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异端(十二)
几日后,大将军一行凯旋而归,一同回来的,还有战死将士们的骨灰。
只可惜数量太多,沿途赶路时间又长,只能在秦屿关一把火给他们送葬。等秉明皇帝,封赏的诏书便会下来。
到那时,这些为大奉死去的将士们,他们的妻儿爹娘,将会得到那些封赏。唯一遗憾的便是,死者长已矣。
赵宗吾身上银甲还没有换掉,右手挟着头盔,头盔顶上沾着匈奴将士鲜血的红缨随着脚步摇动。
诸大臣皆垂首相迎,赵宗吾几步行至殿中,跪了下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言一出,诸臣一同也齐齐地跪下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另一边,惠州临苑。
当初赵子颐差常英将顾俞“请回”皇宫之后,顾俞还担心了许久,生怕赵子颐一怒之下降罪于临苑的仆人们。
那些仆从都是些可怜人,顾俞绝不想连累他们。索性赵子颐并没有为难他们,也让她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冬日夜长,日头出的晚,庭院后的梧桐叶子早就落得干净,枝桠错节,在远处灰白的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疏离。
屋顶的瓦砾也凉,踩在脚下,凉意从脚底直传到身上来,让她下意识拉紧了披着的大氅。
“主子,你怎么站在这里?快下来,冻坏了可如何是好……”
顾俞循着声音望下去,原来是顾岚。
“无妨,我一会儿便下去。”顾俞说罢,抬眸朝大门处扫了眼。恍惚可见一片雪青色衣角,她脚下踩空,那道影子飞身过来,垫在了她的身下。
算起来,她与赵灵均,已有小半年未见了。
顾岚看着顾俞,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回到惠州三天了,顾俞正整日便是如此,时而发呆,时而望着一处若有所思。
到底是风凉,只吹了一小会顾俞便觉得身子有些受不住。这也是难免,她这幅身子被太多的药物摧残,多少落下了些病根。
譬如极度畏冷,譬如睡得很浅,难以安稳。
进了正堂,案几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饭菜,顾岚正盛着粥,听见脚步声抬眼一看,顿时下了一跳。将碗放下跑到顾俞面前握住她的手。
“主子你脸怎么怎么惨白,手上一点热度都没有,难受吗?”她飞快去取了手炉,未等顾俞开口呢,把手炉一把塞在顾俞手里。
“阿恒早些去打探了,皇帝若是派人来,咱们就得早早的寻个地方。只是当下,除了这里,也没有合适的地方。”
顾俞很是敏感的发觉,顾岚竟是不再直呼姜恒的名讳,而是同她一样唤“阿恒”。看来她不在的这些日子,似乎发生了什么,明明早先怎么劝都不肯改口的。
回来那日也是,她们连夜赶到惠州,途中片刻未歇,怕的是赵子颐派人追来,连马儿都差点受不住了。
还未踏进临苑,顾岚便如一只飞鸟一般出现在他们眼前,见姜恒面露疲惫之色,当即便推着他回房休息。
那些话兜兜转转在顾俞脑子里转了几圈,最后她还是没有忍住,问到:“阿岚,你与阿恒可是……”
“不是!什么都不是!”
“我还什么都没说……”
顾俞乐得见顾岚微微红了脸,随即一口粥吃下去,烫的呲牙咧嘴。
她从未想过,这二人一开始水火不容,如今当真的是变了许多。若他俩互通心意,顾俞当然乐得成全。
“阿岚——”
“在。”
顾俞从容的吹了吹勺子里的粥,道:“阿恒虽然身手不错,却是有些一根筋的,往后你要担待的地方可就多了,若是受气了,尽管告诉我,我定然不会偏袒他。”
来中原以后,还未听过这样话的顾岚眼眶一下子变得湿润起来,红着眼睛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主子可别笑我啦。”
早饭刚吃完,碗筷还未收拾,院中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是姜恒回来了。
“如何?”顾俞问道。
姜恒接过顾岚递上的热茶,灌了一口,“主子放心,已经打点好了,只要皇帝的人一来,便会有人掩护我们,给我们足够收拾离开的时间。不过有一点很奇怪……”
姜恒拧眉,“皇帝似乎并没有派人搜查主子的下落。”
这样不是更好,说不定他并不在乎她在哪,如今顾俞在赵子颐眼里已经成了一个“死人”,留在地宫,也无半分意思。
“那大将军他们……”
“大将军回朝,旗开得胜,自然是得了不少封赏。”
“主子想问的是六王爷吧。”顾岚突然插了一嘴,顾俞顿住,便看见姜恒满脸疑惑,“主子问的是大将军啊。”
顾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回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更想知道赵灵均的消息。
顾岚暗戳戳掐了姜恒一把,姜恒莫名奇妙,“若是六王爷,有关他的消息不多,只说好似并未回来。多半是同那些死去的将士们一同烧成了骨灰罢。”
没回来……骨灰……
那种难以呼吸的感觉又上来了,她眼前黑了黑,一会儿又明亮起来。敛了心神问道:“可有师父的消息?”
这是她心里一直消不下去的疑惑和好奇,师父一向待她很好,曷帝在位时虽说没有封上一官半职,私底下却帮了不少的忙。说他叛逃,她是一点也不信的。
师父去匈奴,一定有他自己的事要做。可是如今战事已平,师父他……
姜恒摇头,“未有消息。最后一次有人见到,据说是在秦屿关。”
“秦屿关,他去那里做什么?”
姜恒把打听到的一一道来,顾俞面色愈发地沉重,师父代为押送粮草?堂堂护军都尉还带着那么多人手,如何会被人尽数斩杀。
这实在有些蹊跷。
再说,师父他怎么会那么巧出现在押运粮草的途中,还赶上遇袭。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顾俞盯着姜恒腰间的剑若有所思,片刻后道:“调养些时日,咱们去趟秦屿关。”
“去秦屿关!主子身子还没调理好,怎么也要个把月,秦屿关去不得。”
第七十七章 异端(十三)
“主子!”
姜恒和顾岚一致反对,顾俞如今身子单薄,大冬天的,路途遥远,沿路都是些荒凉地,匈奴残党未清,越往秦屿关走就越是危险。
如何考虑,都不该贸然行动。
“主子,临沧师父离开,或许是为了他自己的事情。你看,早先师父不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吗?”
姜恒难得没有站在顾俞这边,顾俞也能理解,因为她的一时冲动,害自己沦落到现在的处境,也连累姜恒和顾岚差点丢了性命。
最后顾俞还是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的确有些冲动,姜恒二人不知道的是,除了师父,她还想去打探一下赵灵均的消息。
都说赵灵均战死秦屿关,可是尸首没有运回来。那是不是代表着,他其实并没有死。
这两天顾俞的世界突然安静又平和,赵子颐仍旧没有派人抓她回去,看样子是放弃了,顾岚姜恒也都好好的。顾岚突然对书法来了极大的兴趣,整日拉着姜恒在书房挥毫泼墨。
而她最担心的霜月,回来惠州那日,姜恒道霜月被他悄悄送出了宫,说是要回去老家看看。
“可是她不是和爹娘的关系……”顾俞还记得先前提起亲人,霜月那副冷漠甚至有些怨恨的神色。
姜恒道:“多的霜月姑娘也没说,我问过她是否要同咱们一起回惠州,她道想先回去看看,往后的话,有缘定会再见。”
这样也好,霜月总不可能一辈子跟在顾俞身边,可是顾俞心疼她,一个弱女子若是家中容不下她,那可如何是好。
“你可有告知临苑所处之处?”
“说了,交代了若有困难来惠州找咱们,她还让我给主子捎句话,说出宫是多少宫女求不来的,她很感激跟着主子的那段时日。”
顾俞听完,心中有些感触。
想当初初见之时,霜月霜花同她如姐妹一般,还有老实憨厚的东子,六出宫虽然人少,却是再自在不过。
结果便是一个怕是今后难以相见,一个天人两隔,还有一个,留在宫中。而所有的的源头,只是因为她的一时冲动。
顾俞时常在想,若是当初她没有进宫,或者中间逃的再远一些,会不会霜花就不会死。
一切的一切,如今已是过眼云烟。
顾俞最遗憾的便是没有将桐木琴取回来,那是她身上唯一证明自己曾是曷国太子的凭证,是母后最后的遗物。
闲的久了,就会闲出病来。
顾俞整日无精打采,阿岚都看不过去了,“主子,您要不出去走走,你看这多好的天。”
顾俞抬了抬头,半点太阳光都没有,唯独偶尔一阵冷风吹过,站在屋檐底下的两人一齐打了个寒颤。
顾岚尴尬一笑,“没事,看看这外面多热闹。”
门口麻雀叽叽喳喳叫着,一个人影都不见,它们却不知为何叫的很欢。
“的确热闹。”
阿岚这回没了理由,拉着顾俞的袖子晃晃,“主子您真的不要出去走走吗?万一能遇到什么有趣的人和事,也好过待在屋里不出门好啊。再说咱们这遣了奴仆,就是剩下咱们三个,阿恒又是快木头……”
她委屈的看着顾俞,片刻顾俞被她看的心软了,点了下她的眉心,“你想出去就直说,不必这样拐弯抹角。”
顾岚讪笑,挽着顾俞左一个主子右一个主子的,顾俞被她缠得紧,便拨开她的手。
“去帮我拿件披风,咱们去街上。”
“好哎!”
顾岚大抵是憋坏了,到底是个年纪小的,正是活泼的时候。也是,她好久没见过除了他们以外的人了。
虽然是冬天,顾俞藏在袖子底下的双手抱着一个手炉还觉得有些凉,街上却熙熙攘攘的,好一番热闹景象。
要说起来,这五槐街距离临苑不到一刻钟的脚程,却如此大相径庭。这里是惠州三大繁华街道之一,来往商旅,天南海北。
她们来的早,恰好逢上这里的早市,顾岚可算是出了“牢笼”,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
顾俞要跟紧了她,才不会让二人走散。
“主子你看,这只鸟会说话!”
她手上掂着一个鸟笼子,笼子里是只黄绿相间的鹦鹉,黄是鹅黄,绿是柳芽初发的嫩绿,脑袋左右摇摆,看着着实喜人。
顾俞伸手要摸摸那鹦鹉的羽毛,它忽的震震翅膀,尖着嗓子叫起来,“美人!美人!”。
顾俞被吓到了,手一下子抽回来,倒是一旁看笑话的顾岚乐开了花。
“走吧。”顾俞转身,身上竟是被吓出一身冷汗。
见到鹦鹉,她想起了赵灵均送来的那只雪白的狸猫,她的福宝儿,如今竟是不知它在哪,是否被人好好喂养着。
触景生情,顾俞握紧了手炉,再抬头的时候竟是四处都见不到顾岚的影子。“阿岚——阿岚——”
人来人往的,顾俞着急了,又不敢乱跑,万一顾岚回来找她却找不到,那样更是糟糕。
不过她几乎是被挤着往前走的,竟也是慢慢离开了那个卖鹦鹉的小摊。
怎么回事?为何人一下子变得这么多?
“啊,我的手炉!”
不知被谁绊了一下,顾俞一个趔趄,手炉掉在了地上,她脚下不稳,眼看着就要摔倒,心里还在想着手炉。
人这么多,她要是摔倒了,可就丢大人了。
“姑娘小心!”
