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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雀歌全文阅读

作者:春温一笑     青雀歌txt下载     青雀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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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雷雨夜(一)

    成化七年仲夏,夏邑会亭邓家祖宅。

    时值傍晚,电闪雷鸣,狂风骤雨。

    “哇啊-哇啊-”,婴儿响亮哭声响起,透过风声、雨声,传出去很远很远。耀眼闪电划破天际,随之而来是一声声惊雷,震人耳朵发麻。电闪雷鸣之际,婴儿哭声加嘹亮,响彻天地间。

    婴儿接生婆手中大声啼哭,奋力挥动小胳膊小腿。她脐带已被剪断,身上血污已被清洗干净,白嫩可爱小身子不停挣扎着,哭声中满是郁郁不平、威武不屈之气。那幅架势,好像不只是对这恶劣雷电风雨不满,要踏破苍穹,对老天造反。

    “恭喜恭喜,生了个姐儿!老婆子接生三十几年,这么标致姐儿还是头回见着,可真俊!”接生婆乐呵呵说道。

    产床上躺着一名绝色妇人,五官异常精致、美丽,此时脸色白没有血色,恍若透明,是令人心生怜惜。“女孩儿。”她喃喃低语一句,声音暗哑诱人,语气中却是不失望、廖落之意。

    耀眼白光一闪而过,夜空中划过一道美丽弧线,宛如矫健白龙,又似出鞘利剑。“轰隆隆,轰隆隆”雷声,天崩地裂一般,惊魂动魄。

    “这是个什么孩子,拣了这天气出生。”接生婆心里嘀咕,“哭声比雷声还响!唉,可惜是个姐儿,这要是个哥儿,长大后还得了啊。”

    “小姐您真了不起,生了位小小姐呢,很漂亮!您听听她这哭声,多有气势!”一位眉清目秀、妇人打扮青年女子扑到床前,眼中含着热泪,又是惊喜又是欣慰说道。

    产妇已是折腾了一天一夜,精疲力,再难支撑。“女孩儿。”她又喃喃了一句,连看看婴儿力气也没有,杏眼微合,朦胧睡去。

    这是一间颇为讲究产房。产床由上好酸枝木制成,床头镶是檀香紫檀,纹理细腻,色泽沉静,高貴优雅。床上被褥、婴儿襁褓,都备极华美。

    就连备着给婴儿煎脐带剪刀,也是专门打造小银剪刀,又好看,又好用。封闭、舒缓产房中,每一件物品都是费心思,无一不精。

    这间讲究产房,位于邓家祖宅东北角。邓家祖宅,是会亭讲究宅院。虽然邓家人长居京城,会亭老家依旧是宽阔敞亮,雕梁画栋,轩昂壮丽。

    邓家长辈全京城,如今祖宅主持家务是胡妈妈。胡妈妈是邓家世仆,年约四十余,头上挽着规整贺髻,身穿锦缎夏衫,肤色白皙,面目温婉,观之可亲。此刻她正站产房门口,含笑看着刚刚出世小女婴,若有所思。

    被邓府请来接生,是会亭资格老接生婆陈婆。陈婆利落把孩子包裹好,递给等候已久胡妈妈,笑着奉承道:“到底是贵府,虽说是个姐儿,哭声也是响亮不凡。”

    胡妈妈抱着才出生小女婴,矜持笑笑,“辛苦了,多谢。”抬眼示意,身边一位相貌机灵小丫头笑着送上锭黄澄澄金子。陈婆两眼放光,颤抖着接过来掂了掂,这,这没有六两也有五两,金子啊,这可是金子!

    乡下地方,见惯大多是铜钱,连纹银都少见,何况黄金?陈婆会亭也算见多识广人物了,乍一见着这锭金子,也被晃花了眼,狠命夹着腿,唯恐喜出屁来,冲撞了贵人。

    陈婆陪笑说了无数巴结讨好之语,胡妈妈微微一笑,“大晚上,天气又不好,你也不容易。敝宅添人进口喜事,请热热喝杯酒。”吩咐小丫头“烫上酒来,让她喝两杯暖暖身子再走。”

    这大户人家行事做派,不能让干喝酒,怎么着也要有两个下酒菜吧?陈婆乐呵呵道了谢,跟着小丫头走了。产妇折腾不轻,陈婆也跟着劳累许久,正想喝一杯解解乏。

    怀中小女婴“哇啊-哇啊-”哭个不停,胡妈妈低头微笑,“很委屈么?哭成这样。”虽说是个姐儿,虽说身份……有些不尴不尬,到底是邓家姑娘,前程有。邓家,如今已是世袭罔替抚宁侯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邓家老太爷邓永,伟躯貌,顾盼有威,早年从军,征战宣府。因战功卓著,升迁至三千营指挥使,兼领神机营。成化元年荆、襄盗乱,邓永领兵平叛,大胜。彼时帝方才登基不到一年,大喜,论功封为抚宁侯。

    成化六年,北元阿罗出部犯延绥。邓永佩靖虏将军印,率领八万大军和阿罗出开荒川决战。阿罗出大败,天朝军队追击至牛家寨,阿罗出为流矢射伤。捷报传回京师,论功,予世侯。

    “你姓邓,抚宁侯府正经姑娘,大少爷头一个孩子,往后福气大着呢。”胡妈妈是邓家大少爷邓麒奶娘,哄起孩子来自然得心应手,耐心拍着哄着。婴儿不知是哭累了,还是被拍舒服,抽噎了几声,小眼皮渐渐合上,睡着了。

    “是个听话好孩子。”胡妈妈怀中抱着婴儿,心中暗暗叹息,“方才听你哭声,妈妈吓半死。又是委屈又是不平,好像要造反似。姐儿,你往后要听话,知道么?你这么个身份……不听话可不成。”

    这会儿功夫,丫头、婆子们早已轻手轻脚把产房整理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不过,如果仔细去闻,还能闻着淡淡血腥味。

    胡妈妈走近产床,看看沉睡产妇,柔声吩咐守床边青年妇人,“英娘,你也累了许久,去歇会子。这里自会有人照看,放心。”

    英娘抬头看着胡妈妈,下意识抓紧床单,口吻客气而坚决,“多谢妈妈体恤,我不累。妈妈有所不知,我家小姐怕打雷,我要陪着小姐。”

    胡妈妈微笑,“如此,请便。”这英娘到邓家也有一年功夫了,还被大少爷配了个邓家小厮,却始终信不过邓家,让人没辙。

    奶娘是早已备下,姓花,白白胖胖,奶水多。胡妈妈把婴儿交给眼巴巴等一旁奶娘,“姐儿醒了,便给喂奶。”奶娘忙不迭答应了,小心翼翼把女婴抱了过来。

    “阿青,阿朱,你们守着少奶奶。阿碧,你跟着奶娘,姐儿有个什么,速速报我。阿丹去吩咐灶上,火不准停,少奶奶若醒了,热汤热菜随时摆上。”胡妈妈交代完诸事,深深看一眼熟睡“少奶奶”,转身离去。

    “外面电闪雷鸣,妈妈您小心着些。”机灵丫头阿兰殷勤上前,替胡妈妈披上雨披,撑着伞,一路迎着风雨走到厢房。等到了门口,伞已经变了形,再也用不得。

    厢房里坐着位妙龄少女,鹅蛋脸,皮肤雪白,眼睛大而温柔,整个人宛如天上明月般皎洁澄澈,美丽动人。见胡妈妈进来,她满脸陪笑站起来行礼问好,“胡妈妈。”又命身边小丫头,“珠儿,上茶。”礼数周到。

    胡妈妈官帽椅上坐了,笑着问道:“明月姑娘,外头又是打雷又是闪电,没把你吓着吧?”这邓家祖宅丫头们全归胡妈妈管,可眼前这位不是普通丫头,是大少爷跟前红人,有几分体面。

    “哪能呢。”明月陪胡妈妈坐下,温婉得体笑着,语气柔和轻,宛如三月春风,“妈妈,安居这深宅大院之中,明月已是心满意足,哪里会害怕。”

    “如此甚好。”胡妈妈微笑,“少奶奶今日酉正二刻产下一女,五斤六两,母女平安。明月姑娘这便写信回京,禀告大少爷知道。”

    明月虽是丫头,却也是锦衣玉食长大,通文墨,擅书法。她那一笔秀丽簪花小楷看着舒服,故此会亭和京城之间往来书信,全由明月负责。

    “是,妈妈。”明月柔顺答应着,嘴角噙着丝意味深长微笑,“我这便写信,把喜信禀告大少爷知道。只是,这信却不必送往京城。大少爷已随侯爷、世子爷出战宣府,信件,直接送往宣府即可。”

    大少爷随侯爷、世子爷出战宣府?胡妈妈心中一凉。这么大事,我竟不知道,明月竟知道!

    “凡祖宅服侍丫头、婆子、仆役,全是外头买来。”胡妈妈把玩着手中细瓷茶盏,悠悠说道:“外头买来,抚宁侯府没有根基,故此京城消息,通不知道。”

    明月,也是外头买来。她进邓府时已有十岁,本来按着她这样来路,府里只能做粗活,进不了二门。不过,明月生好,又识字断字,入了大少爷眼,得以青云直上。

    明月身边小丫头迅速暼了胡妈妈一眼,很有些不服气。外头买来怎么了?一样是奴才,谁比谁高贵了。明月纹丝不动,温柔笑着,“妈妈说极是。妈妈放心,京城消息,你知我知罢了,断断传不到……传不到那位耳中。”

    作者有话要说:这故事我酝酿了许久,今天终于忍不住,开始了。

    故事发生明朝成化、弘治年间,但是我没敢写成明朝,而是架空。原因大家都知道,因为经不起考证。

    必须要说明一下,这本和从前会有些不一样,情节会相对曲折,不是一味甜腻。当然有一点是毫无疑问,作者是亲妈,青雀会有无限光明未来。

    文需要鼓励,点进来亲们请留个言,撒个花,多谢!

2、雷雨夜(二)

    胡妈妈变了脸色,眼神咄咄逼人,“大少爷是怎么吩咐,你可还记得?明月姑娘,这祖宅之中,没有这位那位,只有少奶奶!”

    天空一声炸雷响起,明月花容失色,手中茶盏惊落地面。她性子敏捷,不过略怔了一怔,忙站起身敛容相谢,“妈妈说是,明月知错。”

    胡妈妈见她低眉顺眼,也不便深加切责,温和提醒道:“大少爷差你过来,为是什么?莫忘了。”

    明月羞愧低声答应,“是,不敢有忘。”

    胡妈妈枯坐片刻,默默听着外面风雷之声。明月陪笑问道:“妈妈,姐儿既已降生,咱们可是该收拾妥当了,准备回京?”

    胡妈妈微笑看了明月一眼,花朵儿般年纪,这乡下地方呆了大半年,也是不易。只是想回京么,且还早着。就算你京中有耳目,抚宁侯府大事小情一一知悉,可是大少爷心思,终究你还是不懂。

    “不必收拾,咱们暂不回京。”胡妈妈淡淡说道:“过个三年两年,姐儿身子结实了,才能经得起长途跋涉。你这便动手写信吧,明儿个我命人送走。”

    明月忙答应了,见胡妈妈起身要走,亲自送了出来,殷勤作别。外面风雨实太大,她不过是廊下略站了站,再回屋时已是衣衫湿。珠儿伶俐,忙服侍她把湿衣服脱了,换上衣。

    明月衣过后,先是慢慢喝了杯热茶,继而吩咐珠儿,“焚香,磨墨。”珠儿脆生生答应了,自去行事。

    “姐姐,真还要三年两年啊。”珠儿一边磨墨,一边可怜巴巴问着明月。这里是乡下,远离京城,远离繁华,这呆上三年两年,不烦死也要闷死。

    明月一脸温柔笑意,提笔专注写着信,仿佛并没听到珠儿问话。她人长美,书法也美,字体妩媚娇柔中又透着清婉灵动,如红莲映水,又如仙娥弄影。

    斟词酌句写完,前前后后仔细看了不下七八遍,才亲手叠起、封好,交代珠儿,“明日一早送给胡妈妈,不可耽搁。”珠儿依言收好信,“姐姐放心,误不了。”

    珠儿心里始终记着胡妈妈方才话,再也放不下。她只有十一二岁,素日又极信重明月,口没遮拦说道:“我倒罢了,姐姐已是十六七岁,再过三年两年,岂不成了老姑娘?”

    明月微笑不语。三年两年?胡妈妈你上了年纪,乡下地方住惯,我可不成。真要三年两年这穷乡僻壤耗着,恕不奉陪。

    珠儿悻悻道:“为了那么个祸水,连累了多少人!害得咱们都陷会亭,动弹不得。她算什么少奶奶,府里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娶回来那位,才是真正少奶奶。她啊,顶多算是个姨奶奶罢了。”

    明月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出了我这个屋子,你若敢说出这话,仔细你皮!”珠儿吐吐舌头,“我也就是跟您说说!换个人,打死我也不敢开口。”

    珠儿心虚,一溜烟儿跑去剔亮灯火,整理床铺,忙忙活活。明月坐桌案旁,纤细手指轻抚姣好面容,若有所思。

    京里那位,如今该是什么都知道了吧,怎还没动静?也太沉住气了。她就不怕老宅这位诞下麟儿,占了长子名份?不管偏庶,长子总是与众不同。

    看不出来,娇生惯养千金小姐,城府倒深。她若一直按兵不动,自己该怎么办呢?会亭傻等着肯定不成,那不是坐以待毙么。可若是动些手脚,日后被大少爷察觉了,怕是死无葬僧地。

    “大少爷差你过来,为是什么?”明月回想起胡妈妈话,耳根子都羞红了。会亭这等偏僻地方,没什么出色人物。自己这大少爷面前红人,是被差来会亭给陪“少奶奶”说话,给“少奶奶”解闷。

    凭她也配么?从前再怎么风光,如今她父、兄皆已战死,根本就是孤女一名,任人宰割。她连抚宁侯府大门都进不去,却会亭大模大样充着奶奶太太,真是没天理。

    到底该怎么着,才能回到京城,才能回到一片锦绣抚宁侯府,才能回到大少爷身边?难道只能等才出生姐儿长到两三岁,身子骨结实了,才能起程?那可坑死人了。

    “少奶奶出自将门,性情孤高。”明月细细回想着邓家大少爷曾经交代过话,“她虽生娇弱,却是一身傲骨。明月,她凛然不可欺,不可受到一丝一毫怠慢。”

    孤高,一身傲骨,凛然不可欺……明月暗暗咬牙。就是因着这个,才把她养会亭,和京城隔绝消息吧。大少爷,为了她,你真是煞费苦心。

    闪电耀眼白光划过黑沉沉天空,屋中也是一亮。“如果她知道了,如果她知道了!”明月坐不住,站起身走到窗前,心潮起伏,“如果她知道大少爷早已另娶……”

    她很骄傲,不会甘心居于人下。到时她是慷慨赴死,还是一怒离去,终生不复相见?明月心剧烈跳动着,脑海中一片混乱。

    嘹亮婴儿哭声透过重重雨幕传来,珠儿小声嘟囔着,“哭什么哭,还有脸哭!”嘟囔完,壮起胆子冲明月抱怨道:“胡妈妈倒会躲清闲,远远住到后宅,哭声再响她也听不见!”

    明月心中一动。

    “明姑娘,京城急信。”守门婆子披着雨披,送来了一封被油纸包裹着书信。珠儿出去接了信拿进屋里,过了没多大会儿又出来了,塞了串清钱给婆子,“明月姐姐说,这大雨天,辛苦了,给你打酒吃。”婆子眉花眼笑谢了又谢,心满意足去了。

    珠儿回到屋里,见明月愣愣坐桌案前,脸色雪白,不由奇道:“姐姐怎么了?”明月微笑,“没什么。”拿起眼前书信,一个字一个字重读过。

    珠儿不认字,偷偷看了眼,也看不出花来,轻手轻脚走了开去。明月独自坐着,心中惊涛骇浪,难以言表。这封指明送给自己书信,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一份婚书募本,和一句沉甸甸话:沈茉已有五个月身孕。

    沈茉,是大同总兵沈复嫡长女,成化七年春季出阁,夫婿是邓家大少爷,抚宁侯府世孙邓麒。沈茉出阁之时,十里红妆,轰动京城,传为佳话。

    这是要借我手,除去心头大患?明月又是惊,又是恨,又有些期待。这些若能被“少奶奶”看到,她或是死,或是走,不会邓家死赖着!

    若动了,难免为人作嫁,成了别人手上一把刀。若不动,难不成真这小镇之上度过三年时光?我等不起,三年之后,我已老了。

    要死一起死!明月前前后后想了不知多少遍,有了计较。

    明月招手叫过珠儿,附耳低低说着话。珠儿乖顺点头,“是,姐姐,珠儿全听您。”

    产房里,“少奶奶”睡了两个时辰后醒来,阿青、阿朱忙上前服侍,又去灶上传饭。“少奶奶”神色淡淡,只喝了小半碗鸡汤。

    “英娘呢?”“少奶奶”问道。她此刻脸上已有了丝血色,却依旧中气不足,声音无力。阿青满脸陪笑,“姐儿一直哭闹,她放心不下姐儿,便过去看看。”

    正说着话,英娘怀中抱着小襁褓,步履有些蹒跚走了进来。阿青天真问道:“您脸色煞白,敢是天冷,冻着了?”阿朱一声轻惊,“您背上怎么粘着一张纸?”

    英娘蓦地回头,斥道:“胡说什么!”虽是斥责,神色仓惶之急。她这一回头,后背倒让床上“少奶奶”看清楚了,果然,粘着一张纸。

    “取下我看。”她淡淡吩咐,语气平平无波。阿青犹豫了一下,阿朱手脚麻利从英娘背上取了下来,恭敬递到“少奶奶”面前。

    婚书?“少奶奶”美丽眼眸中闪过丝讥讽,这样婚书我也有,是他亲手写就,郑重其事捧了给我。那又怎样呢?娘若是现任大同总兵之女,婚书便是真,世人皆认可。娘若是已经阵亡龙虎将军之女,没有父兄为其主持公道,婚书便无人理会。

    “她们说了什么?”“少奶奶”轻轻、坚定问着英娘,英娘对她敬如神祇,哪会当着她面撒谎,抱着婴儿扑到她床前,哽咽道:“她们说,沈茉已有了五个月身孕。抚宁侯府上上下下,一片欢欣。”

    好,狠好!邓麒,你对得起我。“少奶奶”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双手颤了颤,手中婚书无声无息飘落地面。

    “小姐,您还有小小姐呢!您看看她,长多招人疼啊。不哭不闹,多听话!”英娘又是心痛,又是惊惶,急切之中,把才出生不久小女婴抱到小姐面前。这是您亲生骨肉,为了小小姐,您这做母亲也不能自暴自弃!

    阿青、阿朱早吓傻了,哆哆嗦嗦避了出去。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两个丫头你看我,你看你,六神无主。

    这晚天气极端恶劣,闪电打雷,风雨交加。外面一道闪电划过,隆隆雷声响起,两个丫头吓魂飞魄散,紧紧抱一起,做坏事会被雷劈!

    产房内,“少奶奶”寂静半晌,阴沉开了口,“溺死!”

    英娘不敢置信抬头,什么?

