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东隅(七)
“大人请看。”
赶车人从腰间取出了腰牌递上去,领头借着火把仔细的辨别。
“这……”
顾俞呼吸一滞,稍稍欠身从马车帘子的缝隙看过去,只见那侍从挨着领头,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的手腕迅速在领军脖颈处一晃,接着领军身躯一震,木然道:“放行。”
她自小在东宫受教,眼力比常人好上许多,接着火光,她看出那衣闪而过刺在领头脖颈处的是一枚银针。
这两人居然这样不寻常,一个会使银针,一个擅长易容。
侍从松了口气,转身回到马车上,不料被另一个人挡下了,“慢着,来人,去查一下车上的人。”
顾俞和姜恒一惊,后背贴着马车的内壁,不敢乱动。马车的帘子被掀起来,有士兵拿着火把照着顾俞三人的脸一一对比着手中的黄色纸张看过去。
顾俞呼吸急促,生怕自己一不小心露了马脚。所幸那人没看出来,很快便出去了。外面悉悉索索一阵骚动,顾俞听见那领头再次下令:“放行——”
马车行在青石板上,夜里道上一个人都没有,车轱辘呼啦呼啦地响着,顾俞透过马车的窗户看了眼缓缓合上的城门。
往后,她怕是不会再回到这里了。皇城的风,还没仔细逛个尽兴的店铺,以及……
放下窗布,顾俞揉了揉额角,倚着车壁,缓缓睡了过去。
……
她们已经赶了两天车了,两个侍从轮着赶马,姜恒时刻保持警惕,顾俞则大多时候都在睡着,或是醒了也神色木然。
许是大病未愈加上没日没夜不停赶路的缘故,行至第二日,她又发起烧来。姜恒急得慌了手脚,他们此行,姜恒打算的是暂时将顾俞安置在前曷国境内惠州的一出别苑,那时以前顾俞的师父临沧散人每每出游归来暂居的地方。
但是哪怕是惠州,顾俞此时又不宜骑马,他们日夜不停地赶路也要四五天。
姜恒便单独出去找些熟悉的草药来研磨了直接喂给顾俞。没想到那粗糙的药根本不管用,顾俞时常烧得不省人事。
晚些时候,一个侍从还在赶车,一个侍从便在马车内歇了,好天明时替班。顾俞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夜里风凉,她将盖着的大氅收紧。
姜恒怕她冷,将自己的外袍也给她盖了,但是还是冷。
马车的布帘子挡不了多少风,风大一点便会被吹起一角,接着就有冷凛冽的冷气往车内灌。
风是没有气味的,顾俞却觉得同风一同钻进来的还有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顾俞鼻子皱起来,这似乎是一股很浓的脂粉气。
就像赵灵均身上的那样。只不过后来顾俞嫌弃味道难闻,调笑他一个大男人竟然时时染得一身脂粉香,当真是沉迷风月了。
赵灵均当即哑口无言,自那以后,她便没有闻到这样的味道了。
她有一个不合时宜的猜想,难不成是赵灵均来了?
她感觉有人在她身边,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脸颊,弄得她有些痒。
“顾俞……没想到你是叫这个名字,我还没有习惯。你看你怎么老是生病,明明都要离开了,病成这样还让人怎么放心。”
顾俞一惊,真的是赵灵均。
“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所以我也只敢等你昏睡过去才来。姜恒那小子给你找药去了,这荒山野岭哪里有药啊。”
“我知道皇兄他对不起你,但是我求你了,一定要好好的。你不想见我我就不出现在你面前。这是医治风寒的药,我放这了,姜恒回来会给你服下。我走了,顾俞……”
顾俞能感觉到他不舍的视线,不知道如何面对赵灵均,顾俞只好继续装睡。
明明说要走了,他却迟迟未起身。末了,顾俞只觉得额上落下一处柔软。他离得这样近,顾俞才知晓在脂粉气的下面,有一股淡淡的冷香。
赵灵均竟是亲了她!
他的唇只停留了一瞬便离开了,赵灵均伏在她耳边,呼吸喷薄在顾俞的颈窝里,扫的她很痒。
“这一别,我怕以后都见不到你了,算我趁人之危,左右你也不会知晓。不过,大不了到时候让你亲回来便是,所以,你要想报复,一定要来找我啊。”
赵灵均走了,临走的时候解开了车夫的昏睡穴。
顾俞久久不能平静,她方才知道赵灵均竟是这样看她的。
额头上触感还停留着,顾俞费力地睁开酸涩的眼皮,一行泪沿着眼角流下。她怎么哭了,怕不是烧得太厉害了。
那个笨蛋,她可全听到了。
果然姜恒回来,见到赵灵均留下的药和字条,果断给顾俞喂了。不知道是赵灵均的药灵还是怎样,顾俞的烧很快就退了下去。
醒来之后的顾俞什么也没问,姜恒道:“看来大将军派人送的药甚是有效,主子脸色好多了。”
顾俞愣神,这么说姜恒并不知晓赵灵均来过。
“阿恒,我们还有多久到惠州?”
姜恒探出身子打探一番,道:“照这个行程,今日未时便能到了。”
姜恒从衣袍里拿出一包牛皮纸包来,在案几上摊开,一阵肉香便溢到整个车内。他就着纸包,撕了一块肉下来递给顾俞,“早起出去的时候猎了只兔子,怕血腥气太重,就地宰杀,烤了给主子带来,主子尝尝。”
顾俞接过,她们逃的匆忙,身上干粮倒是备了,但全是些硬巴巴的烙饼,不好咬。兔肉的味道不错,烤的恰到好处,一点腥味都没有。
她咬了一口,觉得没什么不适,便大快朵颐起来。
既然决定好好活下去,顾俞便不会再作些伤春悲秋的态度,若是想报仇,要借师父的力量,她自己也要强大起来才行。
惠州终于到了,姜恒伸手接过包袱,将顾俞扶了下来。
一个侍从递给了姜恒一个鹰头令牌道:“这是我家将军嘱咐要给二位的,是将军府独有的凭证。将军说了,若是有什么事,差人带着这令牌去将军府求见,我家将军自会帮忙。”
顾俞让姜恒收起来,她没想到临到头来,待她最好的却是赵宗吾。小时候顾俞还挺怕他的,因为他总是一副很严肃的模样。
“替我谢过大将军。”
顾俞拱手,那二位交代完就赶着马车走了。
重新踏上曷国的国土,颇有种久违的感觉。这里是她生来长来的地方,这里原来有她最好的父皇和母后,只是现在一切都不在了。
而这片土地,如今成了奉国的一个下属郡——曷郡。
一阵风吹来,吹起了顾俞的衣衫,她的发丝在风中舞动。她挺起了身姿,就如同她还是曷国唯一的太子一般。
“阿恒,走吧。”
“是。”
第三十二章 东隅(八)
惠州还和记忆中的一样,曷国前朝帝后爱民如子,从未苛捐杂税,以至于民风极其淳朴。顾俞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也不怕有人认出她来。
早就说了,她母后怕她出事,一向是避免她经常露面的。这就导致百姓都知道有位独揽皇恩的太子,却没人真正见过。
姜恒领着路,将她带到了一处茶楼跟前。
这是惠州最大的一个茶楼,来往商人车马常停在这里休息。不过辰时,茶楼里便坐满了人,有本土的,还有不少来惠州做生意的外地人,更有甚者,还有一桌大胡子的身毒商人。
顾俞身着一身月白衣衫,外面披的是姜恒非要给她披上的藏青色大氅。她坐在这里一个时辰了,却只要了壶茶,连盘配茶的点心都没要。
小二怕是以为顾俞是哪里来的宵小,来这里充有钱人,穿的这样好,却舍不得点些贵菜,于是上茶水的时候顾俞看到他眼里有些瞧不起的意味。
顾俞也无所谓,反正她也不是那么爱喝茶,只是打发时间罢了。更何况姜恒去打探消息还未回来,她怎好撇下他独自填饱肚子?
南方的商人谈起买卖来不似北方,连讨价还价都是和和气气的。顾俞没什么心思看,反倒目光胶着在那桌大胡子身毒人身上。
她没怎么出过宫,对这些不常见的人和事特别有兴趣。
那个人的头发是蜷曲的,一圈一圈顶在脑袋上,有趣的很。
那个人的胡子都连着鬓角了,她们惠州可没有这样毛发旺盛的人。惠州的男子以面白无须为美,在街上走着,只有年过五十的老者才蓄须。
还有那个年轻人,他的鼻子也太奇怪了,鼻尖处微微往里收,像一个钩子一样。
除此之外,顾俞还看到一个身毒女子,她裹得很严实,头发都用红色的纱巾蒙了起来。她的衣服也是红色的,混迹在一群男人里,像一团炽热的焰火。
她坐在桌角那里,和顾俞正好面对面。
她长得可真好看,耳朵上带着金晃晃的耳坠,那样的图案顾俞可从未见过。哪怕是被重重衣袍遮掩,她也能看出来那女人的身材是极好的。
但是顾俞最最在意的,是她藏在袖间那炳怪异的匕首。
她看的入迷,殊不知那桌身毒人察觉到她的目光,其中一个人指着她不知道说些什么,那些身毒人一下子猛的站起来,大步走到顾俞面前。
“你这……小子,看……看甚么?”
那个大胡子好像是领头的,他中原话说的不好,但也能勉强听的懂。
小子?
顾俞低下头,这才恍然想起出门的时候为了方便她可是穿了一身男子的装束,怪不得那小二毫不遮掩眼中的鄙夷。
那个大胡子眼睛瞪得滴溜圆,原本坐着不显,这会儿他逼近顾俞方才看出这人竟高了她一头还多,顾俞堪堪到他的肩膀。
实在不是她大惊小怪,若是放在男人堆里,她的个子也绝对不算矮。
眼见着大胡子没了耐心,一把揪起起顾俞的领口往上一提,她的脚还剩下一点点就离地了。
“我……咳咳,没看什么……”
她喘不过来气,脸憋的通红,那个大胡子壮汉却不依不饶,抬起右拳径直往顾俞脸上招呼。
完了!
顾俞闭紧双眼,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来到,她试探性地睁开,随即大呼:“阿恒,小心背后!”
姜恒长剑横在大胡子颈子上,他的身后,那个蜷曲头发的身毒人正握着柄银晃晃的匕首,朝姜恒冲过去。
哐啷——
匕首掉在了姜恒脚下,蜷曲头发的男人捂着脖子躺在地上抽搐,从他的手指缝里流出大片大片的血水。
“杀人啦——杀人啦——”
茶馆里一下子乱成一片,那些南来北往的茶客不过是贩卖东西的小贩,被眼前的情况吓得腿软,争先恐后地跑出门外。
老板更是不敢言语一声,怕被杀了灭口。
大胡子许是没想到他的兄弟竟然殒命在姜恒剑下,一时直勾勾的看着地上的人没了气不再动弹。
“你……我兄弟……死!”
他从腰间拔出一把怪异的兵器,是一个圆环,外围是锋利无比的刃。
“阿恒!”
