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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户家的小娘子全文阅读

作者:蓝艾草     屠户家的小娘子txt下载     屠户家的小娘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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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显德十七年四月,殿试的名次公布之后,各地方官员在州府门前公布中榜名录,又有差人上门贺喜,沪州城东的胡屠户得了消息之后,顿时喜上眉梢,转头就直奔后院报喜去了。

    胡屠户名厚福,生的膀大腰圆,家住沪州城东市,借着地利之便在东市开着个肉铺,雇了俩伙计每日收生猪宰杀卖肉维生。

    胡家娘子魏氏与小姑子胡娇正在整治中午的饭食,听得今科榜眼乃是许清嘉,魏氏顿时喜的念了一声佛,又与胡娇笑道:“妹妹大喜了!以后可是官家娘子了!”

    胡娇刚过了及笄,生的眉清目朗,穿起胡服扮起儿郎来,颇有几分雌雄莫辨的英气。她此刻却笑的没心没肺:“嫂子可是白道喜了,说不准许清嘉中了榜眼之后,倒被富贵人家榜下捉婿,这会儿不定娶了谁家娇娘呢。”不但没有半分女儿家的娇羞,倒好似盼着这门亲事不成似的。

    胡厚福与魏氏被她这话给弄的愣了一下,当嫂子的先反应了过来,在她肩上轻拍了一记:“妹妹瞎说什么呢? 许大郎岂是那样人?”

    “他敢?!”胡厚福后知后觉,露出了屠户本色,“许大郎若真是反悔,我就拿砍骨刀剁了他!”

    胡娇六岁之时,双亲先后撒手西去,胡厚福年方十六,还未成亲,等于是一手拉扯大了这个妹子,加之他婚后四年未有子息,连带着魏氏也将小姑子当女儿一般疼爱,都舍不得她受丁点委曲。

    “剁了他也不够卖的,哥哥还是算了吧!”

    她这话倒招的魏氏展颜一笑:“我就知道妹妹还是舍不得许大郎的……”

    许清嘉人如其名,生的着实温雅清隽,比胡娇大了四岁。这门亲事乃是过世的许父与胡父订的娃娃亲,四年前许母过世,许清嘉便伶仃一人,寻上门来。

    认真说起来,这门亲事算是胡家高攀了许家。

    许家好几代读书人,只不过人丁零落,到了许父这一代好不容易中了进士,又外放为官,没过两年却得了重病,撒手西去,留下孤儿寡母寄居在许母娘家生活。

    胡家却是市井人家,胡厚福的祖父想要改换门庭,便将儿子送进私塾读书,胡父与许父乃是幼年同窗,性格相投,这才有了这门亲事。

    后来胡父屡屡落第,自感并非读书的材料,索性重操祖业,开起了大肉铺子。只不过他到底读书多年,亲自掌刀这种事情还是做不出来的,便只有雇了伙计来做。倒是他的一双儿女,一个赛一个的勇猛,都敢掌刀杀生。

    许母过世之后,许清嘉受舅家怠慢,冷言冷语,想将他送进铺子里做学徒,但许清嘉志不在此,索性别了舅家,投奔岳家而来。

    胡厚福自己大字识不得两个,却极为敬重读书人,又见妹婿生的一表人才,便拿出家中积蓄,将他送进清风书院读书。

    许清嘉平日在书院住宿,每逢年节,胡厚福便唤了他来一同过节,与胡娇也算是相识已久。

    大周民风开放,未婚夫妻互赠信物之类皆是常见。

    按理说,许清嘉这几年都寄住在岳家,哪怕只是逢年过节回来打个照面,也足以与胡娇培养出点感情来了。但是,也许是胡娇与许清嘉初次见面的方式太过奇特,之后的相处便顺理成章的……不太融洽。

    那是许清嘉初次来到沪州,正是腊月头上,胡家肉铺子生意极火,两个伙计连同胡厚福皆去乡下收生猪了,铺子里由魏氏与胡娇守着卖肉。

    魏氏生的颇有几分颜色,铺子里没有男人,便有街上三个泼皮前来买肉,言三语四的撩拨魏氏。魏氏正是新妇,面皮子薄,当时气的眼圈都红了,又虑着小姑子年纪小,还想着护她。哪知道胡娇一言不发,提起砍骨刀便朝着其中一个正准备伸出爪子往魏氏脸上去摸的泼皮脚上去跺,一刀斩在他靴子上,当场便听得那泼皮一声惨叫……

    其余两名泼皮见得这丫头年纪小小,却提着刀神情凶悍,心中便有些发虚,又见她脸儿粉团一般,到底色迷心窍,朝着同伴使了个眼色,准备二人合伙上前夺刀。却不曾想胡娇右手提刀,左手捞起一块连骨带肉的猪肘子便砸了过来,正中其中一名泼皮的脸。

    魏氏惊骇的发现,小姑子虽然年纪小,但力气着实大的吓人,随手捞起来的重量都要让她掂量半天。她以一敌三,将三个泼皮打出门不算,还提着砍骨刀追了出去。

    恰逢许清嘉与人问道,问及胡家邻居,那邻人正巧要回家,便一路引着许清嘉而来,又讲起胡家兄妹相依为命的艰辛成长路,以及为人的忠厚可亲之处。在许清嘉的心里顿时勾勒出了一对坚强的兄妹,他才失母,虽是少年也心中惶惶,又闻得胡家兄妹为人极好,不由大松了一口气。

    那邻人说到高兴之处,又到得近前,伸手便指着胡家肉铺道:“瞧,那便是胡家——”话未说完,便从里面跌跌撞撞跑出来三名年轻男子,形容狼狈,其中一名跛着脚,还有一名鼻青脸肿,外形上略整齐些的却垂着膀子,逃命一般冲过去了。

    紧跟在那三名男子身后的,正是拎着刀的胡娇,模样儿颇为凶神恶煞,脚下如风直追了出去,嘴里喊着:“有胆子别跑啊!”

    那邻人本想喊一声大娘子你家来客了,见此情形顿时尴尬的闭上了嘴。

    他方才可是夸了许多这胡家兄妹的优点。

    这不是自打嘴巴吗?

    许清嘉却不知是怎么回事,目送着远去的三男一女,疑惑道:“大叔,这是……”胡家到底开的是猪肉铺子还是人肉铺子?

    邻人带着许清嘉到得肉铺门前,六神无主的魏氏正从里面追了出来,撞见邻人,立刻迎了上去,极为焦急:“三叔,可瞧见我家妹妹了没?”她方才被吓的狠了,等回过神来,铺子里已经没人了。

    许清嘉: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残酷的真相……

    邻人张了张嘴,又将嘴闭上了。看看身边的少年,到底还是硬着头皮介绍了一句:“许郎,这是你家表嫂,胡家的。”

    后来的接风宴上,虽然胡厚福与魏氏极力的表现他们的热情好客,但许清嘉始终食欲不佳。

    邻人只当他们是表亲,这也是许清嘉一开口问路时那邻人问起来的,出于少年的自尊,他没好意思说自己是投奔岳家而来,便谎称是胡家表亲。自家初次见面的“表妹”有多彪悍,邻人觉得,还是留待许郎日后慢慢发现吧。他就不多嘴了。

    胡厚福从乡下回来之后,就被魏氏拖进后院,将家中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颇为难过:“郎君去了乡下,我却没有照顾好妹妹……”

    “你没事吧?没被人欺负吧?”胡厚福伸出粗厚的大掌来摸摸妻子的脸蛋,又微微一笑:“想来那几个泼皮以后是不敢再上门来了。不然——”他紧握了拳手,面上凶神恶煞的表情与胡娇极为相似。

    魏氏本来还担心他生自己的气,让小姑子小小年纪做出打架斗殴的事情来。哪知道事情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特别是见到胡厚福这个凶狠的表情,她的心里却奇异的泛起了丝丝甜意。

    “不过妹妹提着刀追出去时,正撞上许郎来……”

    许清嘉不曾对邻人说真话,但对着魏氏却不曾掩藏,自然要将信物拿出来,表明身份。

    胡厚福挥挥手,满不在乎:“他若是嫌弃娇娇,咱们还不嫁他了。难道咱们家娇娇还怕嫁不出去?”他从来没觉得自家妹子力气大点,性子悍点是什么大缺点,相反那是优点。

    胡家的女儿,不去欺负别人,却也不能被别人欺上头来。

    因此,从发现胡娇力气大到出乎他的意料之后,胡厚福也不曾奇怪。他的力气也是极大的,据说胡家还出过力能抗鼎的先祖,只是这其中有没有后代夸大的成份就不得而知了

    理是这个理,但正式见面之后,在接风宴上,胡厚福虽然表现的很热情,但心里未尝没有在观察许清嘉的神色,但凡他露出一点嫌弃胡娇的神色来,恐怕胡厚福的热情也会大打折扣。

    许清嘉自小寄人篱下,冷眼冷语见的多了,被人待如上宾的机会委实极少,今次被胡厚福热情招待,便很有几分坐立难安,强自镇定的坐在那里,连菜也没挟几筷子,却被胡厚福逮着灌了好几十杯酒,最后酩酊大醉,送回房里去睡了。

    胡厚福虽为人宽厚,但久在市井,自是带着些商人的狡黠,他见过不少人前人后两张脸的,初次相见,哪怕许清嘉伪装的再好,只要将他灌醉了,不怕他不露出本性来。

    孰料许清嘉醉后只是闭着眼睛安睡,连哼都不曾哼一声,酒品极好。

    胡厚福始放下一颗心来。

    整张席上,唯有胡娇没心没肺,吃的十分尽兴。

    她今日可是出了大力了。

第二章

    身为一名穿越人士,未婚夫这种生物,至少目前还不在胡娇的考虑之列。

    她才十一岁好吧?还是天真烂漫的(提刀)少女,总觉得离成婚还有遥远漫长的一段路要走。

    上辈子在特种大队生活,最后因为执行任务而牺牲,连个男人也没捞上,更不知恋爱婚姻是何滋味的她,乍然成为襁褓之中的小小女婴之时,最大的烦恼是胡父为她起的名字:娇娇。

    留着小胡子的胡庭芝抱着女儿不舍得放手,只觉她的小脸蛋又香又软,总亲不够。已经遥想到将来嫁女之时的酸楚,恨不得将全世界都捧到她面前,却不知那闭着眼睛的小小婴儿已经在心里将他起的名字吐槽了无数遍。

    后来……胡庭芝自然是没有机会亲眼瞧见她将来出嫁了。

    那时候胡娇正酝酿着怎样利用胡父对她的爱宠之心,将胡娇这个名字改了,省得她每次想起自己的名字都觉得浑身不对劲。不等她行动起来,胡父便卧床不起,身染重病,临终之时,拉着她的小手死死不肯放,眼睛却直盯着胡厚福。

    直到胡厚福在他病榻前保证,必定要将胡娇好好养大,并且亲自送她出门子,他才闭上了眼睛。

    在那之前,胡母已过了百日祭。

    兄妹二人相依为命这么些年,胡娇做梦也不曾想过,天上不止会掉下个“林妹妹”,还会掉下个未婚夫。

    起先她只当许清嘉是借助在自家的“亲戚家的孩子”,同样父母俱亡,她对这名少年还是充满了同情。待他也十分的客气有礼,只是并不曾放在心上,当做无关人员罢了。

    有时候感觉少年悄悄打量的目光,她也浑不在意。想到初次见面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吓,生怕这少年胆小如鼠,不敢在这家里安心住下来,心怀歉疚的胡娇还要朝少年和善的笑笑,以安慰他受惊吓的小心脏。

    当初许清嘉向魏氏自报家门的时候,胡娇正提着砍刀狂追泼皮,错过了他自报家门一节。后来魏氏拖着胡厚福去说悄悄话,也正好避过了胡娇。

    等到她在无意之中听到胡厚福与魏氏在商量她的嫁妆,又讲起许清嘉身无长物,将来成亲势必还要为他们准备婚房,胡娇顿时惊起一身冷汗:许清嘉不会以为她在对他眉目传情吧?

    胡娇整个人都不好了。

    多年战斗经验告诉她,当一个人成为了她生活之中的麻烦,她要做的是必须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显然将许清嘉扫地出门太不符合她的为人,剩下的就是搅黄了这件婚事。

    由是,胡厚福与魏氏听到了十一岁的胡娇对未来婚姻生活的展望:“哥哥嫂嫂怎么能将我随意嫁个文弱秀才呢?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还是觉得对面的阿牛哥比较好……”

    阿牛是街尾王铁匠家的儿子,现年十六,壮的跟牛犊子似的,每日光着膀子在铺子里打铁,身上的腱子肉鼓的一块一块。

    魏氏埋怨的瞧了丈夫一眼,谴责他教育方针上的错误,意思是:瞧瞧你把妹妹给教成了什么样?

    胡厚福陪着笑朝魏氏做揖,难得一次呵斥胡娇:“胡闹!这门亲事是爹与许伯父订下来的,岂能随意反悔!”

    胡娇觉得,自家爹英年早逝,真是件憾事!她不但没来得及征得父命改名字,连婚姻自主都做不到了。

    不过想来,此刻许清嘉定然已经走到了门口,听到她这番话,也不知他心中做何感想?

    她进这屋之前,是算计好了的,瞧见了许清嘉的往这边走过来的身影,才说出这番话来的。为了加强效果,还煞有介事的一再描绘“阿牛哥”的优点,重点突出了“门当户对”的重要性,总而言之一句话:她非常反对这门婚事。

    胡厚福从来没遇上过自家妹子这般胡搅蛮缠的时候,她从小都很乖巧好带,基本不给他找麻烦,除了……小时候打破隔壁孩子的脑袋不算。那也是因为隔壁熊孩子想跟胡娇抢猪蹄来啃。他一度觉得自家妹妹下手轻了,敢从他妹子手里夺食的,必须要拍扁。

    胡厚福没辙了,将求助的目光转向了魏氏。

    魏氏好声好气向胡娇陈述这门婚事的好处:“许郎是个读书人,又待人温柔和善,想必将来待妻室也不差。妹妹说的阿牛可是一脸凶相,千万嫁不得的。再者说了,要是许郎考中了进士,将来可是当官的,官夫人多体面啊?!”

    本朝民风开放,高祖乃是北周贵族,又曾有女帝主政,因此婚姻之事,不止是遵循父母之命,亦有两情相悦者,上禀父母,亦能喜结连理。

    胡厚福与魏氏只当胡娇年纪小不懂事,这才想要好生劝说。见她一门心思认定书生不能嫁,二人也只能想着日后再慢慢将她这念头扳回来。

    却不知此后胡娇每见了许清嘉几要绕道,便是许清嘉也对她极为客气疏离。

    哪怕同个屋檐下,也没见二人熟悉起来。

    为此,胡厚福与魏氏始终提着一颗心,只等王铁匠家的阿牛终于成亲之后,终于大松了一口气。

    总归要胡娇死了这条心。

    胡娇心里未尝没有埋怨王阿牛太早成婚,好好一张挡箭牌没了。每每见到他那张被烈火烤的起了满脸疙瘩的大饼脸,都要默默吐槽下阿牛嫂的审美:真是密集症爱好者。就不能等阿牛哥青春期过了,痘痘平了再成亲?

    她如是想阿牛嫂,却不知魏氏对她的审美也做如是想。

    一面是满脸疙瘩壮的跟牛似的王阿牛,一面是温文尔雅玉树一般的许清嘉,她家小姑子脑子里不知道怎么想的?

    直到后来有人托媒婆上门向许清嘉提亲,魏氏才对外公布:许郎乃是胡家婿。以此打退一众觊觎许清嘉的少女们以及许多想做官家岳母的丈母娘们的美梦。

    整个东市都是做小生意的市井人家,难得出了一个读书成绩极佳的许清嘉,在书院里常获先生嘉奖,风声传回东市,有女儿的人家里顿时都心眼活络起来,都愿意做这笔投资。到底读书人前途远大。

    都云胡家近水楼台。

    被好心的想要推销自家妹子的同窗骚扰到不胜其烦的许清嘉不得不向外宣布:许家与胡家的亲事乃是亡父遗命,再无更改的。

    在魏氏与许清嘉二人的共同宣传之下,胡家与许家的亲事似乎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了。谁知在许清嘉中了榜眼之后,这件婚事成与不成,又成了沪州东市的一大奇闻。

    胡厚福忙着打发一众前来讨喜酒喝的高邻,以及州府派来报喜的差人,不小心听到邻居妇人悄声议论:“……你可曾听过屠户家嫁了官家夫的?”

    “我早瞧着许郎不是寻常儿郎,阿胡模样儿再生的好,可那凶悍样儿……谁敢娶啊?”

    “说不准许郎授了官之后,直接赴任去了吧?哪里还傻呼呼跑来成亲!就凭他那样人才,再娶个高官家的女儿,将来官运……啧啧……”

    胡厚福是个憨人,最听不得旁人说胡娇的坏话,当即过去一掌拍在那俩妇人坐着的桌上,横眉竖目:“吠!我家请了你俩来是说我妹子坏话的吗?”