    “溺死!”暗哑却又不容置疑。

    电闪雷鸣,英娘跌坐地上,怀中紧紧抱着小女婴不放。

3、雷雨夜(三)

    小女婴方才本是大哭大闹,这会儿奶娘才给她喂过奶,闭着眼睛睡很甜美。她才出生不久,脸孔只有梨子大小,鼻子、嘴巴都只有一点点大,惹人怜爱。

    英娘抱紧襁褓中小女婴,起身扑到床前哀求,“小姐,您看她一眼!她是您亲生孩子,身上流着祁家血,老爷夫人血!”看她一眼,您还舍得么?

    祁家?“少奶奶”被这两个字灼痛了心房,秋水一般明眸中泪光点点,“正因她是祁家血脉,必须死。我父兄都是铁血铮铮、顶天立地好男儿,战死沙场,虽死犹荣。我祁玉虽是弱女子,不能替祁家争光,也万万不能给祁家抹黑!”

    邓麒已经三书六礼娶了贵女沈茉过门,家中已无男丁祁玉拿什么去和他们抗争?争便争不过,宁可玉碎,也不会苟延残喘,忍辱偷生。

    英娘心中绞痛,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小姐,您,您存了死志?”英娘声音颤抖,满是恐惧。害怕事终究还是来了,姑爷靠不住,小姐孤身弱女,再难保全。

    祁玉唇角勾起一丝微笑,“英娘,祁家人便是要死,也要死轰轰烈烈。我暂且无事,放心。”祁保山骁勇绝伦,刚果坚毅,他女儿,不能悄没声息死这暗室之中。

    英娘鼻子酸酸,打起精神安慰道:“小姐,您还没有见到姑爷呢,莫要灰心下气。姑爷和您是打小情份,待您何等温柔体贴,沈茉无论如何比不了。”

    什么情份,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邓麒信誓旦旦,后还不是娶了沈茉?沈茉已经怀了五个月身孕……算算时日,分明是邓麒离开会亭不久后便娶了亲,和沈茉成其好事。

    如果你是个男孩儿,还可以托付给你曾祖父,让他带着你战场上杀出一条血路。可你是个女孩儿啊,你若留邓家,总有一天会落到沈茉手中。

    你身上有祁家血,你是祁保山外孙女。不许卑贱活着,不许跪沈茉面前,对着那样女子做小伏低,任由她搓圆揉扁。

    “溺死。”祁玉重又说了一句,疲惫闭上眼睛,转身向里,再不回头。任凭外面如何风吹雨打,雷电交加,她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想知道。

    英娘眼泪无声无息一滴一滴落下,打湿了怀中锦绣襁褓。小女婴天真无邪睡颜映入英娘眼帘,英娘心纠了起来,小小姐才刚刚出生,她是来投胎做人,不是来寻死!

    英娘迅速盘算了下,一手小心抱着襁褓,一手抽出帕子擦去泪水,毅然到了床前,“小姐,她是祁家外孙女,便是死,也要死祁家!邓家这污秽腌臜之地,不是她埋骨之所!”

    静静躺着祁玉眼睑动了动。

    英娘看眼里,加定了主意,“小姐,我这便带她回祁家老宅,到夫人牌位前上柱香,禀明此事。请夫人阴间照看着她,以免她小小人儿,遭恶鬼欺凌。”

    良久,祁玉清清冷冷说道:“她们哪里肯放你走。”邓家祖宅之中,当家作主是胡妈妈,并不是自己这“少奶奶”。邓麒临走之时,以“你安心养胎”为由,不动声色管家大权交给了他奶娘。

    英娘闻弦歌而知雅意,大喜。只要小姐能想开,万事都好办。“小姐您放心,天无绝人之路!”英娘轻轻拍着怀中小襁褓,看着婴儿娇美小脸蛋儿,母鸡护小鸡关切之情,油然而生。

    小心翼翼把婴儿放床上,放到她亲娘身边,英娘转身出去吩咐阿青、阿朱,“命厨房备办上好点心、瓜果,另外拿一个大食盒进来。”阿青、阿朱惊魂甫定,唯唯答应,两人一起去了。

    夜半时分,英娘捧着一个雕五福捧寿红木大食盒,步履坚定出了产房。“少奶奶心绪欠佳,离不得姐儿。你们守门外,不得召唤,不许进去。”英娘冷冰冰吩咐着,阿青、阿朱连连点头。

    英娘走到内门、二门、大门,处处有粗使看门婆子迎头拦着,虽满脸是笑,却是仔仔细细盘问着,“这个时辰了,天气又不好,做什么去?捧这么大个盒子,装什么啊。”英娘神色高傲,“今儿才得了个姐儿,知道吧?少奶奶命我回祁家老宅上柱香,禀告我家夫人。盒中所装,自然是祭品、香烛。你们可要打开看看,查检一番?”婆子们哪敢,忙去请示上头。婆子们请示功夫,英娘顶着风雨,不慌不忙走着,到了大门口。

    胡妈妈睡死,门敲不开。这祖居里除了胡妈妈说话管用,接下来就是明月姑娘有体面,婆子们赶去请示,珠儿一脸不耐烦出来了,“大晚上不睡觉,瞎折腾什么?由她去!”

    英娘身披雨披,手中捧着厚重食盒,长身玉立站着,冷笑道:“给我家夫人上柱香,也要如此为难么。狠好,我记下了!”

    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内心一遍一遍祈祷,“小小姐儿,你可不能哭啊。求你了,千万不能哭。”这个时候孩子一哭,无论如何也出不了这个门。

    婆子们得了令,屁滚尿流,点头哈腰过来,“请,请。”英娘挺直脊梁,冷笑两声,珍而重之捧着食盒,慢慢走了出去。

    许是捧着食盒太重,出了大门,英娘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旁人没注意,看大门褚婆子眼尖瞧见了,追出来喊道:“叫几个小丫头跟着伺候吧?”

    风雨之中,英娘站稳脚跟,鄙夷回过头,“邓家丫头,跟到我们祁家做甚?”褚婆子讪讪,涨红了脸。

    “嫂子马屁没拍着,拍到马蹄上了?”褚婆子回去,一起当差同伴们少不了笑话两句。这大风大雨,她走就走了呗,横竖上头有话放行,你还巴巴追出去,可不是闲。

    褚婆子面有愧色,含混嘟囔道:“我这不是心软么,看她都捧不住了,才想要小丫头跟着。”她说本来就不清楚,又正值大风大雨,众人也不知她说是什么,见她没趣,一笑作罢。

    出了邓家大门,英娘真是腿都软了。方才内门、二门、大门各处应对众婆子时候,大门前静静等待时候,已是汗流浃背。过关之后,几乎虚脱。

    周围是一片可怕黑暗,像贪婪魔鬼般似要将整个世界吞噬掉。忽然间,闪电腾空升起,霎时照亮整个天地,照亮大雨中吃力挪动脚步文弱身影。刹那后,电光消失,天地重又连为一体,风雨中人,被无边无际黑暗笼罩着……

    英娘会亭已有三年之久,路径熟悉,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雨水走向一处荒芜老宅。祁家人丁单薄,会亭并无族人,自家主、主母相继亡故之后,祁家老宅大门紧闭,只有一名年迈昏愦老仆看家。

    英娘到了大门前,明知老仆耳聋,唤他也没用。索性也不声张,小心翼翼把食盒放门旁石礅上,自怀中取出一把锋利匕首,自门缝中伸了进去。

    打开门,捧起食盒,英娘沿着小路去了后院正房。进门后英娘摸出火折燃起,点上蜡烛,原本幽暗室内有了光亮。

    英娘连脸上雨水也来不着擦拭,急着打开食盒。食盒中,小小女婴闭目沉睡,面容恬净。英娘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小小姐,可怜孩子。

    “小姐是你亲娘,如何会不疼你?只要你不会陷邓家,对着沈茉卑躬屈膝,小姐自是宁愿你好好活着。”英娘经历了这样夜晚,再也忍耐不住,对着襁褓中小小婴儿低声哭诉起来,“小小姐,你是龙虎将军后人,你要好好活下去!”

    这间正房是供奉祁保山等人灵位地方。英娘已是接近崩溃,哀哀对小女婴说着话,毫没注意到祁保山灵位之前竟摆放有鲜祭品,显然是不久之前还有人祭拜过。

    “小小姐,你本该是位金尊玉贵小姑娘,抚宁侯府世孙嫡长女。小小姐,当年邓家、祁家门当户对,彼此有意,媒人都已请好,就等着你外祖父凯旋回京,便要正式定亲了。”

    “你外祖父是出了名常胜将军,生平征战无数,从没打过败仗。谁料想,就夫人和小姐翘首盼望之时,前方传来战报,天朝大败于蒙古骑兵,你祖父和舅舅们全部战死!”

    英娘热泪滚滚,“你外祖父一去,什么都变了。不只原本亲热邓家夫人不再上门,连媒人也避而不见,老爷出殡时候,邓家送来奠仪,并没人上门吊孝。”

    英娘忆及往事,心中伤痛,哀哀哭了一会儿。怕吓着睡梦中孩子,无声流着泪,哽咽着。

    “小小姐,你娘并没做错事,没有不顾廉耻,无媒苟合。你爹和你娘,是有媒有聘,正正经经拜过堂。”

    “如今你爹另娶大同总兵之女,你娘孤苦无依,拿邓家无可奈何,宁可玉碎。她却不肯叫你做了邓家庶女,屈辱活着。小小姐,我虽把你带出了邓家,可是天地茫茫,要如何安置你?”

    供桌下盘腿坐着位黑衣男子。此刻他圆睁怒目,纂紧了拳头。祁将军女儿竟被人欺凌至此?贼老天,你何其不公。

4、艳阳天(一)

    英娘俯身看着婴儿,一滴晶莹泪珠掉落,滴女婴娇嫩小脸蛋上。“小小姐。”英娘仿佛被火烫了般,忙伸出手去,轻柔擦去那滴泪水。

    屋正中是一张厚重古朴供桌,供桌上挂着颜色庄重长布幔,几乎垂地。布幔被缓缓掀起,一个黑色人影悄没声息挪了出来,默默站英娘面前。

    “我有地方安置她。”他冷静开了口。

    “你是谁?”英娘下意识伸手护住婴儿,满眼警戒之色,冲着黑色人影轻斥道。她虽是名年纪不大少妇,却长自将门,会些拳脚,并非胆小怕事弱女子。深夜老宅中忽然出现陌生人,并没把她吓昏过去。

    朦胧烛光中,眼前这黑衣男子年纪约摸三十上下,体形矫健,眼神坚定,面目如刀削斧凿一般,硬朗坚毅。从他举止神态来看,很明显,他从过军。

    英娘惊骇过后,敏捷抱起婴儿,低声怒问,“邓麒派你来?”卑鄙无耻邓麒,不只骗婚、负心,还对小姐苦苦相逼,下流之极。

    “邓家休想要回小小姐!”英娘心中怒火熊熊,冷笑连连,“邓麒打什么主意,当我不知道么?无非是借着孩子,把我家小姐强拘邓家,成全他两美兼得。祁家没有贪生怕死男子,也没有因循苟且、得过且过女儿,我家小姐宁愿一死,宁愿亲手杀了孩子,也不会让他如愿!”

    黑衣人原地站着不动,沉默不语。英娘抱紧怀中婴儿,一脸警惕看着他,半分不敢松懈。窗外风雨大作,英娘浑身紧绷,汗水早已打湿了衣背。

    “我有地方安置她。”黑衣人声音低沉中透着自信,“我弟媳妇即将生产,孩子交给她抚养,对外只说生了双胞胎。”

    他身形如松,挺拨坚定,语气又非常肯定,英娘莫名对他生出好感,“你不是邓麒派来人?”

    黑衣人指指供桌上祭品,“我原祁将军账下听令,做过一任先锋官。如今解甲归田,回乡务农,今夜……今夜特来祭拜将军。”

    英娘神色一暗,“老爷正是盛夏时节出兵蒙古,捕鱼儿海一战,天朝失利,老爷和所属三千将士一起,皆战死。不知不觉,竟已是三年过去了。”

    黑衣人双拳纂了起来,咯咯作响,呼吸也变沉重,神情痛楚不堪。英娘十分警醒,觉着他不对劲,遂抱紧婴儿,默默无语。

    也是这样雷雨之夜,塞外蛮荒之地,杀声震天,血雨腥风。一个又一个兵士倒了下去,一具又一具尸体横面前……黑衣人痛苦捂起眼睛,不敢再回想。

    窗外雷雨交加,室内静寂无语。

    良久,黑衣人放下双手,神色如初。英娘见他好像恢复了正常,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黑衣人沉声道:“孩子我抱走,暂且由我弟媳抚养。”见英娘把婴儿抱死紧,声音不知不觉间柔和下来,“我家只有嫡亲两兄弟,十年前朝廷征兵,二丁抽一。我做大哥舍不得弟弟吃苦,自己从了军。如今我回了乡,和弟弟一家一计过日子,和美很。我弟弟、弟媳都是清白厚道之人,你只管放心。”

    英娘听他说诚挚,低头看看怀中娇嫩孩子,落下泪来。给他,舍不得;不给他,苦命小小姐又有谁可以托付?

    晶莹泪珠从英娘清秀面庞不停滚落,英娘本是中人之姿,并没有美惊魂动魄、令人不能自持。此时此刻,烛光下她却有了圣洁意味,整个人熠熠生辉。

    黑衣人默默看了她片刻,伸出手去,“把孩子给我,我会安排天衣无缝。”英娘又是不舍,又是无奈,颤抖着把孩子递了出去。

    小女婴离了怀,英娘若有所失,痛哭失声。黑衣人要出门时,她捧起食盒追了过去,“这些金银送你,我家小小姐身子娇贵,莫要让她吃苦!”

    黑衣人回身笑笑,从食盒中拎起一串清钱,“暂且只用这些便可。我很回来,莫害怕,等着我。”深深望了英娘一眼,披上雨披,抱起婴儿,走进重重雨幕。

    英娘扑到门口,外面黑沉沉,伸手不见五指,耳边只听得风声雨声。小小姐,可怜孩子,天大地大,你会被带到哪?

    怀中没了婴儿,英娘心空落落,无处安放。门前痴痴站了许久,她回过身来,到主人、主母灵前上了香,合掌祈祷,“老爷夫人天有灵,保佑小姐无恙,保佑小小姐平安。”

    祈祷过后,英娘无助守门口,心中煎熬,脸色煞白。不知等了多久,一道黑影闪进门来。英娘贴墙上,又是绝望又是惊恐看着他,他真不是邓家人?他真会好生抚养小小姐?

    “镇上有一个姓陈接生婆。”黑衣人取下雨披,简短说道:“她今晚喝了很多酒,有醉意。方才她给我弟媳接了生,双胞胎,两个女孩儿。”

    英娘木木跌坐到椅子上,心中不知是喜是悲。

    “给你。”黑衣人递过一个小小襁褓。英娘跳了起来,这是方才他带走那个!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邻居家也是今夜生产。”黑衣人低头看了眼襁褓中瘦弱女婴,眼神中有无怜悯,“见是女孩儿,便扔到屋外,任其自生自灭。”

    乡下地方,只有男丁才是壮劳力,女孩儿做不得重活,属于“赔钱货”。生了女孩儿,抛弃很多,亲手溺死也比比皆是。

    “可怜孩子。”英娘见那孩子瘦弱可怜,心生恻隐。黑衣人把襁褓放回到食盒中,“你带回去,命人喂她奶水,或许还有救。”

    见英娘似有踌躇,黑衣人微笑道:“眼下还不是和邓家翻脸时候,有这个孩子,暂时可支应几天。”英娘恍然,忙答应了。

    食盒中所藏金银,英娘悉数取出交与黑衣人,“请善待我家小小姐。”黑衣人掂量了掂量,笑道:“我却是个穷人,要行事,须要有银钱方可,我便不客气,收下了。”

    英娘把襁褓放好,狠狠心,捧起食盒欲走,“我要回邓家了。小姐孤身弱女,唯一能依靠人只有我。”黑衣人欺近身来,低低说了几句话,英娘惊喜欲狂。

    第二天,雨过天明,艳阳高照。

    邓家正乱着。胡妈妈不复往日从容镇定,烦恼房中踱来踱去。“少奶奶”不知怎么,昨晚忽命英娘回了趟祁家老宅。英娘半夜三出去,黎明方回,之后主仆二人霸占着孩子,再不放侍女进门。便是奶娘要喂奶,也是挤到碗里端进去,不许见姐儿面。

    这个家不归“少奶奶”管,可是“少奶奶”若使起性子,没人敢勉强她。眼瞅着情形越来越不对,胡妈妈有些六神无主,“,速去请姑太太!”胡妈妈厉声吩咐道。

    阿兰清脆答应一声,忙出去传话了。邓家主子们全京城,只有一位不受宠、庶女出身姑太太嫁邻近镇子曹集。虽说这位姑太太邓家一向是无足轻重人物,可到了这时候,却是顾不得了。

    日正时分,曹姑太太还没赶到,祁家来人了。一辆结实美观黑漆平顶马车停邓家祖居前面,车夫是位三十岁左右汉子,目光敏锐,身手敏捷。他下了车,客气冲门房拱拱手,“下是祁家下人,来接我家大小姐回家,烦请诸位通报。”

    门房怔了半天,喝斥道:“我家少奶奶,是由着你们胡乱接走?”车夫不慌不忙,“祁家大小姐自是祁家大小姐,什么时候成了你家少奶奶?”

    门房气不行,等要说什么,张了张口却又咽了回去。算了,祸从口出,少说一句吧,禀告上头要紧。

    胡妈妈本来已是急嘴上起泡,听了门房这么一禀,心里是咯登一下。坏了,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少奶奶”,动了。

    祁玉全身上下包裹严严实实,英娘抱着小小襁褓,主仆二人走过内门、二门,直往大门闯去。侍女、婆子们谁也不敢对“少奶奶”用强,干着急没法子,飞奔着去请胡妈妈。

    胡妈妈魂儿都吓飞了,紧赶慢赶,赶到了大门口。“我少奶奶,您还坐着月子呢,怎么好出门?”胡妈妈跺脚,“这要是吹了风,落下病根儿,可是一辈子事儿!”

    祁玉冷笑一声,伸出纤纤素手,雪白手掌上摊着一只锋利金钗,“落下病根儿算什么,今日我若出不了邓家大门,便血溅当场!”命都不要了,还怕生病。

    英娘高高举起小襁褓,“你们若敢啰嗦,我便摔死她!”婴儿弱弱哭起来,声音跟小猫似,十分无力。胡妈妈这个纠心啊,昨天还活蹦乱跳姐儿,只一晚上,被糟蹋成这样!

    “开门!”明月姗姗而来,越过胡妈妈下着令,“开门!少奶奶若有个三长两短,姐儿若有个闪失,大家都别想活了!”

5、艳阳天(二)

    这话说有理!祁玉钗横颈间,悻悻欲刺;英娘高高举着小襁褓,随时有可能重重摔下去。门房瞅瞅这架势,恨不得立时三刻开了大门,千万别这大门前闹出人命。真出了人命,自己有十个脑袋也不够赔。

    门房想开,又不敢开,战战兢兢看向胡妈妈。胡妈妈一直主持祖居家务,大事小情都是胡妈妈做主。胡妈妈若不点头,门房真还不敢专擅。

    胡妈妈颤巍巍央求道:“千不看万不看,少奶奶看姐儿颜面上,回来!姐儿是大少爷亲骨肉,再也离不得邓家。少奶奶是聪明人,怎不替姐儿想想?姐儿名声要紧啊!”

