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陈情难表故人缘,探问京云公子否(七)
隔天,傅怀音带顾云深出门去玩耍,路遇几个顽皮小孩。那几个孩子见顾云深衣着亮丽又斯斯文文的,便要动手欺负他。
对方人多势众,两个孩子先跑为妙。只是对方穷追不舍的,顾云深拉着傅怀音跑了一会儿,与她说道:“我挡他们一挡,你快回去搬救兵。”
傅怀音其实是不怕那些熊孩子的,论打架她可从没输过。只是这顾家是贵客,傅怀音想着她与人打架不要紧,若是连累了这顾少爷,父亲会怪罪的。于是便道:“你先跑,我来应付他们。”
“别啰嗦了,你比我跑得快,快回去叫家里人来。”顾云深不再说话,转身去迎那几个孩子。傅怀音无法,只好赶紧往屋里跑。
她这一走,顾云深的本性便暴露出来了,手脚干净利索,三下五除二便将几个熊孩子打得四处逃窜。
傅怀音拉着家中管家与十几位家丁来助阵时,只见顾云深哭得一抽一抽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与傅怀音说:“被打破相了……呜呜呜……”
傅怀音一眼便瞧见了顾云深额头上的伤口,心里一惊,又是自责又是紧张的,心想当时不该跑的,该留下来替他打架。这顾云深文文弱弱的,被人打哭了,可别留下什么心里阴影才好。
她软声细语安慰顾云深:“不会破相的,我家有最好的郎中,定不让伤口留疤。这个伤不重的,你不要担心。”
顾云深还是哭:“真的破相了……以后找不到媳妇了怎么办?”
傅怀音内心更惊了,拍拍顾云深的后背道:“不会的,我保证。”
“真的吗?”顾云深总算止住了抽泣,可那一双大眼睛依旧被泪水充盈得亮汪汪的,“那你跟我保证,以后你会做我媳妇。”
傅怀音:“…………”
从那天起,傅怀音便深刻了解顾云深的本质。
顾云深此人,便是那喜欢扮猪吃老虎的,披着羊皮的狼。
顾云深这只狼早早便开始惦记傅怀音,回京后常常写信给傅怀音。只是那时傅怀音沉迷于学学习,对顾云深的心思并没有多少想法。
14岁那年,有一日日头正好,傅怀音给自己种的一株茶花珍品“十八学士”浇了水,拿了本古籍到院子里晒太阳读书,便见到乳娘兴冲冲过来,与她说道:“小姐,百花楼来了个京城的公子,听说长得非常好看,很多姑娘家都去瞧了。咱要不要也去看看热闹?”
傅怀音目光依旧浸在书籍间,头也不抬:“长得很好看?有我好看吗?”
乳娘一愣:“那……倒是没有。”
傅怀音又问:“才华在我之上吗?”
乳娘摇头:“那肯定没有,小姐你的才华谁比得上?”
傅怀音又道:“比我富贵吗?”
“这……”乳娘想了想,“应该是没有的。”
傅怀音笑了一声:“那我去瞧他做什么?不如照镜子看我自己。”
乳娘:“……”
第二天,傅怀音与往常一样,拿了书籍到院子里去看,乳娘又来了,一把拽住她:“小姐,这回不去不行了,城里都在传你是那位公子的未婚妻!”
傅怀音可不会平白无故背这个名号,赶紧去见了那位公子。这一见,果然是清逸俊秀,绝代风华。难怪许多姑娘想来瞧一眼。
可看了一会儿,傅怀音微微蹙眉:“你……我怎的觉得你有些面善?我们见过吗?”
男子笑笑:“我姓顾,名云深。”
傅怀音:“……”她顿了好一会儿,“这城里传了些谣言,说我是你未婚妻。你不要当真。”
顾云深又笑:“我当真了。是我传的。”
“……”傅怀音气恼上涌,“我怎么就成了你的未婚妻了?”
“怀音,是你答应过我的。”顾云深又道。
傅怀音气急:“我何时答应你了?你不要信口雌黄。”
顾云深笑笑:“五岁。”
傅怀音:“……”
017 沈洄夜探傅家宅,怀音再试苏隐谜(一)
天明天暗,日升日落,月起夜垂,时间的流逝不过是指缝间的细沙,似能感知,却又无法捉住。
一盏烛灯昏黄微亮,傅怀音轻手轻脚行至床畔,为沉睡中的傅劲松盖好棉被,又为他吹熄了灯。这孩子刚从沈洄那里回来,好在平安无事,只是多少受了些惊吓,早早便睡了。
说来,傅劲松也是身世坎坷。他出生时傅家尚是昆城富甲一方的大户人家,满月酒摆了长街十里,庆贺的人络绎不绝。可好景不长,家主傅渠月在为前线筹集物资的途中遭遇袭击身亡,傅家一时间便没了主心骨。
那时傅家尚有两位叔辈、傅雅淳、傅雅飞、傅雅厚三兄弟与傅怀音这个小妹子,倒也不至于败落。只是昆城各方势力复杂,傅家向来持中立之态,以往能够相安无事,多亏了傅渠月与其原配唐音的人脉与声望。唐音在生下傅怀音后没多久便因病过世,如今傅渠月也去了,傅家便没了保护伞,各方势力皆明里暗里的逼傅家择其一主。可傅家偏偏是有骨气的,不愿意攀附他人,那些势力拉拢不成,自然就会打压。
沈家便是趁着这个机会,与人串通在傅家生意中掺了大烟,指证傅家买卖禁品。当时两位叔叔都被送进了局子里,傅怀音只能变卖家产救两人出来。自那之后,傅家便逐渐败落。
后来战事吃紧,两位叔叔先后奔赴战场,过后不久便阵亡牺牲。傅雅厚年少亲历日军空袭昆城的惨烈之事,立志要去当一名空军,要与日军在空中较量。可中日空中军事实力相差太大,傅雅厚在一次空战中身亡,连尸骨都炸得粉碎。
傅劲松不到四岁,母亲许文沁便因病逝世。不到十岁,傅家男丁皆在战争中相继牺牲,傅家所有产业都被沈家霸占了去,不得不搬出傅家大宅,住进这偏远的老屋里。
傅怀音的大哥傅雅淳是傅劲松的生父。一年前傅雅淳听说日军在缅甸作战,恐有突破滇缅防线逼入云南之危,便去参加远征军,如今在滇西一带防守,也不知情况如何。这孩子小小年纪便经历人生的大起大落,又无亲生父母在身边照看,傅怀音便将他当作亲子来照顾,可姑姑再好,与亲生父母终究是有所不同的。
好在傅劲松伶俐懂事,又有些鉴古的天赋,傅怀音想着,这孩子长大必有一番作为,叫他不辜负这些年遭遇的坎坷。