    那俩妇人正说的起劲,只当胡厚福与魏氏忙着招呼众人,压根没听到她们的谈话,哪知道被胡厚福当面道破,顿时红涨着脸,再也坐不住了,匆忙告辞。

    许清嘉高中榜眼的三个月里,胡家由原来的贺客盈门到门前冷落,到得最后凡是知道胡许两家亲事的邻人无不觉得,胡家女儿大概只有被退婚的命了。

    好好一个官家娘子就这样没了,连那些邻人也觉可惜。更何况胡厚福,愁的连觉都睡不好了,生生要老了五岁。

    倒是胡娇,只觉解决了一桩心头大事,近来吃的好睡的好,不知不觉就圆润了起来。落在魏氏眼中,只当她化悲愤为食量,只能安慰的摸摸她圆乎乎的爪子感叹:好在本朝一向欣赏圆润的女子。小姑子再努力一把,只要向圆润再迈进一大步,就不愁没了许家这门婚,再觅不到好人家。

    第四个月上,胡厚福终于接受了许清嘉已经放弃了胡许联姻的事实,痛定思痛,决定不能坐以待毙,正准备积极联络各方媒婆上门为胡娇择婿,许清嘉却出现了。

    许清嘉来的毫无征兆,就跟他走的时候一样,静悄悄一个人出门,衣锦荣归之后亦是一身布衣在傍晚出现在胡家肉铺门前,只背后背着的包袱似乎略大一些。

    他走的时候魏氏只给置办了两身体面衣裳,胡厚福则给多装银子,只道出门在外,穷家富路,总要手头宽裕,才好与同门结交。欢欢喜喜送了他出门,又望眼欲穿的等了几个月,终于见到他回来,正在铺子里忙碌的胡厚福还当自己眼花了,经伙计确认之后才迎了出来。

    胡厚福本来很想表达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只恨不得将周围那些长舌妇们都唤了来瞧一瞧,以示他没并看错人。但想到万一许清嘉是上门退亲来的,就不大好了。因此只是招呼他回家。

第三章

    在得知许清嘉是特意回来完婚的,只等完婚之后便要赶往南华县上任,胡厚福萎靡了半个月的精神顿时高昂了起来,直觉是给那些近来一直看胡家笑话的四邻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谁说他识人不清的?

    还有那个断言他家娇娇嫁不出去的长舌妇……胡厚福很想当面糊那妇人一脸猪大肠,顺便再告诉她:你家闺女才嫁不出去呢!就算嫁出去,肯定也比我家妹子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拉着许清嘉回后院的时候,不免高声大气朝着后院喊:“娘子,娘子妹婿回来了——”

    魏氏与胡娇听到这新奇的称呼,内心活动截然不同。

    前者喜笑盈盈瞧了一眼面色僵硬的胡娇,只当她听到这话终于有了点小娘子的羞涩之意,便率先迎了出去,还体贴的想着留她在房里整理下头饰衣衫什么的,好以最美的形象见未来夫婿。

    后者……内心里有十万只羊驼呼啸而过,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对待这一向敬而远之的少年郎。

    不是说已经放弃这门亲事上任去了吗?这么凭白无故的冒出来,真的好吗?!

    胡娇很不能理解许清嘉。书生娶妇,大约都喜欢那种温柔贤淑的。但在她身上,这种品德大约……接近于无。

    许清嘉图什么呀?!

    就凭吃了胡家四年饭,也不至于要他以终身来谢吧?

    说到底,胡娇还是不够土著,她的内心深处还没有深刻的理解过亡父遗命是怎么回事,不能感同身受的将此事联系到自身。

    魏氏喜笑颜开,迎了人进来之后,立刻准备下厨整酒席,为许清嘉接风洗尘。期间甚至还将胡厚福也拖了出去,美其名曰:去厨下帮忙!实则是给小两口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妹妹这几个月来恐怕也没睡过好觉,都担着心呢,这下人总算回来了,你就别站在厅里碍眼了!”

    魏氏一路低声絮语,却不知被单独留在厅里的胡娇在内心深深吐槽她家嫂嫂的一厢情愿:让大哥去厨下到底是帮忙呢还是添乱呢?

    欲盖弥彰不要做的这么明显好嘛!

    大哥这都多少年没下过厨了?

    不同于初次投奔岳家惊魂未定,许清嘉这次算得是衣锦还乡,许是京中数月长了见识,又许是经历过了春闱以及殿试的洗礼,几个月前离家之时面上还尚带一丝少年人的稚气,再见面已经隐隐有了青年人的沉稳气度。

    只是瞧着胡娇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以往二人只要目光相撞必然是要闪避的,不论是胡娇还是许清嘉。但这次许清嘉不但未曾闪避,还大胆的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低低一笑:“阿娇又长个子了。”

    平平淡淡一句话,就好像二人熟稔到朝夕相处——不,他们本来便算得是同住一个屋檐下数年,只是算不得亲昵罢了。

    胡娇心里,对这少年原本是没有恶感的。任何时候,努力上进的人都是值得人欣赏的美好品质,更何况此人还十分的养眼有礼。只不过一想到这少年算是她未来夫婿,胡娇就浑身别扭。

    “阿娇是你叫的?”她气鼓鼓回一句,几有夺门欲出的冲动。但现在若是夺门而出,不是形同示弱?

    因此只能杵在那里。

    许清嘉也不恼,仍旧一笑:“阿娇不能叫,那阿娇妹妹呢?我走了这么远的路,渴的厉害,能给我倒杯水吗?”

    前半句话让胡娇觉出一种被调戏的嫌疑,可惜他后面半句话实在有几分可怜,再瞧瞧他风尘仆仆的模样,伶仃一人,又觉有几分心软,便提了茶壶去,斟了杯温茶给他端了过去,板起脸来申明:“你不许胡乱混叫。以后还叫我阿胡就好!”又生恐他不明白,即刻补了一句:“亲事以后休得再提,别让哥哥嫂嫂想太多了!”

    许清嘉将她递过来的茶一饮而尽,又举着杯子去讨水,待胡娇又替他杯中注了茶水之后,他才反问了一句:“你的阿牛哥已经成亲小两年了,难道你还没死心?!”

    胡娇差点失手将茶壶朝他兜头砸过去。

    她以为有些事情,大家只要意会就行,何必非要揭破老底呢?这人以前可不是这样儿的,知情识趣的厉害,从不多嘴,只知埋头苦读,胡娇一度以为他要读成个书呆子了。

    许清嘉抬手轻轻松松从她手里接过茶壶,还温言安慰她:“我瞧着阿娇妹妹提的不太稳,还是我自己来吧。”

    “你——”

    “我在京中还给妹妹买了根钗呢,回头就送到你房里去。等我们成了亲,以后我还会给你买更多的钗!”

    见胡娇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胸脯一起一伏,显然是生气了,许清嘉却似无意,即刻就转移了话题,已经开始展望婚后美好的生活了。

    “谁……谁要跟你成亲?!”胡娇已经不知道如何反驳这自说自话的书生了,他的反应显然与她预想的完全不符。

    许清嘉却以一种“你年纪小不懂事我不跟你计较”的眼神瞟了她一眼,慢悠悠喝了口茶,这才道:“方才是我唐突了。这等大事怎么能跟妹妹讲呢?回头等吃饭的时候,跟兄嫂讲就好了。”说完就跟老僧入定一般,闭口养起神来。

    胡娇:“……”

    许清嘉果然是有备而来。在接风宴上,先是郑重谢了胡厚福与魏氏这几年的照拂之情,又提起了二人亲事:“我这次回来是准备成亲之后,带着阿娇一同前去任职的,此事还要多多劳烦兄嫂了!”还抽空偷偷瞄了一眼胡娇。落在魏氏与胡厚福眼中,完全是“小两口眉目传情的证据”。

    胡娇:“……”感情她之前的一番话都白说了?这呆子完全没听进去?

    果然是书读傻了吗?

    胡娇觉得她必须要另辟蹊径了。如果不能说动兄嫂拒绝这门亲事,没准她还真在十五岁的稚龄嫁人。

    接风宴之后胡娇便开始向胡厚福游说她不愿成亲的原因,诸如离家太远太过思念兄嫂啦,年纪太小不适宜出嫁了……还有心系阿牛哥一时还不能忘情啦……总之怎么能黄了这门亲事怎么说。

    可惜的是她的行为遭遇了胡厚福前所未有的坚决抵制。

    无论她说的多天花乱坠,都不能打消胡厚福将她嫁给许清嘉的念头。不但如此,这个粗壮的汉子被她缠的受不了了,索性直接跪在胡父的灵位之前泣不成声,誓不起来:“爹啊,娇娇想要毁约,儿再也没面目去见你了……”

    胡娇惊悚的发现,大哥还是很有演戏的天份。他这般声泪俱下,不知不觉就让胡娇想起了胡庭芝,这个爹虽然去世的早,但在她的印象里那真是将她宠上了天。能给她订这门亲事,想来也是出于一片父爱。

    她在亲情与自由面前内心挣扎不已,胡厚福扭头见她面上带了犹豫之色,当机立断加了把火,将脑袋在灵位前的地砖上磕的咚咚作响,大有胡娇不答应他便要把脑浆子磕出来的架势……

    许清嘉与胡娇的婚礼是十天以后举行的。

    许家在此处没有宅子,胡厚福便作主替他租借了一处院子,又宴请了四邻,摆了一天的流水席。

    胡娇的嫁妆全都明魏氏准备,家具全都省了,只有些衣物以及日常用品,成完亲之后便可以直接装箱打包带走。魏氏是准备的极为妥贴的。

    至于压箱底的银子,胡厚福亲自交到她手里,足足二百两的雪花银,也不知道他攒了多久。胡娇抬头去瞧他方正的脸,见他神情萧索伤悲,全无喜意,额头上还系着抹额,乃是在灵前不要命的磕头,愣是将额头那块砸出了青紫之色,近日都拿抹额遮着,怕大喜的日子引人非议。

    不知为何,胡娇忽然之间就热泪盈眶了。

    兄妹两人相依为命的时间太久,久到她觉得前世的生活都像梦境一般,只有现世的亲情才是温暖真实的。

    “哥哥——”

    胡厚福最见不得胡娇落泪,从小这丫头就顽劣异常,不管摔倒还是磕伤了都从来不哭,今日却拉着他的手不肯放,眼瞧着泪有决堤之势,都心都慌了,口不择言冒出来一句:“阿娇不哭,你要是不愿意咱不嫁了

    胡娇一怔:“真的?!”大有破涕为笑之意。

    胡厚福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还是魏氏进来在他手上拍了一巴掌:“让你进来给妹妹送压箱底的银子,你倒好,立在这里惹的妹妹哭了,大喜的日子把妆哭花了可怎么好?还不快出去!”要是再让他站一会,不定这憨子会顺着小姑子临时悔婚,那就不好收场了。

    她嫁过来这几年是瞧出来了,丈夫平日从来都是顺着小姑子。小姑子若是要揍人,他必定觉得那人该揍,小姑子若是要上房揭瓦,他不定都要搬梯子的主儿,这次若非这门亲事乃是亡父订下的,他早依着小姑子的心思悔婚了,哪里能狠下心来逼妹子出嫁?

第四章

    第四章

    胡娇出嫁之前,魏氏是准备对她进行婚前教育的,可惜在小姑子直勾勾的眼神中败北,落荒而逃。长嫂如母什么的果然只是一句空话,实际操作起来遇上人生大事还是很有难度的。她也就只能在婚宴上把把关。真正过起日子来还是要他们小两口自己好生经营。

    怀着这样美好的愿望,魏氏将小姑子嫁了出去,忐忑了一夜未睡,只觉心头系挂着一桩心事,想到小姑子的暴力指数,魏氏又有点担心许清嘉的人身安全。只能眼巴巴盼三日回门。

    胡娇的新婚之夜,不止是魏氏没睡好,便是胡厚福也失眠了,辗转反侧,半夜毫无睡意的讲起胡娇小时候的事情,越讲越伤感,想到三朝回门之后她便要跟着许清嘉远去诏南,人还没走他已经担起心来。

    不过对于胡娇本人,新婚之夜毫无难度。

    许清嘉揭了盖头之后便开始笑,瞧着并非是甜蜜幸福到两情相悦的笑容,倒是惊诧居多。

    这不难理解,她临出门子之前,回头瞧了眼镜子里的自己,惊魂一瞥之下也是大惊失色——最失策的就是坚决不应该在化新娘妆的时候全权交给喜娘来做主。

    这该死的古代审美!

    她几乎都认不出自己来了。

    若非当时催着上轿,胡娇都有冲回去卸妆的冲动。

    喜娘却误会了许清嘉的笑意,甜话儿说了一箩筐,中心思想就是“新娘子美到新郎瞧见了都笑的合不拢口的地步”。

    胡娇一头黑线的忍着共饮合欢酒,直等喜娘行完了仪式出门,她即刻便窜往面盆架子,掬水洗脸。

    许清嘉送完了贺客回来,见她卸了妆,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似在酝酿什么,明明是个小丫头,偏偏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来,不由笑了出来:“娘子深夜等候,可是有什么大事要与为夫商讨?”

    他这话说的顺溜至极,可惜胡娇听在耳中只觉得别扭不已。她与许清嘉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了,也就从他最近高中授官回来之后,才发现了他的另外一个毛病:油嘴滑舌。

    以前他可是十分的道貌岸然,连句过头的话都不肯说的,这才多久就浮浪了?

    胡娇自答应了胡厚福要出嫁之后,一早便想到了要面临此种境地,做了心理建设好几日,腰杆挺的笔直,她心中不断安慰自己:反正这呆子还没我力气大,他若讲理还好,若是欲行不轨之事,不如直接打晕了事。有了这层倚仗,那神态便逐渐放松了下来,甚至还起身替许清嘉斟了一杯茶:“先喝茶散散酒气,坐下慢慢说。”

    许清嘉原是逗趣,哪想到她竟然真的有话要同自己说,不免来了兴致,坐下来摆出聆听高论的模样:“娘子有g话请讲——”

    胡娇听他一口一个“娘子”,叫的顺口,心中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挫挫他的锐气,面上笑意却越发的浓了:“我常日听说夫为天妻为地,天塌下来还有大个的顶着,以前是跟着哥哥吃喝不愁,如今与许郎成了亲,不如我们来比比腕力,也让我瞧一瞧许郎能不能为我顶起一片天来?!”

    许清嘉:“……”

    最后的结果是二人相安无事一夜,只不过胡娇睡的是床,许清嘉窝在榻上。

    反正这处宅子是赁来的,贺客散去之后,这院子里统共只有他们小夫妻两个,家中连个长辈也无,夫妻二人如何度过新婚之夜,并无人前来干涉。

    第二日清早,许清嘉醒来,床上已不见了新娘子。只有一身嫁衣叠的整整齐齐。他忙起身,出了房门才发现厨下已经炊烟袅袅,院子里昨晚贺客留下的杯盘碗碟已经清洗干净,被收拢到了一个大木盆里,码的整整齐齐。

    昨晚许家的婚宴是酒楼包席,连同这些碗碟皆是酒楼所出,回头自有伙计上门来取。胡娇在家做惯了家事,倒是个闲不住的人。

    反是许清嘉十几年寒窗苦读,金榜高中之时又在京中,接连宴饮,不得行差踏错,后来授了官又在京中学习了足有两月百夷风俗,这才赶了回来成亲,倒是好一顿劳累,感觉足有许多年不曾好睡过了。哪怕昨晚并未有洞房之欢,亦睡的十分踏实。

    二人原本便是旧识,许清嘉昨晚规规矩矩,掰腕子输了之后,被胡娇指派去榻上睡也无二话,胡娇承他的情,今日待他也十分客气有礼,一早熬的浓稠的小米粥,外加两碟小菜,以及昨晚喜宴上剩下的汤包,倒是十分的合口。

    三朝回门,魏氏叮嘱了胡厚福好几次,教他务必要瞧一瞧妹夫脸上脖子上有没有青紫印子——她对小姑子的暴力十分的不放心。

    又怕胡厚福在酒桌上与许清嘉聊忘了,索性趁着端菜的功夫,自己亲自瞧了好几眼,见许清嘉仍如旧时一般文雅有礼,还时不时侧头去瞧胡娇,偶尔趁着与胡厚福喝酒的空档,还要给胡娇挟一箸菜,便知他们夫妻和美,终于放下心来。

    第二日天清气朗,胡厚福亲送了他们出城,坐了驿站的马车前往南华县,直瞧着人没了影儿,这才惆怅回转。

    许清嘉与胡娇夫妻二人晓行夜宿,一路自有驿站打尖吃饭,到得南华县却已是一月有余。这一路之上,算得上二人相识以来相处时间最久的一次,胡娇也渐次摸清了许清嘉的许多生活习惯。

    以往许清嘉假期回家,多是有魏氏照料他的衣食起居,胡娇乍然接受,才发现许清嘉其人,极是随遇而安,早晚手不释卷,饭食只要填饱肚子即可,又没有什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恶习,很多时候都习惯了自理,对生活当真没有什么过高的要求,说起来是极容易照料的人。

    胡娇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诚然,两个人成亲之后,就算是绑在一起了,如果她非要铁了心拆开,若是教胡厚福知道了,恐怕要将胡父灵前地砖都磕下去三寸不可。这可不是胡娇愿意看到的。

    最好的结果就是二人先相安无事的相处下去,若是他好相处还好,若是不好相处,她只能另想他辙了。

    二人到得南华县驿,许清嘉将胡娇安顿下来之后,自行往南华县府去投递任职文书,他此次所授官职乃是正八品县丞,头上还压着县令这座大山,又是初次为官,自然要慎之又慎。

    胡娇在驿馆里休息了半日,又花了十文钱烦驿子烧了热水来,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将路上的脏衣物清洗干净,眼瞧着夕阳西下,还不见许清嘉回转,她这才吃了驿子送来的饭食。直到掌灯时分,许清嘉才坐着辆马车醉熏熏回来了。

    驿子将他一路扶到了他们住的房门口,使劲拍门:“许娘子,你家郎君回来了。”

    胡娇拉开门,许清嘉瞧见她,便软软朝她身上倒了过来,笑的好不腼腆:“娘子我回来了……”那驿子见这位新来的县丞模样,料得年轻夫妻甜如蜜,立刻便松开了他,任凭许清嘉整个的倚到了胡娇身上,忙忙走了。

    “喝得烂醉,又一身酒臭味,也好意思回来?!”

    胡娇被个青年男子整个靠过来,全无防备之下也是忍不住晃了一晃,连忙稳住身形,反手关了门,将他连拖带扛弄到了床边,扔上床去,脱了靴子才算完事。

    也亏得她有一把子蛮力,若是一般女子,哪里拖得动?

    许清嘉醉了九成九,见她要走,也不知哪里的力气,猛然伸手便捉住了她的手腕,低喃:“阿娇要去哪里?”

