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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烛犀     匣中曲txt下载     匣中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章 骤雨(十七)

    此刻天正是黄昏,顾俞看不真切,之只绕过阿岚看到前方有人马挡着她们要行的路。

    “前方何人?”

    顾俞捏紧缰绳喊了一嗓子,却见对面人群躁动,为首的大概是头领,衣着全然不似中原的模样。

    他们身着束脚的裤子,胸前挂着兽皮,头上盯顶着兽皮的帽子。顾俞看见为首的人目光如鹰隼,单手向后,竟是拿了一支箭,朝顾俞的方向挽了弓。

    “主子他们是匈奴人!”

    顾岚大吃一惊,忙拉着缰绳拦在顾俞面前,右手攥紧了虎爪刃。

    顾俞惊慌,这些匈奴人为何出现在这里?

    “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匈奴人头领一字一顿,操着生硬的中原话问道。顾俞大喜,对方还愿意听她解释!

    她给顾岚递了一个宽慰的眼神,驾马往前走了走。

    “在下并非要阻拦各位的去处,只是身有要事,还望各位放在下离开。”

    顾俞一心想着师父和姜恒,自然不会同他们周旋。也管不着为何正在与奉国打仗的匈奴人会这时候来到靖阳。

    那首领显然目的不在顾俞,恐怕是将顾俞二人当做阻碍了。见二人中还有女人,便收了弓,人群让出一条道来。

    万幸。

    顾俞回头,和顾岚对视一眼,两人就要策马离去。路过那首领跟前的时候,顾俞下意识瞥了他一眼,顿时想起来什么。

    赵子颐是带着禁军去的,若是只为了抓一个临沧,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那就是说……

    她突然开了窍,却是有些晚了,此时只闻一阵马蹄声,四面八方突然出现许多穿着玄甲的骑兵,将她们连带着那些匈奴人团团围住。

    有诈!

    那首领见这阵仗,当即唾了一口,朝顾俞吼了两句,然后飞快地抽出腰间的弯刀同禁军厮杀开来。

    顾俞本可以冲出包围,但是被一个匈奴人拦住了去路。眼看着周遭刀剑相交,银光四闪,一把弯刀就要砍到顾俞的脖颈,她心猛的一缩,条件反射般往后一躲却躲不及。

    “主子——”

    顾岚大声喊道,她和顾俞被分隔开,此时想要救下顾俞奈何难以脱身。

    顾俞闭上眼睛,随即身子一轻,脖子上未觉得疼痛。身子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风声和刀剑摩擦的声音,还有匈奴人的叫喊,禁军的低吼……顾俞突然觉得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她缓缓睁开眼睛,抬头看到一个弧线姣好的下巴,和一副银制的面具。面具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他的薄唇紧抿,能看到长长的睫毛,和一双带着肃杀之气的眼眸。

    是谁?

    没等顾俞问出声来,那人带着她连连后退,最后将她放到一匹马上。这时顾岚冲破了包围,手上握了把匈奴的弯刀,飞身来到顾俞面前。

    “主子,你可有伤到?”

    顾俞摇了摇头,回头想要问问那人的身份,一回头却不见了人影。

    “阿岚,你可见有个带着面具的人?”

    顾岚摇头,“方才有人与我纠缠,一时不查,没有看到来人。”

    顾俞拉着缰绳,若有所思。那人的身形,倒是有些熟悉。缘何熟悉,她却想不出来。

    余光瞥见顾岚袖口上一大片血迹,顾俞大惊,“阿岚,你受伤了!”

    顾岚看了眼自己的胳膊,小臂被刀剑划了一道,鲜血不住地往下流。她便撕了袍子的下摆,草草包扎了一下。

    “没事,不疼。”

    磨蹭这会儿那些匈奴人就被禁军团团围住,顾俞拧眉,脱口而出一声“糟了”。

    “阿岚,能骑马吗?”

    “伤的左手,可以。”

    还没见到师父的影子,姜恒此刻不知道回宫了没有,她必须亲自去那客栈寻寻,否则安不下心。

    “阿俞这是要去哪?”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顾俞浑身僵直,心里咯噔一下。赵子颐骑着一匹黑色的马,正拦在她的面前。

    顾俞不敢抬头,心中天人交战。

    赵子颐从马上下来,走到顾俞跟前,伸出了手,“阿俞真是的,若是想去哪里同朕说一声就好,何必私自出宫,还穿着侍卫的衣裳……”

    顾俞借力下了马,心跳如擂鼓道:“陛下,我……”

    “不必说。阿俞,我们回宫吧。”

    顾俞其实还想问师父的事,张了张嘴,终是没问出口。

    赵子颐的脾性她再熟悉不过,此时越是平淡的语气,就表示他越是愤怒。不过赵子颐在这,师父并未被他抓住,想必是躲过了这一劫。

    天色漆黑一片,禁军点了火把,火光照映下顾俞看到了那些匈奴骑兵的尸首。禁军无一不是经历好一番磨练选上来的,所有匈奴骑兵皆断了气。

    那那位首领的头颅被生生割下,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死不瞑目。

    赵子颐下令将首领的头颅带回皇宫,明日挂在靖阳城城楼之上示众。

    胆敢冒犯皇位者,死无全尸。

    一路上顾俞都不敢言语,生怕被赵子颐知道她出宫的目的。好在赵子颐丝毫没有要问的意思。

    她想到了那个带着面具的人,为何要救下她,而后消失不见。那人定然是武功了得,才能在禁军和匈奴的打斗中脱身,甚至逃过了赵子颐的眼睛。

    顾岚此刻骑马跟在后面,她的伤还没好好包扎,万一落下疤痕可还得了,姑娘家的,心中定然是放不下。

    赵子颐与她同乘一骑,顾俞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许是心中有鬼,明明才是初秋,她都要汗湿了衣裳。

    “阿俞,朕若是不想你离开,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突然没来由的一句,顾俞觉得很是怪异,赵子颐的反应让她捉摸不透,便小心道:“我不会离开的,陛下,其实今日——”

    “别说。”

    顾俞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但是赵子颐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一路上两人再也没说一句话。

    一个时辰后,他们同禁军一起,回到了皇宫。

    “陛下今日定然累了,便好好歇息吧,阿俞也该睡了。”

    顾俞一下马,给顾岚使了个眼色就要走,她刚一转身,后颈处突然刺痛,接着便失去了意识,身子软了下去。

第六十二章 骤雨(十八)

    赵子颐将顾俞打横抱起,跟在末尾的顾岚见状就要扑过来。

    “主子——”

    她往前了不过两步,就被随行的禁军拿刀剑围起来,身后一把长刀抵上她的后脖颈。

    秋夜的风不大,撩动顾俞垂下来的发,她的脸上还有不知道是谁的血,赵子颐剑眉微蹙,全然不在意顾岚如何在身后叫喊,抱着顾俞走了。

    “你们给我让开!”

    顾岚眼见着赵子颐带走顾俞,顿时觉得不妙,振腕亮出方才藏于袖间的虎爪刃,猛的向前倾了身子,避开身后的刀刃,大喊着同禁军缠斗。

    她功夫不浅,却耐不住禁军围攻,动作渐渐慢下来,最终不敌。

    ……

    顾俞又做梦了。

    这次的梦和往常不一样,她不再身处修罗,没有带血的眸子,她的母后坐在亭中,一针一线在绣顾俞荷包上的图案。

    那是一条蟒,太子的象征,张着大口,爪如铁钩。

    见到她来了,母后将绣花针放在一边,冲她招了招手,“阿俞,过来,瞧瞧好不好看,母后的绣工可一点不必那些绣娘差,可真是栩栩如生。”

    母后乐呵呵地夸赞她自己,绣工本是她最拿手的技艺,当初父皇得以与母后相识,便是偶然得见她一副江南烟雨绣品。

    不料一见便是终身。

    顾俞鼻头发酸,好些日子没有梦到母后,她抽抽鼻子,打趣道:“母后为何要绣这?阿俞还是喜欢花鸟多一些。”

    啪嗒。

    话音刚落,面前母后惊慌地看着她,手中绣了一半的香囊掉落在地,沿着亭子的阶梯骨碌碌滚到她的脚边。

    她盯着香囊,只觉得头晕,再抬头便到了东宫,父皇正拿了一本民间志怪册子,大怒。

    “你是太子,成天看的是什么东西!来人,拿去扔了。”

    那是他十二岁那年,偶然从宫中老太监那里得了一本,不料被素来严厉的父皇发现,书被烧了不说,她被罚禁足三日,抄写曷国当朝律法。

    还连累了那个老太监被打了三十大板。

    老太监心善,摸着顾俞的头顶笑着对哭的稀里哗啦的她道:“太子殿下不哭,往后咱们不看了就是,陛下也是为了太子殿下好,往后殿下是要做皇帝的人……”

    老太监的话越来越飘忽,渐渐笑听不到了。

    “阿俞!”

    响亮的带着稚气的声音,顾俞被吓了一跳,脊背出了一层冷汗,回头一看便苦笑。

    “好你个子颐,居然敢吓我,看我不揍你。”

    赵子颐负手立在她眼前,一坐一站,倒显得他不那么瘦小了。其实,此时的赵子颐因为饱受其他皇子的欺负,还不如比他小一岁的顾俞高大。

    他咧开嘴,露出两排贝壳一样的牙齿,神秘地把手伸过来,摊开给顾俞看。

    “你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顾俞朝他的手心看去,猛然胃里一阵翻滚,连连向后退。他手上的赫然是一颗心脏,人的心脏,甚至还在跳动。

    而赵子颐的胸口有一个大洞,黑黝黝地往外冒血。

    “阿俞,我的心给你,你别离开我好不好,阿俞……阿俞……”

    “啊!!”

    顾俞惊醒,身子剧烈的抖动。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的鼻尖仿佛还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缓了许久,她才堪堪平复了下来。环顾四周,她发现自己好似不在皇宫。这里不是皇宫的任何一个宫殿,它是一个地宫,准确来说是一个地牢。

    四周空荡荡的,阴冷漆黑,四壁堵的严实,一丝光线都照不进来。放眼望去,整个地牢里梳洗用具齐全,有床和桌子,甚至还有铜镜和口脂。

    她动了动手,却更加惊愕地发现,她的手腕脚腕,都被铁环箍着,由铁链连接,绑在墙角的石柱上。

    身上穿的却不是先前那身侍卫衣装,而是换了一套月白的衣衫。

    这是哪?

    顾岚呢?师父如今怎么样了?姜恒呢?

    一连串的疑问得不到解答,顾俞的头疼了起来,后脖子的位置还残留着清晰的痛感。

    对了,她是怎么昏倒的,当时站在她身后的人——是赵子颐!

    顾俞心一沉,是赵子颐将她困在这里的?铁链非常牢固,顾俞尝试了很久都不能松动它分毫。

    地牢里很是潮湿,不知道过了多久,顾俞眼皮酸涩,神思倦怠,意识时而清楚,时而又恍惚。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不紧不慢,逐渐离她越来越近。顾俞此刻肚子早就饿的不行,手脚被禁锢着,在木板床上蜷缩成一团。

    那人来到床前,伸手探了探顾俞的额头。

    “又烧起来了。”

    她发烧?怪不得身子这样热,浑身一点力气都没。顾俞费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先是看到一片暗红。

    “陛下——”

    她猛然睁大眼睛,以出乎意料的速度坐起来。望着赵子颐的眼睛,“陛下,你这是做什么?阿岚呢?阿岚可还好?”

    方才她也想了想,赵子颐多半是为了自己擅自离开皇宫而生气,可是如果不是他想要瞒着自己对付师父,她又怎会出此下策。

    赵子颐垮了脸,眼睛眯了起来,似乎很不满顾俞此时的反应。

    “阿俞,我说过,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唯独从我身边离开这件事,想都不要想。”

    “我没有要离开……”

    “阿俞,你还要诓我。”赵子颐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好似被禁锢的人是他一样。“你让姜恒出宫是为何?今日我本是要带着禁军去围堵偷混进来的匈奴人,你又为何会出现在那里?要我替你说吗,因为你师父临沧知道了我暗中肃清曷国旧部的事,带着他手下的那些人一齐投奔了匈奴,而今日死去的人,就是来接你离开的。”

    顾俞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什么师父来接她,明明是他要先对师父动手。

    等等,赵子颐的意思是,师父根没有来到靖阳!

    顾俞这回真的感受到了恐惧,她喃喃道:“那些匈奴是……”

    赵子颐道:“那群匈奴骑兵的首领,就是与临沧相识的人,也是撺掇宫女下毒的幕后指使,此次来靖阳,便是要看我死透了没有。”

第六十三章 骤雨(十九)

    赵子颐的语气并不气愤,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却是真的动了怒。他执拗地认为顾俞是为了离开他才假扮侍卫出宫的。

    哪怕顾俞解释了无数次。

    “阿俞,你到底想朕怎么做才行,要朕将心剖出来给你才能留住你吗?”