一个温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顾俞被人从背后揽住,才得以避免扑倒在地上。不知道是不是那双揽着她的手臂强壮有力,又或许那人的嗓音实在低沉好听,顾俞飞快地站好,脸上浮出红晕。
“多……多谢公子。”
她没敢抬头,想着方才的丑态全被这人看去了,就羞得恨不能什么都不顾的跑回临苑去。
那人却没说什么,将她带出人群,到了一个人相对少些的地方,又折回去。一会儿v便拿了什么过来,递给顾俞。
他手心里的,正是方才顾俞掉下的手炉。
“这是姑娘的东西吧。在下罗亦,方才情急之下唐突了,还望姑娘莫要怪罪。”
第七十八章 异端(十四)
罗亦道他是来惠州探亲的,他常年在外奔波做生意,路过这里,便想着去拜访。
他一身白袍子,腰上缠着黑色腰带,鬓发高高束起,的确是一幅商旅之人的模样。只是看言行举止,倒不似一般商贾那样。
更像是哪家皇亲贵胄出门游赏,若不是在这数九隆冬的日子里。
罗亦帮了顾俞一把,她自然十分感激,只是现在,这个人已经这么悠然地站着,盯着她好久了。
她尴尬地咳了两声,朝罗亦看过去。
这是个街边的茶棚,顾俞坐着他站着,要仰起脸才能对上他的眼睛。这一抬头倒好,正巧撞见罗亦半眯着眼睛,嘴角上扬。
“你笑什么?”
比起方才的不适,他的笑更让顾俞好奇。总觉得,这个人有种很亲切的感觉,让她不自觉的想亲近他。
一瞬间,顾俞暗道不妙,忙收回视线低着头盯着手中的手炉。
她在想些什么?对着只见过一次面的人,怎能如此不害臊。还有顾岚,怎么还没找回来,当真不亲她这个主子了。
罗亦见她表情变化,笑意更深了些,“在下是在想,若是此时问姑娘的名讳,可会显得太过冒失。”
“啊?”顾俞没反应过来,余光看到白色一晃,罗亦竟然一甩下摆坐在了她的对面。
“店家,来两碗汤饼——”罗亦看向顾俞,“时间尚早,姑娘多半也没有用过饭吧,不如同在下一道?”
这个人……是不是有些亲切过头了?
不对!顾俞道:“这是个茶摊,怎么会有汤饼卖?”
罗亦似乎是没想到顾俞的关注点在这里,愣住了,随即抬起手指了指。
上边?
顾俞抬头,顿时了然。在大大的茶字下边,靠边的地方写了汤饼二字,方才她被罗亦盯着,没怎么注意。
唉不对,她才想起事情的关键,这人已经要过汤饼了,她现在说不要,会不会不太好?
光天化日之下,顾俞也不想让他难堪,顾岚那个离开笼子的小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接她,再加上她摸了摸肚子,却是有些饿了,便道:“那……多谢了。”
“姑娘若是要谢,可否告诉在下……”
顾俞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名字,顾字刚到嘴边,又被她吞下去。顾俞这个名字,虽然应当不会多少人知道,但是以防万一。
“叫我阿俞就好。”
这也不算诓人,世上叫做阿俞的人那么多,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吧。
“阿俞……”罗亦将这两个字念了一遍,明明听许多人叫她阿俞,顾俞还是猛的一惊。实在是,他说话时的样子,还有那声阿俞,都让她想起来一个人——赵灵均。
细细打量之下,顾俞才发现,怪不得方才觉得这人亲切。看身形体态,还有偶尔的神色,都同赵灵均有些相似。
不过赵灵均有一双勾人的狐狸眼,笑起来总带着三分狡黠。面前这人眼角有些下垂,看着多了些沉静和平和。
如果行事稍微再正常一些的话。
“阿俞你家住何处啊?可曾婚配?”
“你在等的是什么样的人?”
“……”
若不是看在他心思不坏,还帮了自己的份上,顾俞真的有种想要一拳打在那张太具有欺骗性的脸上的冲动。
整个惠州都找不出第二个这样自来熟的人。哪有一见面这样盘问一个姑娘的。
可是他丝毫没觉得有何不妥,也不介意顾俞沉默寡言,自己倒是说的起劲。
“来来来,汤饼来喽,小心烫。”
好在这时候吃食来了,顾俞如释重负,忙伸手结果瓷碗。
“唉?是你啊姑娘。”
顾俞寻着声音看过去,这汤饼摊子的店家,不就是当初在惠州常去的汤饼摊的阿婆吗?
“阿婆你怎么在这?”这里不是先前她的铺子才对。
阿婆抿嘴笑笑,眼睛往里面下汤饼的阿公那瞅了两眼,满是皱纹的脸上竟然显露出少女一般的羞涩。
原来如此,顾俞顿时了然。
罗亦没想到顾俞同这位阿婆认识,只见两人很是熟稔地叙旧,丝毫不给他同顾俞说话的机会。
薄唇抿了抿,罗亦道:“阿婆原来同阿俞是认识的吗?倒这真的是缘分了。”
阿婆这才注意到罗亦,打量过后,不着痕迹地往顾俞那边靠了靠,眼神里盛着些”原来如此”的笑意,“这位是……”
“在下罗亦。”
罗亦先顾俞一步说道,他本就性子爽朗,加之样貌喜人,很快便同阿婆熟悉起来,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把阿婆逗得直乐。
到最后,阿婆居然还拉着他的手,背对着顾俞不知道说了什么话,就进屋给阿公帮忙了。
顾俞好奇,“阿婆跟你说了什么?”
“阿婆说啊……”罗亦凑过来道:“说让我定不要错失良人。”
顾俞简直算是目瞪口呆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这是,被调戏了?可是看罗亦脸上,却没有调笑。
正在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不过短短时间,居然事情发展成了这个样子的时候,她的大救星来了。
远远的顾岚就朝着这边招手,然后躲过人群一路跑到他们坐的地方。看清情态之后,顿时蒙住了。
“主子,我不过是离开一会儿,你怎么……”
怎么什么?顾俞此刻拳头已经蓄势待发了,眉尾上挑,侧眼盯着冒冒失失的顾岚。
顾岚知道她这是要生气了,忙大笑着掩饰,然后竟然也坐了下来,“这位兄台从何而来啊?”
大概,寄希望于顾岚是她顾俞今天犯得第二个错误。第一是不该答应出门的,如果不出门,就不会走散,也就不会遇到罗亦,更不会听到那些令她无言以对的话。
罗亦和顾岚的对话是这样的:
“姑娘用过早食了吗?”
“还没。”
“那一起?我出钱。”
“哇,你人真是太好了!”
就这样,顾俞亲眼看见罗亦用那张比赵子颐的怪异性格还要不靠谱的脸和一碗汤饼,成功让顾岚忘记了还有她这个主子的存在。
顾俞深吸一口气,此刻手炉已经有些冷了,她将其收在袖中,道了声,“阿岚。”
“哎——”
顾岚颇开心的看过来,顾俞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几乎咬牙切齿道:“小心吃,别烫着。”说完她便埋默不作声地吃着自己碗里的汤饼。
而突然意识到什么的顾岚,只能干笑……
第七十九章 异端(十五)
“主子,那个罗亦,是不是对主子你……”
难得好的天气,临苑里没有下人,顾俞便和顾岚一同将被褥拿出来晒了。冷不丁被她这么一说,顾俞白了她一眼。
“胡说什么呢。”
顾岚好似很有兴趣,将手上的一床锦被丢在藤架上,兴冲冲道:“我才没有胡说。那日分别之时,我看见罗公子瞄了主子好几眼呢,那眼神啧啧。”
她说的意兴盎然,一边说一边笑的别有深意。顾俞此刻不知该怎么解释的好,况且就算解释了,以顾岚现在这个兴头,大抵也不会理解。
“哎呀,主子呢,怎么想?”
“什么都没想。你啊,赶紧去把剩下的搭好,别想偷懒。”
“啊……”
顾岚颇有些失望,耷拉着脑袋去做事。
冬天的太阳像是假的,亮倒是挺亮的,就是一点都不暖和。顾俞把脸贴在被子上,软软的触感令人安心。
“你们在说什么?”
顾俞身形顿了顿,姜恒的声音响在耳边。
“什么都没有。”她忙反驳。
谁知顾岚那姑娘一见到姜恒,方才的落寞一扫而光,几步跑到姜恒身边,“再说罗亦罗公子。”
“哪个罗公子?”
顾俞恨不得此刻扑过去捂住顾岚的嘴,到底晚了一步,便听见顾岚兴冲冲地讲起来了。
顾俞抿嘴,从容地将手上的被子搭好,就要回屋。那个罗亦明显和她不是一类人,他质朴而温润,除去有时候说话有些太奇怪,是个好人。
而她,她做了太多的错事,往后的每一天都未可知。
姜恒见她要走,忙从怀里掏出个什么道:“对了主子,有你的信。”
信?谁会给她写信?难道说是师父?
“啊,是罗公子唉!”
阿岚声音陡然高昂了起来,顾俞忙退回来,一把从她手里抢过信,回了卧房。
庭院中凉风簌簌,姜恒与顾岚相对而立,大眼对着小眼。阳光照在顾岚的身上,将她的眉眼描摹地异常柔和,她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脸颊上的肉堆起来,竟然有些可爱。
看着看着,姜恒朝顾岚伸出了手。
眼看着就要触碰到她的脸颊了,顾岚突然眨了下眼睛。姜恒手一抖,随即重重拍在顾岚的肩膀上。
“主子的事少问。今天的字还没练完,别偷懒。”
而后,他转过身,脚步匆匆地离开了。身后传来顾岚的尖叫,“死姜恒,你干嘛突然打我,疼死了!”
卧房内,那封信被端正地放在茶案上,顾俞拧眉看着右下角清隽的字体,怎么看写的也是“阿俞亲启”四个字。
这是怎么看出来罗亦写的呢,顾岚又在逗她了。可是,可是万一是罗亦……不不,怎么想还是不可能。
片刻之后,顾俞眉头紧皱的将信得内容读了一遍又一遍,成功被落款罗亦二字惊到了。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做了那个叛徒,告诉罗亦她们的住处。
她心里有些烦躁,信上道:在下初到惠州,人生地不熟,怕误打误撞可怜见的被人坑骗了,斗胆请姑娘明日陪同一游可好——那日五槐街罗亦。
啊呸。
明摆着睁眼说瞎话不是吗,都说是来惠州探亲的,怎么会无人陪同。这样蹩脚的理由,怕不是真让顾岚说中了,罗亦对自己……
“若真是这样,那就麻烦了。”
顾俞度过的二十一年里,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从皇宫逃出来,不知道赵子颐是不是真的放过她了,不管怎样,她只是想安静平和地度过,直到生命消逝。
但是未来不可期,她不想再赵灵均之后,伤了另一个以真心相托的人,更不愿伤害他。
顾俞望着杯中浮浮沉沉的茶叶,目光逐渐分散,杯中的茶水凝成一个一个的光点,令人炫目。
这边因为罗亦的事情她头都大了,那边又发生了一件让人头痛的事。准确来说,是让人头疼的人。
顾俞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面前姿态端庄从容地喝着她刚沏好地茶,完全没有将自己当做一个不速之客的人,她差点就要怀疑这到底是不是那个仙风道骨的“重臣”了。
“国师为何会出现在我府上,可是陛下派你来抓我回去?”
姜恒看了眼顾俞,手握上了腰间的佩剑,阿岚也在第一时间备好了虎爪刃,只要他有什么异动,两人便让他殒命于此。
琼安波澜不惊,好似没注意到这般来势汹汹的杀气。他放下茶盏,望着顾俞,“顾姑娘,我并不是因你而来,更不是奉了陛下的皇命。”
“那你是为何?”
姜恒显然不相信眼前的人,琼安这人极其神秘莫测,连赵子颐都忌惮且极为信任的人,他们不得不防。
琼安道:“临沧,我要寻的是他。”
他这么一说,顾俞想起来了。之前赵子颐说过,琼安和师父同出一个师门。不过,有消息说师父去富驿投奔匈奴的时候,他不是追过去了吗?
看出顾俞的疑惑,琼安道:“正如姑娘所见,师兄不肯见我。当我感赶到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顾俞问道:“你找师父,所为何事?”