    胡妈妈也是做娘人,寻思着别打动不了“少奶奶”,亲生孩子她总放不下吧?一个小姑娘家,亲娘若是性子这般不好,动不动寻死觅活闹腾,这小姑娘还有谁肯待见,有哪家敢娶?长大后连亲事都难说。

    她已经是庶出了,再不听听说说、规规矩矩,那还得了?你这当娘不管不顾任性胡闹,到头来只会连累自己亲生女儿。

    古老厚重大门前,祁玉亭亭玉立,横眉冷对。她本就是难得一见绝代佳人,阳光下显得冰肌莹彻,姿容如玉,那恍若出尘仙子般风华,直令人不敢逼视。

    祁玉轻蔑看着胡妈妈,冷冷一笑,“妈妈如此,是要逼死我了。好,我如你愿!”举起手中金钗,毫不留情要刺向颈间。

    “不要!”明月一声惊呼,“放你走,这便放你走!”

    祁玉手臂停半空,凉凉看着她。

    明月厉声冲门房喝道:“你还不开门,是要逼死少奶奶么?”门房浑身抖似筛糠,一步一步走向大门。

    临开锁前,门房哀求似看向胡妈妈。胡妈妈眼神呆傻,直愣愣看着前方,身子向后倒了下去。

    沉重大门吱扭扭打开了。英娘抱着孩子,警惕环顾着四周,护着祁玉走出邓家大门。大门口,祁家马车、车夫恭候已久。

    临上车前,祁玉回前望了一眼,眼眸中不知是悲是喜。这是自己和他成婚地方,和他恩爱缠绵过地方,如今,却已是往事不堪回首。

    “小姐上车!”英娘催促道。可怜小姐,才生下孩子不到一天,还坐着月子呢。胡妈妈那混蛋倒也没说错,这要是万一落下病根儿,可是一辈子事。

    车夫利落掀起车帘,放好脚踏,“大小姐,请。”祁玉微微颔首,“难为你了。”抬脚上了车。英娘抱着襁褓,紧跟着也上来了。

    明月带着两个小丫头,轻移莲步,到了马车前。“少奶奶您先回娘家住几天,等您消了气,再接您回来。请少奶奶示下:这奶娘要给姐儿喂奶,让她跟着您一道过去,可使得?”

    祁玉闭目不语。英娘低头看看瘦弱小女婴,心生不忍,“如此,请送她到祁家老宅。她工钱,自有祁家开销。”

    明月微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人话,英娘嫂子实太过客气。”回身吩咐人,“套上车,把花奶娘送到祁家老宅,不可耽搁。”

    明月一边说着话,一边不动声色打量着年轻车夫。一身青布衣袍,浆洗干干净净。眼神澄澈,面容坚毅,一看就是见过世面,根本不是无知无识乡下人。不是说祁家除了一名老仆看家,英娘贴身服侍少奶奶,剩下再也没人了?这车夫,却是从哪里来。

    明月容色照人,她车畔这么一立,娇柔婀娜,妩媚无限,宛如才从仕女图中走出来大美人。车夫却是看也不看她一眼,打响马鞭,车轮滚动,即将启程。

    “玉儿,停下!”一辆朱轮华盖马车急急驰来,车还没停稳,车帘已经掀开,传出这么气急败坏一句。须臾,两名丫头扶着名中年妇人,跌跌撞撞、慌不择路走了过来。

    这名中年妇人已有些发福,满月似一张脸,白白胖胖,颇显慈爱。这会儿她虽是心里着急,气喘吁吁赶了来,脸色还是很温和。

    “玉儿,居家过日子,可不能这般使性子。”中年妇人到了车前,苦口婆心劝道:“谁家没个磕磕绊绊?一有不如意就要离开夫家,这日子还怎么过?好孩子,听姑母话,回去。姑母担保啊,这之后你该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日子,邓家没人敢轻慢你。”

    这中年妇人正是胡妈妈口中姑太太,邓麒姑母。她打小也是京城长大,因是不受宠庶出姑娘,长大后被嫡母随意配了人,嫁邻镇曹集。

    这位曹姑太太性子懦弱,听说事发之后祁玉闹腾,已是一再摇头,“嫁都已经嫁了,除了忍着,还能怎样?别提孩子都已经生下了。”虽是很不以为然,无奈她夫家不过是普通富户,要倚仗娘家抚宁侯府事且多着,便也不敢怠慢,紧赶慢赶,来做和事佬。

    车帘并未掀开,依旧遮盖十分严实。曹姑太太心里有些不,这哪是做晚辈该有礼节?姑母地上站着,侄媳妇车里稳稳当当坐着,天底下有这规矩不成。

    “姨母安好。请恕玉儿身子尚弱,不便下车拜见。”车帘之中,传出斯斯文文话语,“姨母好意,玉儿心领了。此事与姨母无关,姨母无需横加干涉。”

    曹姑太太心里一凉。她和祁玉母亲少女时代便是认识,是以祁玉年幼之时,称呼她为“姨母”,和邓麒成婚之后,自是改称“姑母”。如今祁玉连称呼都改了回去,可见情形之严重。

    “怎会与姑母无关?”曹姑太太强笑道:“你是姑母嫡亲侄媳妇,姑母亲自做媒,为麒哥儿礼聘你入门。玉儿,姑母疼爱你心,你还不知么。”

    “抬头三尺有神灵。”车帘内声音清清冷冷,没有一丝暖意,“姨母可敢对天起誓,无论何时何地,都承认是我媒人,承认我是邓麒明媒正娶妻?若果真如此,请姨母和玉儿同到夏邑县衙,状告邓麒停妻再娶。”

    车厢内,祁玉神色淡漠,英娘紧咬嘴唇,秀目中满是愤怒。这位姑太太当初做媒时说可真是天花乱坠,如今还敢腆着脸这儿骗人。我呸!邓麒娶了沈茉进门,她可别装作不知道!她邓家再怎么不受宠,到底是位正经姑奶奶,邓麒娶亲这样大事,怎可能无人知会。

    曹姑太太白胖脸上闪过尴尬之色,有些讪讪,“麒哥儿也是被逼,姑母也是后来才知道,怕你伤心,才暂且瞒着你。玉儿,姑母是为了你好。”

    车帘内传出一声讥讽轻笑,之后,寂寂无语。曹姑太太自己也觉得脸上挂不住,红赤白脸说道:“玉儿,你莫这般!男子汉人家三妻四妾是常事,便是麒哥儿再娶了,又怎样?不过是姐妹相称罢了。”

    “姐妹相称么,谁是姐姐,谁是妹妹?”祁玉声音中不带一丝烟火气,好像非常之心平气和。

    曹姑太太颇费踌躇。她心里自然是清清楚楚,沈茉是三书六礼过门,祁玉是会亭悄没声息成亲,这两桩婚礼根本没法比。祁玉身份也没法跟沈茉比,自然沈茉是正室,祁玉是侧室。但是这话她又不好意思明着说出来,并且,也不敢再骗祁玉。曹姑太太犹豫再三,说不出话来。

    “祁玉失了父母亲人,孤身飘零,无力和大同总兵、抚宁侯府抗衡。”祁玉声音依旧很平静,并不含怨忿。

    曹姑太太大喜,忙道:“可不是么?胳膊拧不过大腿,鸡蛋不能跟石头碰!事已至此,咱们便认了,好不好?玉儿,只要丈夫喜欢你、向着你,正室也好,侧室也好,有何分别。”祁玉啊,麒哥儿是侯府嫡长子,有权有势,有他宠爱,比什么不强。

    明月一直恭谨站车旁,此时面色一紧,心中突突跳。祁玉似有妥协意思,姑太太又这般劝着,要是她再回去了……种种努力,付诸东流。

    车帘内沉寂半晌,祁玉淡淡道:“夏虫不可以语冰。”

    曹姑太太不甚读书,闻言愣了愣,不大懂什么意思。明月却是读过《庄子》,美丽眼眸中闪过一丝狂喜。祁玉既讽刺曹姑太太囿于见闻,知识短浅,可见是不同意姑太太!

    “我祁玉家世清白,父兄皆是铁骨铮铮英雄豪杰,母亲出自诗礼大族,淑娴温惠。”祁玉声音转为激昂,“祁玉宁愿一死,也不能屈节作妾,有辱先人!”

    “若邓麒认沈茉为妻,则我和他婚事作罢,祁玉和邓麒从此陌路,再无干系!若邓麒认我祁玉为妻,让他休了沈茉,再来接我和孩子吧!”

    言罢,祁玉敲敲车厢壁,示意车夫起程。车夫响亮吆喝一声,马鞭高高扬起,车轮滚动,扬长而去。

    明月依旧温婉站着,努力抑止住汹涌而来欢喜,不脸上带出来。大少爷怎么会休了沈茉?不可能事。祁玉提了这样要求,分明是心意已决,再也不想回邓家。

    曹姑太太怔了片刻,追着喊道:“你走便走,把我邓家孩子留下来!”没过多大会儿,车夫站行驶中马车上,手中高高举着一个襁褓,“好啊,这便给你留下。曹姑太太,你要么?”

    曹姑太太吓肝胆俱裂,带着哭腔喊道:“不要了,不要了!”这无法无天,分明是等着自己一声“要”,便把孩子掷下!祁玉,你这狠心女人。

    车夫朗声大笑,“姑太太,是你说不要!”矮身坐下,把襁褓抛回车厢中,赶着马车,绝尘而去。

    回到祁家老宅,祁玉要拜谢车夫,车夫不肯,“我昔日受过祁将军恩惠,这番作为只是报恩罢了,当不得大小姐谢。”

    祁玉见他坚决,倒也不勉强。她昨天才生完孩子,这一番折腾,精力早已用完,被英娘扶到房中歇下。没一会儿,沉沉睡去。

    英娘对车夫感恩戴德,“黑衣……大哥,您坐坐,我到厨下烧火造饭。”车夫笑了笑,“敢叫英姑娘得知,小姓莫,贱名大有。英姑娘叫我莫大有便可。”

    英娘不肯,“您是大恩人,哪能叫您名字?”推让了几番,英娘执意称呼“莫大哥”,莫大有笑着答应了,“如此,你叫我莫大哥,我叫你英娘。”英娘自无二话。

    “小姐可还有亲眷?”莫大有问道:“孤身此,总不是个了局。”

    英娘愁眉苦脸,“有音信亲眷,并没有。”

    祁玉父亲祁保山起自微寒,并没族人、亲戚可以相助。母亲王氏却是旧家之女,外祖父进士出身,从县令做起,一路升到南昌知府,讼简刑清,人称王太守,颇有廉名。

    不过很可惜,祁家父子战死之后,祁玉和母亲王氏正凄凉无助之时,王太守坏了官,被摘了印。再之后,音信皆无,外祖父和舅父们究竟怎样了,祁玉全然不知。

    莫大有沉思片刻,简洁明了交代,“小小姐我弟媳处,很平安。我弟媳是农妇,健壮有力,奶水多,奶两个小姑娘足够,不必挂心。”

    “倒是小姐外祖父,要急着找寻。王太守向有清名,应该不难打听,我今日便到县里探探消息。若无果,雇人到南昌走一趟。”

    英娘歉意道:“太劳累你了,过意不去。莫大哥,歇息过再去吧。”莫大有摇头,“等不得。英娘,咱们要赶邓麒回到会亭之前,把小姐送走。”

6、艳阳天(三)

    英娘恨恨道:“他这背信弃义之人,还敢再来,还有脸再来?”当年一幅情深意重模样,赌咒发誓海枯石烂不变心,转身就另娶他人,和沈茉这样女子成其好事。他这样人,拿什么脸见小姐。

    莫大有微微一笑,“他有什么不敢来。英娘,他若见了小姐,定是诉说他不得已,他苦衷,他无奈,要小姐体谅他,要小姐为了他暂且忍让。”

    英娘,你太不了解男人了。邓麒下了这么大功夫,对小姐分明是志必得,又怎会出于内疚,轻轻放小姐走掉。往后,还有纠缠。

    英娘红着眼圈“呸”了一声,“小姐是老爷和夫人捧手心长大,受不得委屈,受不得气!想让小姐屈居人下,趁早死了这条心!”

    英娘说着说着,呜咽起来,“要是老爷和少爷们还活着,非杀了邓麒这厮不可!”小姐是老爷掌上明珠,要星星不给摘月亮,谁要敢欺负小姐,老爷剑可不是吃素!

    莫大有坚毅眼眸中闪过丝怜悯,傻英娘,若是祁将军父子尚人间,借邓麒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如此行事。邓麒妄图纳了小姐,还不是欺负她父兄皆亡,无人撑腰做主。

    莫大有从怀中取出一方布帕子,默默递给英娘。英娘不好意思道:“失态了,莫大哥别笑话。”接过帕子来看,是一方普普通通细布帕子,没有任何刺绣花纹,简单大方,干干净净。

    英娘踌躇半晌。从这帕子上看,莫大哥家境并不如何穷苦,却也绝不富贵。小小姐他家,会不会穿粗布衣裳、睡稻草床?可怜小小姐。

    “莫大哥,待我禀了小姐,再赠您些金银吧。”英娘吞吞吐吐说道:“您家外头还和从前一样,内里用东西精细些,小小姐才一点点大,细皮嫩肉,粗糙不得。”

    说完,英娘唯恐词不达意,忙忙又上一句,“莫大哥,我没别意思,真没别意思!”她知道莫大有是古道热肠君子,跟莫大有提钱,觉得好像亵渎了似。

    莫大有笑了笑,沉吟问道:“小姐身边金银颇多?”英娘忙点头,“很不少呢!老爷夫人留下财物本就丰厚,邓麒那厮银钱上从不约束小姐,大把大把珠宝、银票奉上。”

    莫大有微微皱眉。

    英娘惴惴,“莫大哥,可有什么不对?”

    莫大有思忖片刻,终是对英娘全盘托出,“小姐身边已只剩下你一位忠仆,这里头,邓麒一准儿动了手脚。我还以为,他会连小姐财物也夺去,好让小姐动弹不得。”

    祁将军年少英雄,弱冠之年已是成名将军。这么多年来征战无数,屡屡获胜,朝廷赏赐极丰,追随者甚众。以祁将军为人,忠仆肯定不只英娘一个,应该还有不少。

    英娘一时心乱如麻,“老爷出殡前后,府里已是悄悄走散了一拨人。夫人和小姐扶灵回乡,路上又跑了几个,夫人也不理会,任由他们去了。”

    “才回到会亭时候,老宅还有二三十名家丁、三四十名侍女、婆子。邓麒追到会亭,日日过来给夫人问安,夫人初待他冷淡,后来夫人身子不爽,生了病,慢慢对邓麒和颜悦色起来。”

    “再后来,家丁有去从军报国,有去自谋生路,渐渐散了个干净。侍女们嫁嫁,走走,后连小姐奶娘一家也被差去南昌打探王太守消息,老宅便没几个人了。”

    英娘忆及往事,心惊肉跳,“难道果真如此?邓麒算计已久,连祁家仆役也要遣散,好让小姐无依无助,不得不嫁了给他?!”

    那,他又为什么任由小姐手中握有大笔财物,却不加管束?

    英娘心烦意乱,不知所措。莫大有想了想,安慰她道:“既想不通,先放一放便可,无需钻牛角尖。俗话说好,‘要想小儿安,三分饥和寒’,小儿娇养无益,英娘不必为小小姐忧心。”

    饥和寒?那么个小小人儿,才生下来,只有一点点大,饥和寒?英娘白了脸。

    莫大有无奈,“外面一定有邓家人暗中守着,我一个人甩掉他们容易,带着你就难了。英娘,容我一两日功夫,设法带你去到我家,亲眼看看婴儿。”

    英娘大喜,敛衽谢过,喜滋滋去厨下烧火造饭了。

    邓家送了奶娘并两个粗使丫头过来,英娘把她们安置到外院,并不许进内宅。若孩子要吃奶,只让奶娘挤到碗里端进去,奶娘和粗使丫头都是没辙。

    莫大有说到做到,果然拣了个月黑风高晚上,悄悄带了英娘去了趟他家。他家邻近莫家村,村民十户之中倒有九户姓莫,出门大都认识,若村中来了生人,一村皆知。

    莫大有家是座宽敞宅院,盖三间大瓦房,并不是英娘想象中茅草屋。进了屋,屋里是一明两暗格局,莫大有弟媳妇带着两个小女婴住西边暗间,虽是粗布床褥,收拾很干净。

    莫大有弟弟莫二有一直务农,身子强壮,面相憨厚老实。见了英娘,不好意思搓着手,总共也没说几句话。莫二有媳妇姓祁,是祁家村姑娘,大大脸,身子粗壮,和莫二有很有夫妻相。

    祁氏身边是两个一模一样小襁褓,虽是粗布,颜色却很鲜亮。襁褓中分别是两个小女婴,此刻都正睡熟。英娘摒住呼吸俯身看去,紧挨着祁氏那名婴儿,可不正是自家小小姐?

    孩子正甜甜睡着,娇嫩面孔天真无邪。才两三天没见,她仿佛没那么红了,脸色白净不少,好看了。英娘贪婪看着她,恨不得把她抱怀里,亲吻个够。

    “不哭不闹,极省心。”祁氏红润脸上满是笑意,“您只管放心吧,大哥抱来金贵孩子,便是爱哭闹折腾人,咱和孩儿他爹也不打不骂,只管疼她。”

    当年是莫大有从了军,莫二有才能安安生生乡间务农,清净度日。后来又是莫大有回了乡,带回财物,莫家才能翻盖瓦房,过宽裕日子。莫二有夫妇都是淳朴乡下人,对莫大有这哥哥敬爱很。

    “大哥不许咱告诉别人他回来事,咱就不告诉。”祁氏很爽,“连咱亲爹娘亲兄弟都没说!”

    英娘这才知道,原来莫大有回到夏邑,是密不示人。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英娘却莫名放心不少。没有莫大有,莫二有夫妇就是乡间再普通不过农夫农妇,谁会注意他们呢?

