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灵源一宴困金石,冰雪铃音试破局(一)
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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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四川广汉县一农民偶然发现一片玉石器,揭开日后被命名为“三星堆”遗址考古发现的幕布。然1934年后,发掘工作因各方因素而陷入停滞。
亦是1929年,裴文中等考古学家在龙骨山发现“北京人”头盖骨化石。1940年,日军攻入北平。1941年“北京人”头盖骨化石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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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春,故事要从一座山庄说起。
波光潋滟三千顷,莽莽群山抱古城。四季看花花不老,一江春月是昆城。昆城北郊有一山庄名曰“灵源”,自悄无声息中建起,建起后亦是悄无声息,无人知其主人是谁,三人成虎地说成是与昆城那位叱咤风云的“云南王”龙远舟有关。
今夜无月,灵源山庄鬼魅一般隐于夜色中,张牙舞爪地准备迎接它的客人。
车轱辘摩擦地面的声响越来越近,其间有序交错了人小跑的步履声,一辆黄包车车头挂了个灯,灯光撞破重重夜色而出。
人力车夫喘着气,却不厌其烦地提醒他的客人:“小姐,您看这里黑麻麻的什么都瞧不见,您一个姑娘家太危险了。我早说了,这个灵源山庄邪门得很,住过的要么就是一家老小都被人害死了,要么就是发了疯最后不知哪去了,我看您还是回去吧。”
坐在黄包车上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一身素色旗袍贴了纤细的腰身,黑发梳了简单的挽髻式,髻边别上一朵新摘的海棠花,白中透粉,粉却显白,花蕊隐含了些朦胧的香气。她身上似是佩戴了铃铛,随着车轮颠簸发出阵阵铃音。
女子似乎是笑了一声,朦胧得很,而后放柔了声音道:“多谢提醒。我倒是想看看今夜我是会横尸灵源山庄,还是从此疯癫无踪。”
这位正是曾经站在鉴古界南北派最高峰的鉴古奇才傅怀音,因她冰雪聪明,又因自小身上便佩戴两枚银铃,因而得了个“冰雪铃音”的名号。
世有地上珍宝,亦有地下珍宝。有人倒斗,亦有人“掌眼”。鉴古圈的南派与北派集聚了“掌眼”鉴古的最高人才,也掌握着辨真去伪的绝对权威。南北派人才中居巅峰者,往往便是南北派的最高掌门人。
说话间车轮慢下来,车夫站住了身子,转过头去:“哎,劝也没用。姑娘,到了。您还是小心的好。”
傅怀音自车上下来,脚踏在干燥的泥土路面上,发出沉沉一声。
“有劳。”傅怀音从随身手袋里取了一枚银元放在车夫手里,“回去时也请小心些。”
车夫惊了一声,道:“给多了,小姐。”
傅怀音笑:“别瞧我穿得寒酸,你该得的我还是给得起的。”
正说话间,前方漆黑夜幕中出现了一点红光,闪闪烁烁,越来越近。车夫跳起来拉住傅怀音:“鬼啊!鬼啊!快上车!我们快跑!”
傅怀音目光移过去看了两眼红光,抬手抚了抚鬓边碎发,轻笑一声:“不是鬼,是人。”
那红光的光圈逐渐扩大来,光芒便将其后之人映照入人眼。
来的是个男人,手里提了个红色灯笼,红色的光将他整个人罩入其中。
他瘦高挺直,看起来像是个年轻人,脚步却沉沉如老者。身穿青色长袍,挺朗中透出阴郁,岩岩若孤松之独立,颓唐如玉山之将崩。黑色碎发挡在额前,一张银色面具挡住右脸一侧,辨不清其容貌。灯火照映,他与这灵源山庄一样,仿若是灯火阴影中最可怖的鬼影。
002 灵源一宴困金石,冰雪铃音试破局(二)
男人颀长的身子在地面上透出又瘦又长的影子,他于傅怀音面前站立,微微躬身:“傅先生,久仰大名,恭候多时。”这声音沉如古筝低音,带了些嘶哑,似乎嗓子受了什么伤。
这个年代能被称以“先生”之名的女性少之又少,皆是才情卓越与贡献突出之辈。
傅怀音笑了一下:“你称我为‘先生’?好久没听见这个称呼了。你应该不是陈哲,敢问尊姓大名?”
