地,人不欠咱的。他不喜欢你,总还有别人喜欢你,这世界上人多了去了,知道吗?”
三言五语,从中捋清了些许关系。
昨日在电车上相见,难道那时他就打了她主意,有心让她帮忙逃脱身边盯梢的人?
这么重要的人,为什么不在原主的记忆当中,自己竟然差点露出马脚,徐迦宁心中暗惊,面上不露一分:“知道了。”
护士给拿了精油来,赶紧先在太阳穴两侧抹了一点,这药味道诡异,迦宁打了两个喷嚏之后,竟然赶紧舒服点了。徐凤举见她好转,扶她下地,这回也不敢再让她坐汽车了,叫了黄包车来,哥俩直接回了徐家。
徐家突然发迹后,才搬到上海的华安街附近,说起来,这可是徐迦宁在印象当中,第一次回娘家。
华安街在黄埔大街后身,巷口里一溜独立小院,徐家过来之后买了两个,改建了一起,此时大门紧闭,门口两个小黄狗来回跑过,见了人也不咬,戏耍着来回跟着黄包车跑得欢快。
徐凤举叫车夫停车,然后下车来扶妹子,迦宁都不知自家大门朝向哪边,她不确定是原主没想过,还是人根本没放心上,更小心翼翼地,只说自己头晕,眼也不抬。
其实坐了黄包车,被风一吹,早不晕了。
巷中第一家独门大户就是,到了大门前,徐凤举推开虚掩着的大门,扶了迦宁往里走。
徐迦宁暗暗记住方位,才要随着哥哥脚步往下走,突然传出了一声惊喝来:“呔!”
站住了,院子当中一个发了福的老男人,穿着古时衣服,头戴花帽手持长1枪,奔着她们就抖起了那手中的红缨长1枪来:“站住!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这年头竟然还有人穿这样的衣服,徐迦宁了愣住了:“……”
徐凤举还扶着她要往下走:“爹,别闹了,难得你宝贝女儿回来……”
枪头一动,直直指了徐迦宁的面前来:“站住,她不是我的女儿……”
徐迦宁那颗沉寂太久的心,突然跳快了些,她不知如何应对,实在有点手足无措,记忆当中是有这个爹的,但可不像这样……
好在徐老爹那绷住的脸,没有坚持几秒,立即笑的像开了花似,说出了下半句:“这般国色天香貌美如花沉鱼落雁婀娜多姿的,啊呀,是九天仙女到凡尘了吧!”
等等,有点接不上,徐迦宁:“……”
徐凤举在旁叹气:“别闹了,别唱大戏了行不行,迦宁这不舒服呢!”
一听女儿不舒服,徐老爹可马上变脸了,花枪也不耍了,撇了一旁,凑上前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女儿:“怎么了?哪不舒服?从小到大就没生过病,怎么嫁给他老顾家了还生起病了呢!”
两个人都离她太近了,可她偏偏抽不开身。
前世父兄从未这样亲近,亲近得她有些手足无措,差点乱了方寸。
果然,这里很危险,她不能久留,若是被他们察觉出异样就不好了,迦宁只说没事,爷俩连忙让她进屋歇着去。人的生活习惯,举手投足之间,怎么可能一样,在亲爹亲哥哥面前,她更加小心。
进了门了,暗自观察,这家里虽大,竟然没有一个下人,徐迦宁进门之后,左右看了,真个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真是奇怪了。
进了前堂先坐下,徐老爹殷勤地去倒水,他身形高大,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偏在女儿面前动作都小心翼翼的。快去快回,很快就倒了一大碗水来。
“哪不舒服,先喝口水压压!我折好了不热的!”
真的是一大碗水,而且是白水。
徐迦宁盯着这白水看了看,她在宫里,喝的都是上等的好茶,即便是白水,都是上等的甘冽泉水。左右看看,一个亲爹一个亲哥都盯着她呢,她端起水碗喝了口。
有点发涩,忍了。
徐老爹见她喝水就放心了似地:“闺女你坐会儿,爹去给你做饭,你好久不回来了,想爹的手艺了吧?”
他还会做饭!
徐迦宁心中诧异,看着他眼里都是期盼,心中也生出些别样情绪来,就嗯了声:“真是想了。”
“就知道你想了,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想了怎不回来,啊呀我这苦命的,从小又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给你养大,儿大不由爹呀儿大不由爹……”
徐老爹真是太好激动,在她面前眨巴着眼睛,泪眼汪汪地看着她,好像委屈至极。
徐迦宁:“……”
她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同这位说话。
这时候,该怎么宽慰宽慰他老人家?正是犹豫,徐凤举看不下去了,凉凉道:“从小伺候她又当爹又当妈的,那是我,您别唱大戏了,去去去,赶紧做饭去!”
徐老爹一看演戏演不下去了,白了儿子一眼,哼了哼,转身走了。
好险,幸好没接他的话,迦宁端起水碗又喝了一口水。
徐凤举有心留她住几天,坐了一旁了:“我看你在顾家,真是没一样顺心的,他今天要是来了,置换了地契,你离婚算了,现在离婚不算什么事,大家都赶时髦离婚呢,你回家来住,早晚还能找到更好的人家。”
回来住?
那可万万使不得。
这才在一起多一会儿,就几次差点出状况,眼下一天都不能久留。
还是顾家那壳子好,至少没有人会发现她换了个人了。
徐迦宁自然是不肯的,她本性身居高位很有脾气,但在父兄面前,也似乎找到了些许亲人的感觉,温顺很多:“我不,我不离婚。”
置换了地契,其实也还亏呢,再说她喜欢顾家的那祖宅,她还想要那宅院,老宅里面园艺更接近御花园里面的景致,最关键的是,那就像是一个保护壳,没有人会怀疑她不是她。
她刚开始发现自己在异世时候,谨慎过了几日,后来用梦境试探下人,才弄清楚所在年份和地点。这个世道竟然没有皇帝了,据说最后一任皇帝还在所谓的皇宫里,但是皇朝已经不复存在。
几千年的皇帝制度,现在变了样,别人相信,她不信。
她要等,等下一任皇帝,皇帝是一国之君,乱世当中,指不定哪天哪位枭雄突然登基,那时候再离婚不迟,她还要做贵妃呢!
不若如此,离婚没有任何意义。
凡夫俗子,岂能入眼?
徐迦宁打定主意,更是拒绝离婚。
徐凤举只当她鬼迷心窍喜欢顾家大少爷,也不多劝了:“你不离婚,那就和顾君行好好过日子,铺子放你名下,以后我贴补顾家点,不算什么。”
顾君行?
他只能是个摆设,迦宁顿时回眸:“千万别,别浪费那钱。”
徐凤举很大方:“没事,哥现在有很多钱了,你随便花。”
徐迦宁心中稍暖:“多谢哥哥惦记,我随便花行,但不能贴补顾家,让他们自己想办法,这铺子若是置办了来,也在哥哥名下,到时算我借的,我有用,以后挣钱了再给哥哥。”
她当贵妃时候,在兄弟姐妹当中,也有要好的。
但凡是能沾光的,那可都是封爵封地风光一时,这世道还能这么掏心掏肺对妹妹的好哥哥,她当然也想要让他有那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光。
徐凤举笑:“还什么,我的就是你的。”
迦宁摇头:“我说借就借,日后也想挣钱了给哥哥置办大宅院,给爹买好东西,是份心意,你的怎么能是我的,你的是将来我嫂子的。”
说到嫂子了,她心中一动,面上顿时露出几分笑意来。
徐凤举先听她说要孝敬他和他爹很是高兴,听到后面有些警觉:“好端端,说什么嫂子嫂子的……”
他都二十八了,还没结婚,这不正常。
他要是结婚了,有了嫂子,也不会把注意力都放她身上了吧,迦宁下意识想磨茶碗,手边还只有一个大碗,心中琢磨着怎么开口问他才好呢,他又急忙开了口。
“你哥这辈子,怕是不能娶媳妇了,你不离婚以后我也不问你,哥不想结婚,你也别问哥。”
“……”
好吧,早晚知道怎么回事,她不问。
兄妹两个都有心事,各自坐了一旁。徐迦宁有些口渴,低眼看着那碗白水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喝一口,她哥突然在桌边倾了身,靠近了些。
“等等,我才发现,你有点不对劲,怎么这么文静雅致还懂事起来了……”
蓦地抬眸,她又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恰在此时,院子里忽然传来了徐老爹的惊叫声,他迎着人往屋里走,高兴得像个孩子,进门就笑。
他戏服已经脱下去了,粗布衣裤,身上挂着一个大围裙:“今天什么日子啊,我姑爷登门了,迦宁凤举快看看,我姑爷还给我买酒了呢!”
俩人一前一后进屋,徐老爹的身后,果然站着顾君行。
他一身立领学生装,手里还提着两瓶洋酒。
来得刚好,来的刚刚好,徐迦宁暗自松了口气,她得尽快离开这里,他既然来了,铺子应当能拿到手了,借他遁走,赶紧回她的壳子里面去,两全其美。
这么想着,看着他的目光,自然多了两分期盼,还真情流露了。
7、贵妃你好吗
第七章
华安街本身就是小吃一条街,这个时候了,吆喝的小摊贩都要收摊了,什么鲜花饼滋饭团红枣糕葱油饼,叫卖声不绝于耳。顾君行走在街头时,想起儿时曾坐车来过,那时家境尚可,想起来唏嘘不已。他这是继求亲和迎亲之后第三次来,一进门,就被他那个大嗓门的岳丈叫住了。
登门拜访,出于礼貌,来之前,他拿了家里的洋酒。
徐老爹一生爱喝酒,见了姑爷特别高兴,见了洋酒更高兴,亲亲热热迎了他往前堂去,迫不及待叫着女儿和儿子,嚷嚷着说他姑爷来了。
他每叫一次姑爷,顾君行心中的愧疚便多一分。
徐家无辜的,徐迦宁在他眼里,若说错的话,那就是她在顾家走投无路时候闯进了进来,给了她们一丝希望。传统的封建思想束缚下,非说出个错处,那就是她喜欢他,当初提出结婚这个建议,令他蒙羞。
祖父还活着的时候,顾家还算有头有脸的人家,顾君行从小聪慧,颇有文识,后期求学路上良师益友相伴,生来骄傲。没想到会娶一个不识字的妻子,结婚那天,掀开盖头之后他甚至不想看她一眼。坐了一旁,问她可读过什么书,平时都做什么,新娘子说她不认识字,她在新房偷喝了点酒,说话语无伦次,可言语之间粗鄙得很,他震惊得很,逃了出去。
他母亲也知道他委屈,直安慰着他,说她和他爹也这么过来的。
他爹这一辈子,憋屈一辈子,成日喝酒吸大烟,更觉恐怖,当夜,顾君行收拾了行李,在书房坐了半宿,天一亮就离开了家里。
他摆脱还来不及的婚姻,完全就是个失败品。
今日登门,还好。
毕竟,他怀揣着地契,如同交易,很平等。
只不过徐老爹好像还什么都不知道,见了他特别热情,直引着他往里走,他在门口站了一站,一眼就看见了徐迦宁。
她脸色不太好,似有点疲态。
但这并不妨碍她带给他的意外,婚前见过她两次,这姑娘平时穿着打扮就像个大傻妞,开口之前必定傻笑,说起来这次回家之后,还真的觉得她有些不一样了。
正面看着迦宁,她额前的刘海让她看起来更小一些,耳边的短发服帖得很,显得她巴掌大的小脸,更为精致多了些少女姿态。徐老爹一嚷,她看了过来,那目光带着几分欣喜几分期盼,看得出来,她一直在等他。
毕竟是他妻子了,真心为他,他心中一动,对她安抚地点了点头,这才走了进来。
徐老爹特别热情,拉着他往里走:“来得正好,来得正好,我正要做饭,可得烧几道好菜,平时家里就我一人,今天热闹最好,我就喜欢人多多的……”
按着他就坐了桌边,顾君行手里的洋酒也被他伸手接了过去。
想老爹还显摆似地在闺女儿子面前吊了一吊:“看见没有,这是我姑爷孝敬我的,看看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能想起给爹买酒了?成日不愿我喝酒,我喝酒怎么了?唱唱小曲做做饭喝酒更添雅兴不是?”
说着,到了女儿面前,戏兴大发,还摆出兰花指模样,对她点了一点:“嗯?你说呢?小宁宁?”
徐迦宁:“……”
好在徐凤举嫌他爹碍事,让他做饭去,直催着他:“快去做饭吧,既然君行来了,正好喝两杯。”
这个主意好,徐老爹将洋酒往桌子上面一放,豪气冲天:“好,老夫去也!”