    他这么说,让顾俞忽然想到那个梦,赵子颐摊开血淋淋的手掌,他的心脏在跳动。她骇的发颤,跌回到床板上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赵子颐就站在她面前。她手腕一动,铁链就哗啦哗啦的响,响的她心中烦躁,陡然一扯。

    哐当——

    顾俞的眼泪生生被逼出来,柔嫩纤细的手腕被冰凉的铁链摩擦,就要让她褪一层皮。就算这样疼她也不愿叫出声,因为她知道,此刻的赵子颐已经不会因为她动容了。

    赵子颐眉头紧锁,目光渗人,忽而倾身过来,将顾俞箍在床板和他的胸膛之间。

    “我不过是关你一阵,你便这样自残,若是将你放了出去……”

    他的手掐在顾俞的脸上,血玉的扳指硌的她脸颊疼,眼睛黑幽幽的让人摸不清他此刻的心情。

    顾俞倒是心里一喜,忙攀着赵子颐的手臂道:“不会的,子颐,你放我出去好不好,我发誓待在六出宫哪也不去。”

    “此话当真?”赵子颐挑眉。

    自然是假的,师父他们音信全无,她必然要想办法寻到他。赵子颐也说他在暗中肃清曷国旧部,师父虽然不问朝事,府中幕僚却是不少,且大多都牵涉朝堂。

    赵子颐这皇位要坐的安稳,除去那些人也是必不可少的。

    除此之外,她要去确定一件事。

    遇上匈奴骑兵身陷囹圄之时,救下她的那个带面具的人。他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当时刀尖就要劈上她的脖子,她意识空白,竟忘了摘下面具看上一眼。

    如今这个时候,还有人会来救她,实在让她不得不多想。

    恐怕此人也是师父的人,看身形轮廓,也不似匈奴那般粗野。若和师父有牵扯,那他来到靖阳所为何事?

    顾俞不会相信赵子颐说的师父派匈奴人来救自己的话,若不是他半路杀出来,她便早就到了那客栈。

    此刻不宜打草惊蛇,顾俞温声道:“当真。”

    赵子颐突然嘴角一挑,笑了。

    他一笑,顾俞便顿时泄了力气,对付吃软不吃硬的,就不能逆着来。她忍住没有收了脸上的讨好,赵子颐的食指和拇指捏着顾俞的手腕,看的入神。

    片刻之后,赵子颐打破了顾俞的期待,他松了手,往后退了一步,“阿俞,朕不能答应你,朕已经无法相信你了。”

    赵子颐很快便离开,地牢复又恢复了一片死寂。顾俞便不再期待,赵子颐往日从未在她面前自称过朕,当他抬起帝王的头颅之时,顾俞就无法左右他分毫。

    ……

    不知道过了几日,地牢里太阳照不进来,灯台倒是有两个,每日有宫女来换灯油,才使得顾俞的眼睛不至于瞎掉。

    除去不能自由行动,也并没有什么不便的地方,她的起居都有专门的宫女照料,饭食更是变着花样来。

    赵子颐来过几次,闭口不谈放她出去,多的是不言不语地坐在床榻边上,盯着顾俞发呆。

    赵子颐可能魔怔了。

    是真的想将她当做笼子里的金丝雀,一步一步摧残她的意志。

    他是真的狠……顾俞发现,宫女同饭食一起带来的茶水里,放有早先赵子颐迫使她失忆的药。

    他竟想故技重施!

    顾俞要紧牙关,敏锐地听到一阵脚步声,抬头朝门那边看过去。为了让这里看起来不像牢笼,赵子颐将这里布置的和她的卧房别无二致。

    除了手脚上的镣铐。

    一抹藕色从门外进来,看她的衣着,是来送饭的宫女。

    借着她开门的空当,顾俞看了眼她的身后,却更加心灰意冷。在门的后面,仍旧是昏暗一片。

    “夫人,该用膳了。”

    夫人?她如今这幅模样,哪还能担得一声夫人。

    一开始顾俞还想过利用这些宫女,收买了去打探些消息,可将自己的处境告知顾岚她们,但是很快就发现行不通。

    来的宫女无一例外全是赵子颐刻意培养出来的,无论她怎么威逼利诱,都丝毫不能动摇她们。

    时间长了,顾俞便放弃了。

    她倒要看看,赵子颐还能关她一辈子不成?姜恒若是归来,见不到她人影,定会想办法寻过来的。

    顾俞心里盘算着,同往日一样拖着镣铐坐到椅子上,夹了口菜,顺带用袖子掩着假意喝了口茶水。

    这样一来,宫女确认她喝了放了秘药的茶,很快就会离开了。殊不知她只是沾了沾唇,并未真饮。

    可是今日这位……

    顾俞余光看见,她还在左后方站着,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你可以走了,我不需要有人看着用膳。”

    她冷言道,一点都不待见宫女。那宫女被如此说了,脚下仍旧未动,一双鹅黄绣鞋就像在那里生了根。

    顾俞气恼,扔了筷子猛地站起来,想看看这宫女到底为何将她的话当做耳旁风。

    她这一转身便呆住了,方才宫女垂着头,此刻直直地盯着自己,顾俞才错愕的唤出了声。

    “萱姐姐”

    那双圆圆的杏目,嘴角两处梨涡,平素那两只梨涡常是成盛满了笑意,如同装了上好的佳酿。

    忽然一阵委屈涌上心头,顾俞扑了过去,一把抱住萱皇后,像个小孩子一般撒娇。

    “萱姐姐,你是来救我出去的罢,我已经许久未见过太阳了。”

    怀中的人儿没吭声,顾俞松开,才发现她脸色有些不对劲。也是,若是有人这样“主动”扑过来,顾俞也会觉得难堪的。

    更何况萱皇后被教习的极好,而她手上还有镣铐,总归看起来落魄的很。

    萱皇后沉默良久,忽而朱唇微启,“我为何要救你?”

    地牢里光线太暗了,暗到顾俞从萱皇后——这个如同她亲姐姐一般的人脸上,看到了嘲讽和厌恶。

    这怎么可能。

    顾俞发愣的时候,皇后便往后退了一步,冷冷地看着顾俞,“姐妹情深的把戏我早就玩够了,顾俞,你真傻,是我见过天底下最傻的人。”

第六十四章 骤雨(二十)

    顾俞觉得,她大抵还是在做梦,梦都是相反的,才会看到这般冷漠无情的萱皇后。萱姐姐才不会这样盯着她,眼中似是着了火一般;才不会将一双杏眼藏了寒冰的刀子,试图去刺穿她的最后一点温情。

    但是用力咬舌头,会疼。

    她看着萱夫人一步一步朝自己逼近,带着宫女的衣衫都挡不住锋芒和狠厉。

    “你凭什么会觉得后宫之中会有那些虚假的情谊,你一来,陛下满心满眼就全在你那了,我又何曾不是怨恨着你。”

    “我并没有要和你争……”

    顾俞当下除了难以置信,还有委屈,她又何时想过独占赵子颐的恩宠,反之,甚至是萱皇后给了她在后宫生存的勇气。

    “我知道。”

    萱皇后停住了脚步,顾俞此刻也已经退到了石柱,不经意踩到了铁链,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

    皇后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我在乎的不是你有没有争的心思,而是陛下如何看待你。我从十六岁便嫁于他,他待我很好,相敬如宾,我却知道他从未正眼瞧过我,我那时想,他瞧不瞧的上我不要紧,我有的是时间等。”

    回忆起过去,她神情温和起来,仿佛那是她最喜爱的日子,“他性子淡薄,却会在我被姑母斥责未尽太子妃职责的时候替我开脱,他教我丹青,慢慢也有趣了些。他会因为我为他画的画像而忍俊不禁,那是他第一次对我笑,落日的余晖照在他的侧脸上,我几乎要欣喜地哭出来。”

    萱皇后忽然变了脸色,嘴角微微下垂,她猛的按着顾俞的肩膀,顾俞后背压着铁链,硌的生疼。

    “我以为他爱上我了,直到你来的那日。别人或许不知,我怎会不清楚,陛下金贵之躯,竟然去了牢房,将你带回来安置在六出居!”

    是了,那日是奉国十几年来雪下的最大的一次,足足持续了两天两夜,那时候赵子颐已经给她喂了失忆的药,她就忘了,闭上眼睛之前牢房里那抹暗红,是赵子颐的朝服。

    赵子颐害她最深,在旁人眼里,怕是也待她最好。

    说及此,皇后突然不说话了,站起身冷索索地盯着顾俞手腕上的铁链,“对了,你那个死去的宫女,倒是个机灵的,知道避着我免得招惹是非,可惜和你一样是个傻子。”

    霜花!

    顾俞忽然记起,霜花的确怕皇后怕的不行,总是躲闪着,甚至一再提醒自己不要那么相信宫里的任何一个人。

    那时她只当霜花是胆小,却不曾想她才是真正看得清的一个。

    顾俞惊愕的模样让萱皇后很是满意,她笑了笑,一如早些时候,温柔地唤道;“妹妹好生歇着吧,姐姐走了。”

    她转身,脚步轻移,藕色裙摆如同一株盛开的芙蕖,到了门前却顿了顿,扭头道:“差点忘了,临沧师父来靖阳的事,是骗你的。”

    直到脚步声消失在耳边,顾俞仍旧在地上坐着。她目光涣散,皇后的话如同一把利剑插在胸口,几乎要让她断气。

    很久很久,她撑着柱子站起身,回到床榻上,用被褥把自己裹紧。

    不过多少知道师父暂时并没有什么危险,她能做的,只有等待姜恒找到她。她下了主意,只要能离开这地牢,她便放下所有,回惠州。

    再不然,去大漠。

    去个再也不会伤心的地方。

    ……

    她的偷梁换柱没成,赵子颐发现那些茶水根本没有进到顾俞的胃里。顾俞也没想着装疯卖傻,赵子颐给她喝那个东西,才是真正的卑鄙。

    还以为知道真相后赵子颐会发怒,可能强迫她喝掉把那些药。实际上他确实发怒了,却不是因为药,而是质问顾俞对他的真心。

    “你若是爱我,就喝掉那些茶水吧。”

    多么可笑,顾俞不知哪来的一股蛮紧,从赵子颐手中夺过茶盏,翠玉冰裂纹的茶盏被她摔得粉碎。

    “阿俞,你莫要逼我。”

    赵子颐目光阴鸷,大手箍在顾俞肩上,生生扣进了她的肉里。

    “是你在逼我。赵子颐,我原以为放下一切就能活的轻松一些,我选了你,甘愿将自己的荣光踩在脚下,我这一生从未后悔过什么,但是这件事,我后悔了。”

    她的话如同一粒火星,点燃了赵子颐的暴躁。顾俞被他狠狠地按在床上,后背撞击传来的痛处让她面色惨白。

    “阿俞,不能,你不能这么狠心,你不能抛下我。我不会放你走的,永远不会……”

    赵子颐的唇落在顾俞的眼皮上,嘴上,颈窝上,最后狠狠咬住了她的肩头,一股血腥味弥漫开来。

    顾俞忍住了没叫出声,这让她哭笑不得。不是早就没了尊严,为什么此时不顺着赵子颐的意思,讨好他,好让自己少受点哭。

    大概,她连自己也不在乎了。

    赵子颐发怒的时候很难缠,折磨了顾俞许久,每每她疼的要昏过去,便会被捂住口鼻,直到她将要窒息,再次清醒过来。

    实在熬不住了,顾俞一狠心,重重地咬住舌根。

    当真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谁知赵子颐早就察觉出她的意图,先一步将食指和拇指分开,用虎口卡在顾俞的嘴里,让她没能得逞。

    顾俞此刻已经没什么力气,闭上眼狠狠的咬下去,嘴里便是甜腻的血味。赵子颐皱眉,却是不吭一声。

    终于结束了这场灾难,赵子颐穿好衣服离开。临走之前警告她,“若是再有寻死的念头,朕便让六出宫的人给你陪葬。”

    顾俞暗自苦笑,她连死都不能选择。

    六出宫里还有姜恒,阿岚和霜月,叫她怎么舍得。她可以不要命,哪怕坠入地狱,饱受烈火的焚烧。但是她不能害他们丢了性命。

    如此看来,让姜恒和阿岚进宫,反倒是害了他们。

    那日之后,赵子颐彻底变了,他的脸上不见了笑,总是警惕的眯着眼睛。哪怕顾俞只是去喝个水,都会让他以为自己要想法子了结。

    脾气也多变,一会儿平静,一会儿又暴躁起来。和他被下了狂躁的药那时一样,只是这次,多半是太医院都治不好他了。

第六十五章 异端(一)

    就这么过了一个秋天,很快又到了初冬时节。地牢里实际上是感受不到季节变化的,不知道做了什么,这间屋子虽说处于底下,却能保持一定的温度。

    若不是来送饭食的宫女换上了冬装,她也察觉不到。

    顾俞算着,赵子颐约摸五日没有来过地牢了,不仅如此,她发现看顾她的宫女日子久了态度便温和了些。

    或许在她们看来,顾俞不过是一个可怜的阶下囚罢了。

    顾俞乐的自在,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她什么都不去想了,过一日便是一日。就这么荒废日子,无趣是无趣了些,也总比应对赵子颐随时的发狂要好。

    不过这两日她倒是有个不错的事情,给她送饭食的宫女换成了一个新面孔。年龄约摸十五六岁的样子,怯生生的,哪怕来到地牢,也只是放下食盒,老实地靠着墙低头站着。

    顾俞能记住她是因为自从赵子颐不再让人给她送下了药的茶水之后,那些宫人自然是不愿意在这种地方多待的,食盒放下就离开了。

    只有她,总是默默站在一边,等着顾俞吃完然后毕恭毕敬地将食盒带走。

    偶尔她会偷偷抬眼打量顾俞,不过顾俞看过去,她便飞快地低下头,手在袖子里绞作一团。

    “你叫什么名字?”

