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 漂流数年归故里,昆城再遇少年友(十一)
“但傅家败落后,我经历许多事情,再去读那些文章,便有了不一样的理解。我记得报上曾刊载一篇文章,名为‘布尔什维克主义的胜利’,那上面说,‘二十世纪的群众运动,是合世界人类全体为一大群众。这大群众里边的每一个人一部分人的暗示模仿,集中而成一种伟大不可抗的社会力。这种世界的社会力,在人间一有动荡,世界各处都有风靡云涌、山鸣谷应的样子’。”
“我虽还不能够完全理解他们所言地‘布尔什维克’具体是什么,可从他们的零零散散的文章中,也能知道他们所理想的社会,是一个没有阶级、人人平等、人人皆能吃饱穿暖的社会。这样的社会不是很好吗?”
傅怀音话音落下来,洛嘉先是愕然迷惑,很快悲戚之情涌上脸颊,叹了声气:“师父,你真的觉得,将来会有这样的世界?会有这样的社会吗?可我瞧这世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性脆弱又阴暗,为了一己之私可弑父杀君,恨不得踩在别人的尸骨上步步高攀。这样人性脆弱的世界,又怎会有能力去创造一个没有阶级、人人平等的未来?”
洛嘉此番话出来,傅怀音更肯定自己的判断,洛嘉确实因经历多番变故,心理状态发生一些变化,总会往较为消极与阴暗的方向去思考事情。只是事事终究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并未经历过洛嘉所受的苦难,又有何立场去鄙夷他此刻的沉沦。
想了想,傅怀音便扯开话题,询问洛嘉如今是否在昆城找到工作了。洛嘉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多少有些落寞。
傅怀音思考一番,问道:“我虽已不再是南北派的掌门,可有些面子同僚们愿意给。要是你愿意,或许我可以问问看,是否有适合你去的古玩门店。你的鉴古能力并不在南北派中人之下,要是埋没了,也是可惜了。”
洛嘉一惊,有些欣喜,很快又显不安:“可我毕竟许多年未曾涉足鉴古之事,只怕……”
“你过虑了。”傅怀音道,“鉴古有时讲天赋,你既有天赋,又曾后天进行过学习,难道还怕捡不起来吗?”
洛嘉一番思索下来,点头同意了傅怀音的提议,他面上的乌云这才散去了一些,聊天时的语气也变得轻松不少。他的目光落在傅怀音刚刚提来的中药包上,皱眉问:“你生病了吗?”
傅怀音笑:“不是什么大问题。方才我在医馆门口碰见你,难不成你也是来看病的?”
洛嘉略犹疑,片刻才将实情与傅怀音讲了。
原来洛嘉确实是准备前往医馆询问郎中一些事情。他妻子先天不足,身体较弱,二十多年来日日以汤药调理,却也不见好转。他听说中医药馆新来了一位“神医”,虽从前不信世上有能治百病的神医,可还是死马当活马医,想试一试。
傅怀音惊喜于洛嘉竟然已经结婚,又担心其妻的身体,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便与洛嘉说道:“既然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那不如西医院那边也去问问?”
062 漂流数年归故里,昆城再遇少年友(十二)
洛嘉点头,很快又开口道:“其实……”他仍有些犹豫不安,“内人……师父你认识的,是齐书兰。”
“……”
这倒是出了傅怀音的预料。虽说当年因金石学会的建立,洛嘉与齐若飞有过不少来往,可当时齐若飞的姐姐齐书兰远在京城,洛嘉与她可说是毫无交集,怎的这两人会结为连理?令傅怀音更为不解的是,既然洛家与齐家结成姻亲,怎会让洛家败落得如此彻底?让洛家与齐书兰沦落到昆城来讨生活?
齐家虽然比不上顾家的财大气粗,却也是京城大户,更是北派的中流砥柱,不至于连帮扶洛家的余力都没有吧?
洛嘉见傅怀音面有疑色,也猜到她的心思了,苦笑道:“齐家并不同意我与书兰的婚事,书兰为了我,与齐家断绝往来,我们……我们是私定终身的。”
洛嘉将他与齐书兰的过往娓娓道来,原来当年齐若飞回京后,偶得一件古物,看似出自蜀地,可又无法确定,便写信询问洛嘉。洛嘉当时便给齐若飞回了信,只是信件到达齐家时,齐若飞正好去昆城看望许文茵,信便到了齐书兰手中。
齐书兰与齐若飞通了电话,那小子让齐书兰回信表示感谢,齐书兰觉得只言片语的“谢”过于小器了,便随邮件寄了自己临摹的一幅山水字画过去,没想到洛嘉一眼便看出非出自齐若飞之手,又再来信询问。两人便就此你来我往,渐生情愫。
然齐家长辈得知此事后,因见洛家败落,怕齐书兰嫁与洛嘉会吃苦头,说什么也不同意两人的婚事。齐书兰做事决绝,与齐家断了关系,跟着洛嘉离开京城,四处漂泊。
“我总觉得对不起书兰,或许当初我该狠下心与她断了往来,这样她依旧是齐家衣食无忧的千金大小姐,不用跟着我四处受苦。”洛嘉内心矛盾又愧疚,他已不清楚他如今带给齐书兰的是幸福还是灾难。
傅怀音只能以旁观者的立场劝慰他几句,询问他何时方便,她想上门拜访一下齐书兰。说来她与齐书兰也是有过些交情的,当年许文茵与齐若飞交好,许文茵比傅怀音年长,年少成名,享誉于京昆二城,本应该是昆城最为知名的才女,哪知横空出来一个傅怀音,抢了她所有的风头与光彩。
齐若飞姐弟两人为许文茵打抱不平,便去找傅怀音较量,哪里知道连人脚指头都比不过,悻悻而归。许文茵甘拜下风,自此以傅怀音马首是瞻。
洛嘉眼眸闪了一下,轻轻笑了声:“要是书兰见到师父,她该是会开心的。这些年我们与南北派诸位再无联络,也不知你们是何境况了。师父,你……”洛嘉虽觉失礼,还是问了出来,“你和顾少爷成婚了吗?”