    英娘不便久留,看过小女婴,知道她冻不着饿不着,有人疼爱,狠狠心出来了。莫大有先出来探了探路,觉得四周没人,才带了英娘回祁家老宅。

    胡妈妈苏醒之后,亲自来了祁家,苦苦哀求祁玉回去。祁玉死咬着一句话,“他若认沈茉为妻,我和他从此陌路;他若认我为妻,便休了沈茉!”听胡妈妈一脸愁云惨雾,无计可施。

    胡妈妈想看看姐儿,祁玉冷笑,“他若不休了沈茉,今生今世,邓家人休想见姐儿一面!”胡妈妈脸上过不去,走了。

    三书六礼、十里红妆过门正经少奶奶,能因为一个小小庶女休了?你还真把这小丫头片子当回事啊。胡妈妈心里不是不鄙夷。

    明月写下书信,分送京城、宣府。然后,和胡妈妈一起愁眉苦脸坐下,静侯发落。

    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祁玉已经能下床了。她虽看着娇柔婉转,弱不胜衣,其实是将门之女,身子骨很结实。虽然生完孩子第二天就折腾了一回,悉心将养过后,依旧是一名风华绝代好女子。

    莫大有这两年一直夏邑县城赁房子住着,用名字并不是本名,而是祁震。邓家人只知道这名唤祁震男子往来奔走,替祁玉效力,还以为他是祁保山旧仆。

    “那祁震雇了人到南昌打探王太守消息,这可如何是好?”邓家仆役报了胡妈妈。

    胡妈妈强自镇静,“王太守久已没有音信,哪里是好打听?等他们打听着时候,大少爷仗也打完,人也赶过来了。”

    面上虽镇静,其实胡妈妈心里直打鼓,唯恐祁玉外祖父家真冒出来人。到时胡妈妈若想留下祁玉,可是师出无名。要留祁玉,祁玉是你邓家什么人?是邓麒妻,那沈茉是什么?是邓麒妾,说笑了,纳妾文书哪里?王太守虽坏了官,王家还是旧家大族,想和王家蛮不讲理硬来,怕是不能够。

    唯一能指望,就是祁玉顾忌才出生姐儿,狠不下心令孩子失去父亲庇护,自己忍气吞声。“当娘谁不为孩子想?少奶奶,你莫只顾自己任性,好歹顾着姐儿一分半分!”胡妈妈暗暗祈祷,祈祷少奶奶像个当娘,为亲闺女着想一二。

    这天,还是艳阳高照,天气晴朗。

    祁家老宅大门前停下一辆朴素大方平顶马车,车夫放下脚蹋,车上先是下来一名小厮打扮少年,然后少年从车上扶下一位年约二十上下青年男子。这青年男子面如冠玉,目如点漆,不过很明显是风尘仆仆赶来。

    “请问这可是祁家?请代为通传,京西王承来访。”青年男子带着车夫、小厮到了大门口,温文尔雅开了口。

    看门人是莫大有从夏邑县城请来,因着工钱高、事少,对这份差使十分满意。见来了客人,忙满脸陪笑上来见礼,问明来意,飞奔着进去禀报。

    英娘高兴眼泪都掉下来了,“小姐,王家表少爷来了!”祁玉浅浅笑着,果然天不绝我么,外祖父、舅父竟有了音信。

    两天后,祁玉和王承一道出门上了马车,投奔远云南任职外祖父。祁玉并没带着英娘,也没带着才出生不久婴儿。英娘和婴儿,都留了祁家老宅。

    从夏邑到云南,路途遥远,有时乘车,有时坐船。旅途之中,王承对祁玉关怀爱护,无微不至。过长江时候,王承附了一张都御史陈家大船,这般很大,抗风浪,比单雇小船要强多了。

    “是令妹么?”同船一位薛姓客人笑问。旅途寂寞,同船客人之间,常有闲谈解闷。

    王承微微一笑,避而不答,和薛姓客人说起江上风光。薛姓客人见状,也没深问。

    同船久了,王承渐渐知道这薛姓客人名薛能,是阳武侯族侄。因阳武侯年老无子,族中争嗣,明着暗着显弄神通。薛能素得阳武侯看重,族人争相诋毁,薛能不耐烦,故此出京一游,散散心。

    “此去何处?”王承随口问道。

    “云南。”薛能坦诚相告。

    船舱之中,祁玉听着舱外对话,心里一阵阵酸楚。表哥若是一年之前寻来,自己又何需沦落至此?如今么,嫁过人,生过孩子,即便外祖父、舅父疼爱,不过是王家吃碗安乐茶饭罢了。

    也不知英娘此时如何了?邓家可有刁难她?祁玉思绪起伏,一双明眸如清水洗过黑宝石般,水波潋滟。

    莫家村。

    因祁玉去后,邓家人早已死气沉沉,英娘将婴儿交给了奶娘抚养,故此邓家人是松懈。莫大有知道英娘思念婴儿,这天特意前后查探过,知道没人跟着,让英娘扮做农妇模样,带她去了莫家村。

    小女婴眉眼长开,好看了。她已有两个月大,脸上带着可爱甜美笑容,怡然自得英娘怀中吐着泡泡。

    英娘心都融化了。

    窗外树梢上,停着一只麻雀大小青蓝色小鸟。

    “小小姐,你名字,便叫做青雀,好不好?”英娘怜惜看着怀中小女婴,仿佛她能听懂话似,柔声跟她商量,“青雀,又名青鸟,是凤凰前身。”

7、春光明媚(一)

    成化十年暮春,夏邑杨集。

    村庄前面有一道古堤,堤下清澈溪水欢流淌着。沿堤种着桃树、柳树,此时桃花开灿烂似锦,远远望去,好像一片从天上飘落下来云霞。

    溪上架着一座宽阔平板桥,供路人来往。时值中午,桥上走来三个小小身影。两边各是一个三岁左右女孩儿,穿着一模一样水红衣衫,个头也差不多。中间摇摇摆摆走着那个小男孩儿,估计只有一岁。

    “小树,慢点儿!”右边小女孩儿牵着弟弟手,笑着交代他。这小女孩儿肤色极白,欺霜赛雪,五官精致绝伦,一双眼睛尤其乌黑明亮,莹澈灵动。

    她声音也很动听,稚嫩中带着调皮,清脆悦耳,如珠落玉盘,如山间清泉。并且,她说是官话,口音非常纯正。

    左边小女孩儿浓眉大眼,长也很漂亮,可惜皮肤略粗糙,不够细致。小男孩儿则是虎头虎脑憨憨,一看就是庄户人家淳朴孩子。

    一阵温柔春风吹过,三个孩子迎着风,咪起眼,惬意咯咯咯笑起来。银铃一般笑声,和着这一派春光,明媚美好。

    过了平板桥,堤岸上设着一个简陋酒肆。外面挑着蓝布酒帘,小屋里设着桌凳、酒炉,只卖杨集自酿桃花酒,和一些下酒小菜。

    掌柜是名四十出头中年人,见三个小人儿路过,笑着问道:“青雀,青苗,又要带着弟弟上学去了?好好学啊,莫给杨老爷府上丢人。”

    青雀脆生生应道:“是,大叔,我们记下了。”青苗也乖巧跟着学,“我们记下了。”摇摇摆摆青树冲着掌柜咧开小嘴笑,流下了口水。

    掌柜笑着走出酒肆,拿出帕子给青树擦干净口水。青雀仰起小脸甜甜笑,“大叔好了!”她小脸比溪边桃花娇嫩美丽,掌柜笑着把她们姐弟仨送走,心中感概,“青雀这小丫头,生可真俊!乡下地方竟有这般颜色,令人诧异。”

    三个小人儿慢悠悠走到了一所宅院前。这所宅院外面毫无出奇之处,门脸儿极其普通。走进去之后才会发觉这院子宽敞轩朗,一花一树一草一木都是精心侍弄,十分清雅。

    这就是杨老爷府上了。

    杨集村民大多姓杨,其中显赫是告老还乡杨老爷。杨老爷官做很大,户部尚书,入值武英殿,赠太子太保。前年“乞骸骨”,皇帝苦留不住,允了,赐了全俸。

    像杨老爷这样回乡官员,可以称“杨尚书”,也可以称“杨阁老”“杨太保”。地方官员要来依礼参见,杨老爷虽家中闲居,一样领俸禄,一样可以使用衙门小吏、差役。身为一品大员,他如果想作威作福,父母官根本管不了,也不敢管。

    不过杨老爷随和很,他老人家每日不是游山玩水,就是和村里叔伯兄弟们闲话、叙旧,通没有官架子。因儿孙们或京城或外地做官,膝下寂寞,他便府中设了学堂,凡杨集村民孩子,不分男女,不论年纪大小,均可入学,不收束修。

    教男童,是他府中小厮、书僮。教女童,是他府中嬷嬷、侍女。杨老爷虽是不显山不露水,但他府中光大大小小管家就有二十多个,可见家业颇丰。训导村中蒙童,跟修桥铺路一样,也算是造福乡里了。

    教男童读书,村民是极其感激。教女童读书,不以为然人就很多。一个丫头片子,再怎么读书明理,又不能考秀才,读来何用?再说了,闺女长大了,总是别人家人。

    故此,送男童来读书多,送女童来读书少,负责教导女童林嬷嬷颇感冷清。也不知林嬷嬷实太闲,还是青雀、青苗这对双胎姐妹讨人喜欢,总之青雀提出要带弟弟前来读书时候,林嬷嬷慨然应允。

    三个小人儿到了杨府之后,照例有府中侍女照看小青树,青雀、青苗上学去。她们连笔墨纸砚都是不必携带,学堂里备有。

    说是上学,其实不到三周岁孩子能学什么?不过是指着大小多少、东西南北、一二三四之类字告诉给她们,读书给她们听,讲道理给她们听。

    也教学写字。杨府小丫头给铺好宣纸,磨好墨,学生们动手写字。林嬷嬷含笑看着,但见青雀稳稳伸出小小手掌,抓起笔,目光专注看了台上老师片刻,然后有样学样,挺着背,直起腰,悬腕书写。

    居然似模似样。

    林嬷嬷嘴角笑意渐浓。

    写出来字那就甭提了,东歪西扭,横七竖八,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写是什么——有些仔细看了,也看不出写是什么。

    因学生们年纪尚小,小半个时辰之后,老师歇了课,吩咐她们出去玩耍。青雀响亮答应了一声,拉着青苗,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先去看小青树,逗小青树玩了会儿,然后姐妹俩跑到花圃边挨着坐下,眼睛亮晶晶,欣赏圃中姿态各异、绚烂璀璨鲜花。“这些花真好看!”“嗯,好看。”“还很香!”“嗯,很香。”

    一位身穿青布道袍老者站不远处,微笑看着她们。

    两个女孩儿看了会儿鲜花,一人寻了一个树枝,地上划着,好像是学写字。老者慢慢踱了过去,见她们撅着小屁股专注划着,一个比一个乱七八糟。

    老者粲然。

    “你俩划是什么?”老者温和开口问道。

    两个小丫头抬头看看他。青苗看见生人,有些怯怯,扔下树枝依偎到青雀身边。青雀抱住妹妹,一脸警觉看着老者,小嘴紧紧抿着,不肯说话。

    老者微微一笑,伸手捡起树枝,一块空地上写上“幼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十个大字。态致萧散,洒脱飘逸,看上去非常美观。

    两个小丫头探头看了看,露出羡慕神色。

    老者也不理会她俩,气定神闲,继续写下“又疑瑶台镜,飞青云端”。这十个字写圆转流畅,沉静典雅,别有韵致。

    “真好看。”青雀慢慢松开妹妹,轻手轻脚走到老者身边,蹲一边看。

    老者继续写着,书法渐渐狂放,龙飞凤舞,青雀看着热闹,拍起小手掌叫好。青苗远远站了一会儿,也跑过来蹲青雀旁边,跟着拍起掌。

    “想不想学?”老者停下来,含笑问道。

    “我会!”青雀两眼亮晶晶吹着牛。

    老者笑着把树枝递给青雀,“你会啊,那你写一个我看看。”青雀毫不犹豫,伸出嫩嫩小手掌接过树枝,撅起小屁股地上直直划了一道。

    抬头得意看了老者一眼,又接着划了两道。

    然后又划了三道。

    划都不直,歪歪。

    然后,没有了。

    这就是会写字啊?老者忍不住笑了起来。青雀瞪了他一眼,跑到他刚才写好字前面,伸出脚,一点一点踩平。

    这犟脾气小姑娘!老者大笑着伸手抱起青雀,慈眉善目问道:“跟爷爷学写字好不好?爷爷给你糖吃。”青雀歪头想了想,痛伸出小手指,老者笑着跟她拉了勾。

    青苗站地上,怯怯抬头看着老者怀中姐姐。

    这老者便是杨府主人,已经致仕前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保杨时。他当天便牵着青雀、青苗去了学堂,告诉林嬷嬷他会亲自教这对姐妹。

    林嬷嬷有些迟疑,“青雀姓莫,她爹是莫二郎,租着老爷地,是老爷佃户……”您要是乡居无聊,随便做点什么不成,要亲自教导佃户家闺女?这样孩子,我们出面教是行善积德,您出面教就是纡尊降贵了。

    见杨老爷不以为然,忙又添上一句,“这家人才搬过来不过两年功夫,为人如何,且还不知道。”您就是真要教,总要拣个清白人家孩子教导。谁知道那莫二郎夫妇究竟是什么人呢,莫玷污了您。

    林嬷嬷是一心为主人着想,没成想早已激怒了小青雀。

    青雀涨红了小脸,把小手从杨老爷手中气哼哼抽出来,跺脚道:“不希罕!”拉起呆呆站着青苗,转身跑了。

    青雀到底是个小孩儿,下午晌牵着妹妹、弟弟回到家,才一进门就闻见诱人香味。有肉?顿时,下午不烟消云散。姐弟三人相互看了看,欢呼着往厨房跑去。

    祁氏厨房忙活着,灶上炖着排骨汤。“回来了。”她喜滋滋拉过孩子挨个儿亲了亲,指指灶上大铁锅,“今晚有肉吃!”

    三个孩子都舍不得走,一个挨一个坐门墩儿上,眼巴巴看着大铁锅,等着排骨熟。

    傍晚时分莫二郎从地里回来,祁氏利落把热饭热菜端上来,还有一大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排骨汤。

    “有肉吃啊。”莫二郎呵呵笑着。“孩子小,喝骨头汤好。”祁氏先给他盛了一碗,然后给青雀、青苗、青树,“慢点儿啊,别烫着。”

    青雀咪起眼,享受嗅了嗅香味。然后小口小口,慢慢喝着排骨汤,光洁可爱小脸上,全是满足和乐。

    作者有话要说:说起排骨汤,我记得梁实秋专门写过,有位朋友家排骨冬瓜汤菜其美味,他就问人家有什么秘诀。朋友夫妇总是笑而不答,后来有好事者忍不住,揭了底,其实就是多放排骨,少放冬瓜!

    后面好像还有,不过我都忘了,就记着一个多放排骨。

    呼吁一下,没收藏请点下收藏,已收藏请多多留言,以鼓励作者。

    作者如果受到鼓励,会早滴。

8、春光明媚(二)

    杨集这样地方,只初一、十五才有肉卖,平时是没有。莫二郎干农活儿是一把好手,祁氏善于持家,两夫妇养活着三个孩子,日子倒也过不好不坏。每逢初一、十五,祁氏必会到集上割了肉,给男人、孩子打打牙祭。

    杨集因有杨阁老这样乡宦,县里差役从没有人敢来横行惹事,很太平。村民日子顺当,也就舍得吃穿。像莫二郎一家这样日子若是放杨集也没什么,换个村子,便会显着怪异。要知道,有些庄户人家一年到头也舍不得割几回肉,偶尔吃顿肉,必要捧着粗瓷大碗出去蹲门口吃饭,饭碗上那一片两片厚厚肥肉,能招来多少艳羡目光。

    这晚一家人围坐着吃过饭,祁氏手脚麻利把饭桌收拾干净,把碗筷拿到厨房洗刷。之后,烧好热水,大人孩子一律洗脸、洗手、洗脚。

    全部洗好时候,天也黑透了。乡下地方不兴点灯熬油,一摸黑就上床睡觉,拴好门,祁氏抱着小青树,莫二郎牵着青雀和青苗,回了一家人睡觉暗间。

    青树还小,跟着爹娘睡大床,青雀和青苗合睡一张小床。祁氏哄睡青树,轻手轻脚下了床,走到两个女孩儿床前看了看。青苗已经甜甜睡着了,青雀睁着两只大眼睛,还很精神。

    “咋还不睡?”祁氏嗔怪。

    青雀从被窝里伸出小手,拽拽祁氏,“娘,我闯祸了。”声音低低,小眼神儿也很可怜。那幅模样分明是说,“我悄悄告诉你啊,你可别告诉爹!”

    祁氏柔声问她,“咋了?”

    青雀眼珠转了转,坐起身子,趴到祁氏耳朵边,低声把下午事说了说。青雀小脑袋瓜里颇有些懊悔,下午这么跑出来,明天想去也去不成了呀。

    祁氏笑着把她塞回到被窝里,“叫你爹明日一大早去杨老爷府上问问,这么不听话小妞妞,杨老爷还叫不叫上学了。”

    “不叫拉倒。”青雀躺回到被窝里,小声、没底气嘟囔道。不叫就不叫呗,他不教我,我还不希罕呢。

    祁氏替青苗掖好被子,温柔拍着青雀,“乖妞妞,睡吧。”被祁氏柔声哄着,青雀小脸上有了甜蜜笑容,脸皮渐渐合上,睡着了。

    祁氏坐小床边,入神看着熟睡青雀。莫二郎也下床过来,顺着祁氏目光看了过去:简陋小木床,粗布铺盖,青雀花朵一般小脸蛋。

    莫二郎拉拉祁氏,祁氏轻轻叹了口气,两夫妻回到大床躺下。“这么娇贵妞妞,跟着咱俩可吃苦了。”莫二郎吭吃吭吃说道。

    “孩子这不是遭了难么?没法子。”祁氏叹息。她把今天下午事跟莫二郎说了说,交代着,“你明日到杨府去问一声,要不,青雀一准儿不肯再去。”莫二郎自然满口答应。

    第二天早上青雀还没醒,莫二郎已经到了杨府门前。“这么大官儿,咱这庄稼人,杨老爷会见咱么?”莫二郎门口站了半晌,也没勇气拍门。

    大门吱扭一声,打开了。门里头走出一句手拿扫帚仆役,见莫二郎傻呼呼站着,问明原委,笑着说道:“你等等。”依旧拿着扫帚进去了。

    没多大会儿,仆役又走出来,把莫二郎带进杨宅。过了钻山、穿堂,绕过一个紫檀架子镶大理石大插屏,前面游廊下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禽鸟,一位青袍老者立廊下,悠闲逗弄着一只金色虎鸫。

    莫二郎也不敢抬头乱看,搓着手,结结巴巴把昨天事说了,“……问声老爷,还叫不叫孩子来?”

    旁边立着位管家,听了莫二郎这话,直替他冒汗。合着你家丫头连老爷都凶了,你这当爹连赔罪也不会,直通通问“还叫不叫孩子来?”有你这么说话么。

    杨老爷一边逗弄着虎鸫,一边不经意问道:“你家小闺女是怎么说,她还想不想来?”莫二郎憨厚笑着,“她说,不叫拉倒。”

    管家差点没晕过去。

    晨曦中,杨老爷开怀大笑起来,“叫,叫!莫二郎,回去跟你小闺女说,爷爷不生气,照样教她!”