他堂堂一国国师,又不是什么作恶多端之人,两人还是师兄弟,师父没理由躲着他才是。
琼安道是当初因为师门纠纷,惹怒了师父,只求师父能够原谅他一时冲动,造了杀孽。
“你杀人了。”
“是,那并非我本意。”说到这里,琼安俊秀的脸上显露出懊悔和痛苦的神色,好似这些是他逃不脱的梦魇。
眼前的人哪里还有当初春祭时见到的那样不染纤尘风华绝代,他这幅样子,顾俞看了难免心生同情。
“阿恒阿岚,收了兵器吧。”
“可是——”
姜恒目光锐利地盯着琼安,半晌才肯慢慢收回手,脸色仍旧不怎么好看。顾岚本就没怎么见过琼安,只是见姜恒视他如仇敌,跟他沆瀣一气罢了,于是也就悄悄藏起了虎爪刃。
顾俞道:“我不知你有无欺骗我,不过国师若是想从我嘴里知道师父的下落恐怕是是不可能了,因为连我也不知他身在何处。”
“怎会……”
他虽说的情真意切,可顾俞早已被欺骗吓破了胆,只听他一面之词,断然无法相信的。
琼安起身,顾俞以为他要走了,便也起身送他,到了大门处,琼安俯首一揖,“姑娘莫送,师兄还未找到,我是不会就此打住的,往后还请多多关照了。”
嗯?
三人还未明白他此话何意,便怔愣地看着琼安往左一拐,走近了与他们只有一墙之隔的院落。
第八十章 须臾(一)
稀里糊涂的,顾俞他们便和奉国尊贵的国师大人比邻而居了,而且这个“大人”似乎和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那个……国师大人,您这是?”
这边晚饭刚做好,国师就敲开了临苑的门,一身浅蓝的常服衬的他身姿绰约,眉目如星罡。
“琼某今日方搬至这里,还未增添仆人厨娘,顾姑娘心善,想必定不会袖手旁观的罢。”
他薄唇微启,面色柔和,饶是天色昏昏暗暗,也挡不住他的温润之感。
“原来是来蹭饭的啊!”顾岚冷不防出现在顾俞身后,惊了她一跳。她话音刚落,琼安脸色变了变,眉头微蹙。
顾俞忙给顾岚使了个眼色,“怎么说话的,饭菜可准备好了?”然后躬身请琼安进来,“国师不嫌弃便好。”
姜恒对于顾俞的决定,除非对她有危险的,其余一概不做阻拦。而顾岚因为第一次相见因为姜恒的反应,也不知从姜恒那里得知了什么,没给琼安什么好脸色。
由此而来,顾俞便成了这桌晚饭的和事佬,时不时同琼安说上几句,才使气氛不至于那样僵冷。
“国师为何不直接去街上随便哪处铺子上坐坐,或者你一个国师呢,不可能没钱吧,去酒楼也尚可。”
今日顾岚不知怎么了,总是这样出言不逊,好似打心底讨厌琼安似的。
琼安到底是个德行良好之人,也不生气,耐着性子解释道:“实不相瞒,琼某实在不擅长为人处世之道,此次前来惠州,更是未带一人,便不知如何是好了。还请这位姑娘莫要嫌弃才是,至于饭钱,晚些便送到府上。”
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琼安一口一个莫要嫌弃,姑娘长姑娘短的,顾岚也没了脾气,低头扒着饭一言不发。
这顿饭吃的艰辛,顾俞脸皮子都笑的僵硬了。
用过饭,等琼安离开,姜恒才往院墙之处看了看,道:“主子,此人之举,怕不是有什么阴谋。”
“有没有阴谋,往后自然就知晓了。”顾俞淡淡笑道:“师父可有什么动作?”
姜恒道:“未曾,在秦屿关内,不曾离开。”
师父到底在打真什么主意?顾俞想不清楚。当初她深陷仇恨,是师父开导她,那时他道,百姓之幸,唯一明君尔。
可是秦屿关之战,师父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不解。顾俞有种直觉,师父定然瞒了她许多事情。
思绪纷杂,顾俞摇了摇头,侧目看见厨房中暖黄的光亮,难掩嘴角的笑意,“阿恒,你同阿岚说说,可别叫她这样耍性子了。她听你的,你若开口……”
姜恒闻言,表情不自然了起来,忙道:“这,和我有甚关系!”
……
既然罗亦特地写信来了,顾俞也不好拒绝,只不过同游一场而已,哪怕萍水相逢,也算缘分,她也不是那小气之人,大可尽下地主之谊。
第二日一早,临苑门口就停着一辆马车,车辕上盘腿坐着个年轻男子,灰色布衣,下人打扮,正扯着马鬃绕在手上玩。
见临苑大门开了,忙从马车上跳下来,站在门外躬身道:“我家公子遣我来接顾俞姑娘,不知姑娘可准备好了?”
顾俞朝外看了一眼,马车上似乎没有人,“罗公子没来吗?”
那仆从模样的人道:“我家公子临时有些事情去处理,便让我先带姑娘过去。啊对了,”他一拍脑袋,“我叫朱小贵,姑娘叫我小贵就是,这里是我家公子的手信。”
朱小贵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上面说让顾俞跟着朱小贵,在五槐街头的一处酒家等候,与他汇合。
看字迹,的确是罗亦的。
她看看顾岚和姜恒,两人一个略有担忧,一个兴奋不已。也不知道到底是顾岚去还是她去了,怎么看起来比她还激动。
“主子您尽管去,临苑里我和阿恒好好看家,保证不会出什么乱子。”
顾俞无可奈何地望着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重重地叹了口气,扭头对朱小贵说:“那就有劳了。”
朱小贵性子很活跃,一路上颇活泛地跟顾俞讲了很多罗亦的事。
“我家公子,长相绝对算的上乘,又有学识,不知有多少大家闺秀惦记着呢。不过姑娘不必担心,我家公子专情的很,绝对不会让姑娘伤心……”
他满嘴都是夸赞罗亦的,顾俞怎么感觉,说着说着就有点不对劲了。她和罗亦,哪跟哪啊。
可是朱小贵自个儿讲的起劲,人又热络,顾俞也没有打断他,只默默听着。
倒是让她对罗亦多了解了些。根据朱小贵说的,罗亦来惠州只是来办事的,等要见的人见过了,便会离开惠州,一路北上。
注定的异路人。
见他越说越刹不住,顾俞忍不住问道:“既然你家公子这样好,为何现在还没成家。论年纪的话,看样子,大抵有二十出头了吧。”
朱小贵道:“姑娘看的不错,我家公子去年及冠,算起来今年虚岁二十有二了。”
倒是和顾俞一般大小。
“谁说不是呢,和公子一起的几位早就娶妻生子了,也就公子,不知怎么回事,往来相与的商贾权贵,都有招婿的意思,可公子一个都看不上。”
没看出来,还挺挑剔的。顾俞脑海中描摹起那人的脸庞,除去可能因为四处奔走而变得没那么白的肤色,五官长得确实好看。气度也不凡,当日揽着她的腰,手臂上筋肉不差,想必还会点功夫。
怎么说,跟赵灵均也不是一类人。
可是不知为什么,望着罗亦,她时不时地会想起赵灵均来,那个再也见不到的人。姜恒对她说,就是因为赵灵均离开的太过突然,她心存愧疚,才会念念不忘。
顾俞忍不住嗤笑,这种事情,谁说的清呢。
“姑娘,咱们到地方了。”
马车停了下来,朱小贵先跳下马车,掀开帘子道:“我家主子还未出来,姑娘先在这等会儿,我去问问。”
顾俞点头,朱小贵很快消失在了酒楼门口。
“望月楼。”
顾俞看着那鎏金的三个大字,眉头皱了起来,她怎么不知道惠州还有这样一家酒楼?
第八十一章 须臾(二)
酒楼大抵是新开张的,倒是布置的雅致,店小二都比顾俞见过的任何一家酒楼都要文气。
从她的方向看过去,雕花的门窗掩映着,只能看到一两桌客人,三三两两一桌酒菜,好不热闹。回想那时追刺客到万和居,那天也是这样人声鼎沸。
她因担心赵灵均遇害而追过去,没想到到头来刺客就是阿岚。
真是世事难料啊。
“姑娘,姑娘。”
没一会儿,朱小贵就出来了,身后罗亦朝她颔首。今日许是有生意要谈,他穿了一件雪青色的长衫,腰间佩戴八宝琉璃镶嵌的腰带,头上发髻高高挽起,一只镶着黑色曜石的银制发冠在黑色的发间熠熠生辉。
他手执一柄折扇,扇柄是青玉的,在这大冬天里却不显违和,更难得不让人心生寒意。
“罗公子,可忙完了?”
罗亦合了扇子,冲朱小贵点了点头,便冒着腰钻进了马车里。
“忙完了!阿俞可是等着急了,咱们走吧。”
他大大咧咧地坐下,方才彬彬有礼的模样一扫而光,将扇子撇在一旁,可怜兮兮地望着顾俞。
“我手好凉阿……”
手凉怪谁?大冬天的,拿个玉柄的扇子,青玉性寒,冷气侵到手心里时间久了,冻疮都要生出来了。
“我这里有手炉,公子可要用?”
“……”
罗亦一脸不情愿地看了眼顾俞的手里捧着的暗紫色手炉,叹了口气,道:“姑娘真是冷淡。”
顾俞道:“公子既然知晓天寒地冻,何必自我折磨呢。”
“唉。”罗亦往手上哈了哈气,道:“谈生意嘛,有些时候,浮在表面上的往往就是他人眼中的内涵了,所以就算装也要装的像样嘛!”
离开望月楼,罗亦又变成了那个说话随性的罗亦了。这让顾俞更加难以想象在谈生意的时候,他会是怎样的行为和表情。
心中一动,顾俞鬼使神差地将手伸了过去,把手炉放在他的手心里,“暖暖吧,小心冻坏了。”
顾俞也是第一次同除了姜恒以外的男子这样相处,再加上罗亦让她有种久违了的感觉,等她反应过来,手已经不自觉地动了。
罗亦有些受宠若惊,愣愣地接过手炉,淡淡地说了声:“多谢。”
马车内气氛一下子变得奇怪起来,顾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本该要同罗亦拉开些距离才是。
心头有些烦躁,顾俞便掀开一点点帘子,让风透过帘子的缝隙透进来,而她透过缝隙看看外面的景色。
今日算不得冷,人也不少,但是往来的马车似乎就只有他们这一个。也是,若是商队赶路,就赶着一大早离开了。
顾俞把脑袋枕在窗沿上,马车摇摇晃晃,听着外面时不时的小贩吆喝的声音,闻着街上飘来的食物的香气,她心一下子就暖和了起来。
如同煨在暖炉边上,让她有些沉溺其中。
没用多长时间,顾俞就察觉到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忙坐好问道:“咱们不是要游遍惠州,坐在马车上,已经行到惠州中央了,这要如何游赏?”
“哈哈哈。”罗亦突然大笑,“姑娘才发现啊,若是在下心怀不轨,恐怕此时此刻,顾姑娘便已经身陷囹圄了。”
顾俞抿唇看着他,有种被耍了的感觉。
好不容易罗亦笑够了,竟然还装模作样地抬起衣袖拭了拭眼角笑出的泪。而后道:“其实今日请姑娘前来,并非只是想请姑娘陪在下游赏,另一方面,也想让姑娘借此机会散散心。”
顾俞还没有从方才罗亦无礼的嘲笑中缓过劲来,语气显得冷淡了些,“我一没病,二没痛,散什么心。”
她这会儿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在临苑好好待着,非拉不下脸面拒绝。才会被这厮看了笑话。
若是他说不出个一二,顾俞怕是今天一天都不会原谅他了。
“你心里有事。”罗亦道:“确切地来说,是一个人,对吗?”