说着,况且况且况且地走着台步出去了。
徐迦宁盯着他的背影,莫名想笑。
可她可是贵妃,当然不能失态,更不能在这个时候笑,抬眼一看,顾君行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帕子。
他打开帕子,里面是折着的地契和他已经写好的文书,统统推到了徐凤举的面前。徐凤举上下看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好,既然你这么痛快,那我也不说什么了,按了手印再去公证下,从前旧账一笔勾销,我一会去钱庄取钱……”
徐迦宁在旁低着眼帘,没想到竟然会这么顺利。
她自怀中摸出怀表来,啪嗒,打开看了眼时间,又扣上了。
下午了,她困乏了,也是该回去换衣服写字了,今日应对父兄,真是身心疲惫,许是今日走路多了点,高跟鞋磨着脚也有点疼。徐凤举和顾君行说着话,两个人都按了手印商议着要去公证的事,徐迦宁正有点困顿,院子里传来杂碎的脚步声,一个半大小子奔着前屋就跑了进来。
“凤举哥!七少叫你出去,说是六号仓库那出事了!”
“……”
徐凤举一下站了起来,他往出走了两步,脸色沉重,到了门前,又转回来将地契什么的,都推了徐迦宁的面前来:“你先替我收着,出大事了,我怕一时回不来,钱的事不用担心……”
说着,他看向顾君行:“若是信得了我,那就先去逍遥馆,告诉他们,凑着钱了,但是得等晚上再送过去,人给照看好了,一手交人一手交钱,少不了他们的。”
顾君行见他有事,当即点头。
徐凤举还有点不放心妹子,回头看她:“哥没事,不用担心。”
说完跟着那半大小子快步走了出去,两个人脚步匆匆,一边走还一边说着什么仓库的事,徐迦宁将地契连同帕子都卷了起来,跟着往外走。
院子当中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来过一样。
她站了屋檐下面,听见大门外有汽车发动的声音,顾君行也走了出来,站了她的身边。
窗外不知名的虫儿叫得欢快,两个人却是相对无言。
过了好半晌,徐迦宁才是开口:“回去吧,你跟我爹说声,不吃饭了。”
她言语之间,都和原主不一样,吃饭时候规矩更多,只怕惹人怀疑。徐凤举一时半会回不来,她对着那个太过热情的爹,也怕应付不来露出马脚。
让顾君行去说,可能更好些。
顾君行其实也不想留下用饭,转身去了后院。
徐迦宁下了石阶,站在空旷的院子当中,四下打量。不同于顾家的深宅园艺,徐家院子当中空荡荡的,只墙边摆着一排花架子,上面插着几样兵器似地东西。
她远远看着,没有过去。
片刻之后,顾君行自后院快步出来,到她跟前:“跟你爹说了,咱们走吧。”
点头,迦宁同他一起往出走,她脚疼,走得很慢,落了他身后。
大门口还有汽车车印似才走过,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站着张望一下,巷口并没有黄包车。
才要再往前走,顾君行一手拦住了她,他站在她的面前,头也未回:“脚都磨破了,你别动,我去叫车。”
说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巷口去。
徐迦宁看着他背影,未动。
她习惯了疼痛,即便是当贵妃时候,也有各种的痛事,可痛着痛着就习惯了,她自己都麻木了,只会调养,不会外露。
没想到他竟然发现了。
不多一会儿,顾君行果然叫了黄包车来,他虽未上前搀扶,但站在一旁,等她上车了之后才上来。
迦宁靠坐车内,松了口气,好歹还知道让她坐车回去。
才要吩咐车夫走,徐家大门中,一人又冲了出来!
徐老爹手里提着个旧时食盒,身上还系着围裙,直奔了车前来:“闺女闺女!爹知道你们都有事挺忙的,才做好这菜,你带回去吃,啊,都是你爱吃的,下回你再来时候,咱们再一起吃饭!”
他伸手举着,头顶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神色急切得不行,动作却是最小心翼翼的。
徐迦宁看着他这般模样,眼底发热,嗯了声。
真是太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徐老爹见她模样,又哈哈大笑起来:“别,这才几天没见着爹,该不会是要哭了吧?别哭啊,不用太想爹!”
他笑得爽朗,硬是生生将她不稳气息平了去,迦宁伸手来接,徐老爹却未放手,只看向顾君行:“不行,你拿不动,重。”
顾君行连忙伸手,徐老爹递给了他,才退后两步,对他们挥手作别。
他身上的旧围裙,随着他的动作来回拧着,夸张得很。
车夫转身,徐迦宁没忍住回了头,徐老爹见她回头,更是两手来回挥起,她像鬼迷心窍了似地,也对着他摆了下手。
能看得出来,他很高兴,挥舞着双手更欢快了。
他这个人,很有意思,就那么一直看着他,到黄包车出了巷口,再看不见才回身坐好,她闭上眼睛,仔细想着所有的记忆,可还是有太多根本毫无头绪。
一路无话,甚至还有点尴尬。
顾君行手里拿着食盒,想起自己那个烟鬼爹,竟觉他连徐老爹都不如了。
黄包车一直到了顾家大门前才停下,顾君行付了车钱,先拿了食盒下车,他站在车边,徐迦宁从来稳当,她在车上正了正被风吹乱的刘海,也抚平了旗袍上的小褶,才要下车。
只不过,一抬眼看见了顾家大门前的小可怜。
林慧如在旅馆睡了一夜,没想到早上等来的是顾君行的两块钱。
他说家中有事,让她坐车回老家。
她老家在那小县城,她回去干什么。
在旅馆思来想去地,还是跑来找他,可到门前人不让进,一边哭一边等,这会儿双眼通红。
可算盼着人回来了,人成双成对的,心中顿时凉了半截。
不过,她坚信顾君行无论如何看不上那个不识字的媳妇儿,还是走了过来,哽咽着看着他:“君行……”
脸色苍白,两眼红肿。
啧啧啧……
徐迦宁眼看着她到了顾君行的背后,慢步下车。
顾君行本来就看着她,高跟鞋刚着地,她嘶的一声,似没站稳歪向旁边,惊得他一把扶住了她。
她顺势站稳,低头看向自己那只磨脚的鞋,皱眉,也吸着鼻子:“好疼……”
8、贵妃身子娇
第八章
夕阳西下,天边朵朵红云,炫目得很。
现在大上海随处可见洋房,洋楼,像顾家这样的百年老宅还真的少。
它历经几代辗转,到了顾君行这一代,因为缺少人打理,其中已经有几个荒园。府内的下人越来越少,维系这园子的开销慢慢成为了一笔巨大支出。
黄包车一停下,他下了车。
手中的食盒沉甸甸的,徐家住的巷口,以前他未去过。
小吃一条街的后身,其实原来是有名的贫民区,一个小院接一个小院的,以前从那边走过,听着那些老大爷们吆五喝六的,婆娘们或大声或小声的哭,总之不是什么好地方。
没想到这些年变化,那边富裕很多。
反而是他被人称着顾大少爷,他那个烟鬼爹,还赶不上徐迦宁她爹了。
他去灶房找她爹,那男人弯着腰,正在添火,听见说要走,用围裙擦着手,一头的汗。出灶房的时候,徐老爹就跟了身后,他说我闺女从小没妈,但他爷俩也娇生惯养养大的,娇气得很,受不得苦,让他好好待她。
食盒沉甸甸的,分明那样一个男人,真是说着这话柔情几多。
顾君行叹了口气,看着徐迦宁。
她伸手轻抚眉间,将被风吹乱的刘海重新定了下型,又正了正旗袍,这才下车。
动作之间,尽显优雅。
顾君行诧异地看着她,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背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和女人的啜泣声:“君行……”
可他无暇顾及,徐迦宁脚下一动,嘶的一声,没有站稳,几乎是下意识的,一把将人扶住了。
徐迦宁站稳了些,似还隐忍着:“好疼……”
知道她脚疼,为了他今日走路多了,脚都磨红了。顾君行赶紧低头看了眼,一手扶着她,一手提着食盒:“怎么样,还能走吗?”
该矫情的时候矫情,不该矫情的时候不能矫情,可不矫情还有个度呢,迦宁轻点着头,被他轻扶着的这条手臂,反手抓住了他胳膊,走一步,她就用点力。
如此不说疼,更令人心疼,即便是顾君行这样与她有些嫌隙的,也不得不生出几分怜惜来。
二人错开脚步,一转身就看见了林慧如。
这姑娘脸色苍白,此时看着发梢凌乱,双眼红肿。
顾君行实在是没有想到:“你怎么在这儿?”
林慧如的目光,落在他二人身上,心中实在不愿相信,顾君行所描述的妻子,竟然和想象当中不一样。
学校当中,其实先进学生多数有人仰慕,顾君行品学兼优,家世良好,为人清傲。
下学后,学生们变着花样相伴游玩,到了他面前,他都以家中已有妻子为由,拒绝了,她们两个结识于□□,此次她来帮他离婚,也是她心甘情愿的。
没想到他现在给了她两块钱,只说家事缠身,多谢她,让她先回去。
她回哪里去?
进了顾家的门,他家的气派,是她从未想象过的。
他和她相爱是假,但是她喜欢他却是真的,这种喜欢慢慢变成了求不得,心不甘。
女人的心思,真是说变就变,来的时候,想帮他离婚,然后与他修好,让她做小做妾,等同于侮辱她这个新时代女性一样。
但是现在看着高门大宅,想如果徐迦宁不让位,竟生出了别的心思。
想时刻同顾君行在一起,明着暗着把人挤出去,她手里拿着顾君行给她的那两块钱,好一顿哭。她深信,女人最好的武器就是眼泪,将这两块钱还给他,到时以退为进,趁着假期留在他身边才好。
如此作想,她紧紧攥着那两块银元,伸手递了顾君行的面前来:“君行,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我和你在一起不是为了钱,我只是想陪着你,你不用特意去给我送钱。”
顾君行并未多想,只是直言道:“多谢你来上海这一趟,没想到家中突然出事,也顾不上你了,你先回老家吧……”
徐迦宁的目光在这姑娘身上一扫而过,她依旧是蓝衫黑裙,一双扣带黑布鞋,虽是干干净净但前尖已经磨得泛了些许白边。
家境好的,都搭皮鞋,看来家境是不大好的。
这样的姑娘,还真不愿为难。
徐迦宁一声不吭,只低头看自己的脚,动了动,余光中瞥见顾君行的目光果然顺着自己脚步,抓着他胳膊的手,便又紧了紧。
林慧如始终举着那两块钱,眼泪汪汪。
都送出去的钱,怎么能再往回要,而且还是作为路费的钱,顾君行当然不收:“行了,让你拿着就拿着吧,别跟着添乱了,我今天实在有事,得走了。”
他还得去一趟逍遥馆,他爹等不得的,不仅他爹等不得,他急着要把徐迦宁送回去,她每动一下,他都多看一眼,想着她还忍着疼痛,更是多一句话都不想说,扶着人就往里走。
林慧如见他动作,心中嫉恨,可也知道自己没有闹下去的资本,只能跟着后面走了两步:“那行,等你事情忙完了再说咱们的事,我等你。”
顾君行没有回头,也没有理会。
反倒是徐迦宁似犹豫着,试探道:“这林小姐……”
他只是皱眉:“不用理会。”
看来,她也不过如此,徐迦宁垂下眼帘,是真不理会了。
顾君行一路给人扶了她房中去,红玉两只眼睛肿的像大桃子,还在屋里掉眼泪呢,看见人回来了,赶紧给铺了床,让大少奶奶躺下休息。
顾君行着急走,看着徐迦宁躺下,在旁站了一站:“我这得去趟逍遥馆,跟他们说一声,你哥哥做事向来不能出差,我信他。”
还是自己的床舒服呀,徐迦宁躺了软枕上面,对他轻摆了手,懒得说话。
他见她神色疲惫,只当她真是身心俱疲,便又站了一站:“铺子的事暂时先这样,等你哥忙过了再去公证,钱的事你也不用担心,我已经找到事做了,明天就去英租界当翻译,工钱还是不少的,少不了你吃穿。”
虽然是个摆设相公,但这话说的还算上心,徐迦宁轻点头,嗯了声。
她这脾气秉性啊,真是在皇帝面前磨出来的,就是皇帝他平时敷衍别人的那套,也学个十足,大概就是个知道了,已阅已知道的意思。
不过她眼帘微颤,身形窈窕,在那软褥当中侧身一歪,真是个美人美景。
红玉跪着抓过了薄被,一角到了他面前了,上面好像还有女人淡淡的香味,他扶着她时候就注意到了,徐迦宁身上有一种香味,不似什么名贵香水,但却是让人闻着说不出的舒服,心静神怡。
结婚那天,她身上的劣质香水味,与这种香味,实在是天地之别。
目光从她身上移开,顾君行又瞥见她枕边有书,定睛一看,是连环画,想起之前桌上的报纸和书,他心中疑云顿起,不过看见她闭上眼睛了,还是转身退了出去。
他当然是去逍遥馆了,徐迦宁心里知道,等他走了以后,才睁开双眼。
红玉跪了床前,正眨巴着眼睛看她:“大少奶奶,求您别生红玉的气,别撵红玉走,红玉真心喜欢伺候大少奶奶,不是故意惹大少爷不高兴的。”
一说又哭了。
进门就看见了,这小姑娘一双眼睛哭得肿了老高,徐迦宁听她哀求,十分无语:“我什么时候生你的气,要撵你走了?”