傅怀音端起桌面上的茶杯,浅浅饮了一口,眉宇间有散不去的愁绪,片刻后朝洛嘉看:“四年前云深护送故宫文物西迁,在长沙遭遇日军空袭,他们送了具尸骨回来给我,说那是云深。”
洛嘉惊诧无比,安慰的话怎么都无法说出口。他曾目睹过两人的情深,更目睹过他们的生死相依。失去顾云深,对傅怀音来说宛如失去一半的性命。
傅怀音垂下眼眸来,心思不为人所知。
即便面对她所信任的徒弟,她也不能告知苏隐的秘密。
063 画卷书帖辨真伪,品鉴大会生死局(一)
陈哲将“品鉴大会”的地点定于沈府后花园,戏台一搭,台上的人在唱戏,台下的人在演戏。
傅怀音带了南北派几个算不上奇才却与小有名气的鉴古人才过来,坐在台下座位左端,陈哲还未到,他的人先来了,坐在右端。
沈洄行至傅怀音跟前,微微弯身朝她笑:“怎么,我听中医馆的张大夫说,傅小姐前几日身体不舒服,去抓了药,哪里不舒服?有没有钱看病?要是你求我,我肯定会大发慈悲给你点钱去看病。”
傅怀音抬起胳膊来,向着沈洄扬了一下,露出她手腕上青碧无暇的玉镯:“沈少爷,你看这这镯子,晶莹温润,色泽鲜浓,透亮无瑕,一看就知道是上等货。翠竹法身碧波潭,滴露玲珑透彩光。脱胎玉质独一品,时遇诸君高洁缘。我看我这镯子的成色,也不输于屈原所夸赞的和田玉,沈少爷觉得如何?”
沈洄只觉得云里雾里。
其助手无法,上前在他耳畔提示他:“傅小姐的意思是,她连戴的镯子都很值钱,所以她不缺钱。”
沈洄“呵呵”地冷笑起来,这回倒是没与她争辩什么,却大摇大摆坐到她身侧,阻隔在她与苏隐中间。
方才两人的谈话一字不落地落入苏隐耳中,他隐于面具之下的神色有变,只是眼下人多眼杂,他不便过去询问她身体是何问题,直直坐于位置上,指节禁不住地去抓身下的红木椅子边缘。
“说是鉴定书画真假的品鉴大会,现在倒是成了咿咿呀呀的看戏宴席,这是陈先生的主意,还是沈少爷的主义?”傅怀音听了一会儿戏,转头去问沈洄。
这戏台上唱的是滇戏《蝴蝶泉》,这滇戏自明代以后由中原地区传入大理,深得大理人民的喜爱,有时唱的是《三国》、《水浒》、《封神榜》中的故事,有时唱的是大理地区独特的故事。这蝴蝶泉讲的是发生在大理苍山蝴蝶泉边的故事。
戏倒是挺好听的,只是听戏的人心思皆不在此处。按理来说,古物品鉴需要一个安静且光线不可过分明亮的地方,给人足够的氛围与时间去鉴定其真伪。这吵嚷的环境,怎么看都不像是品鉴书画的合适环境。
傅怀音并不想去猜测陈哲此举想法为何,因她所要做的事情,已然完成。陈哲迟迟未来,大概是因收到苏颐遭人暗杀的消息匆匆离开沈府了,这一点傅怀音清楚无比。
苏颐现在有没有真的被暗杀,傅怀音不得而知,但傅怀音敢肯定,这场名为“品鉴”实为“鸿门之宴”的品鉴大会结束之时,苏颐的狗命一定不在了。
傅怀音的眼眉轻轻扬了一下,透出少许狠戾的神色,而后恢复如常,转头去问沈洄:“不知陈先生何时过来?我们总不能一直在这里看戏吧?”
沈洄耐着急躁的脾气,含糊不清地回了一句:“你急什么?”他哪里知道陈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只不过是听了陈哲的安排,想法子暂时稳住傅怀音等人。他一个平日只会听曲耍猴的纨绔,想出的法子便是眼下这个,请他们看戏。
064 画卷书帖辨真伪,品鉴大会生死局(二)
“我倒是不急。”傅怀音云淡风轻的,“我只是想提醒沈少爷,无论是怀素的《四十二章经》草书帖,还是张胜温所绘的《张胜温画卷》,都不是易于鉴定的东西。若是陈先生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到时候可鉴定出错,可别怪在我们头上。”
沈洄冷哼了一声,没接话,也不知该如何接话。他晓得傅怀音的意思,可他并不是很在意那些画卷或字帖孰真孰假,结果如何于他无任何益处也无损失,且他对这些书法画卷全无兴趣,在意这些做什么?
令他感兴趣的是,此次他能不能看到傅怀音挫败的神情。如果能看到傅怀音落败的惨状,他想他会异常开心。
念及此,沈洄不由自已朝傅怀音露出古怪的笑,令她疑惑不已。她不理会沈洄的古怪,转过头去继续看戏,心里已经在推算此时陈哲是否已经赶往苏颐所在之处,进而暴露苏颐的行踪。
此前,傅怀音设了一个局,令人放出苏颐半途遭到暗算的消息。若陈哲无所行动,那么表明此时陈哲已经与苏颐保持相当紧密的联络,而以如今的时局,苏颐要往昆城来,能与陈哲保持联络的最快捷方式便是电话或电报,但因昆城并不在日军掌控之下,苏颐与陈哲的联络或是行动总要受一些限制。如若陈哲当真无所惊惧,只能表明苏颐或许早已到达昆城附近,且已经与陈哲取得联系。
当时陈哲并没有行动,傅怀音也并未就此判定陈哲真的与苏颐已经取得联络,毕竟陈哲也是只老狐狸,总会进行狡猾的试探。
那时傅怀音命人放出第二个消息,对苏颐深恶痛绝的名人志士正大张旗鼓庆祝苏颐被杀,这则消息甚至登上了昆城日报。
如此,陈哲终于有所行动。
过后不久,傅怀音便得到了情报,通过监视陈哲的行动发现苏颐已经到达昆城附近的可能性较高。
第三步便是今日这一步,锄奸组织故意走漏消息,说是今日将击杀大汉奸,但并不指名道姓,故布疑云之下反令陈哲内心难安,在多方真真假假情报的夹击之下,他不得已亲自出马去安排保护苏颐的事项。
只要陈哲方面动起来,傅怀音等人便有方法顺藤摸瓜,扒出苏颐的所在。
她怕的不是陈哲有所行动,而是怕他不动。
一场戏唱完,众人皆有些索然无味。他们本就不太爱看戏听曲,今日到此皆是为了传说中的《张胜温画卷》与怀素《四十二章经》草书帖。如此不务正业多时,又给不出个确切的品鉴时间与流程,自然是心有不舒坦。
人群中已渐起抱怨声,南北派有人走过来与傅怀音抱怨:“沈洄和陈哲是不是耍我们?”