    这天下午,青雀和往常一样,牵着弟弟、领着妹妹到了杨宅门前。青树照旧由小丫头看着玩耍,青苗依旧跟着林嬷嬷等人念书,青雀则被带到了老师书房。

    书房前是几竿郁郁青竹,书房内置着一张降香黄檀镶晶墨玉大案,案上林林总总放着笔墨纸砚、名人法贴等物。杨老爷坐桌案旁,正埋头写着什么。

    这间书房不只很宽阔,房顶还特别高,特别敞亮。小青雀站屋子当中,显得很渺小,很微不足道。

    青雀站了一会儿,四处打量一遍,咚咚咚跑到杨老爷身边,踮起脚尖,想看杨老爷写什么。可惜,她个子太小,踮起脚尖也看不到。

    杨老爷觉察到身边那边稚嫩小脸,嘴角愉悦翘了起来。乡居寂寞,教教青雀这样有趣小妞妞,甚好甚好。

    青雀想看却又看不着,哪里肯算了。她往四周看了看,椅子虽有,看样子都很沉,估计自己拉不动。拣了半天,拣了一张小巧凳子,使出吃奶力气,把那凳子推到杨老爷身边。

    灵巧踩上凳子,青雀探头看了过去。午后阳光暖融融照了进来,青雀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边,娇嫩中又透着圣洁。那探着头、专注偷窥小模样,让杨老爷心底柔柔软软。

    “小心摔着。”他伸出手,把青雀抱到怀中。青雀先是撅起小屁股,把他铺桌案上宣纸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然后坐回到他怀里,指着流畅洒脱书法,嘻嘻笑着,“爷爷,我要学这个。”

    “你要学多着呢。”杨老爷抱起她,走到一排排书架前面,“这些书,都要一本一本读过,倒背如流。”

    青雀吐吐舌头,“太多了!”杨老爷笑骂,“鬼机灵!”还唬不住你了。

    杨老爷挑了几本书,有经史子集,有地理游记,有话本传奇,后想了想,又加了一本兵书战策。把几本书都放到青雀面前,让她挑一本。

    如果挑着经史子集,便教她读正经书;如果挑着地理游记,便教她读闲散书;如果挑着话本传奇,只好教她读元曲、小说了。

    青雀毫不犹豫,指着那本兵书战策。

    杨老爷怔了怔,微微笑起来。好嘛,怪道这孩子脾气暴,原来天生喜好打仗啊。莫二郎那样庄稼汉子,怎会生出青雀这样小闺女,真是奇了。

    自打这天起,告老还乡杨阁老除游山玩水、和睦乡邻之外,额外加了一样爱好:当老师。他曾做过武英殿大学士人,不知任过多少回考官,是多少人座师,清流士子们,谁不以能做他学生为荣。

    他却认认真真,教起一个年方三岁女童来。

    林嬷嬷是讲规矩人,看眼里,暗暗替自家老爷不值。青雀是个好孩子,讨人喜欢,可也不能老爷亲自教她啊,还得好好哄着她,时不时巴结讨好她,她才肯好好学!

    “青雀,千金小姐都没有你任性。”林嬷嬷蹲下身子,无奈看着眼前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给了她一个大大、甜美笑容。

    春光明媚,杨集日子,恍若世外桃源。

    杨老爷虽是乡居,常和门生故旧通信往来,朝中消息都是知道。至于邸报,他虽远离京城,住夏邑,邸报也有县衙日日送来,从不曾迟慢。

    邸报是手抄,非常珍贵。本朝制度,“凡六科每日接到各衙门题奏本,逐一抄写成册,五日一送内阁,以备编纂”,而且,“凡各科行移各衙门,俱经通政司转行”,资格差一点,根本看不着。

    离京城越远地方,消息越迟慢。比如说,四川到京城之间邸报,约需三个月才能传到。也就是说,京城三月份发生大事,四川六月份时候才能得着信儿。

    夏邑离京城当然没那么远,却也要迟上一个月样子。

    青雀和杨老爷已经很要好了。上课时候她会杨家,不上课时候有时也杨家,杨老爷看邸报时候,有时会念给她听,解释给她听。

    “抚宁侯邓永拜靖虏将军东征,获胜班师,进爵宁国公。”杨老爷念完,怕青雀听不懂,告诉给她,“有一位姓邓名永将军,打了胜仗,朝廷封赏于他,把原来侯爵提为公爵。”

    “公爵,能吃么?”青雀津津有味问道。

    你是饿了吧?杨老爷无语看了她一会儿,吩咐仆役到厨房传饭。

    “爷爷,公爵不能吃啊。”青雀嘻嘻笑着,露出一口雪白小米牙,看上去很可爱,很天真。

    爷爷刮刮她小鼻子,“傻妞妞,那是一个爵位,年俸至少一千五百担,很多粮食。”

    能吃?青雀忽坐起来,两眼放光,大声宣布,“等我长大了,也挣一个公爵!不对,是七八十来个公爵!”

9、春光明媚(三)

    杨老爷乐不行,“七八十来个?你当挣公爵是种白菜不成。青雀,公爵很难挣。”像邓永这样凭着军功先封侯,再封公,成化年间可没几个。

    青雀不服气昂起小脑袋,好似对杨老爷说话非常之不赞同。

    本来这是不大礼貌行为,偏偏她年纪幼小,神态天真,看杨老爷眼里,除了可爱,还是可爱。

    “青雀,爷爷教你读一首诗好不好?”杨老爷对着青雀就心软,柔声哄着她,拿出本诗集,教她读着一首田园诗,杨万里《菜圃》。

    “此圃何其窄,於侬已自华。

    看人浇白菜,分水及黄花。

    霜熟天殊暖,风微旆亦斜。

    笑摩挑竹杖,何日拄还家。”

    青雀听完,歪头想了想,呲着小白牙笑了,“爷爷,我就能听懂一句,‘看人浇白菜’。”她牵着弟弟妹妹去过菜地,见莫二郎浇过白菜。

    爷爷伸出手臂抱过她,指着诗集上字,一个字一个字读给她听,再解释是什么意思。青雀要是能听懂,就乖巧笑,要是听不懂,大眼睛疑惑看向爷爷,爷爷就会讲再通俗一点,再形象一点。

    读完这首诗,厨房把点心送来了。因为一位是老人,一位是孩子,所以都是些甜烂易克化之物。小米发糕,枣泥山药糕,松穰鹅油卷,藕粉桂糖糕,清淡小菜,另有两小碗热气腾腾鸡汤小馄饨。

    青雀看着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吃食,却不动筷子,“爷爷您吃,我去哄青苗和青树。”杨老爷微微笑了笑,“吃吧,你弟弟妹妹都有。”这孩子不吃独食,知道友爱弟妹,很不坏。

    青雀夹了块小发糕到自己面前小碟子里,认真许诺,“爷爷,往后我挣了公爵,天天请您吃好!”

    杨老爷呵呵笑,“好啊,等爷爷老了,享青雀福!”

    其实他现已经年过七旬了。不过他一则保养好,二则生平不做亏心事,坦坦荡荡,故此极显年轻,看着也就五十出头。

    用过点心,杨老爷牵着青雀慢悠悠花园转了一圈,教给青雀识别各色花木。林嬷嬷看眼里,心里直叹气,“哄她读书写字,哄她吃点心,完了还要带着她走几步,唯恐积了食。孙小姐幼时,老爷都没这般上心。”

    杨老爷牵着青雀从花园回来,才坐下不久,门房送来了一张拜贴。“这是什么呀。”青雀趴杨老爷身边探头看着,好奇问道。

    “是一位姓邓名麒世孙从京城回乡祭祖,,明日要来拜访爷爷。”杨老爷耐心讲给青雀听,“这位世孙祖居会亭,和咱们是一个县。”

    “青雀,天朝有公爵、侯爵、伯爵三等爵位,邓家如今是公爵。公侯府邸嫡长子通常是世子,嫡长孙虽没封号,俗称世孙。明日要来拜访客人,便是宁国公府世孙。”

    “是孙子啊。”青雀咯咯咯笑起来。

    杨老爷又是气,又是笑。发狠要打,又舍不得,后板着脸说道:“这般口没遮拦,明日客人来,爷爷设酒筵招待客人,罚你书房写字。”

    青雀眼珠转了转,冲着爷爷乖巧笑,“不是孙子。”

    说他是孙子,便罚我书房写字;说他不是孙子,便不罚了吧?

    杨老爷撑不住,大笑出声。

    古堤之上简陋酒肆中,迎来了一队穿戴讲究、看着十分体面尊贵客人。

    这队人很扎眼。前后都有骑着高头大马壮士护卫,中间是数名正值二八年华美貌少女,围着一位中年妇人。这中年妇人挽着规整圆髻,插金戴银、绫罗绸缎,猛一看上去,该是富贵人家奶奶太太。

    因堤上风光极美,邻近村庄也好,县里也好,倒也时不时有人过来赏景玩耍。掌柜见多识广,也不以为异,笑着让到酒肆中坐下,烫上酒来。

    等这拨人依着大小尊卑或是落了座,或是站着服侍,掌柜留神听他们说着话,才知道那中年妇人并不是什么奶奶太太,而是一位有点身份地位妈妈。听周围几个丫头陪笑奉承,这妈妈姓吴。

    掌柜烫好酒送上,又送来下酒小菜,不过是些豆腐、腊肉、酱瓜、合菜之类,笑道:“乡下地方没甚菜蔬,客人莫怪。”

    吴妈妈品着桃花酒,慢条斯理询问掌柜,“贵庄之中,可有三岁上下女童?若是成化七年夏季出生,便好。”

    旁边一名俏丽机灵丫头见掌柜笑而不语,知道是心中有疑惑,忙说道:“打听这些女童倒不为别,是要施舍些米、面和四季衣裳。我家有位姐儿,正是成化七年盛夏出生,却是身子骨一向不大结实。故此,要做些积德行善好事,替姐儿祈福。”

    乡下人家,听说家里只要有三岁女童就能得些米、面、衣裳,还不得乐坏了?这是皆大欢喜好事,富人图个心安,穷人得些实惠。

    掌柜心里一沉。

    他已人到中年,人又机敏,可不是好糊弄。这伙人摆出这么大阵仗要找寻三岁女童,若说单单为着为姐儿祈福,掌柜根本不信。

    一定是另有图谋。

    三岁上下女童,青雀可不正是三周岁了?这孩子别说乡间了,那份相貌、气度便是放京城也是出挑,掌柜想到这儿,背上微微冒汗。

    他细想了想,把村里农户家两三岁、三四岁以至四五岁女童都说了说,唯独漏过了莫二郎家。莫二郎姓莫,才搬来杨集没两年,他可不算是杨集村民。你们要施舍米面衣裳,轮不着他。

    吴妈妈安坐酒肆之中,从人带着米面衣裳等,依着掌柜指示,把有女童人家看了一遍。他们虽来莽撞,备下米是精米,面是细面,衣裳是颜色鲜亮细布做成,针脚异常细密。得了施舍人家,都是大喜过望。

    从人回来之后,都对着吴妈妈摇头。

    又是没有,又是看了一堆小村姑?吴妈妈轻轻叹了口气,命人还了酒钱,客气告辞,一行人缓缓上桥,走了。

    看着他们远去背影,掌柜额头渐渐冒出汗。他把小二叫过来,“你去府里告诉林嬷嬷一声……”说出口后又觉着不对,“你看着店,我回府里一趟。”

    这间酒肆,是杨老爷。

    掌柜匆匆到了杨宅门前,正好遇上青雀牵着青苗、青树要回家。见了掌柜,青雀甜甜笑着问好,掌柜笑问,“上完学了?青雀,今儿学了什么啊。”

    青雀一一数着,“读了一首诗,爷爷说是宋朝诗人,诗名是菜圃,种白菜。学会了十个字,爷爷说虽是很难看,都写对了……”

    声音稚嫩清柔,如击玉罄,如出谷黄莺,掌柜微笑看着她,“大叔正想去你家,跟你爹娘换几担米粮。”还是送她回家吧,谁知道那拨人到底是何居心,会不会回头再来。

    若是见了面,包管只要一眼,青雀便无所遁形。

    青雀活笑了起来,“大叔,您和我们一道啊。”把弟弟小手递到掌柜面前,“您帮我牵一个吧。”掌柜笑了笑,俯身把青树抱怀里,送三个孩子回了莫家。

    却并没换什么米粮。

    会亭邓家祖居。

    一间幽暗、阴森密室中,英娘被五花大绑着,口中也堵严严实实。她身边,皮鞭、夹棍、烙铁、熊熊炉火,各色刑具都很齐全。

    一名相貌清秀青年男子笑嘻嘻看着她,“娘子,你说是不说?”英娘很倔强,咬紧牙关,不肯点头。

    青年男子慢悠悠拎起沾了水皮鞭,叹道:“娘子,咱们夫妻一场,我实是下不去手啊。”目光变阴冷、狠毒,抖手挥起皮鞭,重重朝着英娘抽了过去!

    英娘脸上一道鞭痕,流下殷红鲜血。

    青年男子啧啧,“瞧瞧,这细皮嫩肉,我都不忍心了。”拎着皮鞭凑到英娘面前,温柔问道:“娘子,你说是不说?”把英娘口中堵着布抽了出来。

    英娘喘了口气,轻蔑看向他,“赵禄,跟你我无话可说。邓麒要知道我家小小姐下落,叫他亲自来问我。”

    “还是这么不听话,啊?”赵禄托起英娘白皙清秀面庞,错着牙说道:“你是不是媳妇儿,替不替我着想?说,姐儿哪?”

    这赵禄是邓麒小厮,英娘丈夫。说是夫妻,其实两人成婚不到十天就分开了,赵禄跟着邓麒回了京,英娘留下服侍自家小姐,夫妻间情份十分淡薄。

    赵禄是名幅其实利禄熏心。当年邓麒要他娶英娘,他倒也是愿意,却无非是看祁玉得宠,娶了祁玉贴身丫头,对前程有利。谁知道祁玉竟会背夫私逃呢,连亲生姐儿也不知藏哪儿去了。赵禄奉命来套英娘话,一开始也是打叠起温柔功夫想哄出来,后来看着实不行,焦燥起来,动了武。

    他跟着邓麒上过战场人,一旦发了狠,哪还顾得上怜香惜玉?英娘颇吃了番皮肉之苦。

    眼见得英娘还是倔强,赵禄扔了皮鞭,笑道:“娘子,我换个鲜你试试。”把烧红烙铁举了起来。

    英娘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邓麒!你个缩头乌龟!”英娘恐惧至极,绝望大叫,“你负了我家小姐,又来折磨我,你不是人!”

    一个黑色人影出现屋门口。

    赵禄眼尖,忙把烙铁放下,点头哈腰迎了上去,“爷,您来了!”

    来人一袭玄色长衫,约二十左右年纪,身材颀长,面容英俊,一双眼睛细长秀美,温文尔雅之中又透着公侯之家贵气。

    他并没理会献殷勤赵禄,凉凉看了英娘一眼,简短吩咐,“放了她,收拾干净,带到偏厅见我。”

    赵禄连连答应功夫,他已头也不回走了。

    英娘浑身冷汗,瘫地上。赵禄一边替她松绑,一边抱怨道:“姐儿是爷亲生闺女,你告诉一声怎么了?自找苦头!”

    赵禄跟惯邓麒,知道他性子,哪敢让他长久等着,把英娘收拾整齐,脸上胡乱涂抹了药膏,急急送到偏厅。

    英娘走进偏厅之时,邓麒面窗而立,背对着她。暮春时节,他又正盛年,背影中竟满是萧瑟之意。

    英娘看着他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曾几何时,这人还和小姐你侬我侬,海誓山盟,如今他已另娶,什么都变了。

    邓麒缓缓回过身,一字一字问道:“英娘,我女儿哪?”

    作者有话要说:白菜,竟然是从南方传到北方。

10、索子(一)

    英娘淡淡道:“你不是已经命人抢去了么,怎还来问我。”

    成化七年冬,京城抚宁侯府来了一拨人马,有男有女,有兵士有嬷嬷,强行将养祁家老宅女婴抢了去。当时莫大有也,寡不敌众,身受重伤,虽没落邓家人手里,却是生死不知。

    邓麒眼神锐利,“休想骗过我!那婴儿瘦弱无力,畏缩胆小,怎会是我邓麒女儿?英娘,当晚你捧着一个大食盒回过祁家老宅,次日玉儿便赌气离家,你当我会想不到其中厉害?”

    奶娘胡妈妈和姑母都是哭诉,不是她们没用,实是玉儿冷酷无情,竟要将婴儿摔死。她们百般无奈,只好放了玉儿离去。

    笑话,玉儿怎可能要将亲生女儿摔死?她既那般决绝,除非襁褓中婴儿已被调换了!英娘冒着风雨雷电出门,定然有所图,不会单单为给祁夫人上香。

    邓麒想到奶娘和姑母蠢笨,眉宇间闪过厌恶和不耐烦。一个两个都是不顶用!遇事只会哭,只会手足无措,害自己和娇妻爱女生生分离。

    “我随祖父、父亲征战回京,头一眼见了那孩子,便知道不对。”邓麒耐下性子,温和跟英娘说着话,“再一问前后情形,是心中了然。英娘,当时是我不,才会被你侥幸得逞。若是我……”

    “若是你,小姐和小小姐都已成了九泉之下亡魂。”英娘迎上他目光,平静语气中隐藏着刻骨恨意,“那晚我去奶娘房里抱孩子,却听到两个丫头说悄悄话,你京城迎娶了沈茉,沈茉已有了五个月身孕!”

    邓麒神色一滞。

    “我失魂落魄抱了小小姐回去,见了我家小姐,被发现后背粘着你和沈茉婚书!小姐看了婚书,差点没背过气去……”英娘忆及往事,哽咽难言。

    邓麒握紧了拳头,幽深美目中全是愤怒。这帮该死奴才!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把京城消息泄露出来,害玉儿如此伤心?

    英娘流下热泪,泪水流过脸颊上伤口,疼痛刺骨。

    英娘挺直腰身,冷冷道:“于是,小姐命我将小小姐溺死!小姐说,她是祁家外孙女,身上流着祁家血,宁可死,也绝不能对着沈茉那样女人卑躬屈膝!”

    邓麒既已另娶,那初生小女婴总有一天会落到沈茉手中,怎么也逃不掉。与其让她做小伏低活着,不如一刀杀了她。

    邓麒汗毛都竖起来了,溺死?

    英娘神情悲壮,“至于我家小姐,自是存了死志!她虽失了父兄亲人,沦为无依无靠孤女,却不会忍辱偷生,居于沈茉之下!”

    邓麒已全然顾不上什么风度仪态,呆呆跌坐到椅子上,心乱如麻。玉儿,玉儿,我知道你性情刚烈,却不知你能狠心到这个地步,对自己、对亲生女儿,全无怜悯。

    邓麒形容呆愣,英娘讥讽看着他。亏得小姐当年眼高于顶,偏偏能瞧上眼前这花心枕头。他俊美归俊美,没有一点担当。

    良久,邓麒回过神,坐端正了,神色诚挚,“邓家和祁家是同乡,向来交好。打小,我跟玉儿便是常常见面,两家亲长是早有结亲之意。”

    “祁将军遇难之后,家祖母和家母嫌弃玉儿不是有福之人,不肯娶为冢妇。丧了父兄,没了娘家,说起来总是不吉利、不喜庆。”

    “我劝不下祖母、母亲,又不忍弃了玉儿,几经苦思,才有了良策。”

    “本朝户律,‘若卑幼或仕宦或买卖外,其祖父母、父及伯叔父母姑兄姊后为定婚而卑幼自娶妻,巳成婚者仍旧为婚,未成婚者从尊长所定’。既有这么一条,我便会亭依礼娶了玉儿,到时祖母和母亲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玉儿很是通情达理,虽然我们会亭婚礼不够热闹,她却毫无怨言。娶了玉儿这样贤妻,邓麒已是心满意足,此生再无他求。”

    “谁知我回到京城当天,抚宁侯府已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要于明日迎娶沈茉!母亲打定了主意,若我回了,便是我亲自迎娶;若我回不来,便是二弟代我拜堂!”

    “此情此景,你要我怎么办!请柬早已派发,大媒已经请下,聘礼已吹吹打打送到沈家,难不成我搁这时候闹将起来,让抚宁侯府成为满京城笑柄?”

