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出 (一)
“阿俞可知雪的别称唤作什么?是六出。”
她蜷缩成一团,手腕脚腕间套上的铁链接触的地方已经没了知觉,恍惚间好似听到了母后的声音,回到了幼时窝在母后怀里,听她讲许多有趣的事。
外面下雪了,从地牢仅有的巴掌大的孔洞里飘下来几片雪花,落在脸颊上很快便融化成一滴水渍。
这地牢里关的不止她一个,尽管已被冻得神志不清,还能听到低声啜泣的声音,离她有一段距离,呜呜咽咽,像是将死之人的悲鸣。
为何会被困在这里?
身上的太子常服沾满了泥水和血污,腰间不菲的玉佩早就在押入大牢钱给人拽了去。
“来人,把门打开。”一阵窸窣的脚步声靠近,她抬了抬眼皮,一片暗红色的华服下摆停在了面前。
一旁的狱卒弓着腰退出去,随行的太监端着一盏泛着萤光的琉璃盏。
顾俞眼皮觉出光来,却是没有力气抬起分毫。
“阿俞,你还记得朕吗?朕……来接你了。”
谁?清冷的声音,好像在哪听过。
那人在自己耳边不停地说着什么,也只觉得困倦,很快便全无意识了。
赵子颐视线扫过她惨白的脸,身形一顿,伸手在她额头上探了一把,轻柔地拨开她额间的乱发。
“把酒拿过来。”
太监低着头奉上酒盏,赵子颐目光柔和,执起酒杯的手激动地微微颤抖。
“阿俞,别怕,喝了这杯酒你什么都不会记得了,那些恐慌和畏惧,我都帮你摆脱。至此以后,颐哥哥陪着你。”
太监常英躬身作揖,“陛下,地牢里湿潮,还是尽早回的好,免得伤了身子啊。”
赵子颐不语,将酒水尽数喂了,道:“把镣铐都卸了。”
常英道:“是。”又转身叫了狱卒,“还不快去。”
等镣铐一开,常英便看到赵子颐将她打横抱起,见鬼一般瞪大了眼睛。
“陛下!这不合规矩,还是交给奴才吧。”
“不必。”
后脚跨出了牢房,赵子颐冷声道:“今日的狱卒……”
“是,奴才明白。”常英早就习以为常,背着打了个手势,便有一阵黑影闪过,当值的十二个狱卒便通通没了气。
常英跟在赵子颐身后道:“六出居已经收拾妥当。”
“好。”赵子颐脚步一转,径直去了六出居。
新布置的寝殿自然少不了宫女太监,添十个八个都算少的,可这六出居却偏偏只来了三人,两个宫女和一个管事太监。
赵子颐把人交给宫女去伺候沐浴,一个人端坐。
“常英。”赵子颐道。
“奴才在。”
“往后这六出居就交由你亲自负责,若是出了什么纰漏,走漏了什么消息,你这颗脑袋也该换个去处了。”
常英惶恐,“皇上放心,奴才绝对守口如瓶。”
雪下的越来越大,才几个时辰,已经积了不少。皇宫下钥后安静的没有一丝人气,唯独某处殿间,悬着几个人的心。
两日后,早朝。
“陛下,此一战我大奉国疆土扩充,实在可喜可贺啊。”御史大夫道。
“说的不错,只是……”
赵子颐闻言抬眼,“丞相不妨直说。”
冯亭章捋了捋胡子,“奉国与曷国一向交好,此番大将军前去本意也是为了施以援手,不曾想误打误撞收了渔翁之利。臣担忧,曷国百姓不服啊。”
说话间,余光瞥见御史大夫并不怎么克制的白眼,冯亭章捻了捻胡子。
“还有与曷国的和亲,眼下倒是应如何?”
他不是没看到皇帝发黑的脸色,还有御史气的藏在官袍里发抖的手。
这又不是什么有伤风化的龌龊事,避讳这些个干什么。
御史大夫宋延瞪大了眼睛,眼尾的纹路像刀砍得一样整齐,“丞相您现在提这个做什么,那曷国太子早就在战乱里葬身了,再说,原本和那顾俞的……的亲事就有悖伦常,还是不提了罢。”
“都给我闭嘴。”赵子颐不耐烦了。
自他登基这二位就没个消停,不是唇枪舌剑就是一唱一和,扰的他头疼。
天子不愧是天子,自是有皇族的气势在的,甫一动怒,御史立马禁了声,丞相站在一旁,从善如流地一言不发。
赵子颐沉声道:“曷国百姓服不服,如何服,不是诸位应该商议?此外,曷国太子已死,先前国师所说之事作罢,不必争论了,退朝。”
出了金銮殿,宋御史快步跟上凌太尉。
“太尉你说,陛下可是动怒了。”
凌岑瞥他一眼。这宋延当初入仕是榜眼出身,端的一身风骨,怎么一上了年纪变得如此多思,还多嘴。
这点先皇看的倒是准,选了亭章兄做丞相。
“这做臣子的还是少多嘴些没用的好,小心祸从口出。”
冯亭章一出口惊了宋延一跳,匆匆转过身,故作镇定地笔直地站在那里。
“亭章兄。”凌岑作揖。
宋延不悦,冷哼,“丞相大人说的未必比我少,不就是仗着先帝器重,赏你言路不忌,否则陛下早就问责了。”
还能有你目中无人那劲头。
后半句他没说出口,心里再不平衡,面子上还要过得去。
冯亭章听罢,笑道:“宋兄这话揶揄我了,先帝抬爱,臣子得受着不是。”
“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见人要走,宋延像一巴掌打在棉花上,也没了意思,跟凌岑招呼了两句也甩袖子走了。
凌岑摇摇头:“这两个人呐。”
勤政殿里静的出奇,赵子颐下了朝,几个奴婢伺候着换下了朝服,他便坐在铺着鹿皮的榻上,翻着今日呈上来的折子。
陛下不喜吵闹,殿里只有常英一个人端茶倒水的侍奉着,其余的宫女太监,也都嘱咐了要跟个哑巴似的站着。
常英一边磨着墨,一边偷偷看赵子颐的面色。
今日大殿上提起的曷国太子之事,他身为亲信再清楚不过了。
只是陛下有陛下的考量,他只能听,不能说。
“六出居怎么样了?”赵子颐问道,笔尖飞鸿。
常英道:“回陛下,人还未醒,奴婢太监们都交代好了。”
“嗯。”
赵子颐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声音也淡淡的,和昨日在地牢里的样子大相径庭。
常英想起昨夜里陛下抱着那人呢喃的模样,甚至在六出居待了许久,只是看着睡过去的那人。
他不禁有些担心,此事若是被那些臣子发现,哪怕是陛下……
想到这,常英停了磨墨的手,“陛下,那人的身份是否……”
他正要说什么,一个小太监低着头匆匆赶来,伏在常英耳边说了两句。
常英听罢,示意他退下,然后朝着赵子颐俯身一揖。
“陛下,大将军有要事求见。”
第二章 六出 (二)
大将军朝服还未换下,眉头紧蹙,进来便欲行君臣之礼。
赵子颐放了笔,绕过案桌将他扶起来,“大哥这是干什么,朝堂之上君臣,朝堂之下兄弟之间,这些虚礼当真不必在意。”
赵宗吾起身,看了眼旁边站着的常英道:“礼不能废。”
常英被这一眼看的一激灵,倒不是大将军和他有什么过节,只是将军这人生来眼神凛冽,看一眼叫人如坠冰窟。
再加上征战多年形成的威压,一般没几个人敢近他身。
赵子颐了然,道:“常英你先下去吧。”
等常英退下,皇帝示意将军落座。赵宗吾才一撩下摆和皇帝坐了个面对面。
“陛下——”
“大哥!”赵子颐有些不乐意了。
将军只得笑笑,接过赵子颐端来的茶,“子颐。”
见赵子颐面色有所缓和,他才记起自己前来的目的。
“子颐,你准备如何处置顾俞?曷国一破,那就是前朝余孽。可是你知道,那么多年的交情了,我……”
他实在于心不忍。
在他和赵子颐还是皇子的时候,为了和邻国交好,先帝常带着他们去曷国。
曷国帝后都是和善之人,深受百姓爱戴。只可惜福浅,膝下只有一子,自然就立为了太子。
一来二往,年纪相仿的几个孩子就热络了起来。尤其赵子颐,十分粘着顾俞。
“大哥。”赵子颐抬眼看过去,眼眸墨如一谭死水,“顾俞已经死了。”
“什么!”
赵宗吾面色一沉,万万没料到居然晚来一步。
看他表情痛苦,赵子颐接着道:“你知道的,前朝余孽,我就是保,也无法可保。”
赵子颐淡然的语气刺痛了赵宗吾的心。
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他就不该把人带回来任由皇帝把人折腾到地牢里。他以为他会网开一面,看来,他错了。
赵宗吾望着他这个二弟,希望方才听到的只不过是一句玩笑罢了。
但是事与愿违,他最终寻了个理由便离开了,回将军府的路上,他心中乱做一团,于公,赵子颐说的他无法反驳,曷国灭国,那人便是戴罪之身。
但是于私……赵宗吾想起地牢里那人涣散的眼神,心如死灰的表情,又觉得实在痛心
常英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赵子颐一个人神色淡然地抿着茶,弓着腰上前。
“陛下,为何不告诉大将军事实。”他一直站在不远处,二人的对话自然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
倒是有点不解,陛下如此不加解释,恐怕会让大将军心生不满吧。
赵子颐道:“你听到了。”
常英道:“是。陛下默许,奴才自当尽心尽力。”
他是太监,亦是大奉国皇帝的死士。
赵子颐继续批着奏折,“有些事,他不知道反而更好。”
六出居那边常英吩咐了宫里最好的御医治疗。其实并不需要如此费心,那人迟迟不醒并非生病,而是因着国师给的秘药。
秘药千金难求,药效自然非同寻常,昏睡个几天也就醒了。
说巧也巧,当晚六出居那儿就来了消息,说人已经醒过来。
赵子颐听了消息,晚膳都没用便去匆匆了。
“参见陛下。”
一个婢女见皇帝前来,低头行礼。
赵子颐没有搭理他,旋风一样进了卧房。
刚刚醒来的人只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接着门被推开的一个黑色的影子就冲到了自己面前,将自己紧紧地抱住。
“阿俞……”
常英气喘吁吁地跟上,见到抱作一团的两人,即刻便遮了眼,将屋里看护的奴婢摒退,轻手轻脚地将房门带上。
虽然非礼勿视,但情况未明晰之前,他还不能让皇帝和那人独处,便搁门外守着。
屋内她感觉到抱着自己的力道很大,似是要自己与他融为一体的热烈。
片刻,待赵子颐终于松开,她才抬眼看着他的眼睛,“你……是谁?”
赵子颐还未收回的手瞬时顿住,整个身子竟微微地颤抖。
“你不记得我了。”
她摇摇头,看着他的脸心里竟涌起了一股失落。
赵子颐此刻的眼珠内似有波光流转,他替她将散落的发丝拨到耳后,“我是这大奉国的皇帝,是你的颐哥哥啊……”
他看起来如此失落和委屈,顾俞却记不起有关他的一星半点,不如说,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了。”
她担心赵子颐责备,说的小心翼翼,这个人说他是皇帝,皇帝脾气都是很差的,万一因为自己说不认识他便怪罪下来,那可不好了。
而这个自称是皇帝的人就这么抱着她,只是抱着,许久都没说话。
他身上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一缕淡淡的冷甘的香味,出乎意料地令人安心。
赵子颐忽然道:“你名唤云杳,可我爱叫你阿俞,我们打小就相识。”
“是我在江南游玩时与你相遇,你家亲亡故,成日与泼皮相与却难得气质出尘,我一眼看过去就移不开了。”
“后来回都城,我实在不舍,便将你一同带了回来。”
“你病了,病的很严重才会忘了一切,忘了我。”
“……”
他讲了许多,与云杳一同卧在榻上,声音如同神乐般好听。常英中间悄悄往屋里探了一眼,瞧二人这番情景,便又悄悄合上了门。
“云杳……我的名字。”云杳喃喃道。
半晌她突然激动的坐起了身,“我是不是有一把琴,桐木琴。我娘留给我的,难道我弄丢了?”
赵子颐拉住她的手,“是,你很珍惜的琴,我替你收着呢,等明日我带你去看好么,我也爱听阿俞抚琴。”
云杳这才静了心,对上赵子颐柔和的目光。
“可是你为何叫我阿俞?”