顾俞担心的提醒,那兵器她从未见过,应该是身毒人特有的。
只见大胡子将兵器掷出去,那圆环就飞快地旋转着贴着姜恒的耳边擦过,打了个转竟又返了回来,姜恒抬起剑去挡。冷兵器相接,摩擦出一串火星。
那个鼻子奇怪的人原本还站在一旁拽着红衣的身毒女子,此刻也不得不松开手拿起兵器加入到打斗中。
店里的桌子被掀翻,杯子碗筷散了一地,茶水也洒的到处都是。
眼看着情况愈演愈烈,顾俞有些担心,他们如今身份特殊,万一因为这场打斗引起官府的注意就大事不妙了。
姜恒自小学武,那些身毒人俨然不是他的对手,不一会儿就败下阵来。姜恒趁机一跃跳到大胡子身后。
“等等——”
顾俞叫住了姜恒,姜恒的剑就停在大胡子的脖子上,薄薄的剑刃已经没入了他的皮肤,渗出几滴血珠来。他的兵器也掉落在地。
顾俞走到大胡子面前,道:“今日的事只是一个误会,我二人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伤及人命实属不该。只是……”顾俞瞟了眼瑟缩在一旁的身毒女子,她先前被人推倒在地,一双脚腕露在了衣衫外,能看到有几道很重的鞭痕蜿蜒在上,她脚腕处甚至还被扣上了铁枷锁。
“在下唐突,只是几位也不见得是无辜,若是就此收手,我们便不与几位纠缠了。”
她生怕两个身毒人听不懂,特意放慢了语速。大胡子本就受制于人自然不敢再挑衅,那个钩子鼻更是惶恐地叽里呱啦说些什么。
片刻,大胡子颓败地点头:“我们……回去。”
顾俞淡淡笑道:“姜恒。”
姜恒松了力道,将剑收回。大胡子低头捡了兵器,拔腿就要走,顾俞忙叫住他。
“还有……事……”
大胡子有些惧怕,面容僵硬,顾俞从腰间拿出了钱袋,摸了一锭金子扔给他,“很是过意不去,这女子我们也带走了,回去买点伤药。”
大胡子两人走后,姜恒眉头紧皱,责怪道:“主子又胡来,那些人一看就是亡命之徒,若是我回来晚了,后果不堪设想。”
顾俞抿唇笑而不语,是死是活有什么关系呢,而且她不是还好好的。
感觉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衣衫,顾俞扭头,原来是那个身毒女子。
顾俞使了个眼色,姜恒认命般拿起长剑,将那女子脚腕手腕上的枷锁砍断。
顾俞看着她的眼睛道:“你自由了,可有什么好的去处?若是没有,你看和我走如何?”
第三十三章 东隅(九)
那女子张了张嘴道:“嗬……谢……”
顾俞一惊,这女子到底在那些人手里受过怎样的非人待遇,她竟然连正常的说话都做不到。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伴随着喝喝的声音。
不出意外的话,喉咙是受了重伤。
顾俞道:“你且不必多言,我说,你只要点头或是摇头便可。”
女子应下。
顾俞道:“你在中原可有亲人能去投奔?”
女子摇了摇头。
“你愿意去我府上吗?我府里正好缺个丫鬟。”
女子点了点头。
姜恒道:“主子这样可有些不妥,我们……”
顾俞摆摆手,“师父不是还没消息吗?你看这女子这样可怜,我怎能丢下她不管。好了,官兵想必不久就会来将这里包围,咱们走吧。”
身毒女子脚上伤的很重,不知道被那副镣铐折磨多久了。顾俞不忍,让姜恒一路背着她回去。
临沧散人这处别苑甚是寻常,世人大多认为他这样摸不清踪影的“高人”,都是住在不同寻常的地方,就算不是十里桃花,也该是一大片竹林深处才对。
拐了好几个弯,顾俞他们终于到了。
一抬头就是别苑的匾额“临苑”,真的是生怕别人不知晓这是他的住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甚至细看下门漏处还结着一张蛛网,看来师父许久没回来了。
“你懂什么,这叫大隐隐于市,小子你可学着点。”师父是这样说的,那时她颇嫌弃的地方,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成为自己的庇身之所。
别苑雇了四个下人,三男一女,皆是从黑市上买来的。顾俞让下人帮着身毒女子沐浴更衣,给她安置了一间屋子。
顾俞从自己的旧衣服里挑了几件出来,早些时候跟着临沧散人学琴,为了方便就让她住在这里。
她捧着衣服打开门,那身毒女子一见顾俞便要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无奈身上伤口太多疼得呲牙咧嘴。
顾俞忙将衣服放在一旁,快步走到床边,“你就不要乱动了,伤口刚涂了伤药,动一动就白费了。”
她故作可惜的样子,女子身躯一震,老老实实躺了回去。
顾俞试探了探她的额头,给她用的都是治疗外伤的创药,药性烈,一不小心很容易感染发热。不过幸好,她看起来还不错。
顾俞坐在床边,细细地打量她。
先前被裹在宽大的袍子里没觉得,这女子也太瘦小了些。
“你多大了?”
“十……六……”
顾俞差点忘记了,她说话不便。不过才十六的年纪,吃了这些哭。她十六的时候还被父皇母后和师父等人宠得不像样。
顾俞眸子暗了暗,“你少说些,会写中原字吗?写我手上。”
她点了点头,这点倒出人意料。来惠州的身毒人很多,会写中原字的却寥寥无几。顾俞还想着若是文字不通,相处起来也麻烦。身毒的文字弯弯曲曲像蚯蚓一样。
顾俞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名顾俞,等找到师父,他定能治好你的嗓子,到时候你便叫我阿俞。”
顾俞突然想到,在她失忆的那段时间,赵子颐也骗她说只有他会叫“阿俞”。这倒也没错,父皇母后唤她俞儿,师父叫她小鱼儿,其他人叫他太子殿下……
她笑自己太过愚蠢,此时此刻想那些做什么,阿俞再也不是谁独有的称谓,只是一个代号而已。
女子抬手在顾俞掌心一笔一划地写着,末了顾俞又临了一边。
“萨……拉?”
那女子点点头。
想到萨拉需要休息,顾俞放好衣服便离开了,回屋的时候在庭院里看到了姜恒。
“东西都检查过了吗?”
姜恒摊开掌心,“别的没什么,只有这兵器,她一个女子如何拿着这个不被发现的?主子还未查清她的底细就将她带回来,实在是冒险之举。”
顾俞接过兵器,仔细端详了一番。兵器的前端和寻常匕首相似,只是末端有四根玩弯曲的钩子,像极了某些兽类的爪子,中间是圆环,她就是看到了萨拉袖子里藏着这个玩意,才盯着那个方向许久。
没想到却害了一个人的性命。虽然那人之后调查一番发现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干的尽是些腌臜事,将身毒的无辜女子转卖到中原做奴隶。
顾俞将东西交给姜恒,“你可见过这个?”
姜恒摇了摇头。
连姜恒都没见过,看来身毒的兵器确实诡谲,就像今日那个大胡子使的圈刃一样。
不过看这东西的样子,小小的,倒像个暗器。
拖姜恒将东西收好,待日后萨拉伤好些了直接拿去问问她。
临沧散人依旧没什么消息,这也在意料之中。她这个师父志在游山玩水,赏遍天下之美景,见遍世间之奇物。
不过她的药已经没了,姜恒收着的也不过堪堪只够拖延一个月的,若是临沧散人一个月后还未回来,不知道会不会见到她顾俞的尸体。
事关生死,顾俞却一点都不害怕。
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她的心早在恢复记忆的那一刻便死了,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惠州这里,顾俞他们再没接到任何关于靖阳,关于皇宫的消息。宫里就像是忘记了云杳这个人一般。
顾俞觉得这样甚好,世间本就没有云杳,没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看起来风平浪静,天下太平。
——————
真应了一句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惠州呆了一月有余,顾俞的伤寒彻底痊愈了。除了偶尔夜里会没来由地头痛,气色什么的都不错。
请了几次大夫,也看不出是什么问题。顾俞觉得无所谓,索性就由着它痛了。
阳春三月,百鸟争鸣。
这样好的天气,顾俞早早地起来在庭院里练功。说是练功,也过是请教了姜恒教她一些防身护体的拳脚罢了,做太子时也习过武,不过是些花拳绣腿,碰上会打的根本不是对手。
“叮铃叮铃——”
一阵铃铛的声音响起,顾俞停下,见萨拉端着早食放在檐下的一处青石案上。
第三十四章 东隅(十)
顾俞在世上已经了无依靠,只能巴巴地在临苑里守着。姜恒调动了以前的线人,暗中遍寻临沧散人的踪迹。
萨拉恢复的差不多的时候,顾俞拿出了当时在她身上搜出来的那把奇怪的匕首,放在两人之间。
“这是你的吗?”
萨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铺了张纸,拿起笔一笔一划地写着。从她写的字来看,萨拉应是习过中原字的,但是笔法却生涩的很,虽不够顺畅,但胜在清晰,顾俞也能看出她写的什么。
原来这匕首是她从那些身毒商人身上偷出来的,那天如果顾俞没有中途插上一脚,她便打算同那些人同归于尽。
顾俞看到这的时候,心里一阵酸涩。
她望着萨拉,“值得吗?搭上你自己。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倒不如赖活着,多少还有些希望……
她想这么说来着,但想到自己,又硬生生咽到肚子里。这话,她没有资格说出来。因为哪怕她自己,也不能保证当再次遇见赵子颐的时候,会不会想与他同归于尽。
顾俞轻笑,伸手揉了揉萨拉对外发顶,看着她护着脑袋眼睛水汪汪的,“往后好好活着。”
她心如死灰,这样鼓励别人的话却轻易地说出口,游刃有余地如同一个长辈。顾俞都不知道,她是在说给萨拉还是说给自己。
顾俞没想到,萨拉远比她想像地更加厉害,她偷偷拿到的这个匕首竟是身毒有名的暗器——虎爪刃。
她对这个东西很是感兴趣,通过萨拉,她慢慢了解了这样的匕首。
虎爪刃——因为外形看起来像极了猛虎的爪子,能戴在手上。因为身毒女子惯穿大袖,藏起来也方便。
爪头和匕首异常锋利,若是不小心被抓到,定然要刮出几道血沟。
许是看出顾俞兴致盎然,萨拉主动提出要教她如何使用虎爪勾。顾俞看了看,很快点了点头。
于是顾俞终于见识到了,萨拉不仅生的好看,竟然颇懂些武功。怪不得那些人要将她的手腕脚腕锁上。她比划的功夫顾俞从来没有见过。
因为萨拉四肢的创伤还未好全,每日顾俞只能被她指导着练上一个时辰。多些时候,萨拉就累的不行。
“主子你要是想学武,我教你便是,身毒的功夫诡谲,万一伤了自己岂不是得不偿失。”
姜恒很是看不过去顾俞整日同这个叫萨拉的女子混在一起,他这个贴身侍卫倒像个摆设一般。
顾俞方练过,灌了杯茶水道:“你那功夫我练不了。”
姜恒使的是剑,随身佩的剑三尺长,寻常男子拿着就很费力,更何况如今大病一场后的顾俞。
那样的兵器,她拿都拿不起来。
姜恒无言,横了眼萨拉,“你杵在那里做什么,看着就能饱吗,坐下吃。”
“阿恒……”
顾俞觉得姜恒幼稚,当初在太医院的时候装的沉稳模样一回到这里立马就原形毕露了。
顾俞有点愠怒,道:“虽然萨拉比你小,你也不该这样同她说话。”
姜恒心有不满,“比我小又怎样,本就是如此。她没有力气也不会做菜,她一个女子怎么能从那些身毒人手里拿到这样歹毒的暗器,她甚至连话都说不好……”
“姜恒!”