傅怀音笑道:“耍我们又怎样?你吃亏了吗?要知道,沈少爷今日请来的戏班子,是滇西地区赫赫有名的滇戏班子,平日只在大理活动,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久住昆城的人听得到看得到的。你今日还要感谢沈少爷的。”
065 画卷书帖辨真伪,品鉴大会生死局(三)
那人见傅怀音淡然无乱,又听她话中有话,以他对掌门的了解,眼下便能确定她已胸有成竹,就不再烦恼这事,回到位置上坐着,继续安心看台子上的戏。
沈洄头脑本就简单,与他们这些总喜欢拐弯抹角话里有话的文化分子不是一路人,搅合在其中,却又搞不明白他们想做什么,难受得很。
他起身暂离,将横亘在傅怀音与苏隐中间的位置又空了出来。
苏隐于悄然无声中移动位置坐到傅怀音身侧,在戏曲之音的缝隙中透出他的声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今傅小姐能确定自己是螳螂,还是黄雀吗?”
傅怀音道:“又或者我只是那只蝉呢?”
苏隐眼皮跳了一下,语气略有担忧:“傅小姐,并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般心有信念如磐石坚,即便你的人曾经是皆可信任之人,但不代表所有人都值得永远相信。”
“苏先生此话,是叫我小心身边之人?”傅怀音目光微侧,触到苏隐面具上银色的光,心中有稍纵即逝的疼,“其实人心这样复杂,即便我处处小心,又能防住所有人吗?”
苏隐微怔,他想,傅怀音的话已经到了这里,那便是说明她亦是心有疑虑。陈哲与苏颐想做什么,苏隐并不是很清楚,陈哲对他并不是全然信任。可他依据近日来有心探听的些许消息,隐约明白陈哲要除掉的也许不是别人,就是傅怀音。可傅怀音对陈哲的阻碍与威胁,已然到了让他不得不除去的地步了吗?
苏隐无法确定,这些以来他被陈哲严密监控,无法向傅怀音递出消息,到了今日,傅怀音已入这为她而备的鸿门之宴,他再叫她小心或是避开,又有多少用处?
“苏先生,”傅怀音似乎看出他内心的焦急与纠结,“我想我之前便已经与你说过了,你如今要做的,是保全自己的性命,顾好自己的安全。”
她这意思,便是要他置身事外,不要再度为了她铤而走险。
苏隐咬了咬牙,没再继续说话,他青衫长袖之下的指节握了又放,指骨清晰,青筋凸起,难掩他此刻内心的自责与恼恨。
如果他还是从前那个他,如今便不会缚手缚脚,连光明正大保护她都做不到。
戏台上一曲唱罢,一曲又起,天色临近漆黑之时,陈哲终于回到了沈府,一身风露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浑身紧绷,可脸上依旧笑意浅浅,请了众人进入沈府的偏厅,灯光亮起,书画架也随之摆上。
“相信诸位已经很清楚今日品鉴大会的目的,陈某因事耽搁,姗姗来迟实在抱歉。”陈哲又如往常一样,朝众人鞠了个躬表达“歉意”,却也不知他是否真的心有歉意,“这是在下有幸得到的《张胜温画卷》残卷,诸位应知,当年乾隆下江南,将民间偶得的《张胜温画卷》带回紫禁城,如今《张胜温画卷》应是随政府到了重庆。只是似乎少有人知,乾隆当年得到的《张胜温画卷》并非全本,尚有残卷遗留民间。今天这幅书画,便是在下的珍藏。”
066 画卷书帖辨真伪,品鉴大会生死局(四)
陈哲以不大不小的声音讲述这番开场白之时,画卷已被其手下呈上来,挂于画架之上,天花板上不算强烈的光洒落下来,将画卷所绘之景于晦暗交错中展现。
人群中起了不小的轰动,在座众人除陈哲之外,并未见过这幅所谓的《张胜温画卷》残卷,也为见过被乾隆带回清宫的本卷,今日第一次见画中之景,且不论其真伪,仅就这画卷笔法与内容而言,足以令这些内行之人为止感到震撼。
据陈哲所言,这部分残卷所绘的是《张胜温画卷》第三部分,也就是“十六国大众图”的续景。传说中这部分所绘的是周围十六国王前来大理地区朝圣的情景,此情景中并无十六位国王的图像,那部分应是在本卷之上。这“残卷”所绘,既有围观礼佛朝圣的善男信女、世俗之人,亦有山水树木、庭院花鸟、飞禽走兽等图景。
观其画风,线条流畅生风,人物栩栩如生,构图、用线、附线,以及各部分的安排都相当得心应手,疏密有致,展现出张胜温高超的艺术绘画技巧。
更为重要的是,这画卷中所绘的图景乃是千年前大理国的风土人情,那是只流传在史书文献中的过往,无人能想象出其真正的文化面貌。此刻在场众人却能从画中一睹当年之风采,瞧着画中之人特色迥异的服饰打扮,看着他们手中所持念珠,仿佛因这炫丽色彩而回到了千年之前那个“国人有礼、擎诵佛书”的大理国。
“此邦之人,西去天竺为近,其俗多尚浮屠法。家无贫富,皆有佛堂。人不以老壮,手不释数珠。一岁之间,斋戒几半。绝不茹荤饮酒,至斋戒毕乃己。”傅怀音细看画卷片刻后,轻声开口道,“元朝郭松年在《大理行纪》中所记载关于大理国的种种,确实与这画卷相差无几。”
陈哲勾起嘴角笑了笑:“傅小姐博学多才,广览群书,想必对这一时期的风貌早已了如指掌。不知傅小姐对陈某所持的残卷真伪,有何看法?”