赵子颐哑然,半晌莞尔一笑,“阿俞便是你乳名了。因着是我软磨硬泡才肯让我叫的,他人便没人敢这么喊你。”
对了,他是皇帝,他人自是不敢与皇帝相比。
云杳才醒,身子还虚着,听皇帝说着便睡了过去。
待她睡得熟了,赵子颐才小心地起身。
门外,常英早就冻得直打哆嗦,大雪的天气,他在外面也候了一个多时辰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
常英从怀里摸出手炉:“陛下,可是回寝宫?”
“回。”
出了屋子,赵子颐的面色便又冷峻了起来。
回到皇帝寝宫,常英才将憋了一路的话说出来:“陛下,国师的秘药果然效果非凡,云姑娘完全记不得往昔的事了。”
赵子颐道:“可她却记得那把桐木琴。”
常英道:“或许此琴意义重大,一时间难以消除,不如请国师加大药量……”
“不必了。”赵子颐道:“阿俞琴技此间难得,这样便足够了。汤药照国师给的按月给她服下。”
“是。”常英俯首。
“你退下吧。”
“是。”
“回来——”
刚转身欲离去,赵子颐便唤了一声,他又折了回来。
赵子颐道:“三日后便是庆功宴?”
常英道:“回陛下,是。”
第三章 六出(三)
偌大的寝殿,除了皇帝竟连一丝动静都没有,赵子颐百无聊赖地起身,在一堵墙上摸了两把,一按。
这墙内上竟有一机关,吱——,平滑的墙面向内凹陷,一个金丝楠木的匣子便现了出来。
赵子颐一寸寸拂过那盒子,深邃的面色里竟见得隐忍的愉悦。
他自己都无法说出云杳醒来的那一刻,那样的反应,他有多欢心。
他颤抖的双手,抱着云杳时感受到的温度和心跳。确认她秘药药效发作的时候,赵子颐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十年了罢,终于他得到了。
一遍一遍,他摩挲着匣子的每一处。
“桐木琴……”他兀自道:“不愧是曷国的乐神,即便是忘却了所有,她还记得你。”
“谁!”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赵子颐承先帝教诲,自幼习武,听力要比常人好上许多。
他瞬间按下机关,那墙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奴才常英。”
赵子颐的眼神平淡,“何事?”
常英道:“陛下,六出居那边太医照常看过了。”
“嗯。”
就这样?常英心里焦灼不已,又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惹皇帝发怒。
犹豫再三,他艰难开口问道:“奴才斗胆,敢问陛下问及庆功宴可是要云姑娘露面?”
赵子颐道:“是又如何。”
如何?常英急道:“可万一文武百官认出她的真正身份来,该如何是好。”
皇帝在六出居对着姑娘说的那番话,就能看出陛下是想彻底毁掉顾俞这个存在。
“你慌什么?”赵子颐道:“曷国为了保住皇威,将阿俞藏了那么多年,甚至连曷国诸大臣都几乎无人真正见过这个太子,你可知为何?”
“为了防诸侯不臣之心。”
曷国太子的样貌,是百姓闲时猜测最多的。
只知太子姿态端庄,气质不凡,且少时师从临沧散人,习得一手好琴艺,称得上是天下一绝。
常英苦了脸:“奴才知道,只怕万一啊。”
赵子颐摆摆手,常英便知这是要他闭嘴。
哪怕现在皇帝还信任着他,他也不敢逾矩。言多必失,他还想多活几年。
说是庆功宴,哪个心里不清楚,这曷国收的不费一兵一卒,绕是说兵不厌诈,也算不得什么值得夸耀的。
陛下心里估摸着是要探探大将军的口风了。
奉国一向善战,大将军赵宗吾更是一马当先。赵宗吾本是奉国大皇子,因不喜朝政,偏爱沙场,十五岁便同先帝请命,与太尉一同上了战场。
不曾想那一战打的轰轰烈烈,大皇子英勇,以一当十最后竟是早早传了捷报。
自那以后,他便投身于沙场。
也因着他,比邻之地无不闻风丧胆,不敢进犯。
重兵在手,是骁勇战神,同时也是不得不防的一把利刃。
“诸卿不必拘束,吃好玩好便是。”皇帝坐在上位,举起面前的金樽。
众大臣也举杯:“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这……可否有些不妥。”宋御史抿了一口,放下酒杯,满面愁容道:“大将军还未到。”
赵子颐皱眉,这为他而设的宴,却误了时辰?
底下众人也炸开了锅,将军行事严谨,没道理会犯此等错误。
“无甚不妥,有功者何止他一人,即已开始,便自在些吧。”
皇帝即已发话,其余人也没了声音。
“大将军到——”
说着,这便来了。
众臣望过去,只见将军一身玄色常服,腰间系暗红色莽带。即便未着战甲,威严也丝毫不减。
虽说是令闻者生畏的武将,赵宗吾却偏偏生的俊俏,体态端庄,五官也极好,若是眼神再温和些,不知有多少大家的女子见之倾心。
只可惜将军年纪也不小了,却似乎对成家之事无一点兴趣,连皇帝也说不动他这个兄长,可惜,可惜。
赵宗吾向皇帝行礼,“臣来迟,请陛下赎罪。”
皇帝道:“将军免礼,才有爱卿向朕说大将军还未到,你便来了,坐吧。”
将军落了坐,便痛快地倒了酒,自罚三杯,这庆功宴才算正儿八经开始了。
皇宫里的东西,样样都是好的。歌舞乐器,皆是难得一见的珍宝,这样的时刻,怎能少的了那人。
果然刚开宴,便有阵阵骚动。
“哎丞相大人,许久未见,你的胡子是不是又长长了些?”
冯亭章眯着眼笑道:“六王爷说笑了,臣的胡子可是有好好修剪,按理说长度不会变才是。”
“什么?”宋御史在一旁惊道:“你居然会修剪胡子,你你!”
好一个爱美的老头。
六王爷哈哈大笑,转而对着宋御史道:“御史大人还是一样一惊一乍的。”
“李少府你家儿子可讨人嫌了,前日我在寻芳楼还见着他。”
“赵太仆……”
“……”
凌太尉也没躲过,被问候了两句赶忙躲到了丞相这边。
“六王爷还是跟以前一样啊,依旧那么不正经。”
“没想到他会来。”宋御史抬起袖子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看那些大臣们的脸色,可比掉进面粉浆里还白。”
“倒是个随性的。”丞相道。
要说这大奉国奇珍异宝还真不少,可这最奇的便是六王爷赵灵均。
不是说他人长得奇怪,而是他行事怪异。好歹是个王爷,不爱舞文弄墨,不喜刀枪剑戟,却偏偏爱往那些个青楼楚馆里钻。
弄得奉国百姓都知道有那么个不着调的王爷。
皇帝因此还头疼过一阵子,正反说了也不听,最后就任由他去了。参他的奏折也通通被打了回去。
要是只有这些也就罢了,可还不止。凡事见了谁他总得说上两句,还都是些不中听的。就那么笑盈盈地凑上去,任谁也只能把苦水往肚里咽。
一路过去,怨声载道。
赵灵均像只打鸣的公鸡,风风火火转到了大将军面前。
“大哥,你干嘛愁眉苦脸的,吓死人了。”
赵宗吾还未说话,便听见四周一阵吸气的声音。
六王爷您可千万别——
很可惜,这种内心的呐喊赵灵均是听不到了,他的手伸到了将军脸上,一边掐了一点肉,同时往外一拉。
“哈哈,大哥这样好看多了。”
这个傻子!众臣连忙去看将军的反应。
没想到将军只是推开了赵灵均的手,道:“玩你的去。”
赵灵均放下手道:“许久没见大哥了,还是那么冷淡。好不容易热闹热闹,咱们一起喝几杯。”
他拿着酒杯晃晃,将军没说话,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诸大臣皆松了一口气,各自回了各自的位置,看那难得一见的歌舞。
一曲作罢,舞姬退到一边,赵子颐道:“朕这几日寻到一人,琴技惊人,借此机会请诸位挺听听。”
第四章 六出(四)
皇帝话落,臣子们只见一袭白衣飘飘然从罗帐中出来,怀中抱了一把三尺多长的桐木琴,身形袅袅。
许是身子骨薄,饶是殿内温度不低,她的手却白的过分了些。
“好个气质卓绝的美人。”有大臣忍不住赞叹。
那美人面上蒙着白纱,看不清面容,一双秀目黑白分明,落座时亦如仙神在世。
诸臣屏息,唯恐惊扰了她。
素手轻拨,琴音辗转起时如蛟龙出海,落时又似鸣凤归巢。
指尖抹挑,应是飞鸿踏雪,珠落玉盘。此曲未有人知其名,然无不暗自称奇。
一曲作罢,直教人醉心其中,流连忘返。
“好曲子,佳人抚琴鸣佳音,实在是妙啊。”
击掌声起,诸大臣皆如梦醒,朝说话的六王爷看去。
赵灵均执起酒杯,对着琴师,“不知琴师姑娘可愿摘下着面纱,让我等一睹风采。”
谁都知道这六王爷是个好色的,听他这么一说,无不大惊:这是把主意打到皇帝的人那去了。
“无礼之徒。”清冷的声音。
这边惊魂未定,生怕皇帝被这兄弟气着,琴师的一句话更使得众人下巴都要掉到地上。
一是这谪仙般的人物,一开口便如此惊世骇俗,敢斥责王爷无礼;二是皇帝对此似乎……诸臣看过去,竟发现皇帝面露笑意。
不禁面面相觑:这琴师到底何许人也。
六王爷许是第一次遇见敢当着皇帝的面这么说他的,一时间酒杯就那么端着,喝也不是,放也不是,就那么僵住了。
片刻,皇帝终于开了口:“六弟勿怪,云杳刚入宫。”
这几个字,显然是替琴师开脱,赵灵均就算再不平衡,也犯不着和一个女子作对。借着皇帝的面子,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又坐了回去。
诸臣子的目光回到那琴师身上,皇帝道:“这便是朕的琴师了,名云杳。云杳,把面纱摘了吧。”
“是。”
云杳领命,白纱散落在地,较好的面容便显露出来。
“这,这,看身形是个美人,没想到这长相居然如此不俗。”宋御史赞叹道。
“是啊,柔媚中透着些英气,不可方物。”丞相如此说。
太尉难得见他们二人达成一致,忍不住多看了云杳两眼,果真。整个大奉国,姿色可与其媲美的有,可风雅能胜者怕是无一人啊。
赵灵均才在她那里讨了嫌,听臣子们议论也看了过去,他倒要看清楚,到底有多好看才会如此狂妄。
“……”
他承认,的确比都城最好的楚馆寻芳楼里的姑娘还……还好看那么一点,也就一点了。
赵灵均暗骂自己不争气,还未将目光撤回,只听哐啷一声,身旁从开宴一直兀自饮酒的大将军猛的起身。
“你!你还活着?”
什么?难道这女人大哥认识?不只赵灵均摸不着头脑,诸臣连带着皇上都紧盯着大将军。
素来严谨的大将军居然熟识一个女人,还是皇帝新收的琴师,这下可有意思了。
赵子颐脸色沉了下来,“大将军这是何故,难不成与云杳姑娘是旧识?”
“姑娘?”赵宗吾喃喃道。
不对,顾俞可是男子。不过这人……他盯着云杳看了许久,怎么看都觉得和顾俞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女子……
酒劲消去了大半,赵宗吾看了眼皇帝,道:“陛下赎罪,是臣眼拙,误以为云杳姑娘是臣的一位故人。”
原来是误认,大臣们松了气。
赵子颐道:“哦?朕的兄长与那女子想必情谊深厚,否则也不会认错了。”
大将军仔细辨别皇帝的反应,似乎并无任何不妥。
他道:“陛下揶揄臣了,臣的故人并非女子,想来也是这佳酿喝的多了,眼神也不灵光了。”
既然确定是认错了,这宴还是继续。
赵灵均调笑大哥酒量堪忧,却拉着他继续喝。眼光有意无意地飘到云杳那里。
从坐下开始,这一连串的事仿佛都与她隔开,她就安静地坐在那里,席上嘈杂与她无关,唯一目光流转,看的是端坐上位的皇兄。
怪异的人。
赵灵均收回了目光,他所感兴趣的大多是热情艳丽的美人,如此清汤寡水般的无甚乐趣,闷不吭的没什的意思。
“陛下,曷国战后事宜已安顿完毕,不过有一事臣不敢擅自做主。”丞相冯亭章道。
太尉虽掌管军事,可需要皇帝任命。仗一打完,余下的事情还要靠丞相统筹善后。
只是……
“曷国帝后虽被诸侯所害,却是爱民如子之人,身死之后,可要设祭礼厚葬,以安民心?”