男人又微微躬身,道:“陈先生还未到,他交待我先来接傅先生。鄙姓苏,单名一个‘隐’字。‘明月隐高树’的‘隐’。”
傅怀音难得地发起愣来,思绪里有片刻的回转,回转到许多年前,她与那个人尚且年少,她拿了本《全唐诗》分册的石印本问他:“顾云深,你的名字是不是取自贾岛的诗?‘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依我看,等你成年,不如取‘知隐’为字,正合这首诗,也合你的名。”
顾云深,顾云深。
这个名字在多少个梦里出现,却终究是她握不住的生离死别。
傅怀音缓过神来,又笑了一下:“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苏先生,幸会。”
“傅先生客气。”苏隐再一次躬身,“傅先生,山庄内已备好热茶热饼,请随我来。”
一阵习习之风吹过,灯笼烛火晃了一晃,连同地面的一双影子也晃动起来。
傅怀音伸出手去,红光散落在她手掌上,映出掌间茧子。
苏隐所有神色都隐藏在银色面具之下,傅怀音不晓得他在想什么,为何僵直半天不动,便疑惑地“嗯”了一声。
苏隐似乎深吸了一口气,伸出他闲置的手来,握住傅怀音的手掌。
两人皆是一惊。
冰凉与温热的肌肤相贴,却似乎有更为深刻的感受在两人心间流淌,那不是忽见桃源的惊喜,而是又见春来花开的旧识。
傅怀音将手抽回去,叹道:“我的意思是……”她顿了一顿,“我的意思是,请把灯笼给我,我不习惯让别人给我提灯引路。”
苏隐那只手悬在空中僵直了好一会儿,缓缓收回去,将灯笼递给傅怀音:“抱……抱歉,我……”
“无碍。”傅怀音接了灯笼,反客为主走在前头,苏隐随后跟了上去。
一直安静站在一边的黄包车夫望着那对浸着红光逐渐远去的身影,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做了梦,挠挠头,嘀咕几声后赶紧拉起车转头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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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源山庄中庭早已坐了四位客人,两男两女,有灯火桌椅,亦有茶有饼。只是冷风吹不停,人也就没了吃饼饮茶的兴致。
夜深星稀,灯火渐浓。通往中庭的大门被人推开,夜风习习吹过,携裹院外海棠花的轻微香气,沉沉脚步声中隐隐带了些别的声音,仔细一听,竟是一串铃音。
四个人四颗心皆是一提,目光闻声望去,只见傅怀音自灯光映照下走来,她这样的年纪,步履该轻盈如风,此时却是沉沉如石落谷间。
003 灵源一宴困金石,冰雪铃音试破局(三)
傅怀音并不与人打招呼,走到中庭这面大桌前,纤纤玉手去扯开了椅子坐下,正是“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这世间女子的美多种多样,赞美与感叹女子之美的语句亦是多种多样,如她这般,该以“明艳动人”形容,却又因气质中多了分沉稳与沧桑,仅用“明艳”未免过于肤浅。
傅怀音嘴角微微扬起,似是朝在场诸位笑了一下,又仿佛没笑。下一瞬便听见她清朗的声音传来:“真是稀奇,在座皆是南北派个中翘楚,如今心甘情愿自大江南北来到昆城,也不知四位英才是因仰慕我傅怀音大名,不怨跋山涉水而来,还是受了什么要挟,来不及沐浴清化,灰头土脸也不得不来?这里鲜有人来,以无月之夜最为可怖,养虎为乐者尚不敢来,后生之辈更不敢至。要知道,苦口恶石,衅发萧墙,我劝各位还是注意些好。”
桌上四人因傅怀音的到来,神色各异。
坐在傅怀音对面的是人称“玉手飞龙”的齐若飞,握了一手修复古玉的好手段。齐若飞左侧坐了许文茵,曾被誉为昆城的“玲珑花”,17岁便因探索出古画凝洗修复法闻名昆城。右侧坐了北派顾家的长子顾云晖,他身侧是北派梅家的长女梅静姝,论当今青铜复制技艺的京派一脉,无人能出这夫妇二人之右。
傅怀音话音刚落,齐若飞便扬起眉毛笑道:“哟,傅小姐还是这般自信,以为您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掌门人,我等皆甘愿为您当牛做马不辞辛苦?也不知是谁,不得不灰头土脸地来,连换一身像样衣裳的时间都没有?”
他“啧”了一声,又自顾自地说道:“瞧我这记性,傅小姐哪里还有钱财去置办什么衣裳?傅家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傅家了,您傅怀音不再是从前的昆城首富,也不再是南北派的掌门人了。”
身侧的许文茵是齐若飞的未婚妻,她给了齐若飞一记眼神,他这才住了嘴。
这时梅静姝却开口了:“昆城有双姝,一名‘冰雪铃音’,一名‘玲珑花’,可惜花开总会谢,雪停了也就化了。酒有兼旬绿,花无百日红。许文茵,你等这天等很久了吧?傅怀音再也不被人惦记,你这朵‘玲珑花’总算有了出头日。”
许文茵秀眉皱起:“梅姐,我怎么听着,你像是说我这朵‘玲珑花’就要谢了呢?梅姐,我平日里可没少孝敬你吧?”
“哟。”梅静姝嗤笑一声,“说什么‘孝敬’,这个词我可担当不起,不过就是你许家想独揽南派大权,过年过节往我婆家塞些不入流的小玩意儿。以为顾家能给你做主,让你当了这个南派掌门?可惜了,你们许家有心无力,才不配位。”
文人吵架,言语文雅却是字字诛心。三人吵闹得很,只有顾云晖静默不语,只是以旁人难以理解的目光看了几眼傅怀音。
中庭的大门再次打开,一片黑色压迫漆黑夜色而来,黑压压的爪牙铺开两列,恭敬站着为他们的主人开路。
004 灵源一宴困金石,冰雪铃音试破局(四)
有人走了进来。
是个男人。约摸三四十岁,一身墨色西装,一顶宽檐绅士帽,一双漆皮鞋。
指骨分明的指节摘下绅士帽,来人行至中庭,挂起一脸笑容,面具般的笑容,不带温度:“抱歉,陈某来晚,让诸位才子佳人等候多时,实属不该,当自罚三杯以表歉意。”
桌上无酒,何来三杯?不过就是场面话。
齐若飞笑了一声:“想必这位便是陈哲陈先生,我昆城的侄儿被人掳掠,顾大少爷的小儿无故失踪,可都是陈先生的手笔?”
陈哲还是笑:“那倒不是。”
正说话间,又有人走了进来,也是个男人,松松垮垮一件衬衣,领口扣子解开来,背头抹了时下最兴的桂花头油,可脸上轮廓硬朗俊挺,一身气质亦是硬朗得很,飘若游云,矫若惊龙,仿佛是那月亮旁最亮的星辰。
“是小爷干的。”这个抹了桂花头油的男人伸出长腿踢了身侧一把空椅子,长腿一迈坐下去,抬起手撩了撩鬓边碎发:“小爷把话放这了,你们好好配合陈先生,你侄子,你儿子,”他伸出食指指着齐若飞与顾云晖,“我怎么绑走的就怎么送回去。要是你们敢耍花样,我让你们后悔莫……后悔磨叽!”