红玉愣住:“白天时候,我把大少爷的衣服都淋湿了,大少爷生气了,还来屋里发脾气,大少奶奶不是生我气了吗?”
这孩子心思单纯,但真是忠心耿耿,白天时候,其实护着她来着。不过太复杂的事对她都解释不清,还得慢慢调1教,以后让她当个什么尚宫掌事的,留身边也有个亲近人。
就是不知道如今宫里还有没有尚宫了,徐迦宁打起些精神来,叹了口气:“没有的事,你看,回来还给你带了好吃的,是我爹亲自下厨做的菜,你去分了些。”
没有生她的气,红玉一下又高兴起来,叽叽喳喳说东说西,甚至还有点语无伦次。
徐迦宁偏头疼,目光便沉了些:“红玉,我要睡会儿。”
红玉一下反应过来,赶紧走了。
屋里总算安静下来了,徐迦宁身子娇气,躺着就不想动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脚步声又起,她以为红玉这小丫头回来了没太在意,可来人到了床边,回身坐了下来。
身边坐了人,她哪里睡得着,一下就睁开了眼,是她那个吃斋念佛的婆母。
顾大夫人也红着眼,抓了她的手握在了手心里:“迦宁呀,今天多亏了你,你哥哥已经把钱送来了,这会儿君行在逍遥馆应该能接着他爹了,就是老太太被君行气得不轻,因那个英租界的铺子的事……算了,这事跟你也说不着,你别往心里去。”
女人的心,只有女人更懂。
顾大夫人平时不管事,她来屋里,肯定有事。
可这会实在有些累,又半梦半醒的,徐迦宁骨子里那贵妃的派头又隐隐冒了出来,一动未动,半阖着眼睛像是睁不开眼的模样。
顾大夫人在旁叹息,直揉着她手:“君行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不管怎么说,你们是夫妻,我看他这会儿能听进去你的话了,你帮妈劝劝他,有时候吧,人不能总用脸面活着不是……”
她罗里吧嗦不说重点,徐迦宁想睡一会儿,嫌她噪聒,语气已是硬巴巴的了:“您有话直说。”
顾大夫人这也是没办法了,她心里想着,儿子去了岳父家门,回来还扶着儿媳妇来着,小两口么一下又好上也说不定,权当没办法中的法子了,让徐迦宁出头,是以没注意儿媳妇口气什么样,也不在意了。
她扶了扶髻边的发簪,想起往事也懊恼不已:“说来,其实上海我们还有门亲戚没走,是老太太的亲姐姐,她嫁了苏家的 ,一说你就知道,家世显赫,现在报纸天天报着,政务院名单里写着呢,霍苏沈陆,就那个姓苏的人家。君行小的时候啊,我们走动得还勤呢,这件事真是没法说,后来老太太过生日,府上摆寿宴,请了戏班子来唱戏,门口好多来看热闹的。苏家儿媳妇带了两个孩子来祝寿,小孩子么,你知道的都淘气,谁知道丫鬟怎么看的,就给苏家那小孙女弄丢了,都怪我们老爷喝了酒,说了几句风凉话,后来孩子没找着,俩家人打起来了诶呀……”
平时念佛念习惯了,说话总讲不到重点,眼看着徐迦宁困乏得很,眼睛似又要阖上了,轻咳了两声,赶紧说:“以前生分了做仇了不走动。眼下苏家那老太太好像要不行了,来人传了话,说是不记恨了,让咱们老太太也宽宽心。这不就是有活动气么,老太太让君行去苏家走动走动,他就不去,你看这多好的机会,怎么能不去呢?”
听明白了,她想让徐迦宁劝顾君行,去苏家通通路。
其实这也是好事,顾家要是能活过来,她得到的东西会更多,徐迦宁想给人打发走,好赶紧睡觉休息,敷衍着先应下了。顾大夫人目的达成,当然是高高兴兴走了。
不过,我们贵妃这觉还是没睡成。
红玉回来了,她之所以在外面磨蹭了半天,是因为外面有人传了话来,说是林小姐想单独见大少奶奶一面,大门口等着呢。
红玉回来传话,看见顾大夫人来说悄悄话没敢进门。
等大夫人走了,她这才赶紧过来报信,开门就叫了声大少奶奶,奔了她床前来:“大少奶奶!那个林小姐也太不要脸了,竟然让人传话来说要单独见您一面,这会还在大门口等着呢……”
一个个的,当她什么人?当她谁能见的吗?
徐迦宁蓦地睁开双眼,困意一扫而光。
因着想睡一会儿,一而再地被打断生了许多起床气,才坐起来,枕边放着的连环画一把拂落了去!
一腔怒火都迁怒到了林慧如身上:“让她进来!”
9、贵妃想睡觉
第九章
夏日晚风,轻拂脸上。
可胸中怒气,却似无处迸发,焦躁不得舒缓。
时候不早了,她该休息了。
她想睡觉。
可真是不得安宁!
徐迦宁一手扶着桌边,轻按了报纸上面,她低着眼帘,看着自己干干净净的指甲,上面修剪得齐齐整整,纤细的手指,青葱一样的。
手边的报纸上,还赫然写着新时代事件,可这什么新时代,即便在她们那个时候,新人想进门,只能伏低做小,在正室面前苦苦哀求,百般哀求,哪个敢随便在门口叫嚣,要求人家妻子单独相见的。
只怕是她太久没动怒,她们不知道她的坏脾气。
房门一动,背后脚步声越来越近,红玉走了她身边站住了:“大少奶奶,林小姐到了。”
果然,林慧如的声音柔柔地:“大少奶奶,我回去想了下,有些话还是咱们单独见面谈一谈比较好。”
徐迦宁没有回头,只淡淡地:“哦?你想和我谈什么呢?”
她指尖轻动,将顾君书送她的那本启蒙书拿过来,放了报纸上面,两手按着边慢慢卷了一卷。
林慧如从进门开始就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不快,她走了过来,也扬起了声些:“当然是关于君行的事,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包办婚姻就是封建毒瘤!逼他娶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对他来说只能有痛苦,还有你,可能没上过学不知道……”
话还未说完,人已转过了身来。
林慧如只来得及看见她挥臂,冷不防徐迦宁一扬手,不知她手里拿的什么东西,狠狠抽在了她的脸上!
火辣辣地疼,一下没站稳,竟是被这手劲打倒在地。
耳中嗡的一声,林慧如惊叫一声,捂住了右脸:“你!你敢打我?”
她这才看清,徐迦宁手中拿着卷着的报纸,又惊又怒才要站起来,人又到面前,那双高跟鞋擦得干净发亮,这就蹲了下来。
报纸探了她的下颌处,往上一挑,徐迦宁怒意横生,眼中竟是冷冽:“打的就是你,你敢再挑衅试试?外面多的是干粗活的,把你扒光了交给他们怎样?”
林慧如还捂着脸,眼中含泪,又怒又气:“你敢!你真龌龊!”
听着她的话,那报纸顺着她的脸又到了没有捂着的左边脸上,轻轻一动,吓得人又惊叫一声。
徐迦宁轻拍着她脸,见她眼中都是惊恐,很是满意:“你猜我敢不敢?嗯?你也上了学的,是你爹生娘养的,怎么地,你爹娘没教过你要有教养的吗?还是你老师没有告诉过你,见了人家太太,该怎么打招呼?嗯?”
实在是她气势凌人,林慧如被抽了一下,受到了惊吓不清,此时两腿发软,竟是一动也不敢动,眼泪在眼圈转着,最后的一点倔强支撑着她才没有倒下。
“你……你别过来……”
徐迦宁满眼戾气,定定盯着她,轻轻道:“口中称着大少奶奶,其实是你想当这个大少奶奶吧?有一件事怕是你弄错了,这婚事,是顾君行他自己登门求来的,他愿意不愿意都得受着,至于你,你要是求我,或许还能让你进门做个妾,这么日日吵闹不休,真个令人厌烦……”
她是气定神闲,可那报纸在人脸上却是又划一下。
林慧如眼中的眼泪一下滑落,她连着往后退,腿一动,腰间的锦包里叮的一声。
徐迦宁目光微动,一把将那小锦包扯了下来。
林慧如惊叫一声,顾不得别的,跪爬两步,伸手来抢:“啊,那是我的!”
红玉在旁边受到的惊吓也不小,这会才反应过来,赶紧横栏在她面前,这么一挡,徐迦宁已然站了起来,打开小锦包,哗啦倒在桌子上,掉出了两块银元和点零钱。
她回眸一笑,报纸又在桌边一敲:“哟,这不是你今日登门想要谢绝的那两块钱么?”
林慧如往前一扑,被红玉死死拦住。
徐迦宁手中报纸一动,将那两块银元单单挑了出来,剩下零钱再一扫落,一个两个蹦蹦跳跳掉了地上来,她回脚踩住两个,目光冰冷:“他拿着我的钱,自己花也就罢了,还要给别的女人花,成何体统?还这两块钱,我替他收下了。”
所有的自尊心,都在这一刻被踩在脚下,她就像人家脚底下的一分钱,抬不起头来,林慧如脸上还疼着,可心中已是不知什么滋味了:“你,你别欺人太甚!”
哈哈,说她欺人太甚呢!
徐迦宁蓦地失笑,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那两块钱来:“我欺人太甚?我欺负人的时候,你还没出娘胎呢!”
说着,还向前一步。
她手中的报纸被她攥得簌簌作响,林慧如面如死灰,胸口起伏不休,几乎已经是咬着牙了:“这么狠毒才是你的真面目吧?你以为我要是告诉君行了,他还会要你?我……我就在这屋里等着,等着他回来,到时候看看他怎么给我交代……”
她当徐迦宁怕那个?
真是好笑。
不过说来巧了,这会顾君行真是回来了,他在逍遥馆把自己那个烟鬼爹接了回来,院里正闹哄着呢。不知道谁喊了声大少爷,远远地,竟是传了后院来。
林慧如眼前一亮,再不往前,转身就往出走。
红玉下意识要追,被徐迦宁一声叫住。
她茫然回头时候,那林姑娘已经夺门而逃了,那般姿态,真是可笑。
徐迦宁勾起唇角,怒意消散。
红玉心疼大少奶奶,很气愤:“怎么能让她这么跑了,她到大少爷面前,指不定又说什么呢!”
徐迦宁手一松,报纸和书登时舒展了开来,浅浅目光落在红玉脸上,真是怒其不争:“你这道行,做我的丫头都还差那么三截开外,再这么不争气就知道哭,什么事都指着我自己动手,我真个得换个丫头了。”
红玉更是心急:“大少奶奶别不要我,我一心为大少奶奶的。”
眼下这个时候,不好往身边多留人,心思单纯的,反而更放心点,徐迦宁嗯了声,只得提点着她:“先打点水来,沐浴更衣,前院正乱着,哪个能顾得上她。”
说的是,红玉赶紧去打水。
顾老爷一回来,只怕两个夫人都要哭一鼻子,还有顾家老太太,上上下下都出来了,前院真是正乱着。老太太先还
有心骂儿子两句,眼见着鼻青脸肿的,哭的撕心裂肺,心疼得不行了。
红玉来回走了两趟,打听些个,更是放心。
伺候着大少奶奶沐浴更衣,还熏了点香,仔细给她擦干了头发。她特意拿了件端庄大方的长裙,可徐迦宁无意梳妆起身,竟然直接躺了床上去了。
红玉不知所以,上前给大少奶奶盖被:“大少奶奶,您这是不打算去前院了?”
徐迦宁已经闭上了眼睛:“我去干什么?”
红玉有点不知所措了:“那老爷回来了,总得去看看吧?再说刚才那不要脸的林小姐去找大少爷了,您要不去,怕她说您坏话的啊!”