说及此,殿中便无人言语。
自古称帝者无不野心勃勃,譬如先帝,譬如如今的皇帝。虽说此仗是应曷国帝后所求,前去援助。
可为何未及救下曷帝,果真是时辰不对?
无人敢提及此,只得慨叹。或许曷国帝后之死,便是太无野心的缘故,才会被诸侯所困,才会……
皇帝沉思,道:“如此也好,丞相便按此去做吧。”
殿内歌舞升平,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何况有这佳酿作陪,未几,殿内便醉了几人。
一向酒量颇好的赵灵均也踉跄了起来,脚下仿佛踩着棉花,深深浅浅。
奉国虽律法严明,对酒却执着的很。自开国之日,便定下规矩,酒无定量,尽欢方足。只是不管饮多少,酒品不能差,还要文者醉能赋词玄谈,舞者醉能舞刀弄剑。
所以宴必酒足,各自适量而行。
殿中各位都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无人注意舞剑的几人中有一人面有异色,若仔细看,他袖间似有什么东西。
那人目光在云杳身上停留了许久,而后瞳孔一转,径直看向主位……
皇帝!!
朦胧间赵灵均看到一丝银光,当即身子比脑子先行一步,几步跃到皇帝面前。
“陛下——”
他声如洪钟,诸大臣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异样醒了酒,一个个呆若木鸡。
赵灵均余光瞥见那人身形一震,缓缓收回了手,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不见了。
奇怪,是他眼花?他又看向了大将军宗吾,正对上大将军紧皱的眉头。显然将军不愧是将军,自然也注意到了,方才的确是有贼人!
大将军向后一靠,对着俯下身子的侍卫交代了两句。
赵灵均这才舒了口气。
主位上,赵子颐凝神问道:“六弟为何如此激动?”
赵灵均敛了袖子道:“皇兄莫怪,是臣弟有些不胜酒力,打算回府歇了,没曾想被那桌椅绊了一跤,一时惊慌,吓到各位了。”
绊倒了?又不是稚儿。
虽然没人相信他这一番话,不过赵灵均要离开,也都喜闻乐见。
皇帝允他离开,不一会儿大将军也向陛下告退。
钟鼓弦乐之声复又响起,殿内觥筹交错,云杳依旧半阖着眼,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第五章 锦笼(一)
“大哥留步。”
宫门外,赵灵均拦下了刚出宫的大将军,把他拉到一个远离宫门守卫的地方。
确认了周围安全,赵灵均看着大将军道:“大哥,刚才殿上那人可抓住了?”
将军面色冷淡道:“你说的是何人?”
这……赵灵均一下子急了,“就是刚才那群舞剑的其中一个,那人神色异样,怕是要谋害皇兄,我以为大哥看我便是也知道了才对。”
大将军茫然:“我以为你要离开邀我一同,既然有人欲行不轨,你为何不当着大家的面抓他个现行,现在就算有人也逃走了。”
赵灵均眉头紧蹙,看着将军忧心忡忡长吁短叹的样子,懊悔不已。
“万一真是个心怀不轨的,皇兄就危险了。”
将军默然,而后道:“算了,既未抓到人,也保不准是你喝醉了眼花,宫里到处设有暗卫和巡查,谁能闯的进来。”
他拍拍赵灵均的肩膀,“你还是先回府醒醒酒吧,这件事之后我会一一排查。”
赵灵均晃晃脑袋,今晚他的确喝了许多,后脑涨的发疼。
“或许真是我大惊小怪,大哥既然这么说了,那便有劳大哥多费心。”
和将军告了别,赵灵均转身回宫门处,王府的马车还在宫外侯着。
大将军望着赵灵均渐远的身影,目光如炬,有暗卫现身跟他低语了一番,随即他一摆手,暗卫便复又隐没在雪夜里。
今年的冬天雪下的格外频繁,下下停停,等将军回了将军府,院中的雪已经积了两指厚了。
“将军——”
堂屋外有将军府的人把守,赵宗吾让他们在门外仔细盯着,推开门进去。
吱呀一声,屋内那人警觉地抬起头,正好撞上赵宗吾审视的眼神。
“果然是你。”赵宗吾扶额,“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姜恒,想趁乱行刺?”
嘴上这么说,赵宗吾从腰间抽了一把匕首割断了反绑着姜恒的麻绳。
姜恒冷哼:“别装好心了,我家主子不知道被那赵子颐灌了什么迷魂汤,连我都不记得了。我要杀了他把主子带回来。”
宴前他特地潜入了皇宫,一路摸着找到了云杳。亏着她身上还佩戴着自己的赤云银镯,他才找到了人。
赵宗吾闻言眉头紧锁,心痛道:“顾俞……他已经不在了。”
他之所以认得姜恒,是因为从幼时见到顾俞起,姜恒就是他身边的贴身侍卫,两人向来是形影不离的。
“宗吾将军你在开什么玩笑,我方才还见到我家主子了,就在殿中。”
赵宗吾以为他同自己一样,也是把那琴师当成了顾俞,忍不住同情起来。
谁知姜恒看将军面色惨淡,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痛心疾首的事情,这才恍然大悟道:“将军莫不是也看到了那和我主面貌身形别无二致的琴师。”
“可那位是个姑娘……”
“那便是了。”姜恒道。
赵宗吾一惊,“这是什么意思。”
姜恒自知曷国已灭,帝后也被诸侯害了性命,此事已无须隐瞒,叹道:“将军且听我讲。”
第二日清晨,头晚飘飘洒洒的雪终于停了下来。难得日头正好,赵宗吾如往常一般卯时便起,持了柄弯刀在庭院练功。
十几年的习惯了,他一向自律,从未断过。
只是这次有所不同,纤薄的刀刃夹着风声呼啸,一愣神的功夫,以赵宗吾为中心,方圆五尺的积雪竟被刀风扫了个干净。
若是有家仆路过,怕是要被自家将军这幅模样惊得腿软。
赵宗吾此时内心狂躁,昨日姜恒同他讲了许久,曷国被破时他恰好被顾俞派往别处,等加快脚程回来只见曷国里全是奉国的士兵。
询问了才知曷国诸侯叛乱,欲刺杀曷帝取而代之,太子被囚。
而赵宗吾更是从姜恒嘴里知晓了一个惊天秘密以至于睁眼到天明。
咣当一声,弯刀被他扔到一旁。
将军府早上吃的早,赵宗吾没想到姜恒也起了。后者显然并不比他好多少,怕是又盘算着怎么把顾俞给劫出皇宫。
落了座,将军闷声道:“你切勿轻举妄动,我知你武功高强诡谲又自小跟着顾俞感情深厚,可现在情况不同,轻举妄动怕是要害了她。”
姜恒深知将军脾性,木然道:“知道了。
”
赵宗吾叹了一口气,他从未想过自己相处了十几年的太子顾俞,竟然会是女子!
也就是说皇帝先前所言全是隐瞒。至于为何隐瞒,他便是要找个时日亲自去问上一问的。
可怜他被闷在鼓里,白费了些心痛,还傻子一样借酒缅怀。
姜恒默不作声地喝着碗里的粥,竟发觉将军大人自己在那表情狰狞,耳尖似乎有些泛红。
一碗粥下肚,姜恒道:“谢将军昨日相助,姜恒才没闯下祸端。今日我便告辞了,我家主子我另想法子。”
说完姜恒起身要走,将军面色一沉,喝道:“站住!”
姜恒回身看向他。
将军眸色凛冽,“昨日同你说的都当作耳旁风了吗,你孤身一人如何去救?”
“……”
姜恒身形一顿,道:“走一步看一步。”
“你给我回来。”赵宗吾狠狠地搁下筷子,“坐下。”
姜恒到底才十七,耐不住久经沙场一代名将的威压,也深知他为人耿直,断不会伤害自己,便坐下等他发话。
赵宗吾像是做了非常严肃而沉重的权衡,终于阴着脸道:“此事待我打探清楚,若顾俞是被皇帝所迫……”
“我帮你便是。”
……
皇帝寝宫,云杳头痛欲裂,昨日她借着宴席多喝了些,今日便得了现世报。
身子有些冷,她本能地往旁边温热的地方挨了过去,伸手环住了眼前的温暖。
赵子颐睁眼,正对上云杳的发顶。伸手将她往怀里一带,贪婪地感受着她独有的淡淡的馨香。
他的阿俞,他念了数年的阿俞。即使到现在都赵子颐才有了实感。
“陛下,时辰已到,该上朝了。”
寝殿外常英领宫女太监奉着龙袍侯着,眼看着时辰快到了,这门内还一点动静都没有,不免有些着急。
“陛下,文武百官已经侯着了。”
“朕知道了,进来。”赵子颐烦躁,抚了抚云杳的额头,“你且睡着,朕去去就回。”
放轻了动作,赵子颐替云杳将锦被掖好,绕过了屏风。
“更衣。”
第六章 锦笼(二)
连着几日,云杳都未离开过六出居一步。
那日莫名宿在皇帝寝宫,她只记得宴上喝多了酒,清醒过来便有几个奴婢过来伺候她更衣。
自从那场病过后,她就发觉自己的记忆全成了空白,当下唯一信任的便是睁眼第一个见到的皇帝赵子颐,与其他人都不愿太亲近。
所以那日穿好衣服她便匆匆回了自己的六出居,而后即使皇帝邀她一同去后花园赏花,她也不乐意去了。
对此皇帝说:“随她去吧,她愿意做什么做什么,愿意要什么就给她。”
常英无奈,跟六出居管事太监说了好生照顾着,别冷着冻着,其他便由着姑娘高兴。
管事奴才东子是常英一手带起来的,办事利索,他信得过。那之后皇帝又被一些政务缠了身,白日里不曾来六出居。但是晚上却总来陪云杳吃饭。
花了几天时间,云杳倒是和奴婢霜月霜花亲近了些。
这日难得晴空万里,云杳便叫上奴婢二人要在六出居内的一座亭子中抚琴给她们听。
霜月扶着云杳,“主子您大病初愈,外面还寒着呢,不如就在屋内,奴婢和霜花给您讲故事可好。”
“可是故事听了许多天了,我想出去走走。”
即便是走走她也不会出这六出居的,云杳眉目含愁,抿唇望着霜月。
霜花拿了一条藏青的大氅,领子上围了一圈兔毛,看起来甚是暖和。
她替云杳披上,道:“主子想去就去嘛,多穿些就是了。”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霜月只好松了口。
云杳眼神明亮了起来,抱了桐木琴便往外走。
“主子,您慢点。”
六出居虽比不上宫里其他娘娘妃子的寝宫大,院里的景却别致的很。
那亭子也不远,绕过一片梅园便到了。腊月里红梅开的正盛,白雪映红梅,的确赏心悦目。
云杳再次呼吸到自然的空气,身心愉悦,一路小跑到亭间。霜花将石凳擦了擦,垫了毛皮做的软垫。
“主子可要注意些,冷了咱们就回去。”
霜月还是怕她冻着,怀里揣了手炉,想等着主子尽兴了给她暖暖。
琴声潺潺如流水,明明是冬天却让人感到一丝温暖。霜花霜月不懂音律,也觉得这声音好听。
正听的舒心,突然梅园一角听得沙沙的动静,琴音戛然而止,霜月霜花忙看过去。
“谁在那里!”
梅树掩映着,云杳她们看不真切,只见似乎是一个人,枝杈间见得雪青色的衣角。
“是我。”有人应道。
云杳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一时间也忘了在哪里听到过。
等那人出来才看清竟是之前殿上见过的六王爷赵灵均。
“见过王爷。”霜月霜花福身。
云杳对这个王爷没什么好印象,便连礼也不愿施了。正反皇帝允她不必在意这些个礼节。
“不知道王爷来六出居做什么,我这里多是女子,若是传出去怕有损王爷清誉。”
听出云杳话里的冷淡,赵灵均拍了拍衣服下摆沾上的雪渍花瓣。他才懒得来这儿呢,还不是皇兄交代。
赵灵均扯了个笑,答非所问:“这六出居是皇兄命人新打扫出的,远远闻得琴音,本王还以为有梅花妖在此抚琴,没想到是云姑娘。”
云杳看他嬉皮笑脸的,话也不正经,更是面色冷了三分。
赵灵均顿时打了个寒颤,“琴师好兴致,冰雪消融正是寒冷的时候,这里也没个遮挡……”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云杳的反应。她还是和那日庆功宴上看到的一样,一副对谁都不在意的样子。
想到昨日,皇兄知道他一向好些有趣的,下朝特地派常英跟他说了,要他搜罗点好玩的给琴师解闷。
他当时的表情别实在不能不惊诧,这还是那个除了国事其他完全不感兴趣,对女人更是冷淡的皇兄吗?