听闻他的话,顾俞有些动摇了,面上却依旧没什么大的表情,“公子猜错了,我并没有什么心事,若是公子无须我陪同,那我便回去吧。”
顾俞叩叩车厢,朝外面叫了声停车。提起衣摆就要下去,不料朱小贵就像没有听到一样,马车仍是不快不慢地行驶着。
“罗亦,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亦敛了神色,他看了眼顾俞,垂眸把玩手中的手炉,“在下只是见到姑娘,犹如许久不见的旧友,既然知道姑娘心中忧愁,便想替姑娘分担一些。”
顾俞沉默,深知面前的人不开口,她是无法离开的,便又坐了回去。罗亦的话她不是很相信,一个萍水相逢只见过一面的人,如何才会看的出来她是否心中思绪万千难以排遣。
多半是顾岚那个小白眼狼背着她跟罗亦通风报信。真是奇怪了,同样是只见过一面的男子,对罗亦就能这么熟络,对琼安,那姑娘怎么就有那么大的敌意呢?
不过此时她也无暇顾及太多,罗亦始终低着头,那只手炉早就应该冷掉了,他却在上面摩挲着,显然是在等顾俞开口。
顾俞叹息,“我的事情,与公子并无半点关系。”
罗亦顿了顿,道:“在下心知肚明,只是不知为何,见到姑娘这番不快活的模样,总觉得心口压抑,好似不快活的是自己。”
他这话让顾俞吃了一惊,怎么说的好像……好像他喜欢上了自己似的。
“我想,我大概是喜欢上姑娘了。”
顾俞错愕地看着罗亦,他此刻抬起了头,眼里有光,还有小小的,她的倒影。顾俞头有些发蒙,半晌这句话回荡在耳边,却好似听不明白一样。
见顾俞呆在那里,罗亦笑了笑,眼角眯成了一条线,“姑娘可信缘?事物皆因缘而相会,就比如我到这里,遇上了姑娘,这便是缘分。一开始在下并未注意到,只是那日别过,未见姑娘的这几日,竟是辗转反侧,觉都睡不好……”
顾俞终于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了,脑袋里一下子炸开了花,噼里啪啦搞得她晕头转向。
“我们才见一面。”
“一见钟情。”
“你不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我家境如何,为人如何,我……”
罗亦倾身抓住了她无处安放的手,“你可以说给我听。”
第八十二章 须臾(三)
又是一片静默,罗亦仿佛鸣了起兵的战鼓,杀的她一个措手不及。
最后还是罗亦先开了口,将早已冷掉的手炉搁在案几的一角,轻笑两声:“阿俞,我所言,并不是为了使你为难的。我只是有些不安,总觉得你要远远地离开我,和我划清界限似的。”
顾俞不禁呼吸一滞,倒是被他猜中了。
偷偷抬了眼睛朝那人看去,罗亦嘴角还泛着淡淡地笑,既没有平常那样莽撞的豁达,也并不疏离。
那种笑,浅淡的,如同轻柔的风吹上心头,让她为之心动。
真的,还可以妄想被人拥入怀中吗?一间屋子,一处清净之地,有一人与她依偎在炉边,即便一言不发,那样的场景是顾俞长久以来向往的。
但是赵子颐不是那个人,赵灵均或许曾经离得很近,不过……她深吸了一口气,心跳声咚咚如擂鼓。
“我……”
甫一出声,罗亦轮廓明朗清晰的脸庞陡然放大,他睫毛纤长,瞳仁里有细碎的光。
“在下方才是开玩笑的,姑娘莫不是自个儿想的多了,面上愁云惨淡,倒是比看起来要近些人情。”
依旧笑容满面,只是此时的笑,听在顾俞耳朵里是尖锐的银针。忽而,她也轻声笑起来。
果然,如此。
罗亦见她如此情态,面容却是一僵。眼中神采尽数暗淡了下去。玩笑?谁知道呢。若是此情对顾俞是负担,就算是玩笑吧。
车厢之外赶车的朱小贵冷不丁被这笑声惊到,以为自家公子说了什么逗得顾姑娘开心,也忍不住扬了嘴角。
“不愧是公子,手到擒来啊。”
笑过之后,顾俞竟然觉得心胸较之以往开阔起来,曾几何时,她是蟒袍加身的太子,怎会想到自己也有如此丑态。
忽然之间,积累在心里那些浓重的,压抑的,令人窒息的过往被一阵大风卷走,她瞥见罗亦试探的眼光,道:“罗公子既然想听,那我便发发牢骚了。左右不过一些枯燥的琐事,公子若是觉得无聊了,我便就此打住……”
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她又缘何要被困在这自己下的桎梏里逃脱不开。
再说起一些事的时候,顾俞便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时光匆匆,已经过了两个寒冬了,有些细节,连她自己都不晓得。
那些渊源,也该斩断了。
虽然是自己要说的,顾俞当然不便将所有的事情托盘而出,只挑了些不怎么牵扯到皇族的讲了讲,一点也没觉得难过。
倒是罗亦,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末了双手交握,眉头紧锁,“若是我早些遇见阿俞,定然不会让阿俞受这样的苦。”
顾俞想起他方才的话,调笑道:“不是说开玩笑的?”
罗亦抬眉,“是不是玩笑,哪能分的那么清楚。在下只是,想同姑娘亲近些罢了,追从本心,不好吗?”
好一个本心,顾俞心中畅快,颇找回了些当年意气风发之感,沿途之中,心情明显好了不少。
说是陪同罗亦游玩,多半还是顾俞解开了心结。那么莫名其妙,彭地一下,就烟消云散了。
“天色不早,在下送姑娘回府吧。”
此时已接近卯时,日头快要落山,却是该回去了。
马车一直把顾俞送到临苑到位大门处,罗亦先下了车,将顾俞扶下来。
“多谢。公子也早些回去吧,冬日天冷,晚些更是寒气重重。”
厨房里算好时间准备晚饭的顾岚听见动静丢下手中舀了半勺粥的铜勺,一路小跑到门口相迎,正好与进门的顾俞撞个对脸。
“主子回来了,可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顾岚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轮番轰炸,让顾俞心里升腾起一股暖意,眉眼开怀,“倒是挺有趣的。”
眼看大门关上,顾俞也没最后回头瞧上一眼,罗亦就那么站着,静默地捕捉院内微不可闻的笑声。
他听着,就觉得心安。
一旁的朱小贵打了个寒颤,道:“爷,咱们也回去吧。”
“回。”
罗亦脚下一转,躬身上了马车。
回到马车上,他才发现你案几上那只手炉,竟然被落在了车上。他伸手拿过,手炉此刻变得冰凉冰凉的,他却丝毫不介意,拇指在炉顶雕花的纹路上摩挲。
“阿俞,望你莫要让我等太久。”
……
从琼安国师搬到临苑旁边,不过几日,顾俞几人彻底改变了对这位衣带飘飘谪仙一般的人物的认识。
在朝堂,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由于奉国百姓尚神明,重祀礼,以至于国师的权利和威望比当朝丞相还要高一点点。
可是下了朝堂,这位大人物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普通人,生活上的平民百姓。
怎么说呢,男子不会打扫煮饭也就算了,竟然还怕见人,在临苑蹭吃蹭喝惯了,出入犹如自家别苑。
“主子,你说说他啊!”
顾岚噘着嘴不满地囔囔,一旁姜恒默不作声地望着她,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顾俞无奈道:“阿岚,你看他也怪可怜的,咱们大度一点,好吗?”
她原本想说不过添份碗筷的事情,可是现在临苑是顾岚全权负责膳食方面的事,虽说也是慢慢琢磨着跟街坊邻居学来的,算不得好吃,可也是临苑上上下下三个人里唯一一个做出来的东西可以入口的了。
国师大人也不挑。
在顾俞的劝说之下,顾岚总算不别扭了,琼安再来的时候也没见她再出言不逊。最后还是琼安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顾俞。
无奈顾俞只能苦笑。
“顾姑娘,这几日给各位添麻烦了,后日我便离开,在此先谢过。实在是琼安不擅长与人相处之道,多有叨扰,还望包涵。”
“后天!?”
这么突然,顾岚闻言也抬眼看着他。顾俞想到了什么,问道:“可是找到了师父的下落?”
国师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到师父,如若不是有了师父的踪影,恐怕不会轻易离开。
琼安点头,“我派出去的人来信道在奉国东南边境见到了他。”
第八十三章 须臾(四)
朝中此时并不安定,匈奴已经退兵,可是潜伏在靖阳城内的残党却不曾解决。太尉凌岑亲率精兵将城内翻了个底朝天,跟平阳侯这三个字挨边的,半点没有。
若是那些旧党丢盔弃甲,不再与朝廷为敌也就没什么了,可令人气愤地便是,自打将军带着捷报回朝的第二天,沿着秦屿关到靖阳城外,各地方官皆上报有暴徒反贼出没。
派兵去抓之时,早已人去楼空,行动之快,竟然连特意挑选的精兵都敌不过。
更为怪异的是,那些所谓暴徒,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但遵循着一个原则,凡妇孺者不动,好善者不动,穷乏者不动。
“陛下,这,倒像是劫富济贫的良善之人……”
几乎是脱口而出,常英便绷紧了心弦,偷偷抬眼看赵子颐的表情。
只见赵子颐嗤笑,“良善?常英,你还未到不惑之年,怎么就老糊涂了。这是挑衅,用伪善的手段收买人心,要的,便是积累声望。若是任其这样下去,很快,这皇位就要换人来坐了。”
他语气淡薄,话里听不出一丝情绪,无半分恼怒,却让常英软了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陛下万岁,神佑我朝。”
赵子颐目光并未看向他,而是缓缓地抬起手,伸出食指一挑,“铮——”的一声,低沉如龙吟。
面前案几上放着的,就是当日顾俞被救走,无暇顾及的桐木琴。
琴音袅袅,他不懂音律,也不曾抚过琴,方才这一下,竟然被琴弦划伤了手指。赵子颐睁开眼,盯着指尖那道细长的红痕,见伤口处渗出血珠来。
“陛下可是想念俞夫人了?”
常英跪在地上,闻得琴音,便猜度起陛下的心思来。若是换成别的太监,自然不敢如此,怕是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但唯独他明白,陛下是真的念着顾俞。
哪怕龙椅之上的人,也逃不过一个情字。
赵子颐没有回答,见着那血珠越聚越大,就要滑落下来,一时不查,竟让血珠滴下,滴在了桐木琴上。
“阿俞!他顿时不顾手上的伤口,拽着龙袍的袖口就那么擦了上去。常英觉察到不对,抬头一看,可吓坏了。
原本赵子颐伤口不大,匆忙去拭血迹之时,却被琴弦划的更严重了,红色的血迹站沾满了整个手。
常英快要哭出来了,大喊道:“陛下当心,让奴才来吧!”
赵子颐像是没听见一样,疯了一般。鲜红染上了龙袍的袖口,常英的劝阻声,琴弦被扰动的嘶鸣声,宫女传唤太医的声音……
他突然停住了,整个人定住了一般。
桐木琴上,血迹已经深入到内里,怎么都擦不掉了。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的阿俞,也同他分不开的。
赵子颐又有点高兴,嘴角竟然浮起几分笑意。
这是个好兆头不是吗?
他没去派兵搜寻顾俞的下落,并不是放下了。顾俞昏过去那几日,他甚至想过,若是她就这样长睡不醒,自己也要去陪着她。
而后,她就被救走了。
哪怕一个人功夫再好,想带走一个昏迷的人仍是困难,常英派人调查的结果也是,顾俞,多半是醒了。
醒了便好,他可以等。赵灵均已经不在了,乌尔丹拼死射出的那一剑,上面涂了腐骨化身的剧毒。
大奉的王爷,终于死的连尸首都没有。
所以,总有一天,他的阿俞会自己回来找他的。
太医来的快,见着赵子颐的神情也下了个半死,还是常英拉着他上前,才让太医忍着恐惧给赵子颐包扎了手。
赵子颐目光始终停留在琴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道:“摆驾,和萱宫。”
……
天气太冷了,顾俞天不亮就起来,今日便是琼安出发的日子,她也要随行。
当然,姜恒和顾岚也要跟着的。
天气有些冷过头了,她对着铜镜,难得心情颇好,呵了呵冻僵的手指,从很早以前的妆奁里取出了一只螺子黛,轻轻描上了眉。
回想那日,听到琼安的话,她手中的筷子差点没握住。
“东南?”姜恒皱了眉头,朝顾俞看了一眼。
顾俞默默在心中盘算,东南……上次听说,师父还在秦屿关,此刻便到了东南,照这个样子下去,不就快到雁都了吗!