顾俞怒吼,姜恒身躯一震,才注意到自己如此口不择言。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看不惯萨拉。
顾俞没想到姜恒会当着萨拉的面这样说,难免有些气恼,抿着嘴半晌不说话。在姜恒面前,顾俞鲜少这样发脾气。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给萨拉赔不是。”
姜恒执拗地不肯低头,但是耐不住顾俞愈发凛冽地目光,小声道了句:“失礼了,是我失言。”嘴上这么说,他面上却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
一旁萨拉见两个人竟为了她争执,忙扯了扯顾俞的衣角,摇了摇头。
她看了眼姜恒,一双眼睛仍旧是弯弯地笑着,姜恒不自然地别过了脸。
萨拉能原谅,可不代表顾俞能原谅。姜恒跟着她这些年,深知她的脾性。很是自觉地没用晚饭,在庭院里站了半个时辰让自己清醒清醒。
眼看着顾俞慢慢地掌握了虎爪勾的用法,萨拉的伤也愈合的差不了。临苑仍旧没得到一点临沧散人的消息。
慢慢地天气暖和了起来,脱掉冬装,换上轻薄点的衣服,顾俞闲来无事爬上了屋顶。墙外有一颗颇有年头的梧桐树此时已经长出了嫩绿的叶子。
树枝一直伸到屋顶这头来,顾俞躺着,树叶刚好为她遮了刺眼的阳光。
“不知霜月她们怎样了。”
顾俞闭上眼睛,心里盘算。等师父回来,帮她报了仇,她一定要把她们接出来,还有福宝儿。
她一心想着报仇,只是有些夜里辗转反侧的时候便会想起赵子颐待她的好来。每每关键时刻,一抹血划过顾俞的双眼,赵子颐便换了一副修罗嘴脸,朝她伸出血淋淋的手掐住她的脖子,她再想这些就觉得无比恶心。
杀了父皇母后,还假惺惺地对自己关怀。
只盼师父早日归来,她就要潜入皇宫,一刀杀了……杀了赵子颐。她要报仇才对,可是一想到赵子颐被她亲手杀死的模样,她都会下意识地却步。
啪——
顾俞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她这么想对得起父皇母后的在天之灵吗。
“主子,主子,有个奇奇怪怪的男子一直在屋外往里面看,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他们几个要拿他发问,他不肯,于是,于是就打起来了。”
丫鬟跑到庭院中喊她,还未等顾俞反应过来便听到大门处喧闹的很。她站起身来张望,门口的确有人打起来了,但是看不真切。
顾俞身子往前探了探,仍旧看不清那人的脸孔。
“你放开我,我不是坏人,我就是路过的,路过的。”
“路过的你干嘛鬼鬼祟祟在门口徘徊,先跟我去见了我家主子。”
仆从欲制服他将他拖进庭院中来,无奈被他一顿乱挥,几个人挨了不少拳头。
姜恒找来的仆从都是些精壮的,几个人一起上手居然僵持了这样久。顾俞狐疑,听那男子的声音确实有些耳熟。
她想看的仔细些,脚下却不小心踩上一块翘起的琉璃瓦。她身子一歪,眼看着就要倒下去。
站在院中的丫鬟慌了手脚,大喊:“主子——”
话音未落,原本挣扎着不愿踏入院中的男子却停止了挣扎,丫鬟只见一道身影闪过,那人就到了庭院,伸手接住了掉下来的顾俞。
顾俞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哐——
“哎呀,我的脑袋……”
好像撞到了一个人,顾俞睁开眼,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她抬头盯着那双熟悉的狐狸眼,怔怔唤了声:“赵灵均……”
第三十五章 东隅(十一)
顾俞想过谁都可能出现在临苑,路过的乞丐,无赖。或是终于得到消息匆匆赶回来的师父,再不然,就是皇帝派来的追兵。
独独没想到是赵灵均。
他为何来此,难道赵子颐知道了她恢复记忆的事?他又是如何得知自己在惠州的。
她有些失神,赵灵均看她愣在那里,心虚道:“那个,若是我说我是路过,你可相信?”
赵灵均将顾俞一把拉起来,颇体贴的替她拍了拍衣衫上沾到的土。随即站在一旁不太自然地笑着。
顾俞忽地冷了脸:“你走!”
她不想见到和赵子颐和赵家相关的任何人。
赵灵均不反抗,被她推了一个趔趄,然后表情痛苦地倒吸了一口气。
顾俞这才想到,刚刚掉下来的时候是他给自己当了肉垫子。她淡淡地扫了一眼,赵灵均的手腕好像扭伤了,他拉开袖子,顾俞能看到伤处又青又紫。
赵灵均余光一扫,果断捂着手腕惨兮兮地道:“好疼啊,我的手是不是断了……我可是瞒着皇兄偷偷来的,若是这样回去,恐怕明日皇兄看了,定然会问及……”
这惨卖的妙,顾俞素来心软,再说人家是为了救她才受了伤。
但是,她一见到赵灵均,脑海中就会浮现母后弥留之际的样子。顾俞蓦然一阵心痛,随即眼前一花,身子便向后倒去。
赵灵均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来揽住了顾俞的腰。他的脸离得很近,顾俞能看到他漆黑的瞳仁里闪着光。
“你放开——”
顾俞站定,一把推开了他,转身回了屋子,将房门重重地关上。透过门缝,赵子颐低着头站在庭院里,他的华服沾满了尘土,看起来灰扑扑的。顾俞转了身,不愿再看。
她的仇,要报。
哪怕明知这样做会伤害到赵灵均,那是他敬爱的皇兄,他怎能忍心作壁上观。
所以你看,天注定他们二人不可能是朋友的。
赵灵均在庭院中站了许久,原本拉拔他的仆人见他同自家主子相识,顾俞也没说要把他赶出去,他们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将他晾在庭院中,各干各的事去了。
萨拉端了午饭来,冷不防看到直挺挺站成一根木桩的赵灵均,被吓了一跳。推开门,顾俞端坐在桌前。
屋子里气氛压抑,顾俞在冷寂中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
“萨拉,你来啦。”
萨拉将饭菜摆在桌上,伸出一根手指头指了指门外,一连茫然。顾俞摇摇头,“不必管他,坐下一起吃吧。”
顾俞食之无味,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她的仇人是赵子颐,赵子颐将她蒙在鼓里,赵灵均是无辜的。
可另一个人说,他既然是王爷,皇帝是他亲哥哥,他又怎会一点都不知情。况且,哪怕为了赵灵均,她也不该和他纠缠不清。
顾俞皱眉,将脑袋里的争吵驱散。
“萨拉,姜恒可说他何时回来?”
不管怎样,让姜恒把他赶走就是。若是一个不小心让赵子颐察觉到什么,他们谁都好不了。
萨拉摇头,她似乎也不知道。
几个时辰过去了,赵灵均还在庭院里站着,大有一副顾俞不出来他就不走的架势。
最后顾俞终于忍不了了,起身拉开房门。
“你到底还要站多久,我说了,我不想看见你。你要再不走,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赵灵均几乎是在顾俞拉开门的一瞬间抬起了头,眼里有些期待。却在听到顾俞说的话之后眼神暗淡了下去。
而后,他复又抬起头,望着顾俞,“皇兄对你做的事情我是真的不知情,但是皇兄待你的好绝对是真的,他……”
“你闭嘴!”
顾俞咬紧牙根,到这个时候了,他居然还替赵子颐说情。赵子颐三个字,如同一只利剑穿透她的心脏。
她顺手抄起虎爪刃,身形一闪,就站在了赵灵均面前,虎爪刃抵上赵灵均的脖子。她目呲欲裂,声音带着莫大的怒气。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奉国的士兵和曷国奸臣里应外合,吞并了曷国,闯入皇宫,杀死了我的父皇和母后!你知道每夜每夜我都能梦见他们,他们朝我哭喊,问我为什么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赵子颐欠我的,是血淋淋的人命!”
赵灵均大骇,脸色变得惨白。
“我不知道……”
顾俞握紧了虎爪勾,不自觉留了两行泪。
“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别再来了。”
赵灵均见她落泪,心里一阵揪痛,顾俞的话让他哑口无言,他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情。
姜恒只告诉他顾俞是旧曷国的太子,被皇兄用了药失去了记忆。
这样的事,他……
赵灵均心疼顾俞落泪,想伸手替她拭去。他看到了顾俞眼中的恨意,最终还是没能抬手。
顾俞见他这般反应,心里确信他对此不知情了。那就没必要将他拖进她与赵子颐之间的纠葛。
她收了手,声音因为方才的一番质问变得喑哑。
“你走吧。”
——
一进屋,顾俞忙把房门关上,腿脚一下子软了下来,贴着门蹲了下来。
她的右胳膊支着膝盖,手心向上,铁爪勾掉落在地。顾俞的手心里赫然被扎了四个血洞,正往外冒血。
温热的血液顺着掌心流到手腕上,然后滴在地上。原来方才她竟是紧紧地握住匕首,将刃超向了自己的掌心!
顾俞盯着手掌,毫无征兆地笑起来。
末了她打开一个木匣子,拿出白布一头咬着,撕成了几条,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她做这些的时候脑子里根本没有想赵灵均。她知道,一番话后,他一定会走的。
赵灵均果真离开了,姜恒回来的时候刚好与他擦肩而过,本想问他为何会从临苑里出来,见他一脸落寞,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也就没问,忙回了别苑。
“主子,你的手!”他一把抓住顾俞的手腕。
姜恒鼻子灵,闻到似有若无的血腥味炸了毛,便想到赵灵均。
“难不成是他伤了你?该死,不能让他这么走了。”
姜恒抬脚就要追,顾俞一把拉住了她,“我自己弄得。”
她本来想着自己收拾了省的萨拉和姜恒见了忧心,没想到都仔细藏在袖子下了还是被姜恒一眼看出来。
“可是……”
姜恒一肚子的疑问,顾俞摇了摇头,“我累了,要歇了。晚饭你们自己用。”
姜恒被赶了出来,心里被顾俞的模样搅得不踏实。他懊恼自己今日白日出去了这么久,平白让主子遭了罪。
不行,他要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脚步一顿,姜恒朝萨拉的房间走去。
第三十六章 东隅(十二)
昨个夜里辗转反侧,手腕上的伤口时不时闷闷地疼。凌晨,她实在熬不住,披了衣服一个人出了门。
惠州虽然比不上靖阳繁华,倒也算得上热闹。远处的天方蒙蒙亮,接街道两旁就有一些商贩准备开张。
自从茶馆里闹出了人命,她就被姜恒看的死死的,生怕自己出去招惹了什么人。今日顾俞溜出来,却没看到他的人影。
“咕……”
顾俞定住脚步,才发现这声音竟是从自己肚子里发出来了,不禁莞尔一笑。确实,昨日没胃口,到底人是铁饭是钢。
顾俞深吸了一口气,沿着街道四处打量。正巧给她看到一个卖汤饼的阿婆,正支着供人遮雨避风的篷子。
“阿婆,现在可有汤饼吃?”
顾俞走上前,瞧着阿婆费力地踮着脚绑一个布带子,顺手接过,将布带子系紧。
“多谢姑娘,人老了,做事都不利索了。汤在锅里煮着,你来的着实早了些,若是能小等上片刻便可,很快的。”
“阿婆不必着急,左右我也没什么要紧事,等一会儿也不妨事。”
这小汤饼摊是真小,除去给客人坐的两个四四方方的小木桌,也就只能放的下一个锅台。
顾俞看着阿婆下汤饼,心思却不在吃食上。
昨日她对赵灵均说出那番话逼他离开,靖阳距惠州有四五天的行程,相必他舟车劳顿,定是疲累。
不知此时,他可是离开惠州了。
“……姑娘……姑娘?”
听见阿婆叫,顾俞忙回了神,见阿婆已经把汤饼端到她面前了。
阿婆笑道:“姑娘想什么这样出神,难不成是小情郎?”
顾俞苦笑,“不是。”
“啊呀,老婆子猜错了。我看你面色凝重,好似有点担忧,才作了这样的猜想。姑娘生的这样好看,见之倾心的好郎君不知道有多少人排着队嘞。”
顾俞舀了一勺汤,咽下去顿时胃里暖和了很多。她性子不好,对上阿婆这样自来熟的人觉得不知道应当如何去接她的话。
幸好阿婆是个能言会道的,她看起来一点都不介意顾俞的木讷和内秀。
“姑娘啊,阿婆跟你说,若是哪日遇上了个合适的,可别扭扭捏捏的哈哈,不管男子女子,脸皮薄的像纸一样,迟早都要吃大亏。就像我那个傻儿子,看上一个姑娘就是不肯跟人家直说,结果好了吧,那姑娘如今作了他人妇……”
阿婆提起了儿子,话匣子就停不住了。顾俞一个劲地吃,虽然脸上不显,心里还是暖烘烘的。她时不时抬头冲阿婆笑笑,偶尔才回应一两句。
云杳或许辩口利辞,但是顾俞却是一个闷葫芦。
等顾俞终于吃晚了,拿出袖子里的手帕抹了抹嘴,阿婆方停下来。
“阿婆,多少钱?”