傅怀音出了傅劲松的屋子,径直往后院走去,开了后门,绕过一条小径,便进了一间不起眼的屋子,屋里早已有人在等。
此人名叫阿庆,三十来岁,穿了一件旧袄子,伛偻着腰,扎在人堆里也毫不起眼。他是傅怀音的重要助手,亦是南北派的得力暗线,平日里做些运货的活,方便打探与传递消息。
“有新的消息传过来,”阿庆将一小截竹子恭恭敬敬递给傅怀音,“给了玲珑阁,是一个孩子送来的,原本用的是我们所用最高等级的密语,掌柜解开后赶紧让我拿给您。掌柜查下去,却查不到给出这个消息的到底是什么人。”
018 沈洄夜探傅家宅,怀音再试苏隐谜(二)
“玲珑阁”表面上是一家寻常不过的古玩店,实际却是南北派传递秘密消息最为隐秘的场所,只为南北派几位高层知晓,不知此次传递秘密消息的是何方神圣,竟知晓玲珑阁的存在。
傅怀音打开竹节一端,从中取出卷成柱状的纸条来,仔细打开:“北京猿人头盖骨化石疑似在青木哲也处。”
傅怀音心中一惊,瞳孔缩了一圈,沉静的面容却掩不住她有些激荡的情绪。阿庆亦是一惊,他跟随傅怀音多年,知她遇事沉稳,喜怒不形于色,鲜少有这番情绪外露的时候。密信内容阿庆并不知晓,他向来本分,该他知道他自然会知道,不该他知道的他便不会多问一句。
阿庆见傅怀音有些失神,有些担心:“掌门,您没事吧?”
“无碍。”傅怀音缓过神来,将那纸条置于烛台上燃成灰烬,转头与阿庆道,“你找人去查一个人的底细。”
阿庆道:“好。查谁?”
“苏隐。苏州的苏,隐秘的隐。他跟在青木哲也身边,两人就在昆城,如今有沈洄庇护他们,你们行事小心。”
阿庆听傅怀音这么一说,想起近日昆城所发生的事情,便知傅怀音已经确认了陈哲的身份。
两年前,傅怀音得到秘密消息,得知日本人正在秘密进行一项计划,与西南文物有关。后经过多番验证,傅怀音确定此事与山中商会有关。
山中商会是日本人建立的亚洲古董行,其灵魂人物山中定次郎先后在纽约、伦敦与巴黎建立分行,拍卖从亚洲各地获得的艺术品,其中便包括大量从中国流失的珍贵文物。
山中定次郎与其合伙人趁着中国政局动荡、战争动乱,用各种手段获得中国的各样古物。当初便是这山中定次郎以34银元的低价收购了恭亲王府五六百件器物,后在纽约分行对这些器物进行拍卖,造成中国文物大量流落海外。
民国30年珍珠港事件后美国对日宣战,山中商会在美国的资产被没收,山中商会就此没落。可他们依然有残余势力留存在中国,暗中进行活动,试图掠取更多的中国文物。
青木哲也其人神秘莫测,据说他是山中定次郎的接班人,可没人见过他,也不知他有何手段,只知道他正积极搜集有关西南文物的情报。
如今青木哲也来滇目的尚不明了,眼下又收到“北京猿人”头盖骨化石可能在他身上的消息,傅怀音出手便有了忌惮,总要留着他弄清楚这些事情。否则以她的能力,想让青木哲也悄无声息地消失并不是什么难事。
阿庆接了命令,点头称好,正要离开,又听见傅怀音叫住他,沉着声音叮嘱一句:“记着,怎么查都可以,只是不要伤到他。”
阿庆顿时有些迷蒙,不要伤到谁?陈哲?苏隐?沈洄?掌门一向知道他们的分寸,从不会特地交代这样的事的,怎么今天说话如此古怪?
傅怀音见他神色有异,便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了,叹了声气道:“不要伤到苏隐。”
“是。”阿庆心里揣了个葫芦,却也不知道这葫芦里卖了什么药,也不敢多想,只想着要将这任务完成好才是。
傅怀音等阿庆离去,又叹了声气,拉过椅子坐下来,凝望烛火摇曳,目光荧荧。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可她偏偏不舍这份心乱,是这心乱让她真切感知到自己仍旧活着,有血有肉地活着。
苏隐,苏隐,我偏不信你那层人皮之下,不是云深。
019 沈洄夜探傅家宅,怀音再试苏隐谜(三)
周口店“北京猿人”头盖骨化石的发现是人类进化史学上的重大发现。在此之前,即便尼安德特人、海德堡人、爪哇直立人等人骨化石相继被发现,但仍不被学界所承认,人类“从猿到人”的达尔文进化学说仍未得到有力证实。“北京猿人”头盖骨化石与相关遗迹的发现证实了直立人的存在,无疑为人类起源研究提供了极为重要的证据。
1929年,裴文中等人在周口店发现了完整的猿人头盖骨,将之命名为“北京猿人”,经过生物专家的鉴定,推算这一人骨化石距今约60万年。此后头盖骨化石便被保存在北平美资协和医院。
1940年日军占领北平。次年,为了避免“北京人”落入日军手中,重庆国民政府同意头盖骨出境,由美国人带出中国。可当年年底日军空袭珍珠港,秦皇岛一带的日军袭击美军,包括“北京人”头盖骨在内的物资和行李成为日军的战利品,从此不见踪影。
南北派中人专注生物考古的人不多,顾云深的父亲顾寒江便是其中之一。当年顾寒江随从裴文中学习生物考古,亲眼见证了“北京猿人”的发现,以为从此将为人类起源研究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哪里知道头盖骨化石竟落了个不知所终的结果。此后南北派的人亦明里暗里的地追查,皆得不到任何消息。
如今青木哲也刚现身昆城,有关头盖骨的消息便传给了她,且是用最高等级的密语向玲珑阁传递,令傅怀音不得不怀疑,这个传递消息的人与南北派有着莫大的关系。
或者,更加明确地说,传递这个消息的人便是她几日前刚见过的苏隐。
云深啊云深,若你当年死里逃生,为何这四年来音讯全无?若你果真就是苏隐,又为何瞒我?你我之交至深如斯,你以为你变了身份,变了模样,以为否认自己是顾云深,便能瞒过我?