傅怀音转过身去,不再去看那幅画卷:“这种鉴定之事若要我亲自来,我今日何必带下属来?”
她说的那些“下属”,此时还盯着画卷,满怀惊讶与喜悦之情细细品味,乐不思蜀。
陈哲便开启另一个话题:“既然傅小姐对鉴定《张胜温画卷》无趣,不如将傅小姐的《四十二章经》草书帖拿出来,也叫我与这些同仁好好观摩一番,以辨真假。”
傅怀音倒是没有推脱,叫了一个属下过来,将她带来的书法帖挂于另一画架之上。这书法帖字迹张扬狂舞,正是怀素所行笔法,粗粗一看,也能看出怀素执笔的神采,只是不知其真伪。
陈哲眼眸中有亮光燃起,那是欲求的,贪婪的,无法遏制与满足的人性最深处的欲望。可他很懂得掩藏这种欲望,那些亮光也不过是一闪而过,很快他便淡然下来,回头去请他带来的“专家”上前去鉴定书法帖的真伪。
傅怀音微转身子去看在场的情景,心中自然觉得好笑。
那幅《张胜温画卷》残卷,她只需看那么一时半刻,便已心中有数。
067 画卷书帖辨真伪,品鉴大会生死局(五)
品鉴的过程并无多少稀奇,不过就是仔细观摩字画的纸张、用墨、笔法、绘风、题跋、印章等方面,再依据这些方面来判断字画的真伪。如此便相当考研坚定者的眼力与经验。
傅怀音已在椅子上坐了近一个小时,吃了许多糕点,又伸手去拿原本放在手边的茶杯,拿起来才发觉这杯并不是她先前饮的茶,却换成了温热的冰糖雪梨汁。这冰糖梨汁是在品质上乘的梨中放置冰糖,通过慢火熬煮后渗出汁水,既可生津止渴,又可润喉疏肺。
傅怀音有些诧异,抬头瞧见苏隐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目光朝向她这一侧,碰见她望过去的目光时,他眸中的光便柔和了许多。
她便明白了,是苏隐命人给她换的雪梨汁。她浅浅地笑了,抬起瓷杯来将杯中汁水饮了一半,竟有些舍不得喝尽。
“傅小姐。”有人已经品鉴完那幅《张胜温画卷》的残卷,上前来在傅怀音耳朵边轻语,“纸张与墨汁的年代无误,确实是宋朝时期的东西。”
傅怀音点头,脸上并没有惊讶之色。来人便有些疑虑:“若是年份没有问题,那这残卷岂不是真迹?若果真如此,我们必须要将它拿回来,不能落在陈哲手里。”
傅怀音没有点头认可,亦没有摇头否认,只是淡然地说:“我知道了。你且先休息,这沈家厨子做的糕点不错,不要错过了。”
“……”来人无奈,只能听了话去一边坐着,等待傅怀音进一步指示。
一场品鉴下来,傅怀音这方的人无法看出画卷的破绽,陈哲那边的人亦无法看出书法字帖的漏洞。可他们谁也不敢断言这是真品,只能以无措的目光看向陈哲与傅怀音。
傅怀音依旧安静地坐于位置上,笑而不语,她在等陈哲先开口。陈哲如她所愿,挥手让手下退下,独自行至她跟前,微低了头问她:“傅小姐相信陈某的画卷是真品?”
“陈先生相信我的书法帖是真品?”傅怀音忽而就轻蔑地笑了,“陈先生不就是想与在下赌这一场吗?赌赌看你的《张胜温画卷》残卷能否换走我的《四十二章经》草书帖。可惜了,我完全可以肯定陈先生所持画卷为赝品,不值得我用怀素的草书帖去换。”
陈哲凝起眉毛:“傅小姐莫要信口开河。”
傅怀音又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周身气势随之而出:“陈哲,你知道一幅书画的真伪,不仅在于它的笔法、纸张、用墨、题跋、刻章这些死物,还在于其他活物。所谓‘活物’,就是它所绘内容是否符合书画的时代背景,所表现的东西是否具有时代特征。”
“敢问傅小姐,这画卷中的‘活物’哪里不符合你所言之标准?”陈哲据理力争,“画中所绘大众图,你看这服饰特征,皆是大理地区群众的穿着样式,与中原地区不同。再看那些山石花木,这难道不是苍山洱海的独特之景吗?”
068 画卷书帖辨真伪,品鉴大会生死局(六)
“陈先生所言不虚,”傅怀音并不否认陈哲所列之证据,“这画中之人是大理人,画中之景是大理之景。只是这画所用的颜料,却不是大理之地应有之颜料。”
此话一出,陈哲的脸色只是稍稍一变,而后大笑:“傅小姐的言论好生奇怪,方才傅小姐的属下皆已鉴定过这幅画卷,并得出画卷的纸张、墨汁皆为北宋时期所有,傅小姐也并未否认。可你此刻却说,这画卷所用颜料非大理应有,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傅怀音转过身去走向那幅残卷,话语也随之缓缓而出:“陈先生应该知道,我国古代将绘画称为‘丹青’,这二字不仅代表绘画风格,亦代表绘画颜料与色彩。我国古代人民拥有大智慧,常从自然之物中提取所需颜料。秦朝的朱砂、铅丹、碳黑和铅白,魏晋的雄黄、红丹、铁红、胭脂、银朱和石绿,颜色不断丰富。”
“红色多来自朱砂,白色可来自铅粉,亦可来自贝类加工而成的粉末,胭脂色来自茜草,棕色来自赭石,青色来自蓝铜矿,绿色来自孔雀石。所得所获,皆有相关典籍与传世之法流传,绝非空穴来风。”
“陈先生今日所展画卷,所用颜料确实为宋朝时期所产之颜料,只是不是产自大理的。”
傅怀音语气柔和,语词却掷地有声,这一结论下来,便已经将此画卷为赝品的证据落到实处。画卷所用颜料并非产自大理,那么画卷如何出自大理国画师张胜温之手?