雁都,是旧曷国的都城,曷国皇宫所在,顾俞的旧居,一切一切的开端。
当然姜恒也想到了,两人陷入了沉默。顾岚并不知道这之间有什么联系,甚至有点欣喜。
临沧治好了她的伤,对她有再造之恩。
不知道东南地界远不远,或者临沧很快就会回临苑一趟了。
深思熟虑之下,顾俞将筷子放在碗上,看着琼安道:“国师大人,可否让我们一同前去?”
她还是放不下,姜恒当然不太乐意,好不容易顾俞可以过上普通人的日子了,临沧身上不知道藏着什么秘密,他为何会去匈奴,怎么又护送了粮饷。
太多奇怪的地方,但是他拗不过顾俞,最后也是得妥协。
临沧于顾俞,可以说是比父皇还要亲,她无论如何也想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可会有危险。
镜中的自己敷了薄薄一层粉,眉是远山眉,唇珠殷红,面露绯色,真真的是一位貌美的女子了。
顾俞也是第一次如此仔细的看过自己女装的模样,早先因为不能暴露身份,藏着许多遗憾,特地看过许多宫女给母后梳妆,虽说第一次尝试自己亲为,却也有种熟稔于心的感觉。
顾岚敲门进来,看见顾俞浅妆低笑的模样,竟看呆了,回过神就跳着扑过来,搂着顾俞的脖子。
“主子你可真好看,阿岚也想画~”
顾俞被她蹭的痒,捧住了她的脸,“好好,我给你画。阿岚生的好看,淡妆之后,定然更为明艳动人。”
琼安派来的马车已经到了临苑大门口,姜恒抱剑而立,看了看天,心底有些焦急。
“她们怎么还不出来,我还是去看看好了。”
琼安制止了他,笑道:“时间还早,再等一会儿也无妨。”
闻言姜恒苦笑,将剑挂在腰上,转身愈先上马,未免人多不便行路,这车夫的位置便交由他来坐。
一条腿刚上去,身后便传来顾岚的声音,“小气阿恒,一小会就等的不耐烦啦?”
“还不是你太……慢……”
姜恒条件反射往后看,这一眼却让他分了心,差点从马上跌了下来。坐稳之后,目光还是停留在阿岚身上。
“怎么?我有这么好看吗?”
顾岚一蹦一跳地走近,抬着头盯着姜恒笑的恣意。
姜恒扭了脸,“主子更好看。”
第八十四章 须臾(五)
顾岚知他害羞了,见他一副强忍住不往自己这边看的模样,差点笑到肚子痛。顾俞施施然跟在后面,见此情态颇为惊讶。
终于有人能让整日一副忧思重重的姜恒露出这样的表情。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顾俞见国师琼安在车辕处半眯着眼睛笑,方才想起自己着实有些慢了,便往车厢处走,“阿岚,去车上吧,咱们该启程了。”
顾岚揉了揉笑的发酸的脸颊,也不敢下手重了,怕把脸上好不容易敷好的粉再给擦花,然后背对姜恒进了马车。
琼安考虑周到,马车里是十分宽敞的,如若可以,坐上四个人是绰绰有余。只是姜恒要充当车夫,便不能进来坐。
“阿岚,临苑可交代好了?”
顾岚把屁股底下压着的裙摆抚平,道:“交代好了,阿恒找了认识的人来看护临苑,也会按时打扫,主子尽管放心。”
顾俞点点头。
她又要离开了,好似每次回临苑总是待的时间不久,若是一切尘埃落定,她定是要回来的。
姜恒架着马车通过五槐街,他们此行一路往东南走,琼安多半是没有猜到师父的用意,雁都在正南方,若是直接往雁都走,可能见到师父也更早一些。
但是……
顾俞悄悄抬眼瞄了一眼琼安,他正垂眸,手上拿了一本不知道什么的书看,倒是一点没有介怀她们二人。
暂且不必告诉他吧,若是师父行踪变动,琼安的眼线,定然会知晓。
寒冬,五槐街早上人不多,几人又是刻意出发的早些,一路便畅通无阻。车厢里置了暖炉,热气烘出了强烈的睡意,很快,顾俞就昏沉沉睡着了。
不知道是在做梦还是出现了幻觉,她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人抱着一个黑色的坛子,从远处慢慢走近她。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顾俞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此人身形熟悉,眯着眼也看不真切,等到人走到面前了,顾俞才终于看清了这人的样貌。
“赵……灵均?”
她面前的,不就是赵灵均吗!顾俞激动地伸手去触碰他的脸。
他瘦了,黑了,一双狐狸眼也不再像原本那般总是狡黠地上扬着。
顾俞手还没有碰上,便见他七窍流血,红色顺着脸颊滴在顾俞手上。
“赵灵均,灵均!你怎么了!”
顾俞心急火燎,不知道该怎么办。一直一动不动盯着她的赵灵均突然笑了起来,他眼角嘴角还流着血,这一笑,只让人觉得可怖。
顾俞却浑然不觉,伸手想抱住他,下一秒,面前的人化作一捧细沙被突如其来的风吹的七零八落,而顾俞的怀里,只剩下那个坛子。
上面写了一张字条,白纸黑字:赵灵均。
这……是赵灵均的骨灰!
顾俞一下子出了一身冷汗,随即睁开了眼睛。她脸颊温热,一摸才知道自己竟是在梦中流泪了。
此刻顾岚好奇地看着窗外,琼安依旧在看书,都不曾注意到她的异样。她忙不动声色地拭掉泪,马车便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顾岚先一步打开了帘子,随即便一声惊呼:“罗公子!”
罗亦?他怎的会在这里。
顾岚好似有些激动,把头缩进来拉着顾俞的手,“主子是罗公子唉,你说他会不会是特意找来的?”
顾俞被她晃得七荤八素,无奈道:“阿岚,我想吐……”
掀开帘子她才知道,一个梦的功夫他们已经到了惠州边界了,心里不禁暗自揣摩他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俞——”刚掀开帘子,罗亦便惊喜地看向她,眸子清澈,看得出是很高兴的。顾俞突然就有了一些愧疚之心,才被一顿剖白,她就要不辞而别,他来,莫不是讨个说法的。
这些都是顾俞自己臆想的,罗亦盯着她看了许久,才说了一句话,却让顾俞瞪大了眼睛。
他骑着高头大马,束了玉冠,他大概是一路策马赶来的吧,顾俞能看见他周身有微微的热气升腾。
虽是寒冬腊月,竟然有种满面春风的感觉。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顾俞认出是上次见过的罗亦的随从,好像是叫朱小贵。
她有些不敢看罗亦的眼睛,不过喘息的时间,罗亦声音响在耳边:“在下和你们一同赶路。”
顾俞蹙眉,“你不是要走商路?我们此行是去寻人的,罗公子是……”
“我知道。”罗亦笑着看了眼顾岚,道:“就是得知阿俞要去往东南,正巧在下下一桩生意便在东南方向。”
顾岚这才觉不好意思,瞧了眼顾俞的脸色,生怕她因此生气。这消息是她擅自给罗亦传过去的,临走前一天,找人给他送了一封信。
倒也没说去哪,只道大概往东南走。
这事她连姜恒都没告诉,却被罗亦自己给戳破了,主子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若是因此生了她的气,她可要怨死罗亦了。
这么想着,她转头飞给罗亦一个眼刀。
罗亦却全然不在意,只管盯着顾俞的脸,眉眼里全是期待。
“可是……”
顾俞心里还是觉得不妥,这倒好,她躲都躲不及呢,现下居然要日日同他一道。
罗亦一听话头不对,想着她又要拒绝,便落下脸,眸子里挤了点泪意,哽咽道:“在下明白了,阿俞是讨厌在下,才不肯答应一道走的。阿俞心里,一定是觉得在下不如你那个……”
“好了好了!”
眼看着他就要说出那个他自己理解的什么劳什子的“心上人”,顾俞忙出声制止了他。在这说这个,怕是要让姜恒阿岚多想了,平白替她担心。
细想来不过是加上一个人一道而已,大不了不多言便是,也犯不着这么排斥。
“你若是想跟来就跟来吧,只是马车小,罗公子怕是只能骑马了。”
“如此便可。”
得到同意的罗亦,眼眉沾染了笑意,顾俞叹气,这人怎么这么幼稚,像个小娃一般说笑就笑,说哭,这光天化日的,居然差点哭出来。
顾俞回到车里,发现琼安居然丝毫没有动摇,依旧在看书,好似痴迷了一般,这让她越发觉得对不住,心里对罗亦就多了几分记恨。
继续赶路了,罗亦喜滋滋地跟在马车旁边,身子一直保持和车窗平行的位置。顾俞自然是不会掀开帘子同他说话的。
顾岚因为顾俞,也不敢往外看了,难得安静地贴着顾俞发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马车不急不躁地行着,远处天色灰暗,渐渐的飘起了雪花。
雪下的不大,若不是偶有落在脸上手上的,几乎察觉不到。马上的罗亦透过被风吹起来的帘子看到了顾俞的侧脸,眸光始终温柔缱绻。
第八十五章 须臾(六)
马车行的不快,一路上人累了停下,马累了停下,新加入的罗亦竟然一点不觉得自己突兀,想找顾俞说话顾俞不搭理,便借着休息的空挡同琼安攀谈乐起来。
顾俞偷偷看过一眼,一个脑筋有些转不过来弯,一个闷得像只葫芦,却聊的很是起劲的样子。
一路上走走停停,丝毫没有紧迫感,好在琼安自己也不在意,顾俞也就没放在心上。
加上雪下的越来越大,行了不到一天的路程马车就不便行路了,姜恒去打探了一番,盯着满头的白雪回来了。
他哈了一口气,嘴边就有一片白雾,顾岚从马车里取了她用的汤婆子,往他怀里一扔,“怎么样?能找个地方下榻吗?”
姜恒有些不自在地看了一圈众人,顾俞看着顾岚,罗亦盯着顾俞,琼安似乎很是畏冷,在马车里没出来。只有朱小贵,眼睛直勾勾盯着姜恒手上的汤婆子,表情有些微妙。
最后姜恒把汤婆子塞回到顾岚手里,道:“往前四五里地有一间客栈,还有马棚。”
四五里,顾俞心里盘算着,摊开手掌,狂风裹挟着飞雪,宛如利刃。以这样的情况,四五里也不是很近的距离。
但是总好过没有不是。
几人继续赶路,要趁着天亮赶到客栈。
这风雪说大就大了,哪怕进了马车,凉冷风嗖嗖地灌进来,把车里那点热气吹掉了八分。
顾俞脖子一凉,从案几下边拽出两条棉被,一条裹住她和顾岚,就像琼安一样。脸顾俞都不得不惊讶,这样的时刻,琼安似乎是睡着了一般,半点都不动弹。
她看着另一条棉被,拉开了侧面的帘子,“罗公子,要不你先进来吧,马车里还容得下一人。”
刚好朱小贵同姜恒一起驾车去了,临行前准备的充分,马车上带着两套蓑衣。眼下就可怜了罗亦,一人一马艰难前行。
“不,不用。”
“什么不用,别使性子。把马拴在车前面。”
大雪之下,顾俞有点急躁,这个人也真是死脑筋,都不知道自己提出来进马车里暖暖。
罗亦听完淡淡地一笑,费力地将马的缰绳绑好,以至于马儿不会被风雪困住,然后跳上了马车。
他周身已经挂满了雪花,肩膀和头顶更是惨不忍睹。他环视了一圈,只有一个位置了,便同琼安并排坐。
顾俞把棉被往他跟前推了推,“给。”
罗亦拍拍身上的雪水,望着她浅笑:“阿俞真是心疼在下了,在下感激不尽。”
谁心疼你了!