    胡娇很头疼。

    她分明记得,经过胡厚福的一再试探,许清嘉的酒品一向良好,怎的单到了她这里便耍起赖来?若是这房里还有酒,倒不妨给他灌下去,索性让他醉个人事不知,大约就好办了。偏偏环顾四周,除了茶水再无其他。

    “我去给你倒杯茶来解解酒,乖——”她摸摸许清嘉的脑袋,就当他此刻是需要顺毛的大队军犬,不成想这货得寸进尺,被摸了脑袋竟然自动将脸也挨到了她手边来,直往她手心蹭。

    胡娇:“……”

    这种嫁了个丈夫骤然变军犬的即视感要怎么破?

    跟喝醉的人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胡娇伸手在他的颈部比划了又比划,总有种一掌敲晕他的冲动,考虑到这招她太久没用,万一控制不好力道下手重了就不好了,只得叹口气作罢,耐着性子哄他:“你乖乖躺在这里,待我取了茶就来,哪里也不去——”若有可能,她真是恨不得躲的远远的。

    可惜这一路之上,但凡住驿馆,那些驿子们一打眼便知这是夫妻两个,都给安排一间房——免得浪费国家资源。胡娇不得不与许清嘉同居一室,甚至是同卧一床,只不过是两床被子而已。

    凭许清嘉的品级,他也住不到上厅去,因此他们住的房子皆是比较简陋的,哪里有榻可睡?

    真要他打地铺,这一路行来湿气愈重,万一生病了赶不及上任又是麻烦,胡娇也只有咬牙忍了。但是她忍来忍去,万万没料到还有这一天。

第五章

    第五章

    胡娇来到南华县的新生活是从照顾醉鬼开始的。

    可恨的是这名醉鬼第二天醒来之后若无其事,好像前一夜发生的事情通通都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cos中华田园犬直往她身上蹭的囧状,若是安个尾巴大约也会摇得十分欢实。也不记得扯着别人的衣袖死活不肯松手,哄劝威胁都不管用,胡娇好想将他暴力解决,考虑到以后长远的生计问题,以及谋杀亲夫这项罪名在大周似乎是要抵命的,她只能忍下这口气。

    酒醒了之后,许清嘉就变个正经人了。

    胡娇:“……”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她再也不想跟许清嘉好好玩耍了。

    但许清嘉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她这种情绪,照常洗漱完毕,跟她一起整理完了带来的行李,驿馆外面已经有马车等在那里,却是县尉高正派来的家下仆从。

    昨日许清嘉往县衙投了任职文书,见过了朱县令与诸般同僚,被同僚所邀前去宴饮,席间县尉高正问起:“不知许贤弟是一人前来还是带着家眷?”

    此次新科状元榜眼探花三人,独属许清嘉年纪最轻,探花次之,状元郎最是老成持重。进士榜出,杏园宴开,许清嘉与探花文钧良被选为两街探花使,前往名家名园去采摘名花,轰动全城。

    高正乃是南华县本地人,这县尉一职也是使了大力才攀爬上来的。他自己颇会些拳脚功夫,与许清嘉同为县令佐官,不过比他低了半级,掌治安盗捕之事,带了些武人的粗豪,见许清嘉并不似一般文人掉书袋,在席间又尊他为兄,这才问起,以表关切。

    许清嘉初来乍道,对南华县内的事务并不清楚,只知道县令年纪老大,是个老进士出身,在南华做了近十年县令,不功不过,唯离京之时,同乡吏部员外郎阎磊坚曾悄悄提点他:“西南百夷,群蛮种类多不可记,唯小心谨慎,务必求全取稳。”这算是他唯一知道的上面对西南百夷的态度。

    高正有心与许清嘉结交,昨晚宴后特意让家中车夫送他回来,今日一大早又让车夫接他们夫妇进城。朱县令上任,有县衙可住,但许清嘉品级不够,只能自己赁房来住。

    高家这位车夫接了他夫妇入城,路上便讲起:“我家郎君听说许大人要赁房,已经找了本地的牙婆来,替大人瞧了一处院子,地方有点儿小,大人若是不嫌弃,我这便带你们过去?!”

    许清嘉求之不得,即刻便应了,随那车夫到得城内县衙后街上,却是个精巧的小院子,院里是个两层小木楼,楼下门口还养了两缸荷花,此刻迎着日光开的正好。

    “娘子觉得呢?”

    见胡娇点头,许清嘉便烦那车夫先回转,并且让他唤那牙婆来一趟,顺便立据收租。

    那车夫去了没多时,又带着个婆子来了,穿着不类汉人,想来乃是本地百姓,不过一口汉话却说的极好,先给许清嘉夫妇道了安,又将这附近菜场各店铺在何方位介绍一番,最后才收了租银回去了。

    此处紧靠着县衙,听那婆子说,租价比之偏远些的地方自然是不便宜,不过瞧高县尉面上,还给便宜了一点。至于便宜多少,那婆子不曾说,二人也不好意思问,只瞧高家车夫在一旁猛点头便知定然便宜了不少。

    等婆子跟车夫走了之后,胡娇便挽手开始打扫,许清嘉也挽袖准备干活,胡娇提着扫帚开玩笑:“县丞老爷,打扫这等小事我来就好,还是不劳大人动手了。大人若实在得空,不若去置办些米面柴油,菜蔬鲜果?咱们今晚总要吃顿开伙饭的吧?”至于铺盖……为防着路上过了宿头,当初离家的时候,魏氏还特意给他们准备了两床铺盖,也一路带了过来。目下不是需要再购卖了,若是以后需要,倒可再另行慢慢置办。

    许清嘉便揣了二十两银子上街去置办。朱县令给了他三天假期,让他安顿家眷,只等安置妥当,便要回县衙去正式任职。纷纷乱乱好几日,一直等到许清嘉在县衙上班好些日子,家里才算收拾妥当。

    趁着他出门的空档,胡娇得空便去街上转一转,顺便给家里添些需要的小物件,再瞧瞧当地有什么名产。这一转之下,她才发现本地菌类繁多,买了半篮子菌类回来炖了鸡汤,许清嘉当晚下班回来,是一路闻着进来的,进门便直扑厨房:“阿娇,你做什么好吃的了?在县衙都闻到了,我是一路闻着味儿回来的,还想着不知道谁家厨子好手艺呢。”

    胡娇给他夸的心里乐滋滋的,连他那日酒后无品的仇也忘到了脑后,舀了半碗野菇鸡汤递过去:“你尝尝。”

    许清嘉笑着接过她递来的鸡汤,先是深深嗅了一下,才喝了一大口。

    胡娇见他双目似乎都要放出光来,忙问:“可是鲜的舌头都要掉下来了?”

    许清嘉大叹:“平日读书每见前人写诗,都觉生动如在眼前,阿娇今日这话真是再贴切不过了!”许是觉得她并未读过书,许清嘉平日倒从不在她面前谈论诗词之类,今日被她这话触动,不由便道:“阿娇可愿意识字?”

    ——谁愿意做个文盲啊?!

    大周朝是有女子读书启蒙,只不过仅限于家境富裕的人家。胡娇幼年父丧母亡,与胡厚福相依为命,她又哪里能不懂事的同胡厚福提起想要上学的念头。日复一日她也就习惯了自己是个文盲的存在了。

    还有什么比生存更重要的呢?

    “那今天这顿可就算拜师宴了。束修就免了。”反正家中银钱全握在她手里。除了陪嫁的两百两银子,还有许清嘉从京城回来省下来的四十五两银子,他原是准备返还给胡厚福的,不成想胡厚福又塞了回去,他只得收下。后来成亲,街坊邻居送的礼合计有二十六两,外加沪州知府顾成送来的贺礼两百两,说是其中一百两是贺礼,另外一百两算是送他上任的程仪,谢他为沪州争了光。

    二人路上花费外加租房添东西,拢共花了近一百两,如今就等着许清嘉发傣禄了。

    “行,我向你交束修还不行吗?”

    胡娇想到当学生的是她,当老师的许清嘉却要向她交束修,顿时乐不可吱,朝还端着鸡汤的他挥手,跟赶苍蝇似的:“麻烦你去外面院里坐着喝,别妨碍我做拜师宴。”也不知她要怎样大显身手一番。

    胡娇的厨艺一部分学自魏氏,一部分来源于前世的记忆。部队是吃食堂的,可是架不住炊事班也有厨林高手,每人总有个拿手菜,或辣或甜,天南海北,虽然她以前只是吃过未曾亲手做过,不过却大大的丰富了她对于食材的分类组合。

    当晚的菜色果然丰盛,她又在鲜鸡汤里烫了本地的酸浆米线,撒了把切碎的芜荽跟葱花。酸浆米线爽口滑嫩,

    汤味鲜美难言,直吃的许清嘉满头冒汗,胃里一片熨贴。

    吃完了拜师宴,许清嘉便正式开始教胡娇识字了。

    然后,他惊喜的发现,很多字只要教过一遍,胡娇便认得了,哪怕百来个字她也能记住。学过两日,也不知许清嘉是怎么想的,忽然便将速度放缓了,只要求她每日写五张大字,认十个字便好了。

    胡娇嫌弃他教的进度太慢,他却道:“贪多嚼不烂。若是嫌慢,便每日再练十张字来,只不许胡乱涂。“

    “……”

    这是对她最近几日毛笔字习作的评价吗?

    胡娇觉得真是伤透自尊了。

    他怎么能要求一个专注于钢笔十几年的人去练好软趴趴的毛笔字?好歹有钢笔字的基础,她觉得自己的毛笔字……结构还是摆的很有特色的嘛。

    胡娇很想告诉许先生,若是一味嫌弃她的毛笔字,恐怕他要饿三天了。县衙可没有食堂,不提供工作餐。

    许先生正手握书卷读的认真,半晌从书后面抬起头来,似乎在研究她的脸色,最后叹了口气,放下手走过来:“我来教你写,你用力太猛了。”也不管胡娇愿意不愿意,握着她的手便朝纸上开始缓缓写了起来。

    胡娇等于被他整个人给拢进了怀里,鼻端是干净的皂角味,带着年轻男子的体息,她顿时尴尬的手脚都没地方放了,极想挣开许清嘉,但偷偷瞧他似乎专注的教她,半点不曾察觉到她的胡思乱想,她唯有按捺下尴尬。

    ——不过,或许是两个人力道不由,哪怕由许清嘉亲自握着她的手教出来的毛笔字,似乎也没好看到哪里去。胡娇甚至觉得还不如她自己写的好看呢。

    对于一个书法盲来说,草书的精髓就在于看不懂,草书以外的能认识的字体统统是凭好看与否的感觉来决定书法水平的高低。

    这本来……就是个颜控的世界。

第六章

    第六章

    许清嘉夫妇来南华县一个月之后,家中以及公事都上了轨道,便接到了高家的拜帖。

    高正比许清嘉品级略低,高夫人上门拜访也属正常。但胡娇往日打交道的除了左邻右舍,便是上门买肉的顾客,如何招待官家娘子,她还真不会。

    况如今又无处去商议,唯有与许清嘉计议。

    许清嘉也不知道是考虑到她的厨艺拿不出手,还是别的,最后总归拿了个主意,从外面酒楼订了一桌子菜,花了胡娇三两银子,解决了席面问题。

    到得约好的日子,她自己带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环坐着马车,高正骑马相随,夫妇二人一同前来。胡娇已经收拾停当。席面采纳了许清嘉的意见,她可不认为在梳妆打扮上许清嘉的意见管用,索性就不再咨询他。她自己只会梳个同心髻,还是跟魏氏学会的唯一一种发型,其余的没一种会的,更何况画妆点胭脂这种高技术活。

    索性就素着一张脸出门迎客。

    高正年约三十出头,其娘子与他年纪相仿,体态丰腴,见面先笑了出来:“我家郎君说许郎君年轻,我还想着也不知娘子年龄几何,没想到竟然这般年轻。”说着便欲叉手行礼。

    胡娇忙上前拦住了她,反朝她行了一礼:“我初来此间,家中琐事多劳娘子与高大官人照应,心里感激不尽。只是无人引见,不好贸然上门。”

    高夫人年纪偏长,本是试探之意,见此情景忙牵了她的手,见她说这些话便宛如背书一般,抿嘴一笑,暗道她到底年纪小,客套话还说的不够熟练,又不曾仗着许清嘉品级略高而有怠慢之处,倒也可交。

    这些日子高正回来每每谈起,许清嘉家境贫寒,恐怕娶的也并非什么名门贵女。想来小家碧玉,若是品性端正心胸开阔的,便正好交往,若是个蠢笨愚鲁的,往后竟不必多来往了。

    “娘子若得空,随时可以去我那里散诞两日。我那里倒热闹,郎君新近纳的两名房里人,吹拉弹唱样样来得,可让她们唱上两曲为娘子解闷。”高夫人打个照面,心里便有了谱。

    “这怎么好意思呢?若是不嫌弃,不若我唤你高姐姐可好?”胡娇面对高夫人伸过来的橄榄枝,愉快的接受了,不过心里给高正已瞬间贴了个“好色”的标签:“我初来南华县,倒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还想烦请高姐姐指教一二呢。”

    “哪里。妹妹但有所问,我必知无不言。”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最主要的是高正与许清嘉喝的很是痛快,而高娘子与胡娇也相谈甚欢。

    妇人家在一处,原本应聊些胭脂水粉梳妆打扮娶妇嫁女,前者不是胡娇擅长的,后者……距她还太过遥远。倒是本县朱县令家眷以及许清嘉同僚家眷算是个不错的话题。

    若说夫人社交,助许清嘉升官,胡娇全然没想过。她所求的不过是以后在需要出席的场合不致得罪了人。

    高夫人倒是个爽利性子,见胡娇问起,先赞了一番朱夫人的慈和,“谁都知道县令娘子是个菩萨心肠。”话头一转,立刻迟疑了起来:“只不过……府衙后院还有一位。”

    “朱太夫人?”

    胡娇在脑中已经回想了七八招如何在老年妇女面前表现的得体端庄,却见得高娘子摇头轻笑:“朱太夫人已仙逝多年了。我说的这位,日后妹妹在府衙后院见到了,还是尽量多注意点,虽不必与她着意结交,却也不必得罪于她。”

    “哪位?”

    “日后你就知道了。”

    没过几日,县令朱夫人在府衙后院设宴,胡娇初次赴宴,还真的见到了高夫人口里那位不能得罪的那一位。

    朱夫人年约五旬,早些年跟着朱县令吃过不少苦,等朱县令高中之后,她已容颜残老,哪怕这几年用心保养,可到底年岁不抵,还是透着些焦苦之像。

    反倒是她身后立着的一名身站粉红衫子的少妇,鹅蛋脸杏核眼,大约十七八岁年纪,举手投足之间皆是风情。

    等胡娇跟朱夫人见过礼,寒喧了几句之后,高夫人便以目示意她,她便知道这位是正主儿了。

    朱夫人早年劳作,供夫婿读书,又生了一儿一女,儿子送到了书院读书,女儿已经出嫁,也不在南华县,朱县令又有爱妾,倒不用她侍候,日子便彻底闲了下来。

    “都是我这老婆子整日闲着,倚老卖老这才想着请了你们来热闹热闹。许县丞家的娘子又是初来,也想着请来大家一起认识认识。”

    放眼整个南华县,朱县令是一把手的话,许清嘉就算是二把手,高正算是三把手,其余县衙差吏家眷皆在其下。胡娇只要哄好了座上这位老太太,其余人礼遇即可。

    她打定了主意,便向着朱夫人告罪:“夫人不知道,我年纪小又没什么见识,原本来了县里,就应该第一时间来拜望夫人,只是敬畏官衙,没个认识的人,这才拖到了现在,夫人千万勿怪我失礼。还是高姐姐说夫人最是慈和,我这才壮着胆子来了。跟夫人说过话才知高姐姐所言不差。昨晚接到夫人的帖子,我还直问我家郎君,每日进县衙办公腿肚子转筋不转,被他好一顿取笑。”

    这话透着股小户人家的真实可爱。朱夫人当年虽是秀才娘子,可是让她没事来县衙一趟,那也是心虚气短的。犹记朱庭仙中了进士授官的那一年,她头一回跟着丈夫来南华县赴任,还觉不可置信,犹如梦中一般。初初开始,前衙升堂,后衙听到响动总能让她一惊,天长日久竟然也习惯了。

    如今让胡娇这几句话一说,不由便笑:“可怜见的,要不要过来我摸摸这会儿还转筋不?”

    在座诸人顿时都笑了起来。至于笑中深意倒无人寻根究底。独朱夫人身后侍立的那位粉红衫子少妇嘴角几不可见的弯起,似有嘲讽之意。

    胡娇留心去瞧,似是自己眼花了。

    南华县占地颇广,县衙却是以前南诏王一位堂弟的宅子,后来南诏被大周所灭,王族殉国,这宅子便收归国有,最后索性做了县衙。比起旁处的县衙来却要好上许多倍,不但有后花园,还有搭好的戏台子。

    见完了礼,摆完了宴,众人便移到了后面的荷香水榭,隔着莲池便是戏台子,请来的戏班子很快便唱了起来,又有小丫环在旁侍候,往各桌添茶倒水,倒也别有意趣。

    后院里朱夫人开宴,隔墙前厅里便能听到后院的动静,朱县令抚着肚皮倒笑了起来:“这婆子倒会找乐子。”他是太平县令做久了,好多年都不曾挪过窝,虽然升官无望,但好歹在整个南华县,他算是个土皇帝,倒可横枕高卧。

    此刻厅里坐着南华县大大小小的官员,好几个怀里都搂着个女子,便是许清嘉身旁都坐着一名女子。那女子原本见得县丞年轻隽秀,听说又是今科榜眼,倒也有心攀交,才开了宴便想往他怀里钻,可惜被许清嘉清冷的眼神扫过,不知怎的,她心头便涌上一层羞意,硬生生将靠过去的半个身子给扭了回来,摆了个闺淑的坐姿在旁相陪。

    朱庭仙眼风从许清嘉面上扫过,见这年轻人不动声色与旁边的高正举杯相饮,高正怀中倒是搂着个娇娘,浑似全身的骨头都被抽了一般,整个人都窝在他怀里,正眨巴着眼睛瞧许清嘉呢。

    他在这南华县安逸的太久,县里领导班子添加了新鲜血液,当然要考察一番。

    朱庭仙往怀里的美娇娘口里喂了半杯酒,见她脸儿被这酒辣的艳红,顿时一笑,将剩下半杯一饮而尽。

    许清嘉被高正与主簿,录事、佐史等人各敬了一圈酒,也有几分酒意上头。身旁相陪的女子见得许县丞脸上梁了酡色,更添秀雅俊美,便忍不住凑上前去要接他手里的酒杯:“高三官,我替许郎君饮了这杯!”