他的皇兄会对一个女人这么上心吗?
越想越好奇,再加上庆功宴上和云杳的“过节”,他决定来好好看看。
这女人到底哪里好了?
但是兄长交代的任务,他姑且还是好好完成的,赵灵均撇撇嘴道:“云姑娘似乎对本王有些成见,本王稍后就走。只是这个小家伙,我带来了,云姑娘可否留下它。”
末了他怕云杳怀疑自己别有用心,又补了句:“皇兄让我来的。”
赵灵均这么一说,云杳才发现他手中竟提着一个尺长的笼子,黑色棉布蒙的严严实实。
“啊,是猫,小猫!”
盒子上的黑布刚掀开一点,霜花就激动地叫了起来。霜月也是个爱猫的,但她性子文静,忍不住了也只是偏头往赵灵均拎着的笼子那多瞧了几眼。
赵灵均把盒子放在云杳的琴边,那猫似乎被摇晃醒了,喵喵直叫唤。
云杳再不愿搭理这位轻浮的王爷,此时也动摇的不成样子,最终叹了口气,默默将笼子拉的近些。
似乎是刚足月的小猫,皮毛已经丰满起来了,只是个头还小的很。三个女人围作一堆,喜爱极了。
雪白的小猫,脖子上有一圈略长一些的绒绒的毛,叫唤时露出尖尖的牙齿,让云杳的心一下子就化了。
“主子你看,居然还是异瞳。”
果真,小猫懒懒地睁开眼,一只眼睛是琥珀色的,而另一只则是晴空一般的澄蓝。
赵灵均见三人完全被猫夺去了心思,忍不住插嘴道:“自古便有异瞳猫能通灵性的说法,在奉国可是稀有的很,买下它可废了本王不少功夫。”
言外之意就是说他堂堂一个王爷辛辛苦苦给她送来这么个小家伙,怎么着也该承个情吧。
云杳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心一横,就当被雪白狸奴蒙了眼,小声道:“多谢王爷。”
没想到这东西有这么大本事,赵灵均可不知道云杳喜欢什么,自然早先也没期待她能看在这份礼上温和一些。
不得不说,她不冷着脸的样子还能算的上是个美人的。
云杳注意到他在盯着自己,不自在地道:“这猫我收下了,王爷没别的事就请回吧。”
果然,效果只有一瞬么。
东西送到,人看来也挺高兴的,赵灵均也确实该走了。
等人走远,云杳冷着的脸一下子像被太阳晒融了的雪,眼眸里噙着光。
“霜月霜花,我们回屋。”
把猫抱在怀里,云杳接过霜月递来的手炉,垫在猫肚皮下面暖着。
霜月道:“那笼子……”
云杳道:“丢了吧,回屋我们做个好些的窝。”
“是。”
第七章 锦笼(三)
几个人得了这么个讨喜的活物,稀罕的不能行,叫上管事太监东子忙活着给猫弄了个暖烘烘的窝。
一不留神,外面天都黑了下来。
云杳白日里在王爷面前看着冷冰冰的,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心性,对那小东西更是爱不释手,姑且肚子也不饿了,专心地拿了花枝逗猫玩。
“霜月,去给福宝儿拿点吃食,软和点的,它还小。”
“福宝儿?”霜月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这福宝儿便是主子给这猫新赐的名字。
霜花倒有些不乐意,耷拉着脑袋凑到云杳面前,“主子,您都看了一天了,不腻吗?咱们是时候用晚膳了。”
云杳笑着打趣:“看不腻,瞧着可爱极了,可比你的故事有意思的多了。”
霜月鼓着腮帮子,伸出一个指头戳了戳福宝儿的后脖颈。
云杳看她嘟着嘴置气的样子,笑的花枝乱颤。
“陛下到——”
屋外传来动静,霜月霜花条件反射一般低头行礼,抬头一看,她们家主子竟丢了猫径直扑到了皇帝的怀里。
赵子颐处理过折子来的,六出居离勤政殿不远,他身上却沾上了几分寒冷的气息。
云杳抱着他,顿时感觉心里踏实了起来。
“我的阿俞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粘人了。”赵子颐摸摸她的头顶笑道。
云杳刚想说话,背后传来喵的一声。
她立马松了手,转身去把福宝儿抱来给他看。
“这是福宝儿,今儿那个不正经王爷送来的。”
不正经王爷?
说的是他那六弟吧,要是灵均听到不知道会不会又生起气来。
赵子颐这么想着,嘴角勾起,“他动作倒挺快。”
自己只是让他送点好玩的过来,没想到竟是一只白毛异瞳的猫。赵子颐虽不讨厌动物,但是自小就听宫里的嬷嬷说过:猫是奸臣,狗是忠臣。
更何况是异瞳。
所以打心眼里他对这玩意没什么好感,赵子颐藏起了眼底的嫌恶。
不过是陪着云杳做个解闷的,他也不会多说什么。
“好了阿俞,让霜月把它拿下去吧,陪朕用晚膳。”
赵子颐抬手,霜月便把福宝儿从云杳怀里接了过去。
陛下来六出居用晚膳已经差不多半个月时间了,说来也奇怪,皇帝一般晚上都要去哪位嫔妃那过夜。
可是自打云杳来了六出居,就未曾见再去哪位后妃的寝宫里。即便是在六出居用膳,也未曾留宿。
今晚也一样,赵子颐走后,霜月伺候着云杳洗漱。
看着云杳丝毫不在意的样子,霜月忍不住开了口:“主子……为何陛下不宿在六出居呢?”
云杳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抿了抿唇,道:“我也不知。”
陛下说过她是他最爱的人,可却从未碰过她。即便那日喝醉酒在陛下寝殿睡了一宿,也限于单纯的睡觉而已。
派东子去探听,也只探到说陛下也未去别的夫人那儿。
云杳便安了心,从她大病之后赵子颐就一直宠着她,只是在她心里还是怕,怕哪一天这种宠爱就会离她而去。
她的依赖,只有陛下一人了。所以他不开口,她便不挽留,免得他厌了倦了恼她太过烦人。
……
回到寝殿,赵子颐未有困意,便拿了西北来的军报翻看。
这几日他烦心的便是这了。
奉国地处中原,地大物博,军事力量十分可观。在加上并了曷国,更是让人不敢进犯。
可西北地界外那帮蛮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常英依惯例送了盏茶来,便看见皇帝脸色不甚好。
见常英来了,赵子颐放了书,端起茶抿了两口。
常英道:“陛下着几日都没好好休息了,既然去了云姑娘那,何不在那休息,当心伤了身体啊。”
皇帝道:“用你多嘴!”
阿俞身体还未完全康复,他如何在六出居待的下去。
他在等待的蛰伏中藏了太久了,久到早已熟悉了这种滋味。他要得到的是完完整整的云杳,他在等她爱上自己,而不是依赖。
这种想法让赵子颐心中苦笑。
他合何时成了一个俗气的情种……
“朕心中有数。”赵子颐道:“常英朕似乎说过,予你知晓的权利,从未说你还可以敲打朕的决定。”
常英心惊,忙跪下来磕头,“奴才逾越了。”
“只是……只是漪夫人来过许多次,都按照陛下说的将她赶了回去。奴才怕……怕她会找云姑娘的麻烦。”
后宫女人好争斗,那漪夫人怎会不知陛下夜夜去六出居,哪怕不宿在那里,也够醋上几壶的。
倒不如早些给云姑娘个名分,若是怕委屈了她,日后再升品阶便是。何故安排做个不痛不痒的琴师。
赵子颐并没有解决常英的疑惑,说句知道了将他赶了出去。
寝宫里重新安静了下来,赵子颐看军报看的头疼,便丢了军报,盯着茶盏若有所思。
“要不了多久了。”他喃喃自语。
第二日晌午,刚用过午膳,云杳抱着福宝儿在软榻上打盹,便听见屋外似有吵闹的声音。
“好你个奴才,居然敢挡漪夫人的道,还不起开。”
“奴才不敢,实在是陛下吩咐过除非得陛下允诺,谁都不能踏入这六出居啊。”
云杳听的奇怪,让霜花抱着福宝儿,和霜月一起出门看看到底何事。
一来便见到太监东子跪在地上直磕头,大门处站着两位女子,其中一人衣着华贵,梳着朝云近香髻,细细的柳叶眉,一双秀目若是没有此时显露出的愠怒,应当是颇灵动的。
那女子没了耐性,制止了还在指责骂东子的婢女,道:“本宫要见的人还从没有见不到的,你个狗奴才胆子是不小。可今日,本宫就是要看看这梅园里住着什么狐媚的货色,让陛下迷了心窍!”
说着,二人便要硬闯。
“慢着——”云杳出声制止。
东子见到云杳就像是溺水之人得了浮木一般,苦着脸道:“奴才无能,实在阻拦不住。”他一个小小太监,自然知道漪夫人是开罪不起的,也担忧自家主子遭人欺负,仍虚着架势护在一旁,以便随时保护主子。
霜月在云杳一旁小声提点:此人是漪夫人,之前颇受陛下宠爱。这几日陛下日日来六出居,其他夫人自然有所怨言。
奉国后宫品阶少,除了正氏皇后,其余的妾都称为夫人,再往下就是美人,良人等,少使最末。明面上各位夫人都一样,实则自然而然,受宠的夫人气焰更高一些。
今日看这仗势,怕是来者不善。
漪夫人闻声停了脚步,一双杏眼将云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这便是陛下不去她那的理由?
第八章 锦笼(四)
将云杳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漪夫人得出一个结论:倒是个有几分姿色的。
若是云杳长得再丑一些,再庸俗一些,她可能会觉得心里好受一些。可见了云杳,她的危机感立马就爆发了。
漪夫人施施然来到云杳身边,端着气势张口道:“你可知本宫是谁?”
“漪夫人。”
“那你可知在这后宫里,陛下最爱去我那。”
云杳默不作声,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女子的直白炫耀,漪夫人却以为她是顾忌了自己的身份,暗道她还有些自知之明。
“听说陛下日日在你这用晚膳,却从未宿在这里。也是,若是真喜欢可该封在后宫才是,何必委屈了做琴师。”
云杳心思灵敏,自然看出她是来示威的。
没想到她成日不出六出居一步,麻烦竟然找上门来了。
“嗯。”云杳道。
嗯?漪夫人不敢相信,她如此挑衅,对方却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自幼家教良好,和诸多大家的女子一样,自小就养在深闺,习得礼义廉耻,说不得粗鄙的话,此时竟有些狠自己这般。
她再看云杳只觉得入不得眼,恨不得大骂一通,让云杳滚出六出居,滚出皇宫……
深吸了一口气,漪夫人皮笑肉不笑道:“云琴师,许是我说的不够清楚。身为琴师就应当有个琴师的样子,要有自知之名,不能妄想你不应得的……”
“你嫉妒了?”云杳不爱惹事,可见漪夫人喋喋不休,也不知怎么了,竟有些沉不住气。
“什么!”漪夫人第二次被她的话惊得杏目圆瞪。
一旁霜月连忙拉了拉云杳的袖子,紧张地唤了声:“主子——”
这漪夫人名凌漪,是当朝太尉凌岑的堂妹,得罪不得啊。
云杳却不以为然,她不觉得自己应该受着明摆的示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然回之。更何况颐哥哥让她不必介怀他人。
“好你个琴师,我家主子好声好气地同你言语,你居然敢出言不逊。”漪夫人的宫女替她家主子抱不平抬手指着云杳嚷道。
“好声好气?难不成只有我听出了阴阳怪气。没听东子说吗,陛下没说话,谁都不能进我这六出居。”
云杳觉得这个女人也着实烦人,扯那么多道理做什么。
“你——”
漪夫人气的捂紧了心口,面色惨白。
她自入宫起,背后有凌家撑着,陛下也待她颇好,后宫哪个不是看着她的眼色说话,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才刚进宫就是这个样子,赶明儿得了圣宠,还不叫其他夫人没好日子过!