顾俞暗自腹诽,觉得手背上一凉,顿时如惊弓之鸟一般抽回手,蹙眉盯着罗亦。
这个人怎么,拿被子就拿被子,摸她手干嘛。
这边罗亦豆腐吃的美,眼角笑意浓重,把自己裹起来学琼安阖着眼休憩。
见他面色的确惨白如纸,顾俞有些愣神。虽说不能随便拿人和阿恒相提并论,可是罗亦是四处奔走的商人,怎么这点风雪就给折腾出一副病态。
马车艰难前行,一个半时辰过去,顾俞迷蒙时听见一阵响动,是姜恒探了身子进来:“到客栈了。”
“啊!终于到了。”
顾岚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顾俞才发现这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的,往前面一看,琼安和罗亦双双缩成一团。
这……
顾俞摇头,在姜恒的搀扶下下了车。风依旧很大,四野空空当当,一片灰白。唯独面前古旧的客栈,屹立不倒,在风雪和灰白之中异常地温暖。
“不知还有没有空余的房间。”阿岚道。
她们加起来六个人,再怎么凑合也要两间房才对。而这满天遍野独一家的客栈,还真有可能没客房了。
顾俞收紧了大氅,道:“咱们先去看看吧。不管是客房也好柴房也好,先过了今晚。”
睡说着她便进了客栈,至于琼安和罗亦,等确定有房间了叫他们便是。
这客栈虽然开的偏,但是里面修葺的却一点都不敷衍,不知道用了什么东西啊明明没见着暖炉,却觉得温暖无比,空气中还隐约闻到淡淡的香味。
让人心情放松的香味。
刚踏进门,便有一个小二打扮的来招呼,“几位客官是来投宿的罢,今儿个外面雪下的大,可苦了几位了,先来喝点热茶。”
小二很是热情,人长的虽然算不上俊美,倒也端正,尤其一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起来是个好亲近的。
他既然知道顾俞几个投宿,想必是还有空房吧,以防万一,她还是问到:“小二,这客房还能有两间吗?”
“客官放心,咱们客栈客房多,且这几日天不甚好,又是商队不常行的僻静道,说实在的,住店的人不多。”
顾俞心喜,正想叫阿恒把罗亦几个叫来,就看见大门口,三个人已经进来了。
琼安不在马车里,看起来也没那么虚弱了。只是罗亦……他似乎真的是病了,朱小贵掺着他。
注意到顾俞的目光,罗亦迅速推开了朱小贵的手,嘴角扬起,“阿俞你可真是的,也不叫在下一声,在下心好痛。”
你就装吧。
方才见他那副样子顾俞还以为真病了,浪费她的同情心,这不是一点事都没有吗?还说的出这样不害臊的话。
顾俞不想搭理他,回头却见店小二立在那里,手上掂着茶壶,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
这人,不会误会了什么了吧。
店小二什么都没说,让几人坐下,一人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道:“这是本客栈独有的香草茶,驱寒安神。”
顾俞注意到,从说了那句俏皮话之后,罗亦就没再看过来,反倒拧着眉四下打量起这客栈来,脸色似乎愈发阴暗。
这有什么奇怪之处吗?顾俞也观察一番,除去他们一行,还有一桌客人,倒也不吵闹,安静地用饭。
怪不得外面还有一辆马车,想必和她们一样被这风雪围困。
几人暖和了身子,那店小二过来,“几位客官,马车和马都已经安排到马厩了,几位同我来客房罢。”
最后的结果便是,顾俞和顾岚一间,琼安和姜恒一间,因为空房多罗亦主仆二人又要了一间。
晚饭之后,上了楼,罗亦突然出现在顾俞面前,拉着她的手腕,“阿俞,晚上若有什么情况,一定要喊我,我会保护你。”
顾俞其实想说有阿恒在呢,况且罗亦是商人,看起来也不会武,指不定那点拳脚还不如她自己呢,好歹也是当过太子的人。
可是见罗亦眉间紧缩,似乎是认真的,便拍拍他的手背,“那就多谢了,若是我叫你,可不许不应啊。”
听她这么说,罗亦才稍微舒展了眉头,放开了手。
“好。”
第八十六章 须臾(七)
狂风和雪刮得呜呜响,顾俞眼皮子动了动,翻身朝墙,把棉被拉高捂着耳朵,呜呜咽咽的声音还是往耳朵里钻。
她向来觉浅,被这声音催的烦躁,便索性又翻腾过身子,两眼一睁,在黑漆漆一片里望向阿岚的方向。
屋子里黑,只能见着个轮廓,倒是阿岚平稳的呼吸声让顾俞心里平静了些。
闲着无事,顾俞便想起方才罗亦的话。
“若是……一定要喊我。”
若是依照平时的罗亦,她定然不会多想,他这个人顾俞看不透,虽然表面上毫无城府,行事全无章法逻辑可言,却断然不会害了自己,当然,也从未见他慌乱。
而方才,他那副情状,用力拉着顾俞的手,怎么会有一丝的……担忧。
难道……
“阿恒,阿恒,我想吃糖葫芦……”
顾俞被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仔细听来,竟是顾岚梦中的呓语,这几日她牙痛,姜恒管教她不许吃糖。
没想到居然给人委屈成这个样子,顾俞苦笑,身上被吓出来的冷汗一消,冻得她一个哆嗦。
这一打岔,她索性不去自找烦恼,把被子扯了扯裹紧。谁知刚准备闭上眼睛睡觉,门口就出现了一个影子。
外面雪大,月光之下,一个黑色的影子立在窗子那边,看身形是个男人。顾俞顿时害怕起来,也不敢吭声。
那人在门外停留了许久,踱来踱去,是时不时将耳朵贴近门。甚至仔细辨别之下,能从门缝里看到一双眼睛。
打劫?黑店?寻仇?
一刹那,顾俞的脑子里冒出许多的想法,她攥着被子的手已经用力到泛青。无论哪一个,似乎都有可能。
“不用怕,若是他敢进来,阿恒一定会先将他制服。”
心里反复念着安慰自己,顾俞忍着想把顾岚叫醒的冲动。顾岚耳力很好,只是今日风雪太甚,扰了听闻。
还是说,那根本就不是人……
顾俞捂住自己的嘴,不管是不是人,君子不语怪力乱神,君子不语……她可不是君子。
此刻那黑影还没走,顾俞已经有些吃不住了,只盼着姜恒能快点发现,好将那人捉住。
事与愿违,那黑影似乎找到了什么,吱的一声,门被打开了。只见他摸索到顾岚的床边,高高的抬起手。
借着门缝里透进来的月光,顾俞看到,那是一把匕首,正要落下,直直插进顾岚的身体。
“阿岚!”
顾俞心下大惊,顾不得什么,登时掀了被子,顺手抄起手边的木枕扔了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原本应该输水熟睡的顾岚灵活地弹起,两手扯着被子勒住了那人的脖子。
顾岚其实早就醒了,早在那黑影鬼鬼祟祟徘徊在门外的时候。这才能出其不意地一击,只是吓坏了顾俞。
那人没料到顾岚是有些功夫的,一时受困,被绞着脖子快要断气。顾岚腾出一只手,从枕头底下取了把弯刀,一下子隔断那人的喉咙。
“这……”
顾俞还未来的急制止,那人已经断气了。此时隔壁传来了一阵激烈的打斗声,顾岚蹙眉,“不好,阿恒有危险!”
说罢她就提着弯刀冲过去了,顾俞不近不远地跟着,她那点武功着实排不上用场,不要添乱便好。
只是,她其实想说的是,比起自己,阿恒才是更重要的吗……
自然这只是一个一瞬即逝的想法,两人出门才发现,足足七八个黑衣人将阿恒团团围住,一群人从楼上打到了楼下。
姜恒原本全然不把他们这些毛贼看在眼里,但是扛不住人多,而且他身后,还有一个一点武功都不会的柔弱国师。
因此缠斗之下,竟然占了下风。
那些人不像是贼寇,招式凌厉,狂暴之中却有章法,几人眼看要耗着体力,可把顾岚给气坏了,居然直接从二楼飞身下去,左手虎爪刃,右手弯刀,见一个砍一个。
顾俞怕他们人多,刀剑无眼再给伤着,急得焦头烂额,恨不得自己武功高强,好去帮上一把。
好在姜恒见到阿岚下来,嘴角泛起一抹苦笑,把琼安往后推了一推,一抖腕,震开了正与他交锋的长剑。
“阿岚,受伤的人十日内不许吃糖。”
“什么!臭姜恒,我是来帮你的好吧!”
顾岚瘪了嘴,心里窝火,弯刀被她使得更加虎虎生风。
局势逆转,八九个人一个个倒下去了。此时客栈大门大开,从外面闪身进来几个人影,顾俞惊呼:“罗亦!”
那不是罗亦吗?跟他一起进来的除了那个仆从朱小贵,还有几个同样穿着黑衣的人。
顾俞的心一下子又跳到了嗓子眼,追来的黑衣人有五六个,个个持着长刀,而罗亦两人,皆是赤手空拳!
她一下子蒙了,不知道怎么想的,仿佛神游一般冲回屋子,从床上摸出了早先顾岚给她防身的弯刀。
这柄弯刀不仅锋利无比,其刀刃更像一条蜿蜒前行的毒蛇。
顾俞不知道她的手脚为什么自己动起来了,只知道看到那持着长刀的黑衣人刀锋几次差点落到他的后背,他抿唇以板凳等物反击之时,她很怕。
几乎是踉跄着,她冲到了楼下,迎面装上了一个人。
“你在干什么!回去!”
是罗亦,罗亦面色凝重,顾俞被他吼得有些错愕,亲眼看着他身后,一个黑衣人举刀刺过来,下意识将手中的弯刀扔了出去。
正中黑衣人的头颅。
罗亦转身,便看到那人气绝而亡。他迅速从地上捡起那人的长刀,背对着顾俞道:“阿俞,上去等我。”
语气平淡,顾俞自然不愿上去,可手中已经没了武器,又怕添乱,便站在楼梯中间,担忧地望着罗亦参与到混战中。
而几秒之后,她心里是这样想的。
“他会不会武功啊?万一受伤怎么办?”
“居然还挺能打。”
“是个高手!”
“……”
越看顾俞越觉得不可思议,原以为不过是个一般的商人,没想到其武功竟然这么好,甚至大概能和姜恒打个平手。
而且自始至终,罗亦便是一副冷面从容的模样,尤其是单手挥刀的时候,像极了顾俞见过的一个人。
那个曾经救过她一命的带着银色面具的男人。
第八十七章 须臾(八)
不不不,罗亦曾说过他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这念头一闪而过,便匆匆隐匿在脑海之中。顾俞再看,大堂里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黑衣人,死的死伤的伤,有的捂着伤口呻吟,有的撑着一口气往外爬,皆被拦在门口的朱小贵补了一刀。
姜恒干脆利落地收了剑,冷着脸几步跨到顾岚面前,把顾岚吓得忙横了弯刀拦在胸前。
“你……你要干嘛?”
姜恒上下巡视一番,见她肩头给人划了一刀,殷红的血色几乎灼伤他的眼瞳。顾岚仿佛没感觉到疼一般,见姜恒眼色不对,才顺着看了过去。
“啊!我的衣服!”
她秀眉紧蹙,卸了虎爪刃去摸那片伤口,“完了完了完了,这可是主子送给我的,哪个混蛋给我弄破的?”