傅怀音隐隐猜到一些缘由,大概与寻回“北京人”头盖骨化石有关,所以顾云深不得已隐瞒身份,那日她便没有追问下去。只是顾云深不说,她也有办法弄清楚这件事。
于她而言,发生了什么却也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他回来了。
顾云深回来了。
傅怀音浅笑了一声,吹灭烛火,转头离开。
这夜月色正美,本该是个温柔之夜,如果没有那位不速之客的话。
沈洄于傅宅门前徘徊已久,满脸挂着“嘚瑟”二字。
傅家如今住的这宅子曾被人称为“鬼屋”,按风水先生的说法,这座宅院处于南郊偏远之地,阴盛阳衰,背靠荒山易招阴风,又处低地,水易积聚,阴气不散,加上宅子原本的主人因病过世,空宅荒余数十年,更是阴森寒凉。
这样的宅子本是卖不出去的,可当时的傅家拼拼凑凑也只勉强付得起买这宅子的钱,还要多亏许家的帮扶,才有了修缮宅院的钱财,使傅家这些老弱妇孺不至于去住河边棚屋。
020 沈洄夜探傅家宅,怀音再试苏隐谜(四)
傅宅一间主屋三间小屋围合二建,外加厨房以及储物间,倒也不算小,只是陈旧得很,墙体斑驳脱落,黑瓦屋顶总是漏雨,修了又修。
傅家人住进去后,修了屋顶,翻了坏得厉害的墙面,打通几扇窗户,又将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将从原来傅家大宅带来的一些花草种子种下。断断续续忙了一年,这屋子竟因一番修整变得明媚通风,院落与墙边的花草生长起来,花开时芳香满园,花落后也是郁郁葱葱,整个房子满是生机。门前那一树三角梅一年四季红得艳丽,将门上灯笼上的“傅宅”二字映照得美妙无比,路过的人总忍不住停下来看一看这满园的鲜花。
想进傅宅的人很多,想一睹傅家这位传奇人物的人亦是很多,可无人能够躲过傅宅内院的陷阱。从前傅家尚有堂皇大院时,整座宅邸便设了五行花树阵,所建的回廊、所栽的花草树木都有讲究,若不是内行人,闯入傅宅只会如陷迷阵,在其中绕行几圈却只能绕回原地。
如今的傅宅比不了从前的大宅子,设不了五行花树阵,傅怀音便小设陷阱,叫那些有歹念的人望而却步。要知道傅家如今只余下老弱妇孺,总要为自身安危想些法子。
沈洄这小子处处与傅家作对,没少来傅宅捣乱,只是每一次他总会掉入傅怀音所设的陷阱中,过后傅怀音便会改变陷阱布置,沈洄再来,便再落入新的陷阱中。
可这一次却不同,沈洄带来了苏隐。
傅怀音开门出去,背手将门带上,朝沈洄笑了一声:“沈少爷好兴致,月黑风高的又打算来我家翻墙?知道的懂得你沈少爷平日有些怪癖,喜欢翻我傅家的院墙。不知道的还以为沈少爷在我这里受了情伤又舍不得放下我,日日来我家门前徘徊想见我一面。”
沈洄向来是个急躁易怒的人,他虽时常听傅怀音揶揄他,早该习惯了她的冷嘲热讽,可次次都沉不住气,只要傅怀音一刺激他,他便总会着傅怀音的道。
这次也不例外。
沈洄咬紧了后槽牙,怒目而视:“傅怀音,怎么,你傅家是皇宫内院还是国库金殿,旁人进不得?小爷我今日非要进!”
沈洄抬步径直朝傅宅大门走去,临到门前,见傅怀音挡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心下一恼,转身走向一旁的院墙。沈洄身手矫健,借了院墙根的石墩,脚下一踏一腾,身子借力跃入空中,同时双手便攀上墙头,整个人也将翻过墙去。
“沈洄,我家墙下种了毒草,带刺,人一碰,会死。”
傅怀音的声音如冷风一般传过去,沈洄心中一惊,好在身体的反应迅速,“噌”地一声又翻过来,稳稳落在院外地面上,一张俊脸气得仿佛要裂开一般,冲着傅怀音道:“傅怀音!你真是个疯子,这种毒死人的草能随便种的?你就不怕毒死你自家人!你真是疯了!”
021沈洄夜探傅家宅,怀音再试苏隐谜(五)
傅怀音往前走了两步,笑得要出泪来:“我随便说说而已,这世上哪有这种毒草?你当是在说鬼怪故事?”
“你!”沈洄整个脑子仿佛被炸得嗡嗡作响,“你有病?总是这样整小爷,就不怕我一枪崩了你!”