    “我家富贵是祖父、父亲浴血奋战挣回来,我是邓家嫡长孙,难道能不管不顾,毁了他们辛辛苦苦创下基业?!”

    邓麒这一番话说下来,既情真意切,又流露出痛苦挣扎,十分感人。英娘无语半晌,幽幽道:“邓家基业不能毁,我家小姐终身,便能毁了么?”

    “这是什么话。”邓麒怫然,“沈茉和玉儿是闺中好姐妹,既同归了邓氏,依旧姐妹相称罢了。难不成沈茉敢压着玉儿一头?”

    闺中好姐妹?英娘哧一声笑了,也就邓麒这样男人,会相信沈茉和小姐是好姐妹。

    偏厅门口金丝藤红漆竹帘被轻轻掀开,邓麒小厮赵利逼手逼脚走了进来,恭谨禀报,“爷,产婆带过来了。”

    英娘一惊,邓麒这厮,把产婆叫过来做什么?

    邓麒温和道:“我把产婆叫来问一番话,情形自会明了,你便无话可说,无可抵赖。英娘,阻隔我家骨肉团圆是伤天理,待情形大白之后,请你告知小女下落。”

    英娘转过头去看着窗户,不理会他。

    没多大会儿,一个年过半百、肥胖精神婆子被带了进来,正是镇上接生婆,陈婆。陈婆人很精明,一进来就觉着上面坐着那位爷贵气逼人,忙趴下来磕头问好,很是谄媚。

    这是她拿过六两金子府邸,一辈子也忘不掉。接生个姐儿,得了六两金子,陈婆多少回从梦里笑醒。六两金子,那可是六十两银子呢。

    邓麒淡淡道:“这便是给姐儿接生婆子?问问她,姐儿才出生之时,身上可有什么印记。”

    赵利忙过去喝问陈婆,“成化七年夏天,我家出生姐儿,你可还记得?姐儿身上可有什么印记?”

    “记得,记得!”陈婆连连点头,“那晚又是雷又是电,姐儿哭声很响亮,好像连雷电风雨声都要给压下去一样,极有气势!那般好看姐,老婆子一辈子也只见过一回,再也忘不掉。”

    赵利怕邓麒不耐烦,忙喝道:“问你姐儿身上有无印记!”你瞎扯八扯这么些做什么。

    “没有!”陈婆吓了一跳,忙陪着笑脸,“姐儿身上脸上都是光溜溜白白嫩嫩,任也没有!”

    邓麒微微一笑,客气告诉英娘,“送到京城那个孩子,眉间有很大一个黑痣。”

    英娘哼了一声,不说话。

    邓麒示意赵利打赏。赵利扔了锭银子给陈婆,“劳烦你了,请回。”陈婆颤颤巍巍从地上拣起银子,这得有二两吧?我娘啊,这不过是叫过来问问话,什么活儿也没干,便得了二两银子,够一家人三四个月嚼用了。

    陈婆喜滋滋磕头谢了赏,没口子恭维,“老婆子接生无数,没见过府上姐儿那般好相貌,真真是仙女下凡一般!旁不说,单说那晚,老婆子便接生过三个女孩儿呢,另外那两个,跟府上姐儿没法比!”

    邓麒脸色变了,吩咐赵利,“问问,那两个女孩儿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么巧,小小一个会亭,一晚上三个女孩儿降生?

    英娘脸色煞白。

    陈婆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全说了,“先府上接生姐儿,府上妈妈客气,请老婆子喝了几杯。老婆子不胜酒力,回去便倒头睡了。到了半夜,被莫家村莫二郎敲门接了去,替他家接生了两个小丫头。”

    “那两个小丫头,生如何?”邓麒慢慢问道。

    陈婆懊丧打了自己一巴掌,“那晚,老婆子喝醉了,没看清楚!后来,过了几个月,莫二郎一家便搬走了,再没见着过。”

    赵利把陈婆带出去之后,又赏了她一锭银子。陈婆婆喜出望外,谢了又谢,笑咪糊糊走了。

    “去查这个莫二郎。”邓麒简短吩咐。赵利忙答应了,转身出厅,飞奔着去办这件事。

    英娘脸白成了一张纸。莫大哥生死不知,莫二郎只是个农夫,他哪能对抗邓麒?

    “你不说,我也能查出来。”邓麒淡淡道:“你若说了,大家省事。我们父女团圆,你也安安生生回去和赵禄过日子,岂不两便。”

    英娘尖声叫道:“我宁可死,绝不再和赵禄共一个屋檐下!”提到赵禄,英娘已是浑身发抖。她和赵禄本来就没什么情份,赵禄这回挥鞭相向,两人是再也不可能作夫妻了。

    邓麒眼神冷厉,胸中燃起熊熊怒火。这英娘真和玉儿是主仆,玉儿一赌气便背夫私逃,英娘也是,丈夫说不要便不要。

    英娘捋起袖子,滴泪道:“这全是他打!我跟了小姐二十年,小姐一手指头也没动过我,他打我!”

    白皙手臂上,青一道紫一道,目不忍睹。

    赵禄你是头猪!邓麒抚额,她是你媳妇儿,让你去问,是让你哄她、劝她,不是让你对她拳脚相加!严刑逼供,对祁家人能管用么。我若想要严刑逼供,派谁去不成,却要派你。

    邓麒命人叫来赵禄,吩咐,“写休书。”英娘既已恨他入骨,这桩亲事已是没用。

    赵禄巴不得这一声,忙亲手写了休书,恭敬呈上。英娘这媳妇儿,他是早已不想要了。

    英娘小心收好休书,看也不看赵禄一眼。

    这没良心婆娘,夫妻一场,全无情意!赵禄出了偏厅,恶狠狠啐了一口。

    休书虽是给了,邓麒却不许英娘离去,“你休养几日,待媛儿接回,你便任了她教养嬷嬷。英娘,你对媛儿定是忠心耿耿,我放心下。“

    媛儿?英娘讥讽一笑,“请问,是之媛,还是子媛?”

    邓麒年纪虽轻,子女已是不少。沈茉生下一对龙凤胎,嫡长女之屏,嫡长子之翰;跟着到宣府服侍丫头明珠生下一女,起名子盈;明芳生下一子,起名子益。

    邓家,嫡子女以“之”字排行,庶子女以“子”字排行。

    你要接回“媛儿”,请问是之媛,还是子媛?

    作者有话要说:这本书背景是男权社会,孩子天然属于父亲。所以青雀要想脱离邓家,其实是很费劲。

11、索子(二)

    邓麒面色一沉,淡淡道:“不拘是之媛,还是子媛,都是我掌上明珠,是宁国公府正经姑娘。英娘,媛儿前程,你无需忧虑。”

    媛儿是个有福气孩子。她才出生时候,邓家还是抚宁侯府,如今祖父进爵宁国公,抚宁侯府成了宁国公府,赫赫扬扬,威风凛凛。宁国公府姑娘,有谁敢小瞧了。

    英娘怒极反笑,“此时若我家小姐,想必世孙必定会跟她说,不拘是正室还是侧室,她都是你心上人,是宁国公府正经内眷吧。”

    邓麒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对于一个女人,做妻和做妾岂能相提并论;对于一个小女孩儿,嫡出还是庶出,能是一句“正经姑娘”能含混过去么?

    邓麒俊目闪过恼怒之色,沉声道:“我看玉儿份上,凡事都不跟你计较,你也莫要蹬鼻子上脸,忘了自己身份!”

    英娘笑道:“我有什么身份,不过是我家小姐婢女、祁家忠仆罢了。敢问世孙,找寻到我家小小姐之后,是要把她抱回宁国公府,交到沈茉手中好生调理么。”

    邓麒听她语气中仍是满满嘲讽,心中微晒,“哪里,我找寻到媛儿之后,便会抱她前往云南,接回她母亲,一家三口团聚。”

    英娘怒目瞪着邓麒,愤恨已极。小姐都已经躲到云南了,他竟还不放过!这厮要是真抱着小青雀去到云南,见到王家老太爷和王家舅爷……没准儿他还真能如了愿!

    任凭是邓麒骗婚也好,辜负小姐也好,孩子总要跟着父亲。老太爷和舅爷再喜欢小姐,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小青雀孤苦无依沦落到邓家不管啊。

    怪不得当初小姐要溺死青雀!英娘软软瘫倒地上。邓家圈不住小姐,却能挟持住青雀,只要有青雀,小姐和邓家之间,总会有着丝丝缕缕牵绊,剪不断,理还乱。

    邓麒微微笑了笑,含笑交代,“养好身子要紧,媛儿还小,仰仗你时候且长着呢。”交代完,站起身,扬长而去。

    没多大会儿,进来两名十三四岁小丫头,把英娘带到一个僻静小院子。有大夫来给瞧了伤势,留下药膏,小丫头替英娘换过药,又殷勤摆上饭来。菜不多,却很精致,两荤两素,外加鸡皮酸笋汤,绿畦香稻粳米饭。

    英娘胡乱吃了两口,食不知味。邓麒这厮既察觉到莫二郎家情形不对,依着邓家权势,莫二郎该是躲不了多久了吧?可怜青雀,到底还是躲不过邓家魔爪。

    邓家仆役里头,像赵禄这样狗仗人势、无法无天颇为不少,莫二郎老实巴交,莫要吃了亏去才好。英娘急团团转,却又无法可施:她也不知道莫二郎一家去了哪。

    小丫头细声细气劝英娘,“您受了伤呢,歇着吧。”英娘瞪了她一眼,“告诉邓麒,我要见他!”小丫头还是细声细气,“您要见我家大少爷?好,这便前去禀报。”

    一级一级报上去,邓麒还以为英娘终于不打别了,微笑说了个“请”字。等到见面,英娘急六神无主,“小小姐哪,我也不知道。你派人突袭,把婴儿抢了,把我抓了,祁震生死不知!祁震把小小姐寄一平民之家,那家人待小小姐如同亲生……”

    “知道了。”邓麒冷冷打断她,“你只管放心,我为着媛儿着想,也不会大开杀戒。不拘是寄养到哪一家,只要我媛儿平平安安,前事一笔勾销。”

    还以为她是终于想通了,要告知媛儿下落,谁知是怕自己胡乱杀人,把寄养那户人家怎么着了。英娘,你太也小看我邓麒。

    英娘红了眼圈,低头不语。莫大哥生死不知,莫二郎要是再出点儿什么事,于心何忍。

    邓麒本来还想解释一句,“派人来抢孩子抓你,不是我。”转念一想,颓然做罢。自己母亲做,和自己做,有甚不同。

    邓麒疲惫挥挥手,命英娘退下。

    第二天,邓麒如约到杨府拜访杨阁老。虽说邓家是战场上冲杀出来勋爵,杨家是清流士林推崇阁老重臣,可是祖籍同为夏邑,乡里乡亲,礼仪上来往,一直不断。

    邓麒特意穿了大红官服,官服上绣着一只斑斓猛虎,气势雄壮。他这身官服一穿,懂行便知道,“哦,原来是名四品武官”。

    其实邓家是有爵位,如果是邓麒祖父、父亲,或是国公,或是世子,官服上可以绣麒麟、白泽这样神物。邓麒是世孙,没有封号,目前只能绣猛虎。

    主人杨阁老依旧是一身宽大青布道袍,十分洒脱。见了面邓麒抢上来下拜,口称“阁老大人”,杨阁老笑着扶住他,“世孙多礼了,不消如此。”

    客气着见了礼,落了座,叙了契阔。杨阁老问及邓麒祖父,宁国公邓永,“令祖父身子可还健朗?多年未见了,实是想念。”

    主人和客人正叙着话,忽有一扇窗户被慢慢推开了,探进来一个小脑袋。邓麒是客人,目不斜视,只作没看见,杨阁老慌了手脚,“小心摔着!”忙不迭冲着邓麒拱拱手,“失礼失礼,是我一个小学生,顽皮很。”也顾不上别,把客人凉厅中,自己敏捷异常跑了出去。

    邓麒微笑摇头。杨阁老从前入值武英殿之时,是何等风采?如今乡居,竟由得小学生这般淘气,也是异数。

    外面一阵暄闹,架梯子架梯子,哄孩子哄孩子,好容易把那捣乱小学生给救下来了。“还敢不敢了,敢不敢了?”杨阁老气极败坏声音传进来,另外伴随有打屁股声。

    “爷爷别生气呀。”小女孩儿嘻嘻笑着,声音如山间清泉,“我这么机灵,摔不着!”

    这声音明明很悦耳之极,传入邓麒耳中,却如一声炸雷般令他心惊。邓麒心中起了异样,攸站起身,疾步到了厅门口。

    外头杨阁老正“疾言厉色”训着一个小女孩儿,时不时打两下屁股。小女孩儿一脸甜甜笑,那张小脸,比春花明媚,比秋月明彻。

    “玉儿?”邓麒喃喃。

    他有些头晕站不住,伸手扶住墙壁。

    “世孙怎么了?”有侍女惊呼。

    正训学生杨阁老,和正嘻皮笑脸想蒙混过关小学生,都不由自主朝着侍女惊呼声看了过去。厅门口,一名身穿大红官服年轻俊美男子,痴痴看着爷孙俩,摇摇欲倒。

    青雀疑惑看看青年男子,再看看爷爷。

    阳光明媚。阳光下邓麒脸,和青雀脸,虽是一男一女,一大一小,却有着惊人相似。

    分开或许想不到什么,两人站一处,不明底细人定会赞叹,“爷儿俩长可相像!瞅瞅,一个模子!”

    饶是杨阁老见多识广,平生不知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此时也怔住了。才见邓麒时候没多想,寒暄客气而已,此时再见,邓麒分明和青雀有些渊源……

    侍女伸出手去,要扶邓麒,被邓麒挥手打落。邓麒稳稳心神,一步一步慢慢走到青雀,缓缓蹲下身子,神色复杂看着她。

    “媛儿?”他轻轻、试探叫着,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抚摸青雀鬓发。

    “不是!”眼前这花朵般小女孩儿清脆叫道:“是青雀!”

    邓麒愤怒了,我女儿叫青雀?我金尊玉贵女儿叫做青雀?真找寻到寄养人家,杀虽是不能杀,也要打上一顿出出气。我邓麒宝贝女儿,竟被叫做青雀!

    “宝贝,你不叫青雀。”邓麒柔声告诉眼前小女孩儿,“你姓邓,名叫之媛,小名媛儿。”

    “不要!”小女孩儿很果断,“我是青雀!”

    邓麒想要抱她,被她毫不客气挥起小手打了一下。

    杨阁老一直旁冷眼看着,这时微笑抱起青雀,客气让着邓麒回厅,“世孙,坐下慢慢说。”邓麒恭敬道歉,“晚辈唐突,惭愧已极。”

    回到厅里坐下,青雀跑来跑去杨阁老身边玩耍,邓麒目光胶着她身上,一刻也舍不得离开。这是我掌上明珠,是我和玉儿头生女。

    “……晚辈之前夏邑卫所任职,凭媒娶了妻室,生下媛儿。谁知回到京城,父母早已做主聘下沈氏为儿妇。晚辈正左右为难之际,媛儿生母赌气出走,还把媛儿寄养农家。”邓麒含混说道。他知道想要接回青雀,必要过了杨阁老这一关。虽不敢隐瞒,却也隐去了不少事实。沈茉是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他敢说,祁玉姓名,只能秘不示人。

    “……这么说,并非世孙负心,实是造化弄人了。”杨阁老得知前前后后,微笑道:“世孙此时打算,定是先认回女儿,再接回妻子,是也不是?”

    邓麒长揖到地,“还请阁老大人成全。”

    杨阁老沉吟道:“凭媒娶妻室,只怕不肯屈居人下。世孙想要妻女团圆,颇有难度。”

    邓麒听得杨阁老言语很为自己着想,也便坦诚相告,“媛儿生母,是赌气投奔了她外祖父。她外祖父出身大族,门风严谨,族中向无二嫁之女。等到媛儿生母接回,晚辈绝不肯亏待她。”

    虽然话没说太清楚,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族中没有二嫁之女,她回去也只不过住娘家赌赌气,还是要回邓家。等她回来了,虽然正室名份我给不了她,其余,却不会亏待她。

    既是出身大族,如何肯令女孩儿委委屈屈做了次室?杨阁老微笑摇头。

    邓家家务事,杨阁老不欲多管,只笑道:“待世孙接回妻室,要和老夫多多往来方好。我这小学生虽调皮,极可爱招人疼,老夫一日不见她,便食不知味。”

    邓麒大喜过望,脱口而出,“是,阁老大人!待晚辈远赴云南接回祁氏,定如阁老大人所言。”

    祁氏?云南?杨阁老看向邓麒目光冷峻起来,缓缓问道:“世孙妻室,是祁家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可惜我目前是双开,要不然真应该加。

第12章 索子(三)

    顿时,厅中鸦雀无声。

    半晌,杨阁老沉声问道:“此话当真?”祁保山是朝中大将,祖籍也是夏邑,杨阁老对他岂能不知。若青雀真是祁保山的外孙女,那事情可就大不一样了。

    莫二郎本是老实的庄稼人,今天也被邓家那帮蛮横的家丁给惹出性子来了,声音大的很,“我救命恩人确是这般说的!我家青苗出生那晚,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活活能吓死人,他却什么都不顾,抱个才出生的婴儿到了我家!若不是实在逼的没法子了,他至于么?!”

    邓麒脸上真是挂不住,沉的能掐出水来。邓家的姑娘,祁家的外孙女,风雨雷电之夜被抱到莫二郎这样的农家寻求庇护。要说这里头纯是误会、赌气,估计谁听了也不信。

    小小的青雀孤零零站在莫二郎身前,昂着小脸,很严肃,很倔强。

    杨阁老心中的惊涛骇浪过去之后,怜惜起地上站着的小女孩儿。站起身慢慢走到青雀面前,弯腰把她抱在怀中,温和告诉莫二郎,“青雀好好的在我这儿,谁也抢不走她。你且下去包扎好伤口,莫吓着孩子。”

    莫二郎颇有犹豫之色,被管事的强拉着训斥道:“老爷说话都不听了?快跟着我过来,把伤口清理好,省的落下病根。”莫二郎一步三回头的被拉走了。

    青雀死死咬着嘴唇,一句话不说。黑宝石一般晶莹灵动的大眼睛,牢牢盯着莫二郎的背影。杨阁老教养她已久,自是明白她的,柔声道:“你爹爹受的都是外伤,不碍的。”

    青雀本是一脸倔强,听了爷爷这温柔的安慰话语,眼圈一红,伸出胳膊勾住爷爷的脖颈,无声的哭了起来。小小的身子不停抖动,滚烫的眼泪滴在爷爷脸上,灼痛了爷爷的心。

    “青雀乖,青雀不哭。”爷爷柔声哄着怀里的孩子,眼泪也快掉下来了。青雀是多坚强的孩子,摔着了,磕着碰着了,打架打输了,从没见她哭过。今儿个,却哭成这样。

    一旁的邓麒,俊脸早成了一张大红布,如坐针毡。

    哄到青雀不哭了,杨阁老命侍女打来热水,投了雪白的巾帕,替青雀洗干净手脸。杨阁老仔细端详端详眼前这张玉雪可爱的小脸蛋,像,真像。

    唤来林嬷嬷,把青雀交给她,“孩子受了惊吓,好生哄着。”林嬷嬷答应着,抱了青雀离去。

    “今儿怎么不淘气了,这般听话?”林嬷嬷觉着怀中的小女孩异常乖顺,微笑问道。青雀在她怀里拱了拱,小脑袋依恋的贴在她胸口。林嬷嬷心软成一滩水,青雀,你乖巧起来的时候,真是招人疼啊。

    带青雀去看了包扎好伤口的莫二郎,又去看了青苗和青树,青雀犹嫌不足,细声细气问着,“我娘呢?”林嬷嬷没法子,又命人去莫家把祁氏唤了来。青雀见着祁氏,满足的叹了口气,偎依在祁氏怀里睡着了。

    客厅里,邓麒知道瞒无可瞒,只好全盘托出。杨阁老叹道:“怪不得老夫和青雀如此投缘,却原来,青雀是王堂敬的曾外孙女!”