顾俞从腰间解了钱袋,还没打开,阿婆摆摆手,“不要钱,姑娘这碗阿婆送你了。”
“那怎么行。”
顾俞可不觉得自己会厚着脸皮接受阿婆的好意。
阿婆拉着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姑娘虽然不好说话,但心底善良,老婆子我一见着姑娘就觉得欢喜。若是你觉得不好意思,那便无事的时候来我这里坐坐,陪我这个孤老婆说说话。”
顾俞这才想起,方才阿婆口中的儿子早就离开惠州,许久没回来了。她一个人闲不住,才支了这么个小摊。
盛情难却,顾俞点了点头应承下来。
临走的时候阿婆还往她怀里塞了一罐子梅子酱,说是自己做的,给顾俞尝尝。
顾俞不解,为何阿婆会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这样好。
吃饱了之后,困意便袭来。
她抬头看看天,此时竟已经大亮了。方才在汤饼摊没留心,街上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卖早食的居多,顾俞刚吃了汤饼,肚子正饱。便逆着人群回临苑。姜恒也该起了,见自己不在,指不定要慌成什么样子。
她刚走了没多远,就听到一阵惊慌的喊叫:“来人啊,死人了!”
街上的人乱作一团,顾俞还未走近,就被人推搡着挤到一旁,差点装上一辆马车。她有些好奇,这大早上的,怎么会出命案。
官服很快就派了人来,顾俞费了好大的劲才躲闪开那些四处逃走的百姓,走到了骚乱的中心。
捕快围城了一个圈,顾俞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一个男人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四肢像是被什么利刃伤,豁了很大的口子,连骨头都能看的清楚。
听捕快查看说,那人还被割了舌头。
只一眼,顾俞差点没将方才吃的汤饼尽数吐出来。
“都闪开,衙门办案,都离远点。”
几个人将尸体裹了白布抬走,走到顾俞身边的时候,她捂着嘴巴都能闻到一阵很浓的混合香料的味道,是身毒特有的香味。
“哎,这阵子惠州出现了不少身毒人,也出了不少事了。没想到他们这样凶残,听说身毒自己人都还斗得厉害。包不准是窝里斗,一怒之下杀了人。”
“就是,前些日子一个身毒人在我铺子里买瓷器,差点没把我吓死……那样的伤口,也只有他们能做得出来。”
“……”
顾俞默默听着,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或许因为萨拉也是身毒人,她那样弱小善良,顾俞不愿听这些说身毒人的坏话。
街上很快平静了下来,也有些人还在给别人讲尸体讲死因。有案子自然是官服来查,顾俞放下捂着嘴巴的手,快不离开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直到她回到临苑,都没见到姜恒的影子。问了仆从也都说没见过。
萨拉看到她从外面回来,大惊,一手比划着:您去哪里了,我找了很久。
顾俞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便随口说了一句肚子饿去寻了点饭吃。
她见萨拉很是担心地模样,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道:“我只是去吃了点东西,这个,汤饼摊的阿婆给我的。”
她把怀里的梅子酱递过去,萨拉左看右看,好似见到什么新奇玩意。
“难不成你没有吃过?”顾俞问道。
萨拉摇了摇头。
顾俞道:“那等一会儿打开吧,你尝尝。”
萨拉抱着梅子罐左看右看,这时候顾俞才觉得她是个十六岁的少女罢了。余光一扫,却见着她的右手手腕上多了一处淤青。
“怎么弄的?”
第三十七章 东隅(十三)
萨拉摇摇头,比划了几下——在厨房不小心弄得。
顾俞道:“你莫要因为阿恒的话多想,阿恒因着跟随我的缘故,也不太会与人相处,其实他没什么恶意。”
萨拉捧着梅子罐笑的开心,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
快到晌午的时候,姜恒才回来,顾俞见到他的一瞬间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惊讶。
顾俞问:“阿恒,你怎的才回来?”
姜恒道:“凌晨时分有人带消息说找到了临沧师父,我便匆忙出门,未来得及向主子报备。”
有师父的消息了!
顾俞心猛的一跳,急切道:“可知师父在哪?”
“在清溪,那人说只匆匆见了一面,临沧师父写了一封信给主子。”姜恒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书信。
清溪离惠州不近,快马加鞭回来也要个把月。顾俞接过书信,信封外面有些磨损了,上面的字迹也掉了些颜色。她一眼就认出了师父的笔迹。
临沧散人虽是顾俞的师父,但是顾俞鲜少能见到他。师父行事随意,根本让人摸不清路数。这信上,不知消息是好是坏。
片刻,顾俞的眉头皱起来,叹了一口气。将信递给了姜恒。姜恒不解,低头查看了一番。
“主子,临沧师父的意思是他要在清溪滞留几日才能回来,?”
顾俞道:“嗯。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
姜恒收了书信,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主子,您打算怎么办?”
实际上,顾俞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她想报仇,不只是为了父皇母后,身为曷国的太子,她不能忍受自己就这么放着那些因为赵子颐死去的曷国将士们。
她更不能忍受自己在曷国覆灭之后居然什么都不知道地在仇人的身边,甚至卑微地贪恋赵子颐偶尔给予的温暖。
顾俞的脸愈发冷若冰霜,“等。师父未到,我们也无法调动师父门人的力量,只靠我们自己,恐怕连近赵子颐的身都难。”
赵子颐到现在还没有动静,这其实让顾俞有点慌乱。若是赵子颐派人找来,她情愿愚笨地与他们拼杀一番,哪怕是丢了命也在所不惜。
只是不能报仇,她怕是死了也难瞑目。
姜恒点头称是,冷不防道了一声:“主子今日可是上了街?”
顾俞一惊:“你如何得知?”
姜恒没回答,反而追问道:“那主子可听说有身毒人被杀死了?”
顾俞道:“见着了,官府来人的时候我刚要回来,那人……死状甚是惨烈。”
说话间,顾俞特意回头看了一眼,还好萨拉此时不在身旁,她若是听到,恐怕心里也不好受。
“死的人正是先前与我们在茶馆纠缠的其中一人,那个大胡子的身毒人。”
这……
顾俞大惊,那人身强体壮,交手的时候能看出来是个练家子。没想到不过几日,那人也死于非命了。
顾俞敛了神色:“怕是先前作恶多了,有仇人找上了罢。”
姜恒道:“的确是这样,我回来的路上听到传言,说那几个身毒人干着贩卖奴隶的买卖,和富商勾结敛了不少钱财。但是杀人者没留下一点痕迹。”
“他这样的人就算死了恐怕也不会有人替他难过。”顾俞摆摆手,那人与她们无甚关系,她无心顾及。
姜恒闭上了嘴不再提这件事,他的目光看向了西面的一间屋子,眼神里有种探究的神情。
————
二更天,夜晚月光皎洁,庭院里蒙了一层淡淡地银光,梧桐树叶被风吹的簌簌作响。
一个身影从临苑的屋顶上掠过,落在庭院里迅速躲进了一堵墙后。他身穿一席暗色长衣,蹑手蹑脚的找到了顾俞的卧房。
吱呀——
窗子被轻轻推开,顾俞没什么动静,那人轻轻一跃,就翻进了卧房里面。
“顾俞……”
注视着顾俞的睡脸,他缓缓伸出了手……
这些天顾俞觉得越发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她做梦太多,还是思虑过甚产生了幻觉。总觉得晚上有人在她的身边,但是她每每醒来,卧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怕不是闹鬼了吧。”
姜恒漫不经心地说了句,顾俞的身子一下子僵硬了起来,脸上血色一下子退的干净。
姜恒立马慌道:“主子你别怕,我说笑的,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鬼呢。”
顾俞白了他一眼,心脏仍然怦怦直跳。
说来惭愧,顾俞怕鬼。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每次听到有人这样说她都会认真地审视自己是不是在她不知道地时候做了什么亏心事。
好像,没有。
不,算是有。她总会梦到曷国死去的冤魂向她哭诉。
姜恒坐在石凳上,拿了棉布擦拭他的佩剑。顾俞同萨拉面对面坐着下棋,阳光正好,天气正好。
萨拉居然会下棋,这让顾俞很是惊讶。一般来说,连中原人都没有多少真正会下棋的,可她落子丝毫不拖泥带水,攻守合宜。几局下来,虽然不敌自幼受教的顾俞,但也让顾俞不会赢得那般痛快。
“主子主子,那个人又来了,我们按照您的意思拦着,可是……可是……”
哐——
未及仆从说完,门口便传来一阵巨响。几个仆人围成一个圈,脚步却慢慢往后撤退。
中间,站着一个身穿雪青色衣衫的男子。他拍了拍身上沾到的灰尘,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
“顾俞,我想好了。”
顾俞怔怔地望着他一言不发,姜恒一下子从石凳上弹起,执剑立于赵灵均面前,剑指赵灵均的咽喉。
“慢着阿恒。”
顾俞将指尖的棋子放在瓮中,起身走到姜恒的身边。
“你还来做什么?我早就说了,不想看见你。”
赵灵均神色比起上次来见着明朗了许多,他的眼角微微垂着,一副懒怠的样子,说出口的话却让顾俞的心燥乱。
他道:“我回去想了想,你说的很对,我理当火速回到靖阳,然后便当没见过你一般。我也知道我你赶我走,是怕我因为你同皇兄之间的事情为难。”
顾俞道:“你少在这自以为是……”
“我不回去。”赵灵均忽的抬眸,“不管你同皇兄有什么恩怨,我都不会介意,也不会插手。你是我……好不容易结交的朋友,我不想就这样走了。”
顾俞险些苦笑,这样一段剖白,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上门提亲来的。
她的声音冷了几分,甩袖回了屋,“你随便吧,阿恒萨拉,莫要搭理他。”
第三十八章 东隅(十四)
赵灵均觉得顾俞真的变了。
变得对他很是冷漠,再也不像之前一样调笑自己了。
三月三上巳节,当朝有在这一天去河边祓禊的习俗,惠州百姓最爱的便是这上巳节。尤其是年轻的男女,春风送暖,正是男女相会踏青的好日子。更有文人墨客聚集在一起,曲水流觞抚琴作诗。
“所以姜恒,为何这样好的日子,本王要同你们在这小小的别苑里浪费大好春光。”赵灵均躺在庭院中一处榆树下的青石板上,此时树叶尚且算不上茂密,却也是个乘凉歇息的好去处。
树影斑驳,赵灵均眯着眼睛,口里却发着牢骚。
姜恒在一旁抱着佩剑,盘腿坐在一方石凳上假寐,闻言睁了眼睛道:“主子身子弱,饶是已经到了春天仍旧受不得凉,再者说,再过几日便是十五了,临沧散人若是到时候不能及时赶回来,主子便要遭大罪了。”
这个赵灵均已经知道了,毕竟在宫里那段时间病发过一次。
他突然想到了当时将军大哥拜托他引荐姜恒给皇帝的时候,说的就是为了给当时还叫做云杳的顾俞治病,忍不住撇嘴道:“本王现在可算明白了,你和大哥合起伙来利用我。我就说大哥一向不管后宫里的事,怎么突然对一个琴师这样上心。”
一想起来就觉得气闷,到头来只有自己一个人是全然不知情的外人。
姜恒冷哼一声,不去理会他。
“阿俞怎么还没有出来啊……”
赵灵均拖长音调,因为不能去河边,顾俞偏偏对这上巳节执着的很,便让萨拉给她准备了兰汤沐浴。
所谓兰汤,就是将佩兰草同其他温和的药材一同煎了混着温水以作沐浴。虽然比不上水畔祓禊,但也是可以驱邪气,拂不详。
顾俞从少年时就被曷国先帝先后照顾有加,因着她身体不好,每年沐浴驱邪这步是必然要做的,久而久之顾俞也就习惯了。沐浴,熏香,萨拉给她穿上月白色的长衫,她的头发还未干透,几缕青丝蜿蜒在腮边,更衬得顾俞如一只小鹿般灵动妩媚。
“喂——阿俞,你好了没,我们出去……玩……吧……”
赵灵均从青石板上坐起来,他声音太大姜恒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却看到他如同被点了穴道一般僵在那里。
他一回头,刚好看到顾俞从房内出来,风姿卓绝,顿时了然。
“主子。”
姜恒起身,站在顾俞和赵灵均中间,挡住了赵灵均的视线。
赵子颐绕到他的身前,垂眸对上顾俞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方沐浴过后的缘故,顾俞的眼珠蒙上了一层水汽,比起往日更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意味。
“阿俞,我听说今日晚上有灯会,我们一起上街看看如何?”