陈哲已然明白,傅怀音扼住了画卷的致命缺陷,可他无法相信傅怀音仅凭眼里便能看出颜料的问题,他宁可相信这不过就是傅怀音凭运气猜的,便硬着语气道:“傅小姐是在与在下开玩笑吗?你一双肉眼,或许尚可通过颜料斑驳程度判断年份,可如何能看出这些颜料是不是来自大理?”
“你确实是不能,”傅怀音眼眸染光,“别人也不太能,可我却可以。我云南之境所产矿石含锰量高含铁量低,青色明艳,可你这画卷中的青色,青中带灰,明显是混了其他的矿石颜料。依我的判断,这用的当是当时宫廷御用的颜料,极有可能是西域传过来的矿石颜料。此种颜料,只有中原皇室具有。”
傅怀音停了片刻,陈哲刚欲开口说些什么,便被她打断:“陈先生莫要狡辩说,或许是中原皇室赠予大理国王室,张胜温因此得了这颜料,用来绘制画卷。我可以告诉陈先生,这绝无可能,因大理国与宋王朝的来往皆有档可查,赠送颜料此等颇具仪式性的事情,一定会有所记载。陈先生虽学习中国文化多年,但始终不是中国人,有些事情并不能真正地了解。陈先生说呢?”
陈哲不难听出傅怀音话中嘲讽之意,他虽未亲口承认他并非中国人,可傅怀音早已笃定他的身份,这也是他忌惮傅怀音的原因之一。这个女人过于可怕,他甚至不知道是他主动接近傅怀音,还是傅怀音故意让他接近。那只在背后捕螳螂的黄雀,究竟是他,还是她?
069 画卷书帖辨真伪,品鉴大会生死局(七)
“傅小姐,”陈哲敛起脸面上复杂的神色,将一切隐于心中,“既然你确定在下所持画卷为假,这样看来,这笔买卖是做不成了。”
陈哲说这些话时,语气中并无半点遗憾或是恼怒,倒是试探的成分较多。
傅怀音并未急着给出什么答案,反倒问陈哲:“陈先生组织这品鉴大会,大张旗鼓的,目的可曾达到?”
陈哲内心的愤怒与不悦此刻便遮不住了,盯着傅怀音的眸子瞧,仿佛一只老鹰要将他觊觎已久的猎物抓捕入爪:“在下的目的,傅小姐很清楚?”
“大概是清楚了。”傅怀音轻笑起来,“一开始是不太清楚,略略猜想,陈先生大概是想以品鉴大会引出什么人来,后来传来苏颐自京城赶来昆城的消息,我便有些疑惑了。到如今,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原来陈先生根本不在乎谁是汉奸,谁是锄奸者,也对谁生谁死不感兴趣,你只对你想找的西南文物感兴趣,对传说中的墓葬群感兴趣。”
“所以,你以怀素草书帖引导苏颐来昆城,就是想让我与其他爱国人士出手对付苏颐,你根本没有想过去保护苏颐,苏颐死不死跟你没有关系。你想做的是,隐于幕后,在苏颐遭到暗杀后,将参与这项行动的人抓捕起来,以他们的性命要挟于我,对不对?”
所有的疑点在这一刻已随着傅怀音的剖析如拨开云雾见月明,所有的真相如付出水面的浮萍,见于日光之下。
在踏入沈府之前,傅怀音已经猜测道陈哲最有可能的目的,陈哲是冲她而来的。可她还是不得不入这个局,因苏颐必须死,画卷真伪必须查明。
陈哲哈哈大笑起来,挥了手,叫人将其他闲杂人等都带离大堂,只留下他与傅怀音、沈洄与苏隐等四人。
清了场子,陈哲便能畅所欲言了,嘴角有止不住的笑意,问傅怀音:“傅小姐既然已经猜到在下的目的,又为何要入这一局?是不是你觉得成竹在胸,我一定抓不到那些前去暗杀苏颐的人?”
傅怀音摇头:“我来这里,与他们能否安全撤离没有任何必要联系。我必须要来,我若不来,苏颐的行径便暴露不了。”
“为了暗杀一个迟暮老人,傅小姐的牺牲是否有些大?你可知,那些暗杀苏颐的人,此刻已经被我的人控制起来了。傅小姐,即便你们机关算尽,也难算人心。人心难测,你们的人就完全可靠吗?”
陈哲没有说得很明白,可傅怀音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正如苏隐此前向她所提示的,她的人并非绝对可靠。那些暗杀者中出了叛徒,将他们出卖给了陈哲。
傅怀音没有多少情绪,只问了一句:“苏颐死了吗?”
陈哲一怔,点头:“死了。”
“那就够了。”傅怀音又坐回位置上,“说吧,陈先生想让我做什么?”
“你……”陈哲有些惊然,“你不在意?”