    高正在家排行第三,是以相熟的伎子也会这般称呼。

    “玉娘开口,焉有不从之理?”

    许清嘉却一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只淡淡道:“大男人哪里轮得到女儿家代酒?”

    “许郎这是心疼玉娘了?哈哈哈哈,玉娘啊,不如你回头便跟了许郎回家如何?”

    玉娘乃是本地有名的伎子,入幕之宾皆知她在风月场中不是凭着歌舞曲艺成名,而是一身玉般细白的皮肉,以及典意奉承的手腕。

    朱庭仙将她安排在这里,就是看中了她这点。

    他倒要看看许清嘉怎么回答?

第七章

    高正那是个风流惯了的主儿,家资富饶,向来在女色上头无节制的,立刻便起哄让许清嘉带着玉娘回去,要么今晚就直接宿在外面。

    许清嘉顿时苦了脸:“大人您就饶了我吧,下官我刚成亲还未满两月呢。内人那个性子……实有几分不好相与。到底年纪还轻,不是很懂事儿。”

    朱庭仙一笑:“原来许郎还在新婚啊,那此事倒也不急。”

    高正也好心建议他:“不如我让我家内人常去你家走动走动?内人那是个极温柔贤淑的性子。”

    许清嘉笑的一脸无奈。

    任谁看了,也只会觉得这位新上任的同僚家中豢着胭脂虎一只。

    后院里,胡娇也被灌了几杯酒,顿时有几分酒意,还不知道前庭许清嘉正在极力的抹黑她。晕晕忽忽起身,弯腰问高夫人:“高姐姐可知此间更衣处?”

    高夫人索性起身扶了她一把:“原来你酒量这么差,我这便好人做到底,索性陪你去一趟,正好我也醒醒酒气。”二人向朱夫人告了个罪,便向着僻静之处而去。

    才离开了戏台子没多久,胡娇便觉头晕,见得花树之间有个石凳,挣扎着向那石凳走过去:“高姐姐,且容我歇一歇,再走下去要出丑了。”

    高夫人陪着她过去,将帕子垫下去,让她坐了,见她裂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来,“多谢姐姐。我这人摔打惯了,还真没这么细致过。”从怀里将自己的帕子铺在一旁,“姐姐你也坐。”

    二人初识,倒也没有到忽诉心事的地步,只不过见过两面之后,都有几分乐于结交的意思。高夫人索性坐在她身边,将她揽了过来,靠在自己肩上,“你这年纪,只比我的女儿小了两岁,竟然已经离了爹娘跑到这来了。”心里没来由多了几分怜惜之情。

    她家那闺女现在还喜欢蹭到她身上去撒娇呢。

    胡娇在她肩头那个舒服的位子靠着,心里倒是清明,只是手脚软的厉害,“我啊,不管跑出去几千里地,爹娘都一样。”

    “瞎说,当爹娘的哪有不牵挂儿女的?”

    胡娇咯咯一笑:“他们俩老撇下我跟家兄仙游多年了。”

    高夫人要停一停才回过味来,原来她这是父母早亡!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儿,忽听得道旁传来个女子恨恨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哪里扒拉出来的粗野丫头,还要拉了我出来站着。老虔婆,就只会在这些事上折辱人!”

    胡娇酒一下醒了大半,与高夫人对视一眼,皆是不知如何是好的尴尬。

    好在那石凳隐在花树间,一时倒也难以发现。却不曾想跟着那女子的小丫环紧跟着劝了一句,倒让两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姨娘,不如过去那边坐一坐,歇一歇脚?站了这半天也累了!”

    胡娇不由便伸手握住了高夫人的手,这才发现她手心里竟然已经有了汗意。这会儿她早听出来了,感情这位正是先前朱夫人身后立着的粉红衫子的少妇,朱大人的爱宠云姨娘。

    云姨娘是朱大人去年新纳的小妾,立刻将朱大人原来的妾室桂姨娘给比了下去,更何况年老色衰的朱夫人。只是朱大人对朱夫人尚有几分结发之情,又育有一儿一女,地位稳固,因此才不曾栽在云姨娘手里。但南华县的官吏富绅们都知道,对朱县令但有所求,只要悄悄走云姨娘的门路准保能办成。

    不要小看枕头风的威力。

    原本以胡娇与高夫人的身份,自是不惧云姨娘一个妾室的。可是俗语有云,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二人谁也不愿意因为一场宴饮的意外,便给高正与许清嘉在仕途上带来麻烦,自然想着回避。可是此刻避无可避,正想着万一被云姨娘认为二人有意偷听就多了层麻烦,却不想云姨娘却在不远处的花树前停住了脚,一把揪下许多叶子纷纷扬扬撒了下来。

    “不坐。气都闷住了,哪里坐得下来”云姨娘又揪了一把叶子撒下来,却不知胡娇与高夫人听到她这句话都悄悄在心里松了口气,只盼着她立刻走开。

    谁知云姨娘似乎揪叶子上瘾了,又揪了一把叶子撒掉,冷冷一笑:“真是可笑,我堂堂一名官家小姐落到了这一步,却要忍受一群粗俗的也不知道哪里来历的妇人们!珍儿你还不知道吧,最傻的是那个新上任的许县丞,我听老爷讲,这次的状元郎跟探花郎都去了富庶的地方当官,都是县令,唯独榜眼不但品级低,只是个一县佐官。老爷都多少年没挪窝了?老爷都挪不了窝,升不了官,他一个做县丞的,也就别指望了。京里都传开了,榜眼不知怎么得罪了京里的大官儿,这才被发配到了南华来。”

    珍儿似乎对这位主子的心思极为了解,立刻便接口:“不怪许娘子一脸村气,也不知是哪个山沟里的村野丫头,夫人还将她当座上宾……”

    她主仆两个絮絮叨叨发泄不满,高夫人与胡娇二人都尴尬的不行。胡娇在云姨娘口里是不知礼数的乡蛮村妇,连同许清嘉一起被贬。许清嘉的原罪还包括了一桩:穷酸。

    前来上任,竟然也送礼讨好上司都不知道。

    胡娇:社会新鲜人职场菜鸟的悲哀啊!

    只是不知道这云姨娘想要收到南华县新入职官员的礼物到底是出于她自己的贪欲呢还是朱县令的想法?如果是她自己的念头,那还好说,假装不知道便罢了。如果朱县令也这般想……原谅,她对许清嘉的仕途真有几分不看好了。

    ——来的这都是什么地方啊?

    难道他真在京城拒绝了高官显贵榜下捉婿

    胡娇瞬间就脑补了个穷屌丝一朝出人头地,拒绝白富美,迎娶屠户女的悲惨故事。许清嘉肯定是考完了试出考场忘把脑子带出来了……

    云姨娘撒完了树叶子,发泄了一通,大概是感觉身心愉悦不少,终于带着珍儿原路折回了,看方向这是又回戏荷香水榭立规矩去了。

    她是吐露了心里的想法,精神垃圾得到了处理。明明是她背后说人坏话,高夫人与胡娇倒好似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都尴尬的不好意思再独处下去了。

    更别提胡娇的酒意,早都没了。

    当日回去,许清嘉又喝醉了。

    喝醉就算了,竟然还打算故伎重演。

    这可不比在驿馆里,她只能被迫与许清嘉共处一室。自这院子赁下来,打扫一番之后,胡娇直接将自己的铺盖卷搬到了二楼东厢,将许清嘉的衣物铺盖送到了楼上西厢,东西厢房对门而立,中间是厅堂,那成了公共空间,平日读书习字都在厅里,到了晚上各自关门安睡。

    许清嘉是有过抗议:“阿娇,你何必要搬到东厢去呢?咱们最近不是很相安无事吗?”

    胡娇当时回他:“我觉得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反正也不是什么恩爱夫妻,这会子没人看,何必要装呢?

    哪知道自从县衙回来之后,醉酒的许清嘉就抓着她死活不放了。

    胡娇连哄带骗,都没办法让他松手,最后终于忍不住,在他脑门上狠狠弹了一下,只听得他“哎哟”一声,这次终于松开手去摸自己的脑门了。

    她连忙起身,虚浮着脚步往外走,边走还边捂着额头:“哎哟今天真是酒喝多了,怎么觉得头晕的这么厉害呢?不行我去躺一躺,许郎你好生歇着啊……”

    许清嘉眼睁睁看着她走出了自己的视线,连口热水都没给他留下。

    翌日便是旬休,倒也不用早早起床。胡娇索性偷了下懒,等她起床下楼,才发现许清嘉已经起来了。她原本就是想要好生晾一下他,最好是饿他一顿半顿,说不定他就老实了。没想到下楼之下却傻了眼。

    县丞大人已经坐好了早饭,在餐桌上等她。

    胡娇:“……”

    这种新好男人的节奏是要闹哪样啊?!

    不是说君子远疱厨吗?

    真是吃着县丞大人做的早晚,虽然味道正常,但是会消化不良的!

    而且那一天许县丞都体贴的不得了。

    胡娇洗衣,他连跟在后面拧水。

    胡娇摘菜,他也跟着摘。

    胡娇练字,他伸手准备握着胡娇的手一起练,被她一眼瞪着退了回去。

    ……

    到了晚上,胡娇终于忍不住了,准备回房睡的时候,原本已经关上了门,又猛然打开,对上厅里许清嘉期待的眼神,她直接开口:“你昨天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情吗?”

    许清嘉回想一下,似乎……好像……他将面前的小媳妇儿给抹黑成了一只胭脂虎。不过这是特殊情况,应该……不算吧?

    胡娇鼓励的眼神不放弃:“你再好好想想,别装傻!不然今天怎么一定要将功赎罪呢?”

第八章

    第八章

    一场宴饮,让夫妻两个都见识到了意料之外的东西。

    胡娇没想到原来南华县一把手的不少决议都跟姨娘有关,她算是长见识了。

    等到许清嘉的俸银拿回家,她扳着手指头将他的俸银再翻两倍,发现想要维持朱家的生活水平,似乎难度有点高。于是她骇然发觉:难道朱庭仙是贪官?

    哪怕她与许清嘉的婚姻只是名存实无,但要是他跟着朱庭仙走歪路,那她也跑不了。

    胡娇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一天发愁的不是如何来维持收入低于消费的生活,而是面临着“老公跟了个坏领导,万一走歪路她被连坐怎么办”这种难题。

    许清嘉却是职场菜鸟遇到了官场老油子,还是顶头上司,这就需要好好思考了。

    旬休完了重新开始上班,许清嘉起了个大早,吃过了早饭便去上班,还未到县衙门口,便听得人声鼎沸,到得近前不由傻眼了。

    一大清早县衙门口被堵的水泄不通,身着民族服装的百姓们在那里嚷嚷:“再加税就要饿死了……”

    “还让不让人活了?”

    许清嘉来到南华县之后就掌着文书与仓库等事,也翻过县里旧档,没感觉赋税有多重啊。怎的这些人都堵在县衙门口?

    还不等他说什么,那些百姓瞧见了他,见他的目标是进县衙,便知这也是县里的官吏,便要揪着他说理,幸亏被高正瞧见了,带着人将他抢了回去。

    “高大哥,一大清早的这么大阵势,这是怎么了?”

    高正神色很纠结,似乎很矛盾说还是不说,最后只含糊道:“大约是税赋……税赋……”反正这事儿也不是他经手的,他只是被倒霉的拎来维持治安的。

    昨晚奋战半夜,天还没亮就被人从小妾床上拉起来的高正也觉得苦不堪言,想不明白自己当年怎么就一门心思想要做官呢?

    “我看过旧档,税赋算是低的了,怎么还不满意呢?”本来整个南诏地区收回大周版图之后,大周重新划分治理,这二十年间致力于百夷跟汉人能够相融,税赋之上比之整个汉区还有优待,怎的这些人还要堵在县衙门口呢?

    这也太贪得无厌了吧?!

    见许清嘉的模样,高正就知道他全然不明白这其中的道道。本着“要死大家一块死”的念头,高正扯过他来,小声耳语:“许贤弟,许多税赋是文书里面没有写的。你就算是将旧档看破个窟窿,那也白看。”还是多到田间地头走走。

    许清嘉失声:“这样不行的吧?会出乱子的!”不怪离开京城的时候阎磊坚曾经提点他要注意□□。

    难道是南华县年年有这种情况?百夷百姓为了朱庭仙胡乱加收的税赋与官差发生冲突?

    高正却一脸见怪不惊的模样,安慰的拍拍他的肩:“贤弟不必害怕,年年都这样,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胳膊哪里能拧得过大腿呢?到最后还不是要乖乖交上来。这些南诏蛮子归顺还没三十年就不听话了,不听话就要使劲的打,打到他们害怕了,不管你要收多少税,他们保管交得上来。”

    他说的这样笃定,许清嘉彻底的被打击到了。

    南华县的地头上,到底还有多少肮脏事情是他不曾发现的?

    “我去问问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见许清嘉书生意气,当真要进府衙去问个清楚,急的高正连连喊了好几声,都没将他唤住,他这边闹哄哄似乎百姓要与差役打起来了,又走不开,只能忧心忡忡的等着。

    早知道他就不告诉许清嘉了。

    高正后悔也没有用。

    许清嘉一路冲到了前衙,问过了人知道朱庭仙还没出来,便向内通传求见。

    朱庭仙昨晚宿在云姨娘处,听她唠唠叨叨抱怨了一通胡娇的穷酸之处,比如来县衙参宴,连件特别漂亮的衣服都没有,头上也只插着一根钗子,还是银子的,哪怕做工再精致,它也变不成金的不是?

    拉拉杂杂讲了很多。

    朱庭仙对云姨娘倒是真心怜惜。

    这云姨娘也没说错,她原是官家小姐,只因当京官的父亲获罪,连她也不能幸免。连母亲被流放到南诏,最后落到了朱庭仙手里,倒也没受什么罪。相反,朱庭仙还很宠爱她,衣衫首饰,过季的从来不穿。瞧不上胡娇也在情理之中。

    她心里看不起朱夫人以及南华县官吏家眷,若论出身还真没人能比得过她……可惜现在就不同了。

    她得站在那里侍候朱夫人,连一同为伍都不算,只能算仆从一类。在正式场合,坐着的全是正室夫人,哪怕是个九品小吏的正妻,也比她这样风光的小妾体面。

    ——这真是戳在云姨娘心头的刺啊。

    昨晚就听小妾抱怨了一晚上许清嘉媳妇儿的寒酸可笑之处,大清早的许清嘉便跑来求见,朱庭仙起床气全面爆发了。

    许清嘉在前厅见到朱庭仙,向他行礼之后,讲起外面那些百姓的税赋,朱庭仙便变了脸色。

    “许县丞,这县令到底是我做还是你做啊?请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说完他便拂袖而去。

    “大人——大人——”

    许清嘉追出去,也只看到了他的一片衣角,迅速从转角处飘过,随即不见。

    他心中焦急,又知后衙不是自己能胡乱闯进去的地方,唯有往前面赶去,哪知道还没到门口,已听得先前的响动大了一倍多,赶到门口一看,差人已经同百姓闹将起来了,有个差役正一脚一脚往百姓身上踩。被踩的乃是一名中年妇人,脸色被高原上的风吹的黑红黑红,嘴里说着不知道哪族的语言,许清嘉根本听不懂。

    旁边的百姓面上已有愤色,不等许清嘉上前去救人,已经有两名年轻力壮的男子将差役拉开,那差役似乎根本不怕,还想回头连这俩小子一起打,不成想已经被踹翻在地了……

    其余官差哪肯见到同伴被揍?他们往常威风惯了,即刻提着水火棍开始打人,百夷之地,民风原就彪悍,挨了棍子哪有不反抗的,于是场面乱成了一团。□□的高正见到这场面都有几分傻眼了。

    往年也不是没有过小冲突,可是今年人数巨大,却在顷刻间就战成了一团。偏许清嘉是个死心眼子,见一名差役去打一位老妇人,冲上前去拦架。但混战起来,谁还顾得上谁。

    这天中午,许清嘉破天荒早早下班回家了。

    高正遣人扶了他来,一瘸一拐,额头还包扎着白帛,上面隐有血迹渗出。

    胡娇看到早晨出门还整整齐齐的许清嘉,上了趟班回来就成这般模样,顿时傻眼了。

    她扶着许清嘉上楼休息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了句:“这么快……就得罪朱大人了?这是被朱大人给打了?”

    总不可能是黑社会打了吧?

    好歹许清嘉还披着一层官皮呢。

    难道是他太有风骨,不肯跟朱庭仙同流合污,这才被上司给教训了?

    许清嘉抚额:“朱大人与我有没有私人恩怨,打我做什么?”

    胡娇敏感的从他这句话里听出了不满,立刻追问:“那就是有公门恩怨?”