这话出口时,沈洄右手已从腰间拔了枪出来,指向傅怀音,这乱世,什么都是乱的,谁不能有枪谁能有枪也是乱的。
可那一直静默于旁的苏隐竟不知何时移动了身形,挡在两人中间,转头朝沈洄微微欠身:“沈少爷,稍安勿躁,我们此行另有目的。”
“沈洄,”傅怀音却是不怕沈洄这架势,他像这般拿枪指着她也不是第一回了,他似乎尤为喜欢这种行为,仿佛能从中找到恃强凌弱的快感,“你如果真有这份胆子朝我开枪,我不会活到现在。你隔三差五来我傅家找麻烦,又不敢对我们动真格,不就是想留着我们,让我们告诉你傅家那批藏品的下落?要知道,傅家的珍藏,随便一件拿出来,都能抵过你现在住的沈家大院。”
沈洄举枪的手有些微颤,他放冷了声音道:“我真是看不懂你,别人都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和傅家现在这副样子,怎么就不懂得向我低头?可能你低头了,小爷一高兴,就放过你们了。”
傅怀音笑了两声,目光微微聚起,落在苏隐身上,透出些许复杂的光,很快又转移到沈洄身上,说道:“沈洄,我向你低头求饶做什么?你沈家发国难财,你沈洄陷害傅家,抢夺傅家资产,如今又去当日本人的走狗,我恨不得见你一次便骂你一次。向你低头?你可别做这种梦了。”
“我陷害傅家又怎样?这是你傅家活该!”沈洄后槽牙咬得咯吱响,手却收了回去,将枪放回腰间,“当初如果不是傅渠月见死不救,我阿爸怎么会惨死?”
“沈洄,”傅怀音敛起她的笑,神色变得颇为严肃,“你父亲之所以惨死,是因为日本人轰炸昆城,是日本人害死你阿爸。你非但忘记杀父之仇,如今还替日本人卖命,你父亲泉下有知,怕是会被气活过来。”
傅沈两家的恩怨,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傅渠月与沈秋临二人皆是鉴古奇才,年少时一同拜入传说中的鉴古神人滇道人门下,成了师兄弟。两人原本感情要好,可后来沈秋临逐渐放弃了研究古物的事业,开始倒卖古董,又趁着乱世物资匮乏大量囤积米粮等这些必需之品,高价售出,简而言之便是发国难财。
靠着这些钱财,沈家一撅而起,傅渠月看不惯沈秋临的想法与做法,两人便绝了交,傅沈两家也老死不限往来。
1938年日军开始空袭轰炸昆城,当时傅渠月与沈秋临正因一件国宝出境的事情起争执,炸弹落下来,沈秋临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傅渠月护在身下,最终傅渠月受了伤,沈秋临却重伤不治。
022沈洄夜探傅家宅,怀音再试苏隐谜(六)
那时傅渠月便知道,原来他这个师弟心里依旧念着他们的师门情谊,只是斯人已逝,许多事情已经回不了头。
这本是一件令人遗憾的意外之事,是战争期间残酷的生离死别,可沈洄却认为当时傅渠月与他父亲在同一处,傅渠月活下来了,他父亲却死了,这一定是傅渠月见死不救所致。这一念头在沈洄心中根深蒂固,他根本不管事情真相如何,只想让傅家血债血偿。
自那日起,沈洄与傅家结了仇,处处为难傅家,之后更是陷害傅家,抢夺其家产。
沈洄并不想与傅怀音多说这件事,于他而言,是傅渠月害死了他父亲,他与傅家不共戴天,一定要让傅家的人,尤其是这个傅怀音不得安宁,这便是他所有的目的。
他指节握得咯吱响,转头去看一眼苏隐,又转过头来看傅怀音:“傅怀音,你不就是仗着你会的那点机关术,以为我永远进不了你傅家的院门吗?我今天带苏先生过来,就是要破你的机关。你不要以为这个世界上就你最聪明,你们不是经常说山上面有人,山外面也有人?今天就让你感受失败。”
沈洄想说的大概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傅怀音目光下沉,又向前走了一步,她与苏隐之间的距离便又近了一些。苏隐手上提了一盏红色灯笼,灯笼的光芒有一些散过来,照亮了傅怀音的衣摆。
苏隐往后稍稍退了一步,微微弯身。
不知为何,傅怀音身上仿佛带了一股子气场,即便只是静静站那里,便能带给人无形的压力。
这大概,便是世界的参差吧。
“哦?”傅怀音脸色柔和了许多,“苏先生想破我的机关?”
苏隐微微低头:“不敢,只是好奇,想试一试。”
傅怀音再向前走一步,苏隐又退了一步。
傅怀音笑起来:“勇气可嘉。只是你总躲我做什么?”
“……”苏隐怔了一怔,不再后退,抬起头来看傅怀音,烛火有些晦暗不明,他戴着面具,旁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傅怀音放过了他,转过身去背对这两个男人,开口道:“既然沈少爷和苏先生自信满满,认为可以破得了我设下的机关,姑且让你们试试。只不过这里到底是我傅家的地盘,总不能你们说来就来,说试就试。”
沈洄正欲开口说什么,苏隐抬手拦了一拦,说道:“沈少爷,让我来与她说。”他上前一步,“不知傅小姐有何条件?”
傅怀音道:“苏先生果真是聪明人。”她转身来看他,“我可以让你试,只是你得先答应我,若你最终没破解成功,便让我答应你一件事。若是你破解成功了,便答应我一件事。”
苏隐:“……”
沈洄脑子里的思绪绕了两圈,绕明白了:“傅怀音,你是不是说反了?”
“我想我说得很清楚了。”傅怀音只是瞧了沈洄一眼,又转头去看苏隐,“苏先生可有意见?”
苏隐透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道:“难得傅小姐愿意让苏某尝试一番,苏某如能侥幸成功,不知傅小姐想让苏某答应何条件?”
023沈洄夜探傅家宅,怀音再试苏隐谜(七)
傅怀音道:“若是苏先生成功破了我设下的机关,那便请我吃饭,可好?”
苏隐微微讶异:“只是……吃饭?”