“我说过了,我只在意苏颐有没有死。”傅怀音瞥了陈哲一眼,脸色无变。
陈哲眯起眼睛来:“我的条件只有一个,那便是傅小姐留在陈某身边,助我找到西南的古墓群。”
傅怀音眸底透出浅淡的光,那光亮中含着她一如既往的自信与骄傲。
她所等的,就是这句话。
070 端午龙舟相对饮,东楼暖光照夜行(一)
沈洄听从陈哲的指示,安排傅怀音住进了沈府的西苑厢房。不知是无意为之还是故意为之,苏隐的住所恰在东苑。
自那日来参加品鉴大会,傅怀音便没能再离开过沈府,她的私人物品是苏隐带人去取来的。原本沈洄想亲自前往,可陈哲不知是否又有了试探苏隐的意思,提出让苏隐去取。待到苏隐按傅怀音所列的清单把东西取来后,陈哲亲自检查了一番,也并未查出有什么不对,这才罢休。
傅怀音取来的,不过就是写换洗的衣物与常用的日用品,只是多了一件尚未修复完毕的白釉瓷碗,这瓷碗由原本已碎成零零散散的碎片,她断断续续拼合成了半只,尚有一半的工程未完成。
瓷器修复讲究清洗、拼对、粘接、补配、打底、作色这六个步骤。首先需使用刷子、竹签或小刀等工具,以清水将瓷片的灰尘、泥巴等污垢清洗干净,断裂喳口更要细致刷干净。对于瓷器冲口、炸底的污渍,则可能需要借助一些化学清洗剂进行清洗。
之后,便要根据器物的颜色、形状与纹饰进行整理,确定好粘连的顺序。粘接之时,一般使用树脂胶进行粘接,此项工作需要极其细致的手法,更需要耐心与用心,粘接每一块都不能有丝毫差错,否则不能拼合。
有时瓷器碎片并不完整,便需要位置补配损害的部分,可用石膏、树脂、软陶等材料进行补配,只是这样补配出来的器物下次过多。
粘接后的瓷器因留有粘接缝隙,便要对之进行加工,用颜色加以填平,混合涂料与填充料,用牛角瓜刀一层层瓜涂在缝隙之上,每涂一层便要等待涂料干燥,而后用细砂纸打磨,再涂另一层,直到感觉缝隙处光滑无凹凸。
作色是最难的一步,高超的修复者往往能够使新作的釉色与原物件浑然融为一体,觉察不出差异。这需要修复者高超的技巧与足够的经验。
这只北宋定窑莲花瓣纹白釉碗并非天价之物,可对于傅怀音来说,它就是无价之宝。这是顾云深原本想赠予她的订婚礼物。
二人订婚的第二日,顾云深便收到要护送文物西迁的消息。那天醒来他抱着她说,他知她一向喜欢宋朝白釉碗的简约灵气之风,早就买下了一个北宋定窑白釉碗,当作是他个人送给她的订婚之礼。
可顾云深没再回来,傅怀音按着他当初说的地方去找那只白釉碗时,才得知白釉碗原本的主人因战乱逃亡,白釉碗也不知去向。她几经打探,终于寻得顾云深当初为她买的白釉碗,却已成了碎片。
所以她是一定要修复好这只白釉碗的。
陈哲将她困于沈府,却并不会总来烦她,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将一些疑似西南出土的青铜器或是玉器拿来叫她鉴定,她要鉴定这些东西轻而易举,她更相信陈哲想找人鉴定这些东西亦是轻而易举,陈哲这些举动不过就是在给她找事做罢了。
071 端午龙舟相对饮,东楼暖光照夜行(二)
傅怀音在沈府住了一月有余,期间来烦她最多的倒不是陈哲,而是沈洄。只是她与沈洄这小子本就是死对头,早已习惯了他蛮不讲理的纠缠,倒是无所谓了。傅怀音想见、想接触的人是苏隐,偏偏得不偿愿,这一月之中苏隐似是被陈哲派出去办其他事情去了,两人一直未曾想见。
夏日已至,昆城的夏日不似其他地方一般炎热难耐,倒是有风清凉,时常不期而雨,为炎夏又添了几分凉爽。
屋外的香樟树绿意盎然,葱郁的枝叶间有年婉转啼叫,另一侧的木莲花树到了花期之末,尚有几朵余了几瓣花瓣的花朵顽强地开于枝叶间。
这日天气比往日又热了些,傅怀音换了一身轻薄的水绿色旗袍,将鞋子扔在一旁,赤了脚盘坐在低案前,誊写太白的诗以静静心气。
一阵风吹过,只听见“噼啪”的声响,似有什么东西落在地面上。傅怀音抬头去看,只见一只鸟落在了门内,嘴里叼了一枝琵琶枝,其中一颗琵琶或许因过于成熟便掉落在地面上,这才发出了那声响。
傅怀音觉得有趣,眼眸亮了亮,起身轻手轻脚朝那小鸟走去,赤脚贴于地面,声音轻飘飘的。
“这是哪来的偷枇杷贼啊?”她弯身下去逗那只小鸟,它却也不怕,歪着脑袋似乎对眼前这个姑娘充满好奇。
“偷枇杷贼倒是没有,送枇杷膏的人倒是有。”苏隐柔柔的声音传过来,一入她耳中便让她有些心乱。抬头间那个人已行至跟前,伸手去扶她:“地上凉,怎么不穿鞋?”
“热得很,哪里凉了?”傅怀音与他争论,他不说话,只是凑近了她,弯身将她横抱起来。
“……”她多少有些惊讶,在两人重逢以来,他的态度一向冷淡得很,总是避她且远之,如今在沈府这样眼目无处不在的地方,怎的就这样放肆了?
“苏隐,”傅怀音抬手挂着他的脖子,一脸好笑看他,“你这是做什么?”
“别讲话,这样挺好。”苏隐抱着她绕到方才她鞋子的矮案后,坐于地上时仍将她揽在怀里,偏头去看她一双赤脚,伸了手将不远处的鞋子拿过来,握住她的脚踝想为她穿上鞋。
傅怀音躲了躲,皱眉:“我热。别穿了。”
“你不是热,”苏隐叹了声气,“张大夫说你内火虚旺,是长期忧思所致,可身体实属虚弱,需要慢慢调养,注意养护。”
苏隐低下头去,宽大的手掌小心翼翼握住傅怀音的脚掌,另一只手拿了一只鞋过来,顺着她脚的形状仔细为她穿上。他这时怎会知道,他掌心的温度如同炙烤的火一般,此刻能将她的心弦燃烧,叫她脸色微红。
她见他又要给她穿另一只鞋,躲了他,低低地说:“我自己来。”
他再这么撩拨她,她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苏隐抬眼看她:“傅小姐,你该不是……害羞?”
“……”傅怀音偏过脸去,扯了另一个话题,“你今天是怎么了,苏先生?”
072 端午龙舟相对饮,东楼暖光照夜行(三)
苏隐笑笑:“陈先生问我,接近你的计划进行的如何,我与他说,已经近乎完成。”
傅怀音此时已经穿好了另一只鞋,抬眸看他时有些惊讶,心里却已明白苏隐的态度转变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笑了一下,突然抬身去勾他的脖子,盈盈之眸透出狡黠的光:“那么苏先生,如今你是以苏隐的身份故意接近我,还是假借苏隐的身份,以顾云深的诚心接近我?”