他身后的小弟赶紧弯下身子在他耳朵边吹气:“沈少,是后悔莫及。”
这位正是昆城出了名的小霸王沈洄,沈洄仗着沈家在战争期间囤货高价售卖得的那些不义之财,以及与几个军政要员的往来关系,便在昆城横行霸道,因此臭名远扬。
沈洄轻咳了一声,翘起二郎腿:“行了,陈先生办你的事情吧,有我在这里,他们不敢不听你的话。”
陈哲站在一侧,心中还在想方才这几个人的唇枪舌战。他心里倒是觉得好笑,原来南北派净是这么些只会在嘴上耍功夫的闲人,这于他而言大有裨益,如此他想实施他的计划更为容易了。
陈哲扬手一挥,便有人端了端盘上来,那上面端端正正放了个青铜器,其样式却与目前出土的青铜名器大为不同。
这一青铜器器身约半米,呈筒形,腰微束,两侧有对称的虎形耳,底部有3只兽爪足,顶上构造已经破损,但依稀可看出其盖上雕出了建筑的模样。
顾云晖与梅静姝见多了青铜器的样式,从他们手底下画出的青铜器构造图不说几千也有几百了,却唯独没见过这番模样的青铜器。但凡精于某种物事之人,到达一定境界后,皆会对与之相关的物事痴迷不已,此为学而精,精而痴。顾云晖与梅静姝亦是如此。
两人不由得探出目光去盯着这件青铜器,脑子里却绘不出与此相关的历史渊源与器具表达。
“在下自小对研究古物兴致颇浓,不久之前,有幸偶得此物,见它的形制、表现手法与目前出土的青铜器大有不同,遍寻古书却不得其解,不知这等物件是哪个朝代、哪些人群所有。不得已,只能求助于各位鉴古高手。望各位不吝赐教。”陈哲朝向几人深深躬身,看似礼貌却有说不出的矫作。
005 灵源一宴困金石,冰雪铃音试破局(五)
“啧,不用问我们了。你瞧顾氏夫妇的眼神,一看便知他们也不得其解。他们是青铜复制的高手,他们都不知道这物件是何来历,南派的乡野村夫更不知道了。”齐若飞只瞥了那青铜器一眼,便抱了双臂在胸前,一副不愿再多做思考的模样。
许文茵瞪他一眼:“你说谁是乡野村夫?”
“我,我说我。”齐若飞笑,“这娶鸡随鸡,娶狗随狗,我跟你订了婚,生是南派人,死是南派魂。”
梅静姝面露愧色,道:“实在抱歉,我与赋阳才疏学浅,看不出这是个什么。”“赋阳”是顾云晖的字,以“阳”应“晖”正是其字与其名的妙处。
顾云晖还是不说话,许文茵倒是笑起来了:“我们这些才疏学浅的山野村夫自然是不晓得这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我们大名鼎鼎的前掌门不是在这里吗?天底下哪有傅怀音不知道的器物。”
这话刺得很,众人的目光又一次齐齐落在傅怀音身上。
傅怀音伸手过去拿了桌面上的茶盏,喝上一口吐了出来,皱起眉毛:“这茶凉了。茶太凉我脑子可转不动。”
“听到没?”许文茵勾起嘴角,“你们还不赶紧给傅小姐续杯热茶?”
有人续了热茶,傅怀音喝下去,就着茶吃了口碟子里的鲜花饼,又嫌弃那饼太硬。陈哲耐着性子,让人给她换来了软绵的绿豆糕。傅怀音吃高兴了,取了袖中手帕擦擦嘴角,帕子叠得方方正正地放在桌边,扬起笑意:“我似乎是忘记了一件事,我是因什么事辞了这南北派掌门来着?”
许文茵接她的话:“因为你错判王羲之《兰亭集序》的字帖,将临摹帖误认为是真迹,使得南北派在中外记者会上丢了脸面,只能辞了掌门之位。”
傅怀音了然:“原来如此。”她转了目光去看陈哲,“陈先生,你也听见了,我连一幅字帖是临摹帖还是真迹都难以辨别,又怎么会知道你这怪模怪样的东西是个什么玩意~儿?”
齐若飞听她故用半生不熟京腔说话,来了气,起身朝她冲道:“谁说这世上只有你傅怀音是鉴古奇才?我南北派人才济济,你看不出来的,其他人就一定看不出来?”
“那倒也是。”傅怀音依旧坐着,“我傅怀音不过就是区区的前任南北派掌门,不过就是13岁鉴别出无人可鉴的青铜人面盉真伪,14岁戳穿《韩熙载夜宴图》赝品,18岁成为最年轻的南北派掌门人,20岁得鉴古界‘国士无双’之名,随便喊一声你们都得震三下。这些都算不得什么,还不是把临摹帖看成了真迹?南北派人才济济,随便拎出一个都比我傅怀音厉害。”
齐若飞:“……”
许文茵:“……”
梅静姝:“……”
顾云晖:“……”
陈哲觉得疑惑,这傅怀音怎么与他听闻的大相径庭?这几人一见面便吵得不可开交,他们之间又有什么恩怨?他冷静下来,目光巡过几人,心想这几人如此剑拔弩张,看来不会合起伙来糊弄他,如此甚好。
006 灵源一宴困金石,冰雪铃音试破局(六)
陈哲命人将那件青铜器放置桌面上,踱步至几人身旁,换了笑容道:“诸位倒也不必谦虚,今日请几位鉴古奇才到此,实属在下诚心讨教。若几位互相推诿,得不出个结果来,那只能,簿书堆积尘生案,车马淹留客在门。”
此话一落,现场便沉寂了好一会儿,桌上五位客人神色微微有变,眸中皆有说不出的愤慨。
沈洄瞧着这气氛,扬手叫来小弟,在他耳边低声问:“陈哲是个什么意思?”小弟赶紧道:“就是说他们不听话就继续把他们和那几个孩子扣着。”
沈洄了然,换了条腿翘起来,道:“你们都听见陈先生说的话了?好好配合,不配合你们和那三个小孩都别想安全回家。”
齐若飞皱眉:“三个小孩?”他看向傅怀音,“你家傅劲松也……?”
傅怀音瞧了齐若飞一眼,没应话,倒是微微侧转看向陈哲道:“大渡河挡住了日军的进攻,倒是没有挡住陈先生的步伐。只是陈先生别忘了,自民国27年以来,日军轰炸昆城数次,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骨肉生离死别,这笔账昆城百姓一直没忘记,陈先生来到昆城,就不怕被昆城的百姓撕碎了扔到滇池里喂鱼?”
傅怀音的话意有所指,许文茵听罢,站起身来手指指着陈哲道:“你是日本人!你好大的胆子,知道昆城是谁的地盘吗?你们日本人的脚步胆敢跨进云南一步,龙主席定让你们有去无回。别以为昆城是伪满洲,可以任你们随意进出!”