    许清嘉:“……”

    胡娇将他一直送到了床上,又盖好了被子,这才问他:“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清嘉也没想着避讳她,反正夫妻一体,让她早知道总比晚知道要好的多。于是将今天早晨自己去的时候见到那阵仗,后来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朱庭仙的态度,以及最后去拦群架……结果被人打了给讲了一遍。

    事到如今,他似乎也有些犯愁:“这位朱大人……难怪多年升不了官!像他这种官,顶好就应该一撸到底才对!”视百姓为猪狗,随时榨取油水。

    偏偏是他的顶头上司,若是下官,还可想个办法。

    这下胡娇更犯愁了。

    上午她还在犯愁“老公的领导是个坏蛋,怕他跟着走歪路我要被连坐”,下午就开始犯愁“老公太有风骨没办法跟贪官同流合污他会不会被灭口顺带着连我也一同灭口”这种难题了。

    许清嘉从前一门心思想高中,想出人头地,施展一腔报负。甚至来南华县的路上,都设想过无数种前景,至少是大干一场,尽扬所学。哪知道在南华县上任一月有余,现实便给了他迎头一击。

    职场新鲜人经历了第一道难题:领导是个坏蛋我看不惯好想揍他呀怎么办?

    这天晚上,许清嘉发起烧来。

    他这是连急带气,又受了伤,内郁过盛,便病了。

    胡娇跑到街面上去找大夫,敲开了生记堂的铺子,请了秦大夫前来。那老大夫也听说了上午县衙发生的事情。好歹他家不靠种田吃饭,靠着手艺吃饭,且南华县城里,他的医术也是有名有号的,朱庭仙倒不为难他们街面上开药铺的。

    谁还能没个头疼脑热?

    朱庭仙在南华县这么多年,家中内眷以及他本人都多由秦大夫诊视。胡娇也是听高夫人说起的。

    秦大夫开了药方,让童儿去抓药,他却拈须道:“这病多由心上来,烧一烧便好了,只是以后有事务必要三思而后行,别冲动行事了。”

    听说这位许县丞在混战中拉架,护了好几个百姓,混乱中被打伤,他头上身上这伤就是在他们医馆包的。只是没想到晚上便烧起来了。

    内中情由他不便多问,但总归与钱权分不开。

    待秦大夫走了,童儿送了药来,胡娇结了药钱,生了小炉子熬药,等药熬好了,凉到可以入口了,这才端了上楼去,摇醒了烧的迷迷糊糊的许清嘉,将一碗药给他尽数灌下去,便坐在床边脚踏上,等着他退烧。

第九章

    第九章

    许清嘉这场烧来势汹汹,直烧了三天才降下来。

    他坐在床上,嘴唇干裂,披散着头发,倒增添了些病态之美。

    胡娇熬了清粥给他,看着他一口口喝下去。

    昨日高正与高夫人前来探病,他似乎有几分不好意思,一再说不该告诉他的。

    不然许清嘉又岂能受伤,哪里还会有这场病?

    许清嘉苦笑:“高大哥哪里的话,这事儿我早知道比晚知道的要好。”

    “朱大人那里,他倒也没再说别的话,只让你好生养病。病好了再回去也不晚。只说你到底年轻气盛,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这才受了伤。倒也……很关心你。”

    许清嘉心道:他是关心自己能收到的苛捐杂税有多少,哪里会关心他?高正这话言不由衷,分明有所隐瞒。

    他所料不差,朱县令其实并不关心许清嘉的伤势,他关心的是这次能不能顺利把税收上来。至于许清嘉,他对高正的话是这样说的:“不过是个未经事的毛头小子,还妄想着救别人。这帮刁民,你越惯着他们,他们就越来劲。你对他们狠,他们对能乖乖听话干活!”

    这些话,高正哪里敢一字不露的吐出来?

    等高家夫妇走了之后,许清嘉黯然坐在那里,胡娇送完了他们回来,进门便叹着气坐了下来:“高大人真是活的一手好稀泥啊。”虽然他旗帜鲜明的站在朱庭仙的身后,但还是许清嘉送来一些安慰,已经算是不错了。

    至少许清嘉受伤生病,旁的同僚都不曾前来探病,哪怕是遣家人问候一声也没有。想来他们是怕朱庭仙记恨。

    这日胡娇收到了胡厚福的信,距离上次她寄件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她当时还在途中驿馆,由许清嘉代笔写的家书,信里给胡厚福写了些途中见闻,只道越往西南走,风景越美,都舍不得回去了。

    胡厚福的信是请人写的,写的甚是文雅。胡娇怀疑这是写家信的秀才将胡厚福的句子修饰融合才出来的效果。除了问他们是不是顺利到达,以及能不能适应这里的气候,还讲了些家中琐事。

    胡娇很想告诉他:哥啊,你妹夫让人给打了,躺床上发烧呢。更愁的是他这官职万一保不住,我们回去吃什么啊?瞧瞧他的身子骨,可没你壮实,完全不是杀猪的料啊!可是写出来的却是:到得南华县,一切安好,勿念。信的末位又叮嘱了一句:哥我正在识字脱盲,你要尽快识字脱盲啊。这样以后写书信都不用请人了,还能省点钱呢。

    许清嘉在病床上被她这封回信给逗的哈哈大乐。从书法到语法到大白话的句子,进行了全方位的批评。最不能忍的是胡娇写的大白话,简直是要多幼稚有多幼稚。

    他跟胡娇要毛笔,准备重新写一份,加工润色,却被胡娇把信抢了去。

    “你写那些文绉绉的话我哥他也听不懂,还不如我的大白话呢。”

    胡娇果然没说错。等胡厚福收到信以后,去街上找人读,见那有别于上次的笨拙的字体,又听得那读信的秀才说他妹子识字了,胡厚福高兴的什么似的,回去便向魏氏夸:“娇娇识字了!娇娇居然肯识字!这都是娇娇写的。”

    魏氏也不识得字,只简单的认识自己的名字,“娇娇虽然不考状元,可是跟着个探花郎,还愿意花时间教妹妹识字,想来他们两口子过的不错。”

    “嗯。”

    哪里不错?

    身在南华县的胡娇夫妇简直处于水深火热。

    许清嘉虽然在混战的场子里救人,但是被救的并不没有感激他,因为无论如何朱庭仙咬死了这税必须交——不然他的爱妾下半年的首饰胭脂水份衣服钱从哪里出?

    谁也没指望着那点俸银能够奢侈一把。

    百姓不感激他,再加上那日的冲突造成了流血事件,有好几名公差以及百姓都受了重伤,朱庭仙却觉得他是在捣乱,也不知道初来乍道是想分钱还是想干嘛。

    其实朱庭仙在南华县这么多年,倒是有个众人在私下里悄悄叫的外号:朱大坑。意思就是他是个添不满的大坑。无论多少东西进去了,都照样一副饥荒样。

    让这样的人吐出来放进嘴里的东西,那太难了。

    许清嘉病好之后上班,已经开始思考“如何干翻我的领导”这种高难度的问题了。

    胡娇觉得他在默默黑化,就好像自他受伤之后,他就整个人都不对。

    哪怕胡娇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事情烦恼,他不说她便不嘛声,颇有种“放老公出去经经风雨”的派头。这一季的苛捐杂税,到底还是一项一项收上来了。县衙的同僚只除了高正对他仍如旧时一般,其余一起喝过酒的皆无视他。无论他是来或者不来,似乎都看不到这个人。

    凡事,就怕比较。

    许清嘉来到南华县,每日除了看看文书清查仓库之类,并不曾替大家谋来一分银子的福利,反倒是来了就想着把朱庭仙收到嘴里的吃食给吐出去,这是多么招人恨的事情?!

    有时候,利益共同体的关系就是这么牢靠。

    因此,许清嘉在县衙被同僚孤立,他倒也不在意。

    反倒是朱庭芝该拿的也拿到手了,该分的也分出去了,只除了许清嘉什么都没有之外,整个县衙的人都有。

    ——你不是要清高嘛,那就让你吃清高去!

    朱庭芝打定了主意,表面上却依旧是初见是那一脸仁慈,时不时还要关心下许清嘉的身体,什么“刚病好还是别累着了事儿慢慢做身体要紧”之类的话儿来劝慰她。

    许清嘉也不甚在意,每日做完了事便回家去,关起院门来粗茶淡饭,自有一番滋味。

    他是从小寄人篱下的,如今成家,似乎特别恋家,应酬什么的如果完全没有,完全变成了个三点一线的宅男。最大的爱好倒变成了盯着胡娇习字了。

    学毛笔字是个功夫活,而且要屏神静气,十年八年磨下来,狗刨字也能刨的颇有特色。可惜胡娇如今致力于发明别的笔,比如比较好用的铅笔或者鹅毛笔。

    虽然过程比较曲折,可是对结果她充满了信心。唯独对学毛笔字……就不怎么有信心了。

    她又嫌许清嘉教的太慢,索性翻了许清嘉的书来,她盯着书让许清嘉读,这就是一个简繁转换的过程。可是读过两章之后,她便发现许清嘉似乎会背这本书,兴致上来,她索性坐他对面,一篇篇往下盯着让许清嘉背,自己正好可以学字。

    胡娇这种学习方法,也只能用于她这种简体都认识,繁体半吊子的货。

    许清嘉越背越有劲,眼睛都亮了,似乎又找回了当初进考场之前紧张的复习时间。

    等三本书看完之后,胡娇惊呆了。

    这种“把所有书倒背如流”的学习方法也太凶残了!

    她随便抽一篇许清嘉的书,提个开头他就能一直朗朗上口的背下去。

    许清嘉也很久没背书了,兴致上来,索性陪着她玩了半晚上,最后倒意外的好眠。

    后来他发现,心情不好的时候,背背书倒能排压解难。最重要的是对面一定要有人捧着书一句句盯下去。

    胡娇深深的陷入了一种名为“碰见一只学霸好想咬死他”的情绪里去了。

    她除了力气大些之外,旁的长处还没发现呢。如今再让她对着一只学霸,都不能好好吃饭了。

    哪里还吃得下去啊?

    智商上的优越性一下就凸现出来了,压力太大啊!

    她是无论如何都没有这么好的记忆力的。

    被许清嘉在智商上强力辗压,胡娇想来想去,唯有扬长避短,才不能被他瞧不起。于是索性每日晨起在楼下院里练习会体能。训练方法参照前世。

    许清嘉默默看了两回,终于有天忍不住问了:“阿娇,你这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练练身手了?”难道是他被打了之后,心里没有安全感?

    胡娇怎么能说自己这是在扬长避短,一定要在某一方面长于许清嘉,以免让自己产生仰视他的错觉。

    “等我练好了,下次谁再揍你,我就去揍他!”这纯粹是顺口找来的理由。

    许清嘉:“……”

    被媳妇儿发誓要练习体能保护他这种情绪真是又尴尬又舒服啊。

    虽然这话要是传出去,大概他头上又要多一顶不堪的帽子了。

    所谓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许清嘉想开了之后,每日里除了三点一线,关起门来帮助胡娇打扫院落,洗衣服这些力气活他渐渐都开始干了。弄的胡娇一度以为他要向吃软饭的小白脸或者家庭煮夫这条路上靠拢,想了想自己所长,惆怅无比的发现,她似乎还没准备好要做个养家糊口的女强人啊。难道是朱庭芝乱收杂税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太大,让他对官场仕途灰心绝望了?

    小年轻才出社会撞上了阴暗丑陋的现实,立刻便想缩进温暖的家里,难道是这样想的?

    本着开导青少年不令他形成长久的抑郁症,产生社交恐惧,向着深度宅男的方向发展,胡娇还抽空对许清嘉做了心理辅导。

    “我说话直你别见怪啊,我就觉得你最近挺爱在家呆的啊。”

    “是啊。”埋头扫院子中。

    胡娇跟着他绕来绕去,绕到他正面,试图近距离观察一下他心灵的窗户,好及时发现他的情绪变化。

    “就不想出去走走?”

    “不想。”

    坏了!这是已经想要宅起来的节奏啊!

    “是不是在县衙跟他们都玩不到一块儿去?”

    许清嘉点点头,那帮人除了嫖就是赌,能玩到一块儿去才怪。唯一能说得上两句话的周正还是个酒中豪客,红帐英雄。还不如他回家陪媳妇儿来得清静呢。

    都中!

    胡娇心都提了起来,“有没有觉得……县衙所有的人都排斥你,真想把他们全拖出去砍了的念头?“

    “嗯哪。”唰唰唰继续扫,今儿阿娇略怪啊。

    那帮搜刮民脂民膏的坏东西们早就应该拖出去砍了!拿百姓不当人啊!

    胡娇脸色都变了:完了完了!这是连报复社会的念头都有了!

    若是性格再刚烈点,不定哪天还真走上这条不归路呢。

    她的一颗心顿时整个的提了起来,连带着对许清嘉都比过去温柔许多。早晨洗脸水都由自己接管了。不然以往这事儿都是许清嘉来干的。

    许清嘉最近越来越觉得胡娇好像有点怪怪的,有时候趁他不注意,偷偷盯着他瞧,每晚的大字哪怕又被他加了五张,也欣然应允,一点也没什么不悦的表示。

    难道她这是学着三从四德,想往贤妻良母的方向发展?

    这倒是许清嘉乐于瞧见的。

    于是他渐渐试着做一些小动作。比如早晨起来碰见她,摸摸她的脑袋。

    第一次摸到她脑袋的时候,她才醒来,还带着些懵懂之意,被摸了脑袋也没反应,倒有几分乖巧之意。许清嘉趁势又在她脑门上揉了两下,感觉到指下柔软细滑的头发,他便顺着头发一路摸了下去,手到了她肩膀之处,她才完全醒来,立刻闪到了一边。

    第二日许清嘉照原样来一遍,这次仍是肩膀,毫无进步。

    第三日上,他改变了策略,直接朝着脸蛋下手。

    胡娇刚起床是有点傻傻的,没反应过来脸上被人摸了一把,还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紧跟着也在许清嘉摸过的地方摸了一把,拿到眼前细瞧,什么也没有啊。

    她转头走了两步才想明白:这货是在占便宜。

    我忍!对于一个有可能进化成报社份子的青少年,一定要忍耐,要用宽厚温暖的胸怀感动他,让他多感受一些正能量。

    许清嘉食髓知味,改日照着原样再来一次,这次爪子摸到了她柔软的腰肢——那里是胡娇的死穴,她顿觉奇痒无比。再这样容忍下去,许清嘉大概不会报复社会,而是来报复她了。

    彪悍的胡娘子第一次对着夫君发火了:“滚!”

    面对调戏要毫不犹豫的说不,虽然这个字不太雅相,不过鉴于它的杀伤力,胡娇毫不犹豫的选了这个字。这才符合她市井屠户家小娘子的身份嘛。

    许清嘉的脸色都变了。

    这个字真是……太伤自尊了!

    胡娇说完了才发现许清嘉的脸色都变了,比起她部队上那些汉子似的姑娘,大家滚来滚去非常圆润友好的在一起玩耍数年,听到这个字都麻木了,对自尊毫无压力。

    但许清嘉就不同了。

    读书人嘛,自尊心特别强。胡娇都能理解。

    可你也不能光自尊心强,而其它的都不强吧?

    遭受一点挫折就有了要死宅在家里的准备,这让她怎么活啊?

    正常的男人难道不是应该摔打着成长?

    “以后不许对我动手动脚耍流氓!别想着在外面受了挫折,回来我就得什么事儿都忍着你容让你!再动手动脚小心我揍你!”她在许清嘉面前比了个凶残的抹脖子的姿势,看着他似乎有点委屈的眼神,竟然意外的觉得心情很好!真是太好了!

    做一个报复社会的少年,谁不会啊?!

    胡娇破罐子破摔的想到,若论起报复社会来,自己的杀伤力恐怕要比许清嘉高上许多。

    她到底在怕什么呀?

    骂完了许清嘉,胡娇又恢复了她的女汉子形象,收拾停当去高正家找高夫人玩去了。

    以至于高夫人见到她都要取笑她:“你最近不是要做贤妻良母吗?我还以为你都不肯出来了,叫了你好几次。”

    做贤妻良母?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真是天大的误会啊!

    “高姐姐不才是贤妻良母吗?我就算了,没那个毅力。做个贤妻良母多累啊。”

    高小娘子名叫红玉,比胡娇年轻略小,听得胡娇叫她娘姐姐,这孩子吭哧吭哧半天,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才小小叫了声“娇姨”。然后整张脸都红透了,偎在高夫人怀里再也不肯出来了。

    原本高夫人与胡娇还不觉得,等高红玉这声娇姨叫出来,胡娇先自哈哈笑起来,她高兴了笑起来毫无顾忌。高夫人也觉得极为可乐。按年纪胡娇叫她一声姨也不为过,可是按着辈份,却不能叫她姨。现在倒她,她家闺女生生矮了一辈。

    “你这丫头这下便宜占大了。”

    胡娇褪下腕上陪嫁的一只银镯子来塞进高红玉手里:“总不能让孩子白叫一回娇姨,这镯子是我成亲时候娘家哥哥给打的,送了给你千万别嫌弃。等你娇姨将来有银子了再给你补个好的见面礼。”

    高红玉要推辞,高夫人却顺手给她戴上了:“你娇姨夫妻和美,正好借她的嫁妆沾沾福气,让我家玉儿也找个许郎君那般文雅温柔的夫婿。”

    “娘——”高红玉在高夫人怀里扭来扭去,到底在爹娘身边无忧无虑的长大,还带着很重的孩子气。

    高夫人见她若有所思瞧着红玉,不禁笑了:“你跟红玉年纪相差也不大,瞧着倒真是两辈儿人。这孩子被我给惯的,都快嫁不出去了。”

    胡娇道:“孩子气才是福气呢。”也只有一直在父母身边被庇护着长大的孩子才不容易长大,才带着孩子气呢,也有资格孩子气。

第十章

    第十章

    自从胡娇不再纵容许清嘉,她就觉得……这货好像比过去更乖了。

    表现在具体的地方就是,首先不再对她动手动脚了,好像从上次的挨骂里吸取了经验教训,又要立志做回君子了。这让胡娇很欣慰。

    其次,发工资了俸银全交,从她手里领零花钱。

    但是因为他的应酬实在少的可怜,几乎都没有什么应酬,这零花钱攒一段时间就又交到胡娇手里了。似乎算一算,他还真算得上经济适用男。

    两个人于是又回到了相处愉快的亲人关系中去了。

    许清嘉负责赚钱,胡娇负责家务。晚上一起在厅里读书习字,有时候偶尔起头说两句,有时候谁也不说话静静各干各的,彼此越来越习惯对方的存在。偶尔许清嘉背书,胡娇盯书,她期望许清嘉能在背书的时候出一点错,哪怕错一个字也好……可是许清嘉始终没有出现过卡壳或者背错的情况。

    胡娇都要怀疑许清嘉脑子里是不是装了台电脑,早已经录入了,现在只是机械似的扫读出来。可是再瞧瞧他背书时沉浸其中的陶醉模样,胡娇又觉得自己多想了。

    穿过来就已经够神奇的了,还外带电脑储存外挂,哪有这么好的事?