“你还管什么衣服!”姜恒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几乎拖着顾岚没受伤的那只胳膊上了阁楼。
顾俞知道他这是担心,擦肩而过之时,姜恒朝她点了点头,侧脸对顾岚道:“十日的糖。”
“啊?别啊,阿恒咱们打个商量,这是小伤,我都不疼的……”
看着满室狼藉,顾俞终于从楼梯上下来。环顾一圈,不禁有些后怕。
好在姜恒罗亦他们还是没有下死手,仅有的一个活口,先前被顾岚一爪扒过去,虎爪刃极锋利,瞬间撕裂了他的皮肉。
顾俞见他动弹着都费劲,便伸手欲扯下他蒙脸的面巾。
“阿俞——”
罗亦出声唤她,几步走了过来,将她拉到身后,“我来。”
揭开面巾的一瞬,顾俞有些错愕,下下意识出了声:“店小二?”
这年轻的男人,可不就是迎她们住店的小二吗?难道说……
那店小二似乎很是痛苦,顾岚一爪大抵是切断了他的喉管,使得他话都说不出来,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呼呼声。
很快,他便死了。
也好,正反说不出来话,伤的那么重必然命不久矣。
刚刚寅时的时候,顾岚和姜恒下了楼,二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顾俞发现阿岚的面色不甚好看。
看来多半被阿恒给骂了,阿恒就是这样,越是担心的紧,嘴上越是不饶人。
顾俞冲阿岚笑笑,阿岚便小跳着跑过来,拉着顾俞的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道:“主子没受伤吧?方才只顾与人缠斗,见罗公子颇会些武功,可给我家主子护好了?”
此时罗亦正同朱小贵二人搜寻这些黑衣人身上的东西,闻言停下手过来。
抬眼再看,加之刚才情急之下不觉得,现今回过神来,才觉得自己是否太慌张了些。
阿俞,上去等我。阿俞,上去……
回想罗亦的话,顾俞觉着不对劲了,竟有种羞于见他的感觉,眼看着罗亦到了她面前,忙躲开了视线问:“琼安呢?琼安去哪了?”
她一提醒,众人这才发觉,几人里唯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此刻却不见了踪影。这屋子里哪里还有琼安的人影。
姜恒啧了一声,“难道被……”
“我在这。”
突然琼安的声音响起,几人循声看了过去,大堂的一角,一张木桌底下,琼安钻了出来,还顺势抖了抖袖子的褶皱。
顾俞一惊:“原来你躲在那里啊。”
怪不得找不到,不过桌子底下倒是个好藏身的地方,又在角落,很难被注意到。
“不。”琼安瞥了眼姜恒,“他给我推下去的。”
“啊?”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皆是满脸错愕。原来顾岚刚冲上来的时候,姜恒一使劲把琼安往后推了推,想着免得误伤。
却不料下手太重,竟直接给人推倒了,四面刀剑无眼,琼安索性便借此躲着。
小小误会,差点让顾俞以为堂堂国师大人害怕到钻桌底呢。
黑衣人大概是有备而来,身上没什么能查明身份的东西。尤其特别的一点,有几个人的脖子上有奇怪的纹身。
火一样的图腾。
“是匈奴余党。”一直默默站在一旁不说话的琼安突然道,他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刀,对着烛光仔细观察。
“你们看,这长刀的刀柄上都有符号,这是匈奴文字,是乌尔丹部族独有的文字。”
众人一听,迅速查看起来。果不其然,顾岚想不通:“匈奴余孽为何不想法子出城,反倒要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费那么大功夫攻击我们。”
看出招,是置之死地的程度。
众人一下子沉默了,若说是针对他们,那么到底是谁会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出发,又怎能料定会遇上暴风雪?
可若是有意,那他目的是谁?
顾俞余光瞥见姜恒姜恒面露忧色,知道他同自己想到一处了——赵子颐。从顾俞被救出宫,宫里一直没有消息。
赵子颐不是会轻易放过他们的人,极有可能派人追击。可是……这些人,却不像是宫里的人。
等等。
顾俞突然想到了,眼光扫到琼安,果然看见他腰间若隐若现的玉佩。那是奉国国师才有的玉佩,上面刻着三足金乌。
……
风雪招摇,天蒙蒙亮的时候,一切都安静下来。
客栈已然成了一座空壳,存活者无。顾俞被罗亦扶着上了马车。
罗亦撑着帘子,“阿俞你们先走,我善后。”
“嗯。”
马车走了一段,罗亦深深地望了一眼顾俞的方向,从客栈后厨里找了些木柴,油和布巾。
茫茫白雪之间,客栈到位一切都付之一炬,熊熊火焰照红了雪的白。
车厢里,琼安依旧是那副病殃殃的样子,顾俞越发不敢相信此人同他那个仿佛永远不知疲倦为何物的师父同出一个师门。
行了半日的路程,马车上飞来了一只白鸽,给琼安带来了新的消息。
“临沧散人已离开赤兀,改向正南。”
琼安将鸽子足上绑着的信拆开,念了出来。顾俞这下确信,师父此行的目的地正是雁都。
那是她从小生长的地方,是美满幸福和恐惧残忍的交汇之处。师父到底想做什么?
“嗯?”眉间一个冰凉的触感打断了她的思绪,顾俞不解地望着罗亦:“怎么了?”
罗亦戳了戳她的眉心,“别皱眉头,老的快。”
离开客栈的时候,罗亦二人去善后,回来便只有罗亦一个人了,说是商队有些事情需要去办。
自然而然,他就坐在了马车里。
顾俞按耐住将他踢下车的冲动,皮笑肉不笑,“罗公子还请管好自己即可。”
第八十八章 须臾(九)
风雪过后天便暂且温和下来,还是冷,却冷的安静。顾俞最喜爱这样,比起当太子那会儿,要舒心的多。
从小长在皇宫,父皇母后还有一群太傅宫人跟香饽饽似的护着,哪怕这样,顾俞仍旧能从偶尔他们面目的忧虑中察觉到什么。
朝堂之上多少臣子的眼睛盯着,朝堂之下多少皇亲国戚看着。
曷先帝登基,面上不说,那些个自恃更有天子气魄的侯爷们,哪个不虎视眈眈?就连从小玩到大的阿成,平阳侯的儿子,也不敢说没有动过心思。
说到阿成,当时宫变突然,临了也没见着他人影。若是因为怕伤了一起长大的情分不愿出面,也算的他有人性。
顾俞有些愣神,连阿岚进了屋都没有注意到,直到视野里多出了一双藕色的绣鞋。
“主子,今天天这么好,咱们去游湖吧!”
顾岚有些激动,扯着她的衣袖说个不停,好像是受了姜恒的气,因为允诺了不能吃糖,心里憋屈着呢。
“我听隔壁的许大娘说,这边有个漂亮的湖,离得也不远,咱们去看看嘛!”
顾俞倒是没觉得有甚特别,“前两日下雪,那湖也该结冰了,有什么好玩的。”
天越来越冷的时候,顾俞的身子也越来越疲乏,跟个猫似的,愿意窝在暖和的地方。
若不是要填饱肚子,她是一点也不想动弹。
她不愿意去,阿岚的嘴就瘪下来了,松开顾俞的手低着头抽泣,一派跟母亲耍赖的小孩子派头。
顾俞心中苦笑:这孩子怎么越发磨人起来。
她是见不得人哭的,左想右想出去转转也不是什么坏事,就当磨练身子骨了。刚想应承下来,外面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阿俞,阿俞,你起了吗?咱们去赏雪吧!”
罗亦换了一身干爽暖和的衣服,精神抖擞地站在门前。
昨日多亏朱小贵寻了这么个歇脚的地方,一行人才能吃好睡好。顾俞也对这主仆二人刮目相看。
实在是姜恒不够周到,那国师更不必说,连照顾自己都成问题,相比起来,一路上幸得罗亦二人照看了。
不过顾俞此刻着实不想见他,不知为何,那日客栈种种都让她莫名觉得羞愧。稍一闭眼,就想到当时他就那么地盯着自己,眉目坚定。
顾岚并不知道她如何如何羞涩,就要开门,她忙扯住她的的袖子,食指放在嘴边摇了摇头。
好在顾岚颇懂事,两人目光相接,她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也知道打个掩护,拉开了门的一条缝冲外面喊道:“我家主子身子疲乏,还没起呢?罗公子怎么这么好兴致?”
“还没起啊……”
罗亦脸上的欢喜肉眼可见地敛了起来,变脸速度快的顾岚险些掉了下巴。
顾俞缩在里面,生怕被门口的人看到了,听外面没了声音,一时又有些诧异。
这……就走了?
顾岚还没关门,但也不说话,就那么杵在门口。过了好一会儿,顾俞才着实好奇死了,慢慢往那边伸了伸头。
这一看不要紧,不多不少正好撞进了某个人的太湖一样的眸子中。
顾岚狡黠地收回手,原来罗亦拽着门不让她关,这姑娘居然也反叛了,合着一个外人捉弄她。
罗亦见着人,嘴角两边一咧,额角一缕青丝随着风晃啊晃啊。
“这不是起了吗?”
越是不想见,就越是逃不脱。顾俞剜了一眼自以为成人之美不禁自己开心的顾岚,她怎么忘了,这姑娘来也是找她出去游湖的。
小白眼狼!
都已经被抓个现行,游湖必然是游定了。顾俞被拉着里外转了以前一圈,也就姜恒“自愿”被阿岚拉了来,朱小贵不知道哪里去了,国师也一大早找不见人。
从客栈离开,好像一落脚就不见他影子了。
顾俞想起他腰间的金乌令牌,总感觉哪里很蹊跷。那日她说客栈的那些是匈奴余党,最大的猜测便是战败之后苟延残喘隐居于此,见财眼开……
这种说辞,怕是几岁的孩童都不一定相信,可偏偏没人觉得蹊跷,罗亦国师不必说,连姜恒都默认了这个说辞。
“……这样也好……,阿俞,阿俞!”
她暗暗思索,不知不觉竟然跟着几人到了湖边。三个人齐刷刷回头看着自己,尤其是罗亦,眼角微垂,似笑非笑。
顾俞忙不跌点头,“对,对。”
这下可把几人乐坏了,顾岚捂着肚子笑个不停,一手扶着阿恒的胳膊,一手按着肚子,“主子,你是不是还没睡醒啊,那我们可走啦。”
嗯?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顾岚就拉着姜恒跑走了,留下顾俞和罗亦两个人面面相觑。
“这……”顾俞何等的聪慧,再加上方才顾岚捧腹大笑之时,怀里稍稍露出来的纸包,不禁挑眉,望向身侧看着自己出神的罗亦道:“你给她什么好处了?”
罗亦大抵是没有料到他的小伎俩被拆穿,脸上从容的神色一扫而光,耳朵尖都红了起来。
“是街角那家的桂花糕。”
果然,顾俞苦笑。
再过一个月就是冬至,前有暴风雪刚过,往后的天只会更冷。
顾俞神游天外,出门的时候走的又急,这会儿才突然发现自己忘记了带手炉过来,便两手捧在一起,哈了哈热气。
“你冷吗?”罗亦问道。
那是当然,若不是你根本不会出来好吗?
饶是心里这么想的,当着罗亦那张总是可怜兮兮的脸,她也说不出来,就轻轻摇了摇头,心里盘算回去怎么整治那个臭丫头。
再说这湖边上有什么好看的,湖面都结冰了,四处望望,除了他们俩,半个人影都没有。
这厮却愣在那里,叫她来的是他,这会儿不说话的也是他。
顾俞缩了缩脖子,还是冷,冷的刺骨,再呆一会儿怕是她的骨头都要冻僵了。她侧过脸问:“罗公子,你看咱们是……”
罗亦盯着湖面,那里什么都没有,光溜溜的,想当初在皇宫时,一到这时节,宫里诸多世子都会在约着冰嬉,她也会参加。
晃了晃脑袋,顾俞发觉自己想起过去的种种,仍是有种心揪的感觉,让她喘不过来气。
以前觉得太子之位是一个枷锁,困住了他,如今看来,是否并不是这样呢?