陈哲脸色微变,但却处变不惊,端端正正站着,笑了几声后说道:“两位女士勿要激动,也勿要急于给陈某下这斩立决之令。你们可有什么证据,说我是日本人?嗯?”
齐若飞气得脸都青了,甩开了椅子,指骨握得咯吱响,沉了声音道:“到底是不是,把你抓起来仔细盘问就知道了。”
“齐大公子。”沈洄也站起身来,挡在齐若飞面前,“小爷还坐在这里呢,你要动手是不是先问过我和我这些手下啊?哈?”
两人剑拔弩张之际,傅怀音浅声说道:“陈哲,没有一个中国人会像你那样鞠躬。再者,沈洄是什么货色,我们清楚得很。他沈家发国难财发得疯了,要不是你能给他些许好处,他能这么大张旗鼓庇护你?以时局来看,如今能给他带来好处的,非汉奸即日本人,总有一个身份适合你。”
陈哲哈哈大笑起来:“我这才明白,傅小姐不仅能一眼辨古器真伪,还能一眼辨人是非。我是汉奸还是日本人,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各位务必赶紧将这青铜物件辨识出来。否则,我们等得了,那三个孩子可等不了。”
齐若飞又摩拳擦掌想动手,被几个沈洄的手下团团围住,难展身手。
一直沉默不语的顾云晖忽而开了口:“如关,你且先坐下。如今这灵源山庄里里外外都是他们的人,你这三脚猫功夫能打过几个人?”“如关”是齐若飞的字,因“关山度若飞”而得此字。
007 灵源一宴困金石,冰雪铃音试破局(七)
齐若飞听见顾云晖教训他,虽有满腔怒气却也不得不坐回位置上去,浑身却还是紧绷起来,瞪沈洄的时候能把眼珠子瞪出来。
沈洄见这几人拿他无法,有了些小小的得意,迈开步子转到傅怀音身后,弯身拾起从她发间掉落下来的海棠花,又给她别在发上,笑道:“傅怀音,你刚才说我是什么‘货色’?那你又是什么‘货色’?你说你早几年答应做我的姨太太,现在就能在我那个大宅子里吃香喝辣,哪像现在这样,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还不得不听命于我。你要是后悔了,现在可以求我。”
傅怀音好笑地瞧着沈洄,道:“沈少爷,你是娶不到媳妇吗?总缠着我这未亡之人做什么?”她怪笑了一下,又道:“哦,我明白,我是貌美了些,叫你念念不忘。”
沈洄仿佛已经习惯了傅怀音这样的嘲讽,凝起眉毛:“什么未亡之人?”他的小弟赶紧又凑过去给他解释:“沈少,就是寡妇。”
沈洄脸色霎时便不好了,“哼”了一声:“你是长得好看,可缠着你不吉利,你都把你家里的男人们克死了,我可不想做下一个冤死鬼。”
他转了身回到椅子上,又翘起二郎腿:“别浪费时间了,你们赶紧的,好好给陈先生看看那个青铜器,三个小孩还在我手上,敢耍花招就别怪我动那几个孩子。”
傅怀音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我傅怀音看不出的东西,你们再去找别人也是徒劳。就算再抓十个百个小孩,这东西还是来历不明。”
陈哲又笑起来,“啧”了一声:“陈某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既然几位认为无法说明这件器物的来历,那不如给陈某一个准话,这青铜器,是真器,还是伪器?”
这便是要几人鉴定此件青铜器的真伪了。
傅怀音目光斜过去,又瞥了那件青铜器一眼,道:“这可就有意思了。我们五人中,一对夫妇是青铜复制高手,一对情侣是古物修复高手,不像我,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连个助手都没有。臣谏簋不是梅静姝鉴定的吗?薄姑青铜鼎的鉴定许文茵倒是参加了,这两件青铜器都极为罕见,如此今天这件怪模怪样的青铜器让他们四位鉴定便好,不用我参与了吧?”
“此言差矣。”陈哲走过来,“中国有句话,防人之心不可无,几位都是鉴古高手,随便用点心思便能将陈某玩弄于鼓掌之中。这样吧,诸位可以仔细去看这见青铜器,但不可交流,过后各自将真伪写于纸上,要是各位结论一致,我们皆大欢喜。要是不一致,那只能对不起了,那几个孩子我只能带走了。”
梅静姝拍案而起:“陈哲,你敢动他们试试?”
“梅姐,”傅怀音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必跟他多废话,早做鉴定,早早了了此事。”
梅静姝急红了眼:“你说得轻巧,我们若不能得出一致结果,那几个孩子就要没命了。恺明是我儿子,他还那么小……”
梅静姝说着竟哭了起来,顾云晖伸手将她拥进怀里安慰。
008 灵源一宴困金石,冰雪铃音试破局(八)
傅怀音深吸一口气,而后不紧不慢道来:“青铜鉴定,手法多样,但依我看来,说到底不过六法。一辨铸造技艺,二辨纹饰,三辨铭文,四辨器形,五辨材质,六辨声味。”
“若论铸造技艺,商周时期大部分青铜器皆用陶范法铸成,由此数块陶范拼合浇铸后会留下范痕。合范方法不断变化,范痕也会随之变化。伪器大多只讲究器物外形,便用失蜡法代替陶范法,如此根本不具备器物的时代特征。”
“再说纹饰。各个时代所流行的纹饰不同,造赝者常以加花或掏花的方法伪造纹饰,如此造成与原器物风格不合的情形。至于铭文,那便是要看其字体、笔体和韵味。”
“器形与纹饰一样,皆带有浓重的时代特征,其形制、大小、高矮等都有变化规律可循,就说这大类鼎,大多流行于商代到汉代时期。”
“材质上的不同更为明显,战国前的铜器皆为铜锡铅合金的青器。锡的成份越大,铜质的灰色色泽越浅淡。商至战国的铜器铜质纯净,极少有沙粒。宋仿铜器,合金成分多为铜、锡、铅和锌,铜色为黄中泛红。明清仿器则含锡少含铅多,铜色发黄。”
“至于声味,那就要看青铜器的气味以及敲击它们所发出的声响有何不同。材质不同,他们的声响便会不同,这种方法就要看个人的辨声与识味能力了。”
傅怀音对这些鉴古知识信手拈来,其他几人静静坐着,那用心聆听的模样不像是平时听旁人讲话,倒像是学生在仔细倾听老师的教诲,时不时思考其中的含义。
陈哲听罢,拍了两下掌:“不亏是曾经的南北派最高领导者,能够自行总结出这些鉴古方法,还能毫无保留的向在场诸位倾囊相授,此等才能和胸襟令在下佩服。”
傅怀音笑:“谁说我毫无保留?”