顾俞没有理会他,从他身旁走过,坐到院中的石凳上,“萨拉,下棋。”
萨拉看了眼脸色明显垮下来的赵灵均,礼貌地冲他施礼,与顾俞对面而坐,摆开了棋盘。
赵灵均叹了口气,几日了,虽然顾俞没再赶他离开,但是不管他做什么如何拉下脸讨好顾俞,顾俞都视他为无物。
手上执一白子,顾俞其实并没有全心放在棋局上。
她的余光看到赵灵均脸上失望的表情,那双平素总是弯着的狐狸眼此刻也垂下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痒痒的,还有点闷得喘不过气来。
赵灵均识趣地没再言语,坐在顾俞旁边像一个孩子一样,探着头安静地看她素白的手指捏着棋子起起落落。姜恒道:“主子,这几日尚且小心行事,惠州近日不太平。”
“哦,为何这样说?”
姜恒道:“那个死于非命的身毒人之后,几日里有三四起命案,死的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非富即贵。死状皆同那个身毒人一样,官府对此也束手无策。”
言下之意便是,凶手还未抓到,万一被盯上就麻烦了。
顾俞顿住,复又捏起一子落下,“既然这样,那可要谨慎些,这几日便不出门了。”
赵灵均本觉得与自己无关,听她这样说心里仅剩的一点希冀也被打的粉碎。记起在皇宫时,他曾许诺要带顾俞出宫好好在靖阳城里玩一玩。
如今,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顾俞只觉得身侧目光灼灼,却不知赵灵均此刻想些什么。
再有几日便是三月十五,旧疾复发的日子。她和姜恒都没有药了,师父归期未定,若是想不到法子渡过这个十五,报仇就是一句空话。
报仇,报仇……
恍然记起早几年赵子颐和赵宗吾随着奉国先帝一同来到曷国,顾俞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时的赵子颐不是很受先帝喜欢,只是一个不受宠的二皇子,先帝甚至有意让他作为两国邦交的凭证留在曷国。
说白了就是人质。
那时的赵子颐身形小小的,还不如顾俞高。顾俞好心同他见礼,他却一点都不待见,总是躲在赵宗吾的身后,一副惶恐的模样。彼时赵宗吾刚从沙场回来,一身的英武之气,顾俞打心里怕他,自然不敢靠近。
“若不是母后叮嘱我要与他们好好相处,我才不要碰这样的钉子。”
顾俞脾气古怪,小小年纪就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可能是父皇母后时刻向她灌输危机意识的缘故。她是太子,不管是男是女,她注定了要成为太子。为了这个位置,她从出生起就舍弃了身为女子的一切。
她胸前常年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白布,十几岁身子刚长开的时候,每每都被裹布勒的掉眼泪。她哭,母后就会跟着她一起哭,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哄她睡觉。
但是懂得隐藏并不代表没有脾气,人前不说,人后她偶尔实在憋得难受,也会自言自语的埋怨一阵。
那日她又一次热脸贴了冷屁股,同母后说了母后却只道让她多担待一点。
“为什么我非得同他们好好相与不可,尤其是那个二皇子,总是一副害怕的样子。我又不是什么鬼魅……”
顾俞倚在荷花池的边缘,伸手往池里撒些鱼饵,泄愤一般猛地丢进去,害的池中的锦鲤四散游动,连饵食也顾不得吃了。
“啊——”
不知谁喊了一声,顾俞竖起耳朵,将手心里的鱼饵尽数丢在荷花池里,轻手轻脚的探过去。
隔着一片垂柳,顾俞看到几个世子围在那里。其中一个顾俞认得,是平阳侯的儿子,乳名阿成。他好似拽着一个人,一个小小的身形,背对着顾俞,看不清是谁。
她早就习惯了,平阳侯好战,他的儿子非常完美地继承了这一个性子,小小年纪便总同几个不好好读书的世子到处欺负人。
顾俞懒得插手,刚想抬腿离开,却见那个被欺负的孩子看向了这边。
待他扭过脸,顾俞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这群不要命的,连奉国二皇子都敢欺负!”
第三十九章东隅(十五)
“住手!”
路见不平那绝对要一声吼,顾俞也顾不得前一刻她还在心里碎碎念赵子颐的不好,救人要紧,若是让阿成他们胡来,这二皇子怕要遭大罪。
到时候她怎么和父皇母后还有奉帝交代?
她撩起垂下来的柳枝,昂首挺胸地来到世子们面前。
“太子殿下,你来做什么?难不成也看这个小猴子不顺眼,想揍他两拳。若是这样,来……”
阿成在其他人的哄笑声中揪着赵子颐的领子,将他推到顾俞面前。
顾俞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赵子颐,他个子小小的,阿成比他高了很多,又刻意将他提起来。他的脚只能高高的踮起来才能不被勒着喉咙。
就这样,他的脸色也已经涨得通红。
顾俞很是奇怪,都这样被欺负了,他还是紧闭着嘴一声不吭。
仔细看了眼,她暗道糟,这几个下手没个轻重的,打人就算了,居然还打在脸上。那乌青的眼角,脸颊处还有一道抓痕。
真当奉国陛下不会怪罪他们吗?
她盯着赵子颐垂着的眸子,道:“阿成,把他放开。”
“那可不行,这小子敢撞了本世子还不道歉,本世子气还没消呢,可不能就这样把他放了。”
顾俞将目光移到阿成的脸上,道:“你可知他是谁?”
阿成不屑,“自然知道,不就是奉国的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吗,听说他的母后毒杀奉帝的宠妃,被关进冷宫里没多久就疯了,我就算打了他,奉国的陛下也不会说什么的,大不了挨一顿骂。”
顾俞下意识瞥向赵子颐,她只当赵子颐怯懦的性子才导致他不受皇帝待见,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缘由。
赵子颐本来是了无生气地任由阿成拽着,听他这样说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趁着阿成同顾俞说话的时间,拉起阿成的手臂一口咬了下去。
“啊啊——”
阿成的鬼哭狼嚎把顾俞吓了一跳,看热闹的世子们没想到这个软柿子还能反咬一口,一气之下竟然想一起动手。
赵子颐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住手!还记得我这个太子吗!”顾俞大声喝住他们,趁他愣神之际一把讲赵子颐扯过来护在身后。
“你们可别忘了,哪怕奉帝不怪罪,难道赵宗吾不会找你们的麻烦吗?你们欺负他的亲弟弟,他可不会善罢甘休。”
一听赵宗吾的名号,几人的面上明显有了惧意。看来赵大将军可谓是声名远播,连阿成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小魔王也难免怕了。
果然,阿成几个不敢再得寸进尺,可是也不服气,插着腰道:“太子殿下一向不过问这些事的,今日怎么突然这样反常,怕不是你……”
顾俞一惊,以为他要说什么惊人之语,拳头兀自握紧。
“你要巴结他?”
顾俞嘴角抽了抽,这个阿成,脑洞也是够大的。阿成见她不说话,以为自己猜中了,忍不住道:“你要巴结也不该找他啊,他可一点帮不上你。”
“……”
不用你管好吗?
打发了几句,阿成几人终于走了,顾俞长舒了一口气。这些人怪难缠的。
腰带被人拉了两下,顾俞转过头,笑眯眯地道:“哈哈,我就是路过的,你不用介意,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那本太子就先走了。”
她这样说,没想到赵子颐竟然看了她一眼然后就跑走了。
跑走了!?
就算没有感动到痛哭流涕,起码也该道一声谢不是吗?尽管自己也没出多大的力气,但好歹也是帮他躲过了一劫。
这个白眼狼。
她愤愤的离开,暗骂自己多管闲事,那个臭小子就该给人欺负欺负才知道什么叫知礼节。
七月流火,天气渐渐凉快了起来,顾俞却一日比一日憔悴。她感觉老是有人盯着她,她去荷花池喂鱼,背后就感到一股灼灼的视线。
根本不需要猜想到底是哪个小贼敢跟踪曷国金贵的太子殿下,因为他暴露的也太明显了。
顾俞起身,负手往附近的孑桦亭走去。孑桦亭,顾名思义,茕茕孑立,唯一颗亭亭而立的桦树作盖,远远看去,颇有一番滋味。
她走到亭中,坐在一方木凳上,“好了,出来吧,跟了我这些天了,还没玩够吗?”
她也不抬头,就这么静静地等着,果然一个双墨兰的靴子闯入她的视线。
“赵子颐,你老跟着我做什么?”也不跟她说话,就那么一言不发的跟在后面,偶尔顾俞回头,还能看到他藏起来的身形和露在外面没来得及收回去的衣摆。
“你,很好。”
赵子颐小声地说出这三个字,却让顾俞吃了一惊。他们来曷国半月有余了,她还未听赵子颐开过口,没想到他的声音还挺好听的。
温文尔雅,佳人如玉。
仔细看来,赵子颐长得也不错,就是四肢瘦瘦小小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若是好好吃饭,再别这么怯兮兮的,可就算得上佳人了。
顾俞笑道:“你缘何觉得我好,我不过是路过看阿成他们不顺眼,稍微让他们吃瘪,若是觉得我是为了你,那可……”
“不,你很好,很好看。”
未来得及收起来的微笑僵在脸上,这小子在说什么,难道看出她是个女人了?应该不会吧,她自生下来起就是一副男儿的做派,连百官都糊弄过去了,一个十岁的孩子而已……
她缓了缓表情,语重心长的道:“二皇子,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只能对你倾心的女子说,要不会让人误会的。”
不知道她的话赵子颐听懂了没,他愣了一阵,然后点了点头。
后来阿成几人欺负赵子颐的事还是被发现了,据说因为他们看赵子颐不顺眼又想动武,不料被来找皇弟的赵宗吾刚好撞见,结果当然是赵宗吾将他们揍了一遍,还把这件事告诉了父皇。
至于那几个世子,一个个都禁足反省了。也是那天,顾俞才知道一个很重要的消息,原来赵子颐是同她一样的年纪。
今年十三。
之后再见到赵子颐,顾俞的眼里难免多了些怜悯。
可怜的孩子,到底是多不受宠才能饿成这样,连个子都不长了。或许是因为同情,在那个秋天,顾俞和赵子颐的关系慢慢好了起来。
第四十章 东隅(十六)
“阿俞,我想留在曷国。”
顾俞莞尔一笑,“怎么,二皇子乐不思蜀了?”
赵子颐低下了头,两颊和耳朵尖隐隐有发红的迹象。顾俞坐在藤条编制的秋千上,随意的晃来晃去,月白的常服下摆露出一双活泼的脚,晃得他神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顾俞此时却想了很多,听说赵子颐的母后死的早,他又不受陛下待见,一定在宫里度日如年。
“你若是想在这里呆着也无妨,只是再过一阵子我就不一定能陪你了,到时候,我可不能保证阿成他们不再来找你麻烦喽。”
赵子颐猛的抬头,“为何?”
顾俞大笑,“你以为身为曷国的太子可以什么都不做整日玩乐吗?父皇说要让我帮着处理一些政务,父皇虽然面上总是温和的,实际上对我可严厉了,我哪敢懈怠。”
除此之外,顾俞心有别的思量。赵子颐黏着她可以理解,毕竟从小除了宗吾将军就没人愿意同他玩耍了。
可是他有些太过了,简直像一个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恨不得连自己沐浴更衣也要在外面等着。
两个大男人这样像什么样子,虽然顾俞算不上真正的男人,可别人不知道啊。昨日甚至母后都把她叫过去,话里话外暗示了一番。
什么君子之交淡如水?