    后来有一次她盯着一篇特别长的文背完了,随口问许清嘉:“这文你以前读过多少遍啊?”这货居然回答:“不知道啊。反正读了很多很多遍吧。”

    他不是数学不好,胡娇还看到他晚上回来在家里写写算算呢,也不知道他这县丞是不是还兼职帐房先生,反正有时候还要打算盘,打的挺溜,排除他有数字障碍这种可能。

    而且许清嘉似乎在她面前也不撒谎,他如果说读了很多很多遍,那铁定就是……读了太多遍,自己也记不清了。

    胡娇这才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碰上一只学霸就已经很可怜了,假如学霸是天才型的,完全就是过目成诵,倒显得她是傻子,但假如人家是个刻苦型的学霸,想想他在背后付出的辛苦与汗水,能有今天这种倒背如流的成绩,胡娇倒是真心佩服。

    至少她做什么事情就没有特别刻苦过。

    胡娇就觉得,因为这一点,她最近对许清嘉的态度又好转了。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的滑了过去,偶尔许清嘉用攒的零花钱给她买点小吃回来,或者买个手绢回来,有时候也会带一捧花回来,胡娇收到礼物最开始是有点受宠若惊,忍了又忍还是没办法把脸上的笑意压下去,但是想着要矜持一点,别显得那么眼皮子浅,还是用了十二分的力量去克制,最终的表情维持在了一种似惊似喜的点上,她若是照镜子,恐怕都会被自己吓一跳。

    许清嘉起先吓了一跳,看着她抱着捧花梦游似的走了,却说不出哪里有点古怪,再细一瞧竟然同手同脚……不禁哑然失笑。

    ——真是高兴的都傻了。

    后来他送花就送的更勤了。

    这也有一个好处,至少她不再同手同脚,只是每有礼物收到,晚饭必定更加丰盛。

    其实这事真不怨胡娇。

    她前一世跟队里的女汉子们玩射击玩负重玩野外生存训练,头发短的像假小子,好的时候一身臭汗,不好的时候一身泥巴,谁还记得自己应该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子呢?更何况三不五时收到礼物?连枝狗尾巴花都没收到过!

    这一世跟着胡厚福生活,那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糙汉子,最疼她的时候也不过就是做个酱肘子,将她的碗用肉堆的冒尖,不住口催她:“阿娇多吃点肉。”

    送花跟吃肉,这能一样吗?

    胡娇真真切切的在许清嘉的目光里感觉到了自己是女孩子的讯息……因为这货无师自通的送她的全部是女孩子用的玩的喜欢的东西。

    年底的时候,县衙终于放了假,许清嘉陪着胡娇去街上置办年货。他们只有两个人,吃的用的也不甚多,只各样准备了一些回来。又加上许清嘉与同僚之间关系不佳,他的身份在那里,倒也不必上赶着去别家拜会,只除了朱家与高正家,大约还是得意思意思的。

    等到大年二十九,家里卫生两个人一起打扫过了,被褥也拆洗过了。许清嘉全身上下从里到外穿着的都是胡娇给他做的新衣,他似乎对这个年很满意。以往新衣都是魏氏经手,今年第一次穿上胡娇做的新衣,他便在她面前走来走去,问他有什么事,他便摇摇头。

    胡娇忙着蒸饼煮肉之类,全是厨下的事,偏偏他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最后实在烦的受不了了,胡娇将菜刀在砧板上一跺,扬起下巴来横眉立目的怒了:“你这是没事跑着添什么乱啊?还不该干嘛就干嘛去?再跟着我转小心我揍你!”

    许清嘉跟被吓住了似的默默的退了出去。

    胡娇:“……”一个大男人,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给谁看?

    帮不上忙就算了还添乱!

    等他走了好一会儿,胡娇还是没想明白他要干什么。

    后来想起来一样调料没买,跑到街上去买的时候,听到身后有个童儿奶声奶气跟他娘说:“娘,你瞧我的新衣裳好不好看?”

    胡娇猛然转头,见到那童儿约莫四五岁,脸蛋略黑,还带着孩子不自觉的娇气,紧紧跟着他娘的脚步。那妇人大约忙着准备过年的东西,也是出来买材料,看也没看顺口敷衍:“好看好看。”目光都没往那童儿身上瞟一眼。

    那童儿不依,跑来跑去试图往那妇人前面去,要挡着她让她瞧一瞧这新衣裳究竟好不好看,这行为透着说不出的熟悉。胡娇看住了,忽然之间福至心灵,觉得许清嘉那种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跟着在她脚边跑来跑去的模样与这童儿何其相似?

    明明过了年就是二十岁的青年了,难道跟这童儿一般就想要从她眼中确认一下他的新袍子好不好看?!

    来去匆匆的南华县街头,胡娇忽然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真是太傻了!

    再回去的时候许清嘉就站在院子里那两缸残荷年前面,背着手似乎很落莫。

    胡娇进来的时候他也没动,等到她扬声问:“这位郎君,你身上这新袍子真是合身,也不知是哪家成衣店里买的?可否告之在下,在下也好去买一件回来过年?”

    许清嘉“嗖”的一声就转了过来,速度之快完全与以往的君子形象不符,似乎连眼神都亮了,唇边还带着矜持的笑意:“不好意思这位客官,在下这身新袍子是家中内人亲手所缝,恐怕外面是没得买的。”

    胡娇毫不顾忌形象的捧腹大笑,不期然的想到了街上那四五岁的童儿。

    真是好不知羞,过了年二十岁的大男人,竟然跟街上四五岁的童儿没什么两样。

    许清嘉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见她那么高兴,他似乎也很高兴,一手轻轻掸了掸袍子上不存在的灰尘,走几步路过来,接了她手里的东西往厨房送去。胡娇跟在他后面,越想越可乐。似乎忘了方才自己提着刀的凶狠模样。

    她忘了许清嘉似乎也忘了。

    等到吃完了晚饭,收拾完毕,二人回到二楼厅里去,升起火盆来取暖,许清嘉马上投入到了忙碌的工作中去了。

    火盆原来在她旁边,胡娇见他写写画画,便将火盆端过去,挪到了他那边,又侧头去瞧许清嘉写的东西。

    他似乎是边写边回忆,但下笔的速度也不慢就是了。

    胡娇看了一会,终于看出不对劲来。他写的似乎是各村各户的税赋上交情况。这种东西不是应该当时交完了就没事了吗?而且她细细一瞧,似乎写的还不是今年的,而是往年的。

    这就更奇怪了。

    她怕打搅许清嘉,就走开了。等他写完,胡娇才问起来。

    “许郎,你方才写的是什么东西?”

    许清嘉好些事情根本都不避着她,有时候也会谈起县衙里的事情,也不知道他是一直觉得女人可以听他外面的事情,还是在南华县太苦闷了,没有个倾诉的人,所以对自己做的事也毫不隐瞒。

    “我正在凭记忆写下南华县几年的赋税单子,报上去的与实际收上来的。”

    报上去的这个容易,有据可差,可是收上来的?

    朱庭仙难道没有做假帐,还敢把那些东西给许清嘉看?

    许清嘉似乎看出来她的疑问,轻轻一笑:“朱庭仙在这里太久了,总觉得我一个小小的县丞越不过他去。他不挪窝,也许不止是自己没能力升不了,如果是他不想升呢?或者上面有人想让他不升呢?我一直想不明白。但是他好像很有依仗,往年的赋税帐目都在那里堆着,我清查库房的时候就会看一遍,晚上回来再一点点录出来,希望将来总有用上的一天。”

    胡娇目瞪口呆的看着这货,以为他记忆力都是苦练出来的,现在才知道这厮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真是再也不想跟他一起玩耍了!

    胡姑娘,重点错了呀!

    难道不应该是“老公做这么危险的间谍工作要是被发现了我会不会被牵连吗?”

第十一章

    过年的时候,许清嘉带着胡娇去上司家拜年。比起上次的待遇来,二人能够明显感觉到冷落怠慢。

    他们家家境贫寒,仅有的存款还是成亲时候的贺礼与胡厚福陪送的压箱底银子,指望着许清嘉的俸银来发家致富,一时半会看来没指望 。而许清嘉又没指望着给上司送礼升官发财,所以送给朱家的年礼便显得有些寒酸。

    朱夫人待胡娇倒一样的客气,反是那些前来拜年的同僚家眷们待胡娇的眼神大是不同。

    之前还有几分客气之意,此次便明嘲暗讽,朱夫人也不加制止,胡娇便明白了她这默默纵容之下的含义。坐了不多会便告辞而去。

    她出来的时候听到房里吴主簿的夫人冷笑一声:“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丫头,连个礼数也不懂,瞧瞧她那寒酸样儿……”

    又有妇人轻笑道:“吴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许县丞那是要做‘一心为民的清官的’,人家不屑于穿金戴银。”话里的嘲讽之意任是傻子也听得出来。

    胡娇脚下一滞,已又有人接口:“想穿戴那也得有不是?”

    她唇角微弯,露出个嘲讽的笑容来,跟着引路的丫环往外走,又请她一会去告诉许清嘉一声,自己先回去了。哪知道出得县衙后门,便瞧见许清嘉就站在不远处候着。想来他的遭遇与自己比起来恐怕只差不会好,不然何至于这么早便退席了。

    之前她进去的时候,听得朱夫人还吩咐身边的婆子去灶下瞧瞧前面的酒菜上的怎么样了。还有妇人道今儿恐怕会不醉不归之语。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倒是难得的心有灵犀一次,都绝口不提在朱家受到的天差地别的待遇。只拣些高兴的事情来讲。

    “我有点想家里的酱肘子还有嫂子做的菜了。”

    许清嘉笑容里颇有几分苦涩:“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胡娇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慰:“这官要是实在当不下去了咱们便去卖大肉吧?可以在案子上写许榜眼大肉铺。说不定人家会觉得吃过咱们家的大肉能高中呢。到时候生意不要太好哦。“

    许清嘉失笑,在她额头轻弹了一下:“要是人家还当考上榜眼的都只能去卖肉了,这个试不考也罢,岂不是耽误人家前程?!”顺势牵住了她的手。

    胡娇还在想着绞尽脑汁的安慰他,压根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她不过是被内宅妇人冷嘲热讽一番,一年也受不了两次,许清嘉却是要日日面对这些人,从上司到同僚的刁难,其中艰辛想一想也替他难过,她心不在焉的答他:“好像也是哦。”似乎又带了几分失望:“看来不能去杀猪卖肉,只能做官了。你还是继续做着吧,就当修行了。”

    许清嘉拖着她慢吞吞在南华县街上走,碰到夷人担着的小玩意儿出售,便买一个给她,胡娇伸手去接,才发现自己竟然被他牵着手走了这么远。她鲜少有尴尬的时候,这时候便朝他狠狠瞪一眼,“别想着收买我,小心我动刀子!”

    许清嘉好脾气的松开了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两下,完全是一副给炸毛的家犬顺毛的态度,偏胡娇似要咬人的模样,一点也没有被顺毛的自觉,似乎随时会转头咬他一口,倒逗的他笑了起来,还顺势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

    “你……”胡娇脸都烧起来了。

    等她不吭声了,许清嘉却又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拖着她往前走。

    胡娇使了六成力去捏他的大手,却分明感觉到了男人不同于女人的强硬骨骼,又加了点力,转头去瞧许清嘉,见他一脸委屈的看着自己,看在胡娇眼里分明是个有才华的倒霉鬼,上司同僚不待见,娶了个媳妇也不待见……总之空负一身才华也过的可怜巴巴。没来由得,她心里一软,偏过头去不再理他,只是不再使力捏他了。

    在她看不见地方,许清嘉唇边笑意浮上,却又极力压下去,照旧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就好像方才被捏的不是他一般。看到路边有卖龙须糖的,还腾出手来给她买了一小包,“大过年的也要吃包糖甜一甜。”

    胡娇:他这是嫌弃我嘴不够甜吗?

    第二日去高正家也只是打了个尖就回来了。

    说到底高正是南华县的第三把手,除了朱庭仙与许清嘉,就是他了,再则他掌着治安捕盗,除了同僚上门拜年,还有南华县士绅商人都求着他。谁不想平平安安守着家产生意过活呢?

    跟他处好关系总归是没错的。

    许清嘉是彻底的在南华县坐起了冷板凳。

    不过似乎他本人也不甚在意,等过完了十五开了衙,他照旧干着自己的老本行:间谍工作。

    每晚回来之后必要录些帐目。

    胡娇都习惯了他这种过目不忘的技能。让她不习惯的是,这货忽然之间脸皮厚了起来。

    都是从过年牵手开始,后来旧病复发,又开始做起许多亲昵动作来,比如趁着她不注意在她鼻子是捏一下,或者脸蛋上摸一下。胡娇起先还吓唬他两句,后来举刀都不管用了。

    她很想给胡厚福去一封信,问问他:哥这男人还能退货不?

    做人老婆本来就是件很辛苦的事情,不论以前还是现在,胡娇都没有心理准备。让她跟许清嘉同甘共苦这个可以有,但是要是滚一张床上去生一窝小崽子……想一想也觉得接受不能。

    她还太小,且玩两年再说。

    抱着这样的心态,胡娇给自己做了好多次心理建设,终于强迫自己习惯了许清嘉的摸摸捏捏。至少摸一摸又不会怀孕。许清嘉还没打算霸王硬上弓,就已经很不错了。

    过了正月,朱庭仙大概实在看许清嘉不顺眼了,又没权利让他收拾包袱滚蛋,便派他去各村督促农人春耕。考虑到许清嘉不认路,便派了上差役名唤赵二的跟着引路。

    这赵二说起来也是个倒霉蛋,处境与许清嘉相类,但凡衙门里有人做事出了差错,都推他出来顶缸,他也全盘接受,只要不开了他的差,留他在衙门里有口饭吃,似乎就知足了。简言之,这人就是个闷葫芦,特别是媳妇跟着旁人跑了,家中只留下个一岁多的幼子跟六十岁的老母,全靠着他那边差饷过日子,他就更沉默了。

    反正赵二不受同僚待见,许清嘉亦然,能将这两个弄成搭档的朱庭仙真是慧眼如炬。

    许清嘉要下乡,大约在春耕之后才能回来,家里只留下胡娇一个人,委实有些不放心。过完年了胡娇也有十六岁了,这几个月似乎个头又长高了一点,不过似乎许清嘉总觉得她只长了个头智力没长,担心自己走了之后她不好生活,胡娇索性建议:“不如你带上我一起去?”夫妻双双去春游不要太美好哟!

    “胡闹。”许清嘉扒了一口饭,又停下了,有几分意动。

    他虽不知朱庭仙有无专门跑去督促农人春耕之事,但是他若出门带个伺候的小丫环,这在略也说得过去。

    胡娇一见有门,立刻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红烧排骨,继续游说:“反正你已经不招朱县令待见了,也不会因为不带我就让他高兴起来。咱们家也没什么东西,只要将要紧的东西埋到地里,门一锁就可以走了。”她巴巴瞧着他,许清嘉趁面在她鼻子上捏了下,都不见她有反抗的意识,心里叹了口气:这丫头是有多想出门啊?

    难道真是无聊成这种想子了?

    他不是给她找事做了嘛,认字看书什么的。

    最后是胡娇见他长久的沉吟不绝,倒好像被数学题难住的模样,她索性起身按着他的后脑勺点了一下,自行欢呼一声:“耶可以出门了你答应了答应了!”欢呼一声饭也不吃收拾行李去了。

    许清嘉:……

    这丫头真是无赖出了新境界。

    他所虑者不过是此次去督促春耕明显不是什么好事儿,吃苦头那是必然的,她非要跟着去到时候会不会哭着喊着要回来?

    在胡家四年,他瞧得出来,虽然家里这一位力气奇大,也跟着胡厚福在铺子里卖过肉,可是还真没出过远门受过苦。到底还是被宠大的。

    从沪州出发,这一路之上都有驿站客店之类歇脚的地方,吃住都没问题,可是真要下了乡,未必有这样条件,恐怕忍饥挨饿都有可能。最后无可奈何的许清嘉一再叮嘱她,还是自行准备些干粮。自己则去楼上收拾那些录回来的帐目。捆成一包在外面又用个很大的油纸包紧紧凑,在院子后面茅厕旁边挖了个大坑,将厨房里的一个大肚坛子埋了进去,将油纸包塞进去,上面用土封好。

    总归这些东西是不能露出来见人的。

第十二章

    家徒四壁的优点就体现在想去哪里大门一落锁就可以走人,完全不用惦记贼子上门。

    县衙后街这一片本来就是治安模范区,一般的小偷小摸压根不敢跑到这里来一日游,试想下谁敢在县委大院跟公安局门口下手?

    落到县太爷或者公安局长手里,那结果能好得了?

    这纯粹就是心理震慑的效果。

    许清嘉又托高正带着差役维持治安之时对他家多留意一番,还真就收拾行李带着老婆春游——哦不,下乡去了。

    高正:……

    从来不知道出公差还能出的这么潇洒的?