“哦?”陈哲不解,“不知傅小姐保留了什么?”
傅怀音又笑:“自然是保留我绝顶聪明的鉴定能力。即便我将这些东西说出来,也不过就是学理上的东西,能将学理用于实地的又有几人?”
“……”陈哲敛了敛情绪,“那么,傅小姐当场说出这些,是想给其他四位临阵磨枪?不知他们听了这些鉴定方法,能不能一点就通,得出个化险为夷的结果?”
傅怀音笑:“陈先生误会了,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指点他们。他们皆是鉴古界凤毛麟角的人才,哪里需要我这种会把临摹帖看成真迹的人来指点?”
陈哲更不解:“那你这是?”
傅怀音道:“我只是想炫耀一番我的才华。”
陈哲:“……”他无语了好一会儿,又道:“行。那诸位便请去看吧,不急,请慢慢看,细细想。”
只是五人并未看许久,虽各人眉宇间若有虽死,但半刻钟内皆给出了答案。
陈哲翻开五张纸上明明白白写着的“假”字,眉头紧蹙,脸上有说不出的纠结。
009 灵源一宴困金石,冰雪铃音试破局(九)
陈哲似乎是不信,抬头,目光一一看向五人,最后又落在梅静姝身上:“顾夫人为何认为是假?”
梅静姝道:“形制不对。没见过这种形制。”
“顾先生呢?”陈哲又问。
“纹饰不对。没见过这种纹饰。”顾云晖道。
陈哲再看向许文茵与齐若飞。许文茵说声味不对,那声音太脆,像是明清仿器。齐若飞觉得锈斑颜色不对,没有年代积沉的锈斑层次。
总之,这件青铜物件哪里都“不对”。
陈哲最后看向傅怀音:“傅小姐有何高见?”
傅怀音修长的指节轻轻在桌面上敲打了两下,笑道:“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凭我的直觉,这是个伪器。”
陈哲无法信服他们的说法,却又无法反驳他们的观点。这些疑点确实集中于这件青铜器上,将它指向了伪器之选。
可陈哲到底有些不甘心。
他挥手命人收起那件青铜器,不言一语,直着身子转向中庭旁的侧厅中,也不知做什么去了。好一会又走了回来,像是经历洗礼了一般,神清气爽,又挂着他面具般的笑容道:“诸位果然博学多才,今日陈某大开眼界,多谢几位拨冗前来。多有得罪,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这话的意思便是认可了几人的鉴定结果,梅静姝站起来道:“我儿呢?”
“顾夫人放心,”陈哲看向沈洄,“劳请沈少送几位回去,他们的孩子也一并送回。”
沈洄不知陈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一向对这些高深莫测的东西没兴趣,陈哲给他足够的好处,他按着陈哲的意思去办事便好。于是便带着几个手下转身出门去。
五人也纷纷起身向外走去,陈哲的声音却又传来:“傅小姐,请留步。”
傅怀音顿住了脚步。
行至门前的另外四人回过头来看,傅怀音给了他们一个眼神,几人便咬了牙转身而去。只是许文茵走几步后又回过头来,也没说什么,终是沉默着离开。
傅怀音转身去看陈哲:“陈先生还有何事?”
“我有位朋友,”陈哲笑道,“有事想与傅小姐请教。”
话音刚落,一抹青色便映入傅怀音眼中,正是今夜前去迎接她的那位青衣面具男子,苏隐。
傅怀音心尖没由来地颤了一下。
“傅先生,我们又见面了。”苏隐上前来,朝傅怀音恭恭敬敬作揖行礼。
傅怀音掀开嘴皮:“苏先生有何贵干?”
苏隐直起身子,挺拔的身躯瘦削如枯木,但即便枯萎了也是松柏之姿。
他字正腔圆道:“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
傅怀音心绪一紧,眼眸骤然收缩,只是她脸面上依旧淡然得很,笑了一声,说:“苏先生,这是何意?”
“此为《陈情表》之文,是两晋时期的文学家李密写给晋武帝的奏章,言辞恳切,感情真挚,实乃佳文。”苏隐说道,目光落在傅怀音眼眸中,两人的视线便互为对峙,仿佛有雷霆之势就要从中爆发。
010 陈情难表故人缘,探问京云公子否(一)
在短暂的沉默后,傅怀音扯开嘴角笑笑,踱了几步走到椅子旁,悠然坐下,道:“话已至此,看来苏先生是知道了。”
苏隐发出一声轻笑,道:“是。傅小姐入门后,曾两度引用《陈情表》中的言辞,一次是刚进门时说,沐浴清化;一次是鉴定青铜器前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这些词句夹在平常不过的话语中,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实则另有乾坤。”此时苏隐对傅怀音的称呼已发生了改变,不再称其为“先生”,而是“小姐”。
“傅小姐使用‘沐浴清化’一词后,紧接着便是两句话,‘鲜有人来,以无月之夜最为可怖,养虎为乐者尚不敢来,后生之辈更不敢至。苦口恶石,衅发萧墙’。将断句第一字提出,便是‘鲜’、‘以’、‘养’、‘后’、‘苦’、‘衅’六字,将其还原到《陈情表》原文之中,‘鲜’为第五行第一字,‘以’为第二十三行七字,若将第一行视为0,换成数字便是40227。”
“若对应十年前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出版的‘四角号码’检字法,这组数字便是对应‘有’字。如此类推,‘养’与‘后’对应‘炸’字,‘苦’与‘衅’对应‘吵’字。这合起来之意,便是今晚的宴请有诈,需先起争吵。由此才有了后来你们几人争吵的情形。想来,那场争吵是为了让陈先生放松警惕,认定你们几人不会串词吧?”