她可太无辜了,一开始要她多与两位皇子亲近,如今又这样说。不过,顾俞自己也觉得赵子颐同她亲近过了头。
赵子颐脸上更加红了,随后不知为什么很干瘪的道了声,“哦。”然后竟然甩袖离开了。
顾俞莫名其妙,怎么还生气了?
那日起赵子颐连着好几天没再来找过顾俞,有时候无意间碰见了,他总会似有若无的躲闪。
这让顾俞有点赌气,“明明前几天还跟的紧紧的,这会儿突然像变了个人一样。”
她百无聊赖,哪里也懒得去了,整日窝在东宫里完成父皇给她指派的任务。无非是写上奏的折子,先给她看过,她将自己的想法誊写在一张纸上,随后一同由秉笔太监呈给父皇。
顾俞素来很有想法,这样的事务刚开始有些困难,很快就得心应手了。
等她有一点进步,父皇就会给她派其他的任务,并且经常找她讨论政事。愈发忙起来之后,她渐渐没工夫去想赵子颐的事了。
直到那天晚上,适逢她正在审批奏章,侍女来禀报说赵子颐来求见。
顾俞放下笔道:“让他进来吧。”
彼时已经入了深秋,在外面呆的久了就会沾染上一身寒气。
赵子颐进来的时候,顾俞差点没有认出来他。他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几乎只能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参见太子殿下。”
他的声音夹杂着疏离和些许顾俞听不懂的情愫,有些隐忍。他从来都不叫她太子的,他都是叫阿俞。
“你怎么了?今天好似有些反常。来,坐这里吧。”
赵子颐没吭声,听话地坐在顾俞的对面,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手底下的奏折。
顾俞下意识将奏折收了放在一旁,给他倒了一杯茶水,上好的碧螺春。
其实顾俞不喜欢喝茶,觉得比起茶来酒要好喝上许多。但是父皇说喝茶能够清心凝神,她就照做了。
至于为什么东宫常沏碧螺春,顾俞想,大概是因为名字好听吧。
赵子颐的视线转移到茶上,却并没有喝,他忽的抬起头,“太子殿下,这世间最重要的是什么?”
顾俞被他这样没头没脑的问题问的一愣,而后道:“兴许是情吧,父母的恩情,手足之情,夫妻之情。若一个人没了情,便同形式走兽无意。”
赵子颐道:“那若是世道不容情呢?”
“这……”顾俞其实没明白他说的是何意,为何这世间会容不得情。
看她茫然,赵子颐又道:“若是你喜欢一只蝴蝶,想把她养在身边,可是周围的人都告诉你你不能养,太子当如何?”
“若是寻常猫狗倒是没什么,蝴蝶,我怕是养不好。若是害它死掉了,当真不如一开始就打消这个念头。”
顾俞想了想蝴蝶五彩斑斓的翅膀,还是觉得这样的美好不应该被关在身边。
赵子颐沉默了许久,起了身,一瞬不瞬的看着顾俞的眼睛,“我却不这样想,有人不许,只因为他的权利能压过我。我赵子颐想得的,必定拼尽全力也要得到。”
说完这番话,赵子颐向顾俞一揖,离开了。
那日就是顾俞同赵子颐见过的最后一面了,因为第二日,被留在曷国美其名曰修习的赵子颐就同大将军赵宗吾一同回了奉国。
赵子颐走了之后,顾俞的日子就恢复了平常,没事的时候喂鱼,抚琴。若是师父回来了,就要去临苑住上一阵。
她的琴是师父教的,自打发现顾俞有这方面的才能之后便时常让顾俞抚琴。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春日,夏风,秋叶,冬雪。
饶是顾俞不想知道,奉国的变化却总能传到她的耳朵里。
奉国太子四皇子暴毙身亡,太子之位空缺。
二皇子赵子颐在一次早朝上自荐去了西南治水,效果显著,立了大功。
赵子颐被册封为太子。
奉帝因病退位,太子继位。
……
顾俞也忍不住感慨,当时那样怯懦软弱的皇子,竟然有一天成为了一国之君。那要付出何等的努力。
“我赵子颐想得的,必定拼尽全力也要得到。”
那日他这么对顾俞说,想必他口中的想要得到的东西,就是这一国之君的位置。
再后来的时候,父皇开始日夜忧心,时常叹气,有消息道平阳侯心有反意,勾结了一些亲王意图谋反。
她也连带着几天没睡一个安稳觉。
再再后来,就是平阳侯同大奉国的军队里应外合,屠了皇宫内所有的人,逼死的父皇,刺杀她的母后。
那时候抱着愈发冰冷的尸体,她在想什么呢。哦,她后悔了,若是在赵子颐入宫的时候便由着阿成他们欺负他。
那么如今,父皇和母后就不会死。他有了权利,成了一国之君,在顾俞眼里不过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她亲眼看着母后的尸体被抬走,赵宗吾站在她的面前满目尽是同情……
“阿俞……阿俞?”
从梦里惊醒,顾俞抬头,对上赵灵均的眸子,眼眶有些酸涩。
第四十一章 东隅(十七)
顾俞猛然撞上赵灵均的眸子,从他黑亮的眼中,她看到了小小的,模糊的,她自己错愕的脸庞。
“阿俞,你是做噩梦了吗?”赵灵均担忧道。
顾俞抬起手,抚上脸颊,触及到了些湿润。
她哭了?
怎么就梦到好几年之前的事呢?她早已不在庭院里了,从镂空的窗子看出去,是一片空洞的暝色。
赵子颐离开那日,也是这样的夜色。
赵灵均手忙脚乱,却不知道如何安慰顾俞,犹豫了一阵,他往前一步,伸手将顾俞抱进怀里。
“你在做什么?”
顾俞的声音还带着醒来时的喑哑,赵灵均的手臂下意识一僵,随即将她抱的更紧。
“我……我看你难受……”
他的声音好像是从胸前传出来的,顾俞的耳朵贴在他的胸口,能听见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傻瓜。
顾俞心里流过一丝暖意,她真想就这么在赵灵均的怀里,贪恋他对自己的温暖。她刚闭上眼睛,一张带血的面孔就浮现在脑海中。
“啊!”
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猛然推开赵灵均,嘴唇惨白的不见一点血色。
她指着被推得退后一步的赵灵均,尖声叫道:“你走——你走开啊!”
她从床上坐起来,一股躁动席卷全身。旁边的木柜上有一盏烛台,烛台底下一只白瓷茶碗被映照的有些微红。
顾俞一把拿过瓷碗,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朝赵灵均扔过去。
多亏赵灵均身手灵活,虽然被推了一下也不至于失了神,茶碗几乎贴着他的鬓角飞过,砸在了他身后的墙上,摔得粉碎。
“主子!出什么事了?”
姜恒本就在外守着,一听见动静,手按着腰间的剑柄冲进了房间。
顾俞的眼中失神,头发散落开,转动眼珠扫了眼惊恐的姜恒,再瞥到赵灵均笔直地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他往前挪了一小步,道:“阿俞……你怎么了?我错了,我不该抱你的,我下次不会了,你莫生气……”
“什么!?”姜恒眸光如刀如剑,恨不得将赵灵均揍一顿。
赵灵均就像没注意到姜恒杀人的目光,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顾俞的脸,又往前迈了一步。
“站住。”顾俞冷言道。
她别过脸不去看他,“阿恒,把他带出去。”
“是。”
赵灵均不想离开,他想问顾俞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但是姜恒已经点了他的穴道,将他直接拖了出去。
顾俞深深地抱住自己的头,她又头疼了,脑袋里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咬。为什么?为什么赵灵均一靠近,她就不就自主的想到梦里那样残忍的场景。
这是要告诉她,背负着这么多人血泪的自己不配拥有哪怕一丝温暖吗?
她捂着头,尽量让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很快,萨拉就来了,她捧着一碗白粥,放在桌子上。然后坐在床边,伸手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顾俞的后背。
“萨拉,我没事。”
萨拉冲她微微一笑,手指在她的背上画了几笔。
顾俞道:“是吗,我也不是你看到的那般坚强果敢,不过萨拉,我真的没事。”
外面已经没有一点动静,赵灵均大概已经回去了。就算他想要留在这里,姜恒也能想办法让他离开。
不知道是不是马上就要到十五的缘故,顾俞又开始发热。几乎是整夜整夜的睡不好,第二日昏昏沉沉,眼看着脸颊都要凹陷下去。
赵灵均自恃脸皮够厚,仍旧雷打不动每日都来临苑看望,大多时候也带些上好的药材,给顾俞煎了服下,还是没一点见好的迹象。
到最后,顾俞连饭都吃不下去了,瞧了大夫,说她忧思成疾,加上先天体弱,怕是药石无医。
大夫的话临苑上下谁都不信,真烦诊断完姜恒一气之下将大夫揍了扔了出去。
“主子,你这又是何苦呢,何必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
忧思成疾,到底是一个人想了多少才能给自己折磨成这样。萨拉没见过这样的顾俞,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姜恒不死心,立刻又派人去寻临沧散人的落脚处,一边买了许多补气血的药材。
赵灵均居然是最镇定的一个。
他每日都来,却什么也不做,不急不躁陪在顾俞的身边,守着她。他像变了一个人,变得沉稳又安静。
顾俞心里觉得好笑,赵灵均一点都不适合这样,他应当是热烈的,哭也好,笑也好,像一只狡猾的狐狸。
好困,好累……
顾俞眼睛酸的支撑不住了,身体的力气消失的无影无踪。她要睡了,赵灵均怎么还不走。
“主子,主子!临沧师父回来了!”
师父?顾俞听到这个名字,复又睁开了眼睛。一团灰青便到了她的床边。
“师父……”顾俞开口喊了一声,却没听到自己的声音。
她觉得眼皮被一只手撑开了,有声音在她耳边炸开:“小鱼儿你这是干什么呢,才多久不见就搞成这个样子啊?药呢?一看就是没好好吃,都说了不能停。还有阿恒是怎么看着你的……”
师父还和以前一样,碎碎念起来就没完。顾俞心里一热,用比刚才大些的声音道:“师父,你好吵。”
临沧散人白了一眼顾俞,扯着嗓子吼道:“阿恒,东西准备一下。”
同之前一样,姜恒火速准备好了临沧要用的东西。一些看似简单的药材,还有一套银针。
赵灵均还未走,临沧没有赶人的意思,他便一言不发的站在一旁静候。
一个时辰过去了,顾俞的脸上,头顶上,手臂上扎了不少银针,场面看上去有些可怖。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顾俞仿佛昏死过去,脸色依旧苍白,赵灵均暗自握紧了拳头。
临沧的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等他终于收了银针,天色也昏暗下来。将银针收进布袋子,他一个人径直去了厨房。
临走叫了萨拉帮着煎药。
“姜恒,阿俞她……怎么样了?”
姜恒摇了摇头,“主子的病一直是临沧师父看护着,虽然是娘胎里带的,但是随着慢慢长大,病情也变化了。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细细诊治一番,开的药都是不同的。什么时候醒来,要看药效如何了。”
“主子一定会好的,临沧师父在,她一定会好的。”姜恒道。
赵灵均点了点头,“没事的……”他的声音飘忽,不知道是安慰姜恒,还是——安慰他自己。
第四十二章 东隅(十八)
转眼到了十六日下午,屋外狂风大作。
饶是将房门尽数掩了,也有风从门窗缝隙中灌进来,带起呜呜的低鸣。
临沧又配了一副新的药方,亲自给顾俞端进来。这药方,便是顾俞保命与否的关键,若不是她的病非同寻常,临沧大可以拟了方子,给顾俞调养。
可怪就怪在,顾俞的病可不是一张方子能治好的。
他一开门,带起一阵凉意。
赵灵均从榻边的板凳上站起身,走到临沧身后,重新关紧了房门。
“小子,你可以回去了,小鱼儿没什么大碍,兴许过两日就能醒,你看起来可不必她好多少。”
有临沧在,赵灵均站的稍远了一些。他道:“顾俞醒了我就走。”
临沧叹了一口气,将顾俞扶起来,赵灵均赶忙上前帮忙。
“师父,顾俞她……为何会得这样的病。”
“你叫什么师父啊,别乱叫,我可不是你师父!”临沧大声反驳,面上尽是不满。
赵灵均喂药的手一顿,随即道:“失礼,临沧散人,还请告知晚辈。”
临沧笑眯眯地看着他,“真想知道?”