“嗯。”傅怀音扬起目光,顾盼间神采奕奕,“我已许久没吃过百花楼的汽锅鸡了。百花楼菜价贵得很,如今不是我吃得起的。苏先生若是肯,便要破费请客了。”
苏隐沉默了好一会儿,那沉默的一两分钟里,无人知他内心经历怎样的煎熬与折磨。
其实傅怀音并不爱吃汽锅鸡,或者说,她不喜吃鸡。幼年时她站在家门口拍皮球,不知哪来的大公鸡朝她啄过来,吓得她哭了一天,自那以后她便见鸡则避而远之。
从前顾云深来昆城,听闻昆城汽锅鸡之名,又好奇于这样菜式的做法,便缠着傅怀音,叫她带他去吃汽锅鸡。
傅怀音心里虽对“鸡”有所忌惮,却不想顾云深扫兴,便带他去了百花楼。顾云深甚喜汽锅鸡的味道,却听见掌厨前来询问菜品味道时说:“傅小姐向来不吃鸡肉,不知今日怎么破了例,真叫我们乱了阵脚,就怕做出来的汽锅鸡不合傅小姐的胃口。”
那之后顾云深从傅怀音几位哥哥那里知晓了傅怀音不吃鸡肉的缘由。从那以后,顾云深亦没再吃过鸡肉。
傅怀音笑他傻,她不吃,又不是不许旁人吃。
顾云深与她郑重说道:“妇唱夫随,你不喜欢的,我便不喜欢。”
傅怀音还是笑他傻。
“傅小姐提的条件,苏某可以答应。”片刻的沉默之后,苏隐开了口,语气很淡。
沈洄往苏隐的方向看了一眼,倒是不明白苏隐怎么会答应傅怀音这样古怪的要求,只是他没有心思去深究,一心只想让苏隐赶紧破了傅怀音设下的机关,如此挫挫傅怀音的锐气。
傅怀音听见苏隐应承下来,嘴角露出浅淡的笑意,转过身朝傅宅大门走去:“苏先生,请随我来。”
傅宅的大门被推开,夜风顺门而入,院内的茶花随风一摆,墙角的海棠花落下几瓣来。
宅院初看并无何处特别,只是在苏隐看来,这院内一草一花,一石一木,皆是按五行排列,唯有找出其中的玄机,才能找出傅怀音所设的陷阱在何处。
苏隐眉宇间略有思索之色,刚欲抬步入院,却听见傅怀音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所设的是反五行机关阵。五行以‘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为序,东方主木,南方主火,西方主金,北方主水,中央为土。你瞧我这五个方位上所置盆景与五行顺序相反,行走时按着反五行的顺序一路走过去,便能避开机关。”
苏隐:“……”
沈洄听了一会儿,却不大听得懂傅怀音的意思,脑子又转了两圈,总算听出那么些意思,大惊道:“傅怀音,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直接将机关所在告诉苏先生了?”
傅怀音回头朝沈洄点头:“是。”
“你想做什么?”沈洄又咬了牙,他从前便看不明白傅怀音的一些做法,到了如今他依旧不明白。
024 沈洄夜探傅家宅,怀音再试苏隐谜(八)
傅怀音抬手拨起鬓边碎发,眼眸里聚了些光:“我迫不及待,想让苏先生请我吃饭,便不想浪费时间在破解机关这种小事情上。”她偏过头去看苏隐,“苏先生觉得呢?”
苏隐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低了声音与傅怀音说道:“既然苏某答应了傅小姐,自然是要履诺的。不知傅小姐何时有空?”
傅怀音面上浮起含了些许欣悦的光彩:“明日好了。今夜天色已晚,我就不留二位饮茶了,请自便。”
话一落下来,傅怀音便请了两人离开,关上傅宅的院门,也将院内所有风景都关于其中。
沈洄皱了一下眉头,转头问苏隐:“苏先生,我怎么觉得你……”
苏隐道:“沈少爷请说。”
“我觉得你,”沈洄吐出几个字来,“对傅怀音有些好。不,不是好,是‘宠’。”
苏隐怔了一怔,笑笑:“这里光线暗,想必沈少爷是看错了。”
*
春日阳光甚好,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院里那株“十八学士”已经开了花,几只蝴蝶萦绕其间。
傅怀音今日换了一身水蓝色旗袍,衣肩上绣了几朵海棠花,轻盈地落在她肩膀上,淡雅却又精致。她将一头长发散落下来,长至腰间,便别了一枚珍珠发卡在鬓边,拿了手包便出门去。
“怀音!”傅二婶自房间里出来,将一件毛衣外套递给傅怀音,“今天有点凉,你带上衣裳。”
这傅婶是傅怀音二叔的夫人,两人膝下无子,二叔上战场后她便独自在家,后来傅家败落,她与傅怀音一道住进这宅子里,平日里便接些浆洗的活贴补家用。
这宅子里还有一位婶婶,是傅怀音三叔的妻子,身子不好,丈夫儿子相继阵亡牺牲后,更是病得厉害,傅怀音找了不少大夫来看,都说是娘胎里带的病,后又郁结于心,不解开心结这病只会越来越重。
傅怀音知道这是先天心脏病,治不好的。
除了两位婶婶,傅宅还住着一位年轻女性,名叫姚星阑,她是傅怀音二哥傅雅飞名义上的妻子。说起这桩事,便是傅雅飞得的一笔糊涂账了。
先前傅家的管事是傅渠月,傅渠月与妻子唐音育有三子一女,三子依次为傅雅淳、傅雅飞与傅雅厚。唐音生傅怀音时遭遇难产而逝,傅渠月又是当爹又是当妈地将傅怀音养育成人,家中长辈对傅怀音甚是宠爱,大哥与三哥更是溺爱她。唯独这二个傅雅飞,从小便与傅怀音不对付,总是欺负她。
傅雅飞自小想法甚多,又甚是独立。他虽出生于鉴古世家,却不喜鉴古,而是爱好诗文。傅雅飞七岁便开始作诗,后受到几位新月派诗人的指点,于十四岁发表了第一本诗集,名扬昆城。可他与他那位指导老师徐槱森一般,在感情上过于炙热与极端,追求自由的爱情,却又自由得没了边界。
025 沈洄夜探傅家宅,怀音再试苏隐谜(九)
傅雅飞年少时遇见许文茵,为其才貌所倾倒,而后展开猛烈攻势。可许文茵与北派齐家公子齐若飞青梅竹马,两人早已心有默契,哪里是他能够插足的。
傅雅飞偏不接受这个现实,几次三番闹腾,甚至在许文茵与齐若飞的订婚典礼上闹得鸡飞狗跳的。