徐迦宁一动不动,才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困意渐渐涌了上来:“不去。”
这都不去,红玉有点急了:“那不能平白吃这个亏呀,就是不去,也得有个理由我好去说不是?”
徐迦宁嗯了声,不过也还只是动了下,在被底窝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理由你自己想,什么事都亲力亲为,要你干什么。”
红玉:“……”
屋里灯火昏暗,红玉倒着退了出来。
她走了院里,站在石阶下面想了想,把自己头发胡乱轻扯了两下,然后匆匆往前院去了。
到了前院堂口,一大家子人都探望老爷呢,她没上前去,就在门口站着,眼看着老太太不知说到什么事破涕为笑,气氛融洽了,这才走了进去。
说大少奶奶身体不适,让她向老爷请安。
在她来之前,顾君行已经说了,说徐迦宁为着去求她大哥,脚都磨破了。老太太以为是那个原因,只当她娇气着,让红玉回去告诉孙媳妇好好将养身体,都没太放在心上。
顾家儿女都已经开始往出走了,顾君行听见红玉说徐迦宁身体不适,留神站了一站。
他最后走出,站在外面等着红玉出来,又站了一站。
林慧如其实早就过来了,但是顾家实在乱着,她不得上前,只能在外面远远看着顾君行,伺机行动。眼看着他出来了,徐迦宁的丫头也从堂中走了出来,她很怕失去了先机,赶紧走了顾君行的面前,一抬头就哭了。
“君行……”
顾君行也没想到她在自己家里:“你怎么在这?”
林慧如更觉委屈:“她根本不是人,我说你家里娶的这个女人,她狠毒……”
话还未说完,红玉已经哽咽着跪到跟前了:“大少爷您可回来了,刚才请安时候我就一直忍着,大少奶奶不让我说,可她实在太委屈了,她不说我再不说,就没有人知道了……”
屋檐下的灯光,照着她们两个,一个哭的满脸是泪,一个头发还乱着,双眼微红。
林慧如抢先道:“我今天好心和她谈谈,谁想到她蛮不讲理,还打我,你没看见她那个样子……”
红玉哽咽得更厉害,扬着脸眼泪已在眼圈里转着了:“大少爷,她算什么啊,谁欺负她了,她跑到大少奶奶屋里欺负我们才是,又叫又吵的,还让大少奶奶这就给她让位,欺负人都欺负到家了,还昧着良心告状……您就算不可怜大少奶奶,也不能让人这么欺负她啊,我是和她打起来了,我要是不拦着,大少奶奶都得被她骂死了……可就这样,我来之前,她还不让我说,就一直哭……大少奶奶真是太可怜了……”
林慧如哭,她比她哭的更厉害。
林慧如说话,她就比她说的话更多。
顾君行在她们面前看着她们,只觉愧疚,这一切的源头是他,他是原罪。
林慧如还哭着,他只觉心烦,随便叫了个下人过来,不顾她的哭诉,给人送了出去。红玉也还哭着,不过她偷瞧着大少爷的神色,怕他生厌,只小声地啜泣着。
顾君行看着她,也是叹气:“你们大少奶奶,现在怎么样了?”
红玉见他问起,犹豫道:“大少奶奶很伤心,这会儿谁都不想见,她一心为着家里,大少爷能不能对她好点,至少,别让别的女人闹到家里来……”
她l着胆子说的这话,其实已经腿软了。
顾君行只心中有愧,转身往后院去了:“我去看看她。”
红玉赶紧跟上,一路跟着他到了后院,想了一路,猜了一路大少奶奶的心思,眼看着顾君行上了石阶还往里走,赶紧过去叫住了他。
“大少爷!”
“……”
顾君行登时回眸,红玉忙说:“大少奶奶正闷着屈,说了谁也不见的,她性子软,最在意您了,明早您再来好生跟她说两句话,一准好了,现在还是……还是别进去了,我去伺候着,她要见您,再去找您就是。”
都走了门前了,他停留片刻,自觉也是无颜相见,点头应下了:“好,你好生顾看着些。”
说着,转身走了。
红玉拍着胸脯可松了口气,她不知自己这样拦下人了对也不对,轻手轻脚开了房门,赶紧进去看看。果然不出所料,她的大少奶奶早就睡着了,根本不想见任何人。
有什么在她脑子里翻转了下,她恍然大悟:也或许,一开始,大少奶奶就想睡个觉而已。
是了,就是这样。
10、贵妃要醒醒
第十章
天亮了,顾家老宅里,能听见不知名的虫儿叫得欢快。
清晨薄雾,园子里的花儿挂着露珠,徐迦宁习惯早起,采了几朵花儿,拿了屋里摆了瓶中。梳头的周嫂来了,洗脸梳头,拿了日历翻了又翻,顺便看了看黄道吉日。
她说要出门,周嫂问她梳什么头,她想了下,叫红玉拿了期刊画报《美人志》来。
报纸上天天报道新时代女性,期刊画报由此而生。
自从去年运动过后,《美人志》创刊号共发出上万册,不到一个月再版发行,此画报上集结了上海名媛的时尚前沿,尤其封面女郎,期期都是电影明星,她身上穿戴,无不流行一时。
除了看报纸,看《美人志》也是徐迦宁的最爱。
封面女郎当中,有短发的,也有长发的。
短发的俏皮,长发的妩媚。
最新一期封面女郎上人物是现在最火的电影明星苏婷,她头顶左右两分细辫,用彩带编结而成,之后汇成长发在脑后结成发髻,刘海微卷,髻下留余辫又垂在胸前。
虽然头发上没有一点发饰,但彩带便是最好的装饰,看着娇俏又不失风韵。
徐迦宁看过她的电影,非常喜欢她的演技,也非常喜欢她。
她从几期画报当中,将苏婷这期拿在了胸前,伸手点了点:“这,我喜欢她。”
周嫂定睛看了看画报,又看了看徐迦宁。
徐迦宁脸上尽是期待,正眨眼看着她,她想了下:“可眼下没有彩带,这没法下手啊!”
爱美本是天性,迦宁不以为意:“本来我也不喜欢跟别人一模一样,我喜欢这个卷,你看看给我卷一卷。”
她左右照着镜子,周嫂拿着海报往她脸边比划了下,笑:“还别说,大少奶奶这脸型梳这个发型肯定能好看,今年流行卷头发呢!”
难得的,徐迦宁也笑了笑,拿过画报来细细地看:“听说要举报什么明星日报,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第一?”
周嫂给她卷着额头刘海,为了有自然的效果,一边卷还一边往两边梳着,平时她都不看报,但是总在外面走动,自然知道点八卦消息了:“这可不一定,虽然苏小姐最近风头正盛,但是听说呀,还有两个新人,人有大老板捧着,一买票就成千上万的买,说不准的事。”
最近明星日报总在做活动,苏婷在闹离婚,有些日子没出来了,徐迦宁不太懂得:“投票不是一人一票的么?怎么买?”
周嫂笑地意味深长:“这里面说道可大呢,您是不知道,有钱有势的人多着呢,人家想捧谁,就能把谁捧成明星。”
徐迦宁顿时皱眉:“世道虽然变了,但是人心未变,所以不管经过多少年代变迁,人不过是换了张皮囊,骨子里,还是那些人,那些事。”
她本该看淡,却不知为何惆怅。
这会儿有些想家了,想她的贵妃榻,想她的小猫儿,想她的园子里那些花花草草。
周嫂给她也梳了中分,两边碎股辫编结至脑后,也给她绾了个发髻。
对镜描眉,徐迦宁在镜中看着自己,今个不穿旗袍,穿了时下流行的百褶长裙,上面古式宽袖,腰际两侧垂着装饰的流苏,随着动作来回摆动。
日头出来了,她从来讲究养生,整个人躺了躺椅当中,开始小憩,晒太阳。
屋里安静下来,红玉不敢打扰她的清净,去园子里洗衣服。
窗外微风徐徐,徐迦宁两手交叠在胸前,慢慢进入了梦乡,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后宫去,在姐妹们搜刮一通,都拿了上海来,可卖了不少钱,统统都买了选票,可偏偏最后写苏婷名字时候,怎么也写不出来了。
迷迷糊糊正在梦中与那两个字费神,一只柔软的小手突然在她手上摸了下。
她一下醒过来:“谁?”
睁开眼睛,对上了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小女孩有七八岁大,白白净净,眉清目秀很是可爱的样子。
不过,徐迦宁从来不大喜欢孩子,所以亲近不起来。
一见她醒了过来,小女孩顿时笑了:“嫂子醒了?我哥说你要同我一起学写字,是真的吗?”
她是顾君书的妹妹,名唤顾君钰,是顾老爷最小的一个孩子,从小就病歪歪的。
这孩子靠得有点近,徐迦宁想让她往后站站,可她本来就自来熟,后来因为帮她们请过大夫买过药,这孩子对她总是贴得很近。
迦宁站了起来:“我什么时候说要同你一起写字了?”
没想到顾君钰这次直接扑了她腿上来,将她腿抱住了,还晃了晃:“那现在说好不好?嗯?嫂子求你啦,你就跟我一起写字吧,就看我一个,我哥总是说我!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声音软软的,人也软软的,像她那只猫儿。
晃得她人有点晕晕的,徐迦宁有心想推开她吧,可这小身板肯定不禁推,非但不能推,她生怕这孩子娇弱得晃摔了去,还扶住了她肩头,真拿她没办法,就答应了下来。
她心里想,这是没办法才答应下来的,不是心软:“好吧,一起吧。”
顾君钰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蹬蹬蹬就跑了出去:“二哥,嫂子要和我一起写字了,我有同学了!我也有同学了呀!”
顾君书也在外面大间,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的:“知道了,过来吧。”
正常他妹妹这个年纪,其实可以送到私塾去读书了的,但是因为她身子实在太弱,只能留在家里,徐迦宁听着她们哥俩说话,轻抚髻旁,走了出来。
顾君书本来坐着,看见她目光微动,连忙站了起来:“嫂子。”
徐迦宁嗯了声,同顾君钰坐了一侧:“今个不用上学的吗?怎么来这么早?”
君书点头,拿出装订好的书本给她们两个一人发了一本:“你们先写千字文,有不认识的字我来教你们,我先看看报,一会读报。”
顾君钰已经拿起了钢笔,开始写字了,她写得很慢,字迹歪歪扭扭的。
钢笔这东西,徐迦宁还用不大好,她拿了毛笔,沉下心思来写字,当然了,她并非不会写字,不过是写这些简化字不大习惯。
写的蝇头小字,越写越快。
不多一会儿,顾君钰开始泄气了,在旁哼唧着:“写字真的好麻烦啊!”
徐迦宁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搭话:“是挺麻烦的。”
顾君钰耐着性子,一笔一划写着字:“没办法,不识字是要被人笑话的。”
她小小年纪,是听了园子里的丫头婆子聊天说的,说大少奶奶不识字云云的,她妈就拿这事教育她,一定得读书,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
妹妹这么一说,顾君书听出了话音,顿时皱眉:“君钰,好好写字,别说闲话,好好一个小姑娘,跟谁学的扯老婆舌,嚼舌根的!”
平时他待妹妹,都温和得很,没想到会凶自己,小姑娘扁着嘴,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徐迦宁抬眼看了她一眼,被那泪光打败了,想了下,劝慰道:“女孩子呢,不仅要识字,还得多才多艺,你看看你长得这么好看,等将来有了新皇朝,完全可以嫁给皇帝当贵妃的。”
这话可是第一次听说,顾君钰眨巴着眼睛看着她:“皇帝?”
迦宁点头,一脸正色:“对,皇后是不用想了,历朝历代的皇后都出身望族,这是祖辈的遗留问题,家世不可强求,当个贵妃就好,还不操那么多心,悠闲自在。”
一不留神,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小君钰顿时回头:“哥,什么是贵妃啊?”
顾君书报纸一抖,从旁边侧目过来:“别做梦了,大清早亡了,什么贵妃,好好学习吧!”
徐迦宁不爱听这话,抬起眼来:“哪朝哪代没有个动荡时候,亡1国的不止大清朝,可几千年来,你看什么时候离得了君王,不过是不到时机而已~”
顾君书被她这番谬论扯得想笑,少年眉眼,尽是笑意:“改日叫你看看国史,你就知道了,从今往后,都不可能再有皇帝了,我们走向民主,等你明白了那个,旧思想才能解放。”
原本还写着字的徐迦宁,一听这话,笔尖一顿,啪嗒放了笔架上。
他这说的什么话,她有点不高兴,看着顾君书,定定地:“什么国史?”