赵灵均点头。
临沧道:“你可知曷国前皇后,也就是小鱼儿的母后,只生下了小鱼儿一个。”
赵灵均道:“有所耳闻。”
早就听闻曷国帝后情谊深厚,相敬如宾。曷帝甚至为了皇后不顾朝臣反对,遣散了后宫佳丽,许诺一生只有一位夫人。
倒也算得上一段佳话了。
临沧哂笑,“皇后本可以生养更多的孩子,却只留下了小鱼儿一人,哪怕撒下弥天大谎,赔上小鱼儿的一辈子,也要将她推上太子之位,为什么?”
喂完药,临沧扶着顾俞重新躺下来,盖好被子。
他道:“皇后既不是身子弱,也不是不能生。而是怀胎十月的时候,着了奸人的道,有宫女在吃食上动了手脚,险些一尸两命。”
赵灵均大骇,这意思就是顾俞险些就会夭折。
“那后来呢?”
临沧道:“多亏当日我恰好回到惠州,听闻皇后腹痛难忍,几欲昏迷,便同来禀的内监一同进宫,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抱住了两人,却让小鱼儿落下了这个病,皇后受惊,心有余悸,竟不愿再生一个皇子。”
而后的事便众所周知了,曷帝得一子,喜不自胜。封作太子,请最好的太傅教他文韬,让当朝大将军教他武略。
奈何此太子文武皆是平庸,却难得弹得一手好琴。
“小鱼儿的琴还是我教的呢。”
临沧颇得意,赵灵均仔细打量着他,觉得同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曷国的百姓,无人不知晓这位医术高明的临沧散人。却几乎没人知道他来自何方,师从何人。
称其为散人,只因临沧喜欢四处游历,能找到他并且寻医问药的很少。口口相传,便演变成了今日这样,临沧也被一些人当做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人。
只是这位神人……
赵灵均打量他一番,只见他头发如回来时那样散下来,一身农家常见的青布衣衫,上面还有缝补的痕迹。
低头看,他的靴子磨破了一个洞,甚至还露出了一根脚趾。
这……不想是神人,倒想是个疯癫子。
察觉到赵灵均在看他,临沧也低头看了一眼,随即笑道:“事出有因,不太方便解释。你只要知道,我平素十分整洁,仙风道骨便是。”
临沧离开,赵灵均又坐回到榻边,把手伸进被子底下,摸索着勾住了顾俞的手指。
他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脸轻轻地贴在上面。
“我一开始说的朋友什么的都是假的,之前不知为何,这几日你病了,我才恍然发觉自己到底对你是怎样的心思。”
“若是你醒着,定然要说我不正经了。的确,你我不过见了几面,交情连朋友都算不上,我却泥足深陷。”
赵灵均把脑袋贴在顾俞的掌心,她的手掌冰凉,对比之下,赵灵均的脸几乎热的要烧着。
他轻笑,狭长的眼睛眯起来,“你可莫要笑我,怎么说我也是个王爷。若是你醒来,我定要让你知道我的心意。”
……
一夜的风不断呼啸,到了早上才堪堪静了下来,顾俞觉得自己睡得太久了,旧到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她试着睁开眼睛,抬头是熟悉的床帐,屋子里还有一种淡淡的药草香气。顾俞抬了抬左手,她恍惚中感到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如此看来,怕是昏睡时梦了一场罢了。
“吱——”
房门被打开,顾俞瞥见了红色的裙摆,还未开口唤一声萨拉,那抹红色就夺门而出了。
顾俞转过头,看来,她又躲过了一次。从小到大,一次又一次,她在地府的边缘游走了这些年岁,指不定哪天就真的烟消云散。
不,她还不想死。
死了,到了地府,父皇母后该如何怪她呢。
她不敢死,曷国的冤魂会将她生吞活剥,会在她耳边不断地指责。他么们会叫她叛徒,会扯碎她的太子衣冠……
幸好,她还活着。
萨拉很快就回来了,同她一起进来的还有姜恒和临沧。
“主子,你感觉如何?”
“小鱼儿,感觉如何?”
二人的声音同时响在耳边,顾俞虚弱的道:“无碍。”
姜恒明显松了一口气,顾俞侧过脸,仔细辨别着姜恒身边的临沧。随后,她挣扎着起身,一把抱住了临沧的脖颈。
“师父,师父……”
顾俞能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她看到师父,一时间委屈,无助,孤独,恐慌,一下子从心底爬了出来。
临沧轻轻的拍她的背,“许久不见,小鱼儿居然这样挂念师父的吗。好了,这么大了还同黄毛丫头一般,给我继续躺着。”
她在临沧的袖子上抹了把眼泪,随即躺回到榻上。
同师父大概两年未见了,师父还同两年前一样,细长的眸子,薄薄的唇,脖子和耳垂之间的地方,一粒朱砂痣格外鲜红,衬得他原本寡淡的脸也带了一些生机。
再看身上,顾俞木然道:“师父你可是被打劫了?”
劫财还是劫色?
这是顾俞第一个想到的问题,但她并未讲出来。
第四十三章 东隅(十九)
见着顾俞平安无事,姜恒与萨拉便安下心来,两人相视一眼,极有眼色的离开了卧房。
“小鱼儿,许久未见,可否挂念为师啊。”临沧倒了盏茶水,咕咚咕咚便灌下去。
还未见着师父的时候,顾俞想过要如何如何解释发生的事情,如何如何求师父相助。
到了关头,她却觉得无比的委屈,“师父,你为何还能这样若无其事,你可知曷国没了,我的父皇母后没了,这一切都是因为赵子颐。是他杀了他们,让我变成了一个蒙在鼓里的罪人。”
临沧的笑容渐渐凝固了起来,他道:“师父知道。”
他算得顾俞病急,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来,听了不少消息。奉国起兵,同平阳侯里应外合一举端了皇宫,胁迫曷帝退位。帝不遂其意,自刎于殿中。
顾俞眼眸低垂,“师父也觉得我报不了仇?师父也认定我应当将这些血仇忘得一干二净,装作什么都不知情的模样,浑浑噩噩的度过这一生?师父,你不明白,若是没有仇恨,我便一天都活不下去。”
多懦弱无能,她这个太子简直是窝囊。
临沧道:“小鱼儿,你觉得如今天下如何?百姓生活的如何?”
顾俞不知他为何这样说,一时竟无言以对。
临沧见她低头思索,叹息道:“你可知为师一路回来,看到的是怎样的景色。曷国被吞并,或许你无法释怀,可是对于百姓来说,奉国国土辽阔,兵力强盛,来往的商贾更是络绎不绝,他们的日子比起往日却是更好了。由此来看,你觉得赵子颐这个皇帝做的如何?”
顾俞身在太子之位,眼见的是群臣递上来的折子,听的是官话。仔细想来却从未真正的见过百姓的生活。
她承认,赵子颐是位明君。
但是,明君又怎样。她能接受朝代更替,却无法接受赵子颐对她的至亲下了死手。在身为太子的同时,她更是一个人。
顾俞眼眶酸涩,喉头如同卡了一片干枯的叶子,她道:“师父,我做不到。做不到不去怨恨。”
那一夜顾俞到底是两行清泪抱膝苦苦想了一夜,临沧离开的时候让她莫要多思,先养好伤再说。
————
一切安顿下来,临沧终于不再是脏兮兮的乞丐模样,换上了他一惯的月白衣衫,束起了发髻,腰佩一柄折扇,倒有了些谪仙的意味。
顺带还医好了萨拉的嗓子。
萨拉的嗓子是灼伤,本是几乎不可能医治得好。但临沧可不是那些凡夫俗子,几副药喝下去,萨拉便能好好的开口说话了。
“多谢临沧散人。”
萨拉扑通一声跪在临沧面前,声音颤抖,“多谢临沧散人,多谢主子,大恩大德,萨拉铭记于心。”
顾俞的病好的差不多了,此番大的变动结束,想必能安稳个两三年。她裹着披风,将萨拉扶起来。
“先前说了叫我顾俞便是,师父他最爱多管闲事,觉得有趣还来不及,你不必太过挂怀。”
临沧一听瘪了嘴,伸手戳了一下顾俞的肩膀,刻意捏着嗓音道:“小鱼儿怎么这样说为师呢,为师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唉,算了,女大不由爹啊。”
顾俞见他假意抹泪的模样,打了个寒颤,不去理会他,扭过头继续道:“先前我于茶馆中救下你,见你伤的重便自作主张将你带回别苑。如今你已经痊愈,去留应当再做抉择。”
她本意是怕委屈了萨拉,一个从身毒来的女子,无亲无故的,就不想回到身毒去吗?
没想到她话音未落,扑通一声,萨拉再次跪了下来。
“你这是……”
“萨拉愿追随主子一生,成为主子的利刃和盾,往后,主子便是主子,萨拉认定了绝不反悔。”
一口一个主子,顾俞心道这孩子怎么变得同姜恒一般,不过……罢了。
她醒来有好几日,赵灵均却一次都没有来过。听萨拉说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他一直照顾在侧,寸步不离。
大概,是没了兴致吧。
也是,换了她自己,若是摊上像自己这般变化无常的人,也会没什么耐性。这么一想,赵灵均还颇有些毅力。
这样也好,正如她期望的那般,往后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天南地北,再也没什么交集。
萨拉嗓子好了之后,顾俞才终于觉得她是个孩子了。一直说个不停,她道她身毒的屋子可漂亮了,家中还养着一只猎鹰。
她道身毒人在家吃饭是直接抓着的,第一次来中原,筷子都不会用。
顾俞知道了许多她不曾知道的事情,比如身毒是个怎样的地方,比如萨拉的妹妹和母亲是如何死的。
讲到妹妹,顾俞心里一揪。想起来她的妹妹是死于那几个身毒商人之手,不过如今那些商人都死了。
虽然不知道杀害他们的是何人,但对于萨拉来说,应该算得上一种慰藉。
没有赵灵均插科打诨死缠烂打的日子,顾俞终于不再动摇。在她的坚持下,临沧答应借给她几个人。
“小鱼儿,为师这么做并不是认同了,你有报仇的权利。为师只求一点,若是失败了,切勿感情用事,逃命要紧。”
顾俞知道,师父并不想让自己去冒这个险,逝者如斯,生者长已矣。那可是她的至亲,师父又怎么会懂呢。
他又没有目睹过至亲离开,怎知那是一种何等的心痛。不报此仇,她枉为人子。
于是她开始计划,赵子颐定然不知她已经恢复了记忆,大可借此回到皇宫,骗取他的信任,而后找机会下手。
事成之后,便有师父的人能助她出宫。
她在烛火下细心的擦拭萨拉送给她的虎爪刃,收在了鹿皮口袋里。
“主子,何时动身。”
姜恒抱剑而立,对于顾俞的计划,他一句质疑都没有,更遑论阻止了。他的命,注定是顾俞的,要做的,就是跟随。
顾俞道:“三日之后。”
此事不可拖延,还未知宫中情况如何,拖得越久,只会越遭人怀疑。
顾俞计划好了一切,怎么行事,如何逃脱,甚至怎么避开赵灵均,却没想到,竟然临时生了变故……
第四十四章 东隅(二十)
她要走了,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顾俞便想着临行前再去一次汤饼摊,同阿婆道个别。
原本一来二往阿婆早就将顾俞当做自己女儿一般,这下听说她要离开,握着顾俞的手不愿意松开。
“你说说老婆子我这里才热闹没几天,又要冷清起来了。”阿婆说着,眼泪就掉下来。
顾俞难得笑道:“阿婆莫要伤怀,等我事情办成,自然会回来的。”
阿婆用衣袖沾了沾泪,叹道:“还想着若是我儿回来,定要让他同你见上一面,唉,我家儿子果然还是没有这个福分。”
顾俞早已习惯阿婆这样的话,并未介意。安慰她道:“若是有缘定然不想见也会见的。”
“阿恒。”
顾俞唤了一声,站在一旁等待的姜恒将一只木匣子奉上来。顾俞将匣子交到阿婆的手上,“阿婆,这件斗篷留给你,算作一个纪念。”
那斗篷一看就是名贵的东西,做工精致,竟是缎面的。她一个穷摆摊卖汤饼的,哪能收人家这样贵重的东西。
她连连推脱,顾俞握着她的手道:“阿婆若是不收,那我以后便不来了。近几日仰仗阿婆多照料,一点心意而已,阿婆莫要再驳我的面子。”
顾俞一再劝说下,阿婆终于妥协了,将匣子仔细收好了放在了里间。
汤饼还未吃完,顾俞坐回去。她舀了一勺汤喝下,觉得有些不舍。这样的味道,大概很久不会见到了。
她吃饭的时候很安静,脑子里思考着如何完成自己的计划,眼角无意间瞥道一个熟悉的身影。
“赵灵均!?”