苏隐一只手绕到脖子后方,将她纤细的手腕握住,浅浅的温度绕了她的肌肤,他避而不谈:“你的手有些凉。”
傅怀音知他又在逃避这个问题了。
他明明已经相当明白,他皮下属于顾云深的灵魂在她面前早已无处循形,可却始终不肯松口,与她坦白地说,他就是顾云深。更不肯告诉她,这四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叫他有了这样大的变化。
由此便造成如今相当矛盾又诡异的局面。一面是苏隐无法拒绝与傅怀音亲近,另一面是他无法与她坦诚相待。
傅怀音心情有些起落,将手从他脖子上撤回,却不想那人不肯放,依旧握着她的手腕,目光透过银色面具看向她:“你不开心?”
“是有些不开心。”傅怀音抬眸,“苏隐,张大夫怎的肯将我的病情告诉你?你是否向他坦白过你是何人?若果真如此,你宁愿告诉他人你究竟是谁,也不愿意亲口跟我说了?”
苏隐微怔,抓了她的手捧着胸前,带着笑意道:“你这怨气撒得没有道理。我知晓你生了病,不是我去问张大夫而知的,是你身体不适的消息传到沈洄耳中,他扛了枪去逼张大夫说的,那日我恰好陪着他,便知晓此事了。”
“沈洄?”傅怀音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么回事,有些细碎的事情此刻便拼接成了完整的图景。譬如沈洄给她安排的这间厢房,日照光线极好,夏日不见炎热,却也不过分凉爽。譬如每日安排给她的饮食,似乎放了些宁神的药材在里头。沈洄过度的关注她的病情,这对于她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情。
“傅小姐,”苏隐见她眉间微蹙,不由得担心,“你很是在意此事?”
傅怀音回过神来,叹了口气道:“你不觉得沈洄这是做过度了吗?我不晓得他有什么企图。”
“能有什么企图?”苏隐的声音有些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傅怀音怕的便是这个。她从苏隐身上下来,坐于席子上,伸过手去拣了张空白宣纸出来,换了只画笔,去蘸墨汁:“不想这些事情了。我刚才见那只鸟叼着琵琶挺有趣的,想画一画,不如你指点一二?”
傅怀音虽精通琴棋书画,但论画技却比不上顾云深。当年顾云深以一幅黄公望《九峰雪霁图》的临摹图,几近以假乱真,为她换回了一把落霞琴。傅怀音为了收藏这把琴,于傅宅后院修了一间琴室出来,取名为“明月”。过后不久,顾云深便在京城顾家也修了一间琴室,取名为“幽篁”。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073 端午龙舟相对饮,东楼暖光照夜行(四)
傅怀音下笔如有神,不多时便描了一幅鸟衔琵琶图出来,苏隐瞧了瞧,动笔改了几处,将画置于案上待干。
“我总觉得我的画技变差了。”傅怀音叹了口气。
苏隐接话道:“倒也不是变差了,是你现在身体不适,下笔不够稳了。你应当为自己的身体考虑考虑,不能总这般忧思忧虑。”
傅怀音只是轻轻笑了一下,没有答应什么。
天色渐晚,风有些凉了,她禁不住咳了两声,苏隐目光转了一圈,见一侧椅子上搭了件薄毛衣外套,便过去拿了过来,披在她肩上:“虽说夏日已近,可昆城白天与夜晚的温度相差大,你还是注意些,不要穿这么单薄的衣服了。”
傅怀音指节握了那毛衣外套的边缘,往门口走了两步,抬眸时只见天边云霞如火烧,使她不由得感慨道:“若是这时能去滇池畔走一走,这晚霞之景一定美不胜收。恰如王勃所言,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她轻笑了一声,又说:“这盛夏还未过去,我倒是想着秋水了。兴许是因为在这宅子里待得久了,不能出去走走,闷得很。”
苏隐怎会听不出她言中之意,含了笑意行至她身侧道:“端午将至,我听说滇池上有龙舟赛,若是你感兴趣,不如到时一同去观看?”
傅怀音偏过头去看他:“只看龙舟赛有什么意思?我们家每到端午之日,总会挂艾草、包粽子,我二婶包的粽子是全昆城最好吃的粽子,依我看,到那日你随我回傅家吃粽子过节,好不好?”
苏隐眉眼微动,他微低了头说:“以我现在的身份,似乎不宜出现在傅家,更别说与他们一道过节……”
“你如今什么身份?”傅怀音断了他的话,“日军幕僚?还是汉奸走狗?”
“……”苏隐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不悦,却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如果可以,他最不想隐瞒的人便是她。可如今,他最想瞒住的人却也是她。
“苏隐,我只是想与你多些相处的时间,平静一些,不必去理会其他事情。”傅怀音叹了声气,似是想放弃这个提议了,哪知转身想走的时候,却被苏隐拉住了手。
“好,我去。”苏隐低着声音道,或许因晚霞绚烂,他的语调被染得温柔了许多,“只是初次登门拜访,我总要带点什么,不知你家里人喜欢什么,我好先做准备。”
傅怀音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丢下一句:“你自己猜。”抽了手便走。
她就不信他不记得她几位婶婶和她二哥二嫂喜欢吃什么,当初为了追求他,这小子不知暗中贿赂他们多少次了。
苏隐站在门口,目光随傅怀音的步伐移动,见她收拾起案上书画与笔墨,又收好了椅子,偏偏不理睬他。
他往前走一步,想开口说点什么,她抬起头来看他:“苏先生,我想换衣服洗澡了,你要继续留在这里看吗?”