顾君书将一边的启蒙大书推了过来:“有空真应该让你去图书馆看看,你先把这个都学会,怎么样,看了没有,这本书好看吗?”
是昨晚上她卷在报纸当中的那本,迦宁嗯了声,想着国史这件事,有些心不在焉:“嗯,不光好看,还很好用。”
顾君书可没注意到她的神色,他看着她的练习本,发现她字迹端正秀美,不敢置信地看了又看,十分诧异。
“你这字……你什么时候练的?”
正说着,门前帘子一动,一个人又走了进来。
顾君行进门就将外衣挂了一侧衣挂上,奔着她们走了过来:“一大早的,你们在干什么?”
顾君书见他回来,连忙起身,平时兄弟关系一般,就连顾君钰也有点怕他,赶紧给人腾地方,都站了一边。
嫡庶有别,徐迦宁这倒是能理解,她拿了桌边报纸,以报纸遮掩,悄然对顾君书摆了摆手。
顾君书会意,只说有事,拉着妹妹的手走了。
顾君行昨晚上辗转难眠,今天起得也早,去买了火车票,特意让人拿着去送林慧如,他则去了英租界,他的老师给他介绍了一份体面的工作,给一位英国公司做翻译。
上午工作定下来了,赶紧回来了。
这会见了徐迦宁,竟想主动说一下这个事:“我找到工作了,给一家英国公司做翻译,一个月有二十块。”
二十块。
徐迦宁已经了解了这时代物价,在心中计算了下,那这样算来,英租界的铺子不吃不喝也得好几年才能攒下。
心中更是稳当了些,还刻意恭维了下:“二十块呢,真不错。”
这份工作能解决很多问题,顾君行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他见她神色如常,都没问及林慧如,只当她心里隐忍,更添两分怜惜之意。
再一看她,见她眉眼姿态,竟移不开眼。
徐迦宁草草看了眼报纸,一抬头撞见他目光了,想起地契来,不好直接问,拐了个弯:“昨个你拿地契出来,家里人没为难你吧?”
真是一心为他,顾君行更添愧色,回身坐下:“已经同你哥哥说好了,今天晚上他过来。”
才坐下,又被桌上的毛笔字吸引住了:“这谁写的?”
迦宁如实答了:“我写的。”
他只当她是新学的,满眼赞叹:“字写的很不错了,你一直有在学习?”
桌上还有报纸,看来还有读报的习惯,顾君行真是没有想到,对她刮目相看。她有新思想是好事,他完全可以试着沟通下,教会她变成新时代女性,继而离婚,放两个人自由。
于是,更贴心了些:“你想学什么,我教你,我在我们校区女校那当值教过书,现代女人缺少新思想,你学一些正好。”
徐迦宁什么人,立即从他神色当中察觉出一二,她这个人,向来喜欢有债就讨。离婚不是最重要的事,她想着顾君书的话,有些迫不及待想去图书馆看看。
顾君行是读书人,让他带她去最合适不过。想着,她便笑了:“我很想读书,也很想学习学习新思想,你带我去图书馆看看,帮我挑几本书回来再学。”
这样当然好,顾君行答应下来,两个人没什么准备的,说走就走。
小两口一同出门,这在顾家可是从未见过,下人们眼睛都快掉出来了,出了门口,顾君行想着还没跟老太太说工作的事,让她等一等,他回去说一声。
徐迦宁手中提着女士小挎包,站了路边。
才站了一站,突然听见一阵尖叫声音,人流涌动,也看不清什么车在动,左右围满了人。一个女人站在高处,正是振臂高呼:“离婚才能自由!我们要摆脱封建思想,大清早亡了,醒醒吧!”
怎么跟君书说一样的话,话一入耳,已是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再一看,是近日离婚的苏婷,她最喜欢的电影明星。
正想张望,人潮一下将她涌没。
片刻后,等顾君行从家门走出来时候,徐迦宁已经不见了。
11、贵妃遇山精
第十一章
阳光温暖,照在身上很舒服。
慢慢适应这个时代,除了伺候她的人少了点,宫里的乐子少了点,其实也还不错。至少她可以随便出门走动,不用日日对着深宫高墙了。
徐迦宁脚上穿着高跟鞋,低头看着鞋尖,她喜欢高跟鞋走路的声音,哒哒哒的。
轻轻踢着脚边的石子,她一手提着包,悠闲自在得很。
不由自主地,就哼出了最近看电影的那片头曲来:“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长夏开在枝头……”
她也只能在没有人的时候哼上那么两句,正觉惬意,突然传出来了一声汽车的鸣笛声,随后,一辆她从未见过的两排座敞篷汽车慢慢行驶了过来。
一个女人站在车上,正在振臂高呼:“离婚才能自由!我们要摆脱封建思想,大清早亡了,醒醒吧!”
她不知什么时候剪了短发,此时穿着西裤,衬衫,一身利落打扮,更显英姿飒爽。车两边都是跟着的人流,纷纷叫着她的名字。
“苏婷!苏婷!”
是了,新时代女性的美,她才发现。
徐迦宁抬眼望去,随即被人潮涌没,她被夹杂在人流当中,不得已跟着她们的脚步往前走,人群当中有男有女,她从未经受过这般推搡,想转身出来,却差点摔到了。
人潮涌动,大家情绪激昂,都望着车上的苏婷。
徐迦宁在心中默念了两遍心经,勉强跟着往前,她也看着苏婷,从前在报纸上面看见她闹离婚时候,特意问过顾君书。苏婷出身上海最有名望的医药世家,她的丈夫是陆家长子修远,据说是一位律师。
离婚登报第一次是苏婷发的,第二次陆修远还发了修好的启事,没想到前两日他又登了离婚启事,夫妻感情应该是彻底破裂,分开了。
苏婷抗争的不是离婚这一点,她是明星,可家中却以此为耻,她自己的工作抗争许久,为女人发声,时常在报纸上刊登女人应当自强自立的文章。
民众喜欢她,徐迦宁也喜欢她。
真正的抗争不是说说而已,能看得出来,她是一名真正的发声者:“古人有云,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封建男权对女人的压迫!姐妹们,兄弟们,民国宪1法第六条,民国国民无男女、种族、宗教、阶级之区别,在法律上一律平等!什么叫平等,我们必须接受教育,我们也可以上学去学知识学外语,我们也要工作,难道从前嫁了人的女子,都不工作了吗?并不是,女人几千年来,富者操持家事,穷者洗衣刷碗,可仅此而已了吗?为什么我们非要依附男人生活,不,我们有权利说话,我们也是人,走出来看看这个世界,只要我们能养活自己,为什么不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与其说林慧如的打破封建令人生厌,不如说她心机不纯令人生厌。
苏婷站在车上,手中挥舞着她的红头巾,她跟那些打着让你让位主意的人不一样。徐迦宁不由自主地看着她,心中惊叹。
那红头巾随风摆动,落在她的肩头,红白之间,是苏婷美艳的脸:“我们的婚姻,多是包办婚姻,多少人结婚之前都未见过,结婚之后也鲜有沟通,还有一些学生现在纷纷回家要求离婚,离婚不是这么离的,你既然娶了你的妻子,就当尊重她,一起商议离婚!姐妹们,我们要有尊严的活着,离婚不是目的,离婚是我们通往自由的路!你的婚姻,如果不尽人意,那么和我一起走向这自由的道路,你的婚姻如果幸福美满,那么请为女人发声,支持我,支持男女平等,为将来你的女儿发声!”
是了,人要有尊严的活着,她说得没错。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走向平等,走向尊严,安顿好以后的人生,才能像苏婷这样,潇洒地离开,她这样耀眼的女人,根本不需要依附谁,她就是苏婷,她是一个人。
已经不知道她一路走来,说了多少的话,嗓子渐哑了,人却还挥着那红头巾:“姐妹们!走出家门吧!大清早亡了!只要我们能找得到工作,是结婚还是离婚,离婚了再嫁,找什么样的先生,都由我们自己来决定自己的人生!”
耳边尽是离婚,工作,学习的口号声,徐迦宁心神一松,被后面的人推得撞了前面的,她从来娇贵,何时受过这个,尽量顺着人流,已是身不由已。
跟着游1行人流也不知走了多久,她脚踝处疼得不能再走,好容易从中脱身拐了里面街口,站住了。
上下掸着衣裙,腰间挂着的腰饰荷包不见了,发髻微乱,伸手抿了两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包也不知什么时候丢了。
左右看看,街景陌生得很,而且好像是偏街,街上没什么人的。
附近教堂的钟声响起,她伸手入怀,幸好怀表还在,拿出来看了看,上午十点整,走了能有一个多小时了,回头看着来时路,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徐迦宁握紧了怀表。
她顺着来时路,想往回走,才一动,疼得整条腿都抽了筋似地。
徐迦宁长出了口气,目光掠过不远处街边的长排木椅,拖着这条腿,到底蹭到跟前坐下了。
还是不要乱走了,她身无分文,又不认识路,等有黄包车过来时候,再叫个车直接坐回顾家再说,就这么想着,前后看着,巧着这会儿街上一个黄包车都没有。
反倒是街上偶有路过的男人,走过时候直看着她。
她紧紧捏着怀表,低着眼帘,心中只盼着顾君行发现自己不见了,能到处找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徐迦宁偶尔抬头看看有没有黄包车,她哪里知道,今日黄包车都去上海的黄浦大街上等着□□人叫车了,这边根本叫不到。
打开怀表看着时间,心中能想起的,只有她哥哥。
徐凤举要是知道她不见了,肯定能找得到她,还有那个爱唱大戏的爹,只有他们真心惦记她了吧……正是胡思乱想,才走过面前的一辆轿车,慢慢倒退了回来。
徐迦宁蓦地抬头,车窗往下,露出了男人的侧颜,他正在车镜当中看着她,转过了身来。
霍澜庭神色淡漠,看清是她眉峰微动:“你怎么在这里?”
他西装革履,一手扶了方向盘上,此时见是他,仿佛是见了救命稻草一样,作为贵妃,这般模样,已觉狼狈至极。徐迦宁连忙起身,疼地扶了椅背才站稳,可她顾不得疼了,看着他都快哭了:“我被□□的人群推了这来,我要回家……”
他浅浅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而过,刚才她脚动,疼地直皱眉,都看见了。
此时她表情隐忍,也都看在眼里。
霍澜庭抬腕看了眼手表,随后下车,打开了后面车门:“上车。”
徐迦宁对于坐车的经历,还心有余悸,她抬眼看着他,正是犹豫,已被他看穿。他绕了车前去打开了另外一侧的车门,目光浅浅:“过来。”
能回家就好,其实不该矫情。
徐迦宁忍痛走上前去,她一脚疼痛上车时候胡乱扶了车门,总算坐了进去。
霍澜庭随后上车,侧身过来将她这边车窗玻璃摇下来,这才启动汽车,他开得很慢,余光当中瞥见她低头,淡淡道:“别低头,容易晕车。”
徐迦宁连忙抬起了头:“谢谢你。”
她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称呼他,只能含糊其辞的。
霍澜庭似未听见,他顺着街边的转弯处拐了回来,这条路越走越是宽阔,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是上海中心街道,她来时走的不是这里,徐迦宁注意到了,不由四处张望:“这不是回家的路,你要带我去哪?”
车速很慢,他回眸瞥了她一眼,吐出了两个字来:“医院。”
医院?
医院!
徐迦宁想起那针头还心有余悸,叫起来几乎破了声了:“我不去医院!我不去医院!”
可说什么好像都晚了,汽车驶入了附近医院的行车道中,慢慢停了下来,霍澜庭不顾她的抗议,走了她车门边来开车门。
徐迦宁在车内,两手紧紧拽着车门,不让他开:“我不去,我没事我不去我不去医院!”
他力气更大,角力当中当然将车门拉开了。
徐迦宁惊恐不已,已是语无伦次了:“不用去医院我不要打针你不是能看么,你给我看看,我不进去我不去……”
霍澜庭此时看着她惊恐模样,更是皱眉,他才在教堂出来,还得去仓库查点药品,没有多少时间。
眼中女人的眼,竟是含泪了。
他伸手解开西服上衣扣子,脱下来抓在手里,这就弯下腰来。
徐迦宁见他低头,以为他要给自己看看,可不敢像上次那样不配合了,一动不动。
可他也才弯腰,那西服竟是包了她的小腿上,霍澜庭倾身一探一抱,再出车门时候,已经把她整个人都扛了肩头上面。
“啊!”