一气之下,她非要较这个劲了,她扶着侍女站稳,“我本顾及你非官女子,不愿与你计较太多,没想到你性情如此乖张。既然你身处后宫,管你是琴师还是什么,都应当按照后宫的规矩来。冬梅,你来教教她。”
那个名叫冬梅的奴婢福身,朝云杳走过去。
云杳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还未来的及多想,只听见啪的一声。
“主子!”霜月猛的推开那个叫冬梅的婢女,伸手捂着云杳的脸。
好疼——
这是几秒钟之后云杳才感受到的。
霜月护在她的身前,隔开了她和漪夫人主仆二人。
自家主子被人欺负了,还打了耳光,她心疼的不得了。可是面对比她尊贵太多的漪夫人,她不敢说什么。
“这就是规矩,后宫的规矩。”漪夫人笑道:“这下你可该学会如何和一个品阶比你高的人面前说话了。”
看着云杳错愕地捂着脸,她心里觉得痛快极了。
打也打了,教训够了,她也该回宫歇息了。
“冬梅,回宫。”
奴婢转身去扶漪夫人,见人走了,霜月顿时松了一口气。
哪知人还未踏出六出居,云杳疾风般走过去,对着冬梅的腰抬腿就是一脚。
“哎呦——”
那冬梅摔了个狗吃屎,因为搀扶着漪夫人,连累她也栽了个跟头。
“东子,关门送客。”
未等漪夫人两人站起来,云杳就拉着霜月头也不回地进了里屋。见自己主子受欺负不敢还手,东子正憋着一股气呢,听了云杳的话忙跑过去关了大门。
只听门外一阵斥骂,东子有云杳撑腰不开门也不予理会,骂声很快就停了。
“主子,漪夫人是个刁钻的,眼里容不下沙子,您这次让她难堪,怕是往后她还来找您麻烦。”霜花道。
刚才院子里的事情她都看到了,也没敢出手。
她们这些做奴才的不比云杳,凡事畏手畏脚。在这随时都能掉了脑袋的地方,漪夫人这样的人物,不是她们能对上的。
这次,恐怕漪夫人就不会善罢甘休。
云杳倒是没在怕,横竖有陛下的话在前,别人欺负她了她还不能还吗?
回到自己的宫里,漪夫人疯了似得摔东西,名贵的瓷器字画等等,都被她拿来撒气。
冬梅听着噼里啪啦的声响,害怕地捂住耳朵。
许久,等她终于发泄够了,瘫坐在椅子上,对着冬梅道:“去请陛下,给我做主。那个狐媚子居然敢让本宫难堪。陛下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快去——”
“是!”冬梅不敢怠慢,一溜小跑着去了。
这一晚所有人都在等,漪夫人等着陛下为她出头,霜花霜月等着漪嫔去陛下那里告状,陛下前来问罪。
而云杳,则等着他的颐哥哥来陪她用晚膳。
可是,无论是谁都没有等到自己所想。
赵子颐当晚没去六出居,云杳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想着他或许是忙着处理政务。
睡了一觉醒来,却听见东子急急忙忙的在屋外叫喊。
“主子,漪夫人被打入冷宫了!”
匆匆洗漱过后,三个人围着东子听他仔细地讲,这才知道昨日陛下知晓漪夫人挑衅的事,竟大发雷霆。
不是为她,而是因云杳被打。
最终陛下定了漪夫人藐视皇威,寻衅滋事的罪名,当晚就撤了她的位分打入了冷宫。
那个打了云杳一巴掌的宫女更是直接被仗责了一顿赶出了宫。
东子再道:“听说早朝的时候凌太尉在殿上跪求陛下从轻发落,文武百官也觉得只是后宫的争斗而已,打入冷宫实在是有些过了。但是陛下坚持,还下令不许任何人替漪夫人求情。”
云杳没想到事情的结果会是这样,她以为左右自己也没吃亏,哪怕陛下责备,她也不会觉得委屈,毕竟后宫这样的事多了。
可现下……
云杳虽然不愿意管太多别人的闲事,可这事有她一份,连他自己也觉得陛下的决定太过草率了,也太重了。
“东子,陛下现在在哪里。”
“回主子,早朝结束后回了勤政殿。”
云杳点点头,“好,东子你留下看着守着六出居,霜月霜花,拿着我的披风,咱们去趟勤政殿。”
第九章 锦笼(五)
勤政殿里,赵子颐沉默地看着诸大臣今天呈上来的奏折。
香炉里燃着下属国进贡来的上好的檀香片,据说清心凝神的效果奇佳。
常英第三次低着头一路小跑地进来,弓着腰低头道:“陛下——”
“不见。”
根本未等他说完,赵子颐便冷着脸道。
他在大殿上态度已经很明白地表示出来了,还是有几个不死心的想借着漪夫人的事情给他讲什么国法,情理。
倒是身为堂哥的太尉凌岑,除了在殿上求情,之后也没再有什么动作了。
常英见陛下心情极差,当即腿都有些发软,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道:“陛下,是云姑娘,云姑娘求见。”
一听是云杳,赵子颐放下了奏折。
“让她进来。”
常英引云杳入门,霜月霜花被吩咐了在外面守着。
屋里的檀香味重的让云杳有些眩晕,后脑隐隐作痛。
“阿俞,过来。”
赵子颐朝她招手,云杳过去,坐在他的怀里。
赵子颐道:“阿俞难道是因为我昨日没去六出居,特意来看我的?”在云杳面前,赵子颐从不称自己为朕。
“颐哥哥为什么要将漪夫人打入冷宫?虽然她让婢女打了我一巴掌,但是我也让她摔了一跤,在我六出居外丢了脸面。”
一边说着,云杳一边看赵子颐的反应。他依旧像往常一样,眼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看着云杳的目光温柔而缱绻。
他拉起云杳的手,放到手心握住,问:“阿俞原谅她了?”
“原谅了,我与她周旋时态度也不甚好。这一报也算还了一报,算不得什么要命的大事。”
她是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的一时任性会给漪夫人带来如此灭顶的灾祸,饶是她对奉国律法不怎么精通,也知晓这点过错不至于如此。
赵子颐捏着她的小指骨节,不轻不重地揉捏着。
“但是我不能原谅。”他突然道,抱住了云杳,“没人能伤害阿俞,丝毫都不允许。”
“可是……”
“没有可是,阿俞不必再说了,我今日头有些痛,阿俞可能给我揉揉?”
赵子颐突然扶额,表情看起来着实有些痛苦,云杳当下便从他身上下来,绕到身后轻轻给他按着。
目光触及他轻轻阖上的眸子,云杳有些失神。
赵子颐的面庞生的冷峻,一双眸子更如皓月当空,沾染了夜色的凉薄。唯独在云杳面前,才略微有些暖意。
云杳未曾注意到这些,她满脑子还在想着漪夫人的事情。看赵子颐这样的态度,求情似乎也毫无用处了。
她心不在焉,手下轻重也没太注意,忽的听到一句:“可以了。”
赵子颐睁眼,一把将云杳拉到怀里,云杳惊了一跳,视线翻转时紧紧地抓住赵子颐的衣服。
“阿俞……”
云杳对上赵子颐的眸子,旋即听到他在自己耳边呢喃。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江山也罢,万众敬仰也罢,在我心里不及你万分,所以千万不要离我而去。”
这话是什么意思?自己为何会离他而去?
云杳不明白,她伸手环住赵子颐的腰,脸贴着他的胸口。
隐隐约约觉得哪个地方不太对劲,但是赵子颐的温度伴着心跳,在她耳边鼓动,让她最终妥协。
漪夫人最终还是被打入了冷宫,到底只是个后宫女子,朝堂上骚动了一阵这件事便如同沉入水中的石子,一丝波澜都未见。
而就在漪夫人入冷宫的第二天,云杳病了,病得很严重,整个皇宫的太医都没有法子治好。
太医瑟瑟发抖地在六出居跪了一整晚,面对赵子颐的发怒咚咚地磕头,血污了半边脸也不曾发觉。
赵子颐望着床上惨白不见血色的人,握着她的手都在颤抖。
太监侍女都战战兢兢地跪着,霜月在一旁急切道:“昨日里还好好的,今早用膳时便说着没胃口,才吃两口粥便不吃了……”
赵子颐听着,面容变得愈发冷峻,“传朕旨意,奉国各处张贴告示,只要能医好阿俞的病,朕重重有赏。”
云杳身子发冷,都裹了两层厚棉被也不见缓和。
她闻言艰难地睁开眼,“颐哥哥,我没事,旧疾了。”
“阿俞安心养病,我会治好你的。”
到底什么样的顽疾,整个皇宫里的御医都无计可施,赵子颐眉头紧锁。
……
酉时之后,六出居里灯火通明,白日里陛下来探过之后面色凝重,此刻怕是还在为了求医问药的事烦恼。
太监东子在大门处守着,冬夜里冷,云杳特许他揣着手炉。
里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主子,您为何要诓陛下,万一被发现了,怕是主子自己也要受责备。”
“是啊是啊,我还头一次见陛下如此生气,那御医吓得当场差点尿裤子。”
霜月霜花一同围着正抱着福宝儿吃点心的云杳。此时的云杳那里还是白日那副病殃殃动一动就要驾鹤西去的模样。
云杳的脸色恢复了正常的红润,一点病态也见不到了。
她顺手捏起一块枣泥山药糕咬在嘴里,那糕品软糯香滑,可她却神色飘忽。
低语道:“我也不知为何,自打昨日去勤政殿见过颐哥哥,总觉得他似乎和平时不太一样。”
偶尔还会露出她十分陌生的神情。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或许是勤政殿的檀香太熏人,冥冥中觉得赵子颐的样子慢慢变得不真实。
那种异样的感觉在她回六出居之后变得更加清晰。赵子颐给他的感觉时而熟悉,时而陌生,一开始她没有半分以前的记忆,想想也是全凭赵子颐一个人说了,或许他万一隐瞒了什么,或者是骗了她……仔细想想她便觉得许多地方都存了疑,暂时也不想再见赵子颐了。
霜月惊奇道:“主子多虑了,在我看来,陛下待主子不能再好了。”
霜花道:“就是,不过主子,您是怎么装病装的那么像的,连御医都瞒过去了。我当时在边上看着,都以为您是真的病了呢。”
说起这个,云杳其实也不甚清楚。
她掀起一小片衣袖,把手腕露出来给霜月霜花看。
纤细白皙的腕间,一个雕刻精美的银镯显得愈发玄妙。
镯子是纯银打造,上面纹路清晰似是祥云。若只是这样倒也就是个寻常首饰,可烛火映照下,竟泛起了赤色霞光。
“这镯子倒是别致,只是这有什么干系?难不成是这东西让主子显出病状。”
云杳收回手,道:“猜的不错,其实这镯子是个神物,名赤云。”
“神物?”
“对,每到一定时间镯子上的云纹变成赤色便能实现愿望,只要这么晃上三下。”
云杳说着,抖了抖手腕,便听见一阵铃铛的声音。
“这镯子内居然有铃铛!”
不对,铃铛如何放的进去。何等精巧的工艺,怕是只有神物才会如此。
霜花霜月一时间目光呆滞,许是没想到能有幸见此宝物。
“噗——哈哈哈……”
云杳突然捂着嘴笑起来,“你们居然信了?”
霜月比霜花先反应过来,红着脸道:“主子何必拿我俩打趣。”
“假的啊……”霜花这才明白,顿时有些失落。
云杳道:“哪有什么神物啊,都是些糊弄人的把戏。”
“那病……”
“那是我一向体质如此,似乎是因为幼时落下的病根,逢着每月十五会发作一次。”
这病称得上是奇异了,云杳什么都不记得,却还能想起有这怪疾缠身,想来遭此折磨的次数不算少。刚好昨日凌晨发作,她正想寻个借口避着赵子颐,就让霜月去禀了。
霜花听完直叹气,霜月还有些担心,“可会伤及身体?”
“不会,不必担心。”
云杳回到,手放在福宝肚皮上揉捏。
她还是不能告诉她们实情……
第十章 锦笼(六)
姜恒住在大将军府上已经有六七日了,虽得了赵宗吾的承诺说会帮他,可直到现在还没有动静,他的耐心也差不多要耗完了。
终于是坐不住,逮到一个将军府的管家问道:“你家将军呢?”
今日休沐,大将军居然一大早就没了人影,难不成是为了拖延时间避着他。
管家道:“姜公子,我家将军一早便去了皇宫。”
“那他何时回来?”