    每年督促农人春耕都是个苦差使,县大老爷都派个不太要紧的书吏下去转一圈就回来了,也有三四天,估摸着这书吏连两个村寨都没走到,但瞧着许清嘉这架势,似乎是准备要走遍全县的架势。他很想拍着许清嘉的肩膀说一句:兄弟喂,这就是走个过场,以示县领导对春耕的重视,哪怕你出去一二天回来窝房里写一篇样板文交上去,也别这么认真哇!

    不过看到年轻人意气风发的脸,他又默默的将喉头的话又咽了下去。

    年轻人还是缺点历练啊。

    朱庭仙这次倒挺大方,派来的赵二还赶着辆青布骡车,兼任向导及车夫。看到上司带着老婆出门办公,似乎连一点惊诧也没有,接受度很快。

    闷葫芦就有这点好处。

    许清嘉是当胡娇想出门散心游玩,胡娇却觉得他仕途似乎走进了死胡同,既不能“干翻上司自己取而代之”,又不能在公事上让上司非他不可——至少高正的活许清嘉就干不了,他是文人。那么只有最后一条途径:往下走了。

    我党说过,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不要小看贫下中农的力量,哪怕这是一群不懂汉语的蛮夷,那也是南华县的基石不是?

    胡娇觉得当官就是刷政绩刷好感度刷上司,等这几个都刷的差不多了,就距离升官不远了。

    下乡这件事,不管能不能刷政绩,至少比埋头在库房里看帐册强。勉强算是另辟溪径了。

    刷好感度……印象分这种东西,不是你想刷就能刷的。头上有朱庭仙这座大山压着,若要他在同僚间刷好感度,赤手空拳没利益,谁愿意刷给他?

    就算是酒肉朋友,前面不还有酒肉二字呢吗?

    刷上司这一项,许清嘉完全可以洗洗睡了。

    胡娇在心里给他一分析,都替许清嘉绝望了。若非许清嘉还有别的事情在能力范围之内,能够赚钱养家,她都快劝许清嘉别走仕途这条道了。风霜刀剑艰难险阻真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都以为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闻名天下知,此后锦绣前程,青云直上,岂不知这才刚刚开始。

    许清嘉若是知道胡娇打的这个主意,非得笑喷不可。

    他就是正规科举出身,哪怕有一腔报负,也是个踏踏实实的人。这就好比他认准了自己是读书的料,就一门心思想要读书,认准了胡娇是亡父给他订下来的媳妇,就一门心思要把她娶回来。现在也一样,认准了自己是刚入仕的菜鸟,哪怕官职不如同科的状元探花,无论因何原因都略过,现下他的目标是认认真真做个小官吏,从头学起。

    南华县有两千一百多户五千多人,算是一个大县。其中百夷众多,十里不同风八里不同俗,连语言差别也很大。赵二带着他们夫妻俩去的第一个寨子是玉水寨,早晨从县城出门,中午就到了。

    许清嘉在京中被科普过南华县基本资料,县城里虽然也有夷人,但还有军户以及各地来往的商户,官话都是汉话,基本沟通无障碍,至多觉得此间略微带点异域风情。但真到了玉水寨门前,碰见穿着黑褂子包着头的夷人,他便掀起车帘问赵二:“可会夷语?”

    赵二木着脸摇头。

    许清嘉:“……”

    胡娇:“……”

    语言沟通不了真要命。

    现在感觉不到异域风情的美丽以及新奇了。

    三个人下了骡车,一溜儿排开站在玉水寨门前,对着遇头撞上的夷人青年束手无策。那青年见三人着汉服,其中一人还着公差服色,比比划划说了好久,可惜了他面前这三人一律茫然的神色,青年面色顿时发急,似乎隐隐带了点凶意。

    赵二默默的朝后退了一步。

    这种需要外交的情况下,似乎由领导出面更合适。

    他虽寡言老实,也不表示喜欢抢领导风头。

    许清嘉读书多年,极力支棱着耳朵去听……单独拆开似乎都听着是熟悉的章节 ,真组合在一起就不明白这青年在说什么了。

    胡娇……她忙着挺身而出,直接站在了许清嘉面前,以防万一这背着长弓的夷人汉子发难,凭她的力气似乎可以抵挡一时。

    最后还是那青年说的太累,索性转身走了。

    赵二:“他走了。”

    许清嘉:“这是……生气了?”

    胡娇的思维比较发散一点,立刻十分紧张的将许清嘉往自己身后塞:“他这是回去找一帮人回来揍咱们?”想到自己的身手,好久没找人打过架了,隐隐还有几分兴奋感。但看到身边的落后份子许清嘉,这一位从认识到现在都是典型的模范生,从来没听说过还有打架这项技能,立刻严肃认真的叮嘱许清嘉:“一会打起来,你只管远远站就着好,别到时候误伤了你。”若有板砖,她都准备捡一块来。

    这样就更有安全感了。

    许清嘉:“……”

    大敌当前,胡娇完全没注意到许清嘉的表情。她几乎没跟夷人深入打过交道了解过,了不起在街上碰到会汉语的夷人卖东西,便顺手买个吃的玩的小物件,旋即走开,压根不算打交道。夷人唯一给她的印象就是各种完全有别于他们的斑斓的服装以及明晃晃的银饰。

    过得一刻钟,便有一群夷人向着他们的方向冲了过来,赵二又接连退了好几步,似乎有几分退却。他习惯了给同僚背黑锅却不代表喜欢挨打。亏得打头的夷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一开口便是汉话。

    后来……等他们一个多月以后回到南华县,胡娇除了肤色晒黑一点之外,酒量大涨。

    她总结在百夷村寨横行不倒的利器,一样是微笑,一样是酒量。

    从第一座玉水寨开始,他们几乎算是一路喝过去的。刚开始赵二还是个木讷样子,后来居然还看到他开始笑了。

    只不过辛苦是真辛苦,许清嘉不会偷懒,每至一处村寨必定下田去看当地春耕情况,最坑爹的是百夷人最开始是游牧民族,这几十年间才慢慢学会耕地定居,蓄养牛羊,以物易物……于是注定的他们的种田技术不会很好。

    用胡娇的话说,每每不能解决百夷农户春耕难题,比如种子水利之事,许清嘉就恨不得自己是农科博士。她觉得让这位真正在田里跟老农一般种田不太现实,当个技术顾问他可能比较乐意,就是荷包里没银子,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干看着加重了挫败感,越往后走脸色越凝重。

    到了石羊寨,许清嘉的脸色已经完全不能看了。

    用赵二的话说,每年春耕,不管是谁前来督促,都不可能如许清嘉一般各个村寨都亲自走一遍。

    石羊寨不同于别的村寨,别的村寨哪怕缺耕牛或者种子,此刻都已经在忙碌春耕。但赵二驾车到了石羊寨,发现这寨中只有老人与孩子,且都懒洋洋的,完全不是春耕该有的状态。

    难道石羊寨还靠着放牧维生,无人耕田?

    许清嘉问起赵二,赵二只能摇摇头。

    他就是个差役,平常抓抓小毛贼可以,关心全县的生产情况……职责之外了啊。

    最重要是石羊寨的人见到陌生人都很有敌意,这一次三个人的直觉都没有错,他们很排斥别人进村寨。

    鉴于这种情况,这天晚上,他们在离石羊寨不远处的山脚下留宿。

    整个石羊寨建在半山腰,山顶云雾缭绕,半山树木葱茏,他们在山下河边仰头去瞧,只能瞧见沉默的村寨,以及各家袅袅上升的炊烟。

    胡娇立在河岸边,盯着水中瞧了一会,忽瞧见一尾鱼在水里摆尾而去,立刻兴奋的大喊:“许郎许郎,快来看鱼。看来我们今晚可以加餐吃烤鱼了。”就只是鱼叉或者鱼网这种标配没有,只能想别的办法了。

    赵二靠着树干闭目养神,听到胡娇兴奋的声音,难得给她降降温:“夷人不喜欢吃鱼。“见他们小夫妻俩还在讨论鱼的数种吃法,胡娇还道:“他们不吃我们自吃,有什么干系?”赵二道:“只怕娘子会在肚腹中吃出手指什么的,那就太恶心了。”

    鱼肚子里怎么会吃到手指?

    “难道有凶杀案?”随便抛尸水中,引来鱼群追逐,这才会有鱼腹之中出现手指之事?

    赵二慢悠悠掏出干粮来啃了一口,这才道:“有的夷人部落实行水葬,尸体抛入水中,顺江流而下……”

    他话未说完,胡娇已经抱着旁边的树干开始干呕了起来。

第十三章

    临近傍晚,石羊镇的男人们都回来了,似乎是从寨子后面的山上下来,很快就到得寨门前。

    正在啃着干粮的许清嘉仰头去瞧,神色极为奇怪。连今晚准备空着肚子的胡娇也不由顺着他的视线去瞧。

    石羊镇的男人们都穿着黑裤黑褂,这并不奇怪,最奇怪的是他们扛着的工具似乎是斧、锤,以及木锨、木铲以及竹筐竹畚箕等,这就未免有点奇怪。

    这下就连许二这个外行都奇怪了:“许郎君,这些人扛着的怎么不像种地的家伙什?”

    南华县地形地貌复杂,既有水浇地,也有山地,一块一块顺着山势开垦出来的,上山种地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一路走来,他们三个人同行路过好几个村寨,对本县的农耕情况有个最基本的了解,更别提耕田的简易工具了。

    “这些东西瞧着倒像开矿用的工具……”

    许清嘉读书涉列颇杂,这次出门又是用心看过来的,好几次还跟着当地农人下田插秧,连胡娇都在感叹:这孩子太实诚了。他似乎一点作秀的意思都没有,完全就是认认真真在了解农人这个职业。

    赵二扭头,立刻假装没听到这话,心里却后悔自己失言了。

    有些事情,许清嘉不知道,他们这些在南华县衙的差役还是听过一二风声的,只是没想到此事让许清嘉给撞上了。

    在三个人的沉默之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不过因为许清嘉心里有事,赵二又不想搀和到县里一把手与二把手的矛盾里去,胡娇完全是肚子饿又不想吃,坐在那里默默抗饿,三个人竟然谁也不曾出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半山腰里石羊寨的灯光渐灭,整个寨子都笼罩进了夜色中。时近十五,中天玉轮渐满,远处山道上忽响起骡马行走的声音,由远及近,瞧着来势竟然是往石羊寨而去的。

    他们只有一辆骡车,胡娇最近晚上一直在马车里面休息,之前被赵二讲的水葬给吓住了,总觉得河边水里有不少水鬼尸体似的,半夜容易脑补出比较吓人的恐怖故事——连穿越这事都有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呢?

    因此在她的一意坚持下,赵二不得将骡车牵进了林木深处,此刻来瞧,却是歪打正着,倒躲过了这群人。

    早在假寐的许清嘉与胡娇赵二都被吵醒,三人互看一眼,都在林木深处去瞧,只瞧见不远处那一队人马沿着山道往石羊寨而去,到得寨门前面,寨门忽然大开,里面燃起火把,从山脚下仰头去瞧,隐隐绰绰能瞧得见石羊寨的男人们与下马的汉子们很快打成了一片。

    那些汉子俱都骑着本地产的矮脚马,在山道上行走极为矫健轻捷。马背上左右还绑着大筐,与石羊寨的汉子们汇合之后,便一道举着火把向着后山而去。

    许清嘉见得这一行人要走,立刻扭头叮嘱胡娇一句:“你乖乖在这里,我与赵二瞧瞧即来。”

    赵二在县衙多年的原则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显见得县丞大人这是要多事,便忍不住往后缩:“我……我看着骡车呢。”言下之意就是不想去。

    许清嘉一撩袍子,将前襟掖在腰间,便要借着月光往山上爬,才走了几步,便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还当赵二改变了主意,猛然扭头,却是胡娇将裙子撩起来,跟在他身后也往上爬。

    “阿娇你还不快回去?”他声音压的极低。今日的事情让他本能的觉得危险。

    胡娇先他一步往上爬:“我怕你走到半道上爬不动。”

    这是……嫌弃他体力太差?

    胡娇的力气许清嘉是见识过的,他在心里默默考虑了一下,赵二又不愿意去,单独将她与赵二留下,似乎也不太好。看来只能将她带在身边了。

    二人爬了一身的汗,许清嘉并日坐惯了书斋,虽然是年轻男子,速度竟然也才与胡娇持平。而且因为是黑夜,他们都是在树林里摸索着前进,不敢抄道到石羊寨的山道上走,防止被人瞧见。这些汉子大半夜前来,想来做的事情极为隐秘,又怎愿意被人窥见?

    等爬过一座山,二人举目去瞧,这才瞧见与石羊寨连着的这座山侧似乎开凿了矿井,也不知是什么矿。胡娇在黑暗之中摸着握住了许清嘉的手,许清嘉还当她害怕,用力的回握她,却不想她悄悄躬身拉着他向前,摸着靠近了矿坑。

    此刻那些汉子们骑来的矮脚马都一字排开在矿井前,有石羊寨的汉子们陆续从矿井爬出,背上背着的背篓里都背满了大块的矿石,色呈银白,到得矮脚马前,自有那些牵马而来的汉子们将矿石往马背上驮着的筐里装。

    “居然是银矿?!”许清嘉喃喃。

    大周朝金银铜铁矿的开采权都在朝廷手里,全国大型的银矿都由官兵把守,专设银场冶炼,却不曾想在南华县会见到私人银矿,这事儿要是捅上去,恐怕南华县的官员都不能落到好。

    这件事情,朱庭仙到底知不知道?

    不过一息之间,已有无数念头在许清嘉脑海里转了过来。夫妻二人屏息静气,悄悄看着那些石羊寨的夷人汉子一趟趟下了矿井,爬将上来,将四五十匹的矮脚马背上的大筐都要装满了,大约过去了快一个时辰。

    明月偏西,那些汉子牵着矮脚马在后,夷人汉子在前往前山而去,只等整个矿井安静下来了,许清嘉与胡娇同时长长松了一口气,在黑暗中对视一眼,正要开口说话,不防却听得旁边有个声音道:“总算走了。”似乎也是颇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胡娇与许清嘉双双被吓了一大跳,急忙寻找声音的来处,却忽的从头顶树上跳下个人来,借着月光去瞧,年纪似乎与许清嘉相仿,此刻也顾不得了,胡娇拿出军中格斗比拼的架势来,朝着那少年扑了上去,一拳往那少年脸上去捣,少年手忙脚乱去避,却不曾想她一脚便踢中了少年膝盖……

    黑暗之中,两个人打了起来,直急的许清嘉额头都要冒汗了,哪怕他从来就是个乖乖牌学子,也不能眼瞧着媳妇跟人拼命而自己干看着,在黑暗的树木里直冲了上去,挥拳朝着那少年打了过去,哪知道紧跟着便听到一声“哎哟”,却是拳头落处只觉柔软异常。

    许清嘉:阿娇我真不是故意的!

    少年与胡娇互相打了个平手,这还是胡娇力气奇大的缘故,谁也不能将谁降服,只能暂时被迫同行。那少年到最后也没告诉他们夫妇自己的来历,只是一路跟着他们下山,并且一再保证与这银矿矿主并无瓜葛,只是碰巧撞上这事,于是来查一查。

    这银矿矿主是谁,许清嘉至今不知,只是南华县出了此事,若是被上面查知,不但朱庭仙落不到好,官位难保,恐怕南华县的一众官员都落不到好。

    三人到得山下,摸黑到得赵二藏车的地方,此刻月亮早落,只有几颗星子寥落,正是夜里最黑的时候,树林里伸手几乎不见五指,同行的少年口里发出低低的虫鸣声,三长两短。紧跟着响起了两短三长的应和声,然后……便听到一个兴奋的声音:“五哥,快到这边来,我发现一辆骡车。”

    胡娇&许清嘉:“……”

    那少年还非常客气的邀请他们:“我家老六发现了一辆骡车,这下不用走回去了。你们在哪我让老六送你们?”

    许清嘉的声音里似乎都带了气恼之意:“不必了。那骡车就是我们的。”也不知赵二怎么样了?

    少年:“……”

    到得近前,那少年口里的老六还兴奋的向少年汇报:“五哥,这骡车还有个车夫,被我敲晕了,你看看是丢到下面河里喂鱼,还是带出去?可别留在这里打草惊蛇了。”伸脚往地下踢了两下,传出沉闷的声音。

    胡娇都替赵二肉疼,也不知道伤着骨头没。

    最后的结果是,赵二被扔进了马车里,由那位六郎驾车,少年与许清嘉夫妇也坐进了车里,尽快离开石羊寨。

    骡车空间狭小,那少年五郎坐在对面,许清嘉握着胡娇的手相倚而坐。成亲这么久,在那少年的眼皮底下,在这黑暗狭小的马车里,这竟然是二人长久靠的最近的一次。

    胡娇的格斗底子是在部队上锻炼出来的,再加上天生力气大,都只与那五郎打个平手,再加一个六郎,他们这方势弱已成定局,二人都识时务,索性不再无谓的争执,由得六郎驾车离开此地。

    马车摇摇晃晃,折腾了一夜,又饿又累,不多时胡娇便靠着许清嘉打起了盹,不知什么时候,她彻底睡了过去。

    许清嘉将她往自己怀里拢了拢,从背后拿出件自己的长袍来,将她盖的严严实实,让她更舒服的枕着自己的肩头睡了过去,另一臂搂着她柔软的腰肢,沉默的闭上了眼睛。

    对面的少年兴味的瞧着这一幕。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天色大亮,骡车沿着河道一直往前跑,并非他们来时的路。许清嘉一夜未睡,撩起车帘一瞧,对面的少年瞧见他疑惑的神色,嘻嘻一笑:“我总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吧?”