12、贵妃要离婚
第十二章
徐迦宁不见了之后,顾君行先带着自家下人在附近找了一通,他打听到了游1行队伍才走过不久,也猜她是不是被卷了进去,可再怎么往远走,也没找到人。
不敢再耽搁下去,让红玉去给徐凤举报信,他赶紧去了一趟警局报警。
红玉走了二里路,才跑到徐家告诉了徐凤举,没等两个人往出走,一个半大小子就来报信了,说徐小姐在玛利亚医院,让他过去接人。
徐凤举当然认出是霍家的下人,问起了才知道,是霍澜庭打电话回家,这才传出来的消息。说他在街上遇见了受伤的徐迦宁给人送玛利亚医院去了,整个上海能通电话的地方寥寥无几,真是万幸遇见了他。
总算妹妹没有真的走丢,徐凤举开车拉着红玉风风火火赶到了医院来。
只不过,他们没有想到,看到的会是这样一幕。
尤其红玉,简直受到了心灵上的冲击。
徐迦宁侧身躺在病床上面,她一条腿弯曲着,上面盖着件上衣,另外一条腿直直搭在床上,脚踝处创伤处已做了处理,肿的老高。
霍澜庭就站在床侧,正嘱咐小护士拿药。
他白色的衬衫一半还在腰里,另外一半扯了出来,徐迦宁一只手就紧紧攥着那衣角,另外一只手搭在床边,上面扎着针管,正在输液。
她两眼略红,此时眼泪还在脸上挂着。
红玉从来没有看见大少奶奶哭过,心疼得不行了,当然,徐凤举更心疼,快步到了跟前,已是气喘吁吁:“怎怎么了?怎么跑医院来了?伤到哪里了?”
徐迦宁抬眼见是他,可算遇见亲人了,眼泪又一下掉了下来:“哥……”
她可是贵妃娘娘,就那么……就那么被霍澜庭倒吊着扛进了医院,强行按着她脱掉了鞋,清创口也就罢了,还说旧伤加新伤,有创面发炎了,要打什么针。
给她吓得不轻,她死活不打针,霍澜庭按着她打的。
这个坏人,挣扎时候她抓住了他的衬衫,这还没松手。
徐凤举一见妹妹委屈的模样,更是低头看着她手背上的针管枕头,可他才一上前,徐迦宁已然慌了起来:“别碰,千万别碰,碰掉了还得扎一次!”
她扎上吊瓶,才平息一点时候,对面那个小孩子就不小心把针头动歪了,护士小姐和家属按着他又打了一次针,那孩子哭得跟杀猪似地。
吓得徐迦宁一动不敢动,霍澜庭嘱咐好了护士,这才回头。
他身形挺拔,俊美的脸上神色寡淡,雪白的衬衫给人更添几分冷禁之意,如果不是现在还揪着他衬衫一角的那只手,更是完美。
徐凤举自然是千恩万谢:“今天多亏了你,澜庭呀,得空了我一定好好谢谢你。”
霍澜庭见他来了,回眸:“你还是现在就谢我。”
徐凤举:“诶?”
霍澜庭转身过来一些,让他看清自己衬衫上的那只手。
徐迦宁特别注意保养手,这段时间,肌肤又莹润了很多,此时纤纤玉手,真个是使出了她所有的力气。霍澜庭来抓过两次,可她就是不放开,也顾不上了。
徐凤举看见,不由失笑,倾身:“妹子,你怎么能……怎么能把七少的衬衫都拽出来了……”
他隐忍地笑意,都是宠溺,全在眼里。
徐迦宁抬眼,还不放开。
她被他扛起来的那一刻,又气又恼,她是贵妃,何曾那样被人对待过,那样抓住他衬衫之后,真是恨不得抓烂了。
霍澜庭看了眼手表:“我数三个数,你要再不放开,这就让护士来,将你这只手也扎一根针管。”
说着开始数数:“一……”
才数到一,徐迦宁立即放开了手,他衣衫略有不整,耐心渐失,回头看了徐凤举一眼:“看好你妹妹,明天也得来。”
说着正了正手腕上的手表,大步走开了去。
徐凤举当然是应下了,这就站了床边,靠得近了些才察觉出徐迦宁的目光,一直盯着霍澜庭的背影,她咬着牙地,眼里都要冒出火来了。
再一细听,好像还呢喃着什么:“给我等着……你……等着……”
徐凤举略一低头:“什么?你说谁?”
徐迦宁还盯着那背影,一抬手指向了他,说来也是巧了,他刚好站了一站,吓得她连忙放下了手去。
她的确是怕打针,但是针头还在她肉里扎着,真是不敢妄动。
护士小姐说了,得等输液结束才能帮她□□,徐迦宁怕归怕,但是打针的手真一动未动,一直坚持到了最后,徐凤举和红玉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她了。
等到输液结束,拔掉了针头,徐迦宁才坐起来,说什么拔针头一点也不疼,不疼感觉也怪怪的。
她真是不喜欢这个地方,想要下地,这才发现霍澜庭的衣服还在腿上盖着,踢腿蹬了两下也不解恨,再一抬腿发现腿边发凉,低头一看,长裙不知什么时候刮破了一条子,大腿露半截!
低呼一声,真是失态失仪,赶紧又扯了霍澜庭的衣服将自己腿盖上了。
医药费霍澜庭已经付过了,红玉扶着徐迦宁下了病床,以西服遮掩着些许,这就出了医院。徐凤举开车来的,又怕妹妹坐车晕车,特意叫了黄包车来。
红玉和徐迦宁一起坐了黄包车,回了顾家来,她一路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大少奶奶,真是尽心尽力。顾君行才在警察局回来,见人回来了,赶紧也跟了过来。
都下午了,徐迦宁折腾了半天是身心疲惫,她回到自己屋里,才松了口气,让红玉去打水。
红玉赶紧去了,徐迦宁就坐了床边,那只伤到了的脚直直搭在一旁。
顾君行跟了里屋来,站了一旁:“怎么回事?受伤了?”
红玉不在,徐迦宁见他过来,随手扯了一边的衣服又将大腿盖好了:“没事,被游1街的人卷了进去,不知道刮了哪里,丢了包,但是没什么大事。”
神色淡淡的,就是眼睛还有点红。
也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也是担心了的,余光当中瞥见她腿上那衣服,可是怔了一怔。
他目光所及,自然皱眉:“那是谁的?你和谁在一起来着?”
徐迦宁心情实在不佳,她从前身居高位,受人尊崇,可见倨傲,若是平时时候也装温婉了,今日被霍澜庭那么一扛,只觉颜面丢尽,偏偏顾君行护不住她,还要问上一问,更是气恼。
“你们学生,不是讲究什么男女平等么?”她凤目微扬,“你把女同学都带了家里来,我也没多问一句,怎地,单单一件衣服,还要问上一问?”
顾君行顿时语塞。
他若是强势一点,只怕她还要有所顾忌,偏偏他心底柔软,还存异心。徐迦宁的坏脾气一下就被勾了起来,她还在自己手背上的针眼处摩挲着,定定看着他:“现在我来问你,她年方几何,家里还有什么人?你同她到了哪一步?”
本来就是假的,顾君行当然说不出:“她已经回了老家,不会再来,没有什么哪一步,是我想离婚所以找来的幌子。”
他心有愧疚,和盘而出。
徐迦宁眸色微动,只轻笑出声:“假的?可你道是假,她却当真了,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瞧着她衣着打扮,家里条件不是很好,她三番五次故意气我,可绝非是幌子而已。真是可笑,你既是学生,想必也学了一些道理,自古以来,也有想休妻的,但是即便他再不愿修好,也得将妻子安顿好了再休,和和气气地送走。此事无干别人,你既然想离婚,堂堂正正与我说就是,让一个女子登堂蒙羞,是何缘故?”
一不留神,说话也像从前了,不过她不打算忍着,也随意了。
从来不知徐迦宁说话是这般咬文嚼字的了,她笑过即收,此时扬着眉眼,似天生贵胄,顾君行却是惊了一惊,:“你……你怎么……”
徐迦宁眸光微动:“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和,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惟愿夫人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蛾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乃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听见了吗?你什么时候有这般气度了,再和我谈离婚不迟。”
离婚的话,这么轻易就说出口了,她现在提离婚了!
她这是还嫌弃他了吗?
顾君行心中一动,更是抬眸,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想要和我离婚?”
婚姻讲究门当户对,顾家世代书香门第,原主不识字,为人较粗,不般配也是正常的,徐迦宁都能理解,不过她无心修补,她心中并无情爱,是以唯利是图。一个不能护住她的夫君,要他何用?
今日在外面走一遭,让她更见了些世面,顾家已经没落,只剩这个壳子了,她若甘心藏身于此,那也就算了。可她在人群当中摔了一下,到医院又见人生百态,怎么能甘心,她还得做贵妃,才能高高在上,不受人欺。
她看着顾君行,温润如玉的,越看越是恼火。
叹了口气,真是所有的情绪都迸发了出来:“罢了,一会儿等我哥来了,就做个了断吧。”
说来也巧,话音刚落,出去打水的红玉回来了,她乐呵呵地放下了水盆,说来客了。
来的还不是别人,正是徐凤举。
地契还未过好,徐迦宁心中了然,看了眼顾君行:“你先过去,我换了衣服随后再去。”
那眼中当真尽是催促,毫无半点不舍。
顾君行:“……”
13、贵妃的照片
第十三章
打开怀表,看了眼表面星空,又合上了。
咔哒一声,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了,这样的好东西,她们那个时候可没有。
徐迦宁坐在镜子面前,摆弄着怀表,看着镜子当中的自己。
之前在人群当中绊绊磕磕走了那么久,身上都有土了,不知道裙子什么时候也刮破了,这会脱下来,擦了身上已经换了另外一套衣服。
她旗袍在身,更显风姿绰约。
眉眼间多了两分倨傲,与平时不尽相同。
就这么看着自己,才感觉又活过来了。
今日略有些失态,是她没有想到的事情,自从到了这个地方,还是第一次这么无力,她对这个世界还一知半解,有些事情掌控不了。
红玉走过来给她揉着肩膀,力道刚刚好:“大少奶奶,好些了吗?今天您受惊了,可是吃苦了。”
徐迦宁忙否定:“失误,今天是失误。”
说着低下头来,拉开抽屉将怀表放了进去,顺手拿出了地契来:“好了,走吧。”
她眼睛还有点红,一低眉眼当真是我见犹怜,红玉看着心都扑腾扑腾跳个不停,连忙伸手扶着她。徐迦宁站了起来,换了大面平底鞋,走路时候脚步很轻,牵扯不到创口也不那么疼了。
到了外面大间,徐凤举和顾君行在一起正说着话,看着气氛还算融洽,徐迦宁走了过去,顾君行连忙站了起来,;拉开椅子让她坐了桌边来。
徐凤举把他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笑了:“我看你这次伤得正好,也省的你成日往外面跑了。”
徐迦宁将地契推了他的面前去,看了他一眼,让他知道正事要紧。
徐凤举会意,这就站了起来:“走吧,事务所的人我已经联系好了,咱们直接过去就行。”
顾君行答应下来,让他稍等,说去拿印章,这就走了。
等他走了,徐凤举才打了个响指,笑道:“我看妹夫这个人,还是有优点的,到底是读书人,找的工作都不一样,听他说当什么翻译,一个月二十块大洋呢!”
红玉给倒了茶,徐迦宁端起了茶碗来:“他没跟你说,离婚的事?”
徐凤举笑容渐失,目光顿沉:“他还想要离婚?”
徐迦宁磨着碗边,低下眼来:“是我说的,怎么?他刚才没提?”
当然没有提及,徐凤举听见妹妹说是她要离婚,不怒反笑:“没有,你这是想开了?”
徐迦宁轻轻将茶碗放下,四下看了看自己的屋子,这里面摆着的,都是她来之后换的,古香古色的韵味,住得久了,真有一种家的感觉了。
离婚的时机,现在不是最好,不过也当顺其自然。
今日有点晚了,她还惦记着去图书馆的事。
她自出生以来,就不知道什么是退缩,一抬手露出了手背上的那个针眼,盯着看了好半晌,没有回答他,反而是轻笑了笑:“哥,你说那些专门给人打针的洋人,真的治好病了吗?”
徐凤举跟着霍七少,还是见过世面的:“那当然,我听说人长了瘤子,玛利亚医院的洋大夫给切掉了,打了一段时间针,人都好了呢!”
逃避不是她的作风,徐迦宁伸手摩挲了下那针眼,点了点头:“那就好,明日咱们早点去,从医院出来,你带我去图书馆看看,我买些书来看。”
徐凤举真是没想到,自己妹子竟然这么……这么好学了?
他一下站了起来,两手对着她竖起了拇指来:“没问题,要知道今天这么一出,你能开窍了,那早点让你跟着去游1街了,这才像我妹子嘛,多看看书,咱们不比他们差知道吗?”