傅渠月养育孩子一向开明,凡事尊重他们的想法与意见,在恋爱与婚姻上更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管束。可傅雅飞这番闹腾让傅渠月大发雷霆,为了叫傅雅飞定下心来,傅渠月为他安排了一门婚事,让他与北派梅家的姻亲姚家的小女儿姚星阑成婚。
这姚星阑是个苦命的姑娘,其父姚元青是梅家家主梅君墨原配夫人姚映红的弟弟,梅君墨在北派的地位仅次于顾家顾寒江,顾云深继任掌门后,梅君墨便开始辅佐顾云深。
姚家不比梅家,姚家的情债乱得很。姚元青在外头胡闹,也不知进屋藏了多少娇,更不知道因此有多少个私生孩子流落在外。
姚星阑便是其中一个。姚星阑的母亲得了重病,托人将姚星阑送到姚家时,姚元青甚至想不起姚星阑的母亲长何模样。姚星阑在姚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姚元青家中已有原配妻子,另有几位姨太太,她们膝下皆有孩子。那些孩子皆是名正言顺的儿女,瞧不起姚星阑,处处为难姚星阑,几位姨太太甚至打骂姚星阑,将她赶去后院干活,不让她读书。
傅渠月安排这门婚事确有私心,但也是看这孩子可怜,想救她出火坑,给她一个比较好的生活。哪里知道傅雅飞就是个执拗的种,前脚答应了婚事,后脚于婚礼当天逃出傅家,携了些行李与钱财坐火车离开了,半个月后才有书信过来,说他已经启程去英国。
傅渠月因这事气得险些呕血,觉得愧对姚星阑。可他也知道姚星阑已经出了姚家的门,再送回去只会令她成为他人笑柄,便让她留在傅家,却也给她生活上的自由,她若是想离开傅家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傅渠月也愿意支持她。
可姚星阑不愿离开,她认定了自己是傅雅飞的妻子,是傅家的人,此生都要留在傅雅飞身边。自那以后,姚星阑便一直在傅家。傅怀音与她年龄相仿,便教她读书、写字,也带她出去见见世面,告诉她这个世界已经与从前不同了,她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
姚星阑选择的依旧是傅雅飞,她依旧选择等他回来。
傅家败落后,姚星阑随同傅怀音搬了家。她因从小在后院生活,精于浆洗缝补,就去了城里一家洗衣店帮忙,虽有些辛苦,倒也充实。
只是傅雅飞与姚星阑这桩荒唐婚姻,不知何日才有解了。
傅怀音接过二婶递来的毛衣,又想着傅家如今虽只有她们这些老弱妇孺,却各自有各自的担当与活法,倒不会过不下去。有她傅怀音在一日,便会护她们周全。
026 百花楼谈三星堆,滇池一畔忆旧事(一)
百花楼落于滇池畔,四层八角楼起,清晨见日出,夜晚见灯火,远远望去,便能见其气魄与辉煌,是昆城最为知名的酒楼。这座酒楼明末时期便已小有名气,许多祖传秘方令菜式深得人心,却也因此座无虚席,即便是达官显贵也要事先预约,才有可能排到这酒楼的座位。
傅怀音行至百花楼附近,目光穿过人群,一眼便看见了苏隐。今日天气稍暖,苏隐却还是披了件外套在长袍之外,他依旧戴着面具,依旧不愿以全部面貌示人。
傅怀音的心情此刻如漂浮空中的云朵,轻盈得很。她想她在许多梦里见过这情形,穿过人群便能寻到顾云深,能走到她所深爱的人身侧。她定定神,穿过人群走到苏隐身边。
“苏先生,让你久等了,抱歉。”傅怀音朝他笑了一笑。苏隐并未放心上,倒是朝傅怀音微微欠身道:“傅小姐,今日恐怕要让傅小姐失望了。在下今日未能约到百花楼的位置,只能等改日约到了,再请傅小姐赏光。”
傅怀音问他:“苏先生何时来约的位置?”
“今晨。”苏隐道。
傅怀音又道:“今晨?百花楼向来临近正午开门。这么说,百花楼还未开门,苏先生便来排队了?”
苏隐不语,傅怀音便笑笑:“苏先生有心了。”她抬起步伐朝百花楼走去,似乎并未将“没约上位置”这件事放于心上。苏隐微怔,却还是跟了上去。
两人刚到百花楼门口,立下有人迎了出来,为两人引路:“傅小姐,三楼已经清了场,您请。”来人正是百花楼的老板段承思。
“有劳。”傅怀音笑笑,转头去看苏隐,“苏先生你瞧,这不就有位置了?”
苏隐默然。
百花楼每层各有所用,一层为大堂,招待普通客人。二层有雅间,招待贵客。三楼是观景雅间,只招待重要人物,一般达官显贵即便想约也约不到这个位置。四层用作储物,并不招待客人。
可今天百花楼整个三层只为傅怀音开放。
楼下的人见段老板亲自带着这一位衣着朴素的女子上了三楼,不禁交头接耳讨论起这事来,说来说去的,这才想起这名女子就是曾经叱咤昆城的傅怀音,难怪连段老板都毕恭毕敬的。
只是两年前傅家败落后,傅怀音很快也因鉴古失误辞去南北派掌门之位,从此便鲜少出来走动,人们也不再如从前那样热烈地去讨论这位身怀惊世之才的女子。
三楼的雅间装潢古朴,摆了些流水盆景,流水中有细小的游鱼嬉戏其中。坐在雅间桌畔向窗外望,能见滇池最美的风景。
“傅小姐有两年没来百花楼了,今日能来小店,段某实在开心。”段承思这话倒不是场面话,他感念傅家的恩情,傅家落败后他也曾一度想帮扶傅家,只是皆被傅家人婉拒。傅家虽因遭沈家陷害而一时落魄,却也有自己的打算,生逢乱世,每个人都有自家生活的难处,傅家能自己解决的事情,绝不会去麻烦他人。
027 百花楼谈三星堆,滇池一畔忆旧事(二)
段承思少时家乡遭遇洪涝灾害,他与家人走散,跟着逃荒人流到了昆城,无处谋生险些饿死。当时傅家买粮赈灾,傅家名下产业为拥入昆城的难民提供了许多诸多工作,段承思因为傅家救济得以在昆城生存下来,并最终有了自己的事业,因此对傅家尤为感激。
傅怀音当选南北派掌门后,段承思曾经因一件宋朝钧洗赝品险些被人误会为盗宝贼,幸得傅怀音辨其真伪,帮他洗清了罪名。此后他更是为傅家马首是瞻,对傅怀音言听计从。
傅怀音坐下来,抬头看段承思道:“段老板家的菜价不低,如今我也没几个钱,所以便没来了。”
段承思惊道:“傅小姐来百花楼,谁敢让您付钱?再者,虽说您搬了宅院,但您现在坐的红木椅子,怕是比我整个酒楼都值钱吧?”