苏隐一番话说得不咸不淡,也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不过就是在陈述一件事情,与他无关的事情。
傅怀音缓缓吐了口气,长长的眼睫垂下来盖了眸子,细长好看的手指又敲了敲桌面。苏隐也没了话,两人静默无言,有些浅浅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流转。
过了一会儿,陈哲耐不住两人的沉默,开口道:“苏先生,请继续。”
苏隐微微躬身,继续说道:“傅小姐第二次引用《陈情表》的言辞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那之后又说了两句话,‘臣谏簋不是梅静姝鉴定的吗,薄姑青铜鼎的鉴定许文茵倒是参加’,以‘臣’与‘薄’”二字对应四角码27247,指的便是‘假’字。傅小姐不动声色,竟在几句言语之间用密语操控了今夜这场鉴古之会,实乃奇才。”
傅怀音抬眸,目光里有了些光,散落在苏隐身上,道:“苏先生能从我那么多话中独独挑出这几句,还能立时寻找出其中的蹊跷,苏先生何尝不是奇才?”
苏隐笑笑,抬手朝傅怀音作揖:“傅小姐过奖。”
陈哲见傅怀音居然无一句狡辩,倒觉得稀奇,道:“傅小姐不辩解几句吗?”
傅怀音道:“有什么好辩解的,浪费我时间。眼下陈先生已经知道今夜鉴古不过是我一手操控,也不知陈先生有什么打算?”
陈哲摇头:“傅小姐勿要多想,陈某只是想知道这件青铜器是真是假,得了结果就已经足够,至于过程,那都是其次。傅小姐极力引导其他四人鉴定这件青铜器为假,这样看来,这定是真器无疑。陈某实在佩服傅小姐,你辞去南北派掌门人之位已有两年,今天那四位都是南北派的领军之人,没想到竟然还能听命于你,真是了不得。”
傅怀音没说话,这种事情没什么好与外人说的,更没什么好与日本人说的。她抬手理了理有些乱的鬓边碎发,问道:“如此,我可以走了吗?”
陈哲笑着点头:“我已经得了我想要的结果,自然不会再为难傅小姐。我立刻找人送傅小姐回去。”
傅怀音起了身,一笑:“不用找人了,请这位苏隐苏先生送我回去,可成?”
011 陈情难表故人缘,探问京云公子否(二)
夜色依旧浓重,星稀无月,墨夜深沉,灵源山庄仍然是那一个夜色中的可怖鬼魅,张牙舞爪等待它的下一位客人。也不知下一个将会是谁,踏入这无边黑夜,步入这恐邪山庄。
一盏红色灯笼闪烁于黑暗中,一男一女沉染其光芒中。
苏隐微微欠身道:“傅小姐,前方已为您备好了车,请随我来。”
傅怀音道:“我不想坐车,苏先生可否陪我走一程?”
苏隐沉默了片刻,并不问这一程要走多久,便柔柔地说了一声“好”,伸出手来,将手里的灯笼递给傅怀音。
傅怀音歪了一下脑袋,问:“你给我灯笼做什么?”
“你……”苏隐顿了一下,“你之前不是说,不喜欢别人为你提灯引路?我将灯笼给你较好。”
傅怀音笑道:“那是刚才。现在我想你为我提灯引路,可好?”
“……”苏隐默然不语,上前一步探出灯笼去,照亮前方一片路面。傅怀音笑笑,抬步跟了上去。
夜色能掩盖许多东西,亦能隐藏许多心思。
一男一女缓缓行于夜色中,一盏红灯闪闪烁烁地发亮,两串脚步声沉沉作响,几声铃音浅浅穿插。
傅怀音眸中目光偶有扫过地面上一双影子,便不由己地想起有一年上元佳节,昆城滇池旁灯会正热闹,街道两侧各式灯笼排开挂去,好不绚烂。
那时顾云深竟连夜从京城赶来见她,只不过因她前天在电话里与他说了句,“听说今年滇池的上元节灯会比往年更热闹些,只是不能与你一道去看看,怪可惜的”。他风尘仆仆而来,举着一个还未作画题诗的灯笼与她说,“思来想去,想不出该在灯笼上画些什么写些什么,只能想到你,就来了”。
那天人潮漫漫,他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仿佛要贴在她身上了。她无奈叹了口气问:“顾云深,你总贴着我做什么?走不丢的。你这么跟着,怪热的。”
顾云深仿佛有些委屈:“可人这样多,我不跟紧一些,等会我走丢了,你找不到我哭鼻子怎么办?”
傅怀音:“……”
傅怀音想,他总是这样聒噪,总是这样来几句没头没脑的“点睛之句”。可别人眼中的顾云深明明不是这般的。
家中长辈总是与她说,顾家的二公子内敛寡言,性子沉静得很,叫她不要欺负人家。傅怀音可太了解顾云深的本质了,他哪里寡言,哪里沉静了?只要两人外出,顾云深便总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地说些话,天南地北衣食住行他都说,有一次为了询问她喜欢吃怎样的包子,可以从种麦子讲到麦子成熟再讲到磨面、醒面、擀皮、和馅……
傅怀音性子向来沉稳内秀,觉得他太吵了,吵得她耳朵疼。那时她哪里知道,生人勿近熟人亦勿近的顾云深,对人一向淡漠疏离,唯独面对喜欢的人时,仿佛要将这辈子想说的话都说了。
她偏偏就是他喜欢的那个人,是他此一生唯一之爱。
012 陈情难表故人缘,探问京云公子否(三)
再后来,傅怀音渐渐接受了这种聒噪,进而喜欢这种聒噪,喜欢他喋喋不休在她耳边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想着这辈子这样长,他们会有许多的时间,去慢慢道出那道不尽的话。可他们终究输给了时间,所有想说的话都尘封在死亡的棺椁中。
顾云深成了一具白骨,而后便会成为尘土,哪里还能与她说一说话。
一阵微微的风拂面而过,傅怀音回了回神,回头去看跟在她身后的苏隐,只觉得这个人实在沉静得很,连脚步声都悄然得可怕。
他哪里像顾云深。
“苏先生,你一直戴着面具吗?或者是,今夜不想以真面目见我们,所以戴了面具?”傅怀音放缓了脚步,声音如她的铃音一般,悦耳动听。
苏隐道:“实不相瞒,在下相貌丑陋,自小自卑,又恐惊吓他人,家中长辈便寻人为在下制了面具,自那之后,便一直戴着,见人时都不曾摘下。”
相貌丑陋?自小佩戴?