顾俞拍案起身,姜恒也看到了,两人相视一眼,顾俞低下头。说好了不再纠缠,此刻赵灵均做什么与她何干。
这么想着,顾俞又要坐下,下一秒却警铃大作。赵灵均身后不远处,有一个带着斗笠行迹诡异的人跟着。看那人的视线,不好!赵灵均有危险。
顾俞连忙示意姜恒跟上,她将一锭银子放在案几上,也匆匆跟了过去。
一刻钟后,顾俞同姜恒跟到了一处酒楼——万和居。那可疑的人和赵灵均都是在这里消失的,这酒楼是惠州最大的酒楼,来往的人鱼龙混杂,想找人怕是不容易。
“阿恒,分头找。”
她有些担心,来的路上恍然想起近日频频发生的杀人案,被杀得或有钱或有势,而赵灵均又是个行事不知收敛的人,被盯上也不足为奇。
“这个笨蛋王爷。”
顾俞一边暗自将赵灵均骂了一通,一边四处寻找他的身影。万和居里谈生意的多是大户,开罪不起。她只能一个一个房间挨着看过去。
“啊——杀人啦——”
顾俞大惊,忙向着呼声跑过去,就在二楼。
她跑的飞快,脑袋里只想着一件事,若是被杀得是赵灵均,她断然要让那凶手陪葬的。
不行,她不敢想,赵灵均不能死。
那日昏迷时赵灵均在她耳边说的话,她还没有来的急听他亲口对自己说,他还……
顾俞赶到厢房的时候,姜恒也闻声赶来,强压下恐惧,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地上躺着的人。
“主子,不是六王爷。”
顾俞觉得自己的紧迫感一下子被抽走,浑身的力气也离她而去,险些跌坐在地上。
万幸。
两人上前查看,死的人顾俞不认识,看起来像是别处来的,胸口处有利刃划出的伤口,血肉翻飞。
姜恒挡在顾俞面前,道:“主子,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走吧。”
的确,发生了命案,官府的人不久便会赶到。继续呆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只能平添麻烦。
既然赵灵均没事,她便回去了。
一抬脚,顾俞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弯腰捡起,却发现是不知谁掉的一只金铃。
金铃……
顾俞皱眉,莫不是同她想的那样。
“站住!”姜恒忽然大喝,顾俞回头,见一道黑影从窗外闪过,姜恒忙飞身追了出去。
“阿恒,小心行事。”
那个黑影应该就是凶手了,若是追上,正好可以询问他为何要跟着赵灵均。对于姜恒的身手,顾俞绝对的信任。
那接下来,她就回府等消息便是。
顾俞刚走出房间,就感到手腕被人紧紧地箍住。
遭,那人有同伙。
“你放开,放开——”顾俞顿时慌了起来,虎爪刃未带在身上,若是这人对她出手,她那点皮毛功夫,撂倒一个强壮的男人是不可能的。
再说这个男子……
顾俞抬眼看过去,这个男子,身形似乎有些熟悉……
“赵灵均!你拉我做什么。”
赵灵均没有搭理,他看起来好像在躲谁一样,拉着顾俞一路小跑。
知道是赵灵均,顾俞的心算彻底放到肚子里。没人要拿自己的命,赵灵均也没被开膛破肚。
直到离万和居很远了,赵灵均才松开了顾俞的手,扶着腰喘着粗气,“你,你没事吧。”
嗯?她能有什么事啊。
赵灵均又道:“我方才听见有人被杀了,就跟着一起往外跑,没想到看到了你。你说你一个弱女子,没事来那做什么?姜恒那小子呢?”
几日没见了,这一见赵灵均就是在数叨她。顾俞淡淡道:“他去追凶手了。”
顾俞不想问赵灵均为什么在这,既然他好好站在这里,就说明那个凶手的目的不是他。其他的,都无所谓了。
两人很是默契地都不说话,也谁都不看谁,各怀心思。
顾俞想的是昏迷的时候赵灵均在她耳边说要同她表明心迹,今日再见,莫不是他就要说了?
半晌赵灵均唤了声:“阿俞。”
顾俞身子一颤,赵灵均是头一次唤她阿俞,自从知晓自己的身世之后,他便很正经地叫自己顾俞了。
“嗯。”顾俞淡淡地应道。
赵灵均继续道:“那……今日没事就先回别苑吧,我送你回去。”
顾俞哑然,他……不准备说吗?
也对,赵灵均想必就是随口一说,倒是可笑如她,还暗自揣测了许多。
她笑笑,“好。”
两个人肩并肩走着,彼此离得很近,顾俞一伸手就能够到他的衣袖。但两个人都一言不发。
“阿俞。”赵灵均忽的站住了,顾俞停下脚步,扭头看他。
“我有话想同你说,明日寅时,在方才那个地方,等我。”
说完,赵灵均便转身离开了,很快就消失在顾俞的视线。
第四十五章 骤雨(一)
“你说什么?”
顾俞不解地看向姜恒,她方才在想同赵灵均的寅时之约,思绪飘散,突然意识到姜恒在等自己的回答,耳根便有些发红。
姜恒道:“凶手身手不凡,轻功远在我之上,一时不察,让他给跑了。”
竟有人能甩脱阿恒!
看来那人的确武功高强,那样说来,事情并非她想像的那样。不可能是她,她手脚还有伤呢。
她拼命这么告诉自己,一个才十六岁的不谙世事的女子怎么可能是杀人不眨眼的暴徒呢,一定只是巧合。
饶是自言自语了无数次,当晚饭时望见萨拉的脚踝,顾俞的身子还是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她同自己问安,给她夹菜,眼睛却从不往顾俞这边瞧。
那样纤细的脚踝,因为穿着身毒的衣裳,总是露出来一节细白的脚踝,那里原本应当戴着一串红绳串的银铃的,如今却空空如也。
顾俞直勾勾地盯着萨拉的脚踝,嘴唇变得苍白无血色,她颤抖着声音问道:“萨拉,你的铃铛呢。”
她多希望萨拉告诉她,说她不小心丢了,说被跑来偷鱼吃的花猫咬断了,只要她能像往常一样,笑着摇摇脑袋。
但是她却清晰地看见,听到自己的问题之后,萨拉便从头到脚化作了一尊雕像。她木讷地转过头,嘴角扯了扯。
说啊,说你不知道。
顾俞的心高高地悬起来,她有点怕了,后悔自己这样问了。她的心脏因为紧张瑟缩的发疼。
终于,萨拉朝她微微笑了,她道:“没想到被主子发现了。”
她说的那样轻巧,就像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那可是杀人,断断续续七人的性命。
顾俞已经无法呼吸,她深吸一口气道:“为何?”
“为何?”萨拉喃喃地重复了一次,好似这两个字是多么的奇怪。
她淡淡地笑,“因为他们都该死,主子,他们该死。他们杀了我的爹娘,折磨我和小妹,我小妹死了啊,被他们活活打死的。主子,你可知道眼睁睁看着至亲的血一点一点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说着这样恐怖而压抑的话,眼角却依然带着淡淡的笑,顾俞无法想象那个场面,原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自以为救了萨拉,却没注意她的思虑。
萨拉起身来到顾俞面前,执起她的手道:“我杀掉的那些人,全都该死。他们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将卑微的身毒女人卖给那些有特殊癖好的大富大贵的中原商人。被卖出去,就意味着已经走进了鬼门关。”
这话让顾俞想到一些事情,她未留意,线下西西想来,被杀死的人除了一开始那个大胡子一伙的,就是小有名气的富商。
顾俞低头看着萨拉的表情,鼻夹隐约嗅到一股子血腥味。
“你受伤了?”
萨拉一征,侧脸看了一下肩膀,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主子果然太心软了,这种情况居然先关心我的伤。”
她穿了一件红衣,肩上仍被染了一处暗红,那伤……应当是姜恒的剑所致。先前姜恒只道没有追上凶手,却一剑砍中了凶手的左肩。
这种情况顾俞该说什么?她不知道,默默的去取了伤药,一双手伸向了萨拉的肩头。
“主子……”
萨拉轻呼,下意识往后躲闪。
顾俞一把拉过她的手臂,意料之中地听到倒抽气的声音。
“伤口,留着等恶化吗?”
这下萨拉彻底震惊了,顾俞也知道正常情况她应当好好数落萨拉一番,说些这不该那不该的场面话,或许气急了还可以趁机将她赶出去。
即省了麻烦,也落得清净。
但是,她做不到。她明白萨拉所想,毫不怀疑,若是换做她,也绝对不会比萨拉更加理智的。
直到伤口包扎结束,顾俞和萨拉都没有说一句话。顾俞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坐下来吃饭。
而萨拉,早已泪流满面。
她的眼泪滴进了汤里,苦涩不堪,或许正是顾俞的反应击溃了她的心,她第一次,如同一个孩童一般,抽噎出声。
那些死的人该死,顾俞就是这么想的。或许是出于同类的惺惺相惜,或许是因为别的,她总觉得不能让萨拉离开,不能抛下她。
第二日一大早,顾俞便请来临沧散人。姜恒抱臂立于一旁,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萨拉,简直要用眼神将她刺穿。
顾俞知道,姜恒这是在表达对自己这样决定的不满。留一个杀人犯在身边无疑是将随时会发狂的猛虎带在身边。
这是她下的注,若是赌输了,输便输了。
临沧准备了易容用的薄刃匕首,针线和白布,他看着躺下来的萨拉,道:“你真的决定了,这样的易容,若是想反悔可没那么容易。”
萨拉坚定地看了顾俞一眼,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个机会,顾俞给予她的一个改头换面的机会。哪怕那些死的人是罪有应得,萨拉也不该这么做。
如今有头有脸的人死了,官府定会彻查,易容,或许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临沧见多识广,医术高明,区区一个小小的易容术,只用了两个时辰。
顾俞再看到萨拉,不觉眼前一亮。
“这……还是那个臭丫头吗?”姜恒显然也惊奇不已,围着萨拉看了两圈,接触到萨拉的目光,才端起他一惯的架子,退到一边站着。
如今的萨拉,看起来已然同一个中原人无异,她的面容温和了许多,没了身毒的棱角分明,多了些柔和。
顾俞道:“既然已经决定抛弃之前,那么连名字也一同丢掉吧,从今往后,你的名字便是——顾岚。”
岚,山风。
“顾岚……顾岚……”顾岚念了许多便自己的新名字,嘴角不自觉的翘起来。
顾俞发现,饶是变了个样子,她仍旧笑起来像一缕温和的山风。
临沧收了东西,凑到顾俞耳边小声道:“小鱼儿为何执意留下她,非亲非故,赶走不是更好?”
顾俞抬了眼睛,“不知为何。”
不知为何,不问结果。缘来缘去,但因此心。
她相信,顾岚,绝对不会再杀人了。