这话说得倒没错,傅怀音房里那把红木椅子是明朝末年的制品,要是当古董卖了,确实能买下整座百花楼。
傅怀音不再与他说这些,目光略略扫过安静在旁的苏隐,而后又流转回来:“今日是这位苏先生请客,你且问他想吃些什么便好。”
段承思从刚才便注意到苏隐了,他心中纳闷,傅怀音一向不喜与人亲近,除了顾家那位公子,她从不正眼瞧任何年轻男子,却与这位苏先生同进同出。苏先生也怪得很,大白天戴个面具,跟在傅小姐身边静悄悄的,仿佛是她的护卫一般。段承思再看苏隐与傅怀音,不知怎的竟觉得像是在看一只乖巧小狗与小狗家的大小姐主人……
段承思不好过问这些事情,便点了头,去问苏隐想吃些什么,他命厨房去做。
苏隐瞧了眼傅怀音,道:“汽锅鸡好了。”
段承思脸色变了变,心中的话便脱口而出:“可傅小姐不吃鸡的,她来百花楼吃汽锅鸡,都是为了陪顾少爷……”
段承思赶紧闭了嘴。谁不知顾云深是傅怀音的痛处,两人的婚事也曾是昆城一段佳话,哪里知道天妒英才,这位顾少爷年纪轻轻失了性命。从那以后,傅怀音仿佛换了个人,她依旧冰雪聪明,多才孤高,却似乎与人更为疏远了。
傅怀音倒没在意段承思提起顾云深,眉宇间没有不自在的神色,却是看向苏隐道:“顾少爷爱吃的,想必苏先生也爱吃。”
段承思点头,又向苏隐推荐了百花楼的几样名菜,苏隐从中挑了几样,段承思便吩咐下去。
苏隐等段承思走远,目光移向傅怀音,想说点什么,却见她似乎看着窗外出身,便不去打扰她,只是静静瞧他,也许他自己都尚未发现,他的目光此刻柔软如云朵,缱绻如月色。
“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你看这滇池畔来来往往的,皆是看花人。难得平静,难得空闲,出来走走看看,也能捕捉春日些许温存。”傅怀音似是在自语感慨,又似在与苏隐说话。
028 百花楼谈三星堆,滇池一畔忆旧事(三)
苏隐回过神来,顺着傅怀音的目光向外望去,果然见堤岸上花红柳绿,人头攒动,确实“出门俱是看花人”。
他的目光不由自己再落在傅怀音身上,只见她黑色顺直的长发垂落在脸颊一侧,搭在她水蓝色旗袍上,黑则愈浓,蓝则愈雅。些许阳光撒在她面容之上,照得她的肌肤透出清澈的光。
他想,她还是这样美。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苏隐轻声吟诵,不想却惊动了傅怀音,她偏过头来,朝苏隐笑了一下,那笑容浸了阳光,仿若神使一般:“苏先生爱读新派诗?”
自新文化运动以来,各类新体文与新体诗歌层出不穷,既有忽视诗艺的自由诗人,也有提倡要作新格律诗的诗人,其中以“新月派”诗人较具影响力。这首诗的作者卞之琳便是“新月派”的代表者之一,曾是徐志摩与胡适的学生。
苏隐微点头:“略读一些,并不精通。傅小姐倒是精通古文诗律。”
“那倒不是。”傅怀音回道。
苏隐微怔:“哦?”
傅怀音笑起来:“我何止是精通,简直是信手拈来。”
苏隐:“……”
傅怀音又问:“苏先生既然爱读新体诗,家中可否藏有此类诗集?从前我二哥好读新体诗,家中倒也有几本,带着我读过一些。只是后来也不知被他扔到哪里去了。”
“是有几本。”苏隐话一落,心中便觉不好,恐怕又要被她得寸进尺。事实果如苏隐所料,傅怀音接了他的话道:“既然如此,改日我登门拜访,借几本诗集,可好?”
苏隐想开口拒绝,又听见傅怀音说道:“苏先生待人大方,总不至于不舍得借我几本书看看吧?”
苏隐早该知道,她总能见缝插针,从前便是这样,稍不留意便被她逮着机会占便宜。他应该安静无语,如此才能不被她绕进去。
苏隐叹了口气,道:“我所住之处不方便待客。”
“不方便?”傅怀音眼睛微微眯起,“是我疏忽了,苏先生如今住在沈洄的宅子里,我不该问苏先生,而应当去问沈洄,问他我能不能进沈宅。”
苏隐眉间微蹙,盯着傅怀音道:“傅小姐何苦执着于此事?苏某早说过,苏某不是顾云深。”
“你担心我与沈洄起冲突?”傅怀音眉眼弯起来,透出明媚的笑意。她只不过开个玩笑,苏隐却是紧张了。
苏隐深吸一口气,置于桌面下的手指握了又握,忽而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自觉他真是乱了心神,才会去相信她这番“借书”的说法。
她怎么总能令他兵荒马乱?
“傅小姐,”苏隐深吸一口气,“我与陈先生都在沈府做客,你若来,必定会碰见陈先生。傅小姐想的不是去跟我借诗集,而是想去试一试陈先生。”
傅怀音眼眸一动,并不否认:“确如苏先生所言。那日陈哲已然断定所得的青铜器为真,他不可能毫无动作。我倒是想再会一会他,看他想做什么。或者,苏先生也许可以给我答案?”