说起游街了,徐迦宁心中隐隐作痛:“太可惜了,包丢了,钱倒好说,那里面还有我的照片,想拿给你们看的。”
初来乍到时候,她对什么都好奇,坐了电车,也去看了电影,听说上海有名的照相馆,能给人的样貌咔嚓一下印到纸上,她特意坐车去试了试,感觉特别神奇。
如今照片取回来了,还没等拿给这爷俩看看,先丢了。
徐凤举当然不以为意,直安慰着她:“没事没事,赶明再去照两张就是了,街上人多,指不定让谁捡了去,你没伤到就好。”
桌上还放着报纸,他等着顾君行过来,低眼看见报纸了,扫过两行。
上面推动男女平等,罗列了许多女人能做的工作,徐凤举拿起来看了看,随后笑着又坐了下来:“我来看看,现在的新时代女性,都做什么工作的呢!”
工作?
徐迦宁抿了口茶,不由皱眉。
徐凤举举着报纸:“女教师,女编辑,女明星,女……”
他每念出一个职业,徐迦宁的眉头就多低一些,她不适合做那些事,思来想去,她就适合做贵妃,还是宫里适合她。
想起英租界那个铺子,其实她还是有点想法的:“那铺子还有几个月到期,我想用那个铺子做点事。”
徐凤举当然支持了,他翻看着报纸,有点心不在焉地:“随你,反正是你的,我挂个名而已。”
话音落了,报纸又放下了:“不过,你真的想要离婚了吗?你想要做什么事,挣了钱想干什么?”
时代真的不同了,今日看着苏婷,只觉她说的话都特别有道理,这位苏小姐自信自强自立,站在人群当中,就是耀眼的存在。如果她真能推动男女平等,这看起来做不到的事,那么自己也想帮她。
徐迦宁想了下,微倾了倾身,定定道:“女人也要有事做才行,我要给苏婷买选票。”
苏婷?
那个女明星?
徐凤举顿时大笑起来:“那你得上点心了,但凡能与她沾上边的,都是能人。”
徐迦宁不置可否,只是喝茶。
片刻之后,顾君行准备妥当,过来了,徐凤举连忙起身,兄妹两个还是有些默契的,关于离婚的事只字未提,既然顾君行没有说出口,那么先把英租界的铺子换到手再说。
眼看着他们两个出了门,徐迦宁品了会茶,在窗口站了站,窗外的天空很美,时代变迁,唯有风云不变,她突然想知道在历史当中,自己那个朝代是什么样的结果了。
自己生活过的京都,如今又在什么地方呢,
那么明日去了图书馆,看看国史就知道了吧,迷茫不过是片刻的事,徐迦宁抱臂靠了窗边。微风拂过她的刘海,她扬眉看着空中的云朵,想起苏婷说的话,轻勾了唇。
女人可以为自己发声,为自己的女儿发声,这个时代,好像比她们那个时候,更好了呢,那么她穿越时空而来,或许也会过上更好的生活。
是了,一定是那样。
徐迦宁站了一站,回屋休息。
看看书,看看报,看看连环画,黑天之后早早睡下了,早睡早起是她的习惯,第二天一早起来,精神焕发又迎来新的一天。
梳头,正装,晒太阳。
徐凤举果然没有让她久等,八点钟准时来接了。
一早起来就没见到顾君行,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徐迦宁让红玉在家里打探他的消息,自己则跟着哥哥上了他叫的黄包车,兄妹两个先奔的玛利亚医院输液。
在车上,徐凤举就把地契给了她,现在已经更名了,如今英租界那铺子,就是她们徐家的了。
徐迦宁今日出门的时候,为了讨个洪运彩头,特意穿了件桃红素缎旗袍,她肤色白皙,这颜色真是将她衬得肤白如雪,多了几分柔美之色。
到了医院,徐迦宁一人坐了病床上面,不叫她哥上前。
这个世界,要克服的事情还很多,不对自己心狠点,怎么能做好这个世界上的人呢!她自己伸了手出来,虽然闭着眼,能感受到自己心慌慌的,但还是坚持着让护士把针扎上了。
徐凤举老远站着,等护士走了才过来直夸着她,今天输液也很顺利,上午十点半就结束了,出了医院,先说去上海图书馆看看,可巧的是正好路过她照相的那家照相馆。
取照片的那天,老板说了,他保留了底片,如果想冲洗照片的话,还可以再去。到了门前,徐迦宁就让车夫停了车,她独自下车,让徐凤举在车上等着。
徐凤举百般无聊,刚好有路过的孩子卖报吆喝着,什么离婚离婚的,每日都有离婚登报,所以他没太在意顺手买了一份抖开了看。
民生照相馆的门前,徐迦宁上了石阶,走得不快,上海老街边的铺子,还有点晚清的旧门楼,照相馆门开着,帘子上挂了个铃铛,徐迦宁一掀帘子,铃铛就响了起来。
才走进,迎客的伙计就出来了:“小姐里面请,稍等片刻,我们老板在给别人照相。”
徐迦宁忙叫住他了:“不用等他,我原先来照过相的,还想再洗两张照片,看看还能不能洗了?”
正说着话,照相馆里面的男人从照相室走了出来,见是她,还愣了下:“徐小姐,可是巧了,今个还有人拿着你的照片到我这来问你呢!”
拿着她的照片来问她什么?
有人捡到了她的包,要还给她吗?
徐迦宁向来谨慎,忙问了一问,原来早上有人来过,根本没提包的事,但是一直打听她的消息,因为照相馆这老板只知道她姓徐,不知道她家住哪里,所以没提供什么消息给他们。
再问是什么样的人打听,他形容了下装扮,都是黑衣黑裤戴着黑帽子,一起来了好几个人。
在这大上海,这样的人都有来头的,不知道他们找她干什么,这件事总让她感觉不安,她赶紧叮嘱了声,让他就当没见过她,也没心思洗照片了,赶紧退了出来。
外面日头都渐毒了,徐迦宁下了石阶,才要上车跟徐凤举说这件事,他却先惊叫了起来。
“天哪!迦宁你快过来看,皇妃要和皇帝离婚了!”
14、贵妃走鸿运
第十四章
碧情园位于上海宁安街后,它是明朝时候遗留下来的老园子了,当初苏家搬到上海之后,赶上原主人要卖,这就花了相当一大笔钱搬了进去,几次翻修,原先叫碧落园,老先生还在世的时候,说碧落不吉,所以改名叫碧情园,如今可称上海的四园之首,占地广大。
苏家原是医学世家,在这个园子生活了近百年,几代同堂。
园中分祥云轩,留情院,碧水楼等小院,大园套着小院,园林设计精巧,一路走来,能领略到山水园林的自然风景,也有假山石景,池塘泉水,全然是个小苏州景致。
苏家正门朝南,人能进门,车不能进,院中都是蔓藤植物,青砖铺路,两边别致的小花,叫不出名字,却在风中摇摆,别有一番鲜美。
自住宅大厅一直往东,经小院二重和小客厅,即达东园。东园名唤蓬莱仙居,占地面积最大,其中水景最雅,夏日时候,赏景最好,水面荷花,花鸟虫儿,住在这园子里可谓目清神明,怎一个美字了得。
平日一早起来,东园最先开门,苏家最早出晚归的人会早早离去。
今日东园门开了,人却未走。
机灵的下人们大气都不敢出,悄然观察着楼上动静,二楼上最大的一间客厅当中,桌椅都是梨花木的,男人坐在餐桌边上,正在看报纸。
他一身剪裁合体的灰色西装,两手拿着报纸,手腕上露着手表的一个边。
少时,楼下有人上来,快步到他面前,将一张照片放了桌边,低下头来:“大少爷,我亲自去了照相馆,可只知道这位小姐姓徐,附近也打听了,没有查到别的。”
照片当中的女子一身旗袍,眉眼精致,浅浅笑意,看着十分的温婉可人。
听着说没有查到,报纸随手放了一边,男人这才抬眼。
他伸手将眼镜摘了下来,凤目微挑:“继续查,上海有头有脸的人能开汽车的人里,徐姓少之又少,民生照相馆门前不通电车,只有黄包车才能到,问问那些车夫,可有见过此女坐车,都去过哪里,什么线索都不要错过。”
来人连忙点头:“是。”
男人一抬手将照片拿了眼前细看,照片上的人似对着他笑,他随手放下,看向了厅堂当中的摆着的那副画,画中亦有一女子,虽然衣着打扮不同,但是样貌同照片上的人却是像极了。
他别开目光,眸色渐沉:“老太太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还有两天就是她的寿宴,在那之前,务必找到她。”
来人有些不解:“找到她之后呢?”
男人靠坐椅背,伸手又将报纸拿了起来:“找到人,立即带她过来见我。”
说着又似叹息:“常福,老太太时日不多了,那孩子是她的心病,拐子说捂死了,我们送一个活的过去,假的也叫她变成真的,此事不得声张,你悄悄地办。”
被他称作常福的人当即应下,拿着照片悄然离去。
他人才走,楼下一个女人旋风一样冲了上来,她一手拿着报纸,穿着一件西式背带裤,条纹衬衫,走起路来脚下生风,蹬蹬蹬就上了楼来。
楼上悄然无声,她一上来,屋里像多了几个人,一口气冲到男人面前,已是气喘吁吁地了:“哥,看见了吗?文绣登报要和溥仪离婚了!今日报纸头条新闻,天哪,这简直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男人自报纸后面抬起头了,脸色不虞:“她离不离婚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倒是看见你上报纸了,当明星还不够,还要满街游1行?”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苏家那个叛逆之女苏婷,她见他不快,当即把报纸拍了桌上:“苏谨言!你是我堂哥,怎么像我爸似地,思想能不能进步点?这是女性平等意识的觉醒,是我们国家未来的标榜!”
二人是堂兄妹,苏谨言等她把话说完,这才开口:“你最好先醒醒,老太太寿宴之前,别胡闹。”
跟他永远不在一条线上,不过,提及老太太了,苏婷还是收敛一些了:“知道了,我这两日没什么事,您老人家就放心吧!”
正说着话呢,楼下的佣人上来了:“大少爷,大小姐,陆律师来了。”
苏谨言自然是让请人进来,不过佣人口中的陆律师,还能是哪个,当然是苏婷的丈夫哦不,是前夫了,吓得她拿报纸遮脸,赶紧朝着长廊跑了:“千万别说我来过,我走了啊!”
她脚步也快,顺着长廊向西侧走去,那边还有一个侧楼梯,等到陆修远上了楼,也只瞥见她背影匆匆而过,他目光稍沉,站了一站,才走上前去。
苏谨言见他目光所及,将报纸放了一边:“从小到大,你就是太由着她了。”
陆修远不置可否:“习惯了。”
随后坐下,二人谈起了公事,报纸被搁置一旁,那上面的头版头条,赫然用醒目的大字写着:昔日皇妃,正式递交律师函,诉求离婚。
这条新闻已经发出,真是人尽皆知。
徐迦宁也看到了,惊得她都忘了跟徐凤举提及那些寻找她下落的黑衣人,在黄包车上匆匆看了报纸,又到图书馆买了几本书,赶紧先回了顾家。
整个一下午,她都没有再出去过,也不许别人打扰,一直在屋里看书来着。
几千年的历史,一目十行,徐迦宁在史书当中看见了自己的朝代,那时皇帝勤政爱民,可惜也只寥寥几笔,至于她们后宫的人,更是一点笔墨都没有。
再往后来,时代变迁,历经几朝几代国家统一,止步于清。
如今皇帝变成了特别的人,但他连最后的遮羞布都被一纸离婚律师函扯掉了,可见皇权已经不复存在。民主民生,后来某人也曾想恢复帝制,但激起了民众的民愤,当然以失败告终。
几经周折,为数不多的人还在这条路上奔波,然而后来南京的国会议员纷纷离京,到最后形成统一,一共没有几年时间,现在的时代,已经不允许有皇帝的存在了。
她的贵妃梦,碎了。
在屋里看了一下午的书,天快黑了也没出屋,红玉在院子当中来回地转,可她不敢上前去问,偏这时候顾君行回来了,到跟前问起徐迦宁,只得说了。
顾君行才在英租界回来,他一身青衫,上了石阶轻轻敲门。
屋里很快传来轻轻一声:“谁呀?”