“这个……”管家摇摇头。
姜恒脸色唰地沉了下来,转身回了屋。
就等今日,等将军回来若是再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他就不得不食言再去皇宫闯一闯了。
说是等着,一等便到了午后寅时,大将军赵宗吾才神色匆匆地回了府,还未待进门姜恒便出来迎他。
“将军我家主子——”
“你且听我说。”大将军道:“话先说在前头,不管我说了什么你都莫激动。”
姜恒心里咯噔一下,脸色愈发沉重,心想难不成主子出了什么事情?
“你说。”
大将军见他这样反应,生怕他一个没控制住又要做什么冲动的举措。可宫里的事相信不久也会传遍。
于是他小声道:“顾俞,不,是云杳她……她生了重病。”
话音未落,他眼疾手快,先一步拦在门前。
“不是说好不冲动。”
此刻姜恒哪还管得了那些,他家主子从小体弱,临沧舍人临行前给的药是调理内需的,想必进了宫就没再吃了。
主子忘了自己,怕是也忘了自己的病。
“将军,你当真要阻拦?”
姜恒的眼眶红的要滴血,从袖间摸了短刀握在手里。
大将军无奈道:“你冷静一点,我还有别的事要跟你说,其实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不是一个人?
将军侧身,姜恒便看到他身后的院子里亭亭立着一个人。
“六王爷?”
姜恒蹙眉,六王爷和大将军赵宗吾、当今皇帝赵子颐不同。他在此之前没见过云杳,自然也没见过姜恒。
“他来干什么?”
姜恒面色阴沉,赵灵均朝这边看了一眼,顿时大惊,从大将军身后快步走到姜恒面前,伸出两个根指头捏开匕首。
“将军府好生热闹啊。你个小少年,约摸着才十四五的年纪吧,小孩子玩刀可不好,快拿开放一边,小心伤着。”
“小孩子?”姜恒看着面上笑嘻嘻的灵均,怒色更甚。
嗯?为什么生气?赵灵均不知所以。
大将军看不过去了,忍不住轻声道:“他十九了,和你同岁。”
……
“当真?”赵灵均一瞬间面露窘色,倒也仅有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他把房门掩上,神秘兮兮地拉着大将军和姜恒坐下。
“说吧,本王来帮你们。”
这是何意?姜恒不明白,瞥了大将军一眼。
难道说大将军暴露了他和主子的身份?
大将军见姜恒眉头紧蹙,开口道:“我和六弟说了你精通医术,云琴师不知道害了什么病面无血色卧床不起,宫里那些废物也派不上用场。”
赵灵均点头,道:“陛下发了皇榜,重金悬赏能治好云杳的人,你大可去面圣,只是……”
姜恒急切,“只是什么?”
赵灵均盯着姜恒的双目,“只是我那皇帝二哥心思缜密,绝对不会贸然相信一个查不出来历的人。”
“我是孤儿。”姜恒道,言语间不见着避讳。
“大哥和我说了。但是在二哥那,这就算是不明不白的人,恐怕未见到云杳你就被侍卫拖出去挨打了。”
大将军道:“若是得陛下信任的人引见,就容易得多。正巧我去见陛下时遇上六弟了,就带他回来一同想办法。”
大将军未提及,他去面圣是为了打探云杳失忆的事陛下是否知情,还未来得及说就得知云杳病重。
偏偏慌乱的时候被来宫里看热闹的赵灵均撞了个正着。
赵灵均虽然不找调,一双眼睛可尖着呢,好不容易才让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他还非要跟着过来。
“我和灵均不同,虽说是手足,但我从未管过后宫的事情。若是六弟去说就方便一些。”
赵灵均笑道:“大哥这就不对了,其实我也不常去后宫的。”
除了母妃还在的时候。
姜恒听到这里,心知大将军并未把自己的身份暴露,松了一口气。
且不说六王爷这个人靠不靠得住,如今曷国已灭,主子的身份特殊,极易招致祸患,再说将军似乎也很相信他这个皇弟,倒不如就听他一次。
“那就有劳六王爷了。”
赵灵均走后,大将军拍了拍姜恒的肩膀。
“你准备下,这两日就进宫吧。”
姜恒道:“我家主子可还好?”
将军道:“时好时坏,我尽快安排。不过你可有法子治好云杳的病?”
听太医说云杳的病实在罕见,脉象隔个把时辰便不一样了,甚是怪异。
姜恒默然,主子的病确实不同寻常,若是没服药,短时间内倒也不会真的危及性命,只是疼痛难忍少不了多受些罪了。
姜恒道:“我自然是有办法。”
若是不出意外,当初临沧散人给的药应该还在那物的暗格中,待他进了宫,见了主子取了便是。
六出居里,因着云杳道自己身体不适不宜见人,加上病情玄妙御医们无半点法子,只管开些调理的方子稳着。这几日她乐得清闲。
陛下苦于寻求有能之士,即便是晚上来六出居,也是略待片刻就离开。
云杳装病的事因此一直没被发现。
霜月看着托着腮帮子赏月的某人,道:“主子,听说六王爷认识一位精通岐黄之术的医者说能医好主子的病,兴许这两日便要来了。”
“嗯。”
云杳颇有些心不在焉,越在宫里待着,她越发觉得无聊至极。
宫里少有人能欣赏音律,霜花霜月对她是好,但于主仆之情颇多。再加上她莫名其妙的有些怕赵子颐……
“等等,你方才说什么?”云杳回神。
霜月叹息,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六王爷的脾性让人捉摸不透,他认识的人八成也不是好糊弄的,主子装病这事若是暴露了,陛下铁定是要责罚的。
不管在哪,欺君可是大罪。
云杳皱眉,“这就有些难办了……”
第十一章 锦笼(七)
赵子颐因为云杳的病心急如焚,所以当六王爷带着姜恒去勤政殿的时候,他并未起疑。
赵灵均俯首作揖道:“陛下,臣弟这位友人,听得云姑娘的症状颇为熟悉,为此臣弟特意将他带进宫来。”
“哦?”
赵子颐眼睛微微眯起,将姜恒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六弟引荐之人必定有些独特之处,朕问你,你有几成把握医好云杳的病?”
姜恒丝毫不惧怕他的目光,也不怕暴露身份。当时两位皇子第一次来曷国的时候赵子颐的目光就从未离开过云杳,因此姜恒从未在赵子颐面前现身,他自然不认得。
大将军宗吾却不是那样,他和姜恒两人都酷爱兵器武功之类,相处的好些。
姜恒回到:“回陛下,小人姜恒,家姐之前也有过类似的病状,只是未见云姑娘,病情多有相似,不敢妄下论断。”
赵子颐颔首,“倒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既然如此,现在便和朕去六出居看看。”
他看向一旁的赵灵均,“六弟可要跟来?”
姜恒是赵灵均带来的,若是医好自然皆大欢喜,医不好倒也不会怪罪,只是他看姜恒,总觉得有些熟悉。
“臣弟也去看看好了。”
六出居里此时可忙坏了,霜花一大早便听说六王爷带了个人进宫,说要给云杳治病。
云杳哭笑不得,除了十五那天身子突然觉得难受,之后就没再犯过。那些御医头开始被唬住了,人人自危谁都不想和自己这病扯上关系。
所以一直瞒了过去。
但是这人可没给她治过,也没见她真病的模样。
“这可如何是好。”
霜花急急忙忙跑到房内,道:“陛下已经往这边来了,主子我们怎么办啊?”
云杳匆匆脱了外袍躺回了榻上,随手揉乱了头发。
“霜月霜花,我看着可苍白?”
“嗯……”
二人看着云杳的脸无语,怎么偏偏今日脸色如此红润。
霜月想到了一个法子道:“主子要不扑点粉?”
云杳忙点头,若是被颐哥哥知道自己在骗他,他会如何?
“陛下到——”
外面东子扯着嗓子喊,赵子颐领着二人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云杳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感觉怎么样了?”
他坐到床边,习惯性地伸手探了探云杳的额头。眉头随即皱了起来。
“还有些发热。”
霜花霜月在一旁僵直地站着不敢说话,暗道能不热吗,慌里慌张气喘吁吁的。
离云杳床榻一丈左右的距离,赵灵均目光集中在云杳乱糟糟的发丝上,有几绺垂在床边,摇摇晃晃让他有些出神。
该死!赵灵均暗骂自己没出息,竟一时鬼迷心窍,觉得那个没礼貌的女人眼睛生的颇好看。
赵灵均气闷的偏过头看向别处,便瞧见旁边姜恒面色凝重的样子。
宽大的衣袖里,姜恒握紧双拳才堪堪克制住了将云杳当场劫走的冲动,缓步走到床边。
“陛下,可否让小人替姑娘把把脉。”
赵子颐道:“允。”
姜恒像模像样的抬起云杳的手腕,后背便觉得一阵凛冽。
这个赵子颐,果然还是不信任他吗。
借着诊脉,姜恒趁机看了好几眼云杳她都没什么反应,看来是真的不记得了,不过幸好赤云银镯还在腕上戴着,这样不管云杳在哪他都能知道。
云杳此刻全身都僵硬着,她生怕自己装病的事会被姜恒发现,紧张的冷汗都要出来了,大气也不敢出,另一只手还紧紧地抓着被子。
查看了一番,姜恒起身道:“回陛下,姑娘的症状与家姐如出一辙,只需三天时间便能恢复。只是这病是长久积下来的,要想彻底根除需要不少时间。”
赵子颐看了眼云杳快速收回去的手臂,道:“那便好。朕许你留在宫里替云杳医治,药材之类的尽管去太医院取,你可乐意?”
姜恒一揖道:“能为陛下解忧实属小人之幸。”
赵灵均一直愣在一处,听得云杳的病很快就能好,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霜花霜月此刻更是如释重负。
看这个诊脉之人神采奕奕,若是真有些本事,她们主子可要遭殃了。
幸好,此人怕是医术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倒无妨,只要瞒过了陛下便可。
“陛下——大将军在勤政殿等着了,说要与您商讨西北战事。”常英从外面进来,扯着尖锐的嗓音喊道。
赵子颐对着姜恒道:“你且留下来开好方子让侍女们去抓药。”
姜恒点头。
赵灵均见皇帝要走,自己在这也不合适,再加上刚才看着云杳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让他很是烦恼。他道:“陛下那臣弟也告退了。”
等人都走了,姜恒随便开了个大补的房子交给霜月,让她去抓药。又命霜花去烧些热水来。
霜花霜月刚过了恐慌,对姜恒没了防备,便各自去了。
云杳听见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忍不住侧脸,就看到姜恒眼里有些泪光。
“你……怎么了?”
姜恒抹了脸,道:“主子……”
云杳大惊,道:“什么主子,你可别乱喊。你一定是认错人了,我与你应是第一次相见。”
她是真的不认识这个人,可见着这么个俊秀的男子要落泪,心里好似被拧了一下。
姜恒抹了把脸,怕吓到她,道:“或许……你与我家主人长得非常相似。”
在还没理清楚云杳的具体状况之前,他不能冲动。
这是临进宫前大将军特意交代的,原本在皇帝面前他已经掩饰的非常好了,只是见到云杳如同看着陌生人般的样子,他一时没忍住。
平复了情绪,姜恒道:“请云姑娘见谅,我名姜恒,略懂一些岐黄之术。”
云杳有些奇怪,这两日将她认错的人真是不少。
不过这姜恒对医术,当真是略懂,连她是装病都没发现。因为这个人让她感觉很亲切,倒也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
谁知下一刻,姜恒便道:“姑娘的病……应是装出来的吧。”
“啊?”
云杳目瞪口呆,当下手一抖,复又抓紧了被子。
“你为何这么说……”
姜恒道:“我与姑娘一见如故,直接叫我姜恒就好。”
云杳蹙眉,“那姜恒,你既然看出来了,为何刚才不拆穿我?”
第十二章 锦笼(八)
姜恒道:“姑娘可否服用过什么药物,譬如褐色的药丸……”
云杳大惊,他是如何得知的。
那日夜半时分她突然觉得身子不适,忽冷忽热,霜月霜花已经睡下了,她不忍叫她们起来。
许是难受的糊涂了,她忽然有片刻的怔忪,觉得曾经的曾经,应当是有许多年了,她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呼吸变得困难,她掐住自己的喉咙。
“琴……药?”
就像是冥冥中有什么牵引着她,云杳鬼使神差般下床,走到了放着那把桐木琴的案几上。
在琴底龙池右侧靠近弦眼的位置一摸,竟打开了一个机关,弹出了一个两三寸大小的木头盒子。
盒子里确实有七八颗小药丸。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琴,还有她怎么知道琴底有药。
这药就是为了抑制她突如其来的病?