029 百花楼谈三星堆,滇池一畔忆旧事(四)
“不知傅小姐是否记得,十三年前四川广汉出现一坑玉石器,之后华西大学博物馆馆长葛维汉带人成立考古队,前去发掘,发掘出不少东西,且整理出《汉州发掘简报》一文。只是过后不久,发掘工作便陷入了停滞。”
苏隐没有直言,倒是讲起了这桩考古旧事。
苏隐所说的这处考古遗址位于四川广汉县,当时发掘出不少石器、玉器、铜器等物件。许多年后,这处遗址有了一个广为人知的名字——“三星堆”遗址,被誉为20世纪人类最伟大的考古发现之一,又被称为“长江文明之源”。
只是此时,没有人能够预估到处于发掘停滞期的地底下,蕴藏着多少惊世骇俗的文化瑰宝,这些瑰宝又会在近一百年后,闪烁出怎样耀眼的光芒。
傅怀音细细想了想,点头:“我记得。发掘工作停滞的原因有许多,如今正逢战争,政府重心不在这里,考古研究员大概也力不从心。”
“公开发掘停滞,不代表有些人愿意一直等下去。”
苏隐话中有话,傅怀音一听,即刻便明白其中之意,神色有些凝重:“原来陈哲想打汉州遗址的主意。”
苏隐没有接话,似乎不否认,却也没承认。
傅怀音细长的手指尖轻点桌面,眸光中浅浅流转了些什么,似在思索。片刻后,她抬眸,嘴角浮起清浅的笑:“苏先生为何与我说这些?”
苏隐眉眼动了一下,道:“欲求傅小姐的信任。”
傅怀音疑惑:“求得我的信任做什么?”
“自然是……”苏隐忽然微倾了身体靠近傅怀音,他的目光如夜空倾泻而下的月光,纷纷洒洒落于傅怀音眼中,仿佛能在她眼中燃起绚烂烟火,“取悦你。”
“……”傅怀音缓了一会儿神,清眸映光,樱唇微启,“这也是陈哲交给你的任务?”
苏隐未料到傅怀音不消片刻便看破了他的心思,两相目光交错又难舍难分,便偏了脸移望窗外,心起心落,按捺激荡。
“傅小姐果然是冰雪聪明。”苏隐道,“那日送苏某送傅小姐归家,返回后陈先生你我二人是有其他渊源,我如实以答。此后之事,傅小姐大概也能猜到了。”
傅怀音冷笑一声,她竟想不到陈哲还有这种心思。这样看来,陈哲对西南文物志在必得,甚至连让苏隐来“色诱”她以套取情报这样的法子都用上了。
她笑:“看来当夜灵源山庄一宴,陈哲得知那件青铜器的真伪后,大概是开心至极了。想来他原本奔着广汉遗址去的,如今却偶然发现滇地可能也有古墓遗址,如此岂不是一举两得?”
苏隐没有回应这话,倒是说起另一件事:“半年前在大理‘鬼市’上,陈先生偶得此件青铜器,当时‘鬼市’上可不止这一件青铜器,只是这一件较为特别,陈先生便买了下来。陈先生十来年前便听说,昆城古玩市场上出现了一些极为特别的青铜物件,都来自晋宁。可他毕竟没亲眼目睹,这回一来,遇见这么件古怪器物,听卖主说来,并不是出自晋宁,而是出自曲靖。倒也奇怪。”
030 百花楼谈三星堆,滇池一畔忆旧事(五)
所谓“鬼市”,是民间买卖古玩的交易市场,夜半开市,天明便散,在其中总有意想不到的物件出现。之所以名为“鬼市”,一来是因为极容易买到假货,二来买卖发生于夜半时分,如鬼魅一般来无影去无踪。
傅怀音仔细听苏隐讲来,含着笑意“哦”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苏隐端起一口茶来,细细品了,茶香从他唇齿间溢散出来。
“如今摆在陈先生面前的有两个难题,一是应先着力于广汉的遗址,还是着力于滇地的古墓。二是滇地出现的那些东西,到底来自晋宁,还是来自曲靖。苏某心想,对于这后者,傅小姐心中理应有答案。”
苏隐话中藏了话,傅怀音明白他的意思,看来他早已看出那件造型古怪的青铜器有所蹊跷,甚至已经猜测到它的出现与她有关。只是不知苏隐是否曾将这层疑惑告知陈哲。他如若还是从前的顾云深,傅怀音可完全信任。可如今这苏隐,还不知存留了几分属于顾云深的皮下之魂。
傅怀音回想起当日他与她那番“饮酒”的言论,至少能肯定的是,他并非真心为陈哲办事。傅怀音只能赌一把,赌他依旧是她所深爱的顾云深。
“重要的不是那件青铜器究竟来自晋宁,还是来自曲靖,”傅怀音带着浅笑道,“而是陈哲会相信哪一种说法。你说对吗?”
苏隐眸中光芒闪烁了一下,未再就此话题多说什么。此时厨房已做好了菜,几人端上来,苏隐望着冒了热气的汽锅鸡若有所思。
“苏先生,请尝一尝昆城的名菜。”傅怀音眸中所含情绪意味不明,苏隐沉顿片刻,分了两小碗鸡汤出来,端一碗给傅怀音:“傅小姐既然叫苏某请客,哪有苏某自己吃独食的道理。”
傅怀音倒是没拒绝,她瞧了一眼碗中内容,都是汤水不见鸡肉。
看来这倒成了他下意识的习惯了。
那时顾云深第一次知道她不吃鸡肉,也是这般,将鸡肉挑出来,专将汤水给她喝。
吃饭间两人便沉默了许多,似乎许多想说的话到此刻倒是不想说了。待吃到一半,听见酒楼下方传来些嘈杂之音,傅怀音抬头探出去,见络绎不绝的人群涌过来,不禁疑惑地“咦”了一声。苏隐亦移了目光看下去,不知何解。
“记起来了。”傅怀音笑起来,“应当是百花楼一月一次的拍卖。”
这是百花楼的传统,每月十五将在一楼大堂举行拍卖会,人人都可提供拍品,人人都可参与拍卖。只是提供拍品的人需提前一月向百花楼宝贝,如若交易成功,则要付给百花楼一定的酬金。此举既可帮需以物换钱又不愿让典当铺压价的人提供交易平台,又可为意欲淘些新奇玩意的人提供娱乐之所,一举两得。要是运气好,或许可从中得些稀世珍宝,但这种事情总归是可遇不可求的。
傅怀音向苏隐简单解释后,询问他是否想去看看。苏隐想了想,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