他声音也不由柔了许多:“是我。”
很快,房门在他面前被人打开了来,徐迦宁一身桃红旗袍,映得人面桃花,娇艳温婉。两个人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都看着彼此。
好似没有想让他进门的意思,顾君行便站了一站:“今天去英租界做事了,有些事想跟你说。”
徐迦宁侧身相让,让他进门。
她转身就走,腰肢纤细,背影极美。
顾君行不由跟着她走进门去,她先一步坐了桌边,两手自然搭在了一起,就连坐姿也带着股说不出来的雅致,一时间竟让他入了神去。
徐迦宁此时已经平静许多:“要同我说什么事,说吧。”
顾君行似在梦中惊醒,不由别开了眼去:“母亲让我和你一起去苏家送寿礼,你准备一下,离婚的事等回来再行商议。”
他今日去英租界做事,不知怎的,总想起徐迦宁来。后来跟着那英国人做翻译的时候,遇见了一位留洋回来的女翻译,她一身洋装,卷卷的头发,站在那些洋人当中侃侃而谈,几乎是一见倾心。
那样的人,才是心中向往,压下心头的那点乱绪,直想着快刀斩乱麻。
毕竟在顾家住了这么一段日子,帮他个忙也是应该的。
徐迦宁淡然一笑,站了起来,深宫的枷锁似在她身上一下解除开来,她竟然不知道,来到这个时代,最先开始的,她得先学会做个人,是她自己,不是谁的妃子,不是谁的附属品。
好像,从现在开始,她才真正的重活一回。
女人可以张口说不,结婚了不合适可以随便离婚,真是有点意思。
那以后再结婚也不用怕了,不舒坦还可以再离嘛!
本就不懂情爱,一场毫无利益,于她无益的婚姻,还留着干什么:“是了,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顾君行……”
她弯眉叫着他的名字,笑道:“这样很好,我们离婚吧。”
15、贵妃的一更
第十五章
桌子上摆着两碟小糕点, 一碟蟹壳黄,一碟擂沙圆。
蟹壳黄是因为它的形状, 颜色, 色泽似蟹壳而得名的。它用油酥加酵面作坯, 制成扁圆形小饼,外沾一层芝麻,烘烤而成,此饼味美咸甜适口,皮酥香脆。也难怪有人写诗赞它说什么未见饼家先闻香,入口酥皮纷纷下的,徐迦宁很喜欢吃这个。
还有擂沙圆,那汤团滚着豆沙粉, 一股子赤豆香味,入口软糯爽口,两样都摆在眼前, 她左右各看了眼, 以小碟接着,拿起了一样来。
这是早上她哥给她带的,咬一口, 心里都甜丝丝的。
红玉送走了顾君行, 回来时候, 她家大少奶奶正在吃蟹壳黄,托着个小碟,动作优雅, 难得看见这一脸享受模样,连带着她都为此欢喜起来。
徐迦宁抬眼看见她了,招呼她过来,分了几块给她:“我哥特意给我带的,你尝尝,味道还不错。”
红玉在她面前,还算随意,洗了手过来,也同她坐了一起。
徐迦宁浅尝辄止,擦了手走了里屋去,床上还摆着那些国史和报纸,她从中拿起报纸来,坐了床边看报,报纸上不光报道了皇妃要离婚的事情,还有国会议员的连政事宜。
她草草看过,霍苏陆沈,将那些人的名字都记在了心里,其实皇妃要离婚这只是一个引子,让她真正意识到贵妃梦碎的是皇权的凋零。
她甚至能听见梦碎的声音,吃点甜点,恢复了不少清明。
报纸上又刊登了许多新时代女**迹,正看得津津有味,红玉过来寻她,问她出门要不要换衣服。
顾君行走的时候,说一会儿同她一起去苏家送寿礼,想必红玉是听见了。
徐迦宁的习惯不能改,当然要换。
她衣服也多,在柜里挑了一件桃花白色素缎旗袍,这件旗袍是她诸多衣服当中比较特别的,传统的旗袍都是带袖的,这件却是无袖的,领口处水滴空领,延伸直胸口之上,双峰有形有致,露出的一小点肌肤。
旗袍上肩头和尾摆斜着的桃花图案,更是锦上添花,
修身的紧腰设计,显得人腰肢纤细,每走一步旗袍两侧开叉处,白腿若隐若现。
徐迦宁站在镜前,蓦地回头,伸手在自己腿上一抚而过。这个时代的女性已经早就流行穿各种‘叛逆之衣’了,之前,她一直穿着长旗袍,现在换成这开叉大一点的,有点不习惯。
红玉在后面却是看呆了:“大少奶奶,这旗袍穿在您身上,您真的好像电影明星啊!”
平时腰肢没有勒得这么细,徐迦宁知道她是在夸自己,但还是别扭:“别说这话,我永远是当不了什么明星的。”
在她们那时候,唱戏走台步给大家看的,那叫戏子。
尽管她喜欢苏婷,但是让她去做什么电影明星,她是万万做不来的。
换了衣服了,头发自然也重梳了下,还重新扑了点胭脂粉,红玉一直在旁,笑的都合不拢嘴了:“大少奶奶,大少爷要是天天在家,天天看着您,怎么能不喜欢您呢,你看你们一起进进出出的,我看哪,用不了多久就能和好的。”
傻丫头,还以为她们进进出出,还说上话了,就能好了呢!
徐迦宁被她逗笑:“收拾东西吧,一会等我回来,咱们就得走了。”
红玉还不明所以:“去哪呀,往哪走?”
徐迦宁起身走了外面窗边,亲手推开窗了,外面已近黄昏,彩霞满天,她迎风站了一站,心情还不错:“先回娘家,然后可能会去一趟西安。”
她在书上看了地图,仔细研究了历史,查阅之后发现她那时的长安,好像在现在的西安,因为资料有限,所以不知道那地上什么风貌,毕竟是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地方,她想过去看看。
至于怎么去,现在还不知道,只能离开顾家之后,一点点打探。
不过这些话,她当然不会跟红玉说:“把我的东西都收拾出来吧,明天便不是顾太太了。”
这句话,红玉听懂了,小姑娘一下红了眼睛。
她还处于离婚对就是男人抛弃女人的认知当中,认为是大少爷不要徐迦宁,为她委屈:“大少奶奶,他怎么这样啊,怎么能……离婚呢!”
这可真是,为她感同身受地难过。
徐迦宁走了她的面前,些许倾身,压低了声音:“哭什么,这园子里,唯一让我记挂的,只一个你罢了,可你我也是要带走的,有什么好哭的。”
红玉瞪大了眼睛,突然抹了两把眼泪,狠狠点头:“嗯!我跟着大少奶奶一辈子!”
谁能跟着谁一辈子呢,徐迦宁没有去纠正她的话,只是站直了身体,让她去收拾东西,说起来在这屋里也住了几个月了,后面搬进来的家具,还得搬走,来回走过,也衡量了一番。
红玉正收拾着东西,顾君行来了,院前黄包车已经准备好了。
其实苏家老太太的寿宴还得两天,但是因为多年不走动,有些生疏了,而且人家没正式邀请他们,提前送寿礼过去,也是试探试探口风,如果能给邀请函的话,那过两天顺势走动了,就理所当然了。
今个徐迦宁回来的时候,遇着顾大夫人,前几日还和颜悦色的婆母,今个冷着眉眼,想必是知道了英租界铺子不是抵押给徐家,而是卖给了他们了。
东西拿到手才是真的,她当然不在意那些嘴脸。
之前还求她,劝劝顾君行,要去苏家走动走动的,看来已经有人给他劝好了。
也是,这个时候了,识时务才能继续守住顾家,不然用不了两年,宅院怕是都保不住的。
徐迦宁拿了一个黑色的手包,里面简单放了点零钱,走出来了,顾君行往前迎了迎。他今日也换了西装,特意带了眼镜,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匆匆一瞥又转过了身去。
二人往出走,徐迦宁脚步不快。
她穿了双陶白高跟鞋,伤口处虽然已经消肿了,但走起路来还是有点疼。顾君行是知道她脚上有伤的,不自觉地也慢了下来,到了大门外了,寿礼已经放了车上了。
为了这次走动,顾家老太太把压箱底的东西都拿出来了。
也不知是哪年的宝贝,一对翡翠手镯,一对翡翠玉如意,顾君行在车上打开看了眼,徐迦宁一眼扫过,能看出成色不错,如果拿去当铺卖的话呢,其实也能卖个好价钱的。
但是像她们这样的人家,宁可东墙补西墙,到处挖别人的钱,也不会拿自己的贴己去卖的,说来也可笑得很。车夫拉车就走,顾君行将寿礼一一放回锦盒当中,动作之余随着车身的晃动,碰到了徐迦宁的胳膊,她穿着无袖的旗袍,手臂光滑细嫩,碰了一下,真是心神不宁。偏偏车上就那么大的地方,还无处可躲,只好一动不动,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低着眉眼。
本就是无意间碰到的,徐迦宁没太在意。
顾君行看着街边来来往往的行人,生出些莫名的情绪来:“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离婚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你别想太多。”
好聚好散,理当如此。
徐迦宁两手扶着手包,搭在腿上,嗯了一声。
顾君行更觉愧疚,回眸看她:“是我对不起你,现在离婚并不能给你什么,日后发迹了,定会补偿你。”
他也的确没有什么能给她的了,不过日后的事,谁能说的上。
真心还是假意,只有他自己知道,她顺口又嗯了声。
她这般不争不闹,更叫他心中压了大石头一样。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顾君行长出了口气,在旁叹息:“就这样吧,今天已经晚了,明日一早,一起去办理手续,此事先不让家里人知道,明天再说,行吧?”
他家里人要是知道他们离婚了,只怕还要恼着,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过,徐迦宁没打算瞒着,瞒着那是他的事,她今天晚上,连夜就要回徐家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宁愿对着徐老爹去:“已经让红玉收拾东西了,晚上我先回去,明天办理好了离婚手续,会有人来搬我的床和家具的。”
离婚已属于对不起她了,她的东西自然要带走,顾君行对此毫无异议:“好。”
好半晌,他没有再开口,等黄包车到了苏家门前了,徐迦宁想要下车,才一动,被他拉住了手腕,她下意识回头,顾君行一脸愧色,又说了声对不起。
离婚之前,为了顾全脸面,还让她同他一起来送寿礼。
她知道他心中想,不过人心总是这样,口中说着对不起,无可奈何,真心觉得对不起,根本不会让她来。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来,她大度地给他最后的体面:“如果我说没关系,你能好过一点,那别在意,真的没关系,离婚没关系,陪你走这一趟也没关系。”
从古至今,凡事都不能做过,正所谓的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徐迦宁转身下车,站在一旁等着他,顾君行看着她身影,竟觉她气度非一般人可比的,捶了自己胸口两下子,口中念念有词说着疯了一定是疯了的话,也赶紧下车。
下了车,顾君行亲自拿着寿礼,到门前询问通报。
苏家大门紧闭,门口有人拦住了他们,说是顾家人,来给老太太送寿礼的,他们将寿礼收了去,也没让人进,先去通传了一声。徐迦宁站在一侧,百般无聊地打量着苏家院内。
田园好风光,院中鸟语花香,真是深宅大院一眼望不到边的。顾家那老宅院年久失修的,就占了个旧,跟人真是没法比,她多看了两眼,一会儿功夫,管事的随着看门的下人迎了出来。
是一个体面的老头,慈眉善目的,到了跟前先对顾君行点了点头,表示歉意:“老太太身子真是不爽利,今个怕是不能见了,她知道是亲人来了,让给送邀请函来,回去跟顾家老太太说,姐妹相见的日子在后面,过两日寿宴时候,叫你们大家都来。”
他手中捧着赤红的邀请函,顾君行双手接下,也关切地问了两句。
两人正说着话,背后汽车一声鸣笛响彻天空,徐迦宁吓了一跳,蓦地回眸。一辆高档的派克轿车停了苏家园外的停车场上,随后车上一男一女先后下车。
男人西装革履,丰神俊朗,脚步匆匆走在前面,女的一身洋裙,皮肤白皙,烫了一头的卷卷看着可爱得紧。她几乎是小跑着才追上前面人的,就那么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大哥你听我说,我不能丢了这份工作,我必须得去……”
再往前来,徐迦宁已是认出她来。
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霍澜庭被押着去电影院见面的苏婉。
她收回目光,余光当中瞥见顾君行也看着那姑娘,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真是巧了,这姑娘就是顾君行上午见过的那个女翻译,徐迦宁还在身边,他莫名地心虚,也不敢多看,连忙跟管事的告辞。
管事的客气相送,二人当即转身。
徐迦宁站了一会儿,也是累了,她没太在意苏婉前面的男人,慢步走过。
擦肩的时候,那人还低着眉眼,只是她侧颜一走一过,他当即站住了,蓦地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