苏隐:“……”
这大概是,又生气了。
074 端午龙舟相对饮,东楼暖光照夜行(五)
五月五日午,薰风自南至。试为问大钧,举杯三酹地。田文当日生,屈原当日死。鬓符腰艾去纷纷,荷叶荷花匝水滨。
端午这日,各家个人以各样方式度过,这日子原本并不是喜庆之日,但流传得久了,众人便去了其中的悲戚之意,只当做是阖家团圆的一个借口。当然,亦有人临水悼念那个故去的英灵,感慨如今时移世易,世事依旧不改其本质,世上终究屈原太少,而秦侩太多。
千年流水去滔滔,此日人来吊汩罗。江上画船无买处,闭门风雨读离骚。
傅怀音只觉得这天是越来越热了,她想穿些凉薄的衣衫,可久了又觉得凉得很,不知自己的身体是出了什么毛病,冷热不堪的。
前一日苏隐来找她,与她说,陈哲已经同意他们二人出去过个端午。她并不觉得意外,陈哲大概又是让苏隐去傅家窥探什么情报吧。
这几个月来,陈哲探求西南古墓群的事情并不太大进展,唯一的收获大概是又受得了不少形制不同于黄河流域出土器物的东西,拿到她这里来,拐弯抹角地问她对这些器物有何看法。
她能有什么看法?
这些器物都是她之前找人造赝后流传到“鬼市”上的,真假难辨。她对着自己造出来的东西胡说八道了一通,陈哲信与不信,与她无关。她还未等到陈哲找到那个最为关键的东西,一切便都只是边角之料。
刚收拾了一番准备出门去找苏隐,不想苏隐却先过来了。傅怀音看见他手中提的两盒东西,笑起来:“苏先生可想好带什么礼物登我傅家门拜访了?”
“也没什么东西,”苏隐提起手里的礼盒让傅怀音瞧了一眼,“我记得你提过,家中有十来岁的孩童,所以托人从京城带了些糕点过来,让他尝尝鲜。”
傅怀音笑而不语。傅劲松还小的时候,便喜欢缠着顾云深玩耍,有时因调皮捣蛋被他父亲揍,便找傅怀音哭诉,嚷着让傅怀音带他去京城找云深叔叔,每次都搅得家中长辈哭笑不得。
那时傅雅淳无奈地拎起他说,等你姑姑把云深叔叔拐回来,你就能天天见到他了。
傅怀音无语得很,怎么大家都觉得她一定会把顾云深拐回家的呢?虽说她内心却是这么想的,可她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傅怀音眼见那礼盒上印着的“稻香村”几字,点头笑:“劲松一定会喜欢的。”
*
日过正午,傅宅门上早已插了艾草,院里热闹得很,傅二婶摆了几张桌子出来,和其他几人坐下来包粽子,没过一会儿傅雅飞从厨房窜出来,一鼻子灰,异常懊恼地说:“二婶,火怎么又灭了,我一直鼓风了的!”
傅二婶“啧”了两声,起身,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嘴里一边嘈“学了这么多天还学不会”。一边往厨房走去。
傅雅飞沮丧极了,垂着脑袋走到桌边,和其他人一道包粽子。
傅劲松抬起一双天真的眼睛看傅雅飞:“二叔,我们傅家的人都会烧火,姑姑会,爸爸会,三叔也会,怎的你就这么笨呢?”
075 端午龙舟相对饮,东楼暖光照夜行(六)
这话天真无邪得很,逗得其他人大笑起来,等笑声沉寂下去,便听见姚星阑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怀音在沈府怎样了,她怎么就答应了那个陈哲,要去沈府帮他找什么古墓群呢?”
“怀音有自己的打算,”傅雅飞接了话,“你还是操心自己吧,你准备一辈子困在这傅宅里?”
这话又提起来了,一向体弱少外出的三婶给了傅雅飞一个眼神,说道:“今天端午,你少说这些煞风景的话。”
“……”傅雅飞心里不平,怎么都想不明白,家里人怎么净护着姚星阑,他说的话哪里错了?他还不是为了姚星阑着想?
“二哥,你嘴又犯什么贱了?”
傅怀音的声音自远而近,院中几人皆是一喜,闻声看去时,便见傅怀音轻盈步伐而来,一身轻松自在。
傅劲松立下便奔了过去,恨不得去抱傅怀音的大腿,可他已经长高许多了,不能再像孩童之时那样,总是抱着姑姑的腿,仰望这个令他钦佩又惊叹的姑姑。
“姑姑,你可算回来了!”傅劲松奔至傅怀音跟前,依旧如从前那般仰望。
傅怀音摸摸他的头,转身去看了眼苏隐,示意他靠近前来,又去与傅劲松道:“这个叔叔带了京城的糕点给你吃,你以前不是总吵着让云深叔叔给你带京城的糕点吗?”
傅劲松听她提起顾云深,不禁疑惑起来。傅家上下都知道,不要当着姑姑的面提顾云深这个人,她会伤心。可如今怎么倒是姑姑主动提起来了?
傅劲松又抬头去看苏隐,只觉得这个人陌生得很,又戴了面具,装神弄鬼的,他心里到底有些抵触。
“劲松,”傅怀音沉下脸色看他,“平日里我怎么教你的?”
傅劲松虽不甘愿,还是站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向苏隐问好,且谢过他带来的糕点。
傅雅飞可就没这么好脾气了,他长腿一迈跨过来,皱着眉头看向他的妹妹:“怀音,你带他来做什么?他这种人,也配进我傅家的大门?”
显然,傅雅飞早听说过苏隐的这号人物,知他是陈哲与沈洄的亲信,更知他总为苏隐出谋划策,奔走办事。傅雅飞甚至想,没准就是苏隐出的主意,让陈哲设陷阱抓捕暗杀苏颐的人,进而让傅怀音不得不与之交换条件。
这么一想,傅雅飞便更厌恶苏隐,看他时的目光能喷出火来。
傅怀音没有回头去看苏隐,却也能猜到此刻他心中不会好受。她目光坚定,语气却很是柔和:“他是哪种人我清楚得很。我既然带他来了,我怎样待他,你就要怎样待他,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傅雅飞一怔,回过神来时见傅怀音已经拉着苏隐坐到婶婶们身边去了,心中又气又急的。他回想起这段时日昆城流传的闲言碎语,说一门忠烈的傅家,如今出了个爱上汉奸的千金,怕是一门清誉要毁于此了。
这说的还能是谁?不就是暗指傅怀音爱上了苏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