她的手冻得有些发红了,罗亦才眨了眨眼睛,顾俞以为他终于要说话了,没想到他伸手一揽,自己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阿俞,跟我在一起吧。”
第八十九章 须臾(十)
瞬息之间,顾俞浑身僵直地被他拥着。
一开始是觉得有些好笑,这样的灰白冷峻的寒冬,光秃秃的树,连一条鱼也没有的冰封的湖,谁家公子会在这样的地方说这么温情的话。
她并没有笑,在奉国皇宫的那段日子,赵子颐在她耳边说了太多太多温言软语,太多许诺,现下,顾俞却觉得抵不上这人的万分之一。
没有不知何为真何为假的承诺,罗亦的胸口温暖,被他紧紧地拥着,就觉得什么都不必考虑了。
良久,顾俞轻轻推开了罗亦。
她扬起唇,眼里的情绪复杂,道:“罗公子,我……”
“没关系。”罗亦蹙眉,“你心里想着那个人,我不在乎。”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顾俞觉得好笑,她当时不过是随口说一句,这么久了,赵灵均一点消息都没有,哪怕真的没死,大概也不会回来了。
自己如何还会为了他……
罗亦见她一时无语,便以为自己猜中了,一股失落之感油然而生。
他执起顾俞的手,将那双冻得发红的柔夷拢在手心里,目光沉沉,薄唇微启:“阿俞,你莫不是嫌我一个走南闯北的商人?”
顾俞倏地睁大眼睛,忙不迭地摇头,她怎么会呢?虽然你在奉国,士工农商,商人的身份或许不那么尊贵。
但是她自小在曷国长大,曷国和奉国不同,商人和其他没什么不同。
罗亦被她急于否定地表情逗乐了,唇角微扬,浅浅颔首,在她的指尖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这让顾俞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马上就想把手抽回来,奈何罗亦莞尔,手上一用力,顾俞又被他抱住了。
“我是一个商人,一切以利益为重,当初去惠州也实属无意之举。那日我运往西南的一批货物半路出了岔子,实在憋闷才出来走走,没想到,却遇见了你。”
和平平素的活泼不同,罗亦的声音今日格外低沉,贴着顾俞耳边,每一个字都像一株长长的狼尾草,一下一下撩拨她的心。
他继续道:“我一眼就看出你心事重重,怎么开解都无济于事,幸得后来阿岚帮我,才算能和你多说些话,不过我的好处也算是没白给不是吗……”
好呀,顾俞耳朵里就听到了顾岚收罗亦好处的事。难怪这阵子这么奇怪,有事无事顾岚都要拉她出去走走,而罗亦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出现。
他还在喋喋不休,顾俞把埋在他的胸前,渐渐的听不清他说的什么,满脑子都是他的模样。
似乎整个天地都轻飘飘的想要旋转起来一样,顾俞再也无法否认自己的确动了心。若是这个人,大抵也是不错的。
罗亦的声音从发顶传来,飘飘忽忽的,“阿俞,你可愿做我的夫人。”
听到这话,顾俞突然便奇怪地有些慌了。她局促的往后退开一步,脸上红晕漫到了耳根,“你,你……我……”
顾俞一向能言善辩,没想到有天自己会磕磕巴巴成这个样子,尤其是当着罗亦的面,脸色便愈发红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何想的,只觉得当下必须说点什么,可越是急越是说不出来。正在这时,远远的便看见顾岚和姜恒二人,她如同看到了救星,心里安稳了些。
“阿岚,阿恒,你们怎么回来了?”
她说完这句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回来的两人皆是冷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
两人很快掠到顾俞和罗亦面前,一人一个,拉着便跑。
“怎么了?阿岚?”
顾俞没注意,险些被阿岚扯倒,顾岚蹙眉道:“主子,朝廷的人来了。”
赵子颐?怎么会。
这太奇怪了,他若是想抓自己回去,也不该这个时候才是。
被几乎抱着带回了宅子,姜恒去闩紧了门,匆匆灌了一大口茶。
“到底怎么回事啊?”
顾俞快被这两人给吓死了,本来是出去游玩的,结果一个个跟见了鬼一样,还说什么朝廷的人来了。
罗亦并不惊奇,顺便给顾俞也倒了杯茶水送到她的手上。
顾岚喝了茶道:“我和阿岚去了镇上的集市,远远就看到身着甲胄的士兵,我不会看错的,那些是禁军。”
“这里太危险了,主子。皇帝心思诡谲,这里我的下属不多,恐怕难以抵挡。我们必须赶快离开。”姜恒开口道。
的确,若真的是禁军,依赵子颐的性子,没成功抓自己回去,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况且既然追到这里来,说明他定然是知道自己醒过来了,甚至可能派人一路跟踪,那岂不是……
万一赵子颐对罗亦不利,她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又如何能护得了。
几人陷入静默,顾俞背上忽然落了一处温暖,回首一看,是罗亦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目光温柔,是在安抚她。
顾俞越发坚定,不能害了罗亦。
既然赵子颐派人来抓她,她就不能坐以待毙。不管怎么样,这次一定要把过往的恩怨一并解决了,否则,她只会永远活在这种威胁和恐惧里。
实在不行,她有必要再去见一次赵子颐。
不过还有不远就到雁都了,没见到临沧她也不想回去。
说起雁都,顾俞四下张望,“国师呢?他还没回来吗?”
“没见啊,今天一大早就没见人。”顾岚摇摇头,剩下两人也都不知道。
几人这才发觉事情真的不对劲了,国师是否是站在赵子颐那边的不好说,既然禁军来到这里,很有可能他也一同汇合过去。
这样一来,若是他暴露了几人的住处,那么很快禁军将闯进这里。
不过这还不是定论,几人在宅子里到处搜寻,终于在琼安房间的案几上,找到了一张字条。
“事态有变,先行一步,雁都汇合。”
十二个字,落款一个“琼”。
顾俞曾经在赵子颐那里见过他的字,的确是亲笔所写。至于到底什么十万火急也并未交代,不过至少,琼安不会透露他们的行踪了。
唯恐禁军找到,几人商量了第二日便收拾行装前往雁都,却不料,禁军的动作那么快。
第九十章 须臾(十一)
“罗亦,主子交给你了,我去引开他们。”
罗亦扯着缰绳,朝姜恒点了点头。
顾俞不愿让姜恒去冒险,但实在没想到禁军来的这样快。
他们计划好了时间,悄悄买了三匹马,打算趁着天未亮赶快出发去往雁都。
岂料一刻钟未到,马群的声音就传来了。那些禁军二话不说穷追不舍,他们人多,直逼得几人一路逃窜。
“我也要去。”顾岚一拉缰绳转了向,跟紧了他。
姜恒当然不愿意她冒险,这些追兵不必一般喽啰,皆是朝廷训练的精兵,负责皇帝的安全。
“别耍脾气,赶紧走。”
姜恒睁大眼睛瞪她,她就睁得更大等回去,两人谁都不让谁。眼看追兵将至,顾岚叹了口气道:“阿恒,你别逼我。”
她的话字字如同利刃,姜恒不发一言,但是马蹄声越来越近,紧要关头,姜恒叹息,“你若跟来,自己保护好自己。”
“那是当然!”
罗亦道:“接下来我们分头行动,明日酉时,雁都城外汇合。”
和姜恒他们分开,罗亦就带着顾俞一路策马朝雁都奔去。
从天亮到天黑,罗亦不愧是个到处跑的商人,很好地打点了一切,几乎将逃亡变得如同出游一般。
“客官几间房?”
晚些的时候,顾俞他们停了下来,找了见客栈落脚。马儿也疲累了,简单休息一晚,明早再出发。
那小二的一双眼珠在两人身上打量个遍,大概是见他们衣衫皱的不像样,风尘仆仆的,顿时脸色就变了。
“抱歉哈客官,我们这只有一间房了,您看……”
罗亦看了顾俞一眼,道:“可行?”
这有什么不可行的,顾俞点头。
客栈好在还有人打了热水来供客人沐浴,罗亦早就自觉地去外面守着。他的影子投在门上,着实让人安心了不少。
沐浴的水温度刚好,居然还有些花瓣,和不知道什么的香料,问起来舒心凝神。她褪了衣物,缓缓入了水。
罗亦在外面守着,她不用担心有人进来,雾气升腾,寻热了她的脸颊。
静下心来便发觉这几日的事情太突然了,先是被一群莫名其妙的匈奴人袭击,然后国师也走了,现在又有禁军在后。
说起禁军,赵子颐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派兵。这个时间,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顾俞陷入了深思,把下巴埋在水里只露出眼睛和鼻子。
赵子颐为什么不能放过她?
她真的很累很累了。
她泡的有点晕了,适逢罗亦担心她出事,叩了叩房门。
“阿俞,你还好吗?”
顾俞猛的睁开眼睛,从水中站起身,拿了旁边准备好的干布擦干身子。
冬天泡澡仍是有些冷,出了水,她的身子就有些颤抖了,忙裹了衣服开门,“好了,叫小二抬下去吧,换一桶水你也洗洗。”
罗亦被她突然开门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一般撇开了视线,耳朵尖竟然红了起来。
这人,真有意思。
罗亦叫人来抬走,扭头对顾俞道:“我洗过了。”
什么时候?
顾俞惊讶,罗亦淡淡的道:“方才去向小二要水的时候。”
“用凉水?”
罗亦点点头,顾俞简直不敢相信,这可是冬天,往身上倒冷水……
顾俞从没有和一个男人共同在一件屋子里睡过,哪怕是姜恒也没有,熄了灯许久也睡不着。
她侧着身子,在黑暗中望向睡在地下的罗亦。
罗亦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人,他全然不像一个商人。他四处奔走,带着随从;他举止大方,疏朗如皓月当空;他武功高强,丝毫不输姜恒。
最重要的是,他的气息太过熟悉,就像是认识很久一样。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发现,有些时候透过他,顾俞能看到赵灵均的影子。
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还是说罗亦其实隐瞒了什么?他的身份一定没那么简单,那么他为什么要说谎。
想来想去,顾俞渐渐有了困意,眼睛慢慢合上。
待她熟睡之后,原本应该睡着了的罗亦翻了个身,与顾俞面对面。他的脸上褪去了白日里一副温润的模样,眼瞳深邃。
若是借了光去看,便会发现,他的眼尾是有些微微上翘的。
时间紧急,顾俞也没怎么熟睡,老早就起来赶路。
雁都是顾俞长大的地方,没人比她更熟悉这里,她特意挑了偏僻的小道。
眼看城门就在眼前,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忽然身后出来传来一声大喝:“站住!”
顾俞回头一看,竟是一路禁军追了上来,为首的那人手里拿着弩机,正在瞄准他们。
“罗亦,快!”
再快一点,城门就要关了。此时想等姜恒定然是来不及,先进雁都才是最重要的。
罗亦快马加鞭,顾俞时刻注意后方。禁军的速度太快,但是也快不过城门。
雁都每日傍晚准时关城门,现在已经开始往下放了。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马上就要到城门下,顾俞的耳边“倏”地传来一声破空之音,一支箭擦着她的脸颊过去。
她抱紧了罗亦,面色一下变得惨白。
他们居然朝她放箭,赵子颐要杀了她!
原以为这些人不过是来抓她的,没想到她自作多情了,大抵是那龙椅上的人觉得自己被骗了不甘心,打算彻底让她消失。
可笑,多么无情。
身后的女人突然没了声音,罗亦吓了一跳,腾出一只手握紧她的手,“阿俞。”
顾俞的脸上烧灼般疼痛,她强忍着回握,道了声不妨。
五丈,一丈……
他们终于在城门落下的最后一课,连人带马进了雁都。
身后利箭如雨,顾俞回头看见为首的人正端着弩机。他的斗篷掉了下来,露出了面容,是顾俞见过的人——常英。
“不——”
常英扣动手上的弩弓,利箭嗖的一声,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顾俞下意识抱紧罗亦,闭上了眼睛。
“唔……”
一声闷哼,城门彻底关得严实。雁都历来城门关上了就必须第二日才开,不必担心禁军追上来。
电光火石之间,是罗亦把她护在了怀里。箭失插入了他的肩胛骨,鲜血喷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