    邓麒变了脸。

    王堂敬,是祁玉外祖父的别号。

    杨阁老微笑看向邓麒,“世孙有所不知,王堂敬,和老夫是同科同年。老夫殿在二甲,他也殿在二甲,老夫性子温和,从来不爱得罪人;他却是名门公子的派头,孤高狷介,目下无尘。”

    时日一久,性子温和的渐渐升官,目下无尘的仕途堪忧。可是,同年依旧是同年,那份惺惺相惜,那份志同道合,并不曾改变。

    “青雀脾气大。”杨阁老的笑容之中,满是溺爱纵容,“老夫一直觉着青雀似曾相识,非常亲近。直到今日才明白,原来她是故人之后,她的身体里,流着王家的血。”

    邓麒脸色煞白,讪讪道:“这孩子,总是邓家的骨肉,是晚辈的亲生女儿……”孩子,是属于父亲一族的。母族再显赫,再有名望,也夺不走孩子。

    杨阁老笑着打断他,“世孙的来意,老夫尽知,却是难以从命。青雀便暂时寄养在我膝下,若邓家要讨回,请令祖父亲自出面吧。”

    邓家和祁家虽没正式定下婚约,却早有结为秦晋之好的意思。如今你宁国公府先娶了祁家姑娘,又娶了沈家姑娘,旁的我不管,到底怎么安置青雀,给个明白话。

    邓麒你办事不牢靠,说话不管用,就甭跟我在这儿废话了,换个说话管用的过来。宁国公府当家作主的是你祖父宁国公邓永,想要青雀,邓永亲自出面,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杨阁老虽是面带笑容,语气却是威严、不容违拗,邓麒不敢硬犟着,只好唯唯答应。杨阁老既是王家故交,必定向着祁玉,要想不明不白的接回女儿、妻子,怕是要费些功夫。

    来者是客,正事说定之后,杨阁老少不了要留邓麒饮宴。邓麒还存有妄想,想要打动杨阁老,除诉说自己的无奈之外,一再声称,“沈氏极贤惠大度,她和祁氏原是闺中好姐妹,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着祁氏回京,好姐妹团聚。”

    正室的名份,邓麒是铁定给不了祁玉的。他和祁玉是悄没声息成的亲,沈茉是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进的门,拜过公婆,拜过祖先,上过族谱。朝里也好,老亲旧戚人家也好,都知道沈茉是他的妻子。

    邓麒这种人,杨阁老实在懒怠搭理他。不过邓麒总是青雀的亲爹,杨阁老想着青雀可爱又倔强的小模样,微笑问道:“两人是闺中好姐妹,沈氏可知道邓家和祁家曾经彼此有意?”

    两位小姑娘,一位姓祁,一位姓沈,都是武将家的女儿,从来要好。祁家姑娘和邓家小子快要定亲了,沈家姑娘能不知道么。后来祁家遭了难,祁家姑娘回了乡,沈家姑娘便嫁给邓家小子了,还对邓家小子说,“快把我的好姐妹接回来呀,咱仨一块过日子。”

    呸,骗鬼呢。

    邓麒红了脸,含混道:“她本不愿意的,却不敢违了父母之命。”婚事又不是沈茉说了算,沈父沈母硬要同意,她有什么法子。

    杨阁老举起手中的鸡缸杯,悠悠道:“想成就一门婚事,颇难;想毁掉一门婚事,还不容易么。”

    她是沈家嫡长女,备受父母宠爱,她若真不想嫁,能毫无办法?

    邓麒忙举杯敬酒,岔了过去。

    沈茉常常含情脉脉的看着他,见了他便脸红害羞,为他写过情诗,生过相思病。玉儿的这位好姐妹早已对他心存爱慕,他自然是知道的。从前祁保山还在世的时候,和祁玉的亲事是板上订钉,他虽觉着心中窃喜,并没生出什么绮念。等到祁保山父子阵亡,祁家迅速败落,邓麒的祖母、母亲执意不接受祁玉,却都喜欢沈茉,邓麒也便生了享齐人之福的心思。

    祁玉固然是风华绝代,沈茉也是姿色过人,能够两美并收,哪个男人不乐意呢。

    “沈茉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可以服侍公婆、应酬亲朋。玉儿秀色可餐,可怜可爱,可以和我朝夕相对,温存缱绻。”邓麒想的很美。

    可惜,沈茉肯,祁玉不肯。才得了一点风声,祁玉离家出走,跑云南了。

    “玉儿你真是的,难道我会舍得委屈你?”邓麒酒入愁肠,满怀哀怨。

    趁着酒劲儿,邓麒扑到杨阁老面前求恳,“骨肉分离,实为人世间至为惨痛之事。求大人垂怜,许晚辈抱走小女,父女团聚。”

    杨阁老打个哈哈,“世孙喝醉了。”命人扶起他,强送到厢房歇息。自己对着一丛花树,满目美景,心境萧瑟的独自又饮了数杯。

    邓麒去而复回,“晚辈这便前往云南,接回祁氏。小女年幼不懂事,求大人多加看顾。”

    杨阁老凉凉看了他一眼,“莫怪老夫没有提醒你,王堂敬素来睥睨尘俗,这会子,他外孙女许是已出嫁了,也说不定。”云南很远的,大老远的你白跑一趟,我老人家不落忍。

    邓麒失声叫道:“不可能,不可能!”

    王家是什么门风,怎么会容许女孩儿二嫁呢。

    杨阁老悠闲的自斟自饮,“老夫和王堂敬,都做过多年地方官。我们判案之时,常判寡妇改嫁。”

    做官员的人,地方上男无旷夫女无怨妇便好。有执着于贞节牌坊的,由她;有要改嫁的,也由她。守节?别扯了。芳龄少妇,青春年华,以后的几十年教她怎么过?

    邓麒额头出汗,一揖到地,“晚辈就此别过!”匆匆出门而去。

    邓麒带着一队家丁,骑上快马,直奔官道。王老大人可能会让玉儿改嫁?这怎么能成,一定要赶去阻止。

    到了一个三岔路口,一辆马车拦在路上,车上走下来一位体面讲究的中年嬷嬷,面色惶急,“大少爷!京中传来急信,世子夫人患了心口疼的老毛病,卧床不起!”

    此时已是日暮时分,夕阳西下,景色美丽中又带着一抹凄艳。邓麒骑在高头大马上,心中苍凉。

    向南,取道云南,追回心上人;向北,取道京城,到慈母床前尽孝。南边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可人,北边是受恩深重的母亲。

    家丁、嬷嬷全都摒声敛气,低头无语。

    邓麒木木的怔了许久,长叹一声,向着北方驰去。玉儿,玉儿,我不相信你会背夫另嫁!咱们是打小的情份,你一定舍不得我!

    玉儿你等着我,待母亲病好了,我便去云南接你回来,咱们和媛儿一家三口,团圆美满。

    杨宅,青雀沉睡许久,终于醒了。

    睁开眼,面前是一张熟悉的慈爱面孔,仿佛显着比之前苍老。

    “爷爷!”青雀喜悦叫道。

    “叫太爷爷!”杨阁老气哼哼的。

    我和王堂敬是同年,你是王堂敬的曾外孙女,怎么能叫我爷爷呢?乱了辈份了。

    青雀居然叫了我这么久的爷爷!杨阁老抚额,我老人家吃亏死了!

第13章 三年(一)

    青雀异常乖顺,半分没打别,甜甜叫着“太爷爷”。

    “今儿个青雀真成好孩子了。”林嬷嬷在旁看着,心里纳闷,“这般听话,我都不大敢相信。”

    林嬷嬷这厢纳着闷,杨阁老已亲自看着人替青雀梳洗了,牵着她到园中看花。夕阳下,花丛旁,小青雀安静甜美的面容如诗如画。

    仆役来报,“会亭邓家来了位吴嬷嬷,说是来给老爷请安,给媛姐儿请安。”杨阁老不经意道:“让林嬷嬷出面待茶。”仆役答应着,去了。

    杨宅后厅,吴嬷嬷端庄得体的坐着,等着拜见杨阁老,拜见邓家的媛姐儿。“不知媛姐儿性子如何。”吴嬷嬷独自坐着,心中犯愁,“在乡下长大的,想必好不到哪去。夫人有令,务必要教出知礼懂事的姐儿,不能给邓家丢人现眼,这可费事了。”

    两盏茶后,厅门打开,一位年近半百的女子走进来,穿戴虽朴实无华,却是气度不凡,仪态优雅。

    听说杨宅并无女眷,这位是?吴嬷嬷忙站起身,满脸陪笑,却不知该如何称呼。侍女笑道:“这是我们府上的林嬷嬷,内宅事务,都是林嬷嬷调度。”吴嬷嬷便知两人身份是一样的,忙客气的行了礼,问了好。

    林嬷嬷让着吴嬷嬷坐了,命侍女捧上茶吃着。吴嬷嬷哪是来喝茶的,抿了两口,便即说明来意,“媛姐儿能做杨阁老的小学生,那是她的福份,邓家求之不得。不过姐儿年纪尚小,日常起居需要亲近之人照料。不如姐儿暂且回邓家祖居住着,每日我们送过来上学,如何?”

    林嬷嬷淡淡一笑,“媛姐儿是哪位,尚请明示。”

    吴嬷嬷老脸微微一红,“便是府上老爷的小学生,名唤青雀的那位小姑娘。”

    林嬷嬷端着茶盏,慢条斯理拨着茶叶梗子,“青雀怎成了媛姐儿,我却是不懂。”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吴嬷嬷颇觉恼火,待要说什么,却又不好说,只能忍气道:“青雀原名子媛,是我家的姐儿,不幸流落在外。还请嬷嬷行个方便,交还我家。”

    林嬷嬷失笑,“贵府世孙今日来做客,竟没提此事。倒是嬷嬷这般说,好不令人诧异。”

    你家正经主子今天才来过,都没带走青雀。你这做奴才的脸好大么,竟一口一个“媛姐儿”,理所当然的要带走孩子,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

    吴嬷嬷本是斯斯文文坐着的,闻言涨红了脸。她自恃是京城显贵家中的嬷嬷,是夫人信得过的老人,没想到会在杨集吃这么个挂落。

    这杨家真是不知所谓!你若不疼孩子,多管什么闲事?你若真疼孩子,凭白替她得罪邓家,究竟是意欲休为。媛姐儿她迟早要回邓家,迟早要听命于宁国公府的夫人太太们。

    我虽不济,也是宁国公府世子夫人的陪房,不给我颜面,就是打了世子夫人的脸!媛姐儿还没回府,先把亲祖母得罪了,这是作死呢。

    吴嬷嬷心中忿恨,发作也不好,示弱也不好,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很不好看。

    林嬷嬷好像没有看见似的,客气周到的让着她吃点心,“这是敝乡的桃花酥,形如桃花,味道香甜,您尝尝。”

    吴嬷嬷枯坐片刻,挺直腰身,庄重说道:“既是贵府不肯放人,也罢,媛姐儿便暂且寄养贵府,劳嬷嬷多费心。”她再没眼色,也知道孩子是接不走了,再说下去,不过是自取其辱。

    林嬷嬷半分不肯吃亏,“您客套了。贵府的姐儿,自有贵府夫人太太管教,我这外姓旁人可说不上话。”

    谁是你们邓家的媛姐儿,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老爷教了个小学生,小学生是莫二郎家的青雀,可喜欢人了。

    吴嬷嬷咬咬牙,勉强福了福身,告辞离去。

    出了门冷风一吹,吴嬷嬷懊悔不迭。好好的在京中享福岂不好,巴巴的讨了这差使上身,出力不落好。唉,原本还笑话胡妈妈阴沟里翻船,大半辈子的好名声都毁到夏邑了,敢情到了到了,自己也是一样。

    吴嬷嬷沉着脸回到邓家祖居,寻思了半晌,点齐四名小丫头、两名教养嬷嬷,另外装了两大车绫罗绸缎、精巧器物、各色吃食,命人送到杨宅,“媛姐儿在府上,多有叼扰。些须微薄之物,不足挂齿。”

    当晚,连人带东西,全给退回来了,杨宅统统不肯收。

    吴嬷嬷气的砸了一个茶壶、四个茶碗。

    一个姐儿罢了,还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好大的架子!

    吴嬷嬷气归气,气完之后,还是要沉下心思,好生铺排。前思后想了一夜,次日她起了绝早,梳洗过后,命人把英娘带上,又去了杨宅。

    杨阁老当然没空见她,还是林嬷嬷出面接待。

    “这位是英娘,是媛姐儿亲生母亲的婢女。”吴嬷嬷淡淡道:“这个人,想必贵府信的过。”

    林嬷嬷不动声色打量着英娘:眉清目秀,举止端庄,看样子是个忠厚老实没城府的。脸上依稀还有伤痕,难不成在邓家竟受过刑?

    林嬷嬷命人传话进去,过了没一会儿,侍女回来了,“老爷命您带英娘去书房。”林嬷嬷客气的告了罪,带着英娘走了。

    英娘来了,杨阁老肯见;我来了,就是林嬷嬷出面待茶。吴嬷嬷憋着气,喝了一肚子茶水。

    书房里头,青雀正坐在窗户旁的小桌子上专注练着字,英娘走进来,她根本没察觉。杨阁老坐在阔长的桌案旁,执笔写着书信。

    “小小姐。”英娘似被雷击了一般,傻傻看着眼前花朵一般的小女孩儿。这是小姐的亲生女儿,跟她娘亲一样娇美不可方物,光彩照人。

    英娘对杨阁老和林嬷嬷视若无睹,慢慢走到青雀身边,蹲下身子痴痴看着她,泪如雨下。

    林嬷嬷有些发急。这女子看着倒也清秀斯文,怎的如此不知礼?也不拜见老爷,就这么冲着孩子哭上了?

    杨阁老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示意林嬷嬷不用管。林嬷嬷虽不服,却是顺从的垂手侍立,并不敢说什么。

    青雀听到身边压抑的哭泣声,转头看了看,放下笔,好奇的看着英娘。你怎么了呀,哭的这么伤心?

    泪水,从英娘清秀消瘦的面庞上不停滚落。

    青雀不由自主伸出白嫩的小手掌,替她擦着眼泪。英娘失声痛哭,起身把青雀紧紧抱在怀里,再不肯放开。

    青雀没有躲开,没有挣扎。

    杨阁老叹了口气,“青雀这孩子,认人。”又没人告诉过她英娘是谁,她却天然的知道亲近。青雀,小可怜,你娘亲的婢女来了。

    杨宅留下了英娘。

    吴嬷嬷少不了再三交代英娘,“好生服侍,姐儿若要淘气,不可一味顺从,要劝着些。宁国公府是名门望族,国公府的姐儿,便是庶出的,规矩礼仪也不能差了。”

    英娘冷冷道:“宁国公府想拿我家小小姐当庶女养,门儿都没有!趁早死了这条心!”

    不当庶女养怎么着,当嫡女养?京城里的屏姐儿,那才是宁国公府嫡长女,集万千宠爱在一身。这媛姐儿,给屏姐儿提鞋都不配!吴嬷嬷忿忿想着,忍气去了。

    云南.研城县衙。

    夕阳如血,如梦如幻。一道窈窕的身影走过小巧的游廊,分花拂柳,进到雅致古朴的书房中。书房中设着一张宽大的雕云纹柳木桌案,桌案后坐着一位清癯的老者,正翻看公文。

    “外祖父,您又不听话了。”祁玉走到老者身边,娇嗔的从老者手中夺过公文,“大夫不是说了,您要静养?又看这劳什子!”

    老者抬起头,看着外孙女微微笑。他年约六十出头,相貌儒雅清俊之中又带着股子洒脱不羁,虽然已不再年轻,依旧给人美男子的感觉。

    “玉儿,外祖父前儿个说过的话,想的如何了?”老者笑问,“薛家那小子急的心痒难耐,天天到外祖父这儿转上好几个圈儿,好不讨厌。”

    祁玉粉晕生颊,跺脚道:“您又没正经,不理您了!”转身要走。

    “玉儿回来。”老者畅快的笑起来,“这可有什么不正经的呢,玉儿乖,过来听外祖父细细告诉你。”

    祁玉明知外祖父身子不好,怎会真的跑了,惹的老人家生气上火?嘟囔了几句,娇嗔了几句,转过身回来,搬了个凳子坐在外祖父旁边,替外祖父捶腿。

    外祖父微笑凝视祁玉,慢慢说道:“薛家那小子本是到云南看风景解闷的,却中途改了主意,充做外祖父的幕僚。这两三年,外祖父冷眼看着,他人品、才具都还过的去,虽配不上我的玉儿,却也不差了。”

    “他原配早已亡故,留下一子薛护。怕孩子受后娘的气,一直没再娶。外祖父专程差人回京打听过,他在阳武侯薛氏族中,风评颇佳。”

    “若说有不好,这娶过,前头人留下有嫡长子,确是不好。可是没娶过的,你又不肯要!玉儿,从前的事忘记吧,人死不能复生。你正值少年,往前看方是正经。”

    祁玉回到王家,见外祖父年事已高,身子又不大好,哪忍心实话实说,惹的老人家愤怒动气?只说自己因父兄皆亡,又失了慈母,凭媒说合嫁了一人,不幸那人患痨病死了。

    “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有几十年的大好年华,不可辜负。”外祖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外孙女守节,一直在悉心挑拣外孙女婿。

第14章 三年(二)

    最初,外祖父曾有意要把祁玉许给孙子王承,王承极乐意,祁玉坚决反对,“我是嫁过的,表哥还是初婚,如何使得。”

    王堂敬溺爱外孙女,不愿勉强她,遂放下这桩婚事不提,为祁玉另觅佳偶。看来看去,幕僚薛能还算顺眼。王家世代居住在京西,薛能家也是京城的,外孙女失了父母兄长,孤苦无依,不能嫁到外地,还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最安生。自己若做着官,薛能便跟着做幕僚。自己若告了老,薛能便跟着回京。总之,玉儿不致落单。

    王堂敬越盘算,越觉着这门亲事很不坏。薛能父母双亡,伯父阳武侯也过世了,族中并无亲支近派的长辈约束,玉儿进门便能当家作主,不必听命于人。至于薛能这个人,除了年纪略大几岁,娶过,前头人留下有长子,旁的真没毛病。

    要是全依着王堂敬,薛能这样的,就算再怎么痴情,再怎么献殷勤,他老人家也看不上。奈何祁玉铁了心不嫁初婚之男,王堂敬只好退而求其次,眼光频频在薛能身上徘徊。

    “玉儿,初嫁由亲,再嫁由身,你若不点头,外祖父也不逼你。”王堂敬语气中有廖落之意,“只是外祖父这身子,也不知还能再活几年。我走了之后,玉儿靠着谁?”