    顾俞放下筷子,一边拿手帕擦了擦嘴,一边扭头看向她。

    那宫女多半没想过顾俞会先同她说话,一下子就慌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穿着一件蓝色对襟夹袄,领子上有一圈白色的兔毛,此刻她的脸色飞红,雪白衬托之下愈发小巧可爱起来。

    顾俞叹了口气,故作失落的模样,“你若是不想说就算了,左右我不过是个被软禁的不受宠的夫人,你不想同我相与也是情理之中。”

    那宫女年岁尚小,是为了顶替一个老宫女才来送膳食的,早就被交代过莫要多嘴。可是她初来乍到,哪见过这个场面?

    况且顾俞也就是试她一试,左右也没什么事,无趣的久了,她也会变得不像她的。

    那宫女果真上当了,顾俞虽然被囚于此,可是到底也是个夫人,她忙摇头,“不是,主子,奴婢名婵儿。”

    她急于解释,额上急出了一层薄汗,顾俞颇受用,敛了愁容问道:“倒是可以同我说话的吗,那便好了。你不必怕我,我又不是猛虎,还能吃了你不成?”

    论谋略武功,顾俞可能比不上赵子颐姜恒之流,但是他从前做太子的时候,上朝时便常有官员夸他仁厚友善。

    让一个小宫女放下芥蒂,还是可以办到的。

    顾俞饶有深意的撑着胳膊盯着她,“那婵儿,你为什么不走,这里没有什么夫人,她们都是恨不得马上逃离这里。”

    婵儿垂着头,怎么都不抬起来,顾俞看不到她的神情,不过听声音也能听出她此刻是慌乱不已的。

    是害怕?还是敬畏?

    “抬起头回答我。”

    这样说了,婵儿方慢慢抬起头,顾俞得以看清她的容貌。

    婵儿大抵刚进宫没多久,脸颊两边的肉多一点,看起来像是可爱的小兔子。眼睛圆圆的,若不是此刻因为惶恐蹙着眉头,应当是极其灵动的一个姑娘。

    可爱极了。

    “主子恕罪,奴婢只是……主子可能不知了,您方进宫的时候,陛下设宴为将军接风,那时奴婢在殿前伺候,一下子便被主子吸引住了……”

    她越说声音越小,顾俞眯着眼睛笑道:“我何有这样的风采?”

    “是真的!”婵儿忽的睁大了眼睛,“主子就像天仙一样,当时许多人都看呆了。”

    顾俞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姑娘,倒让她有些动容。

    “不过让你失望了,如今的我……”

    如今的她,只不过是勉强度日的皮囊而已,连着这皮囊,因为长期不见光,也变得一愈发苍白起来。

    很早的时候她便把铜镜摔了,当着赵子颐的面摔得粉碎。

    “主子……呜呜……”

    “哎你?你,哭什么啊?”婵儿猛不丁红了眼,顾俞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经此之后,婵儿便同顾俞亲近起来,时常给她带些宫里的发生的事件,给她无趣的日子添了点盼头。

    她自然没忘记最紧要的事情,再熟络些的时候顾俞让婵儿替她打探一个消息——六出宫如今如何?

    她等了许久,都不见姜恒找到她,六出宫那边的消息也穿传不进来。她早就想打探一番,奈何身不由己,若是霜花阿岚她们好好的,顾俞也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婵儿机敏伶俐,第二日便打听到了消息,一五一十同顾俞讲了。

    顾俞仔细地听着,脸色愈发惨白起来,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六出宫被下了禁封,一干人等皆没了踪影。

    婵儿面露难色,犹豫道:“听说顾岚惹恼了陛下,被下令……下令斩杀。至于霜月姐姐,听认识的宫女说,前几日忽的不见了,或许是被陛下暗中处死了。”

    啪——

    顾俞猛的一拍桌子,苍白的嘴唇止不住地发抖,“不可能,这不可能的。阿岚功夫那么好,想逃出皇宫一定不成问题。”

    可是,皇宫中禁军个个武功高强,若是赵子颐真的要置她们于死地,那……

    婵儿被顾俞的样子吓住了,忙道:“主子莫要太过悲伤,只是有人这样说,事实如此还不能妄下定论。”

    顾俞心如刀绞,有种不好的预感。

    “阿婵,能帮我给陛下带个话吗?”顾俞定了定神,余光瞥见案几上描金的官窑瓷碗,一把抓过来摔碎在地上。

    瓷碗被摔成了许多碎片,顾俞蹲下来拿了其中的一块。婵儿警铃大作,“主子这是干什么!”

    她着急顾俞手会被划伤,就要过来收拾,顾俞将碎片压在自己的腕上,粲然一笑,“你去同赵子颐说,最晚明日,他若是不来,那就不必再见了。”

    “好好,主子我去说,您千万别做傻事!我这就去说,陛下一定会来的!”

    碎片在顾俞的腕上划出了一道红痕,阿婵怠慢不得,飞快的离开了。

第六十六章 异端(二)

    大概顾俞突然过激的举动吓到了婵儿,她不知道婵儿是如何去禀报给赵子颐的,第二日一下朝,赵子颐便匆匆赶到了地牢。

    他身上还穿着象征天子地位的玄衣纁裳,头戴通天冠,足踏祥云纹靴,面露愁容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

    见到顾俞,他走近了些,定神道:“你这是做什么?”

    顾俞此刻的样子可称得上是狼狈了,赤足跪坐在地上,面前是瓷碗的碎片,其中一块碎片落在顾俞手边,上面还有斑斑血迹。

    而她的腕上,方才割下的口子没再流血了,血渍干涸留下暗红色的印记。

    顾俞回过神,抬头笑道:“陛下您来了啊。”

    她如此轻慢的态度惹得赵子颐龙颜大怒,一把将顾俞从地上捞起,逼她正视他的眼睛。

    “朕说过,如果你想了结,朕便将和你有干系的人全杀个干净,你死了,他们也活不了!”

    顾俞见他眼中迸发着怒意,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可笑,她目光空洞地望着赵子颐的双眼,手覆上他的脸颊。

    “陛下,他们早就不在了对吗?”

    闻言赵子颐身子一僵,下意识拍开顾俞的手,“你……都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

    顾俞的胸口绞痛起来,好像无数柄利刃插入心脏,旋转翻搅。起先听到婵儿的消息,她还抱着意一丝希望。

    说不定霜月只是调离了六出宫,说不定阿岚逃走了。

    赵子颐目光沉沉,仍旧箍着顾俞的双手,好像生怕她痛心疾首起了杀意。也是,这地上还有瓷碗的碎片,若是顾俞真的想不开,便大可趁他没有防备的时候割开他的咽喉。

    顾俞愣愣地看着他,眸光暗了下去。

    她眼睛酸涩,却不想此刻显得懦弱不堪,“陛下,我不会对你下手的,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杀她们吗?”

    赵子颐探究地审视顾俞,她此刻平静无比,仿佛对此并没有什么芥蒂。

    顾俞的确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她只是想看看,这个欺骗了她这么久的男人,到底要给她什么样的解释。

    “她们消失,你便没了牵挂。”

    这就是赵子颐的解释,他以她们的性命来换顾俞的自由,却暗中斩断了她所有的希望。

    鸟儿只有折断翅膀,才永远不会飞走。

    赵子颐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歉疚,对于他来说,顾岚和霜月——不,恐怕除了他自己,只要能达到目的,谁的性命都与他无关。

    顾俞突然想起了很早以前,在从世子阿成手里救下赵子颐后的第二个月。那时赵子颐已经非常依赖她了。

    一日顾俞心血来潮,撇了寸步不离的老奴,拉着赵子颐偷跑到宫外。她自幼好动喜闹,因着金贵太子殿下的身份威逼利诱了许多侍从得以时常出宫玩耍。

    赵子颐怕的要命,避过宫门看守的时候顾俞能感觉到他几乎是扯着自己的衣服,闭着眼咬紧牙关和她一同狂奔出来。

    “哈哈,堂堂奉国的皇子殿下,胆量还不如我东宫的小太监。”到了宫外一处僻静地方,顾俞便揭了头蒙着的用来伪装的黑布巾,看着气喘嘘嘘的赵子颐笑出了声。

    此话若是他人说出来,定然是要拉去杖责的,哪怕赵子颐再不受宠,也是皇子,胆敢欺侮皇子,是重罪。

    可是顾俞不是寻常人,赵子颐也不在意她的调笑,反而被她爽朗的笑声感染了,也一同笑了起来。

    见他面露羞涩,顾俞才恍然想到什么,一手拍上赵子颐的肩膀,“你莫不是,第一次出宫?”

    赵子颐点头,顾俞顿时心生愧疚。

    她怎么忘了,这个可怜巴巴的小皇子定然不敢擅自出宫的。

    “没关系!”顾俞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大哥带你玩,咳咳……”

    方才跑的忒快,她又太得意了,一时不察,竟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咳个不停。赵子颐忙给她拍拍后背,小脸紧张地皱成一团。

    待顾俞好些了,便深吸了一口气道:“咱们走吧,你拉着我,这里一会儿有集市,莫要走散了。”

    话音刚落,赵子颐便自觉地握住顾俞的手。他的手小小的,平阳候那个儿子的手要比他大上一个关节,和那群世子们比腕力的时候,她的比之小上许多。

    而赵子颐,几乎比她还要瘦小一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带着一个人,顾俞异常地情绪高涨,拉着赵子颐街头巷尾转了个遍。

    她习惯带着银子,东边的糯米糕,西边的糖葫芦,有些商贩都认识她了,笑着问她是不是带了弟弟出来玩。

    她能感到,赵子颐也是欢喜的,他那总是绷得死死的脸上,竟然漾起天真的笑意。倒是顺眼上许多,顾俞觉得,要是他多笑笑,恐怕奉帝也会多瞧他几眼吧。

    天色将黑未黑的时候,顾俞准备打道回府。赵子颐亦步亦趋地跟着,一言不发,似乎是意犹未尽。

    “若是再不回去,被父皇发现,以后就不能出来了。”

    一听如此,他点点头,跟的更紧了些。

    在回宫的路上,途径一处柳堤,顾俞突然停了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听。

    “阿俞?”赵子颐轻声唤她。

    顾俞竖起食指放在嘴上,嘘了一声。

    “有猫叫。”

    往柳林里走了走,不远的地方,顾俞便发现了一只三色的狸猫,叫个不停。顾俞向来喜欢这些个小狗小猫的,见它可怜的模样,心中一动,伸手将它抱在了怀里。

    “子颐,咱们带它回宫吧,你看它多可怜。”

    赵子颐听顾俞的,便点了点头,伸手想要牵住顾俞的手,可是顾俞此刻注意力全在怀里的狸猫上,加上双手腾不开,便让赵子颐拉了个空。

    那时她多单纯,若是回头看上一眼,便能发觉赵子颐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

    那猫最后死了,父皇自然不让养,怕她被伤着。她假意要丢掉,实则藏在了自己宫里。

    可是第二日,狸猫不见了。

    问了宫人皆说不知情,有个太监道早间赵子颐来过东宫,顾俞没起,不多时就走了。顾俞自然不会怀疑他,当日午膳之后,便在宫中一处荷花池里看到了漂浮起来的狸猫的尸体。

    早就肿的不成样子。

    她回宫便将当日的午膳全吐了出来,因此还害了一场高烧。

    其实她看到了,站在荷花池边,面无表情的赵子颐。只是她不愿相信罢了,这样可怜的赵子颐,会残害一只无辜狸猫。

    那日赵子颐的模样和眼前的人身影重合,在他眼里,阿岚她们的性命,就和那只狸猫一般不值一提。

    赵子颐不知她想些什么,见她神情呆滞,眉头微蹙泫然欲泣的模样,下意识松了手上的力道,想抚摸她的脸颊。

    谁知他刚一松手,原本安静的顾俞忽的低头躲开了他,脚步往后一撤,从地上拾起一个东西。

    “阿俞!”