疑问太多了,所以当时霜花霜月问的时候她随便杜撰了一个故事分散了她们的注意力。
对了,还有手腕上云纹的镯子,好像很久以前就在自己身上了。
那么多的怪异的事情,让她心里有些不安。这也是为什么不想见赵子颐的另一个原因。
直觉告诉她,赵子颐隐瞒了她什么。
回过神来,云杳不小心对上姜恒的眸子,心下一慌,“没,我没吃什么药,这是旧疾,放着不管就能好。”
姜恒现在笃定云杳服过那药了,皿渡之症除了临沧散人,无人能解。
知晓主子无事即可,姜恒自知不可太急躁,便道:“虽不知你为何要瞒着陛下,不过我与姑娘有缘,自然愿意配合你。往后如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就是。”
陛下允他在暂住宫中和太医院挨着的一处偏房。
因着姜恒算不上御医,不好和那些太医院的人共处,这倒顺了姜恒的心,除了他家主子,还是尽量与其他人少些相与的好。
六王爷府,赵灵均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面。
彼时侍从朱小贵正饿的难受,等王爷下朝久等不来,忍不住腹中饥饿。刚在厨房搜摸了个囫囵的鸡子,一口没咬下去就听到大门出有人在喊王爷回来了。
朱小贵看了眼油油亮亮的鸡子,叹了口气,扔下它迎了出去。
“六王爷您可回来——”刚一出来,他面前飘过一个影子,然后响起了彭的关门声。
“……了,小贵要饿死了……”朱小贵搓了搓油腻腻的手指,话还没喊完,人影都不见了。
卧房内,赵灵均去桌子上摸了茶盏,凉的,就这么生生灌了三大杯。
天杀的,他想什么呢。那可是二哥的女人,虽说还没正式册封,那也是要做他嫂嫂的。
况且,自己怎么会对一个只见过两次面还每次都不甚愉快的人……
“王爷——六爷——”
朱小贵在卧房门口踱来踱去,说来不好听,连他都觉得王爷一向是没心没肺的。一个王爷,也不怎么关心国事。
没事逛逛勾栏瓦肆,着实没心没肺的过了。他时常想,若是他朱小贵托生成了六王爷的命,一定比六王爷更像王爷。
只是他家没心没肺的王爷一句话不说把自己关在房门中,样子也奇怪了些。
“王爷……”
里面一点回应都没有,朱小贵咣咣的拍着门板,差不多自己都觉得王爷府的门差点要被自己拍烂的时候,他不敢拍了。
朱小贵内心痛苦地嚎叫,王爷你这门我赔不起啊,我年奉搭上都不够啊。
门终于开了,赵灵均面露凶光:“叽叽喳喳叫什么,本王还没死呢。”
朱小贵问:“王爷您是怎么了?”
赵灵均瞅了眼朱小贵泛着油光的嘴,突然顿悟了,“一不小心被梅花妖糊了眼,这回没事了,小贵准备一下,本王带你去寻芳楼吃好吃的。”
“好嘞。”
朱小贵刚才还在因为没吃到那只烧鸡懊恼,一听赵灵均这么说,立马精神焕发。
“爷,今日正好双数日子,应是能见到樱珠姑娘。”
樱珠……
赵灵均一赶刚才的阴霾,对啊,那樱珠姑娘可比起某个不识好歹的女人好太多了。
六出居里,姜恒走后,云杳躺在床榻上把福宝儿也抱了上来。
霜月见她蔫蔫的,道:“主子为何看起来心事重重,装病的事不是没有被发现吗?”
当时吓得她大冷天里冷汗出了一身,生怕一个不小心头颅就与身体分了家。在这宫里,生死都算不得大事。
“他发现了。”云杳道。
“嗯?”霜月不解。
云杳坐起身,额头方才慌乱时产生的热气一散,就觉得有些凉了。
“他发现我在装病了,不知道为什么要帮我,但是直觉告诉我他不是一个坏人,有一种很亲切,就像认识已久似的。”
更让她诧异的是,自己一点都不怀疑他有什么于自己不利的阴谋。
姜恒,桐木琴,不知来源的药,会泛红光的云纹银镯……
他是不是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颐哥哥知道吗?如果知道,为什么不和她说呢?
种种疑虑缠绕在心间,云杳脑子里一片混乱。
她是不是,应该问个清楚……
冬夜来的早,没怎么留神就到了晚上了。霜花霜月早就把她拉起来梳洗打扮了一番。
她抬眼望着相对而坐的赵子颐,有些踌躇,盯着面前的碗发呆。
“阿俞有什么事想同我讲吗?”
赵灵均夹了一块排骨放到云杳的碗里,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颐哥哥,我,我是不是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
赵子颐只告诉她因为一场大病才忘了他的事,现在细细想来,除了他以外,自己根本不知道其他的事情了。
友人?她没有吗。
赵子颐没发现的事,那个叫姜恒的却道出了事情的真相,是真的偶然?
她看见赵子颐闻言一顿,随即落了筷,脸上的笑容消失的无影无踪。
“阿俞,为什么会这么问,有谁跟你说了什么吗?”
说话间他眼神一扫云杳身后的霜月霜花,吓得她俩直接跪倒在地上。
“没,没有!咳咳……咳咳……”
云杳一紧张咳嗽了起来,赵灵均赶忙去拍她的后背。
等她终于红着脸不再咳嗽的时候,赵灵均沉声道:“你不要听谁胡言乱语,有我在你身边,其余的都是些无关紧要。这阵子养病要紧。”他眸色浓重,让云杳几乎不敢动弹。
提起养病,云杳忽的又心虚起来。
她怕自己在赵子颐面前露馅,索性称服了姜恒开的方子,一下子好了不少。姑且能陪着用晚膳了。现在想想,或许应该再瞒些时候,以防被怀疑。
索性赵子颐似乎没觉得不妥,复又执起筷子,“那姜恒倒是没说谎,这几日你照着方子调理。此外,常英拿来的汤药每日服用,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从云杳入了六出居,赵子颐身边的太监常英就搁半月送来一些配好的药,说按时煎服对恢复记忆也有好处。
云杳点头,“一直用着。”
第十三章 锦笼(九)
寻芳楼是奉国都城靖阳里数一数二的烟花之地,可以说在靖阳的百姓男男女女没有不知道这个地方的。
这里的姑娘大多是家境不好被卖进来的,在红妈妈的调理下琴棋书画各有所长。寻芳楼里寻樱娘,这樱娘就是名声在外的樱珠姑娘了。和一般妓子不同,樱珠姑娘卖艺不卖身,弹得一手好琵琶。
姑娘生的貌美,眉似远山眼含碧波,肤如凝脂腰肢恰似烟柳,一颦一笑尽显妩媚之姿。
据说樱珠姑娘挂牌的第一天,想一窥此女面貌的男子就踏平了寻芳楼的门槛,正巧被来消遣的六王爷赵灵均所看中,百两黄金博得美人促膝长谈。自此那樱珠姑娘颇为感动,道是除了六王爷不再单独见任何人。让前来的男人门遗憾不已。
“樱珠,几日不见你这琵琶弹得越发好了。”
赵灵均侧卧在美人榻上,双目微垂,旁边一个侍女给他剥了橘子递过去。
早在赵灵均来之前樱珠便觉得他有段时间见不到人了,怕是又寻到哪个比自己更有姿色的女子,喜新厌旧了罢。没想到他转眼便来了,这让樱珠好一阵高兴。
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上他喜欢的烟紫色的纱衣,备上了松醪酒,还点了安神香。
樱珠闻言停了拨弦的手,“王爷还说过您看不到樱珠就睡不好觉呢,今日看您这气色,倒是颇有神采……”
赵灵均执起酒杯一饮而尽,一双狐狸眼很是蛊惑。大氅就那么松松垮垮的搭在身上,很是放松。
他咬了两瓣橘子嚼了嚼吞下,笑道:“虽未得见,但常思量。”
樱珠闻言心花怒放,掩唇道:“王爷还是那么会说话。”
她将琵琶递给一个侍女收起来,柔若无骨的飘到赵灵均身旁,身子一软就堪堪倒进他的怀里。
赵灵均抚着她绸缎般的秀发,便想到早间云杳那飘在床边的一绺乌黑。
现在看来,那云杳远不如樱珠可人,他果真只是一时间鬼迷心窍了,往后应当离那女人远一些。
伸手在樱珠纤腰上捏了一把,樱珠娇滴滴嗔了声,赵灵均便把那些个纷思抛到脑后。
温香软玉,琥珀美酒,这才叫恣意,这才是他赵灵均。
姜恒进了宫,大将军一颗心还高高的悬着。生怕他意气用事,也没见着六弟,因此有事没事就找个由头进宫探探皇帝的口风。
索性没什么异常,他才安心了不少。
惦记姜恒的可不止大将军一人,连着三日,姜恒总在午后时分来六出居给云杳诊脉。
当然并不是真正的诊脉。
云杳觉得,他充其量只是装装样子,大概是因为宫里人多口杂,怕被谁看过去听过去起了疑。
这样挺好的。
云杳还发现他似乎除了自己的病症以外知道的多是一些治疗刀伤剑伤磕伤之类的外伤。因为有次福宝儿淘气,困到屋顶下不来,东子爬上去抱它的时候一不小心摔了下来。
当时可把她们吓坏了,正好逢着姜恒来,顺道给他包扎了一番。
至于其他,大概姜恒是不甚知晓的。他自己没有隐瞒的意思,云杳问他,他便承认了。
逢到第三日,理是云杳病好的日子。装病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云杳就顺势把这个谎给圆了。
姜恒这算是立了大功一件,陛下下旨重赏。
三日期限已到,这就是说姜恒就要出宫了。云杳有些不乐意,她还有许多事想问他,可姜恒来的时间少,周围还有霜月霜花东子他们看着,她也不好问。
“唉……”
霜月见她郁郁寡欢,问到:“主子可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为何叹气?”
“我也不知道。”云杳淡淡道了一声。霜月一头雾水,见她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也没再问。
晚膳赵子颐如常来六出居用晚膳,见云杳面色红润了许多,面上也温和了些,不停地给她加菜。
“这次六弟总算办了件正经事,姜恒果真治好了阿俞的病,回头好好谢他。说来自那日带着姜恒入宫,我便没在见着他了,早朝也不来……”
云杳听着赵子颐说,心里还想着姜恒的话,一时不查竟发起呆来。
赵子颐轻轻掐了把云杳的脸颊,“看来阿俞实在讨厌灵均,一提起他便神游了。”
云杳苦笑,“不是。”
那个王爷长着一双狐狸眼,又爱穿雪青色的衣服,看起来一点都不庄重。那种风流公子一般的人,她不怎么喜欢。
赵子颐没想调笑她,见她听见赵灵均的名字便皱起眉头,十分厌恶的样子,忍不住对自己这六弟同情了一把。
“你这病虽然看起来治好了,但姜恒说这种病是娘胎里带的,一时半会儿好不彻底。我想,就留着姜恒在宫里替你调养,你看可好。”
云杳当然觉得好,她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好好的盘问一下和自己忘掉的记忆有关的事情。
她眼神明亮了起来,赵子颐道:“你倒挺喜欢姜恒的。”
这话在旁人听起来应是泛着些醋意的,云杳忙摇头,“他与我年岁相当,在宫外呆了许久,见识过得东西都很有意思。”
姜恒假装诊脉的时候总是会支开霜月她们,给云杳讲些宫外的见闻。他说他以前住在曷国,云杳不知道曷国是个什么地方。
这么说的时候,姜恒的眼里有些落寞。云杳觉得自己不知道这件事八成让他有些难过了。
赵子颐笑道:“我并未有别的意思,阿俞紧张些什么。”
云杳被他笑的脸色绯红,一时间语噎,只好闷着头扒饭。
“对了阿俞,今儿个什么日子了?”
“腊月二十。”
“再过一阵便是小年了。”赵子颐道:“宫里已经开始置办过年的物件,你这六出居还没什么动静,别是忘了。”
往昔他对年节没什么兴趣,如今阿俞在他身边,他倒有些期待了。
临走之时,他还不忘吩咐霜月霜花早几日去内务府领了月银。
“霜月,咱们竟是有月银的吗?”
赵子颐走后,云杳拉着霜月问道。
“那是自然,在这宫里的都有,主子才刚来不久,应当是不知晓的。”
如此的话,云杳不解。这宫里什么都有,要那月银有什么用处?