    祁玉伸手捂着外祖父的嘴,不许他再往下说,流泪道:“外祖父,玉儿听您的,玉儿全都听您的!”

    外祖父冷眼看了两三年的人,人品差不了,就是他了。

    “又掉金豆豆了。”外祖父笑道:“玉儿乖,不哭。若是你们都听听说说的,不惹外祖父生气,没准儿外祖父能活个七老八十的,也不一定。”

    “七老八十的可不够,至少要长命百岁。”祁玉认真的讲条件。

    王堂敬愉悦微笑,“好啊,说定了,至少一百岁。”祁玉伸出小拇指,爷孙俩郑重拉勾,祁玉光洁亮丽的面庞上,笑容如孩子般纯净无邪。

    祁玉陪外祖父说了会儿话,又乖巧的替外祖父归置着书籍纸张。外祖父看着孙女为自己忙来忙去,慈爱的目光流连在她身上,舍不得移开。玉儿,你娘没福,走的早,你可要好好的,不能再让外祖父白发人送黑发人。

    祁玉在外祖父面前巧笑嫣然,回房后却把奶娘、侍女全都撵了出去,一个人趴在床上无声哭泣。外祖父,您为什么不早一年找到我?若是能早上一年,我又何须沦落到这个地步。

    那年,先是父兄阵亡,然后是母亲生病去世,外祖父又失去了音讯,天一下子蹋了,我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软弱无助的时候,邓麒日日来诉说相思,明知不可靠,我还是靠了上去。

    邓家早就变了脸,难道我不知道么?邓麒的祖母、母亲都不喜欢我,难道我不知道么?和邓麒在会亭偷偷成婚会有什么后果,难道我不知道么?

    我什么都知道。

    可是我没办法,周围一个至亲没有,一个依靠没有,我怕,我很怕。无边无际的黑暗,无依无靠的凄楚,无穷无尽的痛苦,这时邓麒冲我伸出手,我便抓住了。

    外祖父,我遇到了洪水,正在一望无垠的水面上挣扎,前方漂来一方木板,赶忙攀住了,绝不撒手。

    我盼着这块木板能救命,却忘记了,这时的木板上,一定会有毒物出没。我,被毒物伤了,几乎致命。

    外祖父,我差一点就死掉了。

    外祖父,您为什么不早一年找到我?

    之后的两天,祁玉精神一直不大好。

    外祖父看在眼里,做了决定,“横竖这里民风淳朴,毫不拘泥,竟是许那姓薛的小子和玉儿见上一面为好。玉儿喜欢倒还罢了,若玉儿不喜,少不的为她另觅良人。”

    苦命的孩子,年纪轻轻,已是第二遭嫁人。若是这回再嫁的不如意,不是往死里逼孩子么,不成不成。

    这晚祁玉照常带着奶娘、侍女在花园中漫步。侍女活泼,跑到远处摘花,祁玉懒懒的,也不理论。奶娘忽想起来,“小姐的被子没熏上。”回房替祁玉熏被子。

    祁玉一个人静静站在花树下,心情宁谧。

    夜色朦胧柔美,花树下窈窕独立的妙龄女子,衣袂飘飘,好似要凌空飞去,羽化成仙。

    前方传来灯笼的光亮。祁玉自沉思中惊醒,抬眼望去,只见一名青年男子提着灯笼走过来。两人四目相对片刻,男子手中的灯笼落地。

    “胆子这般小。”祁玉心中微晒,“我没吓着,他倒吓着了。”

    “仙子!”那人本是怔怔站着,忽倒身下拜,“仙子出尘脱俗,定非凡世之人。仆得见仙子一面,三生有幸。”

    祁玉展颜一笑。这马屁拍的,实在让人难以拒绝。

    “妾,王县令之外孙女也。”祁玉轻启朱唇,温言相告,“郎君万勿如此,妾当不起。”

    “当的起,当的起。”那人连声说道:“女公子仙姿玉质,仆一见之下,惊为天人。仆失礼,惊扰女公子,该死该死。”又拜了几拜,方诚惶诚恐的站起身。

    又惹的祁玉一笑。

    美人这一笑,如清风拂面,又如丽日初升,那人一眼看过去,半边身子已是酥了。

    “仆乃王大人之幕僚,姓薛,名能,字公复。”那人俯身长揖,朗声介绍自己。祁玉还了一福,“久闻大名。”

    世间有些便宜是不能占的。薛能自从搭了陈都御史的船,在船上惊鸿一暼,见过祁玉的身影,从此害上了相思病,一直锲而不舍追到研城。更心甘情愿做了小小县令的幕僚,赚那每年二十两的谢仪。

    这说来也是笑话。薛能虽不算大富大贵,家里宅子也有几座,田也有上千亩,哪用出门在外赚这笔银钱。

    外祖父便是在查清楚这人的底细之后,欣赏他这祁玉的这份痴心。虽然说起来不过是爱慕美色,但爱慕美色能到这个地步,也是少见难得。

    男人对女人,有爱慕之心和没有爱慕之心,分别很大。

    祁玉悄悄打量薛能两眼。个子高高的,脸圆圆的,浓眉大眼,五官端正,看上去,给人老实厚道的感觉。

    外祖父挑了这么一位,是想让自己过安稳日子吧?祁玉忽有些心酸。

    “我,是嫁过人的。”祁玉低头,垂下泪来。

    薛能慌了手脚,“莫哭,莫哭!我也娶过的,咱们……”想说“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却是不敢冒味。

    “那年我失了父母亲人,孤零零一人在老家,外祖父又失了音讯。”祁玉的声音如泣如诉,“我,我年幼无知,误信匪人……”

    祁玉柔弱的双肩抽动着,看上去异常可怜、可爱,薛能冲动说道:“从前的事,莫再想了。不管从前有过什么,都忘掉吧,凡事有我!”

    “不管从前有过什么?”祁玉泪眼迷蒙的看着薛能,薛能被美人这般看着,飘飘然,很有英雄气概的点头。

    祁玉拭去泪水,郑重许诺,“君之长子,衣食住行自有我悉心照料。视若亲子我做不到,以礼相待,一定可以。”

    薛能大喜,长揖道谢,“足感盛情!”不是自己的肉贴不到自己身上,谁还盼着继母能真把继子当亲生不成,以礼相待,甚好甚好。

    “管家理事,操持井臼,我虽不能,不会落于人后。”祁玉对于主妇的职责当然是清楚的,并不推托。

    薛能笑着又作了个揖。

    祁玉正色道:“至于夫妻间的情爱,你待我有多少,我便还你多少,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国士遇我,国士报之。你待我普通,我便也待你普通。你待我格外重视,我定然不会冷落于你。你若在妻妾之间流连,我便做个无趣的贤妻罢了。

    你若待我一心一意,我心里绝不会有第二个。

    薛能喜出望外,“我待你自是十分,百分,千分,万分!不瞒你说,我房中颇有几房姬妾,回去之后便一一遣嫁,守着你一人度日,绝不食言。”

    祁玉微微一笑,敛衽为礼,飘然而去。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薛能目送那抹倩影远去,口中喃喃。美,真是太美了,薛公复,你要娶个仙女回家了。

    十天之后,薛、王两家委托县丞做了媒人,换了庚贴。薛能虽是客中,一应礼仪全照着初婚来的,半分没省检,到了深秋初冬时节,薛能亲迎,祁玉下嫁。

    祁玉是罕见的人间尤物,床弟之间,薛能j□j,难以自拨。“玉儿,我和你生死难拆!”情到浓时,薛能信誓旦旦。

    祁玉粉面含羞,绽开一个迷人的微笑。那笑容美的,颠倒众生。

    祁玉成亲前后,几次三番亲笔写了信,命人送到夏邑会亭。薛能无意中看见,笑着问了句,“老家还有亲人?”祁玉微笑,“亲人已是没有,旧友还有几个。”薛能一笑作罢。

    祁玉心里愁的很。英娘到底怎么了,这许久以来,一直没有音讯?

    祁玉哪里想的到,英娘一直被邓家囚禁着。放出来后,又去了杨集。祁玉的信,根本没送到英娘手中。

    杨集。

    青雀坐在炉火旁,小脸蛋红扑扑的,听太爷爷讲古。炉火,小女孩儿天真的大眼睛,专注的神情,让年迈的老人心中暖融融的。

    “太爷爷,青雀今天是不是很听话?”小女孩儿模样乖巧之极,笑容甜美之极。

    “听话,听话。”太爷爷乐呵呵的。

    “那,有没有奖赏?”小女孩儿眼珠转了转,殷勤相问。

第15章 三年(三)

    太爷爷溺爱笑道:“小孩子听听说说的,自然有奖赏。青雀想要什么啊?告诉给太爷爷。”

    “去看我爹我娘!”小女孩儿雀跃。

    太爷爷故意沉吟片刻,方庄重的点了点头。小女孩儿一声欢呼,轻灵的站起身,跑到正对着门口的空地上,气势万千的下着命令,“小赢子,你去吩咐套车。小文子,你去请英娘,叫她陪我去莫家村!”

    门口立着两名年约七八岁的小丫头,曲膝答应,出门行事。这两名小丫头是最近才挑进府的,青雀给起的名。

    青雀下完命令,回到太爷爷身边,笑靥如花。爹,娘,青苗,青树,我要回来了!

    杨阁老看着小女孩儿明悦的笑容,又是喜欢,又是心疼。自从邓麒走了之后,邓家先是差来吴嬷嬷,之后又从京城派了几拨人马,流水般来看青雀。

    杨阁老久经官场,早已练出一双火眼金睛。邓家来这么多人,弄这么大的声势,并不见得是如何重视青雀,更有可能是内宅争斗的结果,也或谢是做做样子。

    这些关爱,都是做在表面上的。

    不管怎么说,有一点可以确定:青雀没有办法再跟着莫二郎夫妇一道过日子,继续做莫二郎夫妇的女儿。邓家,就算暂时接不回青雀,也绝对接受不了青雀住在农家,对着农夫农妇叫爹娘。

    这是杨阁老最觉着难办的事。青雀只有三岁,乍经变故,爹不再是爹,娘不再是娘,孩子怎么受得了?

    好在英娘来了。英娘陪青雀住在杨宅,照顾青雀无微不至,有英娘在,青雀倒也没怎么哭闹。不过,隔上几天,她总会想方设法去趟莫家村,看看莫二郎一家。

    莫二郎夫妇家里本是有几亩地的,为了青雀才特意避到杨集。青雀有了杨阁老的庇护之后,莫二郎一家搬回了莫家村。在莫家村,他也是有房子有地的,故土难离。

    去趟莫家村,坐在莫二郎和祁氏中间撒撒娇,抱抱妹妹,亲亲弟弟,青雀便会无比满足、快活。

    邓家对此颇有微词,差过管事来拜见杨阁老,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我家媛姐儿娇贵,莫家村那个地方,竟是可以不必再去。”杨阁老通不理会。

    你邓家再怎么富足,有人真心疼爱青雀,设身处地为青雀着想过么?这么一点点大的孩子,忽然不许见养父养母,孩子受不受得了。

    青雀在莫家,虽说是粗茶淡饭,却是爹娘疼爱,胜似亲生。若是到了你邓家,连个亲她抱她的人都未必有,不过是交到丫头婆子手里罢了。

    就凭青雀这倔强的性子,若是到了邓家,用一堆的规矩礼仪束缚住她,一天到晚没人真正关爱她,孩子不得憋闷死?

    想起邓家,杨阁老就要摇头。

    看到流着邓家血脉的小女孩儿时,眼光却是又慈爱,又纵容。

    杨阁老和青雀坐在炉火旁絮絮说着话,“路上若有卖糖炒栗子的,记得给太爷爷买,太爷爷爱吃。”“嗯,买一大包,青雀也爱吃。”

    爷孙俩说着话的功夫,外面车也套好了,英娘也准备好了,抱着青雀的小披风进来,要替她披上。青雀看了一眼,笑嘻嘻道:“好英娘,换一件吧,换那件大红的。”

    这是件雨过天青色倭缎狐皮斗蓬,很华贵。而青雀所说的那件大红的,则是棉里布面,朴实无华。英娘虽觉着自家小小姐穿件棉披风很委屈,还是听话的答应了,出去换了一件回来。

    这回青雀高高兴兴披上,和太爷爷道了别,抱在英娘怀里,出门上了马车。

    “姐儿,那些个好衣裳,都是咱家的。”马车上,英娘把小青雀揽在怀里,柔声告诉她,“是你外祖父家的呢。乖妞妞,你外祖父留下不少钱财,尽够妞妞用的,不必省着。”

    邓家送过一车一车的财物,杨阁老统统不肯收。英娘把祁家老宅的财物取出来,杨阁老倒是肯给青雀用的,“外祖父家的东西,妞妞用着名正言顺。”

    青雀在英娘怀里自在的很,笑容灿烂,“英娘,青苗只有棉披风。”

    英娘眼眶一热,“好孩子!”

    莫二郎家里有几亩地,不算贫穷。可莫家毕竟是庄户人家,青苗的衣裳夏天是布的,冬天是棉的,没有皮毛,没有绸缎。

    敢情青雀不是为别的,青苗只有棉披风,她回莫家村,便也只穿棉披风。

    青雀,你跟小姐不大一样呢。小姐自幼养尊处优的,不惯替人着想。你不是,你小小年纪,都能想的这么周到了呀。

    英娘亲亲小女孩儿,把她的小手放到自己怀里,替她捂着。

    大冬天的,正是农闲时候,莫二郎、祁氏、青苗、青树全都在家。青雀欢呼着跑进院子,青苗和青树欢呼着迎出来,三个孩子抱在一起,又叫又跳。

    莫二郎和祁氏也出了屋,操着袖子,看着三个孩子乐呵。英娘命人从车上搬了些布匹、吃食下来,后进的院子。莫二郎和祁氏见了英娘忙走下台阶,往屋里让。见有人往院子里搬东西,过意不去,客气了好一会儿。

    三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莫二郎蹲在阳光下看着,一脸憨厚笑容。英娘和祁氏手拉手,到屋里说了会儿话。

    “莫大哥还没信儿?”英娘一直担心着莫大有。

    “那回大哥身上还带着伤,交代我们搬家,搬到杨集,有人抢青雀就求杨老爷搭救。”祁氏也很犯愁,“自打那回之后,没回来过。”

    英娘掩面而泣。莫大哥那会儿定是才从邓家逃出来不久,伤还没养好,就硬撑着回来,替青雀找退路。莫大哥,祁家欠你的,实在太多了。

    祁氏也抹眼泪,“可怜他孤身一人,连个铺床叠被的人都没有。大哥,可怜啊。”

    英娘低声道:“好人有好报,莫大哥一定会平安无事的,一定会。”像他那么古道热肠的人,该长命百岁,该富贵双全。

    祁氏拿把粗毛巾擦擦泪,“看我,只顾伤心了。你先坐会儿,青雀爱吃我炖的肉,我给孩子炖肉去。”收拾利落,去了厨房。

    厨房飘出肉香,三个孩子闻着了,手拉手跑了过去,挨个坐在门礅儿上,眼巴巴瞅着大铁锅,等肉熟。

    直到很多年之后,幼年的很多事青雀都想不起来了,忘记了,只有这一幕,一直清晰的记在脑海中。直到很多年之后,青雀回想起和弟弟妹妹一起等肉炖熟的情景,仍是无比留恋。那是多么幸福的幼年时光啊。

    英娘带着青雀回到杨集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还知道回来?”太爷爷生气的训斥着。青雀甜甜笑着,“太爷爷,可香了,我替您剥。”献宝似的捧着一大包糖炒栗子,牵着太爷爷坐到炉火边。

    她才替太爷爷剥了没几个,就变成太爷爷替她剥了。爷孙俩你一个,我一个,吃的很香甜。

    英娘才到杨家的时候,一度吓的睡不着觉,“邓家若来强要青雀,可该如何是好。”青雀是邓麒的女儿,邓家来要,没法不给。

    后来,知道邓麒亲自出面也没要走青雀,杨阁老坚持要他祖父宁国公邓永前来,英娘算是暂时放下心。宁国公常年征战,连京城都极少逗留,更何况夏邑?

    杨集的日子,舒缓悠闲的度过。有杨阁老悉心爱护,有英娘无微不至的关怀,再时不时的去趟莫家村,青雀快活的像小鸟,想要飞起来。

    扫兴的事当然也有。

    一年里头,春夏秋冬四季,每季都少不了要接待京城宁国公府的来人,每回都是穿戴体面、优雅端庄的嬷嬷们。这些嬷嬷们远道而来,杨阁老也不能把她们拒之门外,总要让她们见上青雀一面。

    青雀不耐烦。

    她是很忙的。要跟着太爷爷读书写字,另外请了位武师,从扎马步开始,学练功夫。她还要玩耍,要调皮捣蛋,实在没心思应酬这帮装腔作势的中老年女人。

    就是看蚂蚁搬家,也比和这些嬷嬷们坐在一处有意思啊。

    青雀一门心思惦记爬树、掏鸟蛋的时候,嬷嬷们偏偏长篇大论的说着话,没完没了。青雀实在不耐烦。

    她曾经打断过嬷嬷的讲话,“你很啰嗦,很烦。”

    她曾经饶有兴致的看着嬷嬷,“你的脸好长,马脸一样。”

    她曾经白了嬷嬷一眼,咚咚咚径自跑了出去。

    她曾经啐过嬷嬷。

    最严重的一回,是来人太不见外了,拉着她的小手赞叹,“瞧瞧,这细皮嫩肉的,长的可真俊!媛姐儿,跟嬷嬷回京,拜见曾祖母、祖母,好不好?”青雀更不答话,张开小嘴,恶狠狠咬了过去。

    三年,十二位嬷嬷,每一位都是铩羽而归。

    成化十三年九月,青雀在书房跑来跑去玩耍,杨尚书悠闲的翻看着邸报。青雀已有六岁了,皮子雪白,头发乌黑,若是不发脾气、端端正正坐着的时候,比画上的小姑娘还好看。

    秋光正美,天高气爽,杨尚书心情舒畅。目光停留在醒目的一条,杨尚书顿了顿。

    “……宁国公邓永出兵大同,抵御蒙古,获得首功,赐袭世公。”

    青雀啊,你有位很厉害的曾祖父,他竟给邓家挣下一个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

    十月,杨尚书收到宁国公府专人送来的书信。

    “信上写的什么?”青雀站在他身边,仰起小脸问着。

    “有位封号为‘宁’的国公,要回乡祭祖,顺道来拜访太爷爷。”杨阁老笑道:“这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太爷爷要打点起精神,隆重接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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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雀歌介绍:
弃女为王,青雀成凤。
窗外树梢上,停着一只麻雀大小的青蓝色小鸟。
“小小姐,你的名字,便叫做青雀,好不好?”妇人怜惜看着怀中的小女婴,仿佛她能听懂话似的,柔声跟她商量,“青雀,又名青鸟,是凤凰的前身。”
她是弃女,也是天才;
她是青雀,也是凤凰;
她出生时毫不起眼儿,长大后却光芒万丈;
小小青雀,食取玉山禾。

青雀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青雀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青雀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