    赵子颐惊呼,到底慢了一步,顾俞把那块碎瓷片横在脖颈处,大声喊道:“别过来!”

    赵子颐不敢贸然行动,闻言停住了脚步。

第六十七章 异端(三)

    “阿俞,莫要做傻事。”

    赵子颐背对着烛光,脸色晦暗看不出情绪,只是他说话的语气冷冷的,顾俞此刻的心也凉了。

    “陛下是天子,是万众敬仰,是百姓之福祉,可你却不是从前跟在我身后的子颐了,我什么都没了……”

    顾俞并未声嘶力竭,反倒如今,好似尘埃落定般平静。

    她盯着那人看不清的面庞,越来越觉得模糊,可怖。

    “你灭了曷国,害死我的父皇母后,我连孝道都不顾了,在决定要留在这皇宫里的时候,我是真的想抛下一切的。不曾想……我错了赵子颐,错的彻底,是我害了阿岚她们,该死的人是我。”

    顾俞想到她们的面容,心口一阵瑟缩,握着碎瓷片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白皙的脖颈处便划出了一道口子,血顺着脖子流到锁骨处。

    “阿俞你!”

    赵子颐见她真的不要命了,顿时显出慌乱,恨不得一下子夺去顾俞手上的瓷片。

    可是顾俞哪肯给他这个机会,右手死死地压着,目光飘忽反应却不慢,赵子颐往前一步,她便更用力些。

    顾俞看到,穿着皇袍的赵子颐,面色几乎是同她一样惨白,好像马上要死的不是顾俞,而是他似得。

    血确实流的更多,沾上了她的衣襟。顾俞虚弱地笑了笑,“你曾经跟我说,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得到,你想要这江山,江山便成为你的囊中之物,可你为何还不满足,为何要折磨我,我哪一点愧对于你?”

    “也罢,多说无益……”

    她语气决绝,赵子颐听了,紧抿着薄唇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顾俞苦笑,不管怎样,这回便了结了吧。她和赵子颐之间的恩怨,还有阿岚,霜月霜花,还有姜恒,师父……还有赵灵均,那个被她伤的很深的人,被她欺骗的人。

    她死了也不能赎罪,灵魂必定堕入十八层地狱。这样便安心了,父皇和母后自然也不愿见到她这个逆子。

    顾俞闭上眼睛,狠狠地压着瓷片朝颈间划去。

    好累……想休息了……

    “铛——”

    一声脆响,顾俞腕上一酸,右手当即没了知觉,手中的瓷片也应声落地。她猛然睁开双眼,却见赵子颐大步过来,拉着她的手将她扔到榻上。

    “你想死?我说过你可以死了吗?”

    赵子颐睚眦欲裂,他的脚边是方才情急之下扔出去击中顾俞腕上穴位的玉佩,他的贴身玉佩。

    带了七年的玉佩。

    顾俞还未反应过来,便见着赵子颐双眼通红,他出手掐着顾俞的脖子,勒到了她颈间的伤口,疼的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赵子颐的脸近在咫尺,他额上青筋暴起,“就因为几个下人,你就要死?明明都答应过我,你说你再也不会离开。”

    顾俞想出声反驳,不守信用的不是她。可是她被掐着脖子,一句话都说不出。她觉得,赵子颐多半是想亲手杀了她,于是也不挣扎。

    “你口口声声说朕骗了你,那你呢。你又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杀亲之仇灭国之恨,难道你真的不在乎?你能扪心自问,你愿意留在宫中,不是怕朕对六弟不利?”

    顾俞惊愕,怎么会突然扯上赵灵均。

    赵子颐脸上泛起杀意,“你逃去惠州的时候,以为躲过了朕的眼睛?在你出了靖阳城第二日,六弟便告病不上早朝。六弟怎会病的这样及时……”

    若不是赵子颐说,顾俞怎么也不会想到,赵灵均一路上都在护着她,那日在马车上发着高烧,没有心思去细想,现下听了这番话,才恍然大悟。

    原来赵灵均去惠州不是巧合,他一直在暗中保护着自己。

    那些日子,她对赵灵均说了不少绝情的话,对他的目光和殷勤充耳不闻。哪怕是这样,他仍旧是笑着对她。

    顾俞眉头微蹙,目光湿润,落在赵子颐眼里更让他火大,以为真如他料中那般。

    “我说为何一向不理朝政的六弟会突然请缨去边关,自先帝退位以后,他便荒废了武艺,整日流连勾栏瓦肆,上阵杀敌,怕是连他性命保不保得住都难说。”

    说话间他手越握越紧,顾俞脸上充血,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本能的手指指甲掐在赵子颐的手臂上,要扣下一块肉来。

    赵子颐见她不回话,才发现她的异样,像烫了手一般一瞬间收了回去。

    顾俞得以正常呼吸,瘫坐在榻上,拼命地大口呼吸。

    “咳咳……咳咳……”

    赵子颐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上边还残留着顾俞脖颈见间伤口流出的鲜血。他兀自看了许久,等顾俞缓回来了,才试探性地靠过来,手在龙袍上胡乱擦了擦,揽着顾俞的肩膀。

    “阿俞,朕失控了……阿俞……”

    顾俞方才在鬼门关转了一遭,此刻根本手都抬不起来,就任由他抱着,下巴搁在她的颈窝里。

    她咳了几声,声音喑哑像是含了一片枯叶,好似不是自己的声音。

    她道;“我和赵灵均,无关。”

    “好,无关,阿俞是我不好,我不该这样的,我只是……只是太害怕了,怕你就这样离开我,我怕你对我的好都是假的。”

    赵子颐此时已经全然没有方才的剑拔弩张,他声音呜咽,言语里透着些祈求的味道。

    顾俞这回是彻底清醒,赵子颐是真的从未相信过她。哪怕她为了他背叛了父皇母后,背叛了曷国死去的将士,背叛了阿岚他们的信任,背叛了同赵灵均的友情……

    她果然该死,最终还是要自食其果,终是躲不过的。

    赵子颐抱着她说了很久的话,说了许多许多的抱歉,他不断抹掉顾俞眼中不自觉留下的泪水,吻在顾俞的眼皮上。

    而顾俞,仍是没什么知觉。

    她觉得好像一下子什么事都不对了,小时候的赵子颐,她的师父,赵灵均躲上马车留下治疗伤风的药,霜花的死……

    好奇怪,为何头会这样痛。

    她忽然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一把将赵子颐推开,眉目间显露些许排斥。

    “你……是谁?”

    赵子颐闻言表情凝固在脸上,他怔愣地看着顾俞茫然的眼神,直觉要失去什么了。他抓着顾俞的手,“阿俞,你别吓我,我是子颐啊。”

    “子颐……哦,你是皇帝!”

    “对,是,朕是皇帝。”

    赵子颐松了口气,眉头仍是皱的紧紧的。

    这天之后,顾俞便觉得愈发奇怪了起来,她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有时候对赵子颐冷若冰霜,恨他所做的一切,有时候,又觉得不过是做了个梦而已,霜月阿岚都还活的好好的。

    她变得更加虚弱,嘴唇总是惨白的,赵子颐不再锁她了,却仍旧不放她出地牢。增派了几个侍卫轮流守在地牢入口,以防她偷跑出去。

    此外,宫人送来的饭,也改用木质食器来盛,她也再没见过婵儿。

    八月下旬的时候,出事了。

第六十八章 异端(四)

    边关来报,百里加急。

    乌尔丹率部族联合中原的叛贼大举进犯,以大将军为首的中原将士节节败退,不但被截了粮草,三军之中混杂了叛贼,极力策反,将士们抵不住困境,更有甚者弃甲而逃。

    两军如今对峙于秦屿关。

    把守关门的是前大将军麾下第一大将曹成,虽然人到暮年,仍旧体魄精神,满腔热血。有他镇守,匈奴一时半会破关不得,方能让我军将士短时间内修养生息,等待军中粮草。

    “报——将军,宫中来信,粮草筹备妥当,最多五日便可抵达秦屿关。”

    赵宗吾接过士兵递上的信件,确是赵子颐的字迹,信中多是安抚。他看了信,揉作一团随手扔到墙角。

    “去,告知将士们,给我撑下去,粮草不日就到,实在撑不下去想离开的,只管离开便是。”

    “是!”

    传信的将士退出去,赵宗吾顿时眉头紧锁,起身到了隔壁卧房。

    打开门,一股血腥气顿时扑面而来,混杂着金疮药的味道,令人呼吸困难。榻上卧着一人,面容苍白,胸口缠着包扎的白布条。

    那血腥刺鼻的味道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六弟,粮草很快就到了,你也好好养伤,不用操心些别个。”

    躺在床上的虚弱人形,赫然就是大奉国的六皇子——赵灵均。

    原来前不久,在大军退避于秦屿关时,匈奴单于乌尔丹率三千精骑打头阵,借着剩余兵力的掩护,竟想直接突袭破关。

    太尉和赵宗吾分身乏术,是赵灵均和曹成一道,身先士卒,硬生生抗下乌尔丹。不料惨遭暗箭,贯穿了整个肩胛。

    幸好是肩胛。

    否则多半他这条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赵灵均其实并未睡着,只是阖着眼假寐,闻言睁了睁眼皮,“那……便好,咱们的将士……一定能打退乌尔丹。”

    他受了伤躺在这里,可是把赵宗吾着急坏了,忍不住道:“你说说你,放着靖阳王府不好好待着,非要来这儿,这下好了,就该让你疼,看你长不长个记性。那乌尔丹是什么人,打过的仗比你走过的路都多,心眼多的很,你能打得过?”

    说起来他就来气,赵灵均完全可以死撑着不开门,再不济曹成打头,也不会差点丢了性命。

    赵灵均咧了咧嘴,“大哥……你就别说我了,我可是伤患。”

    说这两句话的时候,他脸上就冒出了汗,赵宗吾瞪了他一眼,倒也没再说下去。

    他自然是明白赵灵均这样做是有他的考量,敌军压境,牵制了我军大量士兵,士气不足,王爷亲打头阵,一定程度上也鼓舞了士气。

    只是这代价,着实有点大。

    赵灵均要静养,大将军便出去了,找了信使来又写了一封奏明情况的信送回宫中。

    另一边,经过一番斟酌,决定派护军都尉李晟押运大批粮草前去支援。

    “陛下,那日既然能在靖阳城内擒得匈奴大将,想必乌尔丹早已在我大奉埋伏了人手,若是内外接应,恐怕后果不堪设想啊。陛下此时应当召太尉凌岑回朝,以防内变……”

    御史大夫宋延上疏,赵子颐思索片刻,问道:“各位爱卿可知为何乌尔丹不过三万将士竟能同我军十万精兵相抗衡,甚至让我军处于下风。”

    “这……”

    群臣交头接耳,想不出原因。要说匈奴人自小习武,可是再怎么说也不会抵御超过三倍的兵力。

    正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声音铿锵有力,“禀陛下,是内鬼。”

    “不错,那丞相可知内鬼为何人?”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内鬼”二字刚出口,群臣就惶恐不已,原本交接的目光此刻全变成了狐疑。

    生怕那个内鬼就在这朝堂之中,就在他们跟前。

    众人最后齐齐望向丞相,冯亭章捋了捋胡子,“臣以为,是前曷国平阳侯顾平武。”

    “顾平武?”

    “顾平武?”

    朝堂上一阵骚动,御史摆摆手道:“丞相又在瞎猜了,顾平武早在曷国灭国之时便受万箭穿心而死,哪里可能和匈奴同流合污?”