第十四章 锦笼(十)
由是皇帝一说,云杳她们方注意到宫人们的确为了三十晚上的宫宴忙起来了,霜花晨起去内务府领了月银回来,脸上笑嘻嘻的,一派喜色。
宫里一年到头除了过节能高兴点热闹点,其他时候都像边关大漠掀起的黄昏。
这是霜花给她抱怨的时候说的,云杳没去过大漠,只知道是个极其不好的地方,去打仗的将士还很有可能回不来。霜花当然也没去过,她对着云杳比划。
“你看这宫里规矩那么多,主子都过得不自在,奴才们就更不必说了。”说话的时候她伸手往东面一指,隔着六出居侧面的外墙。
那边是夫人奴才们常走的道,青石板的,偶尔轿撵来往的咕噜咕噜的声音还能传到云杳耳朵里。
“霜花,仔细祸从口出!”霜月打了温水来要伺候云杳洗脸漱口,皱着眉头瞪了霜花一眼。
云杳倒不觉得有什么,说的也不错,宫里虽短不了衣食但也真真是无趣的厉害。她在这呆了月把,整日里除了逗猫抚琴就是听霜月霜花讲些宫里的见闻。
只是宫里奴才不得胡乱语主子的是非,再细些的也不敢碎嘴。云杳也就来回听那几个无聊的故事。
譬如陛下后宫皇后一位一直没有人选,哪怕是朝堂上的大臣们都变着法的,明里暗里的提过这个事,赵子颐却丝毫不为所动。稍下一级的夫人倒是有几个,据说是当今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先帝给物色的。
除这以外再往下的品阶,诸如七子八子之类的,多数是各家朝臣上赶着送的,安置在宫里随意给个名分,能见着皇帝三次以上的当真没几个。
几个夫人里,头先来找云杳麻烦,被送进冷宫的那位漪夫人,当朝太尉的亲表妹虽然长相温婉性子倒是不像她表哥那般稳重,急躁的很。
再者就是姚夫人,说是本为陛下身边的一位宫女,奉国开疆扩土的时间,有敌国刺客混入了宫里想趁着陛下熟睡下手。正好被她撞见了,挺身护驾,还被刺客于腰腹处刺了一刀。
那时候先帝刚退位不久,听说了这件事,同太后商议了一番便把这宫女封了夫人。
只是姚夫人年岁不大却早早看开了凡尘,不足一月便向陛下请求前往黎安寺长居为大奉国念经祈福。
再就是告诫云杳,到如今,这后宫便是萱夫人的天下了,千万可莫得罪。
萱夫人是太后堂兄的小女儿,小小年纪时便精通琴棋书画,其美貌更是名声在外。因着皇室这层关系,加上先帝和太后极力撮合,赵子颐便没做反对。
云杳听着这些故事的时候,眸子的色彩暗淡了下来。
是的,在奉国男人有三妻四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更何况她的颐哥哥是一代帝王。便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也不为过。
她只是这众多女子中的一个,或许某日,赵子颐厌了她倦了她大概会有另一位明眸灵巧的后宫女子出现。到那时,她又会在哪呢……
云杳淡淡地扫了眼轩窗外红砖绿瓦的宫墙,叹道:“这后宫,当真像个牢笼。”
霜花道:“主子为何这样说?奴婢却以为,陛下啊喜欢主子喜欢的不得了,主子病着的时候陛下可心疼啦。主子什么都不用愁,多自在。”
云杳低笑一声,没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她的颐哥哥是喜欢她,吃穿用度样样都不差。唯独她说听了姜恒讲的故事想去宫外看看的时候,陛下非但不肯,还连累姜恒被训了一通。
在宫里呆得时间越久,她越觉得足踝处生了条粗铁链,将自己和这后宫绑在一起。她总感觉,原本的自己是绝对不应如此的。
午膳的时候,六出居又来了好些陌生面孔。为首的是位高个子的女官,道是萱夫人宫里的。四五个宫女太监站成一排,手里都捧着些东西,上面盖了块锦缎。
“我家夫人说云主子来到了这许久,身为后宫的管事之人理应来看过的。只是陛下迟迟未提及云主子册封一事,我家夫人也不知该以何理待之,让云主子见笑了。”
她音色浑厚,言语间主子长奴婢短的一点也不见得轻视。
“这些是夫人特地备下的,权当是个见面礼,往后云主子也可多走动走动,后宫也热闹些。”她纤手一指,那些端着东西的奴才便走进了些。
云杳心里犯嘀咕,若是见面礼,那萱夫人何不亲自前来?
她想问,却见霜月拉住了她的广袖,朝她使了个眼色。云杳便再看了那为首的女官一眼,见她面上带笑一派温和,倒也没推辞。
“多谢萱夫人,云杳在此谢过了。”
霜月霜花还有东子帮着把送来的东西放到里间,那些宫人就低着头站到了女官身后。
女官朝着云杳施礼,“东西送到,奴婢就告退了,改日我家夫人必定亲自来拜访。”一干人毕恭毕敬地低头行礼,云杳看着他们神色庄严的离开六出居。
那萱夫人送来的东西未几就被霜花她们闹着拆开了。无非就是些后宫女子欢喜的物什。什么八宝琉璃紫金钗、攒丝点翠金步摇,再有就是些名贵的丝绸缎面,香粉口脂一类的。
哗啦啦摆了一桌子,金闪闪的让人眼花,也香喷喷的让云杳想打喷嚏。
果然不出她所料,她一个都不喜欢。这些东西太过华贵,带在身上倒像个招摇的蝴蝶一般,她一向不乐意招摇。
霜月霜花倒是挺喜欢的样子,云杳便笑着道:“若是喜欢,你们就分了吧,正反我也没机会穿戴。”
“不可!”这回霜花霜月一齐回答的。
霜月道:“奴婢逾越了,此乃萱夫人赠与主子的,若是被人发现我们拿了,怕下一刻我与霜花的命便交代了。”
她这么说着,竟是要跪下。云杳一向待她们如同姊妹,平日见了连礼都不必施,更不要说跪下了。
云杳忙阻拦了她,霜花把东西收回了锦盒里,“主子无心,可宫里规矩太多,行差踏错境遇便天差地别。”
云杳觉得她俩今日有些反常,联想到漪夫人的事,云杳也紧抿了唇。确实,她还并未将自己完全看作后宫女子,这些个规矩都不甚知晓。
这么一想,云杳便摸不清了,颐哥哥如此将她困在宫里又不做任何安排,到底是为何……
第十五章 端倪(一)
本想着萱夫人也会像漪夫人一样会寻个机会来六出居探探情况,顺便在把自己后宫正主的地位拿出来显上一显,好给云杳这么个后来的一点颜色瞧瞧。
不过等了两天都不见动静,六出居里便没了警惕性。
不知怎得,云杳竟觉得有些遗憾,倒不是心思缜密想怎么对付萱夫人,只是觉得白瞎了霜月霜花熬着夜给她讲的若是萱夫人来要如何如何顺着,如何如何礼数周全。
“唉……”
云杳不住地叹气,霜花知道了她的心思,嘴巴圆圆地张开眼睛瞪得如铜铃般惊恐的望着云杳,“主子,莫不是在宫里憋出病来了。”
霜花当然不能理解云杳此时的感受,最近因着战事赵子颐每次晚膳只是匆匆的来,又匆匆的离开。每天过着一模一样没有一点新意的日子,她都要发疯了。
不管来意如何,她倒是对这个萱夫人有些兴趣。
听说萱夫人虽然身居高位,代为管理后宫大权,却一向待人温和慈善,长的也一副温婉可人的模样。
赶两天就要年夜了,宫里的热闹云杳却是没怎么感觉到。顶多听着外面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似乎忙了不少。
应当是赵子颐下了令,宫人们也不敢亲近六出居,应是怕一不小心冲撞了吧。
云杳懒洋洋的趴在案几上,手下边压着这两日新写的曲子。她想让别人看看,赵子颐太忙,霜月霜花虽识些字,琴曲确实一点点都看不懂的,东子就更不必说了。
“唉……”她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卷了写满的宣纸收起来,云杳想去院子里晒晒日头。快过年了,如今日般明媚的冬日很是少有。福宝儿也长得大了些,猫儿怕冷,成日缩成一团一点也不活泼,云杳伸手一拦,把那团子雪绒绒抱在怀里。
还未及她前脚踏出门,便听见院子里说话的声音。听得出是霜月霜花,还有一位男子。
“云姑娘。”姜恒见到云杳,忙拱手行礼,云杳点点头回礼。
她看了眼围着姜恒的两位姑娘,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这姜恒不知道哪点不同寻常了,自赵子颐将其留在了宫中之后三日不到,霜月霜花便被他俘了心神。
只要他一来,准是被围着问这问那的,云杳觉得她们两个甚至喜欢姜恒要多过自己这个主子了。
郁结于胸,云杳突然觉得这日光有些晃眼了,抱着福宝儿转身又回了屋。
到了煎药的时辰,霜花霜月各自去忙着准备,姜恒终于脱了身,来到云杳身前,左右瞅瞅道:“云姑娘面色阴郁,可是有什么心事?”
云杳暗诽,若不是你倒也没这么阴郁。不过姜恒来的正好,前几日她还在犹豫,仔细思量后,觉得或许应该直接问姜恒。
她道:“你……之前道我面貌似你一位故人,那位故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云杳说的极小心,这实属姜恒的私事,若是他不愿意讲吗,自己也没得办法。
只是她十分想知晓那位是何许人也,可否同将军的故人是同一人。和自己有多像,或者,和自己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姜恒如是不说,她的好奇便会日益疯长,总有一天会逼死她的。
谁知姜恒闻言,原本一派肃然的神情突然变了变,云杳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眉目温和,满心满眼的崇敬。
“这倒不是什么不愿与人说的秘密,那位故人就是我之前的主子,姑娘想听,我便说与你听听……”
姜恒走后,云杳打发霜月霜花各自做事去了,独自一人捧着刚沏好的茶,茶萦绕的水汽扑到她的鼻尖。
云杳没想到姜恒和她的主子还有这样一段故事,那主子居然是别国的皇室血脉,这么说来,应当是一位公主吧。
那位公主的名讳,云杳淡淡的说出了两个字。
那公主同自己一样也极爱抚琴,不过若是公主,应当比她尊贵的多。不像自己,连父亲母亲都不在了,也没了亲故。
姜恒还告诉她,他跟那位主子失散了,如今便是到处寻人,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云杳抚了抚福宝的下巴,眼眸低垂,“若是她能来宫里,我与她应当是很合得来的。”
云杳这么说的时候,姜恒只是抿着嘴看他,眉间有些萧瑟,或许提到那位主子,让他有些伤心了。
她还趁机问了药丸的事,姜恒却道他的姐姐便是吃了一种棕色的药丸才好的。
那药丸是从何得来的,云杳没问他。
如是说来,大将军的故人应当是姜恒的主子了,同为皇室血脉,相识也实属平常。
那天同姜恒说过以后,第二天他便没再来六出居了,霜月霜花倒显得有些失望。
“姜大夫为何不来啊。”霜花正在擦着青花釉彩瓷瓶,目光却有些飘忽。
云杳道:“本就没什么需要来的,这几日的药都是一样,他不来才正常。”
霜月性子沉稳,只是脸上不作反应,手上却慢了下来。
霜花鼓着腮道:“主子不觉得姜大夫模样好看?虽不十分的白,却有些气魄。”
云杳笑道:“你又如何得知他有气魄?”
霜花被噎住了,面色越发的红,“不……就是那么觉得。”
不过确实,霜花霜月常年呆在宫里,周遭大多是些太监和面色冷峻的身形高大的侍卫,怕是很少见过姜恒这般说起话来和和气气的,更何况生的模样也好。
直到腊月二十九,云杳都未见姜恒了。
二十九日晚上,萱夫人派女官又送来了些东西,顺便告知云杳明日卯时便要去璃湖上的安平殿,三十晚上后宫每个宫里的主子都要去。
“霜月,这宫宴一定要去吗?”
平日里一直觉着无趣,可真到了要出去见人的时候,她却打了退堂鼓,那些面上的场面话她可能不会说。
霜月道:“主子莫慌,只是一个家宴而已,来的全是些王爷和各自的家眷,似乎大将军也会来。”
上一年的这时候,大将军驻守在边关,便没有赶回来。
“大将军……”
云杳若有所思,裙裾被扯了一下。她低头一看,竟是福宝儿。
福宝儿这一扯,便让她想到了什么,“那六王爷也去?”
“那是当然。”
闻言云杳脸色便垮了下来。
晚些时分,赵子颐派常英捧了只八宝钗来,也提点了明日的宫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