傅怀音指尖藏于袖下慢慢碾磨,似是在思考什么事情。
过了一会儿,傅怀音又问:“苏先生,有一事我甚为不解,你是如何知道我今夜以《陈情表》为密语,与其他几人互通信息?”
“这倒也不难。”苏隐回道,“几位皆是当年金石学会的成员,彼此之间定有特别的交流方式。苏某稍加留意,多少能从傅小姐的言谈中发现蹊跷。”
傅怀音的思绪有了些游离。金石学会,当初也曾是轰动一时的鉴古人才聚集之处。那时,他们这群具有鉴古才能,又满怀报国热情的青年聚集在一起,便是想以自身的才华与能力为乱世中的国家与民族守护那些宝贵的文物。可不出几年,其中的成员走的走,伤的伤,死的死,就那样消解于无。
他们曾经的理想与抱负,如今又剩几分可以持守?
傅怀音笑了一声,停住脚步,转过头去看苏隐。苏隐也停住了脚步。
这静谧的夜与微弱的光将他们浑然笼罩其中。
“苏先生,”傅怀音道,“我想问的是,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以哪一版的《陈情表》为密语的?”
苏隐霎时僵了一僵。
傅怀音继续说道:“《陈情表》由昭明太子萧统的《昭明文选》所记录,可历朝历代关于《昭明文选》的评注本与翻印本不计其数,仅就民国而言,扫叶山房出版的《昭明文选》与其他版本便有所不同。版本不同,排版便不同,哪一个字对应第几行第几字便会有所变化,苏先生怎知我们用的是哪一个版本?”
红色的烛火摇曳于风中,一双人影亦是忽明忽暗。
苏隐无言良久,最终在傅怀音的目光逼视下不得不说出一句:“尽管版本众多,但细细思考,逐一对照,总能找到对应的版本。”
傅怀音的目光里闪烁了一些光:“好,我就当苏先生天赋异禀,过目不忘,记忆力超群。可你苏先生又是如何能,看过我们金石学会内部几人自己排版的《陈情表》?要知道,我们从来没有对外公开过,更没有印发过,都是自己一字一笔写出来的,排版以十五字一行,共计三十二行,与其他版本全然不同。”
013 陈情难表故人缘,探问京云公子否(四)
苏隐陷入了彻底的沉默中,到此刻他才惊觉自己可能已经掉入了一个陷阱之中,掉入傅怀音为他设置的陷阱之中。他自以为是的聪明,难保最后不是反被聪明误。
傅怀音见他不语,便笑了一声,继续说道:“苏隐,你觉得我没有其他更简便的方法与其他几人暗通消息吗?我为何单单选了用《陈情表》这样复杂的密语来进行?”
苏隐此刻已明白,傅怀音为的是试探他。原来一切早已在她掌控之中。从一开始,傅怀音便掌控了全局,所有人,包括陈哲与他苏隐,都陷在了傅怀音的局中。
可他不能就此示弱认输,即便他确实已经输了,却也不得不继续伪装自己。她可以怀抱怀疑与希望,可他不能给她再加添希望。
苏隐微微地笑了一声,道:“傅小姐想做什么,苏某就不得而知了。”
“你来接我时,我便觉得你的形态似曾相识,之后你握了我的手……”傅怀音顿了顿,“苏隐,人的感受与直觉神秘莫测,尤其面对与接触曾经与自己亲密无比的人时,这种直觉会变得异常敏锐。自那之后我便设了这个局,我用《陈情表》密语暗通消息,不是为了鉴定那件青铜器为假,而是为了试探你。如果你不是他,又怎会知道我们几人极为隐秘的暗语排列?”
傅怀音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了微微的颤抖。她曾无数次幻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可她又曾无数次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接受顾云深已身亡的事实,接受那副埋葬在墓穴之中的尸骨就是她所深爱之人的结果。
可她不可抑制地去想像,想像顾云深未亡,一切只是个误会。他那样年轻,那样踌躇满志,怎就天妒英才,叫他匆匆丧了命?
苏隐长长地舒了口气,手里的红灯笼静默而亮。他抬起另一只手来,摘下脸上的银色面具。烛光掩映,光辉深深,将他右脸上长如蛇身,蜿蜒如蜈蚣的疤痕呈于傅怀音眼中。
或许没有这道疤,他可以算是容貌俊秀,清逸动人,可这道疤就像是在最完美的雕像上重重划了一道口子,所有的美丽都被这道口子吸取,只留下丑陋与不堪。
可即便没有这道疤,这张脸也不是顾云深的脸。
傅怀音没有忘记顾云深是何模样,即便过了四年,一个人再如何成长,面容也不可能产生这样大的变化。
她眸子里的水雾凝了浅浅一层,在烛光映照中渐渐退去。
苏隐手持银色面具,轻启双唇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所以我只能摘下面具,让你亲眼看看,我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或许我与金石学会的人有些什么关系,从而得知你们的《陈情表》排列方式,可我与傅小姐确实未曾相识过。至于我与金石学会的渊源,恕在下有难言之隐,不得告知。”
傅怀音抬起头,目光在那张脸上转了两圈,似乎想撕开这一层人皮面具,再探一探那底下是否还有另一张面孔。
最终她垂下了眼眸。
014 陈情难表故人缘,探问京云公子否(五)
“苏先生可曾听过顾云深这个名字?”傅怀音问苏隐。
苏隐抬手,将面具再次戴上,想了想,道:“从前听过一些。他是北派顾家的次子,是顾云晖的胞弟。顾云深在南北派掌门选举中败给傅小姐,最后傅小姐成了南北派最高领导者,而他成为北派的掌门人。”
“听说他鉴古才能了得,其才情曾与傅小姐不相上下。顾先生知识渊博,擅引经典古籍辨别器物真伪。因他性格清冷,待人却温和如玉,如谦谦公子,又居于京城,因而有‘京云公子’的美称。可我听说,四年前顾先生前往南京,率队带故宫文物西迁,在途中遭遇日军空袭不幸殒命。年纪轻轻便命结于途,实属遗憾。”
1933年山海关失陷,故宫博物院理事会决定将部分文物分批运往上海,后又分批迁往南京。1937年卢沟桥事变,8月日军轰炸南京,这批文物便与国立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的文物一起,分三路向云南与四川迁移。
顾云深便在护送其中一批文物到达长沙城之时遇空袭丧命,那一年是民国27年,距今已有四年。
傅怀音听着苏隐讲述这些故事,她所深爱之人的生死,原来最后不过成为一段故事,旁人怎会体会这生离死别之中的痛楚?