    许清嘉总觉得他目中大有凶意。

    骡车一路未停,直跑了一日,其间水火是下了车解决,吃饭却只是在车上啃干粮。胡娇也不是傻子,不能带着许清嘉全身而退,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车上的五郎还算和气,但暂充临时车夫的六郎晚上还瞧不出来什么,日头底下瞧的清楚,脸上明晃晃有一道刀痕,从额头斜下来到一边脸颊,虽然看着是旧疤,也可想象当初受伤之时的凶险。

    中午的时候,赵二终于“哎哟”一声醒了过来,懵懵懂懂摸着脖子睁开了眼睛,正对上六郎一张受过伤的脸,吓的叫出声来。

    那会骡车停下来大家准备送送水火。

    赵二醒过来之后就被六郎拎着脖子扔到了外面车辕上去了,赵二用眼神向许清嘉与胡娇求救,许清嘉没说话,胡娇只想送他一个字:该!

    这就是临阵退缩的代价!

    她一点也不同情赵二。

    傍晚时分,骡车终于到达一处驻扎的营房,山脚下开阔的地方扎着成片的帐篷,少说也有几十顶,周围有巡逻的军士。

    骡车直驶入营中,许清嘉撩起车窗帘子,见来往的营中军士衣甲鲜明,庆幸这是大周军队服色。万一碰上的是死而不僵的百夷叛军,那就惨了。

    他们三个人被送进了一个帐篷里,又有兵士送来了食水,都是干的能将人的牙齿硌下来的饼子,连块咸菜也没有。胡娇啃了一口就放弃了。

    她怕自己的牙被硌下来。

    一直到了掌灯时分,才有军士过来相问:“谁是主事的?我们将军有请。”

    许清嘉站了起来,胡娇紧随其后。他有心想让胡娇留下,可是她已经毫不犹豫的伸出手来牵住了他的手,许清嘉心道:到底是小丫头,哪怕力气大能打架,恐怕胆子也被吓破了。跟着他就跟着他吧,只要她能安心一点。

    他怜惜的牵着她的手出了帐篷,只将赵二留下了。

    却不知胡娇心道:这书呆子既不能打又不能逃,还是个顶认真的个性,连狡辩也不会,她不看着他,万一他糊里糊涂的送了命,她岂不成了个寡妇?

    事到如今,两个人的命算是绑到一块儿了。

    倒好像之前的那些试探以及小暧昧都落到了实处,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牵着手自然更安心一点。

    军士在前面带路,两人一路牵着手走过去,倒让营中将士们瞧见了,不由驻足,也有人小声议论:“这就是五郎弄来的人?”

    “可不是。听说半夜都摸到石羊寨银矿去了……”

    二人更加用力握紧了对方的手,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今日恐怕要被杀人灭口了!

    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瞧见了不甘。

    到得营中最大的帐篷前面,五郎听到脚步声,笑嘻嘻从里面迎了出来,假装不曾瞧见许清嘉夫妇交握在一起的手,“许郎里面请,里面请。”路上他也只问过许清嘉的姓氏,旁的一点也没寻根问底。

    帐篷里摆着的书案后面,坐着个年轻男子,肤色如蜜,五官凌厉,一眼扫过来能让人后背发凉,似乎带着杀意一般,看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

    “这位郎君,不知大半夜你们跑去石羊寨做什么?”

    这年轻男子音质低脆,如金石相击,但眸光里却全无暖意,似乎他们一个回答不慎,便有掉脑袋的危险。

    许清嘉握紧了胡娇的手,目光平视,只道自己是南华县的官吏,重点介绍自己此次的任务是前往各村寨督促春耕。这其间胡娇只感觉他手心渗出汗来,心道:瞧把这呆子吓的!

    她心里略微有些同情他,觉得自己到底是人民军队里出来的,保护百姓是天职——忘了自己如今才是需要被保护的妇孺——有些思想真是深深的刻进了她的骨头,危机时刻立刻被当做应急机制在大脑里被启动了。

    胡娇加了点力气握紧了许清嘉的手,想要安慰他:呆子别怕,我保护你!

    可惜被许清嘉理解成了“许郎我好怕好怕怕肿么办”,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拍拍她正用力想要传达讯息的手,以示安慰,落到帐中五郎以及那年轻将军的眼中,便是二人当众调情,这南华县的官吏有点奔放了……

    年轻的将军唇边露出个讽笑来:“我倒不知这朱大坑手底下几时还有这么勤勉的官吏了?”

    言下之意就是许清嘉在撒谎。

    胡娇顿时在心里破口大骂,将朱庭仙祖宗八辈都问候了一遍,暗恨他往年对公事敷衍塞责,好像已经远近闻名了,如今乍然冒出来个认真勤勉的许清嘉,都没人相信了。

    “以前没有,不代表现在没有。”许清嘉倒是气定神闲,“敢问将军对南华县的官吏知道多少?下官是去年秋才到南华县的,今年被朱大人委以督促春耕之重任,不成想碰上了此事,少不得要查一查了。”

    那年轻将军顿时冷笑一声:“蠢货!”他这句结语下的十分之突然,纵如此许清嘉的脸也带着恼怒之意红透了。

    胡娇安慰的拍拍他的手背,很想告诉他:呆子,咱不跟武夫一般见识!可是当着那年轻将军凌厉的眼神,这句话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万一为了逞口舌之快,真被拉出去砍了,那可真不合算!

    她还是很识时务的。

    五郎这时候似乎想起一件事来,上前几步在那年轻将军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那年轻将军的目光似乎有点回暖,又开口问:“你可是去年的榜眼许清嘉?”

    许清嘉一拱手:“正是在下!”

    然后……奇迹般的,那年轻将军竟然起身朝他拱手为礼:“方才多有得罪,许郎莫怪!”然后请他们落座。

    胡娇做梦都没想到,若非这次被崔五郎与崔六郎给带到这里来,她是无论如何都不知道许清嘉这倒霉蛋是如何成为南华县县丞的。

    崔五郎一手干饼子一手粗瓷大碗茶,坐在帐篷里讲的吐沫横飞,有如亲见,综合起来只有两个原因。

    一:许清嘉太穷酸,偏偏不够谄媚,得罪了座师。

    二:他得罪座师就算了,还很不给面子的拒了一门婚事,据说是榜下捉婿,对方是朝中二品大员的大龄闺女。

    综上所述,同科的状元探花都有个七品县令之职,且在富庶之乡,他被委派到偏远山区,授个八品县丞……还真不冤。

    当朝进士及第之后,便要拜谢主考,此后进士与主考便是师生关系。去年的主考官乃是当朝尚书令许棠。许棠其人出身寒微,身居高位之后,却最重门第。因此凡他主考,进士们拜谢之时,必定要将自己最有影响的社会关系汇报一遍。

    轮到许清嘉,同年的进士们都等着榜眼晒出身或亲属,他介绍完自己的姓名年纪籍贯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本来许棠对状元榜眼探花都寄予重望,在听过三人的出身背景之后,便开始区别对待。具体表现在每有宴饮的亲近程度,以及后来的授官过程,状元崔群乃是崔五郎本家堂兄,之前见过他们的崔将军的胞兄。

    崔将军名泰。

    因此崔五郎能知道这些,还真比亲见差不了多少。

    清河崔氏乃是世家大族,哪怕改朝换代,到底数百年积蕴,在大周仍旧是十分傲人的姓氏。崔群高中状元之后回乡祭祖,遇到回乡探亲的崔泰以及五郎六郎,席间提起同年许清嘉,不由叹息几句。

    许清嘉哪怕没有背景,若是能在京中结一门好亲,也算是给自己的仕途开了个好头,可惜他真是又穷又倔,最终只能去百夷之地当个小官,落在朱大坑手里,恐怕此生都难有出生之地。

    出于对胞兄的信任,崔泰以及崔五郎在此间见到倒霉蛋许清嘉,便不再追问银矿之事与他有无关系。想也知道他一个才上任的县丞,大半夜偷偷往银矿跑,自然是才得着消息进行调查。

    也不知是崔泰之意,还是崔五郎为表亲近,将他们二人带到自己帐篷里,倒没将赵二再揪过来。

    对朱大坑的人,还是不太放心。

    崔五郎肯讲许清嘉在京中的事情,皆是因为对胡娇好奇不已。这丫头瞧着年纪不大,但力气真不小,昨晚他被踢中的地方到现在还疼的厉害,回营上药的时候看到青黑的印迹,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得知这是许清嘉娶的媳妇儿,见她傻不愣登的模样,有心刺激她,这才大讲特讲。

第十五章

    许清嘉与胡娇离开崔泰所率军队的暂时驻营之时,身边带了个丢不掉的尾巴:崔五郎。

    崔泰奉上峰命令在百夷各部巡守,虽然如今南诏已灭,到底这些语言不通的蛮夷们心中对大周朝并无多深的臣服之心,上面的人还是很不放心,光驻扎在南诏的军队就有十万之众,按季四处巡守。

    崔泰带人到得南华县境内,不成想却在一处隐秘的郊外窥到一处冶炼的银场,却不见矿井或者矿坑,自然百般奇怪。顺藤摸瓜,这才查到了石羊寨。

    殊途同归,崔泰与许清嘉都是想查清楚这个银矿背后的主子是谁,崔五郎当做盟军的合作伙伴,被委派跟着许清嘉一同查清此事。

    崔五郎是个很活泼的少年郎,初次见面就与胡娇打了一架,在营房里又特意将许清嘉在京里的事情大讲特讲,结果发现她似乎当做传奇故事听了,一点也没有受到刺激的表情,他就有点不开心了。

    ——原来这就是个缺心眼的傻大姐啊?!

    哪怕没有生出“许郎待我情深义重我粉身碎骨难报万一”的感激眼神,也应该生出自己配不上榜眼郎的自卑神情啊……偏偏这两样胡娇都没有。

    这就让崔五郎奇怪了。他好多次暗中观察胡娇,见她与寻常女子也没什么不同,模样只能算中上,有一种完全不加雕琢的粗糙的美,大概只能归类于野花一类吧。

    崔家女儿颜色好,都是从小在闺中娇养,衣食住行无不精益求精,她这种在民间长大又没有打磨过的自然看着差了许多。可是一路随行下来,发现她的野外生存技能满点,捡个柴生个火顺便再烤个蘑菇饼子之类都透着利落之意,心中便升起个模糊的念头:许清嘉执意要回乡娶妇,也许……并没有错。

    试想,二品高官家的闺女能挽起袖子做这些活计?能陪着他半夜摸到银矿,还不要命的扑上来与他对打,以保护她身后的这个男人?

    显然不能。

    几个人又走了半月,居然在南华县又发现一座银矿。不过这一次他们都显的很是镇定,白天发现端倪,晚上趁夜摸上去一回,便直接走过去了。

    赵二这次是死活不肯做留守人员。崔六郎手劲足,当初差点将他颈椎砍断,想到他好不容易捡来的一条命,这次半夜爬山跑的比兔子都快,一直在前面爬,留许清嘉垫底。

    等到回到南华县城,都是四月初了。天气渐热,街上的人们都脱了棉衣穿起了夹袍,几个月不见,朱庭仙看到许清嘉似乎心情都舒畅了不少,再瞧见他递上来的各村寨春耕情况,随手翻一翻也不得不在心里感叹:这是个勤勉认真的下属!

    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实在可惜!

    好好安抚了他一场,又给许清嘉放了三日的假,算是奖励他此次督促春耕出了公差。

    许清嘉对朱庭仙倒还是很恭敬,只是关于银矿的事情半点口风没露,汇报完了公事他就赶着回家,途中遇到高正也只是打了个招呼,谢他对自家多有照顾,改日请酒便走了。

    崔五郎是跟着他来查银矿可与朱庭仙有无关系,但这小子一路上明目张胆瞧着他家媳妇儿的脸蛋瞧,许清嘉早就不高兴了。

    赵二这会早回去了,想到家里只剩下崔五郎跟胡娇,许清嘉的脚下更快了。

    许家赁的房子就在县衙后街,走了没多久就到了。他们夫妻离开一段时间,房里都积了灰,胡娇进门就包了头发开始楼上楼下除尘扫土,也不管好奇的崔五郎。

    等到许清嘉从县衙回来,她已经将家里大致打扫干净了。许清嘉进门便瞧见胡娇在院子里剁猪蹄髈,砧板就摆在院里的石桌之上,神情凶悍,每一刀下去务求筋骨皆断,目光却朝着不远处的崔五郎瞟过去,一边剁一边念叨:“让你乱跑乱翻,被剁了吧?!”

    许清嘉:……

    这招杀鸡儆猴做的也太明显了吧?他们在这院里生活了小半年,也没见胡娇将砧板挪到外面来啊,崔五郎一来她就开始在院里剁骨头,他看不出来才是傻子!

    崔五郎见到许清嘉回来,几个快步便迎了上去,又目光示意他:你这媳妇也太凶悍了!说出来的话也颇为委屈:“许郎,我只不过去楼上瞧了瞧……”也没进卧房啊,只是想瞧瞧榜眼都读些什么书。

    他自小读书不行,但于练武一事上却颇有天份,这才从军。但崔家子弟多是从文,似他与崔泰六郎这般从武的极少。因此,对于能考上榜眼的学霸那是打心眼里仰慕。想要参观榜眼书房归根结底只是想看看学霸是怎样炼成的。

    哪知道却受到了学霸老婆的阻挠,留下一句话:二楼不许上去!

    崔五郎能理解,二楼上面肯定有一间是他们夫妻俩的卧室,他是没会自讨没趣的,可许清嘉的书房也在上面啊。

    他原本准备往上闯的,可是紧跟着胡娇就从厨下拿出砧板在院子里剁起骨头来,每一下重重的剁下去,崔五郎都觉得骨头疼。他想他终于明白了许郎君为何宁可不要京中高官的闺女也非要回乡娶这妇人了。

    想想看,平生结个这样的死仇,万一哪天碰上她持刀上门行凶,就凭许郎那身板,也只有被砍的份儿!

    还不如娶回家慢慢感化□□呢。

    崔五郎深深的同情许清嘉,在他进门之后就巴着他不放,要求上楼去参观他的书房。

    楼上左右厢房他们夫妻俩各占了一间,许清嘉的书都摆在中间厅堂,算是他们夫妻俩的起居室,明眼人上去打眼一瞧恐怕都能猜出他们夫妻房事不谐,他怎么肯将崔五郎带上去?

    “这个……五郎要是想看什么书,我给你拿下来?兵书吗?我这里恐怕没有!”许清嘉安抚受惊的盟军伙伴,又悄悄朝胡娇瞪了一眼,示意她赶快将凶器挪走,别持刀在院子里吓唬客人。

    崔五郎没瞧见他这一眼,只知道自己被拒绝了,心道:果然是怕老婆吗?!

    直等胡娇搬着砧板菜刀蹄髈走远了,他才小声向许清嘉献计献策:“不如我教你几招擒拿格斗术?”在外面被媳妇吓着就算了,要是连床上都威风不起来,他可真要同情死许清嘉了。

    被同情的许清嘉考虑到自己出门还要媳妇当护卫,在石羊寨后山不知敌我的情况下,胡娇挺身而出要跟崔五郎拼命,心中就泛起愧疚之情,立即同意了崔五郎的提议,同意跟他学几招强身健体,更重要的是保护媳妇。

    崔五郎见识过了胡娇的凶悍,当晚啃着她炖的烂烂的红烧蹄髈,心道等我策反了你家许郎,看你这凶悍的婆娘怎么办?!

    此后早晚,许清嘉都跟着崔五郎扎马步学拳,大白天倒是两个人都不见影子。也不知道崔五郎在忙什么,许清嘉却是离开这么久之后,自己手底下的公事积压了一大堆,都需要他去做。朱庭仙压根都没派人去做,只等许清嘉回来做。

    他白天在县衙忙,晚上回来打完拳,吃完饭便上楼去抄抄写写,顺便再做做间谍工作。胡娇特意上高家去谢了回高娘子,有时候兴起也会拉着许清嘉背会儿书,其余时间还在院里种了小菜,养了几只小鸡,日子过的十分悠闲。

    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就是许清嘉的俸禄太少了,就算节流也没用,恐怕还要开源。

    况且遇上崔五郎这种胃口好的少年郎,家里的伙食费成倍的上涨,最后逼急了便拦着崔五郎要伙食费。查案归查案,那是公事,万没有办着公事拿她家当客栈的。就算她家是开客栈的也得收银子不是?

    钱财之上,许清嘉与胡娇的想法自是不同。他每月将俸银将到胡娇手上,但是崔五郎前来,他都当家中来客,不但不能收银子,还要好生招待,见胡娇追着崔五郎要收伙食费,平生第一次生了气。

    “阿娇——”

    胡娇正堵着崔五郎伸手要银子,听到他喊,也不当一回事。

    “阿娇——”许清嘉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

    老婆是个爱财如命的钱串子,又是当着许清嘉的面,他只觉脸都红了,好像被人在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恨不得将胡娇拉回房里好生教导。

    胡娇可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向崔五郎开口要银子要的十分痛快,一点也没不好意思。

    “我们家穷,五郎胃口这么好,两三天没问题,可这都快一个月了,再这样下去我家就得揭不开锅了,五郎是不是应该交些伙食费啊?!”

    崔五郎来了之后,死活不肯去外面住,就住在一楼,对外宣称是许清嘉的表弟。

    “表嫂,你也太见外了,咱们一家人哪里需要交什么伙食费啊?”崔五郎抱着荷包死不松手,被胡娇一把扯过来,从里面拿了两块银子,足有三四两,又将荷包还给他。

    “是五郎你太不见外了!”转身去准备晚饭去了。

    许清嘉头都疼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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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户家的小娘子介绍:
关于屠户家的小娘子:
胡娇彪悍,许清嘉文雅。
他们的婚后生活是这样的:
胡娇:“相公你说什么?”
许清嘉:“……身为妇人就应恪守妇德……”
胡娇:“相公我耳背,你近前来说……”缓缓举起手中刀……
许清嘉……许清嘉强挤出一抹笑来,“娘子……娘子言之有理!”
原本是驯妇记,最后变成了驯夫记。
胡娇:“……”我啥都没干!
许清嘉:……娘子言之有理!”内心默默流泪:谁能告诉我,当大官还要附赠个怕老婆的属性?这不是真的!
屠户家的小娘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屠户家的小娘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屠户家的小娘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