    冯亭章放下捋胡子的手,目光扫过众人,“试问,有人亲眼见到顾平武的尸体吗?顾平武的夫人本是匈奴一位身份尊贵的居次,也就是公主,那日清点尸体,似乎并未发现其夫人,连顾平武的尸身,也化作焦炭,辨认不出了。”

    堂下一片默然,尸首他们自然是没有见过。当初平阳侯一派谋反,被赵子颐派去的士兵一个不落尽数射杀,连带着皇宫一同烧掉了,连尸骨都没有。

    “那依丞相所言,顾平武是诈死?”宋延问。

    冯亭章但笑不语,让他好一阵憋闷。接着便听他道:“微臣同御史大夫意见一致,此时秦屿关有大将军守着,再加上护军都尉前去支援,定能拦住匈奴士兵,陛下便可遣太尉搜寻平阳侯遗党。”

    赵子颐颔首,最终拟了一封诏书命护军都尉李晟带去秦屿关。

    ……

    战事既起,遭殃的都是百姓。

    赵子颐忙于政事,来地牢的时间便短了。不过哪怕如此,他仍旧每日会来一趟,什么话都不说。

    顾俞的精神仍是有些恍惚,实际上却早已没什么大碍了。只是想到赵子颐先前的所作所为,便存心瞒了他,假装自己还是失心疯的模样。

    赵子颐要抱她,她就故意说些糊涂话将他推开,赵子颐却没再动过怒。许是觉得,同一个疯子动怒不值当。

    他看向顾俞的目光太复杂,有爱,有恨,有猜忌,有渴求……这一切揉碎在他的双眸中,顾俞是猜不透的。

    只见他神色反常,又不好开口问。只能等赵子颐走了,从来送饭的老宫女哪里套了套消息,才知道匈奴和大奉,要打一场硬仗了。

    顾俞脑子里一下子就蹦出来一个人影,他先想到的居然是赵灵均可否安全!

    “多半是被小赵子颐搞魔怔了……”顾俞苦笑,她和赵灵均已无半分干系,自然犯不上去为他担心。

    一定是赵子颐的话,对!顾俞暗暗安慰自己,如果不是赵子颐提起赵灵均,她一点都不会想起他来,一点都不会……

    这些日子顾俞想了很久,地宫把守的很严,宫女进出都要搜身,以防携带匕首之类的尖利之物,甚至连发钗都不允许带进来。

    看来赵子颐真的被顾俞吓住了。

    可是顾俞不想一辈子待在这里,她要离开,哪怕死了也无所谓,只要能离开这里。和赵子颐待在一起,每一秒都让她想到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人。

    他触碰自己的时候,就如同沾满罪恶的鲜血,令她作呕。

    她试过收买宫女,可是婵儿被调走以后,来往的宫女防备心很强,许是赵子颐下了死命令,根本不可能借助宫女离开。

    她要想办法……

    “对了,云纹银镯!”

    顾俞大喜过望,她慌忙取下腕上的银镯,在内侧一道暗纹处拨了两下,便将镯子一分为二。

    镯子是空心的,她抖了抖,便从中倒出来了两粒香丸。

第六十九章 异端(五)

    一粒棕黄的,一粒乌黑的。

    姜恒其实一开始不是皇宫里的人,在顾俞九岁那年跟着临沧师父外出游历,便是在那时顾俞将他“捡”了回来。

    不管过了多久,顾俞想起来初见姜恒的时候,还会感到酸涩。总而言之,姜恒所在的村庄以炼毒为业,这两粒香丸就是那时获得的。

    只有姜恒能寻着香丸的味道寻来。

    顾俞所抱希望不大,日子过了这么久若是能来他早就来了,不过他绝对没有死,没人能杀死姜恒,或许他,被什么牵绊住了。

    案几上还有半盏茶水盛在竹筒里,她将棕黄的香丸碾碎成沫,融在水里。等下次宫人来送饭食的时候就佯装不小心碰倒。

    一般人是嗅不出来这香丸的味道的,只要宫人将味道散了出去,姜恒便能知晓她所处的位置。

    而另一颗,比较怪异。

    同新鲜血液一起喝了便可以让正常人显出病状,轻则面色潮红,浑身无力,重则心肺俱损,难以回天!

    顾俞捏着黑色的香丸,不禁皱眉。

    这要是毒药的一种,自然是有解药的。只是……解药在她的桐木琴琴腹的机关中。与先前治疗她病的药放在一道。

    当务之急,就是要先拿到解药。

    她将药丸放回镯子中,拇指摩挲着上面精致的云纹,思绪万千。

    “送饭的……”

    门外有说话的声音,顾俞下意识将镯子往袖子里藏了藏。

    顾俞像平常一样用过饭,那宫女收拾的时候她拿了那个竹筒,“这个,昨日忘在这里的,拿出去吧。”

    宫女点头,正要接过,顾俞适时的手一抖,“啊……洒你身上了,来我帮你擦擦。”

    顾俞可是堂堂夫人,宫女哪敢让她动手,忙低下头惶恐的道了两声“奴婢的错,奴婢的错。”然后匆匆收了碗筷就离开了。

    一切顺利,顾俞照样在赵子颐来的时候装疯卖傻,一旦没有人就静下心来思索。想来师父可能真的跑到了匈奴那边。

    赵子颐没有理由拿这个诳她,更何况,师父一向神神叨叨,天南海北不着家,年纪也不小了连个媳妇都没有……

    不过怎么想,她都不能相信师父叛变,归顺了匈奴。

    “小鱼儿啊,你可知你肩上所负,是天下苍生,是黎民百姓。皇位向来是皇家血脉堆出来的,就像你父皇,手上哪能没沾过同族的鲜血……”

    顾俞总嫌他唠叨,比西山上讲经的老和尚还要让人头大,每每此时便会翻个白眼,蹦蹦跳跳往外跑,留他在后面自言自语。

    “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又没有兄弟。”

    从小到大,顾俞有个比当一个好太子好皇帝低一点的愿望,就是有个皇弟或者皇妹。那样她便可以带出去一起看热闹,一起往荷花池里扔不喜欢吃的糕点,一起欺负阿成那群臭小子,谁让他总是在太傅那告她的状。

    到底她这个愿望也没实现,直到后来赵子颐来了,整日跟着他,他也当他是兄弟。那些曾经想做的事,却一件都没做。

    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的时候,顾俞已经趴在案几上迷迷糊糊睡了好一会儿了,她困得不得了,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

    强撑着睁开眼睛,见到来人,她一下子就清醒了,从椅子上“腾”的一下坐起来。

    “你……你来干什么!”

    见到萱皇后,她的心里还是很不舒服。上次她的话还盘旋在耳边,她装的太好了,以至于顾俞真的以为她视自己作亲妹妹,还傻乎乎信她那样深。

    萱夫人这次没有穿宫女的衣服,而是穿了她平素最喜欢的烟紫色长衫,系了件鸦青色斗篷。大半张脸掩在斗篷里,顾俞却能笃定此人就是皇后。

    那样熟悉的感觉,不会有错。

    皇后闻言顿了顿脚步,将食盒放下,“许久不见难道你一点都不想我吗,妹妹?”

    “别那么叫我!”

    顾俞一阵反胃,瞥了眼她带来的东西,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毒,她断然是不会吃的。

    见她站着不动,皇后轻笑,“别那么防备我,我今日来不是同你算旧账的,而是来救你的。”

    “救我?”

    顾俞冷哼一声,她以为自己还会上当吗?

    在地牢这些日子,她将过往细细梳理了许多遍,这才发现了许多不对劲的地方。比如她总是在顾俞遇到事情的时候出手相助,但目光流连最多的是赵子颐。

    比如霜花在她第二次回宫时同她说了许多同皇后有关的不好的事情,只是那时顾俞心思不在这上边罢了。

    再比如,她抬眼朝皇后腕间看过去,她露出一节的腕上戴着的,并非当时顾俞送给她的紫水精手串。

    而那手串,她在去华阳宫的路上,见她被戴在了一个小宫女手上。这东西是稀罕之物,且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若不是皇后授意,那小宫女无论如何也不敢私吞的。

    饶是种种迹象让她不得不重新思考霜花的警告,在皇后故意向她泄露师父的踪迹时,她仍旧忍不住相信了,结果呢?

    差一点她就会被匈奴人杀死,还因此害了顾岚和霜月。

    顾俞嘲弄地笑笑,“救我?皇后莫不是睡糊涂了,你难道不是来杀我的,或者看看我还有几日好活。”

    萱皇后没回答,顾俞顿时警惕起来,莫不是真来杀她的,为了防止她自杀,这里一件有杀伤力的能做兵器的都没有,若是皇后早有准备,她定然是逃不脱。

    谁知须臾后,皇后只忽地拉下了斗篷的帽子,露出整个脸庞来。顾俞看过去,被那白净的脸上赫然肿起来的指印惊到。

    敢打她的人,除了赵子颐还能有谁?

    皇后轻轻覆上脸颊的伤痕,苦笑到:“到底是我高估了自己,以为他是因为你才对我冷漠,是因为你来了,他才连正眼都不瞧我一眼……不,确实因为你,只是哪怕你死了,我也知道,他心里仍旧不会有我的位置。”

    顾俞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为何突然态度转变的这么大。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皇后的话,定然不能全信。

    于是顾俞收了面上的警惕,抬眼看着她的眼睛。皇后本就生的白,那巴掌多半是用了不小的劲,竟然青紫了起来。

    它敛了心神,“我就问你一句,霜花自尽这件事,和你有关系吗?”

    顾俞始终不相信霜花会选择这样的死法,她想了许久,最后怀疑到皇后身上。霜花见到皇后就如同见到猛虎一般,若真的是她暗中害了霜花,她说什么都不会原谅她的。

    “不,不是我。”

    她目光毫不闪躲地对上顾俞的,几秒之后,顾俞便知,她没有说谎。

    “你以为救我出去我就会原谅你吗?我曾经那么相信你,我当你是我亲姐姐。”

    “我知道……”萱皇后道,她低下头,“我明白的,但是阿俞,有些时候你知道的清楚,却不代表能按照理智去做。那种幼稚和卑鄙的行为,于我,却是不得不尝试的手段,我这辈子,心里只能装下陛下一人了……”

    顾俞不能理解她所说,是非对错,本就该明晰不是吗。

    说这话的时候,皇后抚着脸颊的伤痕,表情柔和。

    她……真的是中毒颇深了。

    顾俞忍不住道:“你可知赵子颐本性如何?他或许并不想你想的那般好,他杀了我的父皇母后,他手上沾了多少血……”

    “不!不是,杀你父皇母后的,并非陛下。”

第七十章 异端(六)

    两年前,曷国的皇帝接到一封奏疏:滨河涨水,淹了许多的农田屋舍,死了许多人,闹得百姓苦不堪言,恳请陛下下旨,命人监造堤坝,以防水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事关人命,曷帝立即派人前去,领国库白银万两。

    曷国地处东南,北接奉国,南临覃海。而滨河,就是覃海的一个支流。若大水未治理,便会一路向东,到时候便会威胁大半个曷国的安危。

    曷帝仁慈,就少不了被人钻了空子。拨下去的银两经过层层克扣,真正解决百姓燃眉之急的了了而已。

    曷帝很快便知道了,因为上奏的奏疏不减反增,其中有一封未注明出处的密函,上道真正在暗中阻碍的人就是当今陛下的亲哥哥——顾平武,也就是顾俞的皇叔。

    曷帝大怒,在早朝上明着暗着警告顾平武。顾平武本就对先帝偏爱顾俞她爹颇有微词,不过简单几句话,反倒成了引子。

    再后来,平阳侯私自屯兵,勾结匈奴,意图谋反,曷帝早有预料,借着邦交的由头来奉国求助,但是因为无法接受奉帝提出的条件,便打道回府。

    当时的奉帝已经是找赵子颐了,按理说早先曷国帝后并没有亏待过他,却不知那条件为何,竟让曷帝都退避了。

    但是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眼看着平阳侯力量逐渐强大,甚至派出去的人看到有匈奴的商队从西北来。若再干等下去,结果便是百姓遭罪,饿殍遍野。

    曷帝无奈之下拉下脸面再次派使者送密函给赵子颐,表示答应他的条件。

    没几日,平阳侯虎狼之心尽显,举兵包围皇宫,打算弑帝篡位。这边赵子颐闻训派大将军领兵拦截匈奴,并一路向南帮助曷帝。

    只可惜晚了一步,曷帝没能等到,自杀了。顾俞的母后也被平阳侯的表弟杀死,并且一把火烧了皇宫,一干宫女太监全部葬身火海……

    萱皇后的话一字一句敲打在顾俞心上,尤其是最后说道母后父皇死去的时候,她攥成拳头的手上,感觉到几滴温热。

    “你说的……都是真的?”

    顾俞声音哽住了,若真的是这样,那她之前所做的一切岂不是一场闹剧。她自顾自将赵子颐视为仇敌,又自顾自的沉浸在自我牺牲的境况里。

    她拭掉脸上的泪,问道:“为何赵子颐从未向我解释?”

    是啊,她还当面控诉过赵子颐,他丝毫没有辩解,如果不是他做的,为什么不解释。

    皇后皱眉,拢了拢袖子举起三根手指,道:“陛下为何……我不知,不过,我对天发誓,我所言句句属实。陛下喝醉了会来我宫里,偶尔说起你,否则我也不会一开始就知晓,你就是那个‘阿俞’。”

    老半天,顾俞都没能缓过神来。

    这简直是一个笑话,她曾经还想过要杀了赵子颐报仇,若是真的得手,恐怕这一辈子她都不能安心。

    皇后开门看了眼外面,又仔细关好,然后对着顾俞坐下,“我们没有时间了,明日寅时,你假装生病,我安排好一切,到时候掩护你出宫!”

    顾俞抬头,这与她之前的想法不谋而合,不过,“你为何要帮我?”

    她不是恨她?不是怨她夺走了赵子颐的关怀,那她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

    皇后沉默了一阵,怔怔地盯着前方,像是在看什么东西,又好像是在发呆。

    末了她道,“我也不知,或许,是因为你离开,对我也有好处?你在皇宫一日,陛下便会守着你一日,你要出宫,便走的远些,再也不要回来了。那样,或许我也比较好受。”

    她这样说,顾俞反倒能安心下来,若是她道什么当顾俞是亲妹妹,仍旧不忍心之类的,顾俞倒是不敢相信她。

    这屋子严实,外面的人听不到里面的声音,那些守门的侍卫又离得远,两人便商量好了一切,就等明日。

    皇后将斗篷重新盖上,收拾完毕就要离开,顾俞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忙拉住了她,“你可知当时赵子颐同我父皇说的条件是什么?”

    她很好奇,是什么让父皇如此纠结,难道是他要曷国的徒土地?

    皇后摇了摇头,“我能得知的消息有限,这个却是不知的,想必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直到皇后离开很久,顾俞还沉浸在方才的她的话中。仔细想来,从一开始便只有她自己将赵子颐视作仇人。

    当局者迷。

    知道仇人不是赵子颐,说实话她心里一下子松下来。就像饱受黑暗恐慌的折磨,突然有一丝炽热的光亮撕裂黑茫茫的一片,为她照出一条路来。

    不只是因为这件事,皇后还告诉她,赵子颐并未下令处死霜月顾岚,只知道二人失踪了,真正去到哪还未可知。

    这下顾俞便坚定了要尽快离开的决心,她摸了摸腕上的银镯,心里就有了盘算。

    晚些时候,赵子颐如往日一般来了,仍旧是一副萎靡的模样,安静的坐在一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顾俞,以一种说不出的神情。

    顾俞不想让他怀疑,忽的就像疯了一般到处寻找,“我的琴呢?我的桐木琴呢?那可是母后给我的,我弄丢了……”

    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果然引起了赵子颐的注意,赵子颐见她神色惊慌,眼眸中蓄着泪到处翻找,起身一把抱住了她,将她箍在怀中。

    “阿俞,别急,琴在呢,我帮你收起来了。”

    “我想要琴……”

    “好好,我明早就派人给你取来,你要答应我,不要乱跑可好?”

    “好!”

    明早不算晚,她可以等。不如说此时也不好坚持现在就要,会引起赵子颐的怀疑。

    安抚好顾俞,赵子颐看了眼她因着方才急哄哄一通乱翻而散乱的长发,伸手替她拢了拢。

    他冰凉的手指触碰到顾俞的后颈,惹得她下意识地战栗。赵子颐从案几上取了一把梳子,坐在床榻边上,竟是要给顾俞梳头。

    “阿俞真乖……”

    顾俞睁大眼睛,老老实实的坐在那里任凭赵子颐一梳,一梳。这本事极为温情的一刻,这几个字却让顾俞很不舒服。

    只要顾俞要离开,所有的一切,温情也好,什么也好,眨眼便会燃烧殆尽,进而变成让人难以承受的执念和桎梏。

    赵子颐想要的,她给不了。

    她和赵子颐,注定是不一样的。

    她乌黑的头发被好好地束起来,竟是束的很好,谁能想到当今陛下会给人束发呢?

    搭理好之后,赵子颐抚上顾俞的脸颊,“你要一直这样听话该有多好,这样我便能真正拥有你了,没有别人,没有六弟,只有你我……我真的不知道,若是你站在六弟那边,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阿俞……”

    地宫阴冷,哪怕赵子颐让人送来上好的狐裘也不足以抵抗冬日的寒冷。再加上赵子颐与她同榻而卧,她侧过身看着他熟睡的面容,五味杂陈。

第七十一章 异端(七)

    顾俞收拾好包袱,实际上她什么都没有带,今日一大早就有宫人如约送来了桐木琴,她轻挑两下,仍是音色极好。

    手往琴腹处摸索去,寻到一处凸起,她按了一下。

    咔哒——

    机关应声弹出,匣子里赫然躺着一块指甲大小的纸包,打开一看,理里面果然是解药,白色的一颗小药丸。看起来没甚威力,却是不可替代的解药。

    计划一步步进行。

    顾俞本是想带着桐木琴走的,可是这琴太大,根本带不出去,只好忍痛留在宫中。她狠心咬破手指,滴了两滴血在黑色药丸上,那药丸就像是有生命一样,将血吸收的一滴不剩。

    服下药,顾俞要趁药效还没完全发作的时候将白色药丸藏到银镯里,这药甚是古怪,只能等到药效发挥至最大之际,方能服下解药,毒立时就解了。

    这药果然药性极强,一刻种的时间,顾俞便觉得四肢百骸没了力气,身上,额头上直冒冷汗。

    “来人!来人!”顾俞大吼,留给她的时间不多,若是撑不到皇后来,就前功尽弃了。

    门外守着的侍卫应声赶来,一看顾俞面色惨白,冷汗直冒,嘴唇微微颤抖的模样,两人顿时就慌了。

    “主子!这是……”

    “这什么这,看不出来主子大病了吗?还不快去叫太医!”

    “啊,太医。”

    两人奉了赵子颐亲令在此守候,顾俞突然病成这样,一点征兆都没有,若是陛下大怒,他们难逃其咎。

    一个侍卫跑去叫太医了,顾俞余光瞄见另一个还在门口手足无措。

    该死,皇后为何还没有出现!

    就在顾俞呼吸越来越急促,以为果然是被皇后骗了的时候,彭——的一声,门口那道黑色的影子宛如破布一般倒地。

    在他身后,是拿着棍子的萱皇后。

    ……

    顾俞这才知道,原来皇后也有她不知的一面。没时间感叹,皇后将侍卫往边上踢了踢,“阿俞,你可好了,咱们快走吧。”

    她急切的很,一下子拉起顾俞就要走,“晚些就要有人来了。”

    顾俞被她拉的一个趔趄,她刚服了药,身子虚,可是此刻药效并未发挥到极致,若是服了解药万一没有效果……

    可若是不服,就以她此时的身子,定然是逃不出去的。

    权衡再三,顾俞咬了咬后槽牙,扯回自己的手道:“等等!”

    她打开银镯的机关,在皇后讶异的目光中将解药服下,“走吧。”

    这是将近一个月来顾俞第一次离开地宫,地宫的甬道又黑又长,两人的脚步回荡着,让人不禁感到惊慌。

    泡跑了一会儿,眼看着前方有白色的亮光,顾俞的心情激动了起来。就快到了,马上她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与赵子颐的纠缠就到此为止,她要离开,去找阿恒,去找霜月阿岚,还有师父!

    光亮越来越刺眼,顾俞下意识拿广袖遮着眼睛。

    终于她们到了地面上。顾俞一点一点地放下袖子,许久没见到阳光的双眼此刻极其敏感,甚至有些刺痛,让她留了泪。

    匆匆环顾四周,她在再次震惊,那地牢,竟然就在华阳宫的底下,而出口,就在华阳宫正庭外的一处花园中!

    赵子颐居然在他的寝宫下面修建了已一处地牢!这太让人匪夷所思了。

    不过此时的她无暇估顾及这些,皇后安排的马车就在华阳宫外侯着,两人上了马车,顾俞才有了切实的体会。

    她真的自由了。

    皇后从车厢的角落里拿出了一包衣服递给顾俞,“把这个换上,你身上的……太引人注目。”

    她眼神闪烁,顾俞低头一看,顿时脸色飞红。她原本月白的衣衫凌乱的不成样子,里面只穿了一件小衣,若隐若现。方才又匆匆跑了一段,更是衣衫不整。

    皇后背过身子,顾俞快速将衣服换上。黄皇后准备的这件是鸦青色的袍子,尤为不起眼,确实更加容易躲藏。

    “出了靖阳城,车夫会将你送到实十里外的西固镇,那里是早先曷国和奉国的交界处,之后的路,就看你如何走了。”

    顾俞点头,她早就想好了。

    “只是,若是我走了,被赵子颐发现,那你……”

    皇后拉着她的手笑了笑,却是笑容里掺杂了凄苦,“那些你就不用管了,我自有办法解决。”

    她如此说,顾俞便没再问。此时的萱皇后,让她有种陌生的感觉,即善良的让人想亲近,却又好似将自己牢牢桎梏起来。

    同样是被禁锢,只是她……或许是自愿的。

    “吁——吁——”

    马车车身猛的一颠簸,顾俞身子往前倾,差点扑倒,还好手疾眼快蜡拉住了案几,皇后同时扶了她一把,才堪堪稳住身形。

    “怎么回事!?”

    还未等她掀开链帘子看个究竟,便听见车夫喊道:“参见皇上!”

    赵子颐!

    顾俞心下一惊,和皇后四目相对,皆是慌了神色。

    “车上何人?”

    一个淡淡的声音,的确是赵子颐。车夫支支吾吾不敢说,赵子颐冷哼一声,“要朕亲自去拉你下来吗——阿俞?”

    顾俞大骇,看来注定她今日是走不掉了,认命一般动身。萱夫人拉住她的手腕,一双杏眸里忧虑万千。

    顾俞无奈地笑笑,掀开了马车的帘子,下了马车,走到赵子颐的跟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萱皇后也跟着下了马车,随顾俞一同跪下来。赵子颐面无表情,一步一步靠近顾俞,全然不理旁边的皇后。

    “阿俞,你太让朕失望了。”

    顾俞缄默,她太清楚此时的赵子颐早已不是原来那个跟在她身后的小小皇子了,他成长了,变得冷酷无情,同他的父皇一样。

    “子颐……”顾俞抬起头,凝视着他,“放我走吧。”

    说话间她面色越来越不好,身体里的毒并没有因为服了解药而消失,她失败了。说不定,她就快要死了。可是就算死,顾俞也不想死在这宫中。

    赵子颐闻言蹲了下来,右手钳住她的下巴,一字一句道:“不可能。阿俞,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朕都不允许你离开我的身边。”

    “来人——带俞夫人回到她应该待的地方。”

    他站起身,走到皇后面前,“皇后好神通,从今日起,便禁足和萱宫,没朕的旨意,不可踏出一步。”

第七十二章 异端(八)

    “疼!”

    华阳宫里,顾俞被狠狠地扔在床板上,木头的床板吱吱作响。赵子颐阴沉着脸,看向她的目光竟是流露出凶狠的意味。

    “你还欠朕一个理由,为何要走?因为恨朕,恨朕杀了你的亲人,杀了那些追随你的蝼蚁?”

    顾俞背上疼痛难忍,方才咔吧一声,她的脊骨都要断了。只是身上再疼也不不及此刻的赵子颐令她恐惧。

    “你没有,为什么要承认?明明父皇和母后不是你杀的,明明阿岚她们没死,你为何不同我解释?或者说,看着我可笑的来回挣扎?”

    顾俞此刻全然抛下了所有,一切的一切,她已经不能正常的思考。如今退路已断,赵子颐必定会变本加厉,再想离开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面对顾俞的质问,赵子颐兀自笑起来,他走近,挑起一缕顾俞的发丝,绕在之间。

    “因为朕要看看,你的心里是如何想的。若是我成为了这个世界上你顶厌恶的人,你可会下的了手杀我。”

    他在笑着,顾俞却觉得毛骨悚然,下意识摇头,“你病了,子颐,你病了。”

    “不,朕没病。”赵子颐双手捧住顾俞的脸,在她的额上楼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我的阿俞,就如同我所料的一般,你是不会杀我的。可是你还是让我失望了,我知道因为什么,因为朕那废物一样的六弟,你睡去的时候还在喊着他的名字。”

    不可能!顾俞瞪大了双眼。

    怎么会,他对赵灵均……这绝对不可能。

    顾俞哑然的模样落在赵子颐的眼里让他狂乱,他突然松手,从旁边燃烧的炭炉里取出一把铁钎。

    铁钎顶端是一个梅花瓣的形状,被炭火烧的通红。

    顾俞本就因为他将自己带到华阳宫而不是地牢感到疑惑,余光瞥见他手上拿的东西,一下子恐惧蔓延了全身。

    “子颐!你要干什么!”

    她恐慌起来,将自己缩成一团,不断往后退去。她退一点,赵子颐就往前一点,直到她的后背贴上了墙壁,已是退无可退。

    “阿俞……”赵子颐面上透露出期待,将铁钎贴近顾俞的肩上,灼热的气焰燎的她肩膀开始灼痛。

    “不,不要。子颐,你不能这样……”顾俞哭喊起来,挣扎起来,却被赵子颐一把钳住了双手。

    他力气忽然变得奇大无比,加之顾俞先前为了逃跑服下的毒药未解干净,此刻除了哭喊求饶什么都做不了。

    泪珠滚落,滴在通红的铁钎上,发出滋啦的声响。

    很快顾俞便哭不出了,嗓子疼痛的发不出声音。

    “这是惩罚,阿俞,你答应过朕的,不会离开。可是你食言了,就要接受惩罚。”

    猛的,铁钎被一下子按在她的锁骨下面,刺啦的声音,空气中散发出皮肉烤焦的味道,顾俞痛的几乎晕过去。

    很疼,很疼……

    转瞬即逝的,在这样的时机,顾俞突然想看看赵灵均那双笑眯眯的狐狸眼,这一瞬,在疼的要死去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或许在她心底,真的如同赵子颐所说,对赵灵均,有不该有的想法。

    知道了,却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她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等赵灵均凯旋归来,说不定已是天人永隔。

    胃里毒药导致的绞痛如同剔骨抽筋一般,肩膀处的灼痛,昏迷前最后一刻,她无比的后悔和自责。

    这大概就是对她最后的惩罚了。

    罚她识人不清,没有在更早的时候发现赵子颐的病态,而是选择相信他。

    罚她量己不慧,错怪了赵子颐,将自己亲手送入囚牢。

    罚她害人不浅,若是赵子颐对赵灵均有介怀,定然不会让他好过。

    罚她最后一刻,才看清自己的内心……

    大抵,这就是她的劫数。

    一切因她而起,便就此结束,也好。

    俞夫人死了,宫里上下缟素,灵堂设在六出宫的正殿处,当朝陛下痛失所爱,悲恸不已,下令追封俞夫人为祈元皇后,享皇后待遇,葬入皇陵,牌位和画像收置永安殿。

    永安殿,是安置奉国历代皇帝和皇后的宫殿,依照祖制,每代只允许一位皇后入驻。

    这般举动,领朝堂上下皆为震惊,更有先后氏族,极力反对,拿着萱皇后的身份威胁赵子颐收回皇命。

    “朕的皇后,只阿俞一人。”

    当朝陛下,面对诸多怨言,道了这样一句。

    百官骇然,而后赵子颐更是以废后要挟,才平息了众怒。

    只是这次,连一向忠心耿耿的丞相也有所微词,缄口不言了。

    史书所载,因祸水红颜误国之例不胜枚举,赵子颐这样不顾大局,显然并非明君所为。

    祭奠持续了六日,在俞夫人头七这天,没人注意到,六出宫的墙头上,有两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望着正殿内摆着的棺材。

    借着月光,两人的脸隐约可见,竟是顾岚和姜恒。

    二人自然没死,却听说宫中俞夫人殁了,两人不信,便亲自潜入宫中来看。

    只是,如此看来,是真的……

    顾岚泪如泉涌,攀着墙头就要闯进去,却被姜恒一把拉住。

    “你干什么,主子死了!她怎么会死呢?一定是哪个狗皇帝,我要杀了他……”

    姜恒怕她暴露,闯出大祸,未等她说完便封了她的哑穴。

    他朝殿内细看,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那些守灵的宫人一个个也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们先回去。”

    姜恒不顾顾岚的挣扎,静止挟了她飞身沿着屋顶,离开了。

    头七回魂,赵子颐只身立在华阳宫中,深色晦暗,他按下一处机关,地面上便打开了一个两尺见方的洞口。

    这座地牢他初继位之时便建造了,当时不知为何,或许是甚至想抓住的是向往自由的鸟儿,便怕她远飞。

    顾俞就躺在榻上,宛如睡着了般呼吸均匀,却连着十日都未醒了。太医诊断不出,国师无计可施,赵子颐这才真的害怕起来。

    床榻上,顾俞的面色苍白,赵子颐握紧她冰凉的手,万金之躯跪了下来,脸贴着她的手背。

    “阿俞,你别骗我了,我原谅你了,快醒来吧。”

    “你为何还不醒,我说了,我的皇后只会是你,你若醒来,要我答应什么都可以。”

    “……”

    万众敬仰的一代帝王,如今却成了这幅模样。恐怕百官如何也想不到赵子颐会因为一个女人变得这样卑微。

    他跪了许久,也说了很多,只是不管如何,榻上的人眼皮都未动一下,好似恨极了他。

    其实他说的话,顾俞都听见了。

    不知为何,当她意识恢复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或许是那毒药的作用,她现在就像一副有思想的死尸。

    上天再次让她逃过了一劫,没有收了她的性命,却让她生不如死。

    听着赵子颐的话,她很想坐起来,同他说她没有恨他,可以的话,她想离开,去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平平淡淡过完剩下的时日。

    只是,她动不了,也说不出。

第七十三章 异端(九)

    回到临时歇脚的客栈,姜恒就把顾岚关在了她自己的房间里,任凭她怎么吼叫都不开门。

    “姜恒你个卑鄙小人,你点我穴道,你狼心狗肺,主子都被那狗皇帝害死了,你却无动于衷。白眼狼,冷血……”

    顾岚把房门拍的哗哗作响,恨不得将整个房门拍散。

    姜恒忍无可忍,拿剑柄敲了两下门板,“闭嘴!你知道什么?主子才不会这么轻易的死掉。”

    他话音刚落,拍门的声音就戛然而止了,顾岚瘪着嘴,“你是说,那个棺材是假的?”

    “假的。”姜恒细细回想,“昨日在六出宫,你可问道一股奇异的香味。”

    香味?顾岚此刻无言以对,她都快急死了,哪有心神注意有什么香味。

    姜恒又道:“你别管了,反正那棺材里不是主子,不过主子在宫里多待一天,就危险一分,我们要早些将她救出来。”

    顾岚知他这么说必然已有打算,便不再胡闹,听姜恒慢慢道出他的计划。

    而秦屿关内,原本只要五日便能到的粮草硬生生拖了七日还未到,军中将士无不勒紧了裤腰带,与饥饿苦苦斗争。十万大军走的走,死的死,如今满打满算只剩下赵宗吾的五万将士,以及曹方手下的一万精兵。

    赵宗吾在营中端坐,他自然与士兵一样,饿了好几日肚子,与他相对而坐的是刚养好伤的赵灵均。

    这几日大军没有粮食,就是靠着秦屿关内的百姓好心给的慢慢熬日子,赵灵均身子弱,加上吃不好睡不好,伤口虽然愈合了,可肩膀仍是不能乱动。

    赵宗吾让他再躺些时候,他也不乐意,“大家都在熬着,怎能我独自清闲。”说完这话,说什么也不听,非要起来。

    不过他一向人缘好,加之面相和善,在关内多走动走动,倒也和那些百姓混了个脸熟,得到了许多关照。

    “大哥,若是粮草再不到,我军恐怕就要……”

    他话没说明白,赵宗吾自然也知道他的意思。两军相交,可不会等谁的,这些时日匈奴兵歇够了,便常在关门外叫嚣,说要破了关门。

    这可不是大话,若粮草迟迟不来,将士吃不饱没有力气,乌尔丹打过来,他们脸还手的力气都没有,就只能等死。

    “唉……”

    赵宗吾长叹一声,往宫中送出的信函已经多达十几封,可是就像石沉大海一样,一点声响都没有。就在最开始的时候,赵子颐带人传话,说派护军都尉李晟押运粮草。

    李晟那人他见过,是个做事利索的,按理说不会出什么事情才对。

    营中两人皆为此发愁,忽然营外传来声响,“报——关门外有人,自称是送粮草的,将军我们要怎么办?”

    “当然让他进来呀!”

    赵宗吾和赵灵均很有默契的忽的站起身,一齐看向那位跪着的兵士。

    只见那兵士犹豫道:“可是……关外未见粮草,只有一人。”

    一个人?

    赵灵均看向大将军,大将军也看向他,两人相视一眼,赵宗吾道:“我们去看看。”

    果然,正如方才兵士所言,关外只有一个男人,身着月白的衣衫,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正抬头往上看。

    赵灵均在关门的瞭望台,只一眼,他便认出那人的身份,“临沧师父!”

    “临沧师父?”

    闻言赵宗吾也看过去,可不是吗,关门口的,就是顾俞的师父,临沧散人。

    “快放师父进来。”赵宗吾道。

    赵灵均却皱起眉头,一眼言不发地跟在宗吾将军身后,迎临沧入关。正好今日匈奴将士未喊阵,否则他们便不能随便开关门了。

    临沧入了关,下了马,拱手道:“将军不必等了,李晟来不了了。”

    他将事情原委告知二人,原来他行路之时恰好遇见了押送粮草的李晟,带着一千精骑。不过他见到的,除了奄奄一息的李晟,其余都只是一具具尸体而已。

    李晟说他们半路遭人暗算,便将粮草托付于临沧。临沧只身一人哪能运送的了,便就近雇了一只商队,假装运送货物去秦屿关内的一个小村庄里。

    “因为来往商队都知道秦屿关处在打仗,就不乐意来,最后还是好说歹说,付了三倍的银子,他们才答应送到后边的村口,说什么都不往这边来了。那些粮草,恐怕要将军派人去取。”

    只要粮草到了便好,赵宗吾自然欣喜万分,命人将临沧带到营内休息。

    人走之后,他叫了三百士兵去取那些粮草。赵灵均看着地面,神色不明,他总觉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大哥,临沧师父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赵宗吾想了想,“细数起来倒真的不记得了,只知道他是顾俞的师父,医术了得,名声在外,当时曷国都在传,临沧散人能治百病,无论多古怪的病症,只要经过他的手,不出一月,药到病除。”

    赵宗吾提起临沧,语气里带着些敬佩。医者仁心,他幼年去曷国的时候有幸听过临沧散人给顾俞讲课,那时就觉得此人不简单。

    只可惜奉国先皇曾想将其收作己用,但是被婉言谢绝了。

    其实赵灵均对临沧的印象也是不错的,还记得在惠州的时候,顾俞病入膏肓之时,他匆匆赶回来,连着几夜为顾俞赶制药方,不眠不休。

    直到顾俞醒过来,才舍得放松下来,将身破烂的衣衫换下。赵灵均还记得,姜恒说顾俞先前做太子的时候,常服多是月白的。便是效仿临沧散人。

    有次看来,临沧和顾俞的关系甚好,想必是值得信任的。而他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多半是他太过谨慎了吧。

    粮草果然送到,赵宗吾派出去的将士很快便将几十车的粮草押运回来。军中上下得知有吃的了,一派欢欣鼓舞。

    赵宗吾特地安排了酒菜,给临沧接风洗尘。

    临沧不愧是医者,早就看出了赵灵均身上有伤,更是直接从随身带着的包袱里扒出来一个白瓷瓶子递给他,“这个,沐浴后涂在伤处,只需五日便可彻底康复。”

    赵灵均一只手结果瓶子,道了声谢。

    赵宗吾早就等的不耐了,若不是六弟治伤要紧,他早就开宴了,要知道,再铁打的身体,饿了这些时候,能忍住欲望不吃,就是一种折磨。

    “好了好了,大家落座吧,此次多亏临沧散人,来,我敬您一杯!”

第七十四章 异端(十)

    久旱逢甘霖,饿了这么久,将士们个个如狼似虎大快朵颐。身在军营,说是洗尘却也不可太过铺张,置办不了太好的,赵宗吾心里觉得过不去。

    所以便借酒抒情,俨然一副大将风范。

    正聊的起劲,营外突然有人大喊:“报——”

    一守关兵士禀报,“将军,匈奴大军此刻正在关外,乌尔丹亲率骑兵,擂鼓叫阵,说今日定要破了咱们关门!”

    “那帮狗贼!?”大将军啪的一声把酒杯撂下了,起身扛了长刀,朝临沧俯首一揖,“失礼了。”

    说罢他同来禀报那小将一同到了关门,赵灵均也拿了红缨长枪跟了上去。

    到了瞭望台,二人一眼便看到关门外一批黑色战马之上,匈奴单于乌尔丹着一骑装,手上掂着一把弯刀,正眯着眼看向他们。

    “中原懦夫,有种的就出来,咱们痛痛快快地打一场,别在那当缩头乌龟!”

    乌尔丹态度轻蔑,我军闻言个个不服气,想要即可与其大战一场,好叫那西北的蛮子好好看看咱们的厉害。诸将士齐齐望着大将军,只要将军一声令下他们必定抛头颅撒热血。

    犹豫再三,赵宗吾神色凝重。我军将士方才解决了饥饱问题,理应加紧调理,不宜损耗元气。可是乌尔丹的势头,看样子今日不会就这么算了。

    大将军垂眸看向远处得意洋洋的匈奴人,慢慢抬起了自己的右手,“传令下去,迎战——”

    “是!!”

    秦屿关一下子沸腾起来,金鼓齐鸣,战旗飘扬。关门大开,赵灵均和大将军赵宗吾并肩作战,一刀一枪同乌尔丹等人正面决战。

    这一战,打的酣畅淋漓。乌尔丹不愧是首领,武功极高,眼神也十分锐利。赵宗吾打过这么多年的仗,第一次觉得打的痛快。

    这场仗打了三天三夜,到最后,两军都没了力气,就只是单纯的硬扛着不肯服输。

    最后的最后,赵宗吾赢了。乌尔丹不肯降,冒死还击,被赵宗吾一把长刀贯穿的胸口。

    乌尔丹嘴角流出鲜血,却得意的笑起来,“值了,值了。”说完这句话他便咽了气。

    什么值了?

    大将军还未明白,忽的将士们围在一处,骚动不已。而被围起来的赵灵均,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就是方才乌尔丹临死之前掷出的那把。

    “六弟——”

    赵宗吾飞身下马,匆匆来到赵灵均跟前,方才赵灵均正在同一个匈奴精骑缠斗,一时不妨,才……

    “赵灵均!你给我撑住了!”

    危急万分,赵灵均嘴唇愈发变得惨白,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封皮早就磨损的不成样子,一看就知道在怀里揣了许久,变得皱皱巴巴。

    “大哥,把这个给……咳……给阿俞,告诉她……我从来没有生过她的气,不过以后……怕是没法子陪着她……了……”

    最后一个字出口,赵灵均便两眼一黑,再没了知觉。他的手还紧紧地攥着那封信,信的封皮上写着:吾爱,顾俞。

    “赵灵均,灵均,来人,快去找大夫——”赵宗吾声嘶力竭,背起赵灵均回了军营。

    ……

    距离顾俞变成这样活死人已经三日过去了,赵子颐也有三日没来了。不来也好,顾俞也不想见他成天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只是,她如今这个样子,什么都做不了。萱皇后被关起来,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当然不可能再帮顾俞。

    不知道姜恒发现她的踪迹没有。

    “唉……”

    顾俞无声地叹了口气,其实她连嘴巴都张不开。

    这样还不如被赵子颐一怒之下杀了的好,这样动弹不得,怎么想都觉得难受。不过若是能离开,她倒是不舍得死了。

    既然已经知晓一切不过是个乌龙而已,她脑子不笨,好歹从小被当做未来一国之君培养的,怎么能不明白其中道理。

    就像师父说的,一国之兴衰,在于君。赵子颐是个好皇帝,要是换她来做,定不会比她强。

    顾俞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她比赵子颐,少了些魄力。

    “吱呀——”

    地牢的门被轻轻的打开,顾俞忙屏气凝神,慌张之后才缓过神,此时她的身子全然无知觉,怎么会被发现呢。

    只是听动静不像是赵子颐,每次赵子颐来,都是很平缓的动静。不疾不徐,游刃有余。

    而这个人,未免太过警惕了。

    顾俞心跳的厉害,她眼睛睁不开,自然看不见来人是谁。不会是来杀她的?仇人?

    那人走近了,顾俞大气不敢出一下,她现在五感尽失,更是不可能知晓来者何人。

    要是姜恒能来就好了,顾俞心道:“阿恒救我!”

    “阿恒——”

    唉?她……她怎么说出来话了!

    “主子,我来了。”

    是错觉吗?她还听见了姜恒的声音。努力睁开眼睛,如眼便是姜恒腰间熟悉的佩剑,往上看,这人不是姜恒还能是谁?

    “阿恒……”

    顾俞再次唤道,尝试着动了动,发现自己已经变回正常了,不禁有些雀跃,一把抱住了姜恒。

    姜恒哪里与人这般亲昵过,况且这人还是他的主子。

    顾俞终于确定自己已经彻底好了,问了姜恒,才知道姜恒的确是巡着那香丸的气味找来的。

    “对了主子,六出宫的灵堂怎么回事?”

    “灵堂?”顾俞道:“什么灵堂?”

    看来顾俞还不知道,姜恒就把那日在六出宫看到的,还有赵子颐追封她的事一一同她讲了。

    顾俞听着,不免觉得诧异,她不过是躺了几日而已,为何宫内变化如此之大。

    既然姜恒找了过来,顾俞也没事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阿恒,有办法待带我离开皇宫吗?咱们回惠州!”

    “是,主子。”

    姜恒的身手顾俞从不怀疑,为了逃跑方便,他直接挟了顾俞,一路飞檐走壁,很快便躲过宫中守卫,并且一路畅通地出了靖阳。

    这……会不会太顺利了些。

    顾俞坐上姜恒早就准备好的马车,望着靖阳城门怅然若失。她拼命想要逃离的地方,这戏下是终于离开了。

    可是为什么有种奇怪的感觉?

    姜恒看出顾俞的怀疑,解释道:“宫里现在乱做一团,自然守卫就疏忽了些。”

    “为何?”

    “主子不知?”姜恒突然神色有些古怪,“是……主子应该知道,六王爷和大将军前往秦屿关御敌。我军大胜,当场斩杀敌军首领乌尔丹,只是……”

    顾俞偏过头看他,等待他的下文。

    “只是那乌尔丹阴险狡诈,临死之际放了暗器,六王爷他……战死了。”

    战……死了?赵灵均?

    顾俞忽的觉得心脏绞痛起来,额头上渗出汗珠。

    她才认清了自己的感情,却让他们天人永隔……到底,她还是逃不脱。

    “噗……”

    喉头的咸腥充斥鼻尖,顾俞没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

    “主子!你怎么样?”

    姜恒可被她这幅样子急坏了,顾俞从怀里掏了一块手帕出来,抹干嘴角的血。

    “我没事,赶路吧。”

第七十五章 异端(十一)

    六王爷战死的消息传入宫中之时,恰逢顾俞神体分离。

    只听后来姜恒道,那乌尔丹狡猾奸诈,匕首上涂了剧毒,当晚赵灵均便不治而亡。朝前朝后,无不因为匈奴退兵而欢呼雀跃。

    匈奴群龙无首,被打回了西北边界以外,并同奉国立下誓言,子子代代再不进犯。

    而六王爷的死,不过是令人惋惜片刻。很快谁都不会记得,那个不学无术不知上进的六王爷,死在了秦屿关。

    姜恒亲自架着马车,出靖阳不到十里,忽然听到一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顾俞掀开帘子,便见着一身穿烟青色夹袄的女子,被几个仆从模样的人拦住。

    “樱珠夫人,您快同我们一道回府吧,王爷已经不在了,您就算去了秦屿关,怕是……”

    秦屿关,樱珠?

    顾俞本要放下帘子的手一顿,抬眼朝那边看过去。

    这女子,多半就是赵灵均那位新娶的夫人了。

    细看之下,那女子竟是赤足!王爷府在靖阳城内,这样说来,这位樱珠夫人是光着脚跑了近十里的路。

    天寒地冻的,她细白的脚已是通红。

    “我不会,哪怕王爷真的,真的……我也一定要见到他的尸首。”

    她心存死志,几位奴仆甚是难办,这位夫人是个可怜人,总不能真的放她去吧。若是不管不顾,这样的天,再加上她只身一人,恐怕活不过两日。

    顾俞望着那片烟青色,呼吸有些艰难,她拍了拍姜恒,“阿恒,停车。”

    “可是主子,皇帝的追兵……”

    他们才出城,地牢人没了,送饭的宫女很快便会发现,以赵子颐那样扭曲的性格,定然不会轻易让他们离开。

    算算看,追兵很快便会来了。

    顾俞低头思索,那边女子身形一晃,跌坐在地上,声泪俱下,“王爷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王爷一定会没事的,你们都在骗我,都在骗我……”

    樱珠痛哭流涕,终于还是让顾俞动摇了,“停车吧,很快就走。”

    樱珠面如死灰,眼神涣散,嘴里仍是喃喃叫着赵灵均的名字,看得出是动了真情。只是这感人肺腑的神情,落在顾俞眼里,却有些荒凉。

    “樱珠夫人。”

    顾俞走到她的跟前,俯视着,连樱珠眼中的泪光都看的清楚。这才是该有的反应吧,只是她顾俞,却哭不出半滴泪。

    哀莫大于心死,心都死了,流泪有什么用呢?

    樱珠听见顾俞的声音,抬起了头,“你,认识我?”她明艳的长相此刻带了一丝我见犹怜的意味,的确是赵灵均喜欢的类型。

    他一向喜爱热烈。

    “六王爷娶亲何等大事,整个靖阳怕是没有不知道的,方才又听闻夫人口口声声叫着六王爷的名讳……”

    樱珠了然,一旁的仆役不知顾俞要做什么,姜恒在边上守着,练武之人的气势在那,他们也不敢上前阻拦。

    “夫人早些回府吧,六王爷的事……夫人可信那消息?”

    “当然不信!”

    毫不迟疑的回答让顾俞诧异,甚至莫名有些落寞。大概,是因为她是绝对无法像樱珠这样对赵灵均绝对的相信。

    顾俞笑笑,“那夫人就该回府静候,这样冷的天,夫人这幅模样,是到不了秦屿关的。而且匈奴刚退兵,定是有些残党混迹于各处……”

    闻言樱珠脸色变了变,一看就知道根本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

    几番劝说之下,樱珠终于是妥协了,几个仆役纷纷朝顾俞道了谢,便打算回府了。

    顾俞看到樱珠的脚,给姜恒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取了马车上的鞋来。那是姜恒给她准备的,倒也不急着用。

    “那便就此别过吧,珍重。”

    在冬日里冻了一会儿,顾俞便觉得身子受不住了,脚下一僵,姜恒反应极快,顺势扶住了她。

    “等等姑娘!敢问姑娘名讳?”

    顾俞停住,回头冲樱珠夫人淡淡地笑笑,什么都没说。马车在林中穿行,驶的极快。

    好在身后并无追兵来的迹象,他们走的时候,特意选了不易通行的路。飒飒的风呼啸而过,顾俞端坐在马车中,双眼微阖。

    姜恒的声音被风送进来,“主子为何要特意去开解,若是放着不管,那女人迟早便会回去的。”

    顾俞定了神,“大概,是多管闲事吧。”

    今日见着樱珠实在是意料之外,她与赵灵均郎情妾意,到底是自己不知廉耻了,甚至怀疑过赵灵均请战是否真如赵子颐所说,有自己的缘故。

    如此看来,可笑至极。

    ……

    皇宫中,赵子颐负手立在华阳宫的地牢里,当值的宫女侍卫匍匐在地,身子抖得如同筛糠一般。

    “陛下饶命!陛下,我等真的不知,还未看清那人的脸变全无意识了,我等失职……陛下饶命啊。”

    那两个守门侍卫不住地哀嚎,赵子颐面色冷峻,眼底阴沉如墨,薄唇紧抿。地牢光线昏暗,却没人敢抬头。

    宫人正惶恐之时,皇帝的随行太监常英来了,“陛下,查清楚了,是那个叫姜恒的。如今二人从西城门离开,往西南方向去了。”

    “西南……惠州……”

    赵子颐一字一字地念出,语气毫无波澜。

    常英问道:“陛下,可要派禁军去追?若是现在……”

    “不用了,暂且给他们些时间。”

    赵子颐转过身,视线在跪着的宫人侍卫上巡视了一圈,道:“至于你们,也没有活着的价值了。”

    他拂袖离开,常英静静地看着宫人们哀求,“陛下!陛下!饶了我们吧……陛下!”

    眼见着求陛下无望,那个宫女膝行至常英脚下,抱着他的腿,“公公救我,求您了,奴婢什么都愿意做,奴婢还不想死……”

    常英扯开她的手,敲了敲浮尘,便有几个禁军来,很快,跪着的那些人一个个都断了气。

    上到华阳宫,赵子颐正倚靠在榻上休息,常英跪了下来,“陛下,边关来报,大将军等已准备班师回朝,七日之后便会到达靖阳。六王爷的尸首……”

    赵子颐未睁眼,忽而问道:“你觉得,六弟他真的死了吗?”

    “边关传来的消息,身中沾了毒的匕首,高热三日,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是吗?”

    赵子颐摆手,“下去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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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中曲介绍:
第一次见,她骂他无礼;第二次见,他因兄长之命给她送了只猫;第三次见,他便生了不该生的念头。
没皮没脸的闲散王爷怎么能栽在一个女子手中,更何况这个女子还是他皇帝二哥所爱之人。
你冷若冰霜那又怎样,我扛冻。匣中曲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匣中曲,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匣中曲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