傅怀音久默不语,苏隐沉了沉情绪,问道:“傅小姐以为我是顾云深?为了试探我不惜让陈先生知道那件青铜器的真伪?”
傅怀音不语,此事她自然早已考虑周全。她要的就是让陈哲以为那件青铜器为真,那件青铜器是她亲手造赝出来的,她怎会不知真假?她早已设了这个局,等待陈哲入瓮,而这一天已然到来,这场好戏即将开演。
“大概是我魔怔了,大概是我疯了”傅怀音笑了笑,身子微微转动,腰间的银铃便轻灵作响。那银铃本是一对,后来两人定情,傅怀音便将其中一枚给了顾云深。
顾云深尸骨运回昆城的那天,她怎么都不肯相信那具面目全非的尸骨是她心爱之人,直到看见他身上的银铃。顾云深曾与她发了誓言,会时时刻刻将银铃带在身边,除非他死了。
她将那枚银铃放入他的棺中,陪他一同下葬,如今只余一枚,其声依旧清晰灵动。
“不知他……”苏隐犹疑片刻,“不知他是傅小姐的亲人,还是?”
傅怀音抬头看苏隐:“顾云深是我丈夫。”
苏隐有些许诧异:“抱歉,傅小姐请节哀顺变。”他默了片刻又说:“可我听说,傅小姐尚未婚嫁。”
傅怀音笑:“那些婚俗礼节不过是世俗仪式,没什么重要的。我与他不需要这些繁文缛节,只需要彼此认定便好。”她转过身去,抬起脚步继续向前走去,腰间的铃声又响了起来。苏隐站在原地,望向她纤细的背影,他想她肩上担子大概太重,属她独有的那份期盼又过于绝望。
苏隐浅浅地叹了口气,也抬步跟了上去。
015 陈情难表故人缘,探问京云公子否(六)
一路再无交流,一直走到傅怀音所居住的房子附近,那时东方已渐露肚白,太阳终会升起来。
傅怀音停下来,转过身去问苏隐:“苏先生,我家中有自酿的木瓜酒,是否来尝一杯?”她顿了一会儿又加了句:“民国二十年酿的酒。”
苏隐沉寂片刻,轻笑道:“今日还有事,改日再饮。”他也顿了一会儿,加了一句:“我那里也有自酿酒,民国二十六年酿的酒,改日一道带来。”
傅怀音眼中有光:“但愿来日,我们能有机会,同饮新酿酒。”她从怀中取了一枚海棠花纹玉佩出来,海棠花纹雕刻得精致细腻,花枝缠绕中央雕的是一个行书样式的“音”字。她伸了手去拉过苏隐的手,也不避讳,而后将玉佩置于他手心,“你如今为陈哲做事,他是什么身份,你我都清楚,你免不了遇见一些麻烦,有我的玉佩护着你,昆城没人敢动你。”
傅怀音指尖轻轻触碰苏隐的肌肤,那触感有些凉。她恍惚想起从前。
那一次她与父亲前往京城顾家拜访,父亲与顾云深的父亲顾寒江有要事商谈,她便与顾云深外出闲逛。两人向来志趣相投,话匣一开便入止不住的流水一般滔滔不绝,有时谈最近读的书,有时谈偶得的鉴古心得,有时只是谈彼此的生活。
时间过得不知不觉,两人意识到时天色已晚,所走的街巷甚是寂静可怖,有几个地痞流氓便出来找事,污言秽语地想调戏傅怀音。
那时顾云深将她护在身后,沉着脸色怒斥几人:“我是京城顾家二少爷,她是我妻子,谁敢动她?”
那些人一听“京城顾家”的名号,立下便逃散了去。
原来那个时候,他一直都想保护她啊。
傅怀音想起这些事,有些苦涩地笑笑抬头望苏隐:“但愿这块玉佩能护你周全。”
苏隐眸光聚了又散,终究是握起了指节,将那枚尚带有她体温的玉佩握进手心。
天色渐亮,黑夜已然过去。
两人已从那一番话中确定了彼此的立场。
民国二十年,那是1931年,日军发动“九一八”事变;民国二十六年,那是1937年,日军发动“卢沟桥事变”。他们皆未忘国耻。
只是,他们同样期待着有一天能饮新酿酒,那一天他们将迎来一个全新的中国,一个胜利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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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摘录]
傅怀音初见顾云深那年,她五岁,顾云深七岁。那时冰塘浅绿生芳草。枝上青梅小。
顾家与傅家交往颇深,傅渠月视顾寒江为挚友,亦视为贵客。顾寒江带着顾云深一道来昆城参加南北派大会,暂住在傅家。
傅怀音与顾云深年纪相仿,家中长辈便让两人相互作伴。傅渠月交待傅怀音道:“云深这孩子性子内敛,易于害羞。你好好照顾人家,不要欺负他。”
傅怀音撇撇嘴,心想她哪有这么厉害,见谁都欺负。但父亲的话她牢记在心里,明白顾家远道而来,